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置求婚現場的時候,我從閨蜜那裏得知了一件事。
今夜我打算求婚的對象——和我相戀五年的杜塵,同我交往並不是因爲喜歡我。
而是爲了氣他的前女友。
-1-
杜塵在網上回答了一個問題,問題的內容是:你是因爲愛你的女朋友才和她在一起的嗎?
杜塵答的很簡單,他說:「不是,是爲了氣她。」
這是杜塵半年前的回答。
截圖是周暖暖發來的,而我在看到這張截圖時,正在佈置求婚的現場,我向杜塵求婚的現場。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杜塵心裏還有一個「她」,而他和我在一起也只不過是爲了氣「她」。
周暖暖打電話過來,好像在安慰我,她說:「也可能不是他的回答,叫杜塵的也不一定是他。」
她說得對,叫杜塵的人千千萬萬,但這些人不會巧合地用了和杜塵微信相同的頭像。
我知道那就是他。
周暖暖小心翼翼,問我在做什麼。
我說在佈置求婚的現場,笑着說的,但是話說完,我兩人都沉默了。
她說:「梅蘭,你真的要跟一個不愛你的男人結婚嗎?」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她。
很多人認爲我和杜塵在一起是他追的我,但其實,我已經愛了他很多年了。
我不是一個守舊人,我也不認爲求婚一定是男人的事情,所以在我們相戀的第五個年頭,我決定由我來做這件事。
可是爲什麼在我決定要做這件事的時候偏偏讓我看到了這個回答?
租借的場所已經佈置得差不多,煙花與錄像也已經準備就緒。
但我卻猶豫了。
策劃的小姐妹喜滋滋地跑來問我有沒有變動,我說沒有。
於是這一晚的求婚變成了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我一個人看完了江邊的煙花,一個人看完了大屏幕上播放的關於我們兩人相識相知的錄像。
杜塵在這期間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今天加班,沒辦法同我一起用餐了。
在他那裏,今天晚上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他像從前每一次爽約一樣,向我道歉,然後我輕描淡寫地同他說沒有關係。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晚我曾爲他準備過一場盛大的求婚儀式。
江邊的煙花一簇簇炸開,聲音響得遮蓋了他的聲音。
他沒耐煩地問我:「你在什麼地方?爲什麼那麼亂?」
我仰頭看着五彩繽紛的天空,答道:「在看人求婚。」
他笑了一下,口氣有些漫不經心,隨口問道:「那求婚成功了嗎?」
天空出現一個心形,本來我期待的是放出這個形狀的時候,正是我與杜塵接吻的時刻。
但此刻……我只是搖了搖頭,「沒有。」
他仍是那散漫的聲調,說道:「那真可惜。」
話說得可惜,但那語氣卻一點也沒有波動。
如果今晚他在現場,是不是拒絕我的時候,也會是這樣平靜呢?
誰知道呢。
-2-
小時候我和杜塵是鄰居,他住在姥姥家,我住在奶奶家。
從前我以爲我和他都是沒有父母的孩子,直到 17 歲的那年,杜塵的姥姥去世。
葬禮過後,杜塵被一個男人帶走。
奶奶說那是杜塵的父親,可是這位父親,杜塵也是第一次見。
臨走的前一夜,杜塵送了我一支口琴,是他平時非常心愛的東西。
我不想奪人所愛,搖着頭不肯收。
他把口琴塞進我的手中,目光裏仍帶着滿滿的不捨,他說:「就當你幫我保管,以後我應該不會再有時間碰它了。」
那一夜,他用這把口琴吹奏了一首曲子。
夜晚的江邊,伴着暖暖的燈光,微風吹佛着他額邊的短髮,英俊卻帶着憂傷的面孔。
這些畫面,讓我記了十幾年。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
大學時,同宿舍的同學播放一部動畫,我從裏面又一次聽到它,到那時,我才知道他吹奏的曲子叫作《永遠同在》。
-3-
十五年後的今天,我對這首曲子已經非常熟悉,不需要譜子,我就能完整地把它吹出來。
深秋的夜晚,我坐在江邊拿着杜塵送我口琴,把他曾經在我面前吹奏過的曲子又吹了一遍。
如果可以,我寧願他不曾送過我這把口琴,我也不會牢牢地記了他十幾年。
周圍有情侶駐足傾聽,笑語晏晏,而我卻哭了出來。
有人向我遞了兩張紙,是旁邊餐廳裏的服務員,穿着制服,從手中的托盤裏拿出一束玫瑰,他說:「有位先生讓我把這束花交給您。」
但是很可惜,我並沒有機會向這位先生道謝,我只看到了他的一個側臉。
穿着西裝,戴着眼鏡,他傾身坐進汽車裏的一個側顏。
-4-
回去時,杜塵已經到家,難得地回得這樣早。
我進門時,他從平板裏抬起頭來,微微凌亂的頭髮裏有着一絲溼意,彷彿剛剛洗過澡,然而身上穿的卻是一身板正的西裝。
他一向整潔,即便上了一天的班,衣服也不見一絲褶皺。
他說:「這麼晚?」
我笑了笑,有些疲憊,把手裏一束包着的玫瑰放在桌上。
他打量着那玫瑰,問道:「看人求婚,還會送花嗎?」
我忽然覺得很累,不想說話,更不想說謊話,只想洗澡後倒頭大睡。
然而杜塵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不知爲何,他今天的話有點多,我垂頭解着大衣的紐扣時,他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他說:「梅蘭,我在問你話。」
那玫瑰已經被他拿進手裏。
有那麼一刻,我想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他,我想告訴他我打算向他求婚,我還想告訴他,我看到了他的那條回答,我想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他並不愛我。
但是我說不出口,我怕我會哭,我不願意在他面前像一個怨婦。
話出口,說的卻是:「你喫飯了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從前,那張漂亮的面孔笑起來時,無論我有多少的不快,都會消失不見,但是今天卻不一樣,我依然覺得難過。
我機械地把大衣脫掉,露出裏面精心挑選的衣服。
杜塵說:「今天很漂亮。」
我只是笑了一下,他不會知道,我今天的妝容和衣服都是爲了他而準備的。
他的手裏還握那隻玫瑰,只是抬頭打量着我,他說:「沈梅蘭,你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臉認真的模樣,有那麼一刻,我覺得他可能知道了今天的事情。
然而想一想卻又覺得不可能,這件事,除了周暖暖,身邊沒有一個人知道,而周暖暖也不可能告訴他。
我搖了搖頭:「沒有。」
至少這個晚上,我什麼都不想再說。
