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傅芸清小姐嗎?」
面前的女人眼帶敵意地打量我,「我的丈夫在遺產中留了十五萬美金給你。」
-1-
見到伊莎貝爾黃的第一眼就推測她不是本國人,雖然是華人的相貌,但舉手投足是海外做派。
她在公司前臺處等我,雙手抱着一疊文件,手臂線條健美。
看見我,她伸出手握了握,問我,「你是傅芸清小姐嗎?」
我點頭,全摸不着頭腦。她眼神含莫名敵意,還有毫不掩飾的困惑和探究。
她深吸一口氣,「我丈夫在遺產中留了十五萬美金給你。」
我以爲她開玩笑。「小姐,可是我不認識你。」
「我叫伊莎貝爾。」她將那疊文書遞到我手中。
「我姓黃。」
文件上全是英文,我草草掃了一遍,將目光落在署名處,是一個叫凱文楊的男人,我確信我不認識他。
可是在受捐贈人那一行,又確是我的名字,連出生年月都對。
都市大如荒野,白天也能撞鬼。
我遲疑地將文件遞還,「黃小姐,我想這其中有誤會,我不認識你的丈夫。事實上,我想我根本沒有在國外生活的朋友。」
那女人嘆口氣,提起臂彎,另一隻手探進包中摸索,取出手機向我示意一張合影。
她與一名男性靠在藍天綠草的一角對鏡微笑,神態親暱。
我將目光移向那男人。在大腦反應過來前,我已經聽到自己輕呼出聲。
是很久以前認識的人。
太久了,以至於他的面容再次出現在眼前時,整個人都滯頓了一秒,像是超荷運轉的電腦系統,要在記憶庫存中從頭到尾艱難緩慢地爬取,搜尋,從萬千張臉龐終於撿出此人,以及與此人有關的全部記憶。機身燒得滾燙。
伊莎貝爾黃看着我,「你認識他嗎?」
我錯愕地點頭,深知自己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像一個傻子,但我來不及細想,已經被一股劇痛貫穿。
他過世了。
他竟然過世了。
「他是,楊思。」我茫然地開口,「他是我高中同學。」
對面的女人靜等着我繼續說下去,她一定認爲,除了高中同學之外呢,還有些什麼吧,否則爲什麼會將一大筆遺產分給我。
但我確確實實已經說完了。
我和楊思,僅此而已。
-2-
我是本市最普通的職業婦女,朝九晚六領固定薪水,搭地鐵上下班,每夜睡覺前檢查兒子的家庭作業,僅此而已。
突然一筆遺產砸中我,彷彿不懷好意的都市奇談。
要搞清楚一名失去聯絡多年的高中男同學爲什麼要在過世前將一筆數額頗大的錢留給我,並非易事。
伊莎貝爾黃說,可能他在學生時代暗戀過我。
我啞然失笑,楊思?暗戀我?
沒可能。
我說,「怎麼會?我們當時是競爭對手,你追我趕,我們討厭對方。」
說來奇怪,學生時代大約是與人攀比競賽的標準最爲線性單一的時期,每月末在長廊上張貼的名次公示決定各位三六九等。
我與楊思二人在那單薄表格紙的頂端一前一後,來回切換,彷彿全世界只有彼此。
「對不起,這筆錢我不能收。」我抬眼看伊莎貝爾黃,「在我沒搞清楚爲什麼他會把這筆錢留給我之前,我不可能收下不屬於我的財產。」
伊莎貝爾黃聳聳肩,「你預備怎麼去找答案?」
好問題,這事相當死無對證。
距離高中畢業已經過去快二十年,當時沒有智能手機,也無社交網絡賬號,過往同窗早散落全國各地,除非是至交好友,否則無跡可尋。
現在科技發達,任何艱深刁鑽的問題,只要輸入搜索框內,總能找到答案。
但這一樁卻不能。
楊思,你到底爲什麼要贈予我一大筆錢?
告別伊莎貝爾黃後,我打車去父母家。
時至今日父母還悉心保留着專屬於我的臥室,裏面陳設物件維持我去唸大學前的樣子,像是我個人的歷史博物館。
當代流行起斷舍離,極簡生活,我成年後搬家數次,每次都扔掉一大堆舊物,但此時此地要找到這樁懸案的答案,我才慶幸父母一直保存我小時候的記憶。
應付完父母的日常追問,飲下一大碗豬肚雞湯,我終於被自由釋放,得以進入原來臥室。
找到了,同學錄裏夾着一張畢業合照,年代久遠,我們穿過時的藍白校服,端坐首排的老師們服飾老派,現在看來已一眼識出年代感。
我當時是齊耳短髮,乾淨利落的男仔頭,在學校裏似有不成文規矩,成績越好的女同學頭髮越短,顯得心思全部撲在學習上,那些將劉海打理得整齊美麗的女同學們是老師眼中的問題少女,平均擁有兩名校外男友,書包裏藏着五顏六色指甲油。
楊思站在最後一排角落,站得筆直,寬闊肩膀向下沉,顯得脖頸格外細長,寂寂地看向鏡頭。因爲照片年代久遠,加上近大遠小的原理,他的五官被壓縮得幾乎模糊不可見,但任何青春期少女都擁有不凡的直覺,能在這樣一張數十人的大合影中一眼看見他,指着比指甲蓋還小的他的臉問,「哎,他是不是你們班班草啊?」
何止,他還成績優異,人緣頗好,聽上去像是令人嫉妒的天之驕子。
可是,他去世了。
所以那些在學生時代閃閃發光的特質,令諸多同學豔羨不已的優點,原來都渺小得不值一提麼。
在這場長跑中,你率先退出了比賽,無論你起跑多麼瀟灑有力,終點都不會再有你的名字了。
我放下畢業合照,被一種虛無擊中。漫無目的地環顧了一圈四周,我終於劃開手機。
「唐露,你還記得楊思嗎?他好像最近過世了。」
唐露是我高中最熟稔的女同學,上下學形影不離,高考後我們填報了天南地北的兩所大學,友情中斷了一陣子,後來回到本市,才又重新聯絡上。
近幾年因爲忙於結婚生子,彼此關係又淡下來,成年人之間的友誼相當難搞,需要費時費力的經營。
過了一會兒,手機連續震動了幾次,屏幕上發來對方不可思議的問號和感嘆號。
她回覆,「天哪,我記得他,怎麼會?你怎麼知道的?」
我頓了頓,決定先不透露與伊莎貝爾黃有關的一系列麻煩事,略心虛地東拉西扯:「說起來,你還記得當時班級裏和他關係比較好的男同學是誰嗎?不知道和他近幾年還有沒有聯繫。」
對面的輸入光標閃爍了很久,像是打了字又刪掉,讓我心緒不寧,最後屏幕裏彈出一行字: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嗎?
