我的侍衛喜歡我的丫鬟舒枝,於是我殺了她。
他們說,宋府嫡小姐,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其實,我什麼都沒有。父親親近姨娘,對孃親淡漠疏遠。
於是娘從小給我喫慢性毒藥,父親還以爲我天生體弱,實際上是我母親讓他多來這邊的招數罷了。
下人們表面恭敬,背後卻議論大小姐體弱福薄,其他兄弟姐妹臉上也有藏不住的算計。
就連未婚夫李以敬,名義是來探訪我,卻時不時望向一旁的舒枝。
我冷眼看待深宅大院的虛情假意,像窗前那隻金籠子裏的鳥。
那是一隻罕見的美麗的鳥,我固執地將它捕來,困在籠子裏,在這深深庭院裏陪着我。
就像我當初把雲漠和舒枝帶進府一樣。
我十三歲那年大旱,北方饑荒,流民南下。
我和母親在省親返程中,碰上暴亂的流民。一個惡徒抓住了我,獰笑着剝開我的衣服。
護衛們護住了母親和阿弟,無暇顧及我這邊。
我什麼都喊不出來,只記着明晃晃的太陽掛在上方,彷彿在嘲笑人間的荒唐。
我閉上眼睛,卻聽到那人的慘叫。
我睜開眼,看見那人倒下,身後站着一個目光清亮的少年。他手中拿着血淋淋的匕首。
雲漠救了我,母親問他要什麼賞賜。
他抱來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求母親救她一命。至於他自己,什麼都不需要。
我向母親撒嬌,要把雲漠也帶回府。於是,雲漠也成了我的侍衛。
後來我知道了他的故事。
他逃亡路上遇到了舒枝,兩人在難民的隊伍裏相依爲命。
後來她染了病,雲漠爲了救她,來救我,只爲讓舒枝得到醫治。
雲漠對我很恭敬,盡職盡責,然而他從來不會用看舒枝的目光來看我,也不會給我買簪子和稻香樓的桃花酥。
從雲漠那兒,我發現了舒枝的一切喜好。
比如,她喜歡喫稻香樓的桃花酥。所以,當李以敬隔三差五送桃花酥過來,我就知道他起了什麼賊心了。
舒枝這幾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在我這個小姐身旁,還要奪目三分。臉上總是笑意盈盈,天真明媚。
而我一開口就是陰陽怪氣,非得逼得面前人掛不住笑才罷休。
他們說李以敬是難得的好性子,一副好皮相永遠掛着得體的笑容。即使我出語刻薄,咄咄逼人,他也面不改色。
此刻我把他送的桃花酥扔在一邊,
「李公子,天氣炎熱,實在睏乏,請恕我先行告退。」
「舒枝,桃花酥賞你了,你陪李公子在花園裏轉轉。」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倆一眼,男才女貌,倒是般配。
李以敬喜歡舒枝,我並不在乎,我甚至想把他們湊成一對,這樣,雲漠就是我的了。
我在宋府長大,沒什麼好心腸,學會的就是識人心,和不擇手段。
「雲漠呢?」我問丫鬟星兒。
「小姐,我去找他。」
「你,你跟他說,我很不舒服。」
我倚靠在窗邊,盯着院子,我想看看,聽到我不適,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很快就來了,身後還跟着大夫。
他的腳步從容,面色冷靜,動作迅速,但有條不紊。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抱着舒枝跪在我們面前,慌張無措的樣子。
從那兒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如此失態。
“小姐並無大礙,老夫開一些調養生息的藥即可。”大夫瞧出了我的無病呻吟,面露難色。
雲漠的身影在溫暖的夕陽裏,可他的臉沒有一絲溫度。
他真好看,可惜他的目光不會爲我牽動分毫,他垂着的眼眸,似一汪幽深的潭水。
我忽然很想把他的平靜給撕碎。
「你的意思是我沒事找事?
「雲漠,你覺得我裝病?」我冷笑。
我抓起一把小刀,飛快在小臂上劃了一刀,鮮血流下,滴落在地。
丫鬟們驚呼着,我緊緊地盯着雲漠。
現在,你可以在乎一點點了嗎?
可是,沒有。
他依然異常冷靜,只是迅速打落刀,抓起我的受傷的手,一聲不吭地纏上繃帶。
我用力掙扎,甚至用盡全力打他,他卻絲毫不躲閃,箍着我的手如鋼鐵般,不讓我掙脫。
丫鬟們在母親面前添油加醋,說雲漠對我不敬,惹怒了我,我才做了傻事。
當雲漠在院子裏被鞭笞時,我坐在陰涼處,喫着葡Ŧṻ³萄,想看看他是否會流露出異樣的情緒。
可是沒有,他面不改色,連一絲憤怒都沒有。
舒枝在一旁,顫顫巍巍,眼中含淚,卻不敢開口求情。
她遞給我一杯涼茶,我卻打翻了它。
「這麼熱,你想燙死我麼?」
她面露不解,我卻吩咐下去,讓她跪在烈日底下,就在雲漠的不遠處。
終於,雲漠的臉上有了一絲波動。
那是一閃而過的,
厭煩。
我愣了一會兒,忽而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我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笑出了淚來。
李以敬上門議親那天,我又想稱病不出。但母親命人把我硬拽起來,我像一個木偶一樣被打扮,被操縱着。
母親急於把她女兒從一個牢籠推向另一個牢籠。
李以敬恭敬地立在長輩們的身畔。
任誰都會說他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擁有大好前程。
是與世無雙的好新郎。
可是他腰際的玉帶配飾,卻非常刺眼。
我認得出來,那是舒枝手繡的。
他們暗通款曲,眼下他卻殷勤地議着與我的親事,真是諷刺。
我冷眼旁觀,良辰吉日被敲定。
時值花燈節,長輩們讓李以敬帶我出去逛逛,我又叫上了雲漠和舒枝。
我們四個人走在一起,顯得異常古怪。
河邊樓閣,人潮熙攘,華麗戲臺上,戲子在唱:
「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牡丹亭》裏千金杜麗娘在夢中與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好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
可是她有一個柳夢梅值得讓她奮不顧身。
我有誰呢?
我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曲終人散,李以敬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然後我開了口:
「李以敬。」
他微笑地低頭看我,月白色的臉溫柔如水。
「你需要的只是一個家世顯赫的妻子,放過我好嗎?」
他笑意微頓,但眨眼又恢復如常。
「別傻了。」
「你和我,這一世,都會綁在一起。」
我忽然感到有些窒息,他說的沒錯,我們身後,是兩個休慼相關的家族。
我們的婚姻,是被兩個家族綁在一起的。
我們在人潮裏,我看到了站在不遠處花燈下的雲漠和舒枝。
我顫抖地推開他,用所有的力氣,逆着人流,向雲漠跑去。
李以敬沒有來追我。
而云漠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我抓起他的手,拉着他拼命地跑。
彷彿用盡了畢生的力氣,跑了很遠很遠,花燈人流向後退去。我什麼都看不清,胸口如有擂鼓,心中卻念着快跑,逃離李以敬,逃離那個牢籠。
我停下來時,已是氣喘吁吁,而云漠卻很平靜。
我對他說:
「帶我走,好嗎?
「我不要嫁給李以敬,帶我離開這兒,去哪兒都好。」
我期盼地看着他,想從他臉上看到一絲動容。
13 歲那年,他如天神降臨,從此我就把他視作我的救贖。
救救我,我在心裏祈求着。
沉默好像是一個世紀那麼久。
直到他薄脣輕啓,說了句:
「該回去了,小姐。」
失望像潮水般湧來。我放開他的衣袖,手滑落下來。
我搖搖頭,慢慢後退。
我不會回去的,如果沒有人救我,我就自己救自己。
我轉身跑開,漫無目的,直到撞到了一個人的胸膛。
我抬頭,李以敬微笑地望着我,頗有耐性地,像望着一個胡鬧的孩子。
他向我伸手。
「回去吧。」
我攥緊了手,堅定地緩緩搖頭。
「乖,聽話。」
他向我邁了一步。
我抽出髮簪,用力刺向他心口。
周圍的人羣在驚呼。
髮簪刺入了少許,血浸染了他的月白色長衫。
我呆愣地看着,彷彿行兇的不是自己。
我想把簪子抽出,卻被李以敬抓緊了手,帶着簪子又刺進去了幾分。
我驚懼地望向他,他臉色蒼白,但依然笑意不減。
「開心了嗎?
「回去吧。」
李以敬,原來是個瘋子。
「敬哥,敬哥!」
突然冒出一個眉目俊秀的少年,興高采烈地叫住了李以敬。
「敬哥,真是你!」
又突然冒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把挽住了李以敬。
「我說了是阿敬哥哥吧,」她仰着頭,揚着嬌俏的下巴。
「哎呀,哥哥怎麼受傷啦?」
少年一把撥開她,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注意到了他身後的我。
「是你。」
他笑容如春日暖陽,彷彿發現了寶藏一樣的神情。
我疑惑地望着他。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們見過的。
「那天我在醉仙樓喝酒,看見你一個姑娘家醉醺醺地在一桌喝酒,就問你要不要幫忙。
「然後你揪我耳朵,說大膽奴才,還不給你上燒鴨,醬肘子,紅燒排骨,滷牛肉……」
我臉色越來越黑,他怎麼能記得那麼清楚的。
「我說你一個姑娘家,能喫那麼多嘛。你說你要喫胖,胖到那個李壞坯子不肯娶你。」
李以敬一聲輕笑。
我臉色發燙。
「然後我說你齜牙咧嘴的樣子有點像我的小猴子,喏,就是它。」一隻小猴子又不知從哪兒跳出來,爬上他的肩。
「然後你看見它就哭了,還記得嗎,你說它可太醜了。」
小猴子正啃着苞谷,好奇地打量着我,突然像認出了我一樣,把苞谷向身後藏去。
他寵溺地摸了摸它的頭,說:
「你那次還非要搶它的苞谷喫……」
我想起來了,那次我在雲漠那兒喫了閉門羹,於是賭氣一個人跑到醉仙樓喝酒。
後來都不知道是怎樣回去的。
爲了堵住他的嘴,我趕緊說:「謝謝公子送本小姐回家,恩情改日再謝。」
「我沒送你回去。後來跑出來一個人,把你揹走了。」他看向雲漠,「就是他。」
「我還差點跟他動手呢。」
「可是你捏着他臉,說他真是你的好奴才。我就讓他帶你走了。」
我震驚地看向雲漠,原來那天,他一直跟在我身後?