他倒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盯着我看了一會,然後點一點頭,說了聲「好」,低下頭,重新把目光落在工作上。
-5-
我把那枚求婚的戒指放進抽屜裏,站在桌前靜靜地看着裝着戒指的盒子。
窗外在下雨,顯得屋子裏很靜很靜。
我想起和杜塵重逢的那個夏天。
作爲周暖暖的經紀人,第一次參加飯局就遇上了杜塵。
那天的周暖暖十分反常,一向不怎麼喝酒的她,幾乎是來者不拒。
飯喫了不到一半她就醉倒了。
周暖暖在廁所裏吐得昏天暗地,仍沒有忘記自己的化妝包。
她說:「我得補補妝。」
我返回包廂裏給她拿化妝包,出來時,看到站在走廊裏抽菸的杜塵。
梟梟青煙中,他掀起長長的睫毛,他說:「阿梅,好久不見。」
是很久了,算起來,那時我們已有十年未見。
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
十年的時間,我沒有忘記他,而他也還記得我。
面對他,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像他那樣從容,我朝他傻傻地笑,而他也對我彎了彎脣。
這個笑容讓我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隔了十年,我發現,原來自己仍然喜歡着他。
不知爲何,我覺得他並不開心,一整個晚上,我沒有看到他舒展開的眉頭,哪怕同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眼睛裏的鬱色仍然存在。
周暖暖扶着牆從廁所裏出來,她說:「梅蘭,我撐不住了。」
面色蒼白的周暖暖把自己喝成了胃出血。
我必須送她去醫院。
杜塵按息了手裏的煙,主動說道:「我送你們。」
瘋狂的心跳聲讓我沒有辦法拒絕。
那天杜塵在醫院裏陪我坐了一個晚上,醫院裏不能抽菸,他把煙銜在口中,拿出打火機的時候又把煙取下來揉碎了。
他彷彿有些煩躁。
如果不是因爲他和周暖暖的脾氣不太對付,我幾乎就要認爲他是在爲周暖暖而擔心了。
後來我把這話告訴周暖暖的時候,周暖暖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輕蔑地說道:「沈梅蘭,這世上也就只有你把他當成寶貝。」
那時我們三人已經非常熟悉,杜塵甚至在我的牽線下,投拍了一部周暖暖主演的電影。
按理說,面對金主,周暖暖不該是這個模樣,可她偏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生冷性子,她彷彿不喜歡杜塵,無論何時總要擠兌他一翻。
偏偏這樣不對付的兩個人,面對工作時又那樣認真,每一次的碰面兩人都不曾缺席。
而她說這句話時杜塵就坐在我們的跟前,他比周暖暖要強一點,至少把眼皮抬起來了,但也僅僅是抬了一下,目光從周暖暖的臉上一掃而過,然後緩緩垂下。
我羞愧極了,紅着臉同周暖暖說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玩着手機的周暖暖忽然把手機扣在桌上,她挑起眉梢同我說道:「沈梅蘭,身邊誰看不出你喜歡他,倒是他,對你若即若離……如果不喜歡你,就該離你遠點。」
一直沒有說話的杜塵終於抬起頭來,目光與周暖暖的相接,周暖暖挑釁般地仰起下巴。
杜塵說:「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她。」
他伸手過來,把我的手握進手心。
那是他第一次握我的手,他的手很大,手心溫潤,有着薄薄的汗。
他重複說道:「誰說我不喜歡阿梅?」
後來,我每每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總會有一股鑽心疼痛。
因爲他的話不是真心的,他也不是說給我的聽。
可是那個時候我很高興,高興得多喝了兩杯酒,兩杯下肚,人也就醉了。
而那天的周暖暖也喝醉了,臨走時我讓杜塵送她。
杜塵躊躇的時候,周暖暖已挎了自己的包,不屑地說道:「誰要讓他送。」
她瞪着圓圓的眼睛看着杜塵,嘲諷地說道:「快帶着你喜歡的阿梅走吧。」
忍了一個晚上的杜塵終忽然發作,他說:「我自然是要帶她走的。」
話一說完,便挽了我的手從臺階上下來了。
隔了好遠,我回轉過臉去,看到周暖暖一臉倔強地站在那裏。
杜塵送我回去,他扶着我上樓,我東倒西歪,還要站在門前向他跳舞,他最後不得不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
我記得那個晚上下起了雨,他的頭髮上有着點點的雨珠。
我摟着他的脖子同他說:「杜塵,我喜歡你。」
他答得很平靜,他說:「我知道。」
也許是酒喝多了人就變得絮叨,說過的話總是一遍遍地重複。
這句「杜塵我喜歡你」我一遍遍說與他聽,說後面,他可能是煩了,低頭封住了我的脣。
我的話便落進了他的口中。
那晚杜塵宿在我的家中。
天未亮我就醒了,窗外的雨還沒有停。
窗前幾隻小鳥在雨中嘰嘰喳喳,或許因爲心情不錯,我竟沒有覺得討厭。
我披了條毯子站在窗前,看滿身雨水的小鳥在樹枝上打架。
杜塵也醒了,下牀走到我的跟前,在我準備回頭的時候,他伸手抱住了我。
他的身上很暖,讓我忍不住靠近他。
他說:「冷嗎?」
我搖了搖頭,仰頭看他漂亮的下巴。
他說:「阿梅,做我的女朋友吧。」
-6-
周暖暖給我發了一張照片,是杜塵與朋友喫飯的照片,當然不是簡單的喫飯。
同他喫飯的是位女性,穿着露背的禮服裙,手裏拿着一份喫了一半的蛋糕。
那女性有一副漂亮的蝴蝶骨,光滑白皙的皮膚,在照片裏都看得出來。
照片裏的杜塵,面帶笑容,那是一種寵溺的笑容,配合着他伸手觸碰對面女性面頰的動作,讓這張照片變得不在尋常。
我終於看到了他喜歡女人,雖然僅僅只是一個背影。
原來面對喜歡的人,他是這個樣子的。
周暖暖說:「你爲什麼不問問他?問他到底喜歡不喜歡你?」
是呀,我是該問一問他。
和他認識那麼久,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這句話,我同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喜歡他。
而他答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知道」。
他從來沒答過一句「我也喜歡你」。
-7-
那晚上杜塵回得很晚,我睡覺很輕,幾乎是在他推門的瞬間就睜開了眼睛。
我把牀前的檯燈按開了,他彷彿有點意外,脫着身上的外套,淡淡問道:「還沒有睡?」
我沒有作聲,靠在牀頭定定地看着他。
他走過來在我的頭髮上摸了摸,很溫柔地說道:「做惡夢了?」
我忽然又不確定起來,如果他真的喜歡別人,爲什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如果他真的不喜歡我,又爲什麼要跟我在一起呢?