我一怔,「有嗎?我都忘記了。」
唐露像是無言似的很久沒回復。
我百無聊賴地去客廳繞了一圈,幫我媽洗了一盤水果,下樓倒了一次垃圾,像是處心積慮地要消磨難熬的時間。再次邁進臥室,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未讀消息。
「拜託,傅芸清,當時我們都知道你暗戀楊思誒。」
-3-
高一時我報了生物興趣小組,因爲我在生物這門學科上始終成績一般般,所以想額外下點功夫。
沒料想到生物老師是一個玩心不小的年輕人,他對生物興趣小組的規劃是帶着組員們頻頻走進大自然,每週末都有要採集的樹葉樣本任務,或是觀察在野外生活的小動物。
這類活動對提升卷面分數無甚作用,學期過半已經有不少同學退出,我還勉強支撐着,但父母對於我每週末回家都帶回一雙腳底滿是泥巴的鞋子也頗有微詞。
高中第一年尚未分班,我不認識楊思,只知道他是生物興趣小組的組長。他人瘦瘦的,手長腳長,體育課上跑得飛快,似乎很適合在野外攀來爬去的樣子。他性格開朗,常幫組裏的女同學背大包小包,到了目的地,他才能把手臂上掛的不屬於自己的重物都卸下來,三三兩兩的女同學立即匯攏過去,各自從包裏拿出水杯小風扇之類的物件,順便圍繞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比較硬氣,覺得女生在體力上並沒有什麼弱勢,所以一直背自己的包,遠遠看着楊思和那些帶着帽子撐着防曬陽傘的女生們談笑作一團,心裏還稍有一點鄙夷。
期中考後的一個週五,我去實驗室重做植物細胞觀察的試驗,那是我第一次和楊思說話。他在角落裏搗鼓些什麼,我將顯微鏡放在桌上時的聲響嚇了他一跳,他轉過來看我,「你是我們生物興趣小組的同學吧?」
我點點頭,爲了禮貌起見又問了句,「你在幹嘛?」
「我在逗蝌蚪玩呢。」
「啊?」我走近過去,「這是本週的生物作業嗎?」
我生怕自己錯過了老師佈置的作業。
「不是。」他仰頭看我,笑容明朗,「別緊張,這是我在宿舍樓後山的小池塘裏撈來的,就撈着玩的。」
「哦。」我放下心來。對話本應該就此結束,但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後山有蝌蚪啊,那是不是也有青蛙?」
楊思站起來,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很有可能啊,想去看看嗎?」
深秋過後樹葉褪色程度不一,從腳底望向天空,視野被一層層墨綠淺黃深橘色毫無規律地塗刷上去,山坡像是小獸的脊背,黃澄澄毛茸茸的。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跟着楊思走,不一會兒就發覺已經迷失在生機盎然的調色盤裏。
楊思在前面舉起手,「這就是我撈蝌蚪的池塘了。」
我快步追上去,果然在雜草和亂石中有一汪清水,除了蝌蚪還有銀光閃閃的細長小魚,在水面下成羣遊弋。像是微型的生物世界。
我蹲下去用手指戳了戳水面,波光粼粼起來,我像個討人厭的巨人怪物打擾了它們閒適隱祕的生活。
水面上反射出我和楊思的倒影,可能是走得熱了,他挽起校服的長袖長褲,露出兩個小巧如鵝卵石的膝蓋,正站在我身後一點看着我的後腦勺。
我一時有點窘,想快點站起來,誰知腳下一滑,半個身體摔進了池塘。冰涼的觸覺和糟糕太丟人了的羞愧感同時漫上我的大腦,我手忙腳亂地掙扎,然後感覺到手肘被人拉了一把,終於溼漉漉地被拎出困境。
「哇,糟了,全身都溼了,要被我爸媽罵死。」我低頭將粘在身上的溼土和水草拍掉,一時進退兩難。
楊思說,「哎沒事,我回宿舍拿個吹風機,你去實驗室等我。」
我才知他是住宿生,「你有吹風機?」
「我宿舍有個很自戀的傢伙,他每天洗完頭都要吹髮型。」楊思笑道,揮揮手示意我跟上回去的路。
那天的結尾,是我遲迴家了很久,在父母的質問下編了一個如今早就忘記的謊,然後逃竄回臥室裏換了睡衣纔出來。喫完晚飯後我照例像每個週五晚上和父母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劇。
在高中時代無數個重複乏味的日子裏,那一天看上去沒有什麼異樣,只不過我坐在沙發上隱祕地覺得身體發燙,地面搖晃,彷彿要陷入某種柔軟的流沙。
我很快就會忘記蝌蚪變成青蛙的具體過程,忘記生物課上植物細胞的知識點,但我卻一直記得在光線朦朧的黃昏下,楊思舉着吹風機對着我的衣服輸送着暖風,脖頸上的細發被吹得紛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轟熱,周圍的空氣像被烤炙過一樣。
-4-
我從浴室中走出來,髮尾溼漉漉的,整個人散發蒸騰的白汽。丈夫在沙發上看電視,瞥了我一眼,又瞥了茶几上的手機一眼,「剛剛你手機來了好幾個電話,嚯,打不停。」
他語氣帶着一點驚惑,彷彿在這樣平淡如白開水的日子裏不應該有這麼急吼吼的來電找我。
我騰出一隻手拿過手機,心裏已經知道是伊莎貝爾黃。
「喂喂,不會是你在外面的相好吧?」丈夫開玩笑地回頭看我。他近幾年飛快地囤積脂肪,肚腩漸漲,整個人陷在沙發裏,像是從柔軟布墊深處長出來的某種瓜類。
我翻翻白眼,「發神經。」
我們二人都工作輕鬆,收入中等,生活水平尚可,父母孩子都稱心,全無理由打破這幸福的一潭死水。出軌也需要勇氣的,旁人眼中再無聊無趣的婚姻生活也是由兩個年輕人數年來苦心經營而得,不是所有人都敢冒風險捶碎過往基建,至少,我倆都沒有。
我劃開手機屏幕徑直回撥回去,那女聲從聽筒裏響起,「喂,是傅小姐嗎?」
丈夫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揮揮手,做出不計前嫌的樣子,帶着手機又走回浴室,關上門。
「打擾你了傅小姐,對不起,」伊莎貝爾聲音沙啞,「關於那件事,你考慮怎樣?」
「嗯,」我猶豫了一會兒鬆口,「我想我和楊思關係,確實曾經還算不錯,但是……」
