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做你哥哥了。」陸稍把我抱起來放在他腿上,微微仰頭凝睇着我。
朦朧的壁燈光線下,我看到他突出的喉結精緻飽滿,頸部線條流暢鋒利。
我抬手撫上陸稍的胡茬:「說人話。」
「何霜滿,我想做你男人。」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酒氣,喝醉的陸稍比平時更多了一分溫雅。
我的心在濃重的酒氣中驚天動地的顫了顫,這是陸稍能說出來的話?
「好啊。」我俯身朝他喉結上吹口氣,故作熟練的姿態。
陸稍密長的睫毛重重地顫了顫:「何霜滿,你好像很有經驗?」
我用拇指食指捻滾着他的耳垂把玩:「對啊,舒明肖教我的。」
幾乎是一瞬間,陸稍的臉色就狠狠沉了下去,他原本在我後背上溫柔遊走的手掌,忽然變成了大力的鉗制。
「何霜滿,」他薄脣輕啓,眸光寒冷至極點,「我真的慣壞你了是不是?」
我從他身上撤離:「是,所以你就自食其果吧。」
-1-
陸稍是我哥,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那種,比我大整整十週歲,生日恰巧和我是同一天。
我第一次見到陸稍是在 2013 年的秋天,我剛上大一。
至今我都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天空橘得像被人用水彩筆塗過一般的黃昏,我推開大院的木門,年輕英俊的男人正彎腰給圍臺裏的花草澆水。
夕陽最後的一點光芒落在他身上,爲他徒增了一層金色的濾鏡,美好得讓他看起來像是從漫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後來我時常在想,那天如果陸稍沒有回頭對我笑的話,那天如果陸稍沒有語氣溫柔的喊我小姑娘的話,我和他之間後來會不會有那麼多糾葛,現在又還會不會這樣勢同水火?
男人放下手中的噴壺,走到我面前,淡雅如霧的眸子裏印着幾分笑意,「何霜滿?」
我沒有說話,彼時,因爲憎恨我爸,所以連帶着也對跟我爸有關的一切人和事充滿戒備。
男人伸手揉揉我的頭髮:「跟何叔長得很像。」
我使勁甩開他的手:「我不像他!」
男生人怔愣片刻,旋即伸手接過我手上的書包,語氣溫醇:「好,不像不像,先進來,外面蚊子多。」
陸稍家裏和他的人一樣,簡潔乾淨,即便是一隻筆筒也擺放得整整齊齊。
「你好小姑娘,我叫陸稍。」他遞給我一杯水。
「我知道。」
他挑眉輕笑:「何叔跟你提過我?」
我答非所問:「我不叫小姑娘。」
他哭笑不得,重新說:「那麼,你好小滿,我叫陸稍。」
第二次見到陸稍是在我家裏,他以我哥的身份出現。
我爸若無其事的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說:「小滿,以後陸稍就是哥哥了,他是 T 大三年級的高數老師,多好,就在你們隔壁學校,以後你要是在學習上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請教他。」
我看向陸稍,他也正看着我。
二十九歲的陸稍眉眼含笑,乾淨帥氣,明媚如同三月陽光,讓我想恨都恨不起來。
我爸又說:「小滿,以後你秦璐阿姨會和我們一起生活,爸爸希望你們好好相處。」
「一看小滿就是個性格很好的女孩子,遠青,你放心吧,我有信心和小滿處好關係。」坐在我爸身邊我對面的那個叫秦璐的女人說。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在心裏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
陸稍不住我家裏,他自己在外面有房子,是一座略帶古韻的四合院,就在 T 大外面不遠的郊區。
秦璐搬了進來跟我們一起住,她比我爸大四歲,卻因爲保養得體,看起來同 30 出頭的女人相差無幾。
她一點也不像是陸稍的媽媽,倒更像是陸稍的姐姐。
或許正是因爲秦璐過於漂亮,所以我奶奶一度認爲我爸是被她的皮相所迷惑。
我討厭秦璐,於是處處暗中跟她作對。
比如,直截了當批評她做的菜不好喫;在她的牙刷杯裏放蟑螂;往她昂貴的化妝品裏注水……
我一直以爲自己掩藏得很好,沒想到秦璐早就識破了我拙劣的演技,不過是懶得跟我計較罷了。
「小滿,無論你怎麼做我都不會怪你的,因爲我喜歡你爸爸。」她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改良版旗袍站在螺旋樓梯上,身姿婀娜,目光柔軟。
我忍不住想,沒錯,陸稍就是像她,姿態謙然,好像永遠都是冷靜理智的。
陸稍每回來家裏都帶禮物給我,我臥室裏原本除了必要的擺設其餘地方都是空蕩蕩的,後來就有一小半的空間都用來放那些公仔玩偶了。
我已經大一了,已經十九歲了,我根本不會喜歡那些東西。
但是陸稍會笑着揉我發頂:「還是個孩子。」
我喜歡陸稍對我做這個動作,也喜歡他叫我小姑娘。
陸稍平時工作挺忙的,偶爾很晚了我給他打電話想要問他一些不懂的題目的時候,他都還在備課或者寫教案。
我知道陸稍的房子在哪裏,有時候我會直接帶着作業去找他,同一間書房裏,他忙他的,我忙我的,等到他忙完了再來給我講解我不懂的地方。
常常做完這一切就有點晚了,陸稍會開車送我回家,從他家到我家的路程大概需要十分鐘。
那是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陸稍照常送我回家,途中,我反覆想了很久,喊他:「陸稍。」
陸稍微微側頭看我一眼,應道:「嗯?怎麼了?」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陸稍偏了偏頭:「這個可不好說。」
「那你現在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前方迎來一張減速帶,陸稍放低車速,「沒有。」
「陸稍。」
「嗯?」
「我喜歡你。」
我看到陸稍的身形頓了頓,握在方向盤上的骨節分明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
「小滿,好好學習,別讓何叔爲你操心。」
我冷笑:「我不稀罕他爲我操心。」
陸稍側頭來看我,彼時青稚,我尚且不懂他眼裏情緒,一心以爲他是在可憐我,嘲笑我。
很多年以後再想起,才知道,原來那是心疼的眼神。
可是到了那時,似乎一切都顯得有些晚了。
我開始纏着陸稍,只要他在家裏,我就會帶着滿滿當當一書包習題去找他。
等他給我講解完,我就說我餓了,然後他會給我做飯喫。
陸稍的廚藝很好,就算只是一盤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青菜,我也能收拾得乾乾淨淨。
有時候我故意裝作聽不懂陸稍的講解,他一邊說我笨,一邊無奈的一遍又一遍換個方式給我講,直到我聽懂爲止。
東南街有一家生意很火爆的酸奶糕,陸稍又一次去那邊辦事順便帶了一盒回來給我,見我喜歡喫,他每次送我回家都刻意繞遠路從那條街走,路過店鋪時便下車去買給我。
從來沒有人像陸稍對我這麼好,包括我爸媽和爺爺奶奶。
我對媽媽的所有印象都是灰色的,小的時候,她只會大聲吼我,用高跟鞋打我,她甚至對我說:「你爲什麼不去死?」
我很多同學都對我說:「霜滿,我好羨慕你呀,你媽媽好漂亮,你們家房子好大好豪華。」
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纔是真的羨慕他們,我想要有人陪我喫飯,哪怕只是一碗清粥,我想要有人陪我說話,哪怕只是談論一下在路邊見到的某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很孤單,真的很孤單。
知道我遇到陸稍,他竟然會記得我喜歡喫什麼,會耐心的聽我說一些學校裏雞毛蒜皮的小事,會一遍又一遍的安撫我暴躁的情緒。
陸稍是特別的,特別到讓我開始在自己的計劃裏面迷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逐漸忘記了自己接近他的目的。
「小滿,最近學習忙不忙,精力不夠的話就申請學校住宿吧,這樣也方便。」陸稍在電腦上備課,彷彿只是隨意說起這麼句話。
我冷冷的看着他:「是你精力不夠吧?你不想給我輔導了對不對?你大可以直說,用得着拐彎抹角嗎?」
陸稍望着我,漂亮的眸子裏翻滾着晦暗不明的情緒。
良久,他伸手揉揉我的發頂,說:「小滿,哥哥不是這個意思,哥哥是希望你多些時間學習。」
我說過,我喜歡陸稍這個動作,只要他揉我的發頂,我就感覺自己心裏那頭小惡魔被鎮降了。
但是這一次失效了,因爲當他說出哥哥兩個字的時候,我知道了爲什麼。
他在躲我,所以他纔會強調我和他的關係——兄妹。
「我不稀罕哥哥!我不需要哥哥!」說完,我拿了書包跑出門。
我知道陸稍會來找我,所以我沒有走平常那條路,而是抄了近道。
破舊蜿蜒的巷子裏又髒又臭,我一邊走一邊發抖,我從小就怕黑,睡覺也必須留一盞檯燈。
然而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兩個醉鬼在我跟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勾住了我的書包肩帶。
我一邊尖叫着推打他們,一邊大聲喊陸稍的名字。
我順手從垃圾桶裏抽出來一隻羽毛球拍,狠狠往醉鬼的腦袋打過去,許是被打痛,他們似乎徹底生氣了,開始動手扒我的衣服。
從前我就聽同學說這條巷子很不安全,尤其是晚上,裏面聚集各路牛鬼蛇神,所以我一次也沒來過,沒想到這次真被我遇上了。
就在我被一個醉鬼一巴掌扇到頭暈耳鳴的時候,陸稍出現了。
朦朧模糊的視線裏,我看見他因爲大力奔跑而劇烈起伏的胸口,看見他臉上焦灼不安的表情。
陸稍打人那叫一個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擺平了對方,他脫下大衣包在我身上,「不怕了。」
他把我挾進懷裏,帶着我走出巷子。
陸稍沒有直接送我回家,他先帶我去藥店買了冰袋,在車裏昏黃的燈光下親自給我敷臉。
「小滿,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光明的地方,黑暗的地方也很多,你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望着陸稍的眼睛,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陸稍又說:「小滿,這句話反過來也一樣。」
反過來?這個世界上不全是黑暗的地方,光明的地方也有很多。
他看到了,看到了我內心的陰暗面,他了解了,瞭解了我內心的陰暗面。
我說:「陸稍,你等我長大好不好?」
陸稍頓了頓,隨即綻放一抹清淺的笑,「在哥哥眼裏,小滿永遠都是孩子。」
他在推開我,我明白,或許也不是推開,只是他想要我跟我保持在正常的關係水平上,比如兄妹,或者家人。
我不理會這些,依舊常常纏着他,讓他給我講一些他以前唸書時的事情,講一些他們學校裏發生的事情。
我升大二的那個暑假,陸稍談戀愛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帶着習題去他家裏,推開門就看見陽臺上兩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我把門砸得砰砰響。
我知道,這一次陸稍不會來找我了,所以我踩着最後一點的夕陽光輝慢慢往家裏走。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沒怎麼跟陸稍見過面,從前平均算起來,他會每週來一次我家喫飯,後來一次也不來了。
我很想去找他,可是每次這個念頭聚集在腦海裏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天看到的他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的畫面。
我很不高興,可是卻沒有理由沒有立場去阻止。
大二開學後,我真的申請了住宿,不爲別的,只是不想回家看到秦璐跟我爸。
他們好像很開心很幸福,有時候一起在四樓放映廳裏看電影,歡快的笑聲可以直達二樓我的臥室裏。
我覺得噁心,很噁心,我只想遠遠的逃離他們。
我從一開始的每週回家一次,變成了後來的一個月回家一次。
陸稍會經常來學校看我,他只是隨意的一身休閒裝扮,就能收穫一大片女孩子的圍觀。
「哇,霜滿,那是你哥啊?長得好帥!」
「何霜滿,你跟你哥長得不怎麼像啊,是親兄妹嗎?」
「何霜滿,你缺嫂子不?」
「我靠,比明星還好看,好想嫁給他!」
明明平日裏從來不跟我有過多接觸的人,確切來說,是我不願意跟她們有過多接觸,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覺得我是個怪人了。
可在知道我有陸稍這麼一個哥哥的時候,她們又統統都熱情的來與我稱姐道妹,八卦閒聊。
我覺得挺吵的,我還是喜歡一個人。
陸稍每回來都給我帶那家酸奶糕,有時候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比如一本書,一支筆。
遇到我沒課的時候,他也會帶我出去喫飯,帶我去遊樂園玩。
他帶我做許多事,爲我做許多事,陪伴我,遷就我,包容我,照顧我。
他跟我說:「小滿,即便是陰天,太陽也會照常升起,只不過雲層太厚,擋住了它的光芒而已。我們也要做那個太陽,無論颳風下雨,都要好好生活。」
我聽進去了這些話,卻沒有照做。
那好像是一個晚自習吧,班主任突然找到我,說:「何霜滿,你家裏出了點事,快回去看看,學校外面有車在等你。」
一開始我很不解,我家裏能出什麼事,難道是我爸的保險櫃被撬了?
