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恩愛一世的夫君同時重生那天,他冒着雨連夜遞來退婚書。
他聲音嫌惡,滿眼生厭:
「你我並非良配,娃娃親作不得數,別再心存妄想。」
我低眉順眼,只應了一句不敢。
原來非他所願,重來一世幡然醒悟,執意要白月光。
他娶長公主時紅妝十里,萬人空巷,好不風光。
婚後更是濃情蜜意,好過我們前世百倍。
我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話。
可我卻悄悄鬆了一口氣。
他不知道,攜恩圖報我早就膩煩。
他既然得償所願,我也好去找我的心上人了。
-1-
我與沈淮瑾這輩子都很好,雖無子嗣,他卻一生未曾納妾。
謹遵阿孃囑託,他雖清冷,卻一直待我極爲上心。
我們連年邁老去的那天都在一起。
只是我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秒,他握緊我的手,悵然道:
「岳母對我阿孃有恩,承諾已了。
「來世,我們就不相見了。」
那樣輕不可聞的一句話,卻依舊被我聽得完整。
可這一生不論真情假愛,我都被他照顧得很周全。
所以這一世他的心願,我成全了。
-2-
「你個賤種!」
一個女聲驚雷般炸開。
我睜眼時,雙手被庶妹吊在房樑上,身上傳來陣陣劇痛。
她身邊婢女兜頭澆過來一桶冰水,本混沌的腦袋瞬間清醒。
萬萬沒想到,我重生在了庶妹翻出我與沈淮瑾娃娃親的婚書時。
被水模糊的視線往下,是早就被泄憤開膛破肚的狸貓。
又一巴掌扇來,庶妹疾言厲色:
「讓你勾引沈淮瑾!少年權臣也是你能夠攀上的?
「你那賤種孃親死得早,沒人教養你這種賤皮子,看來餿飯不夠多,竟然還有力氣發騷,你絕不可能和他成親!」
她再想握着鞭子往我身上抽時,屋外傳來一陣響動。
「二小姐,沈大人來了!指明要見大小姐!」
庶妹攥緊了鞭子,恨恨向我投來咒怨的眼神。
「你要好好想自己要說的話,不然,仔細你的舌頭!」
-3-
前世,沈淮瑾花了整一年纔將我調理好身體。
現下,又回到了瘦骨嶙峋的時候。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走一步,喘三口的感受了。
所以沈淮瑾從未欠我什麼。
即使重新來過再次聽到他,我也會心生恍惚。
連中三元,清貴世家,正是春風得意。
前世嫁他,實是高攀。
原來,沈淮瑾少年時這樣清俊,眼梢鋒芒,長身玉立,雖青澀卻已是驚豔。
我那時自卑,尚來不及看清他的樣貌,就已經匆匆低下頭,只看得到裙裾下洗得微微泛白的鞋尖。
以至於我一時看呆,被姨娘擰了後腰的新傷才疼得醒過來。
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屋外,尚在深夜,大雨連綿,冷雨就這麼連溼帶潮地呼啦啦裹進。
原來,他這樣心急。
心急與我撇清關係。
沈淮瑾直直盯着我,眉梢眼角盡是疏冷,見不到前世一分一毫地溫潤如玉。
他說:
「你我並非良配,我已有心上人,娃娃親作不得數,別再心存妄想。」
並非良配,心存妄想。
是沈淮瑾重生來同我第一句話。
那紙娃娃親束縛住這一輪月亮過完那樣艱難恥辱的一生。
我才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只是有一瞬間月光照在了我的身上,應該知Ŧū⁺足了。
話自然是要仔細說的。
我朝他盈盈一拜,低眉順眼:
「我不敢奢求,早有想嫁郎君,就望大人往後……
「平安幸福,歲歲無虞。」
沈淮瑾下意識要扶起我,手剛剛伸出就在空中頓住。
似是惱火自己,臉色瞬間冷凝下去,掌握成拳,最終收回袖中。
他自高向下看我良久,眸色漸漸複雜,不知想到什麼。
是他俯身拉我出水火,親口應允我以後他做我的脊樑骨,不準任何人欺辱。
還是他醉臥膝頭,採下一枝杏花別我頭上,要我往後歲歲安康。
亦或者老態龍鍾他笑意昭然,替我描眉畫眼,捧着臉啞聲喚我老婆子?