對方嘆口氣,「傅小姐,沒關係,你可以告訴我所有事,我不會在意。我只是希望可以儘快辦妥他的身後事,然後回家。」
她誤以爲我隱瞞了什麼和她亡夫的不倫軼事,我連忙打斷,「不是的,伊莎貝爾,你可能誤解了。我說的關係不錯是在高中時期,我和楊思近年都沒再聯繫,甚至我連他後來去了美國都毫不知情。事實上,楊思在高三快結束前因病休學了一陣子,直到高考結束我和全班同學都失去了他的消息。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和其他同學考證。」
伊莎貝爾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這點。」
我記起來,「在你和他交往的那麼多年裏,你聽他提起我嗎?或者,任何關於我的痕跡?」
「沒有。」她頓了頓,「我是在遺囑裏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
我舒了口氣,彷彿被證明清白,「所以,伊莎貝爾,我和你一樣困惑,爲什麼他會將這筆錢留給我。我也和你一樣想知道這背後的答案。甚至,我比你更想。」
伊莎貝爾輕輕道,「我不缺錢的。」
我一時以爲她在羞辱我,正要高聲斥問,但又聽她說,「凱文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候也過世,他由他姑姑一家撫養長大,但前幾年他姑姑也離世。」
我一怔,「啊,我不知道這事。」我不知道他身世坎坷,因爲他看上去毫無異樣,是本市衆多普普通通、性格開朗的高中男生之一。
然後我明白過來,伊莎貝爾是在排除所有楊思可能會留給遺產的對象,讓我這個閒雜人等出現在遺囑名單上顯得正當一點。但即便如此,排除了他的直系親屬,我也不應該在位列遺產轉贈的名單中。
「你和他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麼的吧?」伊莎貝爾問道,「你們有沒有過金錢往來?」
怎麼可能,我蹲坐在馬桶上,突覺可笑起來,「我和他當時只是普通家庭的高中生,怎麼會有那麼大金額來往?」
對面又沉默了一會兒,「傅小姐,我簽證快到期。不出意料的話我下個月就會回國,我希望儘快解決這樁事,我筋疲力竭了,對不起,希望你理解。」
「啊。」我未替她着想過。
真詭異,我和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女人被一筆錢卡在這裏。
「如果我不收,你預備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需要諮詢我的律師。也許,也許可以以他的名義捐贈給公益組織。」
「啊,」我一時不知怎麼回覆,「那也不錯。」
伊莎貝爾黃顯然不想要這筆不屬於她的錢財。她千里迢迢飛來遙遠的國度,就是爲了擺脫這筆莫名其妙冒出來、詭異非凡、甚至可能暗示着她的婚姻被背叛的錢。她不可能再帶着它回去。
我也不會要,因爲一旦收下,就彷彿承認自己曾介入一對佳偶中間,還悍然分割了一部分財產。
楊思,這是你留下的一道無解難題嗎?爲什麼你要讓兩個女人在你死後還千方百計地揣度你的心思?
我鬼使神差地說,「等等,伊莎貝爾,你,你想去楊思和我曾經就讀的高中一趟嗎?」
「爲什麼?」她頓了頓,「我意思是,當然。」
「我想你走之前可能會想看看他曾經住過的地方?」
-5-
印象中我和楊思曾經毫無預兆地共同度過一個夜晚。
這段回憶中有一輛拋錨的車。
進入高二後,二五不着六的興趣班結束了,我和楊思又在奧數班相遇。他思維敏捷,從題幹到最終答案只需幾步輕快跳躍就可抵達。有時他湊過來看我試卷,「咦,怎麼我和你答案一樣,我卻被扣分?」
我細細看下來,「你步驟缺了好幾步。」
「啊,原來如此。」他倒也沒有很在意。「有時候我是先猜出答案,再倒推過程的。」
「倒推?」我詫異。
「對啊。有時候猜答案也是一種解題方法啊,然後倒着推回題幹條件,一驗證就知道是對的了。」他從書包裏掏出一支紅色水筆,在旁邊訂正完,看我還在困惑,「傅芸清,你真是很循規蹈矩嘛,只會從上到下的線性思考。」他伸出手擺了一個直線的動作。
我嗤之以鼻。從猜測出來的答案倒推到題幹來驗證,聽上去就像歪門邪道的解題方式。
十七歲的我並不買賬。
但楊思很聰明,這點我無法否認。他很少花費時間在繁複的練習題和教輔書上,我甚至懷疑他從未翻開過教輔書。我在他物理書上偷偷給正襟危坐的權威物理學家們臉上畫小鬍子,畫漫畫誇張式的眼鏡,直到期末他才發現,追着要打我,我用書包擋在胸前尖叫着否認,但心臟狂跳不止。
因爲我在封底摺頁裏面畫了一顆細小的愛心。
那些莫名其妙的小鬍子和眼鏡,只是我處心積慮的塗鴉罷了,希冀着有一天他會像偵探循着蛛絲馬跡一般追蹤到最後一頁被翻摺進去的愛心,彷彿這樣的拐彎抹角纔是最有緣分最動人的告白。
當然楊思最終也沒發現。
我和楊思曾一起被選拔參加省級的奧數競賽。那時高鐵還不是出行工具,我們從學校搭那種最便宜的長途大巴車出發,路途漫長。本來應該帶隊的女老師因爲失戀分手在前一天喝醉酒不小心摔傷腳踝,錯過了和我們匯合的時間。
當時我們在清晨的公車站等,左等右等都不見那老師身影,楊思說,拜託,我們兩個人加起來也有三十五歲了,去一趟臨市還能走丟不成。我聽了笑出聲來,於是我們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學生邁上了車。
冬夜天黑得過分早,在進入省會城市的郊區邊緣時,那輛車在半藍半黑的陰天傍晚拋了錨。司機試圖發動了好幾次未果,有坐在靠門處的中年壯漢提議大家下去推車。乘客們紛紛下車,我也忐忐忑忑地跟下去,楊思在我後面,拍了我頭頂一下。
「你准考證。」他舉着一本小本子,在光線稀缺的黑夜裏模模糊糊地對我微笑。
「啊,」我伸手往後一按書包。因爲在車上反覆查看了幾次准考證有好好呆在隔層裏,反而忘記拉了拉鍊,一站起來就滑到座位底下。「謝謝。」