難道真的是因爲我乖嗎?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捏了捏我的臉,微笑着說道:「嚇到了?」
我抓住他的手腕,我說:「杜塵,你喜歡我嗎?」
我問得很認真,讓一直笑着的杜塵愣了一下,那笑容在他臉上有瞬間的停滯,但是很快的笑容加深,他摸了摸我的臉,他說:「怎麼突然這樣問?」
這不是我希望聽到的話。
我忽然覺得自己非常的可笑,明明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偏偏還要問出來。
我也確實笑了出來,我說:「我隨便問問。」
我放開了他的手腕,就在我準備躺回牀上的時候,他卻抓住了我的手。
他微皺起眉頭,看着我說道:「阿梅,你怎麼了?」
我沒有作聲,心中自暴自棄地同自己說道:算了吧沈梅蘭,你這樣不覺得累嗎?
我說:「杜塵,要不我們分手吧。」
他彷彿驚了一下,眉頭一跳,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他說:「你說什麼?」
我沉默着,我不是不想回答他,我怕說第二遍自己會哭,也害怕自己沒有勇氣再說第二遍。
我垂着頭,看着自己緊緊攥着的右手。
他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抬了起來,於是我看到他帶着嘲諷的眼睛。
他說:「阿梅,我希望你不要把分手掛在嘴邊。」
他覺得我是說笑,或者覺得我在撒嬌,總之他不把我的這句話當真。
我想就隨他吧。
其實我自己也並沒有做好準備。
看着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依然覺得難過。
我忽然有些心慌,因爲我發現還喜歡着他。
我沒有辦法按着自己的要求,一下子離開他。
我還得需要一點時間。
他心裏大約也在笑我吧,我那麼喜歡他,怎會向他提出分手?
答案當然是不會。
所以說分手,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就是想向他提要求。
反正他知道,我是捨不得他的。
我說:「我知道了。」
聲音很低,在他聽來應該是在認錯了。
於是他的聲音就軟下來了,消失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他有些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最近是不是太忽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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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補償我的辦法就是給我買東西,他讓祕書給我送了一輛跑車。
帶着周暖暖去試鏡的時候,她匆匆摸過跑車的內飾,很不屑地從鼻子裏發出哼的一聲。
她說:「所以一輛車就把你收買了?梅蘭,你難道真的打算就這樣不清不楚地跟他在一起一輩子嗎?」
我把油門開到很大,轟隆隆的聲響壓下她的問題。
跑車很貴很好,但我喜歡的卻是那把不值錢的口琴。
那把口琴我放了十五年,周邊的黑漆快要被我擦沒了,可即便破成這個樣子,我還是喜歡它。
這是他曾經心愛的東西,他曾把這件心愛的東西送給了我。
-9-
在這個秋天,杜塵向我求了婚。
期盼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刻,但我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想象中的興奮。
他跪在地上,手捧玫瑰,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
我垂着頭,看他帶笑的臉龐,忽然就想起周暖暖給我發的那張照片。
他喜歡的是別人,他娶我僅僅是因爲我乖。
我知道自己應該拒絕的,可是張口出聲,卻發現自己說的是「我願意」。
周邊的人都在起鬨,他站起來把一枚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垂頭看着那鑲着碎鑽的戒指,想的卻是:這戒指也不是我喜歡的。
我心不在焉的樣子引來了杜塵的不滿,他手上用了些力氣,捏了捏我的手指,輕聲在我耳邊說道:「沈梅蘭,專心點。」
我對他笑,於是他摸着我的臉頰問我:「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說:「沒有,只是想起在江邊的一場求婚。」
他記性好,馬上接道:「求婚失敗的那個?」
我笑了,他低下頭來,咬着我的耳朵,低低說道:「我以爲那次的主角是你,穿得那樣漂亮。」
我驚訝地看着他,我幾乎以爲他已經知道了,但是他馬上說道:「可我想不起,除了我,誰會向你求婚。」
是呀,自從有了他,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什麼異性,又怎麼會有人向我求婚呢。
「你會在意嗎?」我問他:「如果別人向我求婚,你會在意嗎?」
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問,怔了片刻,才笑着捏起我的下巴,他低低地說道:「你說呢?」
我不知道,老實地搖頭,他垂下眼睫,在我耳邊輕聲低喃,他說:「沈梅蘭,你是我的。」
可是你呢,你可曾是我的?你的心裏裝的又可曾是我?