他一成不變的面色有了一絲皸裂。
卻微微低頭,沉聲說:
「這是小人的本分。」
沉默在幾人之間瀰漫了一刻。
「哎呀,別說啦,你們沒看到阿敬哥哥受傷了嗎?哥哥我帶你回去包紮。」少女銀鈴般的聲音響起。
「那敬哥,我送這位姑娘回府吧。」
李以敬點點頭,看了看我,向我伸出手,卻又落了下來。
又深色不明地看向雲漠,然後轉身離開。
「原來你就是敬哥未婚妻,宋大小姐。」少年聲音爽朗。
「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兇悍的肥婆呢。」
……
「你爲什麼會這麼以爲?」
「因爲敬哥第一次去宋府,就被你喚下人推進水裏,好生戲弄啊。」
我汗顏,忽然也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第一次來宋府的李以敬,遠遠不是如今翩翩少年,那時的他瘦弱,衣着樸素,當父親指着他跟我說,這就是我未來的夫婿時,我起了嫌惡之情。
我還記得不會水性的他,在水中撲騰時,我在岸上喝着茶,冷冷地說:
「就憑你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還想娶本小姐?」
「敬哥小時候流落在外一段時間,受了很多苦,那時纔剛剛被叔父找回來,身子骨正虛弱。
「被你一戲弄,回來就病了。
「後來,他跟我父親一起去邊疆,我和他就是在將士堆裏一起習武長大的。」
難怪幾年後,我再見到李以敬時,他如同脫胎換骨。可我竟不知道這些往事。
「宋大小姐。」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少年笑出一口大白牙:
「我自小在邊關長大,說話直,若有冒犯,請見諒。」
這位少年是鎮邊陸將軍之子陸宇昂。
不久之後的太后壽宴,天氣炎熱,太后移駕避暑山莊,達官貴族隨之前往賀壽。
入住第一晚,我便發現了舒枝不對勁。讓丫鬟們盯着她,果然夜深人靜,她打扮一番,偷偷往外去了。
很明顯,她是去私會李以敬了。這麼難得的機會,他們怎麼會錯過呢。
不一會兒,丫鬟回來報信,說看見舒枝和一個男子進了一個廂房。
她面露難色:「那男子看着……看着……有點像是……」
我喝着燕窩,漫不經心地問:「像是誰?」
「像是……李公子……」她趕緊說,「想必是奴婢眼花了,怎麼可能是李公子……」
另一個丫鬟怒喝:「舒枝那個小浪蹄子,竟敢勾引未來姑爺!小姐,我們這就去把她教訓一頓!」
忽然一聲輕笑,房間陷入一陣沉靜,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笑出了聲。
我放下燕窩,緩緩說:「不急,明日清晨,我們再去看場好戲。」
天矇矇亮,我帶着一羣官宦子弟來到他們私通的廂房外,我甚至特意帶上了雲漠,讓他親眼看看自己心上人的不堪。
我向身旁丫鬟耳語:「你確定她是和李以敬一起?」
丫鬟用力點頭:「看得一清二楚。」
「雲漠,去開門,舒枝在裏面。」我意味深長地笑。
雲漠沉着臉把門砸開,房間裏一個衣不蔽體的女子在尖叫,花容失色,正是舒枝。
而一旁還有一男子,雲漠揪住了他的衣領,看清他的臉時,我的笑容凝固了。
竟然不是李以敬。
而是李以敬的大哥,李瑞之。
這時李以敬微笑着從外面走進來,雲淡風輕地問發生什麼了,身旁還有丞相一行人。
李瑞之跪在丞相面前,說昨晚不知爲何昏昏沉沉,如喝醉了一般,再醒過來身旁就多了個女子。
而舒枝一口咬定,李瑞之昨夜說要送她回小姐住處,卻在半路把她拖進廂房,強迫了她。
我心如亂麻,一直在想怎麼會這樣,但還是捕捉到了舒枝頻頻望向李以敬,帶着一絲幽怨。
雲漠站在一旁攥緊了拳頭,他沉着臉,彷彿在竭力隱忍着。
我知道他痛恨這一切,這些齷齪,也痛恨着我。
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悄然獨自離開,走在樓閣之上,聽着屋檐上的風在嘶叫着。
「你是不是很失望,屋裏的人不是我?」
李以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促然轉身。
他的身子隱在陰影中,如同鬼魅。
我感到一絲恐懼,差點向後跌倒。
腰間多了一隻手,把我扶住。
李以敬順勢把我向他那邊一帶,他的手放在我腰間,如烙鐵一般。
我把他推開。
「你在胡說什麼?」
難道他知道我一直默許舒枝和他暗通款曲?
還有爲什麼舒枝會和李瑞之在一起?
一個想法在我心中浮現。
早有傳聞,李瑞之雖是庶子,但他孃親很得寵愛,加上李瑞之圓滑,懂得投丞相所好,因而相較於李以敬,丞相更偏愛李瑞之。
「你利用了她!你利用她對你的愛意,讓她去陷害你哥哥!」
我忽然覺得自己根本看不透他,陽光照射下卻仍感到惡寒。
「李以敬,今日你讓我見識到什麼叫冷血自私。」
他臉上的笑意冷卻,周身凝聚壓迫感,向我走近一步。
他攥住我,力氣大得彷彿要捏斷我的手腕似的。
「你不是一樣?這次你本可以不帶上她。但是你想讓我做出荒唐事,好毀了我們的婚約,不是嗎?」
第一次看到他動怒,打破了他臉上一貫的溫潤謙和。
「你我是同一類人,宋書玉。
「你我此生,絕對無法分開。」
「疼!」他的手越攥越緊,「李以敬你混蛋,放開我。」
他如夢初醒般放開,盯着我通紅的手腕。
他沒有心,在他提出想要舒枝的命時,我更確認了這一點。
他要她永遠無法泄露他是幕後指使的祕密。
他要我下手,開出的條件是我二人日後可做對假夫妻。
「我不會碰你。至於你若是喜歡那個侍衛,把他帶在身邊便是。」
這個條件很誘人。
當舒枝沒入水裏時,她臉上浮現出驚恐絕望和不解,她拼命掙扎,我用力把她按入水裏。
她像一隻垂死的小鹿,我竟然感到了一絲愉悅。
我看到了自己水面的倒影,狀若癲狂,眼尾殷紅,一張劊子手的臉。
她要呼喊,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往下按着,不讓她有一絲呼吸的機會。
「你不要怪我。我給你機會勾搭李以敬,是你自己不爭氣。
「你和我都是他手中的玩物,你對他死心塌地,而我憎惡他,卻不得不依靠他得到想要的東西。」
我一邊笑着,一邊流着淚。
漸漸的,她不再掙扎了。小鹿的眼裏終於失去了光彩。
我渾身抖得厲害,靠着井坐着。
晚夏的夜裏,知了鳴聲如織,一陣梔子花香傳來。
我想起若干年前的一個清晨,我採擷了梔子花送給孃親,卻被她扔到泥土裏踩碎。
她一臉厭惡,對我說,爲何你是女子,若你是個男兒身,你爹也不會帶回那些賤貨。
她曾經是如此溫柔賢淑,如今卻成了宋府裏的一個怨婦。
我不要過那樣的人生。
第二天人們在井裏發現了舒枝,她的「羞愧自盡」讓李瑞之更加百口莫辯。
仵作只簡單走了個流程,畢竟她只是個丫鬟而已。
雲漠臉色蒼白,眼裏深沉如墨,手裏攥着劍,用力到指節發白。
他走向舒枝,把她背到身上,要帶她走。
侍衛們一擁而上,卻無人是他的對手。是了,以雲漠的身手,留在宋府其實是屈才了。若是他想,想取誰的性命,並不是件難事。
就像現在,他就用一隻手,就能讓所有侍衛近不了身。
就在他要離開時,我開口了:
「你要帶她去哪兒?
「你是我的侍衛,你哪也不許去。」
他停下腳步,背對着我。
「你有沒有想過,她願不願意跟你走。」
他終於回頭看我,臉上流露着一絲迷茫。
過了很久,他把舒枝放下,獨自離開了,他的腳步第一次不再輕快。
舒枝喜歡李以敬,他是知道的,這個傻子,從來都不知道爲自己爭一爭。
再見到雲漠,是在一個月以後的齊王的晚宴。
我以爲他再也不會出現了,所以在王府後花園裏,看到雲漠的身影時,我跟隨了過去。
我像只追逐光明的飛蛾,眨眼卻又找不到他。
我以爲自己看花了眼,雲漠怎麼會出現在齊王府。突然,他出現在我面前。
「雲漠!」我欣喜地喚道,往前走了兩步。
他避開了,渾身散發着冷漠凜冽的氣息。
我笑意冷卻,從來他也不對我笑,但不會如此避如蛇蠍。
他看着我,彷彿在打量着一個陌生人。
「小姐,你知道嗎?」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我十二歲那年,家中遭難,仇人追殺。芸姨用命救了我,從此我跟她女兒相依爲命,我身染惡疾,她一個小姑娘,無依無靠,卻還照顧着我,讓我痊癒。」
我攥着裙子,知道他說的是舒枝。
「那時我就發誓,這一世,要護她平安,讓她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可是,那個小姑娘,在及笈之年,孤零零地死在了井裏。」
我如墜冰窖。
「你想說什麼?」
他從腰間拿出一個玉佩,我看清玉佩的樣子時,雙手顫抖了起來。
「她出事第二天,我又回去看過她。然後我在她手裏找到了這個。」他舉起了玉佩,嘴角浮出一絲慘笑。
「這是您的玉佩。」
我忽然感到一絲蒼涼,低頭輕笑一聲,再抬頭時,臉上一片漠然。
「對。我殺了她。」
他得到預料之中的答案,卻彷彿受了很大的打擊,垂着臉,睫毛微微忽閃着,奇怪得有一種脆弱感,他艱難地問: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她只是個丫鬟,我殺了她又如何?」
他無聲地慘笑了一下,面無血色:「小姐覺得下人的命,都不是命嗎?」
「對。下人就是下人,地位卑下,命如螻蟻。」
我直視着他的眼,心裏叫囂着,討厭我吧,憎恨我吧。反正我的人生,已經如此乏善可陳了。
他曾是我的光,可是光不肯照亮我的人生,那就讓我把這道光熄滅吧。
從此宋書玉的人生,再黑暗再污穢,我也要一個人走下去。
他拿起了一把匕首。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沒有看我,彷彿連看我一眼也無法忍受一樣。
「你要殺我替她報仇?」
「我欠芸姨和舒枝一條命。」
「你既然早就知道,爲什麼過了一個月纔來找我?」
他微怔,但又搖搖頭,眼裏有了殺意,舉起了匕首。
我閉上了眼睛。
良久,我等待着,很久很久,卻最終聽到匕首墜地的聲音。
雲漠背對我,說了句:
「我倒想看看,如果換作小姐在意的人的命,小姐是否還會覺得不值一提。」
我踉踉蹌蹌地走着,差點摔倒時,落入一個懷裏。
是李以敬。
他白衣如雪,嘴角帶笑,如天上明月一般。
清脆一聲,我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這一巴掌用盡我所有力氣,他側着頭,笑意卻更甚,竟無一絲動怒。
那天夜裏,我就檢查了,舒枝的手裏,根本沒有我的玉佩。
那個玉佩,分明是後面有人塞進她手裏的。
那個人,只能是李以敬。
我渾身抖得厲害,聲音嘶啞:「你騙我!」
說什麼願意跟我做假夫妻,分明一開始就是算計。
他笑着用手背輕輕擦去嘴角的血漬,又拿出手帕擦拭我額頭上的汗。
動作極其溫柔,每一個有意無意的觸碰卻如毒蛇纏身一般。
「是你太傻。我怎麼可能成全你和那個侍衛。」
「你想借我手殺死舒枝,再除掉我,李以敬,你好手段。」
「我怎麼會傷害你?我只是想讓那個侍衛知道,是你殺了那個丫鬟。」
「我跟你說過,我們一生,都會綁在一起,宋書玉,你明白了嗎?」
他像在耐心地哄着孩子。
他真的很可怕。
利用舒枝,他讓他哥哥李瑞之再無翻身可能,也讓我和雲漠之間成了仇敵。
他拿出一隻珠釵,插在我的髮髻,在我耳邊低聲說:
「不許取下來。」
我從內到外都在顫慄。
觥籌交錯的宴會,李以敬坐在齊王身旁,又換上了他謙謙君子的假面。
自扳倒他兄長以來,他平步青雲,加上和他舅舅陸將軍在邊防歷練這些年,立了功勞,又在近來饑荒時進言獻策,成爲官家面前的大紅人。
他幾乎是宴會的焦點,而貴女們打量我的眼神,充滿了我熟悉的嫉妒、不甘和嘲諷。
她們一定在想,李以敬如此端方君子,被官家「可堪大用之材」,我如何配得上。
「小姐,該喝藥了。」
一雙乾枯的手端着一碗漆黑的湯,伸到我眼前。
是母親的慢性毒藥,此時父親的注意力全放在宋姨娘身上,每到這時,她都要餵我毒藥。
「我不喝。」 第一次,我拒絕了。
我不是爭寵的工具。我是一個人。
「小姐,這可是夫人吩咐的。」 那老奴僕語氣多了絲強硬,強調了「夫人」二字。
我抬頭,李以敬在燈光璀璨處談笑風生,而我縮在這個昏暗的角落,被逼着喝下母親的毒藥?