直到我被帶到 ICU 病房外,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爸出事了。
他在工作的時候突發腦溢血,情況緊急,當時辦公室外面又正好沒人,所以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現在,醫生已經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了。
陸稍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地板上望着手術室上面的燈光發呆。
「坐在地上做什麼,起來。」他伸手把我拉起來。
我頭暈目眩,輕聲問他:「陸稍,我爸是不是要死了?」
陸稍的眼眶也有些紅,他把我拉到懷裏,不停地上下撫着我的背,說:「不會的小滿,他會沒事的,別害怕。」
陸稍沒有騙我,我爸確實沒有死,但是他成了植物人,因爲搶救不及時,腦組織嚴重受損。
植物人,我曾經只在書裏或者電視劇裏認識過的三個字,多麼陌生,多麼冰冷。
秦璐寸步不離的守在我爸病牀前,給他讀書,給他講故事,給他端屎端尿擦身體。
她平日裏多麼光鮮亮麗的一個人,忽然之間就變得憔悴了不少。
我不敢去病房看我爸,只敢偷偷摸摸從窗戶外面偷窺,我怕我會忍不住要哭。
我恨他,可是我曾經也很愛他。
溫熱的手掌撫上我的發頂,我轉頭,看見沉默不語的陸稍。
「走了,回家。」他拉過我的手。
他的手掌好溫暖,我多想永遠被它牽引包裹。
可是我卻狠狠甩開了它,我哭着跑出醫院,回什麼家,沒有家了,我現在徹底沒有家了。
原本當我媽被我爸和秦璐逼死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沒有家了。
可是後來我發現,那棟豪華的房子始終在那裏,那個我叫了十幾年爸爸的男人始終在那裏。
所以那裏,左右還是我的家。
可是現在,我爸成了個活死人,我奶奶因爲氣急攻心而抱恙在牀。
我才突然確信,這下我是真的沒有家了。
明明已經是深秋了,天氣還說變就變,就像夏天。
瓢潑大雨兜頭而下,我茫然的站在街道中央,看着四周匆忙奔走避雨的人們出神。
我從前在書裏讀到一句話——
明明身邊人來人往,爲何我還是覺得孤獨寂寞,原來是我的心裏太過於空曠。
陸稍追上來,他一言不發拉過我的手就走,我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很深很深,血腥味鑽進我的鼻孔。
「陸稍,你以爲你是誰啊,救世主嗎?我告訴你,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你不要可憐我!你不會真以爲我喜歡你吧?那不過是我的一個陷阱罷了!你媽間接性害死了我媽,我發誓,我要攪亂你們的生活,所以我靠近你,招惹你,結果你他媽不上道啊,哈哈哈!」
在第一次見到陸稍之前,我早就查過了他和秦璐的身份背景。
我知道他是人民教師,想要屠戮他,只需要讓他在道德上出點紕漏即可。
我故意跟我爸說我需要補習功課,讓他務必給我找 T 城最好的老師。
陸稍就是現成的最合適的人選,還是秦璐那隻狐狸精的兒子,我知道我爸一定會找到他。
其實那些題我都會做,可是我要裝作不會,因爲只有這樣,我纔能有更多的時間和陸稍待在一起,讓他喜歡上我。
亂倫,這兩個字,足矣讓他身敗名裂。
總歸不敢殺人放火,我沒有辦法對付秦璐,可是我有辦法對付她在意的人。
大雨傾盆,我和陸稍站在馬路中央對視着,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動。
隔着厚重的雨幕,我看到了陸稍眼裏那些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伸手柔揉我的發頂,將我心裏那隻咆哮的惡魔壓制下去。
這一次,他對我發了火。
可是陸稍是誰啊,他是一個沉穩內斂的男人,就連發火都是溫和至極的。
他說:「所以何霜滿,你就這樣作踐自己,你不僅作踐了自己,也作踐了我媽對何叔的感情。」
說完,他轉身離去,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不停閃爍的霓虹燈下顯露出幾分狼狽。
我終於坐在地上痛哭起來,像要把近 20 年以來所有的難過都通過眼淚排泄出來。
我爸媽歷來感情就不好,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們就總是吵架,甚至打架,十四歲那年,我曾親眼目睹我爸把我媽的頭摁在地板上碰撞。
後來我爸就揹着我媽跟秦璐搞在了一起,我媽想不開,割腕自盡了。
那天的浴缸裏全是她的血,混合着水溢出來,流了滿滿一個浴室。
是,靠近陸稍是我的一個陷阱,可是我從沒想過我有沒有能力去捕捉他。
我最後沒能捕捉到他,卻囚禁了我自己。
這一切的糾葛,終究是我作繭自縛。
-2-
一夜之間,我們家破產了,原來的別墅被抵押,秦璐在外面租了個三室一廳的房子,雖然不比原來的豪華,卻也寬敞。
她是在我放假前把我的東西收拾好搬進新租房的,我的臥室和原來的佈局差不多,最重要的是,陸稍以前買給我的那些公仔玩偶一個不落全都在。
秦璐每天按時按點去醫院照顧我爸,即便再忙她也會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纔出門,精緻到耳環指甲。
有一天,我偷偷進了她的臥室,查看了她的日記,無意中知道了一個驚天祕密。
當初秦璐和我爸情投意合,一個是才華橫溢受萬衆矚目的女孩,一個是空有一身抱負卻無途施展的男孩,他們有着美麗的相遇,甜蜜的戀情。
我媽,當時名噪一時的十八線小歌手,行事風格獨斷專蠻,她橫空而出,插在了我爸和秦璐之間。
我媽以注資幫我爸開公司爲由,誘惑他跟秦璐分手,我爸沒能經得起這道考驗。
後來,我爸我媽結婚了,秦璐出國。
接着往下看:
「我從未想過會再見他,那個當初背棄我們誓言的男人,那個影響我半生的男人。
他還是同從前一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望進他眼睛裏的那一刻,我竟然還能重新記起多年前他陪我看過的星星,那晚,星光浩瀚下的天台上,他曾輕輕親吻過我。
拜倫有句詩,假若他日重逢,我將何以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我想,這便能作爲我與遠青之間最好的詮釋了吧。」
接下來,秦璐寫了她和我爸除開初見的另外兩次偶遇。
第一次,秦璐理智的和我爸保持着安全距離,她的家教和人品不允許自己做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
第二次,我爸喝醉了,像個孩子一樣跟她認錯道歉,稱自己當初剛剛大學畢業年輕不懂事,一心想要大展宏圖,想要美好未來,而現在過了大半生,他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
「時間一晃,竟然二十七年就這樣過去了,老天讓我再次見到何遠青,究竟是給我的饋贈,還是玩笑?
前半生忙忙碌碌無所爲,後半生我多麼想爲自己活一次,原諒他當初的不成熟,原諒我自己那顆被困囿多年的早已枯萎的心。」
我以爲到這裏,應該秦璐就已經和我爸搞上了,結果接下來的內容讓我感到無比震驚。
「何遠青給我發信息約我出去喫飯,我想了很久,拒絕了他。
我想,爲自己而活不能作爲違背道德原則的藉口,忠於自己,纔是真正的爲自己而活。
可是我沒想到尤真會自殺,她的死,好像一把刀子橫在我脖子上,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直到何遠青告訴我尤真有嚴重的抑鬱症,我才感覺自己重新獲得了一些氧氣。
其實當年我並不恨尤真,她當初不過是給我和何遠青的感情出了道題,是我們自己沒能及格。」
尤真是我媽的名字。
這是倒數第二條內容,還有最後一條。
「終於我們在一起了,月亮就算在水裏碎了,也終究還是月亮。十幾歲時的夢想,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我也仍然想要去實現。而嫁給何遠青,就是我當時的最大的願望。」
故事戛然而止,像一首低沉悲傷的音樂,忽然被打斷,只剩下傾聽者在茫然無措。
如果秦璐日記的內容是真的,那麼我媽的死就和她沒有關係,那麼我之前對她的所作所爲,甚至對陸稍的所作所爲……
期末考之後,我接到了鄉下奶奶家裏隔壁常爺爺的電話。
常爺爺說,我奶奶突然病逝了。
我匆忙請了假回家收拾了兩件衣服,出門的時候看見陸稍的車停在外面。
我忽然就邁不開步子了,隔着遠遠的距離,透過車窗玻璃,我看見陸稍望向我的微微蹙起的眉。
我所謂的復仇早已在我爸被醫生宣佈成爲植物人,以及我偷看過秦璐的那本日記之後結束了。
我現在的彆扭,是因爲我清楚自己對陸稍動了心,而他是有女朋友的人。
陸稍降下車窗:「小滿,別鬧了,過來上車。」
我最終還是聽話的上了車。
車裏小聲放着馬頔的《大雁》,我一邊在心裏跟着旋律哼唱,一邊側頭悄悄看陸稍。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他英挺的鼻樑和精緻的脣線弧度。
陸稍是個很好看的男人,秦璐也是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長得很像。
我以爲陸稍只是送我到車站,沒想到他是跟我一起回去。
開了五個小時,到的時候是下午兩點。
喪葬的大小事宜幾乎都是陸稍親手操辦的,他出錢出力,耐心溫和的招待安撫我們家那些七七八八的遠方親戚。
忙完所有事天已經黑了,陸稍坐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參加他們學校上級領導組織的遠程培訓,我坐在老舊的紅木門檻旁邊烤紅薯喫。
「小滿,過來。」陸稍忽然衝我招手。
我走過去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我以爲他是要給我看什麼學習資料之類的,結果他很自然的伸手幫我擦了一下嘴巴。
用大拇指,順着嘴角的方向往後拭去,動作輕柔。
「喫烤紅薯的黑姑娘。」他笑着說,聲音裏有點兒寵溺的味道。
我佯裝鎮定,問他:「陸稍,你和……她怎麼樣了?」
陸稍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我話裏的「她」是指誰。
「分手了。」
我有點兒驚訝:「爲什麼?」
陸稍盯着我看了會兒,關上筆記本,「不合適。」
「陸稍。」我喊他。
「嗯?」
柔柔的晚風吹過,院子裏牆角下梔子花掉落幾片花瓣。
「陸稍,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這是我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了,上一次他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
陸稍食指輕釦筆記本背面,沉吟片刻,回我:「暫時沒想過這個問題。」
落日餘暉印在他刀刻一般雋逸的臉上,爲他徒增了一層美好的濾鏡,如同一年前我與他初見的那個傍晚。
半夜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閃電鳴,我蜷縮在小時候和奶奶一起睡過的牀上失眠了。
敲門聲響起,陸稍溫醇低啞的聲音在雨聲的沖刷下顯得格外溫柔。
「小滿,睡了嗎?」
我起身下牀,打開門,看見陸稍握着手電筒站在門口。
他把手電筒遞給我:「停電了,你把這個放在牀頭櫃上。」
我後知後覺他是在擔心我害怕,實際上我根本都還不知道停電這回事。
我怕黑,但是在這個房間裏我不怕。
我接過手電筒:「謝謝。」
陸稍伸手柔揉我的發頂:「不客氣,快去睡吧,害怕就給我打電話。」
「嗯。」
第二天醒來,我看見陸稍趴在我牀邊上睡着了。
熹微的陽光透過腐竹的木製窗戶灑進來落在他臉上,把他的眉毛,睫毛,鼻子,嘴巴,通通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
通過他均勻清淺的呼吸聲,我可以判斷出他睡得很沉,因此我俯身,在他額頭上落下了一個輕吻。
陸稍不喜歡我,我知道,他早就拒絕過我了。
可是我喜歡陸稍,這份喜歡如果不能被他所接納,那它就只是我一個人的祕密。
-3-
我始終沒有正式去看過我爸,如果說從前是因爲憎恨,那麼後來便是因爲愧疚。
雖然他從未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做我的英雄,爲我遮風擋雨,從小到大他對我都是不冷不熱,但他終究和我流着同樣的血液。
在家裏頹廢幾天之後,我詐屍式爬起來搗鼓自己,先是去理髮店做了新發型,然後回家化了個得體的妝容,再搭配上一條略顯成熟的小香風連衣裙,最後去了陸稍家裏找他。
陽光明媚的上午,我推開大院的木門,看到陸稍彎着腰在侍弄院子裏那些花花草草。
那一刻,時光瘋狂倒流,我站在原地,恍惚記起大約一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也是這樣一副場景,夕陽西下,庭院深深,男人乾淨溫暖。
胡蘭成曾經寫給張愛玲的婚書上有這樣一句話——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於是我滿心歡喜的想啊唸啊,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這句話成爲我和陸稍之間的形容語句。
陸稍回頭看見我,眼神明顯的閃了閃,即便只是一瞬間,依然被我敏銳的捕捉到了。
他穿着一套白色家居服,烏黑的頭髮像是剛洗過,蓬鬆乾淨,劉海軟綿綿的趴在額上。
一陣風帶過,我似乎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
他朝我招手:「進來,小滿。」
我走過去,站定在他身前。
陸稍很高,我只能到他肩膀的位置,跟他說話必須要很辛苦的仰着頭纔行。
「社會實踐報告寫了嗎?」他表情嚴肅。
我都沒去實踐,何來報告?
不過我不打算說實話,陸稍就是陸稍,他一定會指責我教訓我。
我說:「早就寫好了。」
「是嗎?拿來我看看。」
「不用了,不麻煩你了。」
陸稍堅持:「我幫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真的不用了,我真的寫了,不騙你。」
陸稍就狐疑的皺眉:「何霜滿,你什麼時候學會撒謊了?」
看吧,又來了,一本正經的樣子。
我敗下陣來:「好吧,我沒寫,開學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嗎,來得及。」
陸稍神色緩和下來,伸手揉一揉我的發頂:「聽話。」
我湊到他跟前:「那我這麼聽話,有沒有獎勵?」
陸稍笑看着我:「你想要什麼獎勵?」
「你。」
陸稍頓住,漆黑深邃的眸子一動不動的望着我。
我撲到他懷裏抱住他說:「陸稍,我喜歡你,我不想你做我哥哥,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清晰的感受到懷裏那具高大結實的身子狠狠地顫了顫,連帶着我的心一起。
可是陸稍大力掰開我的手:「小滿,你別鬧了。」
我不管不顧撲到他懷裏重新抱住他:「我沒鬧!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把我當做小孩子了,我已經成年了,我是自由的,我擁有自己做任何選擇的權利!我喜歡你,陸稍,我就是喜歡你!」
陸稍再次大力掰開我的手,聲音裏終於染上了幾分慍怒:「何霜滿,這個遊戲你究竟還想要玩到什麼時候?」
我呆若木雞,他竟然以爲我還在報復他?