最後他只是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此一拜別,我們的前生後世便徹底分明瞭。
-4-
爹爹寵妾滅妻,姨娘刁難,庶妹欺辱。
我只能數着日子慢慢地熬。
熬到聽說沈淮瑾爲長公主衝冠一怒爲紅顏,與蠻夷比劍,只爲贏朵枝頭花。
前世我落單被蠻夷調戲,他氣紅了眼,誓死要爲我討回公道。
熬到他與長公主泛舟湖上,以詩會友,又是段人人傳頌的才子佳人。
前世我被欺辱太久,沒有學問,甚至不會習字,是沈淮瑾從後覆身,握着我的手教我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下巴抵在我的肩頭,撫上墨字失神喃喃:
「我憐卿卿,卿卿憐我。」
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口中的「卿」竟是長公主名字中的「清」。
我終於熬到春日宴,朝臣家中無論大小尊卑的女子,都要露面參加。
我恭謹站在姨娘身邊。
庶妹紅着眼睛對自己的孃親哽咽:
「阿孃,我喜歡沈淮瑾,我就只想嫁給他!」
那樣坦蕩任性,還一如孩童。
以至於我多恨她們都看出了神。
自阿孃離世,此間,無人再憐我。
我亦飄零久。
沈淮瑾於我而言,並不例外。
他並非一開始就對我事事都好,有過三年冷漠疏離,厭惡嫌棄。
直到長公主嫁人他才改變。
前世我感激他對我的寵愛,門第家世差距太大,我如何不誠惶誠恐?
他身處高位,我就竭盡全力做好一家主母,行事無不如履薄冰,到最後一秒都在殫精竭慮。
我人小志微,這些並非我所期願。
忽然有人尖聲傳喚:
「長公主到——」
春花爛漫,一朵飄落在慕淮安肩頭。
鬢髮如鴉,芝蘭玉樹,人羣簇擁處,天生耀眼。
他和長公主站在一起,般配至極。
沈淮瑾視線掠過我,只停頓一秒,就輕扶身側之人。
我站在角落裏無人在意的花樹下眼眶漸漸泛紅,心裏那顆愧疚的大石終於落地了。
我甚至在想。
若他後悔要我重新再嫁,我要如何再咬着牙與他將就過完第二世,以做償還。
可他不愛我。
沈淮瑾不愛我。
真是,太好了!
-5-
緊隨其後的,是我終於熬到那個朝思暮想,曾願許我春華的表哥哥!
我的眼徹底漫上了水色,眼前已模糊不清。
兩世委屈,一腔心酸。
我終於忍不住,在沈淮ṭù⁹瑾走過之前,哽咽着大聲喚他:
「二哥哥!
「二哥哥,卿卿在這兒呢!」
這次,你來接我走吧。
前世陰差陽錯,若沈淮瑾沒先找來一步,我本該嫁他。
嫁我那江南故居,一生都爲我守身,年少爲我兜來滿懷青杏,天生溫言細語的二哥哥!!
春日宴熱鬧,周圍家眷也在呼喚親朋。
我的聲音本不該引起注意。
可偏偏,走出不遠的沈淮瑾身體一僵,猛地頓住腳步。
日光錯落,他旋步回身,金絲錦袍隨風鼓動。
視線徑直落在我仰頭忍着淚,表哥哥百般憐惜捧起我臉的掌心上。
他抿白了薄脣,呼吸驀地紊亂,眼中含着自己都沒察覺的濃重情緒。
我的雙眼早就被淚模糊,哪管不遠處的沈淮瑾。
只是像個孩子一樣仰頭給表哥哥看,沒有自卑自厭。
就想同他大聲告好多好多的狀。
我喫不飽飯!被姨母爹爹欺負!還有被庶妹打的傷現在還沒好!
到最後卻只顧憋着口氣哭,斷斷續續也只能反覆拼湊出個二哥哥。
表哥哥手足無措,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用袖口輕輕拭去我腮邊垂淚。
他一張白淨的臉急得泛紅,最後心疼的連眼尾都洇上一層水色。
「你比去年更瘦了,怎麼臉上還有新傷?
「我原以爲姑父再怎樣也不至於……」
說到此處,他不忍再提,只是扶着我的肩頭將我擁入懷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終於顫抖着止歇哭聲。
我聽到他說。
「是我不好,沒能將你早早帶回家。」
-6-
不是表哥哥不好。
是爹爹不放人,見慕淮安得聖上賞識,一心想要攀附,平步青雲。
要怪,就怪那紙娃娃親罷!