明明我們都如此卑劣,憑什麼?
壓抑到極點,我喊道:
「我說了不喝!」
我打翻了那碗藥,碗落下碎裂,藥濺溼了我的裙襬。
大廳安靜下來,都看向我。
刺向我的目光如同看一個小丑一般,或不解或皺眉或憋笑,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宋府大小姐果真如傳聞一般,乖戾粗魯,苛待下人,不合時宜。
我感到窒息,我跑了出來。
後院有箭靶,我抓起箭,拉滿弓,把靶子當作李以敬,一箭一箭射過去。
突然我看到旁邊角落裏貓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偷看,剛纔在宴會上我就看到過他,大概是哪個奴僕的孩子。
他竟然一路隨了我跑過來。
我一腔惱怒更甚,連這麼個小賤僕也來看我笑話。
我把箭瞄準了他。他呆傻地望着我,也不知道要跑。
在箭朝他飛去的那一刻,我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
他會死的。
這個想法讓我心中一驚。那一刻,我竟有一絲後悔。
箭即將射中男孩,突然,一道黑影飛過來,矯健如鷹隼,一腳把箭凌空踢落。
是一個玄衣少年,他順手把小男孩抱住,護住了他面前,彷彿想去擋射過來的下一支箭。
靜默。
他感覺到我沒有再射箭的意思,於是站起來,抱着男孩走向我。
我心虛地往後退,我已經預料到他會怎麼說,蛇蠍心腸,心狠手辣,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他的面容從黑暗中浮現,我雙頰滾燙,根本不敢看他,這一刻,不知爲何,我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卑劣。
一聲輕笑。
「宋小姐,別害怕。」
我猛然抬頭。是一張有點熟悉的臉。
「不記得我了?」他的清澈眉眼帶着笑意。
「那你還記得猴兄吧?」
一隻小猴子不知道從哪兒竄了出來,兩隻手舉着,齜牙咧嘴,圍着我手舞足蹈。
是陸宇昂,陸將軍之子,李以敬的表弟。
他又看向懷裏的小男孩,說:「他沒受傷,你不用擔心。」
又對男孩說:「小傢伙,姐姐不是有意的,你不會怪她的,對不對?」
男孩搖了搖肉嘟嘟的臉:「姐姐好看,我不怪她。」
他噗嗤一笑,嘴角飛揚:「好看也不可以偷看哦,會被當作登徒子的。」
「是因爲剛剛在大廳裏姐姐快哭了,我怕她不開心,就跟過來看一下她嘛!」
我感到一陣眩暈,眼中竟有酸澀之意。這個孩子,竟然是唯一在乎我的難過的,而我,竟有一刻想殺了他。
小孩兒離開了。
「陸宇昂,」我看向他。
「我是故意放的箭。
「我知道你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少年的臉上沒有譴責,竟有一絲悲憫,「我也看到你後悔了。」
所以剛剛他才叫我別害怕的嗎?
莫名有種被看穿的惱怒,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刻薄又尖厲。
「你懂什麼?他只是個奴僕之子而已,我根本不在乎……
「陸少將軍,剛纔如果不是你擋在他面前,我就會射第二支箭……」
「沒關係,我皮糙肉厚,你射中了我也扛得住。」
我被這話噎住了。明明是面如皎月的少年,說得自己金剛不入一樣,而且這人怎麼不按常理出牌?
「況且,以你的手力,」他輕笑一聲,「要將我重傷,恐怕很難。」
對於這個在戰場廝殺長大的人來說,自然覺得我是花架子。
「這支釵子,」他看到我髮間的珠釵,「敬哥終於送給你了。」
什麼叫終於?
他一笑,露出一排皓齒。
「那是三年前,我們還在邊關時,他幫過的一對老夫妻送的。那對老夫妻清貧但恩愛,說公子如此好心,把它送給心儀的姑娘,定能白頭到老。」
「我經常看見他對着釵子發呆,看來他還是送出去了。」
呵,就這麼個破釵子,李以敬竟然揣了三年。
等等,有個想法在我心裏冒起。
李以敬,是不是,對我有一絲情意。
我嘴角浮現一絲冷笑,稍縱即逝。原本打算把這簪子扔了的,現在看來,倒是能有點用處。
李以敬,你難道不知,情之一字,最爲致命嗎?
當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思時,我就不怕你了。
沒想到,我的機會來得如此快。
晚宴過後,齊王邀請賓客上游船遊湖。
幾艘華麗大船乘着晚風,遊在湖心,船上人們其樂融融。
突然,一聲尖叫,一羣刺客憑空出現,腥風血雨瞬間來臨。
所有護衛都護着齊王和其他達官貴人。我縮在角落,突然看見不遠處,癱坐着偷看我射箭的那個小男孩,他在嚎哭着。
眼看刀劍就要落在他身上。
我咒罵了一句,一把把他拉到角落藏好,惡狠狠警告他,讓他閉嘴。
然後我就去找李以敬。
李以敬護在齊王前面,攻過來的刺客,多半是倒在他手下。
我站在船邊。
一把刀向我揮了回來,我抓住機會,大喊一聲:
「李以敬——」
向後倒去那一刻,我看見他轉過來的臉上,露出來驚恐,那是我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的神情。
我落進冰冷徹骨的水裏,水沒過我的臉。我死死向上望着。
耳邊廝殺和慘叫聲變得模糊,船上的景象詭異地扭曲着,火光漫天,恍若人間煉獄。
我撲騰着,裝作快溺水一般。
我在賭,賭李以敬對我有意,賭他會來。
然後,我看到了他。
他朝我奔赴而來,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
他抓住了我。
黑暗裏,我嘴角有一絲笑。
我賭贏了。
我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
「謝謝你,李以敬。」
他身體一僵,大概是因爲我從未與他如此親近。
然後我拔下他送給我的珠釵,用力刺進了他的胸膛。
我用力刺了很多下,清晰感知到刺進他骨肉中的聲音,周圍的水都被染成血色,我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心中感到瘋狂的快意。
我好像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了,只知道拼命刺他一下又一下。
直到感到他抱住我的力氣明顯小了很多,我才停了下來。
他面色慘白,髮絲凌亂,臉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顫抖着脣,卻看不懂是什麼神情。
他的臉突然靠近,我舉起珠釵,要扎向他脖子,被他一隻手抓住了。
他低頭,冰涼的水,也或者是血,一滴一滴落在我額頭,讓我一陣一陣地顫抖。
「宋書玉,」他低聲說,「我心悅你。」
嘴上落下一片冰涼,他咬破我的下脣,一股血腥味瀰漫開來。
他把我推開,讓我抓到一片浮木。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向水底沉去。
我看着他漸漸消失,心裏冷靜得出奇,然後扔掉浮木,游上了岸。
我坐在岸邊,看着湖心大火燃燒着的大船,感覺恍若隔世。
他大概是真心想和我白頭到老的。
可是我殺了李以敬,用他送給我的珠釵。
我摸了摸臉頰,是溼的,我想大概是水,結果卻越擦越多,止不住一般。
是淚。
李以敬死後,朝廷風雲突變。丞相以叛國罪鋃鐺入獄,據說找到了丞相府與北邊鄰國漠北國通信的罪證。
此後宋府人心惶惶,宋府和丞相府牽扯太深了,利害關係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畢竟宋府很不乾淨,只是一直有丞相府庇佑而已。
蟄伏已久的漠北國,不知爲何,突然向邊境進攻了,詭異的是,他們似乎對我方佈陣用兵,要塞城池很熟悉。不知是否與丞相府的叛國罪有關。
當官兵闖進宋府時,僕人丫鬟作鳥獸散,宋府上下一片鬼哭狼嚎。
我聽見領頭的人宣讀旨令,說宋府勾結丞相做了許多腌臢勾當,男丁入獄或發配,女眷貶爲官奴或軍妓。
我坐在窗邊,一邊喂着金籠子裏的鳥,一邊垂着眼看下面的悽慘景象。
半年前,我令人在後山捕到了這隻鳥兒,那個下人說,這麼美麗的鳥兒,歌聲那麼動聽,關進籠子裏可惜了。
我讓丫鬟賞了他幾巴掌。
後來,這隻鳥兒在籠子裏,再沒有唱過歌。
不過就是隻牲畜,竟然無聲地跟我反抗。
「如今,我養不了你了。」
我打開籠子,抓住了那隻鳥。
感受它在手心微弱的溫暖,顫抖的羽翼。
我慢慢握緊拳頭,它在微微掙扎,發出驚恐的叫聲。
「你爲什麼不肯好好陪我呢……」
在它掙扎越來越弱時,我鬆開了手。
「你自由了。」
它叫了幾聲,然後飛出了窗外,越飛越遠。
看着它消失後,我拿出了抽屜裏的一顆藥丸。
我一生都在想着逃離宋府這個籠子的各種辦法,各種情形。看來就是今天了。
我下樓,看見孃親跪坐在院子裏,但腰背挺直,像一隻天鵝般,昂着頭顱。
「堂堂宋家主母啊……」
一個黝黑肥膩的男子奸笑着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
「還記得老子嗎?」
「我娘在宋府操勞了一輩子,當年只因私下拿了點你們不用的藥材回去給我,就被你們掃地出門。
「當年我娘抱着我在宋府前跪着,求着你們網開一面,而你竟然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真是天道好輪迴,哈哈哈。」
孃親把他的手打落,他被激怒,把她推倒在地。
猝然摔倒,她的衣領滑落些許,那人眼裏放出淫光,一把把她往屋內拖。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宋府主母的驕傲在滿院子的宋府人面前被踐踏得稀碎。
而她最寵愛的兒子,我的好弟弟,此刻被嚇得尿了褲子,連頭都不敢抬。
她嘶喊怒吼:
「你敢?!你敢?!我是宋府大夫人!你這賤奴的兒子!」
可那人不管不顧,大笑着:「老子這賤奴今天就是嚐嚐上等人的滋味。反正你們都要充軍妓,早晚都是要服侍老子。老子先弄完你,再弄你女兒,哈哈哈……」
我攥緊了手中的匕首,向前邁了一步。
可是她突然爆發出所有力氣,推開了那男人,一頭撞到柱子上,鮮血覆面。
院裏頓時鴉雀無聲,那人也呆愣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回憶。她幾乎每天給我一碗的毒藥,她對我說,趕緊嫁給李以敬,把他抓牢了,好給你弟弟鋪路。
她笑着說,你也就這點用處了。
我慢慢走到她身邊,蹲下來。
她像擱淺的魚兒,睜着眼,微弱地呼吸着。
她盯着我,好像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我記得,她是很怕疼的。以前我養了一隻貓兒,把她抓了一下,她就讓下人把它扔了。