楊思搖搖頭,「傅芸清,沒有我,你可怎麼辦哦。」
我心瞬時漏跳一拍。我知道他只是嘲諷我在關鍵時刻粗心大意這件事,但他語氣溫柔,一字一頓,路燈昏黃渺茫,他像在深夜牀邊的橘黃色燈下朗讀童話。
沒有你,我怎麼辦。
這句話。
在透明微風中,我像被授予了可以擁有他的權杖。
男乘客都去車尾推車,楊思也在其中。他挽起衣袖,側臉瘦削,在晦暗光線中都熠熠生輝。我幫他拎着書包,包帶很長,沉沉地直墜向地面,我輕微地晃盪一下,一下,彷彿在搖動我酸脹的心臟。
引擎最終還是沒救,司機開始在車頭站着焦躁地打電話尋救兵。此時距離用智能手機上打順風車這樣的功能,起碼還有十年。
有幾個乘客大約是去出差的員工,急於趕到目的地,於是打電話叫了出租車公司派車大老遠來接,價格肯定不菲,但大約因爲可以報銷所以無妨。有了個別幾個乘客擅自脫困,自然引發同車不少人着急起來。
我和楊思是窮學生,也沒有手機,只能聽任司機安排。司機大意是,給保險公司打了電話,但目前需求繁忙,所以可能要很久纔會派人來,而且保險公司出險的車也裝不下這麼多乘客。只能等長途車公司明早再派一輛空車來接人。
人羣騷動了一番,此起彼伏的怨聲載道,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乘客們又徒勞地回到車裏,有人從保溫杯裏倒出一點熱水,泡起了泡麪,一時間香氣四溢,令其他人更飢腸轆轆,怒火中燒。
我和楊思交換了一下眼神 ,一前一後走出車門。
「太香了,是不是。」我笑道。
「真的,香得我頭暈。」他用手扇扇鼻子,「原來一旦食物不是自己的,氣味就那麼難以忍受。」
「確實誒,」我像發現全新真理,「就像教室裏有人藏在課桌裏的肉包子,是不是,明明肉包子是好喫的,但聞到別人的就覺得很不爽。」
楊思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靠在車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記得我們聊了些什麼,硬要追究起來可能大多都是泡麪和肉包這類毫無建樹的無聊話題,但我始終覺得這段記憶極其珍貴。
也許年紀大了才明白,真正在回憶中停留最久的並非循規蹈矩一帆風順的經歷,而是那一個個脫軌而出的意外,被一輛熄火的車突然拋下,撕開夜空的一個風口,閃亮繁星,漫無邊際的閒聊,身旁的年輕男生明眸皓齒,笑聲爽朗。
-6-
在赴約伊莎貝爾黃重返校園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臥室黑暗,窗臺緊閉,偶爾有車燈從街上掃過,在天花板上安靜地劃出一條汩汩光亮的魚尾。身旁的丈夫發出節奏勻速的鼾聲。
我伸手從牀頭櫃打開手機屏幕,被光線閃得一時不適應,丈夫嘟囔地翻了個身。我給唐露發了一條信息。
「明天我要帶伊莎貝爾黃去我們母校看看。」
我以爲唐露會問我爲什麼,但她只是飛快地回覆我:「你想要我一起陪同嗎?」
「啊?」我有點訝異,「當然啊,我們也好久沒見了。」
「別誤會,我不是爲了窺探你們隱私。」她加了一句。
「怎麼會,別多想。」話雖如此,我卻很疑惑爲什麼她想要摻入到整件事中。
唐露說,「只是我在想,伊莎貝爾黃可能也是想找到你和楊思之間的隱祕關聯吧。」
「是的吧。但我無所謂。」老實說,我和伊莎貝爾黃一樣想知道這懸而未決的迷案。「何況快二十年過去了哇,還能剩下什麼。」
「你的回憶啊。」
「什麼?」
「你看到那些桌椅板凳,升旗臺公示窗,也許會想起些什麼。」
「拜託——」我覺得不可思議,「我能記得的已經記起來了,忘記了的也早就忘記了,不會因爲故地重遊又想起什麼新的事情來。」
「傅芸清,有時候,記憶是會撒謊的。」聽筒對面的人突然鄭重其事地說。
「啊?」我莫名覺得有點不快。
唐露卻繼續說下去,「你不知道嗎?人無時無刻不在美化、修改自己的記憶。」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這麼說。
那日天氣瞬息萬變,出門時還是晴天,到學校門口時已經陰雲密佈。
唐露遲到了,我和伊莎貝爾黃先進去。因爲是週末,教學樓區域空蕩無人,遠處偶爾看到幾個住校的學生溼着頭髮拎着熱水瓶從公共浴室往宿舍方向走。
對於離別近二十年的校園的好奇和懷念,暫時蓋過了我和伊莎貝爾單獨相處的尷尬。我迫不及待地沿着以前熟悉的路徑地巡視。
並沒有想象中變化大,大多區域分佈和設施陳列都可以和記憶中對上。
這樣說起來校園也算是城市中最不日新月異的景點了,雖然一屆屆新學生入學,老學生畢業,校友們迅速成熟變老,成爲無趣自利的中年人,隔着門口看着滿臉膠原蛋白的青春期少男少女們,會覺得更新換代得很快,但那骨架始終沒變。像是巨大古樹一樣,枝葉萌芽又凋落,經過吟唱的鳥變了好幾茬,但樹一直立在那裏。
伊莎貝爾黃沉默地慢步行走,眼神輕輕點過走廊上教室每一間玻璃窗。
我在教室門口停下步,「這間就是我和楊思之前的班級教室,可惜週末門關了上鎖了,我們進不去。」
往裏張望了一下,相似的方位擺設,只有桌椅板凳換了一種樣式,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不再熟悉。
我不禁有點泄氣,好像辜負了伊莎貝爾的期待,使勁想了一會兒,「啊,我知道了,我們可以去後面一棟圖書館看看,應該開着門。」我往身後指了指,像一個代理導遊。
「你們以前會常去圖書館嗎?」伊莎貝爾黃問了一句。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她提到與遺產無關的話題。
我轉過頭對上她眼睛。今天她沒有化激烈的濃妝,整個人的對比度下調很多,她皮膚無暇,纖瘦身體藏在一套柔軟的棉質運動服裏,就如我生活中一個平凡脆弱的女同學。
我突然覺得和她的距離有點靠近,也終於爲她結結實實地難過起來。