一場宴會散場後,我沒想到找上來的會是沈淮瑾。
人羣之後,水榭之前。
我唯恐避之不及,現下被堵了個正着。
我垂頭端正向他問了句安,就要匆匆離開。
卻在聽到他下一句僵在原地。
「你也重生了,對嗎?」
是問句,卻是篤定。
沈淮瑾貼心斜過來傘,遮去我頭頂半邊陽光。
是了。
沈淮瑾向來精明,我再謹小慎微,又如何能瞞得過他?
我垂下頭,看着錦鯉池泛開浮金,背對着他並未轉身。
他緩緩道:
「他家世如何?年歲多少?你心悅他嗎?若是被迫不願……」
我眼皮一跳,打斷道:「並非不願!」
他一愣,聲音冷淡下去:
「你不必用他激將我,我從不喫欲擒故縱這套。
「前世種種已是過往雲煙,你再嫁再愛也與我沒半分關係。
「只是你要想好,莫要將自己託付給比我差的人身上。」
原來沈淮瑾特意截我是爲萬事周全,生怕我會使手段算計嫁他。
三日後他新婚,不能因爲我出現差錯。
我靜靜聽着。
待他最後一個字落下,我終於轉身。
落日在他身後,霞光萬道,映在亭子中已是等我多時的表哥哥身上。
好壞自取,絕不後悔!
我仰起頭,直視沈淮瑾的眼睛,輕笑溫聲道:
「沈大人,實不相瞞。
「三日後,我也要離開京城了。」
-7-
「江南多商戶,我不及沈淮瑾學問好、家世顯赫,只有點俗臭的金錢。
「你又與他曾經有娃娃親,如果你不想隨我走……」
馬車中,表哥哥半張臉陷在晦暗中,剝冰荔枝的手一頓。
那張溫潤驕傲的人,現在卻渾身都是自卑自厭。
沈淮瑾驚才絕豔,當世第一,自然無人能比。
朝廷重農抑商,雖然今放開了些,但是總比不上金榜有名的。
我卻認真道:
「可我不愛學問,不戀家世,只想江南西湖上的桃紅柳綠海棠香。」
表哥哥似是安定下來,從懷裏掏出一本紅貼向我遞來,示意我打開。
翻開後,我瞳孔微微縮緊。
看到上面田契商鋪,各類金銀,饒是我重生一世也再鎮定不住。
他說:「女子世事艱難,姑母離世,姑父沒有善待過你,你還要隨我去那樣遠的地方。
「我知道男子誓言從來都不作數,你不必將希望系在我身,這些,就是你的底氣。」
他將一盤剝好的荔枝果肉推到我身前,側頭看着我輕聲道:
「卿卿,往後無論願與不願,都你一人作數了。」
不是聘禮,也不是帶有條件的交易。
我指腹挪開,露出最下面尚未寫名摁印的落款。
只要我想,就都是我的。
我一個人的!
陡然,眼眶酸澀,湧上模糊水色。
就算上一世沈淮瑾也未能對我做到這種地步。
重生一世,我何嘗不惶恐?
怕表哥哥天長日久也覺得我並非良人;怕婆家瞧不上我這不懂經營商鋪的遠嫁女;怕殫精竭慮以後還是無處容身……
分明怕的那樣多。
可眼前是八百商鋪,上千船舫。
金銀珠寶幾箱,綾羅錦緞無數。
表哥哥幾乎是無聲告訴我。
以後,我不用再怕了!