-10-
周暖暖看到我手指上的戒指,顯得極爲惱火,皺着漂亮的眉頭,頭上古裝戲裏戴上的髮釵被她甩得亂晃。
她說:「沈梅蘭,你是不是有病?你明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愛你,爲什麼還肯嫁給他?」
她激動的樣子顯得我過於平靜,我坐在休息室裏,看着她在我面前來回地踱步,問出我一直以來困惑我的問題。
我說:「暖暖,你爲什麼那麼討厭他?」
周暖暖愣了下,終於停止無休止地走動,她終於在我面前安靜下來,我的腦袋也不用再因爲她的晃動而覺得疼痛。
她抿着脣,冰山美人周暖暖不是蓋的,她很美,美得驚心動魄,她抱着肩膀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她說:「沈梅蘭,我是在關心你。」
就差把「你不要不識好歹」這幾個字講出口來。
我也沒有蠢到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笑着同她說了聲謝謝。
之後我們沒有再說話。
化妝師化得小心翼翼,但仍是惹惱了周暖暖,一根不是她常用的脣彩讓她發了飈,她奪過化妝師手中的脣彩扔在了地上,她說:「你到底是幹什麼喫的,連個脣彩都準備不好?」
發完飈,拎起繁瑣的裙襬走出了化妝室。
我知道這其實是發給我看的。
周暖暖出事好像是在我的預料之中,所以她的助理林京打電話給我,說她在一場火災戲裏燒傷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太過意外。
周暖暖被「火災」現場的一根柱子砸到了腿,戲裏男主角本應該輕輕鬆鬆地將她從柱子下抱出來,但真實的情況卻是男主拽了幾次也沒有拽出來。
被人送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了,助理林京在醫院手術門前哭着跟我形容她的模樣。
她說周暖暖的頭髮被燒去了大半,腿上血流不止,現場倒下的不是本該倒下那根柱子。
她說暖暖姐好可憐。
她還問我周暖暖是不是得整容,以後會不會影響她的星途。
一連串的問題讓我不知道該回答她哪一個,我只能強硬地把她按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
杜塵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應該是看了新聞。
難爲他能記得我們所在的劇組。
更難爲他開了幾個小時來到我們跟前。
他一臉疲憊地站在我的面前,身上板正的西裝因爲長時間的開車,而起了褶皺,從前一絲不苟的頭髮也變得凌亂。
他應該是匆匆忙忙趕來,所以下車時連大衣也沒有穿。
他問我:「你沒有事吧?」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竟覺得鬆了一口氣。
至少他第一個關心的是我,雖然可能並不是發自真心。
我搖了搖頭。
他躊躇着,兩手在口袋裏一陣亂摸,應該是想找煙,也可能是有話要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
不知爲何,看着他那樣急切的樣子,我竟然想笑。
最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她呢……我是說周暖暖,她怎麼樣?」
他終於還是問出來了,這句話他應該從一進來時就想問出口了。
剛剛我想笑他,如今,我卻只想笑自己。
我垂下頭,說:「我不知道。」
他不再追問,但也沒有離開,他從口袋裏拿了根菸,沒送到脣邊就揉碎了。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周暖暖胃出血,我和他坐在走廊裏等周暖暖手術時的情景。
他也是這樣心神不寧的樣子。
那時周暖暖說,只有我把杜塵當成寶貝。
那時杜塵說「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阿梅」。
而那時,我以爲杜塵,他是真的喜歡我。
手術室裏有醫生出來,我和周暖暖的助理湊了過去。
醫生說:「她失血過多,得需要輸血,但血庫裏存量不夠,我們正在想辦法……」
「輸我的!」一直站在牆邊的杜塵忽然開口,他說:「我和她的血型一樣。」
他脫下外套,說着話就要跟着醫生過去。
那樣急切的樣子是我從不曾見過的。
在那一刻,我終於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和周暖暖一直把我當成了傻子。
他們用相互嫌棄的表象掩蓋他們的相愛,用每次見面的拌嘴遮掩對彼此的關心。
他們把我當成他們賭氣的工具。
他們用我來相互試探對方。
他的求婚成功地激怒了周暖暖,於是周暖暖用自殘的方式來報復他,讓他心疼。
周暖暖成功了,杜塵心疼了,心疼地不遠千里跑了過來。
-11-
杜塵去抽血,而我坐在走廊裏什麼也做不了。
也許那會我的臉色很差,周暖暖的助理湊過來,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她也就放下心來,她說:「梅蘭姐,杜總對您真好,一般人誰會在乎女朋友的閨蜜呀,可是杜先生愛屋及烏,因爲您,連暖暖姐的血型都知道。」
我看着她,她一臉純潔,可我知道她心裏不是這樣想的。
我忽然意識到,這五年做傻瓜的可能只有我一個,身邊人人都已經發現了問題,只有我,被矇在鼓裏,只有我,相信他們的關係是純潔的。
我有些想吐,跑到衛生間裏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最後痛苦難耐地嘔出一臉淚水。
-12-
我想起杜塵給周暖暖投拍的那部電影,當時周暖暖因爲一些負面新聞,在圈子裏的口碑極差,那時候幾乎已經找不到什麼好的資源,我急得到處打電話。
就是那個時候,杜塵把劇本扔在我的面前,他說:「你讓周暖暖去試試裏面的女主角。」
那是一部熱度極高的小說改編的電影,算是一個大熱的 IP,圈裏不少演員惦記他,我和周暖暖連想都沒有想過。
彷彿黑暗中見到了曙光,我撲到杜塵的懷裏在他的臉頰上狠狠地吻了他一下,嘴巴幾乎咧到了耳朵上,我說:「杜塵,你爲什麼對我這樣好?」
杜塵笑了笑,在我的耳朵上輕輕一捏,答道:「你說呢?」
我知道他想叫我傻瓜,但我不在乎,我說:「我好開心,我相信周暖暖也會很高興的。」
杜塵有些心不在焉,喃喃答道:「高興就好。」
進組前,周暖暖竟主動提出請客,請的當然是杜塵。
從前見到杜塵,她總要擠兌他兩句,但在這一場感謝宴上,周暖暖表現得卻十分沉默,全程幾乎都在喝酒,倒是我一直在說話。
最後是杜塵,忽然伸手按住了周暖暖拿着酒瓶的手,他說:「周小姐好像喝醉了。」
到那時我才注意到周暖暖一個人竟把一瓶子的紅杯喝完了,她雙頰緋紅,笑起來堪稱絕色。
她就那樣頂着一張傾倒衆生的臉,同杜塵說道:「我還沒有謝謝杜先生……杜先生真是個好人,爲了女友,花這樣一大筆錢,倒是讓我這個不相甘的人沾了光。」
我早已經習慣了兩人略帶諷刺的稱呼,只是笑着說道:「暖暖你少喝一點吧。」
但是周暖暖不聽我的,她叫服務員又拿了一杯紅酒來,沒有醒酒就倒進了杯子,然後舉着滿滿的一杯酒,同杜塵說道:「我敬杜先生。」
杜塵不作聲,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她。
我覺得氣氛有些怪,想要緩解一下,結果杜塵忽然拿起酒瓶,然後把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滿上了。
他端起酒杯,說道:「周小姐客氣了。」
話畢仰頭把酒喝盡了。
那個時候杜塵的心裏一定難過極了吧,明明是爲了周暖暖,卻被她說成爲了我。
而我就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竟還以爲他是真的爲了我,才投了那樣一部大電影。
我不知道那時的自己爲什麼那麼遲鈍,竟一點也沒有看出杜塵一直關注在周暖暖身上的目光,也沒有看到他滿眼心疼。
我更不理解,他們兩個人既然彼此心裏有着對方,爲什麼不好好地在一起,爲什麼非要把我拉進來?
