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

我在街上買了個閹人。
剛進府第一天,他就開始作威作福。
別人不聽他使喚,他轉頭就向我告狀。
衆人等着他喫癟,我卻說:「往後,裴雲川要什麼,你們便給他什麼。」
他狗仗人勢,還未笑出聲。
我繼而宣佈:「他是要和我成婚的。」
他卻突然愣住,尖着嗓子道:「喪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說什麼渾話?」

-1-
整個侯府的人都知道。
他們家主子要嫁給一個曾在前朝宮中當差的內侍。
新姑爺不僅不是個男人。
還是我花三百兩紋銀買回來的。
彼時新朝換舊朝,當今新帝入都城後,宮中當差的內侍宮女或死或逃。
其中便有人趁亂抓了一些長得清秀的宮人拿去梁州販賣。
宮女被賣入青樓,而內侍畢竟非男非女,爲了讓那些個富貴子弟們瞧個新鮮。
人販子便將這些內侍扒光了衣服用鐵鏈鎖着拖拽到了街上。
寒天臘月,內侍們如一隻只赤條條的白鴨般擠在一處發着抖。
路過之人便總要駐足對着他們的下體評頭論足一般。
而後發出一聲聲或嘲弄或鄙夷的笑。
這些內侍年歲不大,算不上一等一的好相貌,但大體長得還算清秀。
往日裏他們伺候的是宮裏的主子,如今一朝國破。
總有個別富家子弟將他們買了帶回去爲奴,姑且也算長了臉面。
我的馬車正行過此處,掀簾往人堆裏瞧了那麼一眼。
只一眼,便也走不動道了,指着內侍裏最高最瘦的那個就這般買了下來。
內侍叫裴雲川,初時在大雪天凍得傻了,被我用披風裹住親自給抱回去的。
人還在我懷裏瑟瑟發着顫,眉梢眼尾都結了層霜,開口總還說不出一聲全乎話兒。
後來活泛過來了,穿着一身藍青色的錦袍,頭髮鬆鬆散散梳了個髻。
高高挑挑往那一站,的確也有幾分顏色。
然而這裴雲川畢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一身太監習氣總還改不掉。
進了侯府後第一件事便是同掌事拿鑰匙,親自掌管這府中中饋。
一言一行自是一番目中無人、飛揚跋扈。
一張秀麗面容愣憑着他那副牙尖嘴利的刻薄樣兒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我雖是一介女子,卻是皇上親封的君侯。
前朝時我從商,賣的皆是軍器兵甲,少不得自個的命都得懸在刀尖上。
亦是我襄助當今聖上,致使他攻破皇城,建立了新朝。
哪怕如今我封了侯,依舊治家甚嚴。
這府中規矩自是不能輕易破的,舊年我也養過男寵,同裴雲川面相倒有幾分相似。
仗着我寵愛壞了規矩,我毫不顧惜地讓人將他打個半死扔出府外。
那年也是個寒冬,我第二日一早出門路過那具被凍死的屍體旁時,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
反皺着眉讓人將他抬走扔到城外的亂葬崗。
因此府中人不僅不理裴雲川,看裴雲川的神色便如在看一個死人。
狗仗人勢的東西吊着嗓子罵了一日,鑰匙沒拿着,在我回來的時候。
氣勢愈發的足,揚言我府裏的下人不僅不長眼色,還忒沒規矩。
我神色一貫冷清,沒什麼多餘的表情,未曾理會裴雲川,只徑自入了正堂。
我擱主位一坐,而裴雲川在一側站着,從下人手裏奪來茶壺,滿臉諂媚地給我倒了杯茶。
我這纔不動聲色地對身側伺候的侍女道:「將府裏下人都叫來。」
我下首跪了一排人,一一說着裴雲川的惡行,偏生裴雲川這沒眼色的東西還不知大禍臨頭,摸了摸我的手,取了個暖爐塞給我捂着。
我發怒的時候通常都很平靜,平靜得令人害怕,直至屋中一片沉默。
我才偏頭問裴雲川:「他們說的可是真的?」
「小祖宗呦,如今您有權有勢,總得讓我跟您後面沾沾光,使喚幾個下人吧。」裴雲川笑道。