她還很愛美,用的都是西域來的胭脂水粉,梳洗丫鬟就有五個。
可是她這樣,肯定很疼,還一點都不美。
那男人反應過來了,咒罵着:
「媽的,敢尋死。哪有那麼容易,先把你拉去醫好,再繼續弄,真敗興致……」
我拿出揣在胸前的藥丸,湊近她,低聲說:
「我恨你。」
我迅速把藥丸塞進她嘴裏,她咳嗽了幾聲,然後沒有聲息了。
「怎麼回事?!」
另一個士兵衝了過來,把我推開,把手伸到她鼻下,然後轉身對那個男的說:
「沒氣了。」
「什麼?!」他走過來確認,然後轉過來,給了我一巴掌。
我抓住他的手咬了下去。
他痛呼一聲,抬腿一腳把我踢到幾米開外。
他氣急敗壞,一腳一腳踹在我肚子和心窩上。
我吐了好幾口血,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紅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不知他是打累了,還是我的樣子像只惡鬼,被盯着有些發怵,他停了下來。
「算了,等你到了軍營裏,老子再好好折磨你。」
走出宋府大門時,我很是恍惚,我想過很多離開宋府的辦法,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我甚至還想過,萬一跟李以敬的成親無法避免,我就服假死藥死遁。
是的,剛剛給孃親服的,不是毒藥,是假死藥。
服用後會昏迷三天,再恢復正常。
我回頭看倒在地上的她,以後可沒人會容忍她的壞脾氣嘍。
哎,那顆假死藥本來是留着我自己用的呢。
本來有兩顆,一顆已經用了。
說起來,上一顆用得真的可惜了。早知道應該留着,今日還能救自己一命。
押解到半途,那個男的忽然喊停,旁邊人問怎麼了,他打量着我,一臉淫邪:
「先歇會兒,我跟宋大小姐辦點事。」
「牛哥,不好吧,還是先回軍營吧。」
「閉嘴!到軍營了老子還能給她破瓜嗎?不知道要排幾號去了。」
我盯着他。
「嘿嘿嘿,宋大小姐,我曉得你是個雛兒,老子會溫柔點……」
「好啊,」我漫不經心地說,「那你找個地方吧。」
他一愣,沒想到我會答應得這麼爽快。他把我帶進旁邊一個巷子深處。
「哈哈,那就委屈宋小姐了。」他急不可耐地扒我衣服,像狗一樣舔着我的臉,口中噴着臭氣。
我順從地用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摸到了身上的小刀。
就在我要扎到他脖子時,被他猛地推開。
「好啊,你個賤蹄子,」他摸着脖子被劃出的血印子,臉氣成了豬肝色,「我就知道你是隻毒蠍子!」
「牛哥,怎麼了?」
其他幾個士兵聞聲跑進來。
他一把薅住我頭髮,把我往巷子外拖。
「原本想憐香惜玉,」他把我扔到大街中間,「既然你不知好歹,就在大街上被老子騎吧!」
我拼命對他拳打腳踢,他喊兩個隨從的士兵把我的手腳壓住。
「怎麼?你還以爲你是金枝欲孽的宋大小姐?」他手摸了上來,路上的行人不多不少,有的停了下來,指指點點。有人捂着臉走開了。有的大聲起鬨叫好。
「讓全城人看看,你就是個千人騎萬人睡的婊子。」他的手四處亂摸,臉上的表情興奮到扭曲,汗大顆大顆滴落,黝黑的肥肉抖動着,瘋狂地啃咬我脖子,流下的不知是口水還是汗水。
我拼命躲着他湊過來的臭嘴,卻被兩個士兵壓着手腳,絲毫不能動彈。
與其是說感到害怕,更多的是噁心。
又扇了我兩個巴掌後,他開始解自己的褲子。
「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聲音毫無生氣。
他一愣,隨即大笑:
「老子叫牛二,怎麼,想做鬼找老子算賬?」
我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陽,宛如回到了十三歲那年,也是這樣的大太陽。
救我。
雲漠。
就像那一次一樣,救救我。
我孤注一擲般,喊了出來:
「雲漠!」
然後,我真的看到了雲漠。
他就站在不遠處的二樓,俯視着我們。
可是他沒有過來救我。
他手裏握着劍,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卻沒有過來阻止。
他應該在那邊,從頭看到尾了吧。
可是這一次,他不會救我了。
就算上一次,他救我,也是因爲要救舒枝而已。
我不再喊了,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望着天空。
去看雲吧,今天的雲很白,很像一隻小貓,天也很藍。
去想世界上任何一件事,就是不要去想此刻,不要想自己身處何地。
因爲沒有人會救你,沒有人在乎你。
當那人壓過來時,我還是忍不了噁心,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聲慘叫,我睜開眼,這人倒在地上,左肩中了箭,哀嚎着。
彷彿一瞬間,東方刮來一大片雲,遮蔽住了太陽,陰影灑落大地,涼風在大街小巷吹拂起來。
我坐起來,看見長街盡頭,一騎絕塵而來。
上面的少年一身勁裝,身姿挺拔,一手挽弓,一手放箭。黑髮用墨藍髮帶束着,幾縷髮絲同髮帶纏繞着,迎風翻飛。
鮮衣怒馬少年郎。
快靠近我時,他放慢了速度,向我伸出手。
「抓住我。」 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
我看着他,然後伸出手,握住了他,身體被拉離了地面,風在耳邊呼嘯,眨眼間便輕輕地落在了他面前。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咧着嘴笑,說:
「又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陸宇昂,好久不見。
「別怕,他們打不過我,我保護你。」
他把我的頭往肩上一按,
「睡一會兒,等醒了,就會有開心的事。」
他對馬說:
「玉馬,乖,再慢點。」
馬打了個響鼻,放慢了速度。
我靠在他肩上,看見他上揚的嘴角,志得意滿的樣子。
奇怪的是,明明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此刻卻難得的安心,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過來時,是在軍營裏他的營帳裏。
他把我拉到一桌子菜面前,全是醉仙樓的菜式。
「上次你在醉仙樓醉酒那次,吵着要喫這些,全給你弄來了。嘍,你喜歡的大肘子。」
他又一拍腦袋。
「瞧我,你還沒休息好呢。」
「阿蓮姐姐,阿蓮姐姐,」他往外面喚着,一個二十多歲的樸素女子端着水,走了進來。
「來了來了,少將軍,別急。」她笑着。
「好好休息,過兩天帶你出去逛逛。」
他伸出手想摸摸我的手,又半路停住了,轉而揉了揉自己的後腦勺,目光轉到別處,有些靦腆地笑着。
陸宇昂出去了,阿蓮微笑着在我身邊坐下:
「我是阿蓮,我來服侍小姐洗漱。」
「小姐可真好看,我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呢。」
她替我擦着臉,見我一直盯着她,便說:
「我是這兒的軍妓,在這兒有兩年了。小姐要是不嫌棄,就叫我蓮姐吧。我有個妹妹,跟你差不多大。」
她嘆了口氣:
「小姐今天喫了不少苦吧。」
她想拉開我衣領,查看我身上的傷口,被我皺着眉一把推開了。
她的手舉着,顯得有些尷尬無措。
我不知道她爲何要對一個不認識的人表達關切,但凡她臉上有一絲算計,我都可以看出。可是她的笑容全然樸實良善。
明明她臉上滿是被生活折磨的滄桑,手比宋府的丫鬟粗糙多了,爲什麼她還能笑得出來,還能安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呢?
從小在宋府,身邊人都是討好地捧着我,我知道他們在我這兒有利可圖,所以能心安理得接受,甚至把他們當小丑看。
可是,這種沒有企圖的好意,讓我陌生到不解,本能性排斥。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了。
「你知道牛二嗎?」
她面色一變:
「小姐認識牛二?那是個潑皮無賴,小姐可千萬別招惹他。」
她面露悲慼之色,
「這裏兩個姐妹都被他折騰沒了。有個才十四歲。」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軍妓都是戴罪之身,賤命一條。」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
「但小姐不用憂心,往後的日子,自然是比不上以前的錦衣玉食,但是有少將軍照拂着,不會有事的。」
我看了一眼她的手,她好像意識到什麼,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過了幾日,上元節,陸宇昂帶我去逛燈會。
我走在街上,恍若隔世。
元宵佳節,十里長街,燈明如晝,人流如織,其樂融融。
河畔一個小姑娘在抹着淚哭着,陸宇昂走了過去。
「小姑娘,你怎麼啦?」
「我找不到娘了,嗚嗚嗚……」
他略加思考,眼中一亮:
「這樣吧,我把你舉高,然後你就能找到你娘啦!」
「很高就能找到阿孃嗎?」
「當然啦,只要站得夠高,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有多高呀?」
「能摸到星星那樣高!」
小姑娘破涕爲笑,叫了聲:
「好呀好呀!」
小姑娘在人羣中搜尋了一番,終於看見了她孃親,大聲喊着娘,娘,我在這裏呀,你怎麼把我給忘啦?
我看見她孃親慌慌張張跑過來,一邊道謝,一邊從陸宇昂手裏抱過小姑娘。
她捧着小姑娘的臉,「娘說了給你買小糖人,讓你原地等的呀。」
「喏,你喜歡哪個?」她拿出了一排各式各樣的糖人,小姑娘興奮地蹦着。
我不自主上揚了嘴角,直到小女孩跟記憶裏的另一個小女孩重疊,那是小時候的我。
很小的時候,孃親帶弟弟出去,我跟着馬車後面跑着,喊着,娘,娘,還有我呢,你把我忘啦。
偶爾,她回來時會給我帶一兩個小糖人,是少有的溫情了。
一幕一幕,出現在我眼前。
直到最後一幕,娘倒在血泊裏的模樣,她望着我的眼神。
胸口開始隱隱作痛,我知道,是慢性毒藥發作了。
以往在宋府,有各種名貴藥材幫我壓制毒性,而今日不同往日了。
告別了那對母女,我們沿着河岸走着,河面上有一盞盞荷花燈,在小舟側畔穿過。
或許我的表情太苦大仇深,陸宇昂自告奮勇地要給我講笑話。
「你知道,狐狸爲什麼站不起來?」
「……爲什麼……」
「因爲它狡猾(腳滑)!」
「綠豆從樓上掉下來,變成什麼?」
「……什麼……」
「紅豆!」
我面無表情,而他卻被自己逗樂了,笑彎了腰。
一路上他不停給我講着冷笑話,而我假裝沒有看見他在悄悄瞄手裏的小抄。他從哪兒搞來的冷笑話選集?