-13-
我不知道在衛生間裏呆了多久,出去的時候,周暖暖已經轉進了病房。
杜塵和醫生在談論周暖暖的病情,周暖暖的助理在病房裏盯着周暖暖。
沒有人發現我曾出去過幾個小時,哪怕我的未婚夫杜塵,也沒有時間注意到我。
我不怪他,我大口往自己口中塞着食物的時候,告訴自己,我不需要別人的關注。
然而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從眼睛裏往下落,店裏老闆娘跑來問我怎麼了,我抹着眼睛說飯太辣了,老闆娘匆匆忙忙給我倒了杯溫水來,她說:「不能喫辣,要少放一點辣椒的。」
我重重地向她點頭,隨着這個動作,卻落下更多的淚水。
-14-
周暖暖是在第二天早晨醒來的,那時我剛打包了幾份早餐從外面來到病房前。
我聽到周暖暖細細弱弱的聲音:「阿塵……」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稱呼杜塵,從前在她口中出來的這兩個字,總是帶着咬牙切齒的模樣。
那個時候他們在僞裝自己,可是現在不需要了,周暖暖的受傷就像她的一次示弱,她向杜塵低頭了。
杜塵說:「你不要說話。」
可是周暖暖不聽,她說:「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
杜塵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他說:「周暖暖你是不是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要了你的命。」
周暖暖彷彿不在乎,她問他:「你還娶她嗎?」
病房門上的窗戶很小,可我卻清楚地看到杜塵痛苦略帶扭曲的面孔,我不知道他心裏想到了什麼,到底是想說服周暖暖還是想說服自己,他說:「暖暖,我已經向她求過婚了。」
周暖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瞪着杜塵,用盡了力氣說道:「可是你不愛她,你只是覺得她聽話。」
杜塵沒有否認,他像泄了氣的皮球,忽然就沒有了生氣,他說:「是,但是她適合我,她從來不像你那樣倔,也從來不會跟我吵架。」
所以,他娶我,只是因爲這些,我所有的優點,都是和周暖暖比對出來的,沒有什麼所謂的愛,只是因爲適合他。
周暖暖哭了,在我逐漸退後的步伐裏,我聽到她哭着說道:「可是你愛的是我,你和她在一起根本就是因爲賭氣……」
她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進娛樂圈,我退出就是了,但是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我以爲聽到這些我會哭的,可事實上並沒有,那一會,我的腦子非常清醒。
大約是因爲老早我就已經猜到了這些,所以也並沒有覺得意外。
我把在外面打包來的幾份早餐放在了病房外的椅子上,因爲怕那些粥會倒了,我還拿了本病歷墊在下面。
我從來沒想過,在聽到杜塵的那些話之後,會如此平靜。
後來我聽人說,刀扎進身體的時候,人在初始的那一刻是沒有感覺的,只有血流出來的時候,疼痛纔會慢慢進入大腦。
我的疼痛大約是在聽到林京那句話的時候開始的。
在我準備離開醫院的時候,周暖暖的助理從外面回來,她截住了我,她說:「梅蘭姐,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有些麻木地看着她,我說:「你何必明知故問呢?」
她沒有說話,大約是因爲可憐我,也沒有說諷刺我的話。
準備離開時,我聽到林京說:「梅蘭姐,你還記得暖暖姐發你的那張照片嗎?你不覺得照片裏那個蛋糕很熟悉嗎?」
她說:「梅蘭姐,你何不成全他們呢?」
我忽然意識到,這些話可能是周暖暖授意給她的,他們像編劇一樣提前寫好了劇本,只等我來入戲。
這場戲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場了,我混混沌沌地已經按着他們的劇本走到了今天。
可是杜塵知道嗎?他可曾參加了他們劇本創作?
他知道他和周暖暖同喫的那個生日蛋糕是我買的嗎?
或許他是知道的,也或許在我送去蛋糕的時候他就在她的房間裏。
原來,那個晚上他突然到來並不是爲了看我,而是爲了給周暖暖過生日。
疼痛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鈍刀割肉般的痛,讓我幾乎不能站立。
-15-
周暖暖生日那天,我從外面訂了一份小蛋糕送過去,因爲她減肥,蛋糕並不大。
但是那天她生病了,在劇組裏請了一天的假。
我送去的時候,她穿了件寬大的睡衣,站在門前,臉上卻不見病容。
如今想來,也許她那件松大的睡衣裏面穿着的就是照片裏那身禮服吧。
而我託着蛋糕站在門前同周暖暖說話的時候,杜塵他可曾站在房裏?
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喫下我買下的那份蛋糕的?
他怎麼可以在和周暖暖喫過蛋糕之後還能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然後同我說,他是因爲想我纔過來的?