這次沒有再去抱他,改換成拉住他的衣角,我說:「沒有,陸稍,我沒有玩遊戲,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線顯露出恰到好處的顫抖,這樣或許會讓陸稍心軟,他一向什麼都依着我的。
果然,我又猜對了,陸稍心軟了。
他說:「小滿,你現在還小,還有大把好時光,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倔強的盯着他:「我知道,可是這跟喜歡你並不衝突。」
「可我是你哥哥,而且你應該以學習爲重。」
「什麼哥哥,我們沒有血緣關係,而且陸老師,現在已經是 21 世紀了,你這句話的適用羣體是初高中生,不是大學生。」
陸稍忽然就笑了,笑得有些無奈,「何霜滿,你從哪裏學的這些歪門邪理?」
「本來就是,所以陸稍,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小滿。」
「別叫我小滿,我叫何霜滿。」
「何霜滿。」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你自己玩會兒,我去做飯,喫完飯我送你回去。」
真正寫完實踐報告那天,我給陸稍打電話說要請他喫飯,就當是感謝他監督我完成任務。
陸稍答應了。
說是請他喫飯,實際上是我藉機發酒瘋。
我把自己灌得爛醉,然後纏着陸稍讓他帶我回家,回他的家,回那座可愛溫馨的小四合院。
我已經看上那座房子很久了,很久很久了,大概有,一年那麼久了。
可是陸稍卻把車子開到了秦璐租房的樓下。
「你到底爲什麼不喜歡我?我恨你!」吼出這句話,我打開車門跑了出去。
我沒有回家,我不想回家,那個家裏冷冰冰的,我不僅怕黑,我還怕孤獨,怕寂寞。
昏昏沉沉縮在望天大廈上面的橋洞裏,我俯身看下面絡繹不絕的人羣,他們的臉上大都是麻木的神情,他們的靈魂早已被生活打磨得黯淡無光。
我不要成爲這樣的人,我不要永遠生活在陰暗的地底下,我渴望溫暖,渴望光亮,而陸稍就是那束光。
只是彼時我尚且不知道,他那束光過於耀眼,帶來溫暖的同時也會帶來灼傷。
我不知道陸稍有沒有出來找我,我在城市不斷閃爍的霓虹燈下睡着了。
夢境荒涼蕭條,跟我媽死後那段時間裏的一樣,亂七八糟的內容,最後通通都會轉變成觸目驚心的一幕——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躺在滿是鮮血的浴缸裏,她面色慘白,脣角帶着一抹妖豔決絕的笑。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總夢見她,她就好像是蟄伏在我身體裏的一條蟲子,吸食着我的精血而存活,時不時咬我一口,讓我疼到無法呼吸。
那些畫面,她使勁扯我頭髮的畫面,使勁擰我胳膊的畫面,我們高跟鞋砸我的畫面……
我疼得要死了,卻只敢躲在衣櫃裏偷偷哭泣,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爸爸。他每天都在忙公司裏的事,怎麼會有時間管我呢。
-4-
醒來是在陸稍的房子裏,他正坐在牀邊看着我,眼睛下方染着一圈淡淡的青色。
就在那一瞬間,淚水迅速充盈我的眼眶。
我猛地坐起身抱住他:「陸稍,對不起。」
陸稍回抱住我,寬厚溫熱的手掌輕撫我的後背,聲音裏透露着幾分疲憊:「以後不準再這麼任性了,不準再讓我這麼擔心了。」
我點頭,眼淚浸溼他的衣裳,他始終一下一下輕輕拍打着我的後背。
大二下學期開學後不久,陸稍第一次帶我去他的學校參觀,我才知道他在學校裏有多受歡迎。
女孩子們見到他羞得滿臉通紅,爭先恐後的跟他問好,還主動的買水給他。
我很想拉着陸稍趕緊走開,卻又想到他是老師,這麼做可能會對他有負面影響。
我答應過他,不能再那麼任性了。
轉了一圈,陸稍帶我去他們學校外面著名的那條美食街喫了水三鮮。
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問他:「很好喫,陸稍,你會做嗎?」
陸稍挑眉:「當然,改天做給你嚐嚐。」
晚上是回家喫的飯,秦璐做了一桌豐盛的大餐,她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說:「小滿,這學期忙起來了是吧,你又沒有住校,每天回來這邊也不是很近,要不你就直接搬去哥哥那裏住,這樣阿姨也放心。」
我對秦璐的後面兩句話很是滿意,可是陸稍卻面露難色。
「算了,不用,謝謝。」說完這句話我擱下筷子就走人。
遇見舒明肖是在一個我逃課去上網的晚上,我剛從圍牆上跳下去,身旁跟着也掉下來一抹黑影,嚇得我一個腿軟差點摔倒在地。
男生眼疾手快扶住我:「唉,哥的魅力已經大到這個程度了嗎?」
我定了定神,不打算理會他,翻個白眼抬腳走人。
男生追上來:「去哪個網吧啊,鑫源?」
「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啊,我也去鑫源,我們順道啊。」男生笑得燦爛。
見我不說話,男生快走兩步跑到我前面,朝我伸出手:「你好何霜滿,我叫舒明肖。」
「哦。」
我忘記了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我的名字,只一心想着陸稍剛纔爲什麼沒有回我的信息。
男生一臉懵逼:「面對帥哥這麼冷淡,這不科學啊……」
剛到網吧門口,我就看見了陸稍。
在一家英式咖啡店裏,他臨窗而坐,面前是個長相清秀的女生。
女生開心的在說着什麼,陸稍則安靜的聽着,清雋溫雅的臉上佈滿笑意。
難怪,難怪不願意讓我搬進去,原來是有新的女朋友了。
我就站在網吧門口看着他們,舒明肖也站在我旁邊看着他們。
我瞪舒明肖:「你幹什麼?」
他吹一聲口哨,反問我:「你幹什麼?」
「神經病!」罵他一句我就轉身進了網吧。
我把對面的敵人當成陸稍對面的那個女生,狂喫狂喫挨個追着跑了半張地圖,最後一刀劈死。
舒明肖卻輸了,咬着煙大聲問候隊裏那位打到一半就掛機的隊友祖宗十八代。
我拍拍他的肩膀:「淡定,給我一支菸。」
他把煙盒和打火機扔給我,我學着他的樣子把煙叼在嘴裏,打火。
吸第一口,因爲力度用大了點,我被嗆得猛咳,差點背過氣去。
「煙不是這麼吸的,要先用鼻子,再用嘴,小口一點,然後張嘴,深呼吸,把霧吸進肺裏,再慢慢吐出來,嗯,爽——」舒明肖教我。
那天晚上,我學會了吸菸。
舒明肖把我叫到籃球場上表白的那天下午,我接到秦璐的電話,她說,我爸快不行了。
彷彿一個晴天霹靂,我丟掉舒明肖強行塞進我懷裏的玫瑰花,大步往校門口跑去。
剛出校門就碰上了正急忙趕來的陸稍,他雙手握住我的肩膀,先我一步開口:「小滿,你別急,我們現在就回去。」
我使勁捏着陸稍的衣袖,他腿長,走得快,我幾乎要用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路上,一向鎮定冷靜的陸稍把車子開成了飛的。
我沒能見到我爸最後一面,他躺在病牀上,乾瘦乾瘦的,臉色白得透明,再也沒了從前的瀟灑與帥氣。
我不記得是怎麼出的醫院了,只記得渾身癱軟,是陸稍揹着我走的。
他的背寬闊溫暖,跟他的懷抱一樣。
江風柔柔的拂過我們,我聞到陸稍頭髮上淡淡的檸檬香味。
我緊了緊勾在陸稍脖子上的手:「陸稍,以後我只有你了。」
陸稍的腳步頓了頓,側過頭,輕聲對我說:「小滿,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
我把頭緊緊貼在他的背上,以示回應。
辦完我爸的葬禮之後,秦璐就把租的房子退了。
她買了去巴黎的機票,不包括陸稍的。
我在房間裏偷聽到她和陸稍在客廳談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我聽清楚。
「真的要走嗎?」陸稍問。
「跟他這兩年,也算是了了我曾經的夢想了,沒有遺憾了。」秦璐一向清婉的聲音透着幾分落寞。
「也不一定要去國外,或許……」
「一定要去,我喜歡那裏。小稍,你要好好照顧小滿,她需要你。」
最後兩句話讓我滿臉通紅,我忽然有些羞愧,對於曾經欺負秦璐的那些所作所爲。
秦璐走的那天我和陸稍去機場送她,她依然打扮得精緻靚麗,栗色長髮在腦後綰成花苞狀,黑色大衣搭配淺藍色直筒牛仔褲,知性而優雅。
她真的不像是一個近五十歲的女人,她是那麼的獨特美麗。
她明明那麼盡心盡力的伺候我爸小半年,但她好像又並不難過我爸的離去,她那般風輕雲淡,好像一隻蝴蝶,只是短暫的在某一處風景上面停留過一下而已。
要到很多年以後的後來,我在烏斯懷亞的漫天風雪裏收到秦璐寄給我的明信片,她在上面寫,愛過他,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好的事,可是那些時光回不去了。小滿,我們終究要向前看,
那一刻,我身邊沒有陸稍。
那一刻,我望着面前無限延綿的冰天雪地,淚如雨下。
陸稍的房間裏有副畫,畫裏是四隻企鵝和一句話。
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
我問陸稍:「那是什麼意思?」
「世界的盡頭。」
「爲什麼烏斯懷亞是世界的盡頭?」
「因爲這個小鎮與南極大陸很近,許多趕赴南極的科學考察隊會以它爲後方基地,或者是中轉站,它是個自由的港口,也是個遙遠的孤獨的港口。」
那天回去,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發呆,無論陸稍怎麼敲門我都無動於衷。
在機場的人聲鼎沸裏,秦璐第一次深深擁抱了我,她說:「小滿,我真的很喜歡你,祝你幸福。」
我想不通她爲什麼可以對一個那麼不待見自己的人如此溫柔,這顯得我像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直到陸稍用備用鑰匙打開門,我的眼淚纔再也止不住。
陸稍三兩步走到我面前,把我拉進懷裏,「沒事的,小滿,她從來沒有怪過你。」
我哭得更兇了,眼淚鼻涕全都糊在了陸稍的衣服上。
他笑着揉我的發頂:「小姑娘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我抬頭,淚眼朦朧的看着他,問:「不好看又怎麼樣,你都會喜歡,對不對?」
陸稍的眼神暗淡了一瞬,隨即,他點頭,「對,哥哥永遠都會喜歡小滿。」
我生氣的推開他:「我不要哥哥!你究竟要我說幾遍?」
陸稍就不說話了,他沉默的盯着我,良久,薄脣輕啓:「小滿,別鬧了,我們是兄妹。」
「誰跟你是兄妹?你媽又不是我媽,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們不是兄妹!」
晚上,陸稍在書房備課,我披頭散髮推門進去。
他抬眸看我,神色平靜無波瀾。
「陸稍,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陸稍微微皺着眉,明亮的燈光下,我的視線落在他握着筆的修長的手指上。
我不禁想,如果有一天,那樣好看的手指可以與我的合二爲一,該有多好。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想被它帶領着去很多很多地方,可以不用風景很好,只要和陸稍一起。
可是陸稍他不愛我,他再一次推開了我。
「小滿,我說過,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愛情。」
我不死心:「爲什麼?」
陸稍盯着我,沉默許久,聲音輕而緩:「因爲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妹妹。」
從來沒有過一次他這般明確的拒絕我,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落荒而逃的小丑,除了趕緊藏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5-
我開始跟着舒明肖鬼混,逃課,打牌,打遊戲,飆車……
我知道陸稍喜歡的一定不是我這種暴躁古怪的女孩子,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心裏那頭暴躁的小獅子跟着我一起長大了,它甚至雄壯得我無法駕馭。
發現我抽菸那天,陸稍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把我遺落在衛生間裏的打火機狠狠扔到我面前,雙眸似寒星一般,聲音裏滿是慍怒。
像我爸出事我跟他攤牌那天一樣,他又一次連名帶姓的叫我——
「何霜滿,你這是跟誰學的!?」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陸稍,他一向是溫和冷靜的。
我不說話,倔強的跟他對視着。
電話響起來,陸稍接通,語氣瞬間軟了軟:「嗯,好。」
而後,陸稍迅速清理走了我房裏所有的煙,包括那隻打火機,冷冷的對我丟下一句「你自己反省反省」就出了門去。
我沒有聽話在屋裏反省自己,而是悄悄跟蹤了陸稍。
果然,他又去見了那個女孩子,他們並肩走在陽光下,看上去竟然有一點般配。
我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家。
陸稍很晚纔回來,見我坐在沙發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他的臉色有一點蒼白。
「怎麼不開燈?」他問了句,走到我對面坐下。
「太亮了。」我說。
陸稍身子前傾,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十指自然淺握,看着我,問:「最近學習怎麼樣,會不會覺得喫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像以前的何遠青一樣,表面上好像很關心我,關心我的學習,關心我的生活,實際上根本不明白,或者說不在意,我的想法是什麼。
「挺好的。」我回答。
「小滿,哥哥希望你好。」
我問他:「陸稍,你喜歡她嗎?」
陸稍皺眉,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提醒他:「你下午見的那個女孩子。」
陸稍愣了愣,說:「沒有的事。」
「那她是誰?」
「她是……一個朋友而已,來找我說點事情。」
我差點就要問什麼事情,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分了,我並不是他的誰,沒有資格以這種態度向他求證任何。
可是他此時此刻閃躲的眼神,還有下午接電話時刻意放軟的語氣,就像一把刀子刺在我心上,一點一點越來越深。
「陸稍……」我喊他。
「嗯?」陸稍抬眸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看啊,陸稍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寂靜黑暗的夜晚,他仍然能給我足夠的安全感。
他的溫柔就好像是與生俱來的,隨意表現在哪怕一個動作或者一句話上面,就足以叫我爲之淪陷。
「對不起。」我說。
陸稍微微點了點頭,伸手拉解自己的領帶,「以後離舒明肖遠點。」
我詫異:「你怎麼知道?」
他起身:「總之離他遠點就是。」
我聽話的沒有再跟舒明肖鬼混,但我和他仍然是朋友,在學校碰到的時候會打個招呼,我沒有再上過他那輛十分酷炫的機車。
大三那個寒假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假期,我和陸稍窩在一張沙發上看電影,科幻片、紀錄片、喜劇片、戰爭片。
我是文科生,在歷史這塊卻算得上是個半盲人,陸稍就會細心的給我講解那些戰爭雷霆,風雲變幻。
窗外寒風呼嘯,雨雪同鳴,屋內明燈四起,溫暖如春。
「小滿,這個世界很美好,歲月還很長,我們要慢慢與它和解。」
那個男人,他的聲音比凌晨三點綻放的海棠花還要溫柔,還要讓我爲之心動。
只是可惜,彼時孤僻極端的我並沒有去深刻理解他的意思。
聖誕節那天下午陸稍接了個電話就出門去了,我開心的從衣櫃裏拿出我提早了很久準備好的裝飾品,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將客廳裝點好。
發信息問了陸稍回來的時間,我穿上聖誕服躲在陽臺後面的玻璃櫃子裏。
這個地方極爲隱蔽,平時被我和陸稍拿來放置廢品了,只有在晾衣服的時候我們纔會經過它,所以我確信陸稍找不到我。
等了很久,等得我都快要睡着了陸稍纔回來。
他身後跟這個女孩子,那個跟他在咖啡廳侃侃而談,跟他在公園並肩而行的女孩子。
「小滿?」陸稍叫着我的名字進了我的臥室。
而後,他拿出一套我的衣服遞給那個女孩子,「她不在,你進去換吧。」
再然後,女孩子就穿着我的衣服出來了。
陸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說:「沒想到很合身,我還擔心穿不了,小滿太瘦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想從櫃子裏跳出來,卻因爲腳麻了沒支撐住,直接整個人滾落到了地板上。
尷尬,難堪。
陸稍和那個女孩子一起跑到我面前,陸稍攔腰抱起我,對那個女孩子說:「子凝,你先自己坐會兒。」
說完,陸稍把我抱進了我的臥室。
他把我放在牀上,脫掉我的聖誕服,俯身查看我的腿有沒有受傷。
他的手指又冰又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哆嗦,眼淚也跟着掉了出來。
陸稍抬眸看我,神色複雜。
「她爲什麼穿我的衣服?」
「小滿,你聽我說,她的衣服不小心被……」
「她是誰啊,她憑什麼穿我的衣服!?」我吼叫着推開他。
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了陸稍眼裏的低落,無奈,還有失望。
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跳下牀跑出去,路過客廳時,正好對上那個女孩子帶着幾分茫然的眼神。
我惡狠狠的瞪她一眼,然後摔門而走。
我跑得很快,停下來才發現在下雪,不大,小朵小朵的,落在我手心轉眼便融化。
只穿了一件毛衣,手機也沒帶,我抱着胳膊縮在路邊的木椅上發呆。
舒明肖跟他幾個兄弟說說笑笑路過,看見我,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脫下衣服裹在我身上,「何霜滿,你怎麼回事?」
我看他一眼,沒有回答。
舒明肖皺眉:「誰他媽欺負你了?你告訴我,老子弄死他去!」
這話一出,他身後幾個看好戲的兄弟就集體的對着我們陰陽怪氣起來。
「喲,老舒,這還沒到春天呢,你這桃花就開了?」
「老舒,這是不是你上次提起的那個什麼滿來着?」
「不得了了,老舒要開始玩女人了。」
「說話注意點,什麼叫玩女人,我舒哥可正經了。」
……
舒明肖轉頭看了那幾個男生一眼,對方立刻噤聲。
「何霜滿,你願意做我女朋友嗎?」舒明肖忽然說。
我被他嚇了一跳,取下身上的衣服想要還給他,卻被他阻止。
他伸手撥弄了一下我散落在耳前的長髮,補充:「沒關係,你的事情我不問,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了。」
如果說前面那句話很嚇人,那麼後面這句話就很誘人。
所以,我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我真的開始和舒明肖交往了起來,目的不純,爲了氣陸稍。
「何霜滿,我上次怎麼跟你說的,我讓你離他遠點,你聽不見是嗎?」陸稍拽着我的胳膊。
我對他笑:「哥你放心,舒明肖現在是好孩子,我們沒有再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了。」
我看見陸稍的眸光沉了沉,拽着我胳膊的手卻沒有鬆開。
「哥,明肖還在下面等我呢,我們要去看電影。」說完,我掰開他的手轉身出門。
機車駛出拐角之前,我轉頭看了一眼,陸稍站在院門口的那棵柚子樹旁望着我們,路燈微涼,將他高大的身影扯得零零碎碎。
舒明肖談起戀愛來不像表面上那麼大大咧咧,每次約會都是由他來計劃,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配合他就可以。
「你喜歡我什麼啊?」我問舒明肖。
他歪着頭想了想,說:「大概,可能,是覺得你看起來很傻?」
我:「……」
「還有個原因,你打遊戲很厲害。」
「哦。」
陸稍找我談過兩次,我以爲他會阻止和我舒明肖交往,可是沒有,他只是雲淡風輕的叮囑我保護好自己。
虛僞,可笑!