「跪下!」我驀然厲喝,卻不是對的裴雲川,而是這滿屋的下人。
衆人皆傻了眼,我冷笑一聲,將手裏茶盞朝他們砸了去,隨着一聲茶盞落地碎裂的聲兒響起,衆人匍匐在地上皆是一個哆嗦。
而我這會才悠悠開了口:「往後,裴雲川要什麼,你們便給他什麼。」
小人在此刻得了志,眯眼笑得甚爲歡快,還不忘跟我後面吠道:
「都聽到沒?一個個可長點心眼!」
而我縱容着裴雲川耀武揚威,也就勢宣佈了一件事:
「他往後是我的夫君,也是你們的第二個主子,誰若不敬他,我要了誰的命。」
這話讓所有人都爲之一驚,裴雲川整個人就勢癱軟在地,傻了般直愣愣瞅着我。
半晌才尖着嗓子道:「喪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說什麼渾話?」

-2-
裴雲川同我早從前朝便有交集了。
裴雲川是六歲那年斷的根,入了宮。
因爲模樣生得清秀,人也機靈,本來是要被送去內書堂讀書的。
後來被冷宮的總領太監何謙一眼瞧上,被領走去了冷宮當差。
何謙是個尖酸刻薄的老東西,以至於裴雲川在他手底下過活,抽嘴巴、罰跪都是常有的事兒。
裴雲川從小便惦記着如何往上爬。
然而在宮裏滿打滿算整七年,伺候冷宮裏的一羣被皇帝棄了的女人,再加上何謙的爲難,總還討不到什麼好處去。
十三歲的孩子成日裏琢磨些歪心思,也愣會記仇,然而他除了背地裏使些壞心眼,也因爲何謙的壓制總還沒辦法徹底報復回去。
那會的裴小公公欺軟怕硬得厲害,平日捱了欺負,受了罪,總還喜歡尋旁人的晦氣。
於是裴雲川第一次尋晦氣便尋到了我的頭上。
我那時候還是朝中六公主,也不叫宋寄柔,我跟着我那皇帝爹姓,叫白蘊儀。
是宋婕妤生的小女兒,自宋婕妤進了冷宮以後,日子並不是很好過。
我在一個雨天穿着一身宮裝悄悄入了冷宮時,裴雲川將我當成了迷路的小宮女。
那時我八歲,小小一個人兒。
裴雲川當值回來,遇着大雨,未曾帶傘,又見這麼個不知哪來的小宮女,看着便好欺負。
於是一把將我的紙傘給奪了去,嘴裏還不忘呵斥着這麼個不知哪來的小娃娃。
我被裴雲川欺負了也不哭,只是拽着他一截衣角不讓他走。
我問他宋婕妤住在哪個殿,他並不耐煩,拎着我的後領子便將我拎到一側廊下:
「今兒個公公我借了你的傘,估摸着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便在這廊下躲上一夜,免得捱了雨淋、受了寒還怪公公我的不是。」
裴雲川那時雖愛欺負人,總歸有幾分良心,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心倒也軟了幾分,哀嘆一聲流年不利。
又瞅見外面潑天大雨,到底多事地將我抱進一間空着的值房裏,讓我歇了一夜。
第二日,雨過天晴,被擡出的除了宋婕妤面色已然青紫的屍體,還有一個面無表情的我被宮人給牽了出來。
裴雲川這才知道他昨夜得罪的竟是位貴人,心下害怕的同時,將頭故意壓低了,同旁的太監宮女們一樣跪伏在地。
宋婕妤是被人勒死的,裴雲川不知道是誰,只知昨天我或許只是想去見上宋婕妤一面,卻被他生生阻了。
皇帝身邊的管事太監讓我指認,我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雲川。
這宮裏的主子,想要殺一個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雲川不覺得我瞧見了兇手,但這冷宮裏跪了一地的宮人,總有一個替死鬼會被拉出來頂罪,他當時既驚又悔,正待出聲求饒,我卻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側。
裴雲川身側一個內侍被賜了杖斃,哭喊着被人給拖了出去。