雖然一點兒都不好笑,但看他有點笨拙想逗我笑的樣子,我竟然放鬆了很多。
可是,他看我還是板着臉,於是停下來,讓我閉上眼睛。
我說幹什麼。
他說有一個東西給我,我一定喜歡。
我不太情願地閉上眼。
「可以睜眼了。」
我睜開眼,眼前是一排小糖人,各式各樣,惟妙惟肖。
「你……你……」 我一時驚訝到語塞,「什麼時候買的?」
「剛剛看你盯着那對母女看,看了很久,還盯着她手裏的糖人,我猜你應該喜歡。」
他遞到我手上,
「喜歡嗎?」
「陸宇昂,」我看着小糖人,「你爲何對我這麼好?」
他一愣,然後抿嘴一笑,
「我也不知道。
「就是想對你好,好像說不出理由。」
「我會不會……讓你討厭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正要開口,砰的一聲,他突然伸手,一手擋住差點砸到我頭的蹴鞠。
一羣身穿布衣的小男孩跑過來,一臉惶恐,彎腰鞠躬,怯生生地說:
「大人小姐,我們不是有意衝撞你們的,可以把蹴鞠還給我們嗎?我們只有這一個。」
陸宇昂在手裏轉着蹴鞠,彎下腰,說:
「要我還啊……除非……你們贏過我。」
他笑着對我做了個「等一下」的口型。
我看了看手裏的小糖人,又看向和小男孩踢蹴鞠的他。
他故意手下留情,裝作踢不好,讓小男孩們拋下不安,跑着跳着笑着,甚至還敢拉住他,擋在他面前。
他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以往對我好的人,我都可以拿東西交換。
就像雲漠救了我,我用醫治舒枝做交換。
可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無法坦然接受這樣的好意。
我這一生,見過的好人不多。
陸宇昂和阿蓮是好人,我知道。
他們這樣的好人,不應該跟我這樣的惡人在一起。
有陸宇昂關照,我在軍營除了喫住條件差了點,生活倒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偶爾晚上,胸口痛得睡不着時,我就四處散步,走走停停。
這個時候,陸宇昂就會悄悄跟在我身後。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路過的士兵們看到這個情形,都一臉迷惑。
我猜他可能怕我尋短見。
真傻,我不會想不開的。
我這樣的人,如同野草一樣,給點縫隙ṭű₉就拼命活下去。
況且我還有,沒算完的賬,沒報完的仇。
一個月後,我終於在軍營裏找到了牛二。
阿蓮正在被他往營帳裏拖,阿蓮哀求着:
「伍長,我是真到日子了,今天真的不方便。」
我叫住了他,示意阿蓮先走。
阿蓮一臉擔心,不肯走。我假意惱怒,讓她快滾。
然後我一臉媚笑,纏上了牛二,在他耳邊說着悄悄話。
我讓他相信自己過慣了大小姐日子,軍營裏的苦日子實在挨不住。我讓他帶我逃出軍營,還說宋府雖然被抄家了,但我藏了私房錢,肯定還在那兒。讓他陪我去一趟,再放我逃走,我把錢分他三成。
他開始不相信,我又撒嬌又發誓:
「你搜搜人家身上嘛,什麼東西都沒帶,能拿你這麼個五大三粗的人怎麼樣?」
他色迷迷地摸遍了我全身,終於被撩撥到了。但又說錢要分他六成。
我假裝爲難了許久,才答應了他。
月黑風高夜,我回到了宋府。
院子裏已是一片荒蕪,雜草叢生。但是孃親撞的那根柱子下,依稀還有血跡。
牛二撲了過來,說,別想你死鬼老孃吧,先辦正事。
我嬌笑着,鑽進了他懷裏,然後把嘴向他送去,忍着噁心,對上了他的嘴。
一開始他還啃咬着,直到我咬破了嘴裏的藥囊,渡進了他的口中。
他感到一陣眩暈,頓覺不妙,喊着:
「這什麼?你幹了什麼?賤貨!」
我服下解藥。
「臭婊子,你給我下毒。」他癱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我笑着撫摸他的臉,說:
「你放心,這不是毒藥。
「只是會讓你一個時辰脫力而已。
「我怎麼捨得毒死你呢?
「我要一點一點折磨死你。」
他驚恐地張大嘴喘着氣,抖得如一條喪家犬。
然後我薅住他頭髮,把他往柱子那邊拖。
就像他那天在街上對我做的一樣。
然後我用力把他的頭往柱子上砸,一下又一下,直到他頭破血流。
就像我孃親被他逼着撞柱一樣。
他在哭嚎着,可是偌大宋府,被封了之後,前後封閉,就跟鬼宅一般。
而他的哭叫回蕩着,像慘死的怨靈在哀嚎,無人能聽到,無人敢搭理。
以前下人們悄悄議論着,宋府裏,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鬼魂。
說晚上獨自走在長廊,會聽到幽怨的哭泣聲。
他們說,大概是大夫人害死的姨娘和她的未足月的孩子呢。
我一邊笑着,一邊把他的頭往柱子上撞,我的笑聲越來越響,而他的哀叫越來越弱,都回蕩在院子裏。
我突然停了下來,他眼中放出希望。
我鬆開手,讓他癱在地上,索然無味地說了句:
「不好玩。」
他斷斷續續地求饒。
我用手指沾上他的血,在他驚恐的注視下,放在嘴裏品嚐,然後噗嗤笑了,
「沒想到你人長得醜,血的味道還不錯。」
施虐的快感讓我很興奮。
我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
「有句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你知道嗎?
「還有句話叫,以牙還牙,加倍奉還,你知道嗎?」
他見求饒無用,然後說:
「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要抵命的!Ṭû⁸」
「活不了?」我故作疑惑,「爲什麼活不了?又沒人知道你今夜和我在一起。是你偷偷把我帶出來的呀,你忘了嗎?說起來,你把我藏得可真好呢。
「還有,我們是從密道里進宋府的,所以沒人看到我們在一起過呢。
「況且,我會把你的屍體藏得很好的,沒人能找到的。
「我不是告訴你有私藏錢的密室嗎?
「我就把你的屍體藏到那兒,同我的金銀財寶收藏在一起。你開心嗎?!」
我興奮到聲音都顫抖了。
而他面色慘白,說我是個瘋子。
我笑到肚子都痛了,然後笑容戛然而止,說:
「我當然是個瘋子。
「所以你不該惹一個瘋子。」
他又開始痛哭,涕淚橫流,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說自己從小身體弱,所以他娘從宋府投了點藥材給他,被宋府掃地出門,他才記恨上了宋府。說自己兒子身體也弱,不能沒有他。
我想我的表情應該給了他希望,所以他越說越起勁,眼淚越來越多。
畢竟哪一個女子,不會爲他的故事動容?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大石頭。
輕聲說:
「真可憐啊。」
他露出了得救了的神情。
可是轉眼,我表情恢復了漠然,一石頭砸在他頭上,砸碎了他的希望。
我說了句:
「可是,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把他往密室那邊拖,據說人死後,身體會變重,他好像是變重了些。
他的身後留下了一道血跡,蜿蜒過整個院子。
而我滿不在乎,一邊哼着戲曲兒。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唱到「賞心樂事誰家院」,我又笑了起來,直到幾個黑衣人翻進了院牆,落在了我面前。
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然後我打破了沉默:
「你們找誰?」
「找你。」領頭的竟是個女子。
「我在忙。」
她看了眼我身後的屍體,問:「忙什麼?」
我翻了個白眼,這不明擺着嗎?
「我在藏屍呢。
「要不改天吧。」
這女子很固執:
「不行,我家主上說一定要帶你過去。」
「你家主上又是誰?」
「去了就知道了。」說罷她要過來抓我。
這時,牛二呻吟了一聲,我又翻了個白眼,他竟然還沒死透。
「行吧,去就去吧。」我向牛二點了點下巴,「但你們要把我的寶貝給帶上,我還要把他的頭放進我的百寶箱裏呢。」
除了這個女子,其他黑衣人對我態度似乎都很客氣,況且我也打不過他們,就隨他們去一趟吧。
他們把我帶到郊區的一個宅子,站在一間房間門口,示意我進去。
我吊兒郎當地推開門,剛邁進去,後面就有人把我猛地一推,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被按到水缸裏了。
我拼命掙扎,想把頭伸出水面呼吸,但那隻手太有力了,死死地按着我。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是剛剛帶我來的那個女子。
我聽見她說:
「宋大小姐,溺水的滋味如何?你也該嚐嚐。」
難受,太難受了。
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時,她一把把我提起來,像扔一塊抹布一樣扔到了地上。
我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着。
他們到底是誰?他們的主上是誰?跟我有仇?
跟我有仇的多了,想殺我的多了,是哪個?
等等,她剛剛問我溺水的滋味如何,他們的主上是舒枝,還是雲漠?