我在心裏反覆想着這兩個詞,再也沒能對陸稍有過好臉色。
我們幾乎不再跟對方說話,他沉默疏離,我冷淡客氣。
他說得沒錯,我們只是兄妹。
我故意跟舒明肖待到很晚纔回來,我以爲陸稍會等我,結果等我的只是客廳裏的一盞燈。
原來是真的,他並不在意我,對我好不過是因爲我們中妹一場。
某天晚上,舒明肖照例把我送到家門口,我們互道晚安之後,他忽然捉住我的肩膀俯身在我臉上落下一個吻。
推開大廳的門,我被一股強大的拉力死死拽住,緊接着整個人被重重撞到牆上,頓時頭暈眼花。
接着昏暗的燈光,我看清陸稍如火燒一般的眸子,他表情陰鷙的望着我,像一頭狼。
我被這樣的陸稍嚇得不敢動彈,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陸稍。
「何霜滿,故意氣我?嗯?」他湊近我,咬牙切齒道。
我的雙手被陸稍一隻手捏住舉在頭頂,他的皮膚很燙,像要把我融化掉。
他的力氣很大,我感覺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折斷了。
疼痛和恐懼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想控制住自己的喉嚨,卻絲毫沒有辦法,只能任由它發出巨大的嗚咽聲。
因爲大口吸氣呼氣,我的胸口需要大幅度的起伏,可陸稍緊緊壓着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陸稍就沉默的看着我哭,臉上的表情從狠厲逐漸變成慍怒再變成冷漠。
忽然,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猛地甩開我的手,整個人踉蹌着後退兩步。
我抽噎着望着他,心裏奢望他說點抱歉之類的話,或者哄哄我,沒有,他只是倉皇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高大落寞,把這個寂靜的夜晚劃拉出一道亮堂堂的口子。
我通過那道口子往裏張望,看見每一刻我曾與陸稍相處過的時光,看見他的溫柔,他的細膩,看見他挑眉,他嘆息,看見全部的他,還有他眼中的叛逆任性的我。
剛纔的陸稍一定不是故意的,他從來不會這麼對我。
「陸稍。」我喊他,顫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
陸稍頓住腳步,沒有轉身。
我魔怔一般走上前去,從後面抱住他,「陸稍,我喜歡你,喜歡你對我好,喜歡你揹我,喜歡你摸我的頭,喜歡你叫我小姑娘,喜歡你做飯給我喫,我真的喜歡你,我們……」
陸稍的身子搖搖晃晃的,他抬手使勁揉揉自己的太陽穴,隨即掰開我的手,轉身,低頭看着我,嗓音格外喑啞:「小滿,你在說什麼呢,我們是兄妹。」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我不喜歡你。」
「你再說一遍。」
「何霜滿,我不喜歡你,以後你的事,你和舒明肖的事,我也不管了。」說完,他快步離開。
氣溫急劇下降那幾天,舒明肖感冒了,我陪他一起去醫院。
路過神經內科門診室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被陸稍叫做「子凝」的女孩子。
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竟然是醫生。
從醫院出來後,我有些心不在焉。
舒明肖攬過我的肩膀:「怎麼啦,至於這麼擔心嗎,感冒而已。」
我沒說話,專心踢着腳下的一顆石頭。
「對了,房子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回過神來:「可以,今晚我就回去搬。」
「嗯,畢竟男女有別,我不希望你和他再住在一起,你要是一個人租房害怕,住宿舍也可以。」
「算了,我不喜歡很多人一起住。」
舒明肖嬉皮笑臉的湊到我面前:「那我搬過去跟你一起住?」
我轉開話題:「我餓了,我們去喫飯吧。」
舒明肖彈我額頭:「跟你開玩笑的,不過你真害怕的話我可以把對面也租下來,我住。」
「不用,我不怕,走吧,喫飯。」
那天我很晚纔回家,在門口站了很久,始終想不好怎麼跟陸稍開口。
推開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屋裏沒有人,我一路找到書房,看見陸稍坐在書桌前翻閱着一個筆記本。
我走到他身邊,他才後知後覺的把本子收起來鎖進抽屜,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有些驚訝的看着我。
那句「我想搬出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裏,「你回來了,小滿,你回來了,我還以爲你不回來了……」
他的下巴反覆在我頭頂摩擦,我感覺有些疼。
陸稍又喝醉了,第二次了,不,或許不止。
我推開他,把他摁在椅子上坐下,笑着對他說:「哥,我有話……」
「我不想做你哥哥了。」他把我抱起來放在他腿上,微微仰頭凝睇着我。
朦朧的壁燈光線下,我看到他突出的喉結精緻飽滿,頸部線條流暢鋒利。
我忽然想要逗逗他,於是抬手撫上他的胡茬:「說人話。」
「何霜滿,我想做你男人。」
我的心在濃重的酒氣中驚天動地的顫了顫,這是陸稍能說出來的話?
「好啊。」我學着電影裏那些女人,俯身朝陸稍喉結上吹口氣,故作熟練的姿態。
「何霜滿,你好像很有經驗?」
我用拇指食指捻滾着他的耳垂把玩:「對啊,舒明肖教我的。」
幾乎是一瞬間,陸稍的臉色就狠狠沉了下去,他原本在我後背上溫柔遊走的手掌,忽然變成了大力的鉗制。
「何霜滿,」他薄脣輕啓,眸光寒冷至極點,「我真的慣壞你了是不是?」
我從他身上撤離:「是,所以你就自食其果吧。」
回到房裏,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6-
收拾完,我拖着箱子頭也不回的走出大廳,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我看見那些在冬雪的摧殘下幾乎枯萎的植物,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陸稍的時候。
就是在這裏,他第一次對我笑,第一次喊我小姑娘。
後來就被我纏上了,他或許會覺得自己挺倒黴的吧。
兩年多以來,他一直在將就我,包容我,這樣的一個人,我要怎樣才能做到不喜歡呢?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其實我有些後悔,可是陸稍沒有來挽留我,我不知道這個臺階該怎麼下了。
雖然這樣的想法很矛盾,可是我還是希望他像從前那樣摸摸我的發頂,說,小滿,別鬧了。
那樣我就可以不用走了,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他,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想離開他。
推開院子的木門,我回頭,看見陸稍竟然站在大廳外面望着我。
他微微曲身子靠在雪白的牆壁上,指尖的煙火被寒風吹得明明滅滅。
他只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寬鬆粗線毛衣,脖頸修長,額前的短髮微微有些凌亂。
看上去,他像是被鑲嵌在一副上了年代的水彩畫裏面的少年一般,明亮而淡然。
我看見他用力抽菸,一口接着一口,有些猛烈,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我沒走,我在等他叫我,可是我等了很久,久到他手裏那支菸都燃完了,他也沒有開口喊我的名字。
我真的走了,真的搬出了陸稍那個可愛溫馨的小四合院。
不和陸稍住在一起,我的生活完全陷入了一種極度糜爛的狀態。
泡麪喫到吐,垃圾袋不到臭不換,沙發縫裏全是零食碎屑,果皮在角落裏發黴。
舒明肖罵罵咧咧來幫我收拾,他動作很大地拉開窗戶,呼啦啦,刺眼的陽光灑進來,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我搶過他手上的掃把:「你走吧,不用管我,租房子的錢我會還給你。」
舒明肖表情凝固:「什麼意思?」
我重複:「我說你走吧,不用管我,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舒明肖默不作聲的扭頭看一眼被他收進垃圾袋的各類垃圾:「你這叫可以照顧好自己?」
「我不需要人管我,你走吧,真的,謝謝你,明肖。」說完,我直接把他推出門外。
我想我病了,離開陸稍我就病了。
我被他照顧得太好,就像一直被養在溫室裏的花朵一樣,忽然沒了庇佑,忽然要面對滿天風雪,便只能迅速枯萎。
陸稍來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剛剛喝過一點酒,睡意正濃。
我在網上看到說睡前喝一點酒可以助眠,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每天晚上睡着都會做噩夢,跟我媽剛去世那段時間一樣,無論起初的畫面是什麼,到了最後都會定格在血染浴室的那一幕。
每次醒來都是滿頭大汗,沒有一次是例外。
半夢半醒之間,那抹高大的身影好像先是進了我的臥室,在裏面搗鼓許久,然後又出來抱我。
他的手臂很長很有力,他衣服上熟悉的氣息爭先恐後鑽進我的夢裏,我很快就再次徹底睡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就是下午了,屋裏昏昏暗暗的,門口的一盞壁燈亮着,我剛想下牀,被嚇了一跳,地面乾淨得我簡直不知道怎麼下腳。
空氣中瀰漫着皮蛋瘦肉粥的香味,我呆了幾秒,幾乎是跳下牀的,赤着腳奔進廚房。
陸稍正繫着圍裙在切菜,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空間裏顯得有些擁擠。
那一刻,好像全世界的雪都齊刷刷落下,每一對戀人都牽着彼此的手歷經一場白頭。
「去洗澡。」陸稍抬眸瞥我一眼,命令的語氣。
我歡快的跑去浴室,把自己從頭到腳搓了一遍,亦舒怎麼說的來着,只要洗個熱水澡就可以重生了。
正吹頭髮的時候,陸稍推開門進來,他一言不發的拿過我手上的吹風機幫我。
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經常纏着他幫我吹頭髮,我頭髮長,自己吹總是費力又費時間,他幫我的話十分鐘不到就好了。
陸稍很高,就算是望着鏡子裏的他,我也要微微仰着頭纔行。
「陸稍。」
不知道是不是吹風機的聲音太大了掩蓋了我的,他沒有應我。
「陸稍。」我又喊。
這次我可以確定他聽到了,只是不想應我而已,因爲我看見他的睫毛顫了顫。
陸稍好像在生氣,喫飯的時候也不說話,但是會偷偷拿眼睛瞄我,也會給我夾菜。
以前他都會像個長輩一樣問我這幾天學習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困擾或者需要他幫助的地方之類的,現在卻這麼安靜。
沒辦法,我只好說:「你不是說我的事你不管了嗎?」
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顯得我有多麼斤斤計較一般。
他管我,明明我比誰都開心,他那句話,明明我很清楚就是一句氣話。
「我不管你誰管你。」陸稍一邊說,一邊起身收碗。
「你……」
「啪!」我話未說完,陸稍手上的一隻碗掉在了地上發出劇烈的聲響。
我揶揄他:「不想幹活就直說。」
陸稍愣愣的看一眼自己的手,又愣愣的看一眼地上的碎片,站着沒有動。
我跑去拿了掃把和鏟子:「好了,你休息一下。」
最後是我洗的碗,陸稍靠在廚房門口看着我。
「小滿。」他喊我,聲音喑啞低沉。
「嗯?怎麼了?」我回頭。
「明天我教你做菜吧。」
「爲什麼?」
陸稍就笑:「你幾歲了?以後一個人的時候被餓死了怎麼辦?」
「我怎麼會一個人呢,我不是還有你……」話未說完,我就看到陸稍暗淡下去的眼神,立刻住了嘴。
他好像又要生氣了,算了,不說就不說吧,先依着他,反正我還是會繼續纏着他。
那時候,我是如此篤定這輩子會和陸稍在一起,如此篤定我會和陸稍在一起一輩子。
後來,我這個心願終於實現了,但卻只實現了一半。
陸稍真的開始教我做飯了,從我喜歡喫的可樂雞翅下手。
「先將雞翅雙面劃口,冷水下鍋,放入薑片和蔥段一起煮,過程中記得把白沫撈起來,也別煮太久,感覺四五分熟就可以了,然後準備丁香八角花椒桂皮,放油翻炒,倒入可樂,慢火收汁。」
步驟聽起來真的很簡單,沒有任何高難度無法理解的地方,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做出來的就是糊的。
陸稍真的是滿臉嫌棄,我第一次見他露出這種表情。
他說:「小滿,你已經笨得出乎我的意料了。」
一本正經的語氣,真的很欠揍。
-7-
接下來,陸稍又教我做了糖醋里脊,和幾道普通的家常菜,依舊是學得馬馬虎虎。
「小滿,很多事不能太着急,就像這輩子我們要走的路一樣,只要確定了方向,就不要慌,我們要去哪裏,去做什麼,都和沿途的風景無關,所以我們要選擇坦然的接納並且熱愛這段旅程,只有這樣,我們纔不會覺得累,纔會覺得來人世間這一趟修行是有意義的。」陸稍的眼睛亮晶晶的,比飄在窗戶上的雪花還要乾淨。
一知半解,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拉拉他的衣袖,說:「好了好了,我明白了,陸稍,你最近好像有點奇怪……」
陸稍就笑:「因爲我的小姑娘長大了,我要趕緊再裝裝大人,不然怕沒機會了。」
後來我想,陸稍那段時間是怎麼瞞過我的,便是因爲他永遠從容冷靜,叫我看不出半點破綻。
「陸稍,我想喫那家酸奶糕了。」
「好。」陸稍笑着應了一聲,走到一旁的衣架子上取外套。
我伸手把他外套兜裏的車鑰匙取出來放在茶几上,他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坐公交車。」我說。
陸稍無奈:「好。」
外面下着雪,有小孩子在嬉戲打鬧着,我側過頭問與我並肩而走的陸稍:「公交站還有多遠啊?」
陸稍想了想,說:「按照你的速度來,可能還要走十五分鐘。」
我停下腳步:「太遠了。」
陸稍挑眉,未語。
我亦不動聲色的看着他。
我們這次也算是和好了吧,那……
我心裏的小九九還沒拼全,陸稍就走到我面前蹲下,「上來。」
OK,計劃成功。
看,陸稍就是陸稍,永遠最瞭解小滿。
陸稍的背很寬,跟他的懷抱一樣,我把臉緊緊貼在上面,鼻尖縈繞着只屬於他的獨特的薄荷香味。
「小滿。」陸稍忽然止住步子,微微側頭。
「怎麼了?」我抬起頭,看見他堅毅的臉部輪廓。
「哥哥跟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
我不喜歡聽他用「哥哥」這個詞,我說:「陸稍,你最近真的有點奇怪。」
「還不是因爲你不夠聽話,哪有做家長的不操心?」