-8-
親事一則,還需要爹爹和姨娘首肯。
我和表哥哥下了馬車,共入府中。
只是還沒進門,就聽「啪」一聲,瓷杯濺在表哥哥鞋面前頭。
鞭子揮來的破空聲簌簌作響。
庶妹恨恨尖叫:
「小賤人!今日你又去勾引沈哥哥了?!」
還沒等我看清,就被人攬入懷裏,只聽頭頂悶哼一聲。
庶妹這纔看清來者,臉色一白,可已經全力回出的第二鞭想甩開已經來不及了。
又是一聲悶響。
那鞭尾已經牢牢被表哥哥牢牢握在掌心,緩緩沁出血珠,順着小臂洇在衣服上。
庶妹驚恐僵在原地,顫聲叫了聲二哥哥。
素來溫潤如玉的表哥哥頭一遭,黑透了臉:
「原來姑父說的對卿卿千嬌百寵就是這麼個寵法!」
……
表哥哥派了侍從陪我去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破屋漏瓦,幾件舊衣。
連那冷麪侍從都難免對我露出幾分同情。
出來時,表哥哥早就等在門口。
只是內院房中吵嚷,隱約聽得,竟都是些哀嚎求饒。
侍從狠狠啐了一口,憤憤又得意道:
「我呸!公子這些年爲了小姐能夠得到善待,寧可虧錢都往姜家商鋪裏面砸。
「誰知道因爲山高路遠,不僅將公子寄來的東西私吞還這樣苛待小姐!
「他們以爲這官職能得來是誰的功勞!少爺手上還有他行污受賄的把柄。
「現下他倒是又哭又跪,休妾罰女,也不知給誰看的!可真是自作自受!」
被人冷冰冰看了一眼,才驀地住嘴。
我愣了一下,剛要回頭,就被表哥哥牽住往前去。
鄭重放在我手上的,赫然是一張火紅婚貼和一紙斷親書。
他說:
「卿卿,你只管向前走,莫要回頭。」
沒看到表哥哥余光中略略帶過的陰影裏跟來的沈淮瑾。
他緩緩走出。
小廝面露難色,「那……那大人,咱們還要幫姜姑娘進去撐腰嗎?」
看着揚塵而去的馬車,他冷冷甩袖而去,寒着臉諷笑道:
「既然有她心愛的舊情人,用不着我來多此一舉!」
-9-
表哥哥替我租了家客棧,各事詳盡。
只等兩天後離開。
只一件,我看着替他手上纏布的醫士,艱澀道:
「二哥哥,我或許……不能生育。」
這句話說出,周圍明顯遲滯一瞬。
我與沈淮瑾一世夫妻,到死未能有子嗣。
看過無數名醫,喫過無數苦到吐酸水的藥都沒用。
這也是我的心頭痛。
我不欲瞞他。
醫士爲我把脈,表哥哥溫聲細語地寬解:
「卿卿,不能調理我們就不要,只二人一塊生活樂得自在。
「你萬萬不要有負擔,家中爹孃自有我去周旋,若有人存心爲難,我定……」
「小姐,你脈象正常。」
突兀一句,如當頭悶棍。
讓我驚愕瞪大雙眼,手腳冰涼,一股涼氣從脊背竄了上來。
我喃喃問:「什麼叫作脈象正常?」
醫士收回手,笑着解答:
「除了身體太過虧虛外,小姐往後生育兒女,沒有任何問題。」
那前世我與沈淮瑾爲何沒有任何跡象?
其實再耐下心,細細想來就並不難猜了。
難道我們這些年真的未曾有過一兒半女嗎?!
他分明知道我愛極了孩子,夢裏都是孩童喚我阿孃,卻能面不改色拭去我腮邊垂淚。
分明知道京城婦人對我冷嘲熱諷,當作笑料,只是稍作敲打。
分明知道那些湯藥味苦難嚥,還能親眼看着我喝了五六年頭,裏面摻雜的未必沒有損害子宮的落胎藥!
他竟然爲了長公主,可以將自己的親生孩子親手抹殺在我的身體裏!
-10-
幸好,明日我就要離開了。
春雨遊船,淅瀝小雨打在篷上,這時候最適合飲青梅酒。
我喝得臉熱,暈乎乎順着表哥哥的力,任他擦去嘴角酒液,被敲了下額頭。
春日盈盈,微風偶爾送來幾隻早鶯,樹影斑駁,河水波光粼粼,偶有魚兒倏然冒頭。
這樣很好。
這樣就很好。
只是,我沒想到沈淮瑾還會再找上我。
兩艘船身相撞,桌上青梅酒灑了大半,我也險些撞在船壁。
這樣熱鬧,沈淮瑾前世從不愛湊的。
唯一一次,是長公主出嫁那天,他獨自醉酒遊船,整夜沒回。
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心上人會是旁人。
我提着燈焦急去找他,他正坐在船頭笑吟吟看我。
暖光照亮他半張美如冠玉的臉。
他噙着笑,歪頭看我,話說得直白又殘忍:
「我就知道你會來,你可真喜歡我啊,不知廉恥,死纏爛打。
「三年細緻,就這麼拼命想要做我沈家主母?