這時,門外走來一人,他們叫了聲主上。
我摸上了腰間的匕首。
那人慢慢走到我面前,彎下腰,靠近我。
我抽出匕首刺過去,半空中被他的手握住。
「怎麼,還想再殺我一次?」
這個聲音……我猛地抬頭。
李以敬。
「李以敬?你沒死?!」
我抱住了他,雀躍地說:
「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他沒有反應,似乎無動於衷,緩緩道:
「宋書玉,你演得很拙劣。」
我撇了撇嘴角,語氣驟然變冷:
「你怎麼沒死成?」
他悶聲笑了幾下,笑得渾身都在抖。
直到我因爲渾身溼透了,打了個冷顫。
他看了眼身後的水缸,起身問,語氣驟然變冷:
「誰幹的?」
那女子站出來,低頭說:
「是屬下。」
「主上被她害得落水後,九死一生,落下了體寒的病根,屬下實在氣不過,就……」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壓抑着慍怒:
「自己下去領罰。」
女子道了聲是,便往外走。
旁邊一個侍從欲言又止,想要求情,被李以敬一個眼神嚇回去了。
許久不見,他好像變了許多。
多了份肅殺和壓迫感,很是陌生。他從前在他人眼中,是溫文爾雅的世家少爺,而現在竟莫名有種上位者的殺伐之氣。
但他的臉色更蒼白了,時不時掏出手帕捂住咳嗽。
較以往,多了份易碎透明感,但同時又多了份狠厲果決,很奇怪這兩種矛盾的感覺,會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
他的眼睛很深邃,是好看的桃花眼,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下垂,有種深情之感。而他薄脣微抿,又顯得薄情。
他笑的時候,有如春日暖陽。不笑的時候,又如冬日寒霜。
「死不了,」他輕輕撫上我的面龐。
「早就知道你是一條毒蛇,冷漠、自私、傲慢、惡毒,只要露出一點軟肋,你就會趁機致我於死地。
「是我疏忽大意了。怪我。」他的神情卻流露着無限的縱容,一派溫柔。
他說的是送我簪子的事。
「既然我冷漠自私傲慢惡毒,你爲什麼喜歡我?」
他又笑了:
「爲什麼?喜歡你,好像是沒有理由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討厭你,也是沒有理由的。」
他笑容退去,身子往後退了點,但很快又恢復如初。
「沒有關係。我愛你,足夠了。」
我推開他的手:
「你不怕我再殺你一次?」
他彷彿聽到了一件頂可笑的事,猛烈地笑起來,直到咳嗽了一番才止住:
「你殺不了。
「雖然你是條毒蛇,但幸好是條不聰明的毒蛇。」
他說得對,他輕而易舉地就能將我玩弄於手掌心。我上次沒能殺成他,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他只要想,弄死我就如捏死一隻螞蟻。
「你有沒有想過殺掉我?」我忽然有些好奇。李以敬同宋府聯姻,其實並不是非我不可,我下面還有好幾個嫡妹,各個對他虎視眈眈。
他初次來宋府,我就羞辱了他一番,讓他蒙受落水之恥。
我不相信有哪個少年能忍受未婚妻這樣刻薄又乖張,這樣的羞辱。
他爲何不除掉我,換成宋府其他循規蹈矩的女子呢?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
「有,當然有。
「可是錯過了時機,再想下手時,發現做不到了。」
我絲毫不意外:「那是什麼時候,你殺過我?」
「初見面,你讓我落水之後。」
我倒吸了口冷氣,我想起來了,他來宋府的第一晚,半夜一條毒蛇潛進我房裏,把我咬了一口。原來是他,那時他才 14 歲,就對初次見面的未婚妻下了殺手?
「那條蛇……原來是你。」
當年,我被蛇咬了左邊小腿之後,四周又沒人,我只能爬出房間,想找人求救。
但是我的呼救聲太微弱了,沒有人過來。
「那爲什麼沒殺成我?」
他走到窗邊,沉浸在月光中,回憶道:
「等到午時三刻,我估計你已經喪命了,便過去看看。發現你倒在地上,手上拿着匕首,被蛇咬的那塊肉,竟然被你自己生生用刀剜去了,血流了一地。而你另一隻手,死死抓着那條死蛇,也被你砍得血肉模糊。
「你昏迷中還喃喃說着,想要我死,我要你先死……
「我從小生活的地方,只有嗜血怪物才能活下來,我手上早就沾滿了血跡,罪孽早就洗不清了。殺掉你,不過是多一條人命罷了。
「可我那天發現,原來宋府也有這樣一隻怪物。
「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養尊處優的名門閨秀,會是這樣的。
「後來我給你餵了解毒丸,不然那日,你必死無疑。
「再後來,我看到你日夜跟一隻小貓說話,大概宋府人心險惡,你誰也不相信。
「可是,爲了討好你孃親,你送走了你那隻貓。你卑微至極,只渴望她施捨一點愛。
「有時又看見你坐在閣樓窗外,伸手彷彿想去碰天上的星星。
「真傻,」 他微微一笑,「可是……」
他把手放在胸口:
「爲什麼我的心會疼呢?
「開始我不明白,後來我知道了,我要讓你擁有世上最好的東西。你孃親,宋府的人不肯真心待你,我就讓你得到更好的。」
他帶我走出房門,院子裏拴着幾條飢腸轆轆的狼犬,眼中放着兇光。
他的屬下走了過來,端着盤子,上面放着血淋淋的碎肉。
他用筷子夾了一塊,扔給那羣狼犬,狼犬一擁而上,開始撕咬。
我看着他雲淡風輕的樣子,有些毛骨悚然,清了清嗓子,問這是什麼肉。
他笑了笑,打開了一個箱子。
天上突然出現一道閃電,照亮了箱子裏的東西和他的臉。
我睜大眼睛,猛地退後一步。
那時牛二的頭顱。
「你不是要他的頭嗎?
「他動過你,拿他餵狗,死得其所。」
雷聲震耳欲聾,他穿着白衣,而在他身後,閃電一道一道,把夜空撕裂。
他的樣子,既像悲憫世人的謫仙,又像令人膽寒的惡鬼。
他向我逼近一步:
「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說外面冷,我們還是進去吧。
論變態還是你變態。
我打量了他的那些侍從,這才注意到最不對勁的地方。
丞相府已經被抄得乾乾淨淨,他爲什麼還有這麼些侍從,而且這些人,我從來沒有在丞相府見過…
「李以敬,這些人不是丞相府的吧?他們爲什麼叫你主上?丞相府的叛國罪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到底是誰?」
「有些事,你先不用知道。你先安心在這兒住,一切結束之後,我就來接你。」
「在這兒住?」
「當然。我們的婚期快到了,你當然得準備一下。」
婚期?之前定的良辰吉日?丞相府和宋府被抄得一條狗都不剩了,還結個屁婚?
他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麼,說:
「乖,你安心在這兒待著,一切都有我,我說過,我會把最好的給你。」
他拿出一隻簪子,竟然是我之前刺殺他的珠釵。怎麼會回到他手裏?我早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他一邊給我戴上,一邊說:「這次,可不許摘下來了。」
他的臉離我很近,嘴脣殷紅,很好看。
我突然吻住了他。
他一怔,然後把手放在我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直到我正要咬破嘴裏的藥囊,想故技重施時,他把我推開,捏住我下巴,沉聲說:
「吐出來。」
……我果然玩不過他。
我不情願地吐掉藥囊。
他盯着我,說:
「你該不會還對別人用過這招吧?」
我笑了,
「對啊,那個牛二,我就是這樣把他藥倒的。
「不止如此呢,我現在是軍妓呢,你覺得我還是清白之身嗎?」
他面色愈加難看,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誰碰過你?」
「那個牛二啊,他是第一個。
「還不止呢,軍營裏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美的醜的,都碰過。
「這樣的我,你還要嗎……」
還未說完,他突然又發狠地吻住了我,似乎想讓我閉嘴。
然後他用額頭抵着我的額頭,低聲說:
「你不必這樣氣我,我知道陸宇昂救了你,他不會讓別人碰你的。」
我想推開他,卻被反制住雙手。他繼續吻下來,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想避開。
然後他低聲笑了。
我氣極,說你笑個屁。
「讓你安分點,你非要招惹我。」
我翻了個白眼。
「我不要待在這兒!我不要被你關在籠子裏。」
面對李以敬,我確實有點有恃無恐。
「聽話,只有我能保護你……」
「愛是成全,不是佔有!」
我脫口而出。
只是話音剛落,我自己都疑惑了,我在說什麼屁話?
這話,怎麼感覺很熟悉,彷彿很久之前,某個人對我說過這句話。
是誰呢?
一道閃電劃過,我猛地想起來了。
醉仙樓,醉得稀爛的我,抓着陸宇昂,一把鼻涕一把淚說着我對雲漠的執念,說着我不會放過他,他就算不喜歡我,也必須留在我身邊。
陸宇昂安安靜靜地聽我說着,任由我把眼淚鼻涕抹在他身上,然後他跟我說了句:
「姑娘,愛是成全,不是佔有。」
「我成全他,誰來成全我呢?」
「成全他人,ẗü⁴就是成全自己呀。」
我還記得,我趴在桌子上說醉話,而他在一旁喃喃低語:
「娘說得對,女孩子真是水做的。怎麼會有這麼多眼淚?
「你這麼能哭,誰敢把你惹哭呀?」
他笑了一聲:「我肯定不敢。」
從回憶中醒來,看見李以敬臉色很不好,他偏了偏頭:
「誰教你這句話?」
顯然他也認爲這種話不太可能是我自己說的。
「是陸宇昂?」
「不是!」我趕緊否認,不知爲何,有些心虛。
他盯着我一會兒,說:
「看來就是他。」
「你想幹嘛?」
「你幹嘛這麼緊張?」他逼視着我,想要看出什麼端倪。
「我沒緊張。」我回瞪他。
「好,」他站起身,「那我去殺了他。」
我趕緊拉住他,
「李以敬,你怎麼這麼冷血無情,他是你表弟!」
李以敬看了看我拉住他的手,臉色更加蒼白了,開始猛烈咳嗽。
良久才平復,最後緩緩道:
「我是冷血無情。
「可是宋書玉,我何曾對你冷血無情?」
我放手走開:「你要殺就殺吧,最好連我也殺掉。」
沉默持續了很久。
「好,好得很,宋書玉。
「你走吧。」
我轉身,狐疑地問:
「真的?你肯讓我走?」
「你不是說,愛是成全,不是佔有嗎?
「我不關着你就是了。」
我半信半疑,但還是走了出去。
穿過院子,都沒有人追上來,我趕緊加快了腳步。
就要邁出大門了。
突然,門砰地合上了。
我就知道。
我憤憤回頭,看見李以敬微笑着:
「逗你玩的。」
這個狗男人。
李以敬的人把我看得很緊,每個人都對我很恭敬,除了把我按進那個水缸的女子,她叫如意。
我試過打探口風,但他們關於李以敬的事都守口如瓶。
我在那個宅子裏好喫好喝呆了三個月。
除了半夜胸口疼時,我會想起陸宇昂。
想起在軍營時,我在外面走着走着,胸口疼到快暈厥,身後的陸宇昂就跑過來接住我,抱我回去。
他給我煮藥,喂藥,照顧我。卻從來不問我是如何中毒的。
宋府大小姐竟然被下毒,他大概猜到不是什麼見得光的事。
有時我夢魘了,夢到了舒枝、雲漠、孃親或者李以敬,我迷迷糊糊感覺到他握着我的手,說不要怕。
我說,帶我走。
他說,好,我帶你走。
這些我都記得,可是我從不向他道謝,從不挑明這些。
三個月期間,李以敬沒有來過。
這個宅子在荒郊野外,方圓十里沒人煙,我可以算是與世隔絕了,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我喫了就睡,睡了就喫,過着豬一般的日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外面傳來很大的動靜。
是整齊劃一的軍隊的踏步聲音,大門被打開了,我剛剛醒來,躺在牀上,朦朦朧朧看見房門被打開。
強烈的光線照射了進來。
李以敬走了進來。
他的穿着同往常截然不同。
他身穿鎧甲,威風凜凜,臉上被濺了不知道是誰的血跡,身上還帶着尚未斂去的騰騰殺氣,像是剛結束了一場廝殺。
我揉了揉睡眼,看着他。
他的眼裏有光,滿眼欣喜,有些氣喘吁吁:
「一切都結束了。
「我來接你了,宋書玉。」
我看了看外面滿院子的士兵,個個肅靜挺拔,但也都像剛從戰場下來。
而且他們的盔甲,根本不是我周國的戰服。
我再孤陋寡聞,也看得出來,這是漠北國的軍隊。
我清醒過來了。
丞相府的叛國罪,宋府被牽連。
「李以敬,」我冷冷地說,「原來是你叛國了。」
旁邊照顧我三個月的侍從過來笑着說:
「宋姑娘說笑,這是漠北國的太子殿下,何來叛國之說?」
「李以敬……
「你到底是誰?」
他握住我的手,感覺到我的手冰涼,皺了皺眉,又笑了。
「真正的李以敬當年流落在外時,就死了。
「我認領了他的身份,潛伏在丞相府三年。
「這三年,我贏得了丞相的信任,又在邊疆歷練,摸透了周國的裏裏外外。
「而我真正的身份……
「是漠北國的四皇子。」
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漠北國的四皇子……不是早就死了嗎?」
他笑了,撫上我的臉:
「我生母只是個宮女,身份低微,所以我在諸位皇子中,一直不得寵。
「唯有立大功,我才能出頭。」
「所以你選擇假冒李以敬。」
旁邊侍從欲言又止,彷彿想提醒我注意說話語氣,但是看到李以敬笑得一臉溫柔,就憋回去了。
「是。如今我攻下了匯都,我是太子了。
「我說過,我會給你最好的。」
原來我在這三個月,外面已經改天換地了。
周國的都城,匯都,竟然已經易主。
「周國被你們滅國了?」
「還沒有,他們南退了,不過快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此刻的感覺,很奇怪,只有麻木。
突然,我想到了一個人。
陸宇昂,他怎麼樣?