我覺得好疼,說不清楚哪裏,這疼痛讓我彎下了腰。
我知道,我不能再呆在醫院裏,我必須馬上離開。
-16-
在我從醫院裏消失 20 個小時之後,杜塵終於想起了我。
而那時,我剛剛在一場突發的車禍裏撿回一條命。
兩輛大型貨車相撞,其中一輛撞翻了隔離帶,從對面的車道里直接衝了過來。
轟鳴的汽笛聲夾雜着刺耳的剎車聲從我耳邊響起,當強光朝我打來的時候,我唯一想到的卻是:杜塵可能並還不知道我的血型是 O 還是 B。
即便我們已經相戀了五年之久。
我的右手打了石膏,接電話只能用左手。
老天待我還算不薄,在這樣嚴重的一起車禍裏只傷到了我一隻胳膊。
在電話,杜塵的聲音是沙啞的,應該是一天一夜沒閤眼的原因。
他說:「在哪?」
「有事嗎?」我麻木地問他。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平靜地跟他說話,在確定了他和周暖暖的關係後,在聽到他和周暖暖的對話後,在經歷了一場與死神擦肩而過的車禍後。
大約是因爲忽略了我而感到內疚,他說:「抱歉阿梅,我……」
「阿塵……」
電話裏虛弱的聲音打斷了杜塵的話,很奇怪,那樣小的聲音,我居然也能聽得出,那是周暖暖的聲音。
杜塵的電話在周暖暖的似哭似嗔的呼喚聲中斷掉,杜塵沒有來得及跟我打一聲招呼就把電話掛斷了。
手機裏傳來陣陣忙音。
護士從門外進來,把一堆藥放在我的跟前。
她說:「有家人來接嗎?你這個樣子可沒有辦法開車。」
我笑了笑,說有。
汽車被拖走了,車頭已經撞得不成樣子,左側的車門直接撞了下來。
拖車的人過來的時候,我就坐在路邊,120 的醫生給我做着簡單的固定工作,胳膊上血肉模糊,血水把我厚毛衣都浸透了。
但不知道爲什麼,我一點也沒有覺得疼。
可是在護士問我有沒有人來接的時候,我的眼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心口如同針扎似的疼。
我的家人,我認爲的家人,他留在別處照顧別人去了。
-17-
杜塵知道我的事情,是在一週以後,那時我在醫院做了第一次複查。
胳膊消腫之後石膏有些鬆動,醫生重新給我了做一次固定。
我出去時,杜塵站門前,那是第一次,他因爲等我而站在醫院裏。
他站在那裏看着我,目光沉沉,胸腔起伏。
有着急的病患從我身邊經過,沒有輕重地撞在我的胳膊上,杜塵手快,一把我拉到自己的懷裏。
我疼出一頭的汗,卻試圖把他推開。
杜塵沒有鬆手,聲音冷冷淡淡,他說:「爲什麼不告訴我你受傷了。」
告訴你你就會來嗎?可能會,但是心不甘,情不願,勉強得來的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說:「已經沒事了。」
他盯着我看,看我平靜的表面下是否壓着別樣的情緒。
但是沒有,在這三天的時間裏,我已經把一切都想得明白。
也許失望積累的多了就不會再有期望。
我抬頭看着他,他很高,我看到他下巴上的鬍渣,還有眼睛下面隱隱泛起的青色。
因爲擔心周暖暖,他應該好久沒有好好休息。
他是真的喜歡她呢,林京說得對,我確實應該成全他們。
然而我不甘心,我說:「杜塵,你爲什麼會知道周暖暖的血型?」
這句話應該是讓他有所警惕,來時眼睛裏的冷淡慢慢退去,然後變成淺淺的內疚。
可是內疚並沒有能讓他對我敞開心扉,可能他覺得我會當一個乖巧的傻子。
我以爲他會向我坦白他跟周暖暖的事情,但其實是我多想了,他只是在我和他跟前豎起一道高牆。
他仍然選擇對我撒謊。
他說:「阿梅,她是明星,她百科裏寫了她所有的資料。」
我怔怔地瞧着他,他還是原來的他,可他已經不再是我喜歡的那一個杜塵。
謊言還在繼續,他說:「阿梅,你不要誤會。」
我忽然就笑了,連揭穿他的想法也沒有了。
-18-
我辭職了,同時也從我們曾經的家裏搬了出來。
這是我們當初準備的婚房,房子是他買的,裝修是我裝的。
我以爲我會同他在這裏住上一輩子的。
搬家的那天他出差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賊,偷偷摸摸地從他家裏把東西運出來。
打包的時候,工人看到房間裏男性的衣服,問我:「這些不用拿嗎?」
我搖了搖頭,工人便用同情的目光看我一眼。
她應該是覺得我被甩了,然後卷着鋪蓋從別人的家裏滾蛋了。
其實她想的也沒有錯,只是我比被甩更爲可悲,我做了五年的傻瓜。
-19-
周暖暖的臉沒有傷到,頭髮被燒後,她直接剪了短髮,短髮讓她變得俏皮,少了以往的高冷,倒更加平易近人。
或許心情好吧,所以即便受傷,採訪的視頻裏也帶着淡淡的笑容。
有狗仔偷拍到她的私人生活,照片裏杜塵駕車,周暖暖坐在副駕,轉頭面對鏡頭時,臉上的笑容沒來得及消失就被鏡頭收了進去。
不同於上一張照片,這一次的周暖暖終於不再只露一張光潔的背。
所以杜塵的出差也是假的,他只是去陪周暖暖了。
而他不肯向我坦白,也只是因爲他沒打算放棄她。
-20-
杜塵給我打電話是在三天以後,那時我已經搬進郊區的家中。
好久沒有回來,院子裏的花都謝了,我在花市買了新的花卉,一盆盆地重新種上。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有大把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杜塵說:「在哪?」
口氣並不好。
我擺弄着新的植物,用十分平靜的語氣撒謊:「在外地休假。」
「休假需要把所有的東西帶走嗎?」他緊接着問道。
我忽然就笑了,爲他莫名的質問,我說:「杜塵,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他沒有回答,他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我從超市回來,漆黑的客廳裏,在我未開燈之前,傳來杜塵低沉的聲音。
他說:「是我。」
燈亮了,燈光打在沙發裏杜塵的身上。
房間有着濃濃的煙味。
我放下東西,走到窗前把窗戶一扇扇打開,然後開始整理買回來的東西。
等把冰箱塞滿,杜塵開口了。
他說:「這就是你所說的在外地休假嗎?」
我轉過身來,靠在冰箱上看着他,而他也同樣看着我,只是目光比我的要冷許多。
他說:「沈梅蘭,你不要把人當成傻子。」
這句話成功把我逗笑了,開始只是微笑,最後卻不可控制地變成了大笑,笑得身體都彎了下去。
我想那一刻的自己一定像個瘋子。
而他坐在那裏,一直冷冷地看着我。
笑夠了,我把深埋在胸口的腦袋抬了起來,我仰頭望着他,望着這個喜歡了十多年的男人。
我說:「杜塵,我們解除婚約吧。」
他有一瞬間的愣神,彷彿不確定自己聽到的話,他問我:「你說什麼?」
也許剛纔大笑讓我失去了力氣,我不願意重複,我說:「就是你聽到的那樣。」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他說:「你想跟我分手?」