「若不是那紙婚書,你這樣的人……」
河面冷風習習,隱有雷聲作響,沒去他後半截話。
想來多半也不中聽。
我垂下眸,半跪他身旁,安靜給他披上披風。
還沒等繫繩,他漠然甩開我的手,打得我手背一片通紅:「滾開!」
那披風譁一聲被大風吹到河面,洇沉下去。
他寒氣凌然地盯着我。
是醉酒姿態,清冷知禮的沈首輔只是一時錯亂。
不必理會,無須在意。
他隔日就會恢復理智。
我這樣安撫自己,試圖吞了句句難堪。
可忍了很久,我還是含淚問了他:
「若你不喜歡,爲何要娶我,爲何不及早與我和離?」
我話音剛落,他就醉倒栽進我的懷裏。
不知道他聽清沒有,記得與否。
只知道隔日他就變了個樣子,隻字不提當夜,逐漸成了我記憶裏那個溫柔的夫君。
而他現下站在同一位置,眼下青黑,雙眼深深盯着ṱű⁺表哥哥扶着我的手上。
不同的是,身旁終於有了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長公主掃了一眼他,朝我和熙笑道:
「巧遇,本宮來討杯青梅酒喝。」
-11-
四個人無聲對坐。
只剩煮酒的琉璃茶壺咕嚕作響,清甜的梅酒味兒的白霧氤氳船艙。
場面實在是有點尷尬。
我醉的酒也醒了大半。
看着沈淮瑾神色專注地挽袖燙酒,時而垂首溫聲耳語,難免多了幾分心酸。
相比之下,他對我竟能差出那樣多。
前世我所謂的恩愛,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長公主自顧自倒了一杯酒,向我雙手遞來:
「除此之外,也是替淮瑾向姜姑娘道歉而來的。」
沈淮瑾似乎早知如此,面色沉了下去,皺眉不贊同道:
「疏清!」
我與他相處久,知道沈淮瑾是何隱喻。
無非是「不配」二字。
與沈淮瑾的婚約不配。
沒有過錯,自然不必道歉。
在他眼中,我是個身賤之人,被諷被笑,丟了死了,都無所謂。
我沒接那杯酒,誠懇道:
「殿下,那紙娃娃親本就雙方孃親定下,我與他各有心愛之人,不作數的。」
沈淮瑾在聽到「不作數」時,表情不易察覺地凝了下。
長公主卻不Ṫūₐ肯收回手:
「姜小姐是看不上本宮來向你表達歉意嗎?」
我爲難踟躕片刻,終於伸手。
可我剛要去接,那杯熱酒卻被打翻,滾燙的酒液盡數澆在長公主手上。
才幾秒,就通紅一片,冒出幾個水泡。
長公主尖叫一聲,捧手收回胸前,淚眼看我:
「姜姑娘,你若是怨我恨我,大可言明,不必掀翻酒盞來侮辱本宮!」
轉瞬,她被沈淮瑾攬在懷裏,嗚嗚低聲哭噎,只見肩頭不堪其辱地輕顫,好不可憐。
砰的巨響,酒桌掀翻,燙好的整壺青梅酒向我濺來。
表哥哥及時將我抱入懷中,躲閃已來不及。
他後背被洇開大片,還在泛着熱氣。
我失聲驚叫:「二哥哥!」
他疼到面如金紙,卻還在瞳孔微顫地覆上我的臉安撫:
「我沒事,卿卿,你可有受傷?」
「我果然沒看錯你!」
兩道聲音交疊。
我錯愕抬頭,正對上沈淮瑾怒氣滔天的寒氣。
「你裝作可憐柔弱,驚惶不定終於露出真面目!