可是,我不敢問。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太子殿下?」
「隨你,」他凝視着我,滿眼的喜悅,「反正……
「很快,你要叫我夫君了。」
我又看到了舒枝。
她竟然又成了我的丫鬟。真是浪費了我一顆假死藥。
那日我本打算把她淹死,但她沒動靜之後,我正想離開,她又咳嗽了一聲。
我抓起一塊石頭,正想砸她頭,但是不知爲何,再也砸不下去。
鬼使神差地,我給她用了假死藥,心想能糊弄過李以敬就行。
我問舒枝,恨不恨我。
她一臉溫順,說不恨的,小姐是主子,怎麼樣都是應該的。
後來,我知道了陸宇昂的下落。
那日我在醉仙樓坐着,外面一個演皮影戲的街頭藝人,在操縱着皮影,演着陸家父子,陸老將軍和陸少將軍的事蹟。
陸宇昂的皮影人在千軍萬馬中廝殺,誓死不後退,守衛滿城百姓,爲百姓贏得撤離時間。
旁邊的侍衛們要下去把那個老人逮捕,李以敬抬手製止了。
他在注視着我,想看出我的表情有什麼異樣。
皮影戲在上演着,我好像看到陸宇昂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直到手被血浸染,滑到握不住劍,他扯下墨藍色髮帶,一圈圈纏在手上,風吹起他的髮絲,而他眼神堅毅,繼續廝殺着,捍衛他的國,他的民。
直到戰友紛紛倒下,連陸老將軍也陣亡,他變成了孤軍奮戰,被團團圍住,英雄末路。
街頭藝人一邊演着皮影戲,一邊唱着,如泣如訴:
「那陸小將軍,數箭穿心,腳踩屍山,背靠故都,至死握劍,不肯跪倒。
「年方十七吶。」
戲演完了,皮影戲藝人癲狂大笑,罵着漠北國,罵țŭ̀⁰着李以敬,然後被士兵當街斬殺,血濺一地。
我知道李以敬在看着我,而我自始至終面無表情。
我拿着茶抿了一口,說了句:
「今天的茶,有些淡了。」
李以敬微微一笑:
「那就再沏一壺。」
一路上我的表現都毫無異常,甚至笑得比平常多一點。
我挑選了一些婚禮那日需要的物品。金銀首飾,胭脂水粉,我表現得像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準新娘。
李以敬看起來放心了一點。
可是,深夜我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睜着,像沒有生氣了一樣。
我靜靜地讓心痛發作,再痛也一聲不吭。
那個在我心痛時,守在我身邊,說會帶我走的少年。
那個在街頭策馬,握住我的手,說會保護我的少年。
那個在上元佳節,給我講冷笑話,買小糖人的少年。
不在了啊。
我不肯讓眼淚流出來一滴。
因爲我記得他說過,他可不敢讓我哭。
第二天,我在街上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耍猴藝人在鞭笞一隻小猴子。
小猴子雙眼噙着淚,瘦得皮包骨,躲在角落嗚咽。
那是陸宇昂的小猴子。
我認得的。
它脖子上掛着陸宇昂的小銅鎖。從前陸宇昂隨身攜帶的那個銅鎖。
我讓侍從把小猴子買了回來。
小猴子認出了我,它一開始很高興,後來又撲到我懷裏,哭得像個小孩子。
我知道,它想它的主人了。那個會喊它猴兄的少年。
我和李以敬的婚期到了。
明日就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我獨自呆在房間裏,跟小猴子說着話:
「我明天就要成親啦。
「小猴子,你替不替我高興?
「我這輩子,大概就這樣啦。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我取下了它脖子上的銅鎖,用手摩挲着,突然,我發現上面好像有個機關。
我試了一下,銅鎖被打開了。
裏面有東西。
我取了出來。
天還未亮時,我被舒枝喊醒。
我打量四周,問這麼早,其他人呢。
她說小姐成親之日當然要早點起來梳洗,其他人馬上過來。
她遞給我一杯茶,看着我喝了下去。
茶杯掉落,我捂着肚子說:
「這茶有毒……」
她臉上的溫順一掃而光。
「你配不上殿下。我爲他付出了那麼多,我不服。」
「你只是個丫鬟而已。」
「是啊,我只是個丫鬟,你向來不把下人當人。像你這麼惡毒的人,怎麼會對殿下傾心,還搶走了雲漠哥哥……」
我不想理會她說的屁話,繼續捂着肚子苦笑着:
「李以敬喜歡的……是你,你不明白嗎?」
「你說什麼?」她一臉震驚。
「他之前跟我說過……」我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她湊了過來,想聽清楚後面的話。
我一刀捅了過去,臉上的痛苦神色也一掃而光,冷冷地說:
「說讓我殺了你。」
她倒了下去,眼睛沒有合上,臉上仍帶着不甘。
從看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打得什麼算盤。
我在宋府那樣的陰詭地獄,什麼樣的算計沒見過。
她這樣的,太幼稚了。
李以敬身穿喜服來接我了。
他本就長得極好,如今意氣風發,氣宇軒昂,更是世間少有的佳郎。
士兵沿街陳列,整座城都張燈結綵,敲鑼打鼓。
新入主的太子迎娶他的太子妃,是舉國歡慶的大喜事。
然後我看見了孃親,弟弟,父親,還有幾乎宋府所有的人。
他們身着華服,滿臉都是劫後餘生的喜色,圍住了我,對我噓寒問暖,抒發着對我的思念,說着說着還掉下幾滴眼淚。
他們說還好一切都過去啦,現在我們的玉兒是太子妃啦,宋家有好日子過啦。
孃親親暱地握住我的手,說我的玉兒真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孃親真是太爲你高興了。說玉兒真有出息,比你弟弟可強多了。
弟弟也同往常截然不同,不見以往的驕縱,一臉都寫着討好諂媚。
我問他們,你們愛我嗎?
他們說,愛,我們最愛的就是玉兒。
我笑了,太好了,我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東西。
李以敬拿出了一個金籠子,裏面有一隻鳥,跟我從前那隻一模一樣。
他說你喜歡的鳥,也給你捉回來了。
「我說過,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我笑而不語。
我們在大殿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然後在城牆上,接受百姓們的歡呼和祝福。
完畢後,我先行回宮,可正要下城牆時,我推開身邊的侍女,向上跑去。
周圍一片驚呼,亂成一團,我聽見李以敬大喊着,攔住她,攔住她。
他的聲音滿是驚恐,可我顧不上了,我像一隻要衝出籠子的鳥,撞得頭破血流,也要燃燒着所有的生命力,拼命往城牆高處跑。
我的心臟Ṭū⁽在猛烈跳動着,自由,自由,我馬上就要自由了。
我的步搖髮簪全散落了,頭髮在風中肆意飛舞,我甚至懷疑自己就要變成一隻真正的鳥兒飛走。
餘光裏,我看見李以敬追了上來,離我越來越近,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就要抓住我的裙邊。
可是晚了,我已經站在了城牆邊上。
「宋書玉,你不要亂來。」
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面色如此蒼白,如此失態,如此惶恐,就算在湖裏我刺殺他時,他瀕臨死亡時,他也沒有。
我曾經傷害了他,我本來想用一輩子來補償他的,反正我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昨夜,偏偏在小猴子的銅鎖裏,發現了那個東西。
我望了望天空。
一大片的雲擋住了太陽,風呼嘯而來,吹起了我的頭髮和裙子。
這樣的天氣,真像他在街上策馬而來的那天。
我拿出了昨夜從銅鎖裏取出的東西,那是一幅畫,畫上是一個姑娘。
一個邊啃豬蹄,一邊哭泣的姑娘。
她醉得一塌糊塗,眼淚好像流不完一樣。
而畫的背面,寫着一句話:
「你別哭啦。」
我盯着畫,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時問他,陸宇昂,你爲什麼對我那麼好?
我知道了,可是我知道得太晚啦。
又想起了上元日,他和那個小女孩的對話。
「這樣吧,我把你舉高,然後你就能找到你娘啦!」
「很高就能找到阿孃嗎?」
「當然啦,只要站得夠高,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我往下望了望,陸宇昂,這樣,夠高了嗎?
我來找你啦。
然後我跳了下去。
我看見李以敬奮力撲了過來,滿臉都是絕望無助,彷彿一個生活在黑暗裏的人,失去了他最後一縷光。
可是他堪堪只抓住我的裙帶。
而我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兒,墜落,墜落。
我倒在地上,意識開始渙散。
李以敬跑了過來,跪在我面前,無措地像個孩子,渾身顫抖,拼命喊着我的名字,連碰都不敢碰我,彷彿一觸碰我,我就會像雪一樣化掉。
我用最後的力氣說:
「你給我的……從來……不是我想要的。」
「你閉嘴!」他的淚滴落在我的臉上,一顆又一顆,「我會救你!我能救你!太醫!太醫!」
「算了吧……何必呢……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徒勞地想捂住我的傷口,不讓血流出。
「你看……並不是所有事……都是……你能掌控的……」我苦笑了一下。
「比如現在,我就要死了……而你無能爲力。
「李以敬,我終於贏了你一次了……」
「你不要說話,求求你……」他的手顫抖得厲害, 有些語無倫次,「我給你自由,給你自由,好不好,只要你活着……我不關着你了……」他泣不成聲。
我笑着說:
「我死後,你不許提我的名字,不許留我的東西,不許想起我。
「死了還跟你有牽連,我犯惡心……」
我的血把我們的喜服浸染,多了一種妖異的紅。
而他大聲呼喊着我的名字,哀求着。
原來他也會害怕,還會流淚,我還以爲這世上沒有什麼他會怕呢。
他髮絲凌亂,眼角緋紅,失魂落魄的樣子,真好看。
就像被折斷羽翼的天神,墜落凡塵輪迴,懂得了愛恨嗔癡,苦苦掙扎,不得解脫。
可我不爲他難過。
我本來就淡漠。
我也不恨他了。
只是,我要足夠冷血惡毒,才能讓他放過他自己。
天黑了,
我自由了。(正文完)
番外 迢迢
永寧三年,我的靈魂徘徊在皇城內外。
有很多事,我到現在纔想明白。
我錯了,從一開始。
我習慣於用掠奪霸佔傷害來換取別人的愛,開始是孃親的愛,後來是雲漠的愛,再後來我把陸宇昂當作唯一的光。
如今,我終於明白,一個人可以當自己的光的。
若不愛自己,有再多人愛你,有什麼用呢?