「對,我記得那時只有圖書館那層樓有空調,所以座位很搶手,需要早點去搶。」我推開玻璃門,裏面驚人得安靜,學生們已經習慣將周遭人來人往的走動與自我隔絕,只有作業紙翻頁和轉筆掉落的聲音。
全世界的圖書館彷彿擁有同一種氣味,發黴紙張、印刷油墨和木質書架混合在一起,調製出悵然若失的氣息。
嗅覺可能專門掌管大腦儲存記憶的某塊區域,立即激活了我的回憶。
在視野盡頭的轉角處有一排被窗臺陽光忽略的座位,和西方古典哲學史的書架靠很近,架上都是大部頭書,我有時會怕哪天哪本書砸下來,把我砸得頭破血流。楊思常常嘲笑我這種杞人憂天,又說牛頓因爲被蘋果砸中而發現引力,我被精裝書砸中可能沒準也會迸發出驚人發明。
我看見楊思從遠處推門進來了,他手裏握着一瓶冰鎮可樂,一路走到我身邊,遞給我。
「喏。」
「幹嘛?」
我在準備本市英語演講比賽,但是不巧牙齒髮炎,正痛得面部扭曲,整個人奇形怪狀的。
「敷一下。」他用手指敲敲腮幫。
「噢。」我接過來,易拉罐瓶身已有一層細密的水珠,我把腫痛一邊的臉頰貼過去,瞬間清涼侵入脣齒。
「實在不行你就喫止痛藥嘛。」他又從書包裏掏出一瓶布洛芬,「我室友借我的,他之前打球扭傷腳踝去校醫院配的。」
「沒事,感覺用冰可樂敷了一下好點了。」我又開始埋頭改演講稿。
楊思在對面坐下來,無奈地笑着搖搖頭,看了我一會兒,才從書包裏拿出他的作業。當時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正低着頭絞盡腦汁用複雜的長難句替換演講比賽的開場白,但今天我突然看見了那天的楊思看着我的表情。
他溫和地皺着眉,像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輕輕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最後只是悄無聲息伸手拿掉我肩膀上的幾根碎髮。
我覺得心跳漏跳一拍,覺得謎底即將揭曉,正快步向西方古典哲學史書架走過去,接近那張桌子的時候,十七歲的我又抬起頭來,把可樂直直地遞還給楊思。
「不冰了。」
「啊?」他抬起頭。
「被我臉烘熱了。」我傻氣兮兮地笑笑。
「你還痛嗎?」
「嗯。」
楊思站起身,「那我再去買一罐冰鎮可樂。」
我看見那男生匆匆地圖書館後門穿出去,到學校小賣部的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付了錢又跑回來。時間軸突然被加速了,楊思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將新的冰鎮可樂遞到我手上,直到在桌上密密排了七八個易拉罐。
看上去像圖書館管理員的禿頭中年大叔走了過來,輕輕撞撞楊思肩膀,示意他在圖書館裏不能喝除了純淨水之外的飲料。楊思擺擺手,壓低聲音說,我沒喝,你看,都沒有打開。我買來治牙痛的。
大叔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就走開了。十七歲的我躲在大開本英語書後面咯咯直笑。
我居然忘記曾經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唐露可能是對的,人會篡改記憶。
經歷社會二十年浮沉打拼後,我已經確保自己刀槍不入鐵石心腸,而第一步就是,務必忘記我曾經被如此真心誠意地對待過。
唐露到了。
她在公告欄前等我們,我向伊莎貝爾黃簡單介紹了一番,三人一時靜默無語。
伊莎貝爾黃突然指着公告欄說,「傅小姐,這是你的名字嗎?」
「什麼?」
「我中文讀寫不是很好,可能看錯。你看看呢?」她用手指點住櫥窗後的一格。
我望過去,是歷年優秀學生的獲獎事蹟。過去這麼多年,我居然還在其中,我促狹地暗想是不是這幾年學校發展不甚理想。
「是的。」我不好意思地說,「之前我參加奧數競賽獲的獎。啊,說起來,您丈夫當年也和我一起參加比賽了呢。」我順着名單找了一陣,發現楊思的名字未在其列。
奇怪,按理說他的成績應當比我還靠前纔對。
一定是記憶哪裏出了差錯。
我和他在前往競賽的路上因爲公車熄火而坐在地上對着黑夜白星漫無邊際聊天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他沒去成考場。」唐露的聲音插進來。
「什麼?」我困惑地轉向她。
「你和我說過,那天你們的車拋錨了,你們等到天亮都沒有後續來接的車,於是楊思借了一輛自行車載你去了考場附近的賓館。」
我猛然想起來,確實有這麼一回事。我坐在車座上睏倦地打盹,又害怕掉下去,所以一直拉着他腰間的衣角。他騎了很久才從郊區騎入市區,現在想來他一定口乾舌燥,筋疲力竭。在考場附近的賓館登記入住後,我們相約過兩小時後在大堂見。
我在大堂等候的時候遇見了一羣從同市隔壁校來競賽的隊伍,其中有幾個女生我先前認識,攀談了幾句後,她們就要跟着隨隊老師去考場。
「爲什麼你沒有等楊思就走了?」時任我同桌的唐露曾在事後問過我。
我記得我張口結舌地解釋,「我、我當時和她們聊得興起,一時間忘記了他還在樓上睡覺,就跟着她們一起去考場了。」
唐露在此刻打斷了我的回憶,站在我和伊莎貝爾之間冷冷地看着我,「你忘記了嗎?你說當時你爸媽懷疑你早戀,你很怕被其他同學發現你和楊思關係那麼好,所以你假裝是一個人來的。你以爲楊思之後會自己去考場,誰知他因爲騎了好幾個小時車太累了睡過頭,錯過了比賽。」
我看着唐露,突覺她很陌生。
曾經我和她親密無間,去洗手間、上補習班或放學回家都一起同行。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莫名疏遠了,友誼脆弱,被時間一下撕拉得稀薄。現在她已是公司總監,穿嚴肅的襯衣西裝,背一隻價格不菲的名牌包,我們中間像隔了一條無形的河流,即使什麼都不說,我也聽得見水聲潺潺。
「哈,我、我是這麼跟你說的嗎?」我有些窘迫。
爲什麼和記憶中我的回答不一致?