我沒有應聲,我轉身進了廚房,把新買的排骨切成一段一段,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有這樣大的力氣,那刀用得很少,刀口很鈍,但就是這樣的鈍刀我也把排骨切斷了。
如果排骨有知覺,一定會覺得很疼。
我像屠宰場的大漢般,身手利索地把它們扔進鍋裏,水開後又抄出來。
可是步驟進行到這個地方,我忽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了,我拿着瀝乾的排骨,站在水池前久久未動。
直到坐在客廳裏的杜塵走進來,接走我手裏的工具。
他熟練地把排骨燉進鍋裏。
然後轉過身來。
我應該是哭了,所以杜塵走過來想要給我擦了淚。
但是我躲開了他,我一把將他推了開去,我說:「杜塵,你騙了我,你和周暖暖一起騙了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我看到杜塵有些慌亂的眼神,在我面前,他終於不在是高高在上的姿態,他說:「阿梅……」
他本能地朝我走來,但我卻退了開去。
我用力擦掉臉上的淚水,用盡力氣同他說道:「杜塵,我不會再相信你,我永遠也不會再相信你了。」
-21-
我和杜塵分手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爲。
那些日子我過得有些渾渾噩噩,我覺得我可能是病了,很多記憶我都有些模糊。
有要好的朋友看不過去,邀我去參加聚會。
在那場聚會上,她把一名男性拉到我的跟前同我介紹,她說:「這位是唐賀唐先生。」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她想讓我從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
但我讓她失望了,我沒有力氣去認識新的男人,也沒心情去應付一個陌生人。
我默默地坐在那裏,機械地同對面的男性說你好,謝謝。
我以爲他會因爲乏味而離去,但是沒有,他看着我,定定地說道:「我見過你兩次,兩次你好像都很傷心。
我怔怔看着他,他戴一副無邊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西裝。
我忽然想起在江邊收到的那束玫瑰。
-22-
那個晚上,是唐賀送我回去的。
小雨輕輕拍打着車窗,他打了一把黑色的大傘站在副駕的位置接我下車。
車門關上的時候,他說:「沈小姐,其實今天並非巧合。」
他垂着頭,臉上的神情掩埋在黑色大傘的陰影裏。
我從未想過,有人會爲了我繞這樣一個大的圈子。
原來我也是被人喜歡着的。
可是爲什麼,我並沒有心動的感覺呢?
我沉默着,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把那把大傘遞到我的手裏,接着又說道:「上去吧,這裏太涼。」
我很想說一句對不起,但又覺得多餘,於是拿了傘朝樓裏走。
走到門前,唐賀叫住了我。
我回轉頭來看他,他站在細雨綿綿的路燈下,手扶着身邊的車頂,挺拔的身姿在地上拉出很長的影子,他說:「沈小姐,讓自己快樂一點。」
從電梯裏出來的時候,那把黑傘上還滴着水珠。
杜塵站在電梯外面,用他沉沉的目光看着我。
他說:「那個男人是誰?」
我沒有作聲,從他身邊過去,結果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他的聲調突然高了幾倍,把安全通道里的燈都喊亮了。
他說:「阿梅,我還沒有同意分手。」
我忽然就笑了,我不懂他爲什麼突然對我變得執着起來。
大約是因爲在他那裏一向乖覺的人突然不再聽他的擺佈,讓他覺得不甘心。
我甩開他的手,朝着身後退了兩步。
「可是在我這裏,我們已經結束了。」
他應該是喝了酒,額前幾縷髮絲垂下來遮住他發紅的眼睛,冷漠的眼神裏帶着一絲倔強。
可在那樣冷漠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他上前來拉住我溼漉漉的手掌,聲音輕柔得不真實,他說:「阿梅,我可以重新追求你的。」
-23-
從前忙得不可開交的杜塵居然閒下來,三天兩頭地往我的住處跑。
攔了幾次,我放棄了,我在中介那裏做了登記準備賣掉這裏。
一層院子裏的花草慢慢茂盛起來。
有一次,他忽然抓住我擺弄花卉的手,我知道他是注意到當初的求婚戒指不見了。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把我的手又放回去,然後第二天,又拿了一枚一模一樣的套在我的手指上。
但是不出兩天,戒指再一次從我的手指消失。
他仍是帶只新的過來。
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厭煩了,我說:「杜塵,我覺得很累。」
他笑了下,把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帶着威脅地口氣同我說道:「阿梅,我有的是時間陪你,你喜歡丟,丟就是了,我總有辦法買只新的給你套回去。」
那一次我當着他的面把戒指狠狠地扔在地上。
我朝他說道:「杜塵,我們已經分手了!」
剛剛還在笑着杜塵忽然冷下臉,不苟言語的臉龐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兇。
就在我以爲他要甩門而去的時候,他的眼圈卻漸漸紅了。
他垂下頭,默默將那枚被我扔掉的戒指撿了起來。
他沒有再強迫給我戴上,而是將戒指放進自己的口袋,他說:「如果你不喜歡這一枚,我明天新換一款。」
面對這樣的杜塵,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坐進沙發裏,無力地看着他。
我不懂,他爲什麼要這樣,明明喜歡的不是我,爲什麼不讓我慢慢地忘記他。
杜塵走到我的跟前,他攬住我的肩膀,把我整個人包裹進他的手臂,我沒有反抗,神遊一般任他抱着。
他的聲音彷彿在遙遠的地方傳來,溫柔卻不真實,他說:「阿梅,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周暖暖,我已經跟她已經過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跟前主動提到他跟周暖暖的事情。
室內的暖氣很足,可是我卻覺得冷,冷得全身發抖。
杜塵的手臂收緊再收緊,彷彿想以此來溫暖我的身體。
他跟我講他和周暖暖的事情。
他說他是杜家的私生子,他說他在杜家過得並不快樂,是周暖暖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可是周暖暖在娛樂圈裏的緋聞太多,他和她吵了很多次架,最後周暖暖受不了,向他提出了分手。