我對「家長」一詞很受用,於是開開心心的說:「好的,家長,我以後會聽話的。」
陸稍輕笑一聲,揹着我跑起來,我被嚇了一跳,死死勒緊他的脖子。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是雪風與我正面相對,我沒辦法呼吸,只能把臉深深埋進面前的溫柔漩渦裏。
「小滿,可能過段時間我會去出差,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回來的公交車上,陸稍這樣說。
出差?哦,陸稍是老師,出差可能就是去別的更高級院校聽課學習吧。
「好,去幾天啊?」
「不久,三四天。」
後來我想,如果我當時細心一點,一定就能捕捉到陸稍眼角眉梢那一絲淺淺的慌亂。
那天晚上分別的時候,我站在小區下面看着陸稍上車,看着他發動引擎駛出一段距離。
舒明肖是幫我租在第五層的,等我乘坐電梯上樓到家後,手機響了起來,是陸稍。
我接通,喊了聲陸稍的名字,沒有收到回應,只有無限長久的沉默。
那一刻,我莫名覺得,命運好像在對着我醞釀一場巨大的爆發。
「陸稍?」我又喊了一聲,音線已經有些顫抖。
又過了會兒,電話裏才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嗯……剛纔信號不好,我就是忘了跟你說,今天夜裏會降溫,你注意點兒。」
我鬆了口氣:「打過來又不說話,我還以爲你怎麼了,嚇死我了。」
陸稍是第二天下午三點的飛機,我去送他,在人聲鼎沸之中,他伸手揉揉我的發頂,只說了一句話——「記得好好喫飯好好睡覺。」
「好的,家長。」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融入人羣,再消失於人羣,我才轉身往外走。
我去超市買了些雞翅,我不信一步一步按照陸稍說的來做會那麼難喫,我不信這個邪。
我拎着購物袋剛走出超市,手機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
我接通:「喂?」
「你好,小滿。」
學校外面英式咖啡廳裏,鄒子凝微笑着坐在我對面,她還是我前兩次見她的樣子,眉目清秀。
「有事嗎?」我冷冷道。
我不喜歡她,即便她看起來善良又友好,我也仍然不喜歡她。
「小滿,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有話跟你說。」
我握着咖啡杯嗯了一聲:「你說吧。」
「你別誤會,我和陸稍只是朋友,我們是高中同學,他是大我兩屆的學長,那時候我確實喜歡他,陸稍嘛,優秀又帥氣,誰不喜歡呢,我也不過是花癡罷了。現在我已經有了丈夫和孩子,我很愛他們,他們也很愛我,所以小滿,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和陸稍的關係。」
我抬頭,對上鄒子凝和煦的雙眸。
「上次很抱歉,是因爲我的衣服在路上不小心被一輛車濺起的積水打溼了,所以才……」鄒子凝面帶歉意。
「沒事,都過去了。」我說。
鄒子凝偏頭看一眼窗外,聲音很輕:「今天找你,我是想跟你說,其實陸稍病了。」
我一愣,病了?
「非典型腦膜瘤,2014 年初由我爸主刀做……」
「陸稍病了?」我重複着她的話從座位上站起來。
「小滿,你先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重新坐下來,即便腦子裏已經一片混沌。
「非典型腦膜瘤,不是惡性腫瘤,它是介於良性與惡性之間的一種,也就是說它是有幾率被治癒的,當然,也有幾率發展成惡性。它的複發率不高,而且只要安全度過前面五年,複發率就更低。」
彷彿平地驚雷一般,我不可思議的看着面前的人。
「我們見面除了第一次聊了點彼此的近況,我還記得也是在這座咖啡廳裏,其餘時候我們說的都是關於他的病情,因爲我和我爸一樣,也是在神經內科。」
「他……那他……他這次怎麼……」我有些語無倫次,想問很多東西,卻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病情復發了。」
五個字,讓我的心一瞬間沉入海底。
「不過你先彆着急,他一直都按時體檢,這次發現得及時,問題應該不會很大。」
所以,他說去出差是騙我的,他是去做手術?
「是嗎,不會很大?不會很大你爲什麼會來告訴我這些……」
鄒子凝沉默了,她的沉默像一把尖銳的刀,把我剜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掉在手背上,我忽然明白了爲什麼這兩天陸稍會那麼奇怪,他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小滿,陸稍很愛你。」
我抬眸看向鄒子凝,她神色篤定,像是在陳述一加一等於二這種過於簡單的事情一般。
我不明白她爲什麼這麼說,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陸稍早已悄悄把那座四合院的產權過戶到了我的名下,除此之外,還有他的車子,他的存款,他全部都用一封親筆信以及一張能夠證明他本人意願的碟片,轉移到了我的名下。
而這一切,鄒子凝都知曉。
「謝謝你,子凝姐。」
我瘋狂地朝醫院跑去,就像當初在那條漆黑的巷子裏,陸稍拼盡全力跑向我一樣。
陸稍,請你務必等等我,這一次,換我守護你,好不好?
一輛白色賓利停在我身邊,舒明肖的頭從副駕駛伸出來,「女朋友,你去哪?」
女朋友?有一點慚愧,我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還有個男朋友。
來不及想太多,我匆忙上了車,「去中心醫院,謝謝。」
舒明肖吩咐司機去中心醫院,然後抬眸從後視鏡裏看着我,表情似笑非笑,「這纔多久沒見啊,就跟我這麼客氣?」
我低下頭,心亂如麻,坐立不安。
「你去醫院幹什麼?」舒明肖又問。
「我去……有點事。」
舒明肖直接把頭伸過來,皺眉,「你不舒服?」
我把他的頭推回去:「沒有,你坐好。」
「那你去醫院幹什麼?」
「陸稍他……」我不知道怎麼說,一句兩句又說不清。
「哦。」舒明肖從後視鏡裏掃我一眼,隨即垂下眸子。
想了想,我說:「明肖,我……」
還沒說出口,我便從後視鏡裏對上了舒明肖平靜得像是在等候某種宣判的目光。
我忽然有些說不出口了,我告訴自己,算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看到沒有頭髮的陸稍穿着手術服的時候,我沒有哭,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他跟我說的,我們要學會跟這個世界和解,只有這樣,我們來這一趟人間纔有意義。
可是,我卻在陸稍笑着伸手摸我發頂的時候泣不成聲,我喜歡的這個人,他永遠都冷靜理智,即便面臨生死。
「不準哭。」陸稍板着臉用大拇指粗魯地揩去我臉上的淚水。
我撲進他懷裏,把臉緊緊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裏面是如雷的心跳聲,我聽見他輕笑着喃喃了一句:「看來還是沒騙過我的小姑娘啊。」
陸稍說想喫蘋果,我不疑有他,馬不停蹄跑下樓去買。
等我回來的時候,陸稍已經進了手術室,舒明肖坐在長椅上發呆。
見到我,舒明肖聳聳肩,「我勸不住他。」
我走到他旁邊坐下,還沒開口,他攬過我的肩膀,聲音溫柔:「他會沒事的,我陪你一起等他出來。」
秦璐提着行李箱風塵僕僕的出現在我的視野裏,一向從容淡定的她,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一絲慌亂。
可她仍然握着我的手,說:「別怕,小問題。」
我就是佩服她這種臨危不亂的氣概,這一點,陸稍和她很像。
可我怎麼能不怕呢,我最愛的人正在裏面經歷着那麼大的一場生死搏鬥,我卻只能在這裏等着他,什麼也做不了。
兩個半小時過去,我再也憋不住心裏的恐懼,抓着秦璐的衣袖大哭起來:「阿姨,我好後悔……我不該氣他,我應該聽他的話……阿姨,我要他好好的,以後……以後我什麼都聽他的,我不想他死……」
秦璐從包裏掏出溼紙巾給我擦乾眼淚:「小滿,陸稍他肯定不喜歡你看到你哭。」
這句話讓我瞬間活了過來,她說得對,陸稍不喜歡我哭。
我胡亂地抹乾淨臉上的淚水,我不能讓陸稍出來看到我這個樣子,他肯定會嘲笑我是隻大花貓,就像以前我們玩紙牌我輸了那樣。
可是,終於等到手術室的門打開,我見到的卻是一個閉着眼睛,不會笑不會喊我小姑娘,更不會嘲笑我的陸稍。
他那麼安靜的躺着,眉眼柔和,我這纔看到,他的下巴上似乎有些胡茬冒出來了,等他醒了我一定要親手幫他刮。
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但是患者需要留在重症監護室觀察幾天。
-8-
陸稍醒轉之後,醫生出來說可以有家屬進去探視,時間限制二十分鐘。
我以爲秦璐會跟我一起,結果她讓我一個人去,她拍拍我的手,「他有話跟你說,去吧。」
換了隔離衣,我按着牀號找到陸稍,他正安靜的望着天花板發呆,眼神有些茫然。
輕而緩慢,我的眼淚和聲音同時出發:「陸稍。」
陸稍看向我,濃黑的眉毛微微皺起,良久,他開口:「你是?」
彷彿被人當頭一棒,我霎時頭暈眼花,就在我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面前的人卻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陸稍!」我吼他,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呆子,我沒事,不準哭。」他抬起扎着留置針的手擦去我臉上的淚水,嗓音異常溫柔。
「爲什麼支開我才進手術室?」
他有些調皮的眨眨眼:「因爲我怕看到你就不想進來了,畢竟我是你的監護人,如果我怕有個萬一,以後誰管你呢,你又這麼不聽話。」
我想起下午鄒子凝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問他:「只是因爲你是我的監護人嗎?」
陸稍輕咳兩聲:「不然呢?」
「陸稍,」我喊他,「只有七分鐘了。」
「嗯?」
「你就沒有其他的話想跟我說嗎?」
「小滿。」
我心下一喜,期待的望着他。
「我覺得……」陸稍沉吟片刻,嚴肅道:「我覺得你這樣好像在探監。」
我:……
陸稍就笑,眉目間佈滿燦爛又虛弱的顏色。
我扳正他的臉,讓他直視着我,「陸稍,等你出院,我們就在一起,好不好?」
陸稍怔愣片刻:「小滿,你以後會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你……」
「我不想聽這個。」我打斷他。
「小滿,我們改天再說這個好嗎?」
「爲什麼?」
陸稍無奈:「因爲現在我是病人,不能激動,我怕你氣得我血壓高。」
陸稍恢復得很不錯,三天後就轉到了普通病房,自此每天病房裏都堆滿了鮮花和禮物。
看着每天被一羣女孩子包圍笑得無比開心的陸稍,我心裏憋着股氣,卻又找不到理由發泄,只好站得遠遠的。
大家都走了後,陸稍朝我招手,「小滿,過來。」
我走過去,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還洋溢着濃濃的喜悅。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陰陽怪氣:「你怎麼這麼開心?」
陸稍就盯着我搖頭,依舊在笑。
我翻個白眼:「你在笑我?」
「嗯。」
「爲什麼?」
「你猜。」
我氣急:「陸稍!」
「我在。」
「爲什麼你開了瓢之後變得和之前不一樣了?好像……變傻了……」
陸稍濃眉微皺:「瓢?」
「嗯。」
「不禮貌,沒大沒小。」陸稍輕睨我一眼,坐起身穿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我雙手環胸在牀沿邊坐下來,不去看他,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讓那些小姐姐陪你唄。」
沒有等到回覆,我轉過頭,看見陸稍正淺笑着望着我。
啊,不會開個瓢真給人開傻了吧,我感覺這樣的陸稍有點不太正常。
「小滿,她們只是我的學生,僅此而已。」
「可我看你很開心啊。」
「他們來看我,我當然開心。」
「……」
「但是都比不上你陪着我。」
我望着陸稍的眼睛,那片沼澤是如此溫柔深沉,我想,我要永遠擁有它。
陸稍出院那天,舒明肖也來了,我以爲陸稍會對他沒有好臉色,意外的發現他們倆竟然相處得很和睦,有說有笑,就好像多年舊友一樣。
很久以後,當我和舒明肖再說起陸稍,說起那個溫潤如玉冷靜睿智的男人,我們都唯有沉默。
那時,舒明肖眼角已經有了被我嘲笑過無數次的魚尾紋,他還是喜歡在抽菸的時候耍酷,喜歡仰頭對着天空吹出一片白霧。
他總說:「霜滿,喜歡你這件事,比起陸稍,我甘拜下風。」
我不知道陸稍當年跟舒明肖說了什麼,但我感受到舒明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和語氣是多麼的篤定。
彼時,我會忽然想起多年前起鄒子凝約我的那個下午,她最後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情跟舒明肖的一模一樣。
我重新搬回了四合院,美名其曰,照顧病號。
舒明肖是在手機上跟我提的分手,我遲疑許久,回覆了他一條——「明肖,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在一起的時候都沒說過我愛你,分開的時候又何須道歉。」
「而且,是我當初說不介意你心裏裝着事情,你才答應和我交往的,這本來就是我應該承受的。沒關係,何霜滿,祝你幸福。」
想了很久,我回復他:「明肖,也祝你幸福。」
陸稍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央着他陪我去蒙城看雪景。
「聽說爬到玉梵雪山山頂許願特別靈,我們去試試吧。」
陸稍一邊切菜,一切答:「嗯,你想許什麼願?」
「陸老師,你有沒有常識,願望是不能說出來的。」
雖說已經是二月份,蒙城卻依舊寒冷。
剛下火車我和陸稍就把羽絨服套上了,然後站在人來人往的出口邊上,我們望着彼此笑成了個兩個三百斤的大胖子。
「陸稍,你穿這個真的很像企鵝。」
「那你是什麼,小企鵝?」陸稍挑眉。
找旅館,安頓行李,喫飯,坐車到玉梵雪山下,每一樣陸稍都安排得細緻妥當,我只需要像個智障兒童一樣跟着他就好。
第一天我們去了阿蓮湖,我們趴在高高的遊艇圍欄邊,看寬闊無垠的湛藍色湖面上飄蕩着白色的船隻,看海鷗們高高低低停歇在船篷上。
我在呼嘯的風裏笑得很大聲:「陸稍,你被我騙了!網上說了,一起來阿蓮湖坐過遊艇的人,是會一輩子在一起的,你已經上了我的賊船,就別想着逃跑了!」
風很大,無數次要把我的帽子吹翻,陸稍一邊手忙腳亂地幫我摁住帽子,一邊語氣嚴肅:「何霜滿,你現在學會先斬後奏了?」
我朝他扮鬼臉:「你咬我啊。」
我沒想到的是,陸稍竟然真的咬了我。
他的手隔着帽子重重扣在我的後腦勺上,明明風那麼大,爲什麼我聽見了如雷的心跳聲?