事實到底是什麼。
我站在原地,感覺身體僵硬,四肢酸澀,像被在往事長廊一路火花四濺噼裏啪啦飛來的迴旋鏢擊中要害,一時動彈不得。
這種自由心證的事,作爲當事人的我可以編纂無數個版本作爲動機的註解,但也正因爲我是當事人,我無法像欺騙別人一樣欺騙自己,我永遠無法迴避唯一真實的答案。
記憶長廊發生了地震,古舊的牆面開始簌簌地抖下粉塵,露出原本的圖案。
那天的賓館大堂人聲鼎沸,在和鄰隊對手們閒聊了一會兒後,我的焦慮感飆升到頂點。我知道這次競賽對自己的意義重大,只要得獎,我就可以在高考上加分,甚至得到保送名額,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比拼中率先勝出。
對於從小到大輸不起的我來說,一分之差都可能令我無限挫敗,墜入深淵。
而楊思,是我最大的勁敵。
我覺得手心出汗。
看了一眼賓館大堂高懸的鐘,我鬼使神差地拽住其中一個女同學的手肘,「哎我和你們一起走吧,我一個人來的,怕找不到考場。」
我當然不可能將這不光明不磊落的動機告訴別人。
事後被老師和同學詢問,我都給出了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終有一天,連我自己也不記得真實原因是什麼了。
藉口,謊言,一遍遍重複,一遍遍說服自己,努力地用真心實意笑着說出來,最終成爲記憶力牢不可破的唯一事實。
如果我篡改了這一次的記憶,那麼……是不是還有其餘的線索被我遺漏了?
-7-
伊莎貝爾黃離開前沒有和我告別,我不知道她具體哪天悄無聲息地坐上國際航班飛回家鄉。我也沒有機會問她和楊思相遇的故事。雖然我非常好奇一個在小城鎮長大、家境並不寬裕的男孩是如何到了異國,並和她結識、結婚、生活的。但我知道楊思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的人總能找到向上攀爬的捷徑。
我沒問,一方面是不想無禮冒犯她的隱私,另一方面,我暗想,是不是其實我也不敢去追溯去了解他的過去。
我現在記起我曾單方面喜歡過他,也曾十分不磊落地辜負過他了。儘管和他只在高中三年短暫地交匯過,但我依舊對於想象他的餘生這件事感到莫名的心裏酸澀,懦弱得不敢觸碰,彷彿只要永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和他的故事就不會完結。
一種自欺欺人。
伊莎貝爾離開後幾個月,我收到她代理律師的來函,要求我簽署一些複雜的文件,表明自願放棄遺產。
我專門抽了一天時間,從公司請假出來辦妥了所有公證事項,從公證中心大門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世界被一股朦朧而稀薄的暖黃色收束,給我一種人生接近完結的壓抑感。
突然間我覺得又孤獨又惶恐,像是親手縫合了一個被毫無預兆掀開的傷疤,雖然不再流血,卻依舊疼痛,後悔,結痂處酸癢難耐。
我想立即見到唐露。
她是這座城市裏我和楊思唯一的共同好友。也許她比我更清楚,那遺產的緣由。
自故地重遊後,我和唐露就再沒見面。我約了她幾次,都被她以工作太忙推辭。我決定到她公司樓下等她,走進寫字樓大堂時恰好看見她和幾個同事端着咖啡下來。
「我有事和你說,」我態度堅決,「重要的事。」
唐露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去門外的咖啡店坐下。不知道是我點的拿鐵咖啡因含量過好,還是我模糊地預知到自己已經無限接近答案,我心跳如雷。
聽完我的敘述,唐露停下一圈圈輕撫咖啡杯杯緣的動作,「十五萬美金嗎?是很大一筆數額啊。」
「是啊,你覺得會是因爲什麼呢?」
「爲什麼是十五萬美金呢,爲什麼一定要是這個數字呢?」她始終盯着剩了半杯的咖啡,沒有看我。突然她抬起頭來。
「傅芸清,當時你借給楊思五百塊錢的時候,說定的利率是多少?」
我一頭霧水,「什麼利率?我借錢給過楊思?」
唐露深吸一口氣,「你還記得高三時楊思曾經弄丟一本借來的書,結果發現是圖書館花大價錢買的絕版書嗎?按校規是按三倍市價賠償。」
我內心一震,即刻想起這件事來。
「啊,可我當時是開玩笑的。我說我『放高利貸』給他,他以後有錢了連本帶利還給我。這明顯是玩笑話啊。」
唐露按捺住不耐煩,「你『開玩笑』說的利率是多少呢?」
「我、我當時可能說五分利吧。」我覺得不可思議,「一聽上去就是開玩笑,是吧。」
唐露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屏幕,伸出手臂將計算結果舉給我看。「五百塊本金,五分利就是一個月百分之五的利率,一年百分之六十,從高三那年計算起至今年過去十六年,算出來大約一百萬。」
我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
「你在開玩笑吧?」我結巴,「楊思、楊思在開玩笑吧。」
「可能他只是把你的話當真罷了。」
「可是我從沒有真的想讓他還。」我期期艾艾,爲自己辯駁。
唐露搖搖頭,站起來準備離開,我癱坐在椅子上,覺得周圍變得不真實起來,自己宛如被投入滑稽劇裏。這不可能是正確答案,我不能相信。
這時我看到唐露從幾步外又折回來,重新坐到我面前。
「傅芸清,可能你不知道那件事對他影響有多大,但我知道。我想現在也應該讓你知道了。」
「什麼意思?」
她眼神飄忽出去,看不清聚焦,只是定定地看着空中浮游的某個點。
「楊思家境不太好的,他父母早逝,一直幫忙照顧他的姑姑也家境貧寒。所以丟了那本珍藏絕版書,對當時的他來說可以說是大難臨頭了。」
「我知道,所以我借了他五百塊。」我急急地說,彷彿快來不及爲自己辯護。
「你不知道的是,他沒有告訴他姑姑一家這件事。當時他姑姑生了很不好的病,積蓄都用來治療,即使是五百塊他都沒有好意思開口。爲了儘早還錢,在假期他去他姑父的造船廠打工。」
「啊。」我對此渾然不知,一時說不出話。
本市是濱海城市,有衆多船隻停泊運輸,所以造船業發達。我不知道楊思曾去過造船廠打工賺錢,但這一下子解釋了他缺席最後一學期的緣由。
「啊,他受傷了,他在打工的時候受傷了,是不是?」我抓住唐露的手,「我那時就聽說,他是因爲受傷才休學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因爲什麼受傷。」