「再多癡心妄想我也絕不會高看你一眼,你在家中被打被罵,難免不是自作自受。
「可想無論前生後世,你都是那個妒忌心機,噁心至極的毒婦!」
還真是。
字字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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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聽得多了,早應該習慣的。
可我還是恍惚了會纔將表哥哥的手握緊又鬆開,緩緩走到沈淮瑾面前。
他冷下臉毫無表情地看我。
我是怕的。
要認錯,要服輸,要恭謹忍讓,溫柔賢淑。
他曾是我的夫君,我的一方天地。
可甩過去的,卻是狠狠的一巴掌。
沈淮瑾歪過頭呼吸放輕,顫顫長睫像是撲閃的蝴翼。
連長公主的哭聲都被這一狀況嚇停了,詫異看我。
他深吸一口氣:「姜——」
「沈淮瑾!」我本想有氣勢些的,可聲音在顫,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連他這樣向來冷靜的人都忍不住愣住,頂着臉上紅痕,下意識要伸手夠我。
我抿白了脣,退後一步,紅着眼眶道:
「求你講一講道理,船是你要上的,酒也不是我要人敬的。
「現在,你願意寵誰愛誰與我無關,你罵我是故意被打,卑劣低賤也罷,可你……」
我哽咽停住,轉頭看了眼虛弱面白,還在憂心望向我的表哥哥。
那股心頭火燒得更盛了。
我豎起眉,臉上尚掛着幾顆淚珠,就這樣揚聲怒道:
「可你爲何要傷他?
「二哥哥從未摻合進我們的事情裏!
「這一巴掌,是我爲他給你的!」
沈淮瑾這才如夢初醒。
原來能讓我這樣生氣,不是因爲那些話,而是一個人。
心上人!
似乎這樣的認知竟然比親眼看到我掀翻熱酒還要令他憤怒。
他霎時失去全部理智,只說了些我和他能夠聽懂的話。
步步緊逼,冷嘲熱諷,垂下頭,極盡嘲弄:
「怪不得你能毫無負擔將我拋下,原來是早有情人!
「前世你與他有了齷齪,擔心姦情暴露才嫁與Ťŭ̀ₖ我,是也不是?!
「怪不得他一生未娶,你那時怕是還喜歡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早與他偷偷私會,嗯?
「你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有幾個與他相關?!」
句句如驚雷炸在我的耳中。
我錯愕睜大了雙眼,震驚他竟然能說出這種話。
我在他那裏僅剩無多的體面。
終於,碎了滿地。
-13-
說到最後沈淮瑾已經眼底猩紅。
我步步後退。
突然,脊背碰到船艙,涼得我微微蜷下身體。
痛不欲生。
他見我退無可退,眸中多了幾分清醒,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說了些什麼。
「卿卿,我不是……」
他抿直薄脣,略顯侷促地來捉我肩頭。
周遭急劇褪色,那雙逼近的手在無邊無際黑暗裏放大逼近。
我呼吸停滯,滿眼驚恐,一步都不能挪動。
在最後一秒,我側開頭,緊閉雙眼。
驀地,泛着熒光的千縷春絲爭先恐後纏來。
在他觸碰到我之前,我落在表哥哥溫熱的懷裏,終於得以大口喘息。
表哥哥將沈淮瑾推開,抱着我怒視而去:
「沈公子慎言!卿卿純良,好心讓你們上船卻要被人蓄意誣陷,這般折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還請你們現在離開!」
沈淮瑾卻眼尾殷紅,緊緊盯着我,輕聲喚道:
「夫人。」
無人應他。
他緊繃的小臂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控制着什麼。
直到長公主察覺不對,撲進他的懷裏,叮嚀一聲:
「淮瑾,我手好疼。」
他這才恍然初醒,扶着人抬步離開。
卻在轉過身的下一秒。
「討厭……」
沈淮瑾背對着我,猛地頓住腳步。
夕輝落下,整個河面金光粼粼,偶爾泛起一圈漣漪。
碎陽照進半邊船艙,落在掀翻的小桌,砸碎的琉璃壺,還有碎瓷杯裏尚存,仍在淺淺漾動青梅酒上。
我亦背對他,跪坐在一片狼藉中抓緊表哥哥的臂彎。
忽然喃喃變作恨聲道:
「我討厭沈淮瑾!」
一縷清風襲來,捲起亂紅驟亂,外袍鼓起墜落,颯颯吹皺眉眼。
在船板上扶着長公主的沈淮瑾全身繃緊,猝Ŧŭ₁然吐出一口鮮血。Ṫū́ₘ
狼狽得仿若傷獸。
-16-
不過是輕輕的一句討厭。
沈淮瑾想。他不在乎,她走了倒好。
真的不在乎嗎?
明日與長公主大婚,聽着下人稟告諸事細節。
他閒敲棋子落燈花,出神想的卻是旁的事。
江南於她而言那樣好嗎?