五年來,李以敬登上帝位,以雷霆手段排除異己,整肅朝綱。
又大赦天下,大興科舉,廣納賢士,與民休養生息。
他是天生的帝王,在一步一步地實現他的霸業宏圖。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個活死人皇后。
我昏迷了五年了。
初始,我的情況非常兇險。
李以敬幾乎找來了天下所有的名醫,找齊了各種珍稀難得的藥引子。
但還差了一味藥材。據說那藥材生長在西域,百年才能生長出一株。
去尋它的人,大多不是死在雪山沙漠裏,就是死於豺狼流寇之害。
正在李以敬懸賞萬兩派大內侍衛去取時,太監來報,說有一俠客獻上了那味藥材。
可那位俠士卻分文不取,放下藥材便走,竟一聲不吭。
諸人都以爲怪,但藥材確是貨真價實。
可那人我是認識的,那是雲漠。
我不知道他爲何如此,他應當恨透了我纔是。
這五年間,我見李以敬全身心投入朝政,竟絲毫不體恤自己的身體,咳嗽愈來愈嚴重。
說起來,他的寒症就是我害他沉湖所致。
幾乎每天,他都會來我這邊坐一會兒。
跟我說哪個臣子又辦了蠢事,新進狀元是個敢諫言的能士,黃侍郎那個老腐朽實在讓人頭疼……
我的靈魂就趴在一旁,跟他說,
李以敬,我都知道的,我都看到啦。
可是他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五年前他是個多麼意氣風發的少年,可如今每到夜晚獨自一人時,他顯得那麼孤寂落寞。
我還記得,他攻下都城來接我時,臉上廝殺的血跡都等不及擦去,腳步裏還有金戈鐵馬的聲音,可是眸子裏已經一片柔軟。
那時候,他剛剛得到了最好的東西,迫不及待地要把它獻給心愛的姑娘。
那時候,在他眼裏,一切剛剛開始,一切充滿希望。
可那時,在我眼裏,一切都已結束了。
我們一生都在錯過。
就像ťú₍現在,我的身軀終於睜開了眼睛。而李以敬靠在我旁邊沉睡着。
他等我醒來等了五年,我醒來的這一刻他卻錯過了。
可是這一刻,我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
我的手快觸碰到他的臉時,又停了下來。
罷了。
就在我縮回時,突然手被握住了。
看見我醒了,他只是平靜地看着我。
我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你好啊,李以敬。」
他不說話,只是盯着我,眼眶漸漸紅了。
「我是來同你道別的。
「五年前我都沒和你好好道別。」
他囁嚅着,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卻什麼沒說出來,只說了聲:
「嗯。」
「對不起,你對我說愛我時,我卻把髮簪刺進你胸膛。
「謝謝你,畢竟你是這世上爲數不多真心愛我的人。
「還有啊,你真是個很好的皇帝,我都看到啦。
「但是,你要保重身體呀。眼角都有皺紋啦。」
我笑着摸了摸他眼角。
一陣疲憊襲來。
「李以敬,我很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了。
「你能答應我,以後的生活要好好走下去嗎?
「找一個會溫暖你的人,照顧你的人,好嗎?」
一滴淚從他臉頰滑落,滴落在我手背。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只微笑着點了點頭。
「很抱歉……你那麼孤單……我還是不能陪伴你……」
「可是怎麼辦呢……我沒有多的溫暖可以分呀……」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黃泉路上,真如傳說中的,開滿了彼岸花。
我正走着,忽然聽到一陣吱吱叫。
定睛一看,一隻小猴子竄到了我面前,興奮地張牙舞爪。
「小猴子,你怎麼在這兒?」
小猴子又蹦又跳,向我招手,示意我跟它過去。
我跟着它走,然後在忘川河畔看到了一個身影。
陸宇昂朝我笑着招手。
少年一如初見的明朗。
我向他跑去。
「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嗎?」
「是呀。」
「爲什麼?」
「因爲……我想起,還有句話沒告訴你。」
「巧了。」
「什麼?」
「我也還有句話沒告訴你。」
我們相視一笑。
上船過忘川河時,我抬頭,那是人世所在。
我期盼李以敬這一世能好好過,下一世,不要再遇見我了。
可是陸宇昂告訴我,孟婆說,李以敬對我執念很深,下一世一定還會找到我。
「不過,這一次,我肯定會先找到你。」
他笑着挑了挑眉。
「你跟孟婆很熟嗎?」我沉聲問。
「你喫醋啦?」 他笑着湊近,笑得有些邪氣。
「纔沒有!」
「明明就是。」
……
「你說,我有這麼多缺點,你爲什麼喜歡我呀?」
「我不是因爲你完美才喜歡你,而是因爲喜歡你,所以才偏愛。」
雲漠番外
其實宋書玉不知道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他 11 歲時,那時候他跟一羣叫花子混在一起。
8 歲的宋書玉來到了他們面前,扔下了幾塊肉,又放了一條狗,笑着說:
「你們誰能搶得過這條狗,還有更多肉給你們。」
她饒有興味地觀賞着ṱū́₁人與狗搶食的景象。
終於注意到了角落裏唯一不爲所動的他。
她說:
「這倒是個有骨氣的。你過來,以後准許你做本小姐的狗了。」
她勒令下人把他拎到跟前,他屈辱地掙扎也無濟於事,他太虛弱了。
最後,他一口咬在她如白玉的手上,然後跑脫了。
再見到宋書玉時,他從土匪手裏救了她,可她沒認出他。
一開始,她表現出對他的與衆不同時,他是竊喜,並有一絲報復的快感。
看着高貴的宋小姐,在他這樣的下等人面前低頭的樣子,他覺得當年的屈辱總算平復了些。
可是不知何時起,報復的快感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她是不是一如當年,只是想要馴服他,把他變成她聽話的狗?
每當看到她苛責下人,刁鑽任性的時候,他都告訴自己,是的,她不過是把你當作個新鮮玩意兒。
像她這樣不把奴僕當人的,就該受些求而不得的苦,她如此傲慢刻薄,就該受些挫折。
可是當另一個侍衛對他說:
「雲漠,我自問我長得不比你差,爲何小姐偏對你青睞有加?
「哎,你跟小姐,當真清清白白?
「跟哥們兒說實話吧,你跟小姐,是不是,嘿嘿,已經顛鸞倒鳳了?」他笑得一臉猥瑣。
「小姐那處滋味如何,跟我說說?」
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把那個侍衛按在地上揍得一臉血了,直到所有人衝過來,把他抱住,他才停了下來。
他以爲自己會無所謂的,但聽到她被人言語間如此輕薄,他的怒火簡直要衝出胸膛。
流言越來越多。
甚至舒枝都來找他:
「雲漠哥哥,現在宋府裏外對小姐流言斐斐。
「說她時時刻刻離不得一個侍衛,甚至站在雨裏等你。
「說她一個未出嫁的姑娘,簡直給宋府蒙羞。
「哎,雲漠哥哥,你對小姐呢?」
「我們是下人,不該對主子有非分之想的。」
「我是爲你好。」
是啊,流言殺人。
她可以離經叛道,可他不能無所顧忌。
所以,無論她對他如何,他都表現得不爲所動。
就算她生氣了,罰他打他罵他,他都可以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但他不可以回應她。
所以那年,她拉住他跑到花燈盡頭,懇求他,讓他帶她走。
他面上波瀾不驚,手卻攥在身後顫抖着。
李以敬,她的未婚夫就在不遠處,他的眼裏只有輕蔑,那是屬於天之驕子對奴隸的輕蔑。
他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
是啊,他有什麼呢?
他憑什麼帶她走呢?
眼睜睜地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一點點熄滅,他還是說了:
「回去吧,小姐。」
回去吧,小姐。去過你的錦繡人生吧,不要爲我這樣的下賤之人髒了裙襬。
再後來,她承認自己殺了舒枝。
可他無論如何對她也下不了殺手。
他唾棄自己。他是如此無能,無能到不能爲自己的恩人之女報仇。
後來宋府的倒臺,是有他在其中推波助瀾的,他收集了一部分罪證。
他殺不了她,但舒枝死得太無辜了。
那日在街上,她被凌辱時,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心軟,眼前是舒枝慘白的臉,可是一邊他的心,在萬分煎熬着。
他聽到了她在叫雲漠。
他握住了手中的劍。
可就在猶豫的那一秒,一個少年策馬而來,救起了她。
他鬆開了手中的劍,內心無限悵惘。
那個少年他見過的。
她在醉仙樓買醉時,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後。
他們就是在那兒相遇的。
這些年,他四海搜尋珍稀藥材,只要能爲她續命的,再遠的他都會去找。
幾年不分日夜的奔波,爬雪山過沼澤,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讓他渾身上下落下了毛病。
今日,他尋到了一味非常難得的藥材,剛剛回到京城。
可城裏四處在悲號着: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薨了!」
他抓住一個路人:「你們說什麼?你們在胡說什麼?」
路人以爲他是瘋子,一腳把他踹開,他跌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不可能,不可能,不會的。
他剛找來藥,這藥一定能救她。
他掏出胸前的藥材,朝皇宮奔去。
突然幾個大漢攔住了他,要搶奪那包藥材。
他發了狂似的跟他們拼命,但常年的羈旅讓他羸弱不堪,他被推倒在地拳打腳踢。
他仍然一邊搶着藥材,一邊喊着:
「還給我!給我!她會死的!沒有藥她會死的!」
那幾個人發現只是一包藥材,便咒罵了一聲,扔到了地上,用腳踩成了粉末。
天下起了大雨。
他在雨中用手去捧碎了一地,融化在泥水的藥,一邊喃喃道:
「快去送給她,快點,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可是,他的努力只是徒勞,藥捧不起來了。
他腦子裏迴盪着那句「皇后娘娘薨了」,然後倒在地上大哭,任由雨水拍打在他臉上。
「雲漠!」
他停止哭泣。
他看了她。
她站在雨中,那是 16 歲的她,如鮮花般絢爛的她,那時的她還沒有決絕地從城牆上跳下,那時的她眼裏滿滿的都是他。
她在說:
「雲漠,帶我走,好不好?」
「求求你。」
她面色悽惶,不見往日的驕傲,把他當作最後的希望。
「雲漠,你爲什麼不肯帶我走呢。」
他一步一步爬了過去,想去夠她的裙角。
但即將碰到時,她消失了。
他的手死死地扣着泥土,嗚咽着:
「好。
「我帶你走。
「我帶你走。」
一個小孩子經過:
「孃親,你看雨裏那個叔叔,好可憐啊。」
「噓,快走,那是個瘋子。」
(完)
□ 林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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