全世界都定格了,湖水停止漾動,海鷗也不再飛。
陸稍的脣瓣比從我耳旁疾馳而過的雪風還要涼上許多,我整個人猶如冰雕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彼時,看着陸稍近在咫尺的蒲扇一樣密長的睫毛,我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恐怕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辦法忘記那個叫做陸稍的男人了。
很輕淺很短暫的一個吻,我卻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我呆呆的看着陸稍,陸稍也呆呆的看着我。
兩岸無垠的雪景迅速倒退模糊,我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
縱使如陸稍所說,這個世界還有很美好的一面,可我只想要一個陸稍。
縱使如陸稍所說,歲月還很漫長,可我只想要一個陸稍。
-9-
很晚纔回的客棧,陸稍在前面走,我踩着他的腳印遠遠跟在後面。
偶爾拂面而過的山風裏夾雜着凜冽的樹脂清香,淡淡的,很好聞,有點像陸稍外套上的味道。
自從白天那個吻之後,我跟陸稍之間的氣氛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最典型的表現就是他跟我說話的時候不會再像從前一樣看着我的眼睛。
我們是前後腳回的客棧,路過一樓客廳的時候,看見一大羣人圍着一溝爐火坐在地板上聊天,語笑喧闐,好不熱鬧。
「陸稍,霜滿,過來坐啊,一起玩。」一個長髮姑娘熱情的朝我們招手。
我和陸稍被大家推搡着分散坐下,沒有挨在一起,中間隔了個男生,男生剃着短寸頭,五官深邃。
坐在我對面的大叔衝我旁邊的男生揚揚下巴:「阿稹,來,給大家表演一首。」
男生爽快的應了聲好,隨即抱起身旁的吉他起身,唱了首張國榮的《有心人》。
「寂寞也揮發着餘香
原來情動正是這樣
曾忘掉這種遐想
這麼超乎我想象
……
模糊的迷戀你一場
就當風雨下潮漲
如果真的太好
如錯看了都好
……」
男生聲音清脆透亮,頗有那麼點少年張國榮的味道。
大家都陶醉的沉浸在音樂裏,整個大廳裏只剩下柴火燃燒發出的嗶嗶啵啵的聲音。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下雪的,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我從窗戶望出去,依稀可以看見不遠處人家的燈火閃爍。
曲畢,掌聲此起彼伏,大家紛紛誇讚阿稹不僅吉他彈得好,嗓子也是絕妙。
阿稹一一謝過,抱着吉他回到我旁邊的位置上,坐下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胳膊,忙跟我道歉,「不好意思。」
「沒關係,多大點事。」
「你是 T 城人?」阿稹微微有些驚訝。
我點頭:「嗯,你也是?」
阿稹就笑了,笑得眉眼彎彎,「對啊,好巧。」
「好巧。」
T 城與蒙城隔了有四千公里,期間跨越許多山川河流田野城市,能在這裏他鄉遇故知,確實是好巧。
阿稹像打開了話匣子一般,眉飛色舞的跟我說了一些他來這裏的途中發生的有趣的事情,最後他問我:「我是來這裏遊青岡川的,你呢?」
我始終盯着他身旁早就黑了臉的陸稍,心情大好,「哦,這就不巧了,我對青岡川興趣不大,我是來爬玉梵雪山的。」
接下來,大家聊了會兒天,開始玩起遊戲來,百年不變的真心話大冒險。
有人直接叫客棧老闆搬了幾箱酒來,揚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不醉不歸。
整個場子轉下來,我一次也沒有贏過,還輸給了阿稹兩次,兩次我都選擇了真心話。
第一個問題,阿稹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回答沒有。
第二個問題,阿稹問我他可以追我嗎,我回答不可以,因爲心裏有人了。
我拼盡全力想要贏陸稍一次,結果老天爺不僅不讓我如願以償,還讓我眼睜睜看着陸稍被那個長髮姑娘贏了。
真心話和大冒險,陸稍選擇了後者。
長髮姑娘讓他閉着眼睛原地逆時針轉三圈,再順時針轉五圈,然後隨機點小公雞,點到誰,就必須親誰一口。
有人打抱不平:「這也太過分了,人家女朋友還在這裏呢。」
有人解釋:「什麼女朋友,昨天陸稍跟我說了,那是他妹妹。」
長髮姑娘催促:「快點陸稍,開始了,一,二——」
不過一次隨意的聚集來自五湖四海遊子的相遇,我卻總是在很多年後夢起。
我夢起那晚深沉的夜色,夢起那晚鵝毛般的大雪,夢起那個叫阿稹的短髮男生,夢起那首張國榮的《有心人》……
夢起微醺的陸稍。
我發現,我最喜歡喝酒之後的陸稍,總是可以給我我想要的驚喜。
上回,他說:「何霜滿,我想做你男人。」
這回,他說:「何霜滿,我他媽喜歡你。」
這可真不像是陸稍能說出來的話,他分明永遠姿態剋制又謙卑,凡事即便心下了然萬分,面上也不過爾爾。
可是,他卻當着那麼多人,親了我。
可是,他卻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對我說了喜歡兩個字。
我不記得是怎麼散場的了,只記得陸稍非要拉着我去外面散步,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說要出去看雪。
然後在冰天雪地裏,他一手攬過我的身體讓我靠近他,一手掌在我的後腦勺上,微微帶力讓我抬起頭仰視着他。
他說:「小滿,如果有一天,我……」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不會的陸稍,沒有那一天。」
如果有,我一定跟你一起走,因爲我沒有辦法承受擁有你再失去你的痛苦。
這一路過來,你教我學習,教我成長,教我跟自己,跟這個世界和平相處,我雖然叛逆又笨拙,可是我正在描摹你的影子,正在跟你朝着同一個方向前進,我不允許你只是以老師的身份短暫的出現一下子。
如果我無法撼動神明的使命,我帶不走你,那我就違背自然規律,我跟你走。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是什麼樣子,陸稍,你不能這麼殘忍。」
陸稍深深的注視着我,突然,他很用力地把我拉進懷裏。
那個懷抱很緊很緊,緊到即便穿了那麼厚的羽絨服,我仍然差點無法呼吸。
「不準再跟那個阿稹眉來眼去。」陸稍在我耳邊低低的說。
我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正在考慮邀請他跟我一起怕玉梵雪山。」
陸稍扶在我腰上的手加重力道擰了我一把:「小滿,不要故意氣我,我是病人。」
「呸!你纔不是病人!」
「嗯,我是你男人。」
「陸稍,明天你不會不認賬吧,到時候你不能用喝醉了腦子不清醒這個理由來搪塞我。」
「嗯,我認賬。」
「對了,看來你的瓢恢復得挺好,轉那麼多圈還找得到我?」
陸稍就笑,呼出的熱氣撓得我頭頂癢癢的,「你忘了我是的專業?」
我閉上眼睛,貪婪的留戀着只屬於陸稍的氣息,我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離他如此近過。
我和陸稍在一起了,在抵達蒙城的第二天晚上二十三點十七分。
-10-
陸稍說到做到,第二天他果真沒有賴賬,但是當我纏着他索要早安吻的時候,他有些彆扭和遲疑。
我從他懷裏退出來:「算了,我還是去邀請阿稹陪我爬雪山吧。」
剛轉身要走,手臂被拉住,一陣天旋地轉,微涼的柔軟重重封鎖住我的脣。
濃重的呼吸之中,我睜開眼看對面的人,他的鼻樑好高,睫毛好長。
這是陸稍,確確實實是陸稍,我心心念唸的陸稍,想要以後永遠永遠都在一起的陸稍。
陸稍用帽子和圍巾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們纔出門,剛到山腳下天空中就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有情侶手拉手歡呼着奔跑,我也一頭扎進陸稍的懷裏,他差點就沒站住。
陸稍好高,我完全仰起頭都才只能看見他的下巴。
我說:「我希望,雪再下大點。」
陸稍低頭注視着我:「爲什麼?」
真沒情調,我伸出一隻手去揪他下巴上的胡茬,「沒聽過一句話嗎,落雪共白頭。」
陸稍就笑,一片雪花恰巧停在他的睫毛上,惹得他快速地眨了眨眼。
玉梵雪山是真的高,我全程像只樹袋熊一樣抱住陸稍的胳膊,他人高腿長體力好,我被夾帶着走起來就輕鬆多了。
旅客很多,一路上熱鬧非凡,還有幾張昨晚跟我們一起玩遊戲喝酒的熟面孔,路過我們時熱情的打招呼。
有些累了,我指着不遠處的一座觀景亭跟陸稍說:「我們去那邊歇會吧。」
陸稍不動,挑眉看我,「小滿,這纔不到三分之一。」
不會吧,三分之一不到?