他說:「對不起阿梅,我不應該瞞着你的。」
我忽然就笑了,轉過頭來看他,這句「對不起」我等了很久,可是真正聽到的時候,卻並沒有讓我好受。
「杜塵,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的,如果早一點告訴我,我一定不會纏着你。」我看着他,怔怔說道,「你讓我變成了一個笑話。」
我掙脫開他,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說:「杜塵,就這樣吧。」
杜塵並沒覺得震驚,他只是坐在沙發裏一臉平和地看着我。
他像一個癲狂的瘋子,雖然笑着,卻讓人有些害怕,他說:「可是阿梅怎麼辦呢,我根本就沒有辦法跟你分開呢。」
我怔怔地瞧着他,心裏莫名有些悲哀。
我想起十幾年前,他在江邊吹過的那首曲子,我曾以爲那是他給我的暗示,我以爲他心裏也是有我的,所以纔會在他說出喜歡我的時候,一點也沒覺得懷疑。
可是他騙了我,他和周暖暖一起騙了我。
我不會再相信他的話。
我說:「杜塵,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他很突然地抬起眼眸,微微顫抖的睫毛,在他笑出來的時候彷彿是眼睛上帶着的一層霧氣。
那層霧氣讓他看起來有些哀傷,彷彿自嘲,他喃喃說道:「我怎麼會不喜歡你呢,阿梅,我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你呢。」
「我只是沒有更早地發現這一點罷了。」
他抬起眼睫,語氣裏帶着一絲哀求,他說:「阿梅你信我,我已跟她講清楚,再不會同她有任何關係。」
-24-
和杜塵沒有任何關係的周暖暖突然找來,這是出事後,我和她第一次見面。
她仍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在我面前絲豪沒有愧疚。
她說:「沈梅蘭,杜塵他根本就不愛你,請你不要再纏着他。」
她終於不再裝了,從前總是打着爲我好的名義說着杜塵的壞話,如今卻把他當成了寶貝一般。
我說:「周暖暖,你知道他那個時候是有女朋友的。」
周暖暖忽然來了氣,帶着莫名的委屈,她說:「可是他愛的是我。」
「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我說:「如果你告訴我,我是不會同你爭的。」
周暖暖笑了,帶着嘲弄的語氣同我說道:「同我爭?你覺得我需要爭嗎?」
也許她說的是對的,但我並不想跟她吵架,我也不想再因爲一個男人同她爭得面紅耳赤。
還是一個我已經放棄了的男人。
杜塵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提了一盆新鮮的盆栽回來。
周暖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得自己眼圈先紅了起來。
杜塵倒是表現的有點冷淡,他說:「你怎麼過來了。」
話說完不忘看我一眼。
我覺得厭煩,我在他們面前當過太多次的傻子,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我說:「你們有話請出去說。」
周暖暖驚訝地看着我,也許我從前一直很好說話,突然在他們面前這樣冷漠她不習慣。
杜塵倒是比她識趣,放下盆栽,朝門前走去。
拉開門突然又停下來,轉身同我說道:「我一會就回來。」
聲音很溫柔,或許正因爲這溫柔,周暖暖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對此有些麻木。
這算什麼呢,那麼多次,兩人隔着中間的我,用着他們的相處方式打情罵俏。
第一次回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身體會忍不住發抖,氣他們這樣侮辱我,氣我自己像個笨蛋。
可是一次次地回憶,讓我變得麻木,我想如果他們兩人如今當着我的面接吻,我應該也不會再有一點感覺。
-25-
他回來確實很快,不到十分鐘的樣子。
那個時候,我已經把他留在我這裏的東西全部打包完畢,這些時候他從未在我這裏過夜,但卻慢慢拿了些衣物過來。
箱子裏裝的就是這些零散的衣物。
我說:「杜塵,你走吧。」
他好久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腳邊的箱子。
或許,他已意識到,我是真的不打算再與他糾纏下去了。
抬起頭時,我看到他微微潮溼的眼角。
我轉開臉去,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我說:「以後也不要再過來了。」
我轉身進房,他在後面問我:「是因爲周暖暖嗎?」
我回轉過身來,久久地看着他,我說:「杜塵,我不愛你了。」
那時臨近傍晚,窗外夕陽西斜,他逆着光,佝僂的身體讓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歲。
在那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在難過。
然而我與他都清楚,我們必須要爲這三十幾年的相識畫上了一個句號了。
這些年,我愛過他,也曾恨過他,到如今,我終於可以平淡地把那幾個字說出口。
我扶着牆站在那裏,看他把腳邊的箱子提走,走在門前,他忽然停下來,然後雙手重重地砸在牆上。
-26-
那個冬天,我把郊區的房子賣掉了。
手續辦完的那天,我一個人開車來到我曾經準備向杜塵求婚的地方,很奇怪,這個曾經讓我萬分傷心的地方,如今竟成了我獨自療傷的地方。
杜塵送我的口琴一直揣在我的衣服裏,他送我的跑車,送我的戒指,我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扔掉,可唯獨這把口琴,我下了很多次的決心都沒有把它扔掉。
天上掛着半月,我坐在江邊對着這半輪明月吹我熟悉的旋律。
曲子吹完,我把口琴扔進了江裏,一同扔掉的還有當初準備向杜塵求婚的那枚戒指。
暗淡的江面只泛起淡淡的水花,很快便迅速地歸於平靜。
面對這平靜的水面,我以爲我會哭的,但是沒有,我只是擦了擦手,彷彿要把口琴餘留在皮膚上的溫度擦除掉。
有人送了我一束玫瑰花,在這個位置,我第二次收到玫瑰花。
這一次,我終於看到送花的人。
他仍是西裝革履,戴着一副無邊的眼鏡。
隔着很遠,他微笑着朝我點了點頭。
(全文完)
作者: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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