早知如此,他前世也該帶卿卿去小住一兩時月,叫她住到再也不想去!
往後其實也不遲。
若是她想,少不得要帶上她習字用的書卷,看她面露苦色,再笑她「刻苦精進」。
罷了罷了,還是莫說,卿卿要惱他的。
就是路途遙遠,幾經顛簸,卿卿體弱可受得住?
那兒雨氣大,也熱得慌,她慣愛窩在花架上貪涼眯着!
不如京城!
那人又不能教她認字。
他學問好,該他來教!最合適不過!
商人重利低賤,到時奔走,會不會怠慢了她?
他就不會。
他那時候去青州辦案,走時她淚眼朦朧,後來遞來的書信都滴了暈開的淚痕,字裏行間全是相思苦厄。
他怕她難過,回程時,連夜跑死了三匹馬,提前了一天就回來了,懷裏還揣着青杏,到時才熟。
她咬了一口,笑得眼淚吧嗒吧嗒地落。
他那時就想說:
「卿卿,不要哭了,看得我好生心疼。
「你若喜歡,到時候院內也種上幾棵杏樹,到秋啊,爲夫給你做杏子脯幹喫。」
卿卿愛哭。
她哭很安靜,不擾人。
其實先前被說了也沒動靜,憋着一口氣,不肯吭一聲。
後來啊,後來終於被他養得嬌氣了些。
喫了苦藥會掉眼淚,做了噩夢會掉眼淚,軟軟地鑽進他懷裏哽咽,叫人心都燙化了。
似乎在她臨終時,他同她說:
「恩情已了,來世不相見。」
她閉眼時,也安安靜靜落了兩行淚。
想到這裏,沈淮瑾竟然突然慌亂起來。
她醋性大。
準是又與他鬧脾氣了!
避着他,躲着他,後來討厭他竟然也能說出口。
說的他難過得一顆心都抽痛起來,碾碎了一般密密麻麻地疼。
「大人……大人!」
小廝叫了好幾次,終於喚回他的注意,將長公主繡好掛在木架上的婚服給沈淮瑾看。
他回過神,打量着喜服。
良久,疑惑開口:
「紋樣怎成了鳳凰?
「卿卿喜歡鴛鴦。魚戲鴛鴦。那樣好看。」
小廝聽着他的胡言亂語愣了片刻,低頭屏着呼吸沒敢吱聲。
門外月光如霜,蟲鳴幾許,梧桐殘影,在紅牆落下一片斑駁慘白。
「蠢奴才!」
沈淮瑾望着遠處,自顧自繼續道:
「你不知道卿卿,她愛我,捨不得我,她還能喜歡上誰?
「只是使點手段,逼我回頭而已。
「夜裏小雨,她都敢獨自一人來河心孤船上尋我,我同她說得那樣難聽,她問我和離,隔日我不提,猜她也不肯。」
到最後,沈淮瑾笑着長舒一口氣:
「等着瞧吧,她明日,一定會來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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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沈淮瑾與長公主成親十里紅妝,馬車井然有序,從街頭排到街尾。
滿城的樹上都繫着紅綢緞,湧動的人羣絡繹不絕,比肩接踵。
個個皆伸頭探腦去觀望這百年難見的大婚。
我也坐在馬車前室伸頭去看這熱鬧,清風吹動髮帶,揚起又落。
「卿卿。」
我轉頭看去,表哥哥正站在我身後。
我伸出手,他彎腰將我扶起,共進車內。
他今日話格外多些,不急不緩道:
「江南的麻酥糖香,粉團也好喫。
「再過段時間就是梅雨時節了,梅子剛熟,到時西湖聽雨煮茶最佳。
「你小時去種的杏兒樹已經長得很高,我在樹上打了架鞦韆,旁邊還種了棵葡萄樹……」
我靜靜聽着。
恰逢馬車車簾晃盪,我窺見縫隙裏的景象。
是穿過滿城喜色,已經駛出京都了。
我的耳邊彷彿又迴響起沈淮瑾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會來,你可真喜歡我啊,不知廉恥,死纏爛打。」
「急什麼?來年我們就有個胖娃娃了,到時咿咿呀呀喊你孃親,叫我爹爹。」
「恩情還盡,來世,我們就不相見了。」
……
那些或真或假的片段,隨着馬車駛離燒得卷邊,最後化成灰燼被風吹得徹底消失。
我從沒覺得自己這樣鬆快過。
如沈淮瑾所願,我們從此以後就真的毫無關係了!