唐露沒有回答。她將飄遠的眼神折斷在夜色裏,收回來盯住我,「傅芸清,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什麼?」
「他丟的那本絕版書,是被你扔了吧?」
-8-
二十週年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唐露沒有去。我在攢動人羣裏找了一會兒,只看到她送來的一盆花,紙卡上寫的祝福也是印刷的,紅豔豔地在角落裏站着,疏離地綻放着。
教過我們一屆的老師中大部分都已經退休,看到我們已經長大成家拖家帶口地來參加同學會,心中也頗爲感慨。班主任穿過人羣和我說話,大意是還記得我是當年她教過最優秀的學生。
我尷尬地笑笑。好漢不提當年勇,何況當年努力爭奪的高分、獎狀和名校並沒有爲我平庸的人生置換來什麼。我現在只是這城市裏最普通的一名中年婦女,領尋常薪水,丈夫做到中層再升不上去,小孩成績也勉勉強強中等偏上,全家都隱沒在人羣裏不值一提。
班主任皺着眉回憶了一圈,突然想起唐露來,「那個唐露,現在好像很不得了啊,當了副總裁。她是不是還是你同桌來着?」
我點點頭,「是啊,她很厲害。噢對了,她最近因爲工作搬去其他城市了。」
「喔是嘛,怪不得她今天沒來。」班主任笑笑,拍拍我肩膀走開。
我是在朋友圈看到她舉家搬遷的消息,照片裏她家已經打包得空空蕩蕩,只剩幾個行李箱。我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點了個贊。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贊提醒了她,過了一會兒她私訊我,問我家中地址。
「整理行李的時候發現了高中留下的一點東西,想寄給你。」
我本想說我可以過來拿,但想想她可能根本不想見到我,所以纔會在同一個城市都要用快遞寄送。爲了不討沒趣我就簡潔地回覆了住址。
包裹隔了一天就送到,很小,打開是一盤磁帶和一封信。
我猜不到裏面寫了什麼,因爲我和楊思的那樁懸案在三年前的咖啡館已經了結。
當時我看着唐露被夜色籠罩的陰影許久,終於開口,「是我扔的。」
唐露突然笑了,「我應該早點問你的,原來那麼容易你就承認了。」她傾過身體,用一種輕飄而詭異的氣聲對我說,「我在伊莎貝爾黃回國前與她見了一面,問了她關於楊思在生前的事。他得的是肺癌。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他明明年紀那麼輕,也沒有抽菸習慣,爲什麼會得肺癌?因爲他在造船廠打工時吸入了石棉。」
「什麼?」我覺得大腦轟隆。
「石棉。一種致癌物。」她確信已經將我一擊致命後,慢慢地向椅背倒去,「我會知道是因爲我爸爸是呼吸科醫生,你還記得吧?他有一天跟我說,上班的時候碰到了我的同學,得了石棉肺。我當時還不懂是什麼意思,我爸說是因爲吸入石棉粉塵引起的肺間質纖維化。聽上去很嚴重是不是?」
我半張着嘴,一時反應不過來。
「傅芸清,說到底,你是他死亡的原因啊。」唐露搖搖頭,「當你告訴我楊思過世時,我立即想到了很多年前我爸跟我提到的事。所以我纔去聯繫了伊莎貝爾黃,我想知道他的死因。她說是肺癌,我就瞭然了。」
「不會的,不是的……」我口不擇言,像被記憶和真相兩面夾擊圍攻在角落裏無處可逃的困獸可憐。
「你怎麼知道那本書是我扔掉的?」我內心一片兵荒馬亂,慌不擇路地選了最無關緊要的問題拋給她。
唐露站起來,鐵質座椅和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因爲我知道你,傅芸清,你是一個自私、可怕的人。也許你騙得過你自己,但不能騙我。」
你可以一帆風順心安理得地活到現在,是因爲你篡改了記憶。你理直氣壯地和錯誤的回憶一起走到了這裏。
「現在,你是時候知道真相了,傅芸清。」
在高三最後一個學期來臨前,我寫了一封情書。聽上去極其不可思議,像我這樣一板一眼的乖乖女好學生,居然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暗戀。如果我足夠成熟,明明可以等到高考後,但我沒有。我害怕被家長師長知曉,害怕被同學朋友嘲諷,但更害怕對方永遠察覺不到我的心意。十八歲的我怕很多東西,懦弱得令人厭煩。
總之,我忐忑地把信夾到了楊思課桌裏那本厚厚的硬皮書裏。
當天下午的體育課後,我獨自在教室裏幫物理老師批改模擬卷,聽到走廊裏傳來本班男生的說笑聲,有一個人嗓門大而刺耳,說他道聽途說有女生給楊思寫了封情書,他們一羣人鬨笑起來,準備偷溜到楊思座位搜尋一番。
優等生的班級太過無聊壓抑,就連這種小事都會引發男生們的歡呼雀躍。彷彿爲了尋求高三苦悶日子裏一點樂子,他們居然爭先恐後地要做侵犯隱私的事情。
我五雷轟頂,嚇得從座位上彈跳起來,飛速跑到楊思課桌前抽出那本書。男生們的腳步已經近到教室門口,我沒有時間翻找那封信,只能手抖腿抖地把整本書一股腦塞進物理試卷中,裝作若無其事地從後門踱步出去。
物理老師恰巧從走廊對面走來,看見我就招招手,示意我把那疊卷子帶去他辦公室。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他走,在轉角處突然靈機一動,「老師等下,我扔個垃圾。」
我拐進樓梯間的垃圾箱,迅速將整本書都投進去,嘭的一聲,傳出迴音。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在黑黢黢的樓道中被反彈了幾次的墜落聲,徹底關閉了我此生可以做一個完美無瑕的好人的機會。
我有機會說出真相,但我沒有。
楊思找不到書,焦頭爛額地耽擱了幾天,接下來被圖書館通報批評,又被罰款,也持續了幾天。
在那段時間裏,我唯一確定的就是,我是一個軟弱的人。我害怕被楊思發覺,我爲了一封情書扔掉了他的書,我害怕被父母知道,我在學校裏沒有一心學習,而是偷偷喜歡上了一個男生,我更害怕被老師知道,因爲每個老師對早戀都三令五申地禁止,而班主任已經答應給我寫推薦信,她是一個極其古板的中年女老師,對早戀諱莫如深。她說過,我是她最得意門生……
我最終對楊思說,我借你五百塊吧,不過我可要收高利貸哦,五分利,等你有錢了還我!