陸稍伸手揉揉我的發頂:「小懶鬼。」
我跳到他身上:「你不懶,那你揹我走,好不好?」
陸稍摟住我,輕笑,「好。」
來來往往許多人,好像就只有我是被揹着走的,不時有人朝我投來灼熱的目光,我只好把臉埋進陸稍的羽絨服帽子裏。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我們才終於到了山頂。
這時候,雪也已經下得很大了。
山頂是一座仿古庭院,很大,有一座小鎮那麼大。
常年不融的積雪將蜿蜒纏繞的木欄染成了入骨的白色,長亭舊廊,紅瓦灰牆,美得令人心驚。
繁多的梅樹稀稀拉拉鑲嵌在漫無邊際的雪白之中,樹梢上鬱鬱蔥蔥的淺黃色爲整個天地都增添了幾分靈動。
我甩開陸稍的手,像只撒歡的小狗衝進雪地裏,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轉頭喊陸稍:「陸稍,你快過來!」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仍舊對那一頁畫面記憶猶新。
那個男人,他就站在荒蕪的木欄前望着我,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他寬利的肩頭,落滿他黑色的大衣,也落滿了他深邃的雙眸。
他沒有朝我走來,只是靜靜的望着我,隔着遙遙的冰天雪地,我看到所有風景在他身周黯然失色。
「陸稍,你快過來!」我捏了一個雪球朝他砸過去。
陸稍微微偏頭躲了過去,隨即彎腰捧起一簇積雪捏了個球大步朝我跑過來,我趕緊躲,卻依舊被他砸得連連求饒。
陸稍把我拎起來,拍乾淨我身上的殘雪,聲音裏憋着笑,「又菜又愛玩。」
我抓住他的衣襬跳到他身上,雙腿夾住他的腰,「你再說一遍!」
陸稍就笑,喉結深深地滾動。
南邊有一座寺廟,走近了才聽見有陣陣低縈的唸咒聲,夾雜着木魚的敲打聲,低低沉沉,極有節奏。
透過門縫往裏看,一羣喇嘛正跪坐在金碧輝煌的大堂內誦經,香菸繚繞,佛像雄偉,莊嚴而又神聖。
廊外雪花紛紛揚揚,我抬頭看陸稍,他眼角眉梢盡是溫和。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是,深愛的人在身邊,這一切都是那麼美滿。
佛家人常說圓滿一詞,或許除了功德之外,更多也指情感。
我記得陸稍跟我說過,我們來這一趟人間,就是一場修行,既爲修行,那麼便已有命數,慌不來,急不快。
只是那時我從沒想過,很多年後的某一天,我會再次一個人跨越幾千公里來到這座雪山之上,我爲了一個人來,一個我愛到骨子裏的人來。
而漫天飛舞的碳火煙飛之中,我念的,是往生咒。
山上有民宿,陸稍說帶我看日出,我們將就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電話叫醒,陸稍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興奮:「快點起牀了,小滿。」
哦,對了,和陸稍同居的那段時間裏,我知道了他有從不睡懶覺的習慣。
有些慘,似乎預知到了以後被早起壓榨的勞苦生活。
起牀洗漱好,打開門之後我才知道天剛矇矇亮,不遠處樹影婆娑,燈火稀疏。
幾級臺階下,陸稍正跨坐在一輛山地車上抽菸,微微彎曲的背部像一張弓。
看見我,他摁滅菸頭,「上車。」
明明光線那麼暗,我卻看見他揚起的脣角。
我歪歪倒倒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太早了,還沒睡好,渾身無力。」
陸稍挑眉,壓低嗓音,「你想表達什麼?」
我張開手:「需要擁抱。」
然後我就被陸稍拎上了車後座,我緊緊環抱住他的腰身,「陸稍,我好睏。」
「不許睡,抱緊我。」
-11-
停好車,陸稍牽着我走,天還沒亮透,山路又陡峭,我幾乎全程分不清東南西北。
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陸稍已經提前搭好了帳篷,在一處山坡的上頭,遠遠的正前方是村莊錯落的蒙城上空。
我鑽進帳篷裏,裹着軟軟的毛毯問陸稍:「你幾點起來的?」
陸稍也鑽進來:「你猜。」
我張開毛毯把他也裹住,靠在他寬闊溫暖的懷裏,我打個哈欠,「好睏,想睡覺。」
陸稍抱着我,把我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柔聲說:「好,只能睡一會兒,時間到了我叫你。」
得到了應允,我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了。
陸稍的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檸檬香味,似乎很淡,又似乎濃郁。
忽然就沒了睡意,我伸手環住陸稍的腰,笑着問他:「陸稍,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天你不見了,我憑藉記憶中的味道也可以找到你?」
陸稍拉過我的手十指相握:「我不會不見。」
我從他懷裏爬起來,摟住他的脖子,「真的假的?」
陸稍點頭,眼角眉梢都染上寵溺的笑意,「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四周很安靜,有不知名的鳥兒發出斷斷續續的鳴叫聲,陸稍的脣落下來時,我心裏想的是,沒關係,就算你騙我,我也會原諒你。
在我這裏,你永遠是例外與偏愛。
東方的天邊漸漸明亮起來,環繞着薄薄輕霧的遠山背後,厚厚的雲層之下,一輪朦朧的暖陽探出了一點金邊。
我們腳下是披着銀霜的廣袤田野,周邊樹木層層,中間穿插着幾條淺溪,看過去莫名像一幅恆古不變的油畫。
那是一個極其漫長且壯觀的過程,從日影昏暗到天光大亮,陸稍始終緊緊握着我的手。
我靠在陸稍肩頭,望着遙遠得看不見盡頭的山川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永遠有多遠,或許是,等到時間揮發成灰,或許是,等到歲月凝固成石,總之,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陸稍單手將我摟進懷裏,側頭將下巴擱在我頭頂上,我感覺到他喉結的震動。
他說:「小滿,世界上從來沒有永遠。」
執拗如我,我信誓旦旦的回答他:「有,世界上有永遠,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陸稍就不說話了,伸出另一隻手將我圈在懷裏。
他的懷抱好溫暖,像有強大的魔力,只要一躲進去我就再也不想出來。
可是我不能讓他一個人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我不想要站在他的身後,我想要站在他的身側。
隨便喫了點兒東西,我們去廟堂上香。
有一尊佛像的腳下放着只木魚,我裝模作樣用手敲了起來,惹得陸稍無奈連連,「小滿,在這裏不能胡鬧。」
「對哦,這裏莊嚴神聖,不能胡鬧。」
我點了支香,跪坐在蒲團上,閉眼,對着高大威武的佛像虔誠祈禱。
許願這種事我其實不大信的,因爲從小到大,我寄託過無數希望在它身上,比方說,我希望媽媽可以快樂一點,希望爸爸可以多陪我一點,希望爸爸媽媽少吵架一點……
從來沒有一個實現過,所以後來我不相信神明。
可是現在我重新相信神明,我祈求他留下我最心愛的人,祈求他將曾經命運虧欠給我的所有,都以健康明亮的形式補償給我最心愛的人。
睜開眼,轉頭,我看見陸稍棱角分明的側臉。
他閉着眼,眉目清淡,身形挺拔。
剛走出廟堂就看見有人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裏拍婚紗照,潔白的紗裙跟同樣潔白的雪堆融爲一體,神聖美好。
這時候,女孩手中的紅色玫瑰便成了一抹最獨特的風景了,爲整個冰天雪地都增添了最爲耀眼的一角。
我抱着陸稍的胳膊,興奮得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陸稍陸稍,以後我們也來這裏拍好不好?我好喜歡這裏。」
「好啊。」陸稍笑意盈盈的垂眸看我。
下山容易了許多,行人腳步輕快,我纏着陸稍撒謊說腿抽筋了,疼,他就揹着我走,一邊走一邊教育我。
我扯着他的頭髮不滿道:「現在你就嫌我煩了,以後怎麼辦,還有那麼多年呢。」
陸稍就笑:「沒關係,肯定不止我,還有孩子,我們都嫌你煩,你好自爲之。」
我脫口而出:「孩子?什麼孩子?」
陸稍大步跑起來:「沒什麼,你聽錯了。」
「沒有聽錯,什麼孩子?」
「聽錯了,沒有孩子。」
「沒有,就有孩子,你剛剛說了,你承認吧!」
「好,有,我承認,我們的孩子。」
那天,嗚嗚刮過我耳畔的來自寒冬臘月的涼風,千級臺階上還未來得及融化的冰霜積雪,路人們紛紛朝我露出的羨慕的神情,遠處村莊里人家屋頂升起的寥寥炊煙,以及我怎麼藏也藏不住的劇烈心跳聲,統統與日出前的那一幅恆古不變的油畫合併在了一起。
於是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了我和陸稍兩個人。
那副恆古不變的畫,我要永遠板保存它,永遠保存與我的大男孩有關的一切一切。
買的是傍晚的火車票,一上車我就各種睡,陸稍全程都在準備一些開學時要用到的資料。
迷迷糊糊間,有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拍打我的臉,「小滿。」
我睜開眼,陸稍蹲在我面前。
「你忙完了?」開口,我被自己沙啞的嗓音驚到。
「起來喫藥,你發燒了。」陸稍掀開毛毯把我抱起來,又幫我把外套穿上。
頭確實暈暈沉沉的,我藉機像只長臂猴一樣掛在陸稍身上,看着他給我倒水,衝藥。
「來,甜的。」陸稍把杯子遞給我。
我捏着鼻子一鼓作氣喝下去,然後吼他:「你騙我,苦的。」
陸稍皺眉:「怎麼可能,我剛嘗過了。」
我把頭湊上去:「真的好苦,不信你再嚐嚐。」
陸稍不動,就挑眉看着我,脣角邊染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火車進洞的那一刻,陸稍低頭吻住了我,短暫的十秒鐘。
濃重的夜色中,他輕笑出聲,「撒謊的小東西。」
我就躲進他懷裏偷笑,用他的外套把自己裹起來。
藥效甚微,體溫一直不穩定,反反覆覆的,陸稍就守在我牀邊,手貼着我的臉。
我讓他去睡,他不肯,說怕我溫度再升高。
半夜我是被渴醒的,陸稍趴在我牀邊上睡着了,我輕手輕腳的起身,空間狹窄,我十分小心纔沒有吵醒他。
車廂內很安靜,我找到水箱的位置,發現沒開,97 攝氏度。
往車窗外望去,濃重的夜幕之下,火車正在經過大片大片的深綠色油麥田地,那些枝尖上垂着的明黃色花束印在車窗上,像是轉瞬即逝的煙火。
有些冷,我低頭想要把拉鍊拉上,才發現我穿着的是陸稍的外套。
我在他衣兜裏摸到一盒煙和一隻打火機,頓時心裏癢癢的,於是抽出一支點燃。
很久沒有抽菸了,感覺喉嚨澀澀的,我開始不喜歡這種感覺了。
扔掉菸頭,我把最後一口煙氣吐在車窗上,混合着室內液化的水霧,我用手指在上面寫下「陸稍」兩個字。
忽然整個身子都被一個柔軟的懷抱包裹住,熟悉的氣息讓我莫名覺得安心。
我轉身,將頭埋在陸稍懷裏,「你醒了。」
「嗯,怎麼跑到這裏來了?」說着,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渴了,來接點水。」
「好像還是有點燒。」陸稍微微皺眉。
我雙手環着他的腰,從他懷裏抬起頭望着他,「沒事了,一點點而已,別緊張了。」
誰知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抽菸了?」
「嗯,就兩口。」
陸稍雙手捏住我的臉頰,故作兇狠:「下次再不聽話就把你送給大灰狼。」
我樂了:「陸稍,我不是三歲小孩子。」
陸稍瞪我一眼,把我的頭摁進他懷裏:「還小呢。」
我就不高興了,推開他,嚴肅道:「我已經不小了。」
陸稍重新把我拉回懷裏:「好好,不小。」
我繼續不滿:「陸老師,你很敷衍。」
「那怎樣纔算不敷衍?」
我踮起腳:「你說呢?」
陸稍輕笑一聲,隨即,用深而沉的力道迎合上了我。
在一起之後的相處模式和從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肌膚之親僅限於擁抱與親吻,有時候我想要更多,但每回陸稍都會在最危險的位置止步。
除夕過後,陸稍把家裏的裝修風格換了一下,理由是辭舊迎新。
他的臥室裏多出了一幅塗鴉畫,上面是行走在冰河之上的四隻企鵝,領頭的那隻手上舉着根小旗杆,旗面上印着一句——the worlds en。
畫的正下方印着一句——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
我問陸稍:「the worlds end 是世界的盡頭,下面那句是什麼意思?」
「那是西班牙語,意思是,世界的盡頭,一切的開始。」
「爲什麼烏斯懷亞是世界的盡頭?」
「因爲這個小鎮與南極大陸很近,許多趕赴南極的科學考察隊會以它爲後方基地,或者是中轉站,它是個自由的港口,也是個遙遠的孤獨的港口。」
那天晚上,我特地上網瞭解了一下那座來自阿根廷的曾經只在地理課上囫圇聽到過的城市。
它依山傍水,有鬱鬱蔥蔥的山林和巍峨潔白的雪山,它的海邊有蜿蜒的公路和狹窄的公交車站,它還有鐘樓,碼頭,和遊船。
「在距離烏斯懷亞五公里處,有着一座文明世界的燈塔,它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是人類文明的最後一個落腳點。
在 Faro Les Eclaireurs 上,對着洶湧的南極風說出你最傷心的事情,風會將它帶走。」
我對陸稍說:「等我畢業了,我們就去那裏看看好不好?」
陸稍笑着揉我的發頂:「好。」
開學後不久,查開題報告的資料時,我在圖書館碰到了舒明肖,他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
女孩子笑得眉眼彎彎:「霜滿,你好,我叫張夢溪。」
我正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舒明肖朝我吹了聲口哨,「嗨,前女友,寒假過得怎麼樣啊?」
我笑笑:「還好,你呢?」
「也還好。」
我不知道說什麼,找了個藉口開溜:「你們先忙,我來找個資料。」
舒明肖雙手插在衣兜裏,歪頭衝我露出一個痞痞的笑容,「去吧。」
轉身之前,我無意看到張夢溪對我露出的複雜眼神,不是嫉妒,不是憤恨,像是遺憾。
從那時起到畢業,我與張夢溪見面不超過五次,說的話也不超過十句,所以我沒想到多年後會在異國他鄉偶遇她。
在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地裏,在和風旭陽裏,她告訴了我一個祕密。
和張夢溪分別後,舒明肖就找到了我,在烏斯懷亞的小鎮上。
他騎着一輛摩托車,帶着滿身霜雪出現在我面前。
他身後是波濤翻滾的海洋,海岸線被漫天雲霞燙成了金邊,他依舊是痞痞的笑:「何霜滿,你叫我好找。」
英語四六級總也過不了,我萬分頭疼,陸稍一個教高數的竟然英語十分的棒,在他的日夜監督輔導下,我最終還是成功了。
我很開心:「謝謝你啊,陸老師。」
陸稍的視線始終落在手裏的書上:「不客氣。」
我抽出他的書丟掉:「陸稍,你也太冷淡了,你除了老師這個身份,還有一個身份是不是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段時間我考試繁多,陸稍也忙,我們基本都沒怎麼親密相處過。
陸稍嘆口氣:「小滿,你的主要任務是好好學習。」
我坐到他腿上,摟着他的脖子,「我知道好好學習,可這兩者並不衝突。」
陸稍把我提溜起來放到沙發上:「快去洗澡,早點睡。」
我不死心,撲上去滾到他懷裏,邪惡道:「陸稍,你是不是不行?」
陸稍愣了愣,挑眉,「小滿,激將法對我不管用。」
好吧,我妥協,「親我一下我就去洗澡。」
何止一下,我感覺自己的腦子都沒了,甚至是飄着去洗澡的。
大三伊始,我自學起了西班牙語,爲着和陸稍那個一起去阿根廷烏斯懷亞的約定。
某天夜裏,我在博客上閒逛,看到我關注的一個西班牙博主發佈了一條內容——Tú eres mi más grande deseo y mi más brillante sueno.