許是幻覺。
不然我怎麼聽到了馬車後傳來沈淮瑾撕心裂肺的喊聲?
「姜妍卿!!等等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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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錯覺,後面果然是沈淮瑾!
馬車停下。
表哥哥看我站起身,陡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呼吸有些亂,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鬆開手,無奈笑道:
「卿卿,你永遠自由,無論你怎樣,我都願站在你這邊。」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
我向他安撫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沈淮瑾一身火紅婚服,急急下馬,牽着馬三步並兩步立在距離我幾米外的地方。
他看到我,蒼白的臉終於回了點血色。
「卿卿,聽話,隨我回去,我會娶你!
「我們還像前世一樣,好不好?」
城外平野風沙大,裙襬搖動,我們之間隔的幾米像是天塹。
我平靜看着他,倏爾笑開:「好啊。」
沈淮瑾呼吸一停,眼中迸發出驚喜的光亮,剛要走來。
就聽到我問:「前世我去船上找你,你那時聽清我問你的話卻裝作不知。
「到底是因爲我家中艱難好利用,能費心竭力能照顧好沈府,還是因爲所謂恩情?!」
沈淮瑾僵住。
我逼近一步,又問:「你我真的未曾有過一個孩子嗎?喝的那些湯藥到底是安胎藥,還是避胎藥?!」
他不知想到什麼,始終清冷的臉上裂開痛苦的裂痕:
「卿卿,別說了……」
我陡然提高聲調:「青州你帶回地杏子,也是長公主挑過,漏給我的吧!」
「沈淮瑾,臨終那句話現在已經實現!
「你避我不及, 罵我心機,處處折損, 還覺得不夠嗎?!」
「卿卿,我沒想……」沈淮瑾像是失去全部力氣, 眼眶越來越紅, 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都是我的錯, 我以後會好好待你,回到我身邊,看在前世我們……」
我難道沒對沈淮瑾動過心嗎?
我又不清高!
那可是沈淮瑾,驚才絕豔,無論才學相貌都是世家公子第一!
但是再多喜歡, 也被他三年中日復一日的苛待中耗盡了。
耗到最後只剩虧欠, 不得自由。
我甚至憂心他重生而來會再用前世恩情要我嫁他。
我也因爲虧欠,給過沈淮瑾機會啊!
沒寄出要表哥哥早來接我的書信,默默等在姜家,數着日子小心的活。
可是他沒來啊!
想到那句「我憐卿卿」。
我哀聲噙淚:
「可沈淮瑾,你分明,從未憐我!」
他身形在空中狠狠一震, 幾乎搖搖欲墜。
我這次問的, ƭù₈卻是他最先一句:
「你還娶嗎?」
沈淮瑾含淚,神色俱碎, 久久無聲。
我看着他,往後退了一步, 又一步。
這次, 他沒再追上來。
「卿卿!」
直到我彎腰踏上馬車,沈淮瑾忽地叫我,哽咽出聲:
「是我負你!」
已是淚流滿面。
我只是一頓,並未回頭。
我此生,都不要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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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要問的?」
表哥哥一言不發牽來我的手擱置心口,深深舒了一口氣, 搖頭笑道: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 譬如今日生。
「我沒什麼好問的了。」
……
再往後。
爹爹被政敵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參了一本, 被貶嶺南, 途中遭山匪截道慘死。
姨娘和庶妹皆不知所蹤,有人在妓館似乎看到過她們的身影。
沈淮瑾因當衆逃婚, 損辱皇家顏面, 縱有長公主求情也無濟於事, 仕途無望。
後來整日酗酒,去了趟江南,回來後吞金而亡, 最後竟是鬱鬱而終。
下人間口口流傳:
「大人臨死前, 似乎攥着枚親手刻的同心佩,一直在喚卿卿。」
誰呢?
無人得知。
……
「阿孃!」
一個粉糰子拿着紙鳶撲進我的懷裏,吧嗒親了一口, 拉着我的手往前跑:
「陪我來放風箏吧~」
表哥哥站在遠處,提了踏春喫食,風吹青衫,日光下盈盈看我。
芳草紛飛, 紙鳶迎風高高揚起,陽光拉長三人身影。
冬過春來,又是一年日暖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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