我故意說得輕盈,笑嘻嘻地開玩笑,想讓他相信我對此一無所知,只是一個普通同學幫忙,還帶了點見錢眼開的性質。僅此而已。
從此我還特意與他保持距離,彷彿是爲了自虐般地懲罰我試圖告白的心跡。
在學期結束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楊思。聽老實說,他因爲身體原因休學了,想必也會錯過這年度的高考。
我無數次催眠自己,用驚人的強力意志讓自己相信,我和楊思只是普通同學。所以當我第一次見到伊莎貝爾黃時,我深信自己沒有說謊。因爲我已經說服了自己。
唐露時隔數年叫醒了我的催眠。我的夢結束了。
我以爲這樁懸案已經有了答案,但唐露又寄給我這樣一份包裹。
-9-
我拿着那封信和那盒磁帶匆匆走進臥室,反鎖上門。打開信箋。是唐露的筆跡。
「傅芸清,對不起。我想和你說對不起,是因爲,我以爲你是唯一一個篡改回憶、美化自己的人。原來我也是。」
「在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我發現了這盤磁帶。你可能早就不記得這磁帶是幹什麼的了。這是你和楊思當時準備英語演講比賽時訓練口語錄制的磁帶。」
「爲什麼會在我這裏?因爲我偷偷拿去聽了。聽完後我並沒有還給你。」
「好了,我要告訴你一個祕密,這個祕密是關於我的。」
「你此前問過我,怎麼知道楊思弄丟的書是你的。因爲我看到了你的情書夾在裏面。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我非常非常喜歡楊思。」
「我是不是僞裝得很好?可能是我在高中太籍籍無名了吧。沒有人在意我,也不會有人發現我的心思。說來也巧,在你塞情書後的當天,我也恰好打開了那本書,我看到了你的信。雖然你沒有在信封上署名,但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的筆跡。」
「那一刻我真的好討厭你啊。爲什麼你要搶我也同樣喜歡的東西?爲什麼你還比我早一步?於是我把我的信又放了回去,然後告訴了班級裏的某個男生,說楊思課桌裏有情書。」
「我以爲我可以令你出一次糗的。是,我和你是好朋友,但我們也是情敵。你可以理解的吧,在青春期的某一刻,我們一定都憎恨過某位好友。對不起,雖然我想現在道歉也無濟於事了。」
「當楊思在全班找那本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你是驚慌失措下丟掉了。可是我沒法指控你,因爲這會揭露出我也曾動過他的課桌。在未來的數十年裏,我一直說服自己全情責怪你,如果你沒有丟掉那本書,楊思也不會被三倍罰款,他也不會爲了一點點錢去造船廠打工,那麼他也不會得了石棉肺。」
「我看見了那盤磁帶,我纔想起了所有事。我想起了在十幾歲的時候我曾經如此嫉妒你,厭惡你,以至於即使只能小小地懲罰你一下,我也願意做。」
「楊思因爲工傷而錯過了高考,令我和你都失去了他的聯繫。我雖然遺憾,卻也有一點竊喜,那就是你和我又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線了。即使結婚,生子,和楊思相隔萬里,我總覺得,還有機會的,像是一個遙遠的念想。直到前幾年你找到我,告訴我楊思過世了,我才驚然發覺,這次是真的,我們徹徹底底失去楊思了。」
我發現我在發抖。
因爲我連那張薄薄的紙都快拿不住。
我呼吸急促,粗糙的空氣灌入喉嚨,劇烈摩擦着肺部內壁,那從胸口貫穿的疼痛感令我只能定在原地,像在張着嘴詭異地無聲大笑。
我覺得我被老天戲弄了。
這件事到底還有沒有最終的答案,爲什麼一環接一環,我被吸進了真相的連環套裏。那個只存在青春時期的朦朧少年,除了一張面容模糊不清的畢業照,我沒有關於他的任何資訊和憑據。他真的存在過嗎,我真的喜歡過他嗎,他真的在大洋彼岸過世了嗎。
我衝出臥室,發了瘋一般地翻箱倒櫃找錄音機。
丈夫疑惑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來,「哎你找什麼啊?」
「錄音機。聽磁帶的那種錄音機。」
「哈?你們工作怎麼還要錄音機啊?」丈夫困惑更深了。
「找到了。」我尖叫一聲,又衝回臥室。
那盤磁帶看上去年代久遠,那捲黑色的塑料帶纖細脆弱,彷彿吹彈可破。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放置在卡槽裏,啪嗒一聲,嚴絲合縫地扣住了。
深吸一口氣,我鄭重地按下播放鍵。
一開始是刺刺的噪音,我心跳加劇,像是要迎接一個久違重逢的摯友從機場的到達通道里走出來,忐忑而激動。
楊思的聲音出來了。他在唸一段英文課文,語調好聽。
我發現自己無法剋制地在簌簌流淚。那無色無形的聲音,讓他的死亡具象化起來。
那個聲音的主人,已經過時了。
那個我曾經酸澀地、拘束地、姿態僵硬地喜歡過的男生,已經過世了。
事實上,在我的記憶中,他早就消散殆盡了。我根本不記得他,不記得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顰一笑,不記得我和他一起做過的傻事,也不記得我和他玩笑般說的高利貸。
我只是他生命中一個短暫過客。
只不過我沒想到,我的一個無心之舉,卻成爲他短暫生命中的致死原因。
而他,卻在我不知道的世界裏,默數着時間,在去世前連本帶利地還給了我。
我聽到英文課文的末尾,我惱人的聲音響起來,嘰嘰喳喳地,彷彿在反駁他。
「哎呀,你那個單詞重音又放錯了,應該是這樣——」
「等會兒你倒回去聽,我念得沒錯啦。」
我把自己甩到牀上,全身酸澀如同被捶擊過一番。耳朵溼溼的,眼淚一直倒流進去。
磁帶還在播放,十七歲的我和楊思又反覆練習了一遍各自的演講稿。然後整個空間浸入到了白噪音。
完全的寂靜。
像是整個宇宙被黑洞吸去了所有的音量。
在磁帶轉動到底前,我聽到啪嗒一聲,然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浮上來。
「傅芸清,我喜歡你。」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