那句話的譯文是——你是我比較大的願望和比較耀眼的夢想。
我把這句話深情脈脈地念給陸稍聽,他在電腦前備課,剛洗過澡,栗色短髮軟軟趴在頭頂。
他餘光都沒給我一點:「brillante 發音不夠準確。」
我很不開心,從他的胳膊下鑽進他懷裏瞪着他。
陸稍無奈的笑笑,從旁邊拉過來一把懶人椅,把我抱起來放上去,「等我一下,還有十分鐘。」
十分鐘後,陸稍合上電腦,我很識相爬到他身上。
「何霜滿,你最近很黏人。」陸稍捏着我的鼻尖,語氣寵溺。
我看着他左邊眼角旁那顆極小的淚痣,問他:「陸稍,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答應和我在一起是不是隻是因爲你不想我難過?」
陸稍好看的眉頭緊緊皺起:「何霜滿,你的腦袋裏每天都在想什麼?」
我把臉貼在他頸窩裏:「你知道我的腦袋裏每天都在想什麼。」
陸稍把我摟進懷裏,溫熱的手掌貼在我背上,維持着這個姿勢很久很久,他緩緩開口:「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我一下推開他:「什麼?」
陸稍望着我,目光如炬:「畢業了就嫁給我,好不好?」
咫尺之距,我從他深邃清明的眸子裏望見了我自己,那個敏感又倔強的姑娘。
那時那刻,我沒有任何語言,只能勾住陸稍的脖子,讓自己無限接近於他。
我想,這個答案,陸稍從來都知道。
-12-
陸稍並沒能等到我畢業,2016 年 12 月,某天夜裏,我被客廳傳來的一陣尖銳的聲音驚醒,慌忙跑出去,看見陸稍表情呆滯的站在落地窗前。
他穿着套寬鬆的白色睡衣,栗色短髮微微有些凌亂,雙手僵硬地垂在身側,看起來是那麼的乾淨,和無助。
有什麼東西從我腦海裏疾馳而過,我迅速抓住它,打開,是一片無盡的,比窗外更深的黑暗。
陸稍彎腰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我快步走過去:「沒事沒事,我來清理。」
陸稍沒說話,就站在原地看着我,收拾好之後,我拉過他的手往他的臥室走,「沒事,先睡覺,明天我們去檢查。」
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陸稍的腦膜瘤轉變成了惡性,並且已經擴散到了淋巴系統。
那幾天,我和陸稍之間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我不敢當着他的面哭,我怕他比我更加崩潰,於是每一滴眼淚都只能憋到夜裏。
放寒假那天,我收拾了東西回家,推開大廳的門,看見陸稍坐在沙發上,斑駁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他高大的身軀上,將他剛毅深邃的臉部輪廓隱匿了一半去。
他起身,將一張去巴黎的機票遞給我,笑着說:「寒假禮物。」
我愣了愣,沒有接,轉身往他房間走:「好,我去收拾東西。」
「小滿。」他喊我。
「怎麼了?」我沒有回頭。
「我有個培訓,得晚一點,你先過去,你秦阿姨會接你。」
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又變回了從前那隻暴躁的獅子,我大聲吼他:「憑什麼?憑什麼你又想推開我,我們就不能一起面對嗎?」
陸稍不說話,好看的眸子里布滿濃郁得化不開的憂傷。
我跑到他面前,奪過他手裏的那張機票撕了個粉碎,「我不去!我哪裏也不去!」
「小滿……」
「你閉嘴!你以爲你很偉大嗎?你推開我就能解決問題嗎?」
陸稍安靜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紅。
這樣像個孩子般脆弱委屈的陸稍,讓我忽然淚流滿面。
我上前抱住他:「陸稍,求你了,不要攆我走,好不好,我真的會難過死的……」
陸稍將我緊緊勒進懷裏,力氣極大,像要把我揉碎似的。
中午喫完飯,沙發上,我窩在陸稍懷裏,帶着商量意味的問他:「明天,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我知道他不願意去,那天鄒子凝的父親說得很隱晦,可我們都聽懂了。
在這個時候,治療的意義已經不是很大了,一切手段基本上都只能是以減輕患者痛苦爲目的。
陸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一隻手摟着我,一隻手捏住我的肩頭輕輕摩擦着,良久,緩緩開口:「小滿,我們去烏斯懷亞吧。」
我有些猶豫:「可是你……」
陸稍笑了:「沒關係,暫時不會有事的。」
我一股腦爬起來:「那我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就走。」
陸稍拉住我的手,表情有些無奈,「不着急這一會兒。」
我重新縮回他懷裏:「那你陪我說說話。」
「好。」
陸稍的懷抱很溫暖,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着的了,醒來時人在沙發上。
暮色四垂,客廳裏只亮着一盞微暗的壁燈。
空曠的世界裏,無邊無際的恐懼讓我慌了神,來不及換衣服,我匆忙拉開門衝出去,卻跟推門而進的陸稍撞了個滿懷。
他一手提着菜,一手順勢將我摟進懷裏,低頭看我,「我在這裏。」
我在這裏。
那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極致。
那是怎樣的一個陸稍啊,那是一個永遠溫柔體貼的陸稍,把我放在心上的陸稍,他疼我,護我,可是現在卻要離開我。
爲什麼命運從來都是不公平的,爲什麼神明從來聽不到我的祈禱?
我和陸稍去了烏斯懷亞,我終於見到那個即便是晴天也透露着無盡蕭瑟的小鎮,它像被宇宙遺忘的微小一隅。
「vengo yo!」我衝着綠白相間連綿不斷的山坡大聲喊。
陸稍伸手把我摟在懷裏,轉頭對着碼頭大聲喊:「iexcl Hola!」
我們在荒蕪的冰天雪地裏行走、奔跑、擁抱、親吻。
我們去看了那個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 的燈塔,它由紅白大色塊點綴,如同緊湊的棋盤格,兩種顏色印錯交叉,白亦冰雪,紅如墜日。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的對着它祈禱。
寒風烈烈中,我的心願仍舊同那年在玉梵雪山之上對着佛像許下的一樣。
陸稍這次沒有問我,我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麼不問我許的什麼願望?」
「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
「那你先問我。」
「好,小滿,你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晚了,讓你問你才問,沒有誠意,剛纔我想告訴你,現在我不想告訴你了。」
陸稍就笑,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戴着跟我同款的大紅色針織帽。
漫無邊際的天地之中,他好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
我們在那座孤獨的小鎮住了下來,日子清淨悠遠。
每天傍晚我們都會沿着海邊那條蜿蜒的公路漫步,聽潮漲潮落,看雲捲雲舒。
這種時候,我總會無數次的想,會不會有一天我突然被雪落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看見陸稍與朝陽共存,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只是做了一場夢啊。
可,我清醒的知道,這不是夢,因爲陸稍已經出現了更多的併發症。
他開始頻繁的雙手痙攣,打碎碗和杯子逐漸成爲了常態。
我很後悔答應他來這裏,在醫院他至少能夠陪伴我多一點時間,一分也好,一秒我也想要。
可是陸稍不願意回去了,他倔強得像個孩子,他說喜歡這裏。
最後的那段時間,陸稍幾乎已經不能夠再行走了,有時還會意識模糊,分不清時間。
山路並不陡峭,我用輪椅推陸稍上去,然後我們相擁着看那座小鎮的五彩斑斕。
有一天,陸稍忽然對我說:「小滿,你好像變得安靜了。」
我從他懷裏抬起頭,毫無徵兆的對上他通紅的眼眶。
心裏再浪濤洶湧,面上也要毫無波瀾,我笑,「是因爲跟你在一起之後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晶瑩,指着冒出一點邊緣的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樣的朝陽,說:「陸稍你快看,出來了!」
「小滿,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生活。」陸稍望着明亮的前方,嗓音低沉。
那是我和陸稍看過的最後一個日出,那天之後,烏斯懷亞開始下起了連綿不斷的大雪。
而陸稍,他在雪停的那個夜晚永遠離開了我。
他安靜的躺在牀上,同我那年初見他時一樣,眉目溫和,乾淨利落的短髮一絲不苟。
他留給我一封信:
「小滿,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跟你告別,我想了很久,但除了把自己困得更深,沒有一個結果能讓我好受一些。
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成爲你的負擔,因爲,我們之間明明應該是來日方長才對。
小滿,你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生活,你不能食言。
回國後就好好安頓自己,學習,工作,當然,以後還要結婚,生子。
我的小姑娘這麼可愛,應該要被人珍藏呵護。
小滿,對不起,我欠你一句我愛你,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靈,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因爲我已經提前預約過你的下輩子無數次,請你相信,到時我會找到你,會堅定不移的牽起你的手。
所以這一次,原諒我,好不好?」
如此寥寥幾字,我翻來覆去查看,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沒有了,沒有更多了。
爲什麼呢,就算要走,也應該多跟我說說話啊。
食言的人是誰?是他。
我抱起陸稍,撫摸他的面容,輕聲說:「陸稍,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參加過一次省級徵文比賽,寫的是一頭鯨,一頭連它賴以生存的大海都要逃避的鯨,結果讓我很意外,我得了特等獎。我爲什麼會寫它呢,因爲其實我就是那頭鯨。陸稍,遇到你之後,你就成了那片海,現在,我想逃開你……你有辦法嗎?」
再也沒有熟悉的聲音回應我,只有空曠的漫無邊際的寒冷籠罩我。
「陸稍,讓我告訴你我許了什麼願望,在玉梵雪山,和在燈塔前,我的願望都是同一個,那就是——這輩子我認了,下輩子,你不能夠在 30 歲時才找到我。」
在第一縷微弱的金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子裏時,我拿出那一大把白色藥片,就着陸稍牀頭櫃上杯子裏的涼水吞服下去,然後躺在他的懷裏,從容無畏的等待着另一個世界朝我張開雙臂。
我曾經說過,如果我無法向神明帶走你,那我就跟你一起走。
尾聲
舒明肖給了我一本日記,一串鑰匙,和一隻牛皮紙袋。
「出國前他就找過我了,何霜滿,就算沒有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這很難,但只是短暫的,時間會撫平一切。」舒明肖仰頭對着天空突出一圈煙霧。
「好。」
那天在意識全失的前一秒,我撥通了急救電話。
我答應過陸稍,我不能食言。
我已經讓他很不放心了,怎麼能讓他輪迴之路都不得安寧。
這是我最後能夠爲他做的事情了,活下去。
對,不是爲了自己,是爲了那個在最後時都放不下我的人。
「他竟然跟我道歉,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他還請求我照顧你,直到你走出來爲止。」舒明肖雙手插在褲兜裏,一副痞痞的模樣。
我還沒說話,他又補了句,「老子喜歡你,自然會照顧你,不需要他的請求。」
「明肖……」
「行了,你先好好看看他留給你的東西吧。」舒明肖打斷我的話,說完就走了。
陸稍把四合院的鑰匙留給了我,牛皮紙袋裏是他轉移到我名下的房產,和他的儲蓄卡,而日記,就是那一次他喝醉,我闖進他書房時見到他翻閱的那本。
日記裏最早記錄的是一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只寥寥幾句,從 2013 年的那個 10 月份開始,篇幅逐漸變大。
2013 年 10 月份,我和他相遇的時間。
他說,他很喜歡小姑娘,即便她敏感叛逆,爲什麼呢,因爲她鮮活善良,她豎起的那些刺,不過是爲了抵禦來自外界的傷害。
他說,他以前從沒有埋怨過命運的不公平,可是在遇見小姑娘之後,他開始憤恨,開始想要長命百歲。
他說,他不能跟小姑娘在一起,可是他又受不了他跟別人在一起。
他說,他想要保護小姑娘,想要把她捧在手心裏。
「和小姑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很自私吧,可是我真的不想她離開我,想她一直待在我身邊。」
「我不知道逃避有沒有用,也不知道趕走她能不能解決問題,我只知道,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嘔吐、失語、失明,甚至癱瘓。
我不能讓她看見這麼一個我,更不能讓她照顧這麼一個我。」
「僅這一生,我祈求神明給我一點補償,讓我的小姑娘永遠平安健康。」
「今天小姑娘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她,問我答應她和她在一起是不是隻是因爲怕她傷心,我慌了,我恍然明白,她需要我的證明啊,所以我鼓了很大勇氣告訴她,等她畢業,我們就結婚。」
「想到以後再也不能陪她看雪,揹着她奔跑,心就像是被人用匕首一點一點劃開,除了刻骨的疼痛,還有巨大的空曠。」
「只是遺憾沒能娶到我的小姑娘,沒能對她說一句我愛你,霜滿,我愛你。」
後來很多天,望着病房裏那塊青白色的窗簾布,我總在想,如果沒有遇到陸稍,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因爲,陸稍已經永遠的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我又來到玉梵雪山,這一次,沒有人揹我上千級臺階,也沒有人陪我打雪仗。
我依然住在那家客棧,這一次,大廳裏沒有溫暖的火爐,沒有熱心的短髮姑娘和中年大叔,也沒有那個叫做阿稹的,唱張國榮《有心人》的俊朗少年。
那一幀幀畫面,就好像是一場大夢,在天光乍破的瞬間,驟然消失了。
三月月的蒙城依舊冷得入骨,我在凌晨五點走上林間小路,我又去那個山坡上看了場日出。
我記得在這裏,陸稍跟我承諾,他不會讓我找不到他。
那時我問他會不會騙我,他說不會,結果還是如我所料。
抵達之後的第三天,蒙城開始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
漫天風雪裏,我跟在一衆喇嘛後面,心裏默唸往生咒,由南山寺一路磕長頭匍匐到清臨苑,期間路程蜿蜒七公里。
我才知道,那時我與陸稍站在門楣外偷窺的那座宮殿,叫做往生殿,而那些喇嘛口中誦的經文,叫做往生咒。
陸稍,陸稍,如果可以,我本該在這裏與你告別,可是我捨不得。
大學生涯裏的最後一個學期過得很快,全程舒明肖都像只跟屁蟲一樣黏在我身邊,我知道他是怕我想不開。
可是他越這樣我越覺得難過,我沒辦法給他他想要的,我的心裏真的裝不下別人了。
畢業典禮後,我去墓地看望了我爸媽,給舒明肖留了一封信,說,爲了兌現我答應陸稍答應他好好活着的承諾,我會不定時給他寫信,請他不要擔心我掛念我。
然後我換掉了所有的聯繫方式,收拾東西離開了從小到大生活的城市。
六年後,我在普羅旺斯偶遇張夢溪,她問我:「你知道舒明肖爲什麼喜歡你嗎?」
我搖頭,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他,可是太久遠了,我甚至已經記不起來那些過去了。
「他跟我說,大一新生入校那天他就注意到你了,並且每天都在偷窺你,他說你明明那麼不開心,卻依舊每天都買食物去學校後面的小樹林喂那些流浪狗。霜滿,我一直以爲是我不夠好他纔不喜歡我,沒想到是因爲我出現的時間太晚了,原來愛情真的分先來後到。」張夢溪望着翻滾的薰衣草地,表情釋然。
張夢溪是和未婚夫去普羅旺斯拍婚紗照的,我沒有送她名貴的禮物,送了她一張從寺廟求來的平安福,祝她一切順遂。
離開法國巴黎,我再次去了烏斯懷亞,帶着陸稍的日記本。
我以爲我逐漸記不起來那些過往的歲月,不曾想,它們始終在我記憶最深處。
時隔多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冰天雪地,我依然能夠清晰的想起回憶中那張永遠年輕明朗的臉。
他一直在我心裏,一直在這座小鎮等我,在海邊的碼頭上,在蜿蜒的雪山上,在每一個醒在凌晨的夢裏。
他好像無處不在,卻唯獨不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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