而我在臨走時又兀自走向裴雲川,深色眸子裏驀然染上一絲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湊近了於他耳邊道:
「這位公公,你搶了我一把傘,如今又欠了我一條命,以後都是要還的。」
裴雲川這會什麼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在生死關走上一遭後,往日裏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卻再發不出聲,良久才傻里傻氣回了句:「奴遵命。」
我輕笑出了聲,再不看他一眼,轉身便被宮人給牽走了。
裴雲川以爲身在冷宮,同我再不會有什麼牽扯,直到一個月後的深冬。
裴雲川路過荷花池正瞧見我從水裏掙扎着爬了上來。
我顫着身子只來得及看上他一眼便暈了過去。
我那時已經快沒氣了,是裴雲川把我帶了回去,給我熬了薑湯,又親自抱懷裏捂着,這才徹底活了過來。
也是那時候,裴雲川同我說:「等小殿下好了,奴便帶小殿下去見皇上,到時候啊,小殿下可得惦着奴的好。」
裴雲川的確是個小人,不知我身份的時候裝作惡人奪了我的傘,知道了以後又藉着救我的事兒在我面前居了功。
第二天,六公主白蘊儀的死訊很快就傳遍了宮中。
這宮裏總歸是有許多上不了檯面的陰私事兒的,我趁裴雲川還未曾明白過來時,慘白着一張臉攢着他的衣袖道:
「裴公公,我如今已經是個死人了,他們將我扔進蓮花池就是想殺了我。」
我見裴雲川不說話,便兀自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聲音失了初時的冷漠,軟得近乎讓人溺了去:
「你得養着我,不能讓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我只是遭人陷害,一時落魄,待以後我尋到合適的時機,恢復公主身份,我會讓你過你想要的富貴日子的。」
我在賭,賭這麼一個搶了我的傘卻怕我凍着、將我扔進值房避雨的奴才的那麼一點善心。
裴雲川想往上爬,人自然也貪,聽得我的話,也當真直愣愣跪下了,似乎眼見着這破落日子快出了頭,哽着聲道:「殿下給奴這麼個機會,奴定然會把殿下護好的。」
裴雲川做着我恢復公主身份他亦跟着雞犬升天的荒唐夢,將我當着寶貝似的,一護就護了好些年。

-3-
我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說要同裴雲川結成夫妻,便也開始籌備起婚禮來。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而裴雲川自也忘了在府裏鬧騰顯擺,整個人徹底蔫巴下來。
一個沒根的內侍,這些日子偏生扮做怨婦模樣,期期艾艾的,成日在窗邊抹眼淚,渾似受了千般萬般的委屈。
彼時我們還未睡一處,我眼瞅着裴雲川知道要跟我成婚便哭成這般模樣,便也沒上趕着與他同房。
然他一連哭上幾日,我也到底耐不住了,深更半夜便大喇喇進了他的屋子。
他雖是個閹人,但在我面前也有幾分氣性。
他從榻上堪堪起身,潑墨長髮便也逶迤而下,夜裏瞧着如一方滑亮的黑綢。
而他見到我,絲毫畏懼之意也沒有,哪怕眼尾尚紅,這會只吊着眉輕哼一聲,偏頭不欲理我。
我雖說脾氣壞,但對着裴雲川卻也出奇地耐心,我順勢在他身前站定,直愣愣地問道:
「爲什麼要哭?我現在出息了,有錢有勢,還能養你一輩子,我嫁給你以後你就是這府裏的男主人,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一番話自是說得真心實意,畢竟他以前還是個小太監的時候,便總想着借我來當他的踏板。
妄想有朝一日成爲太監裏的管事,作威作福的同時,去欺壓別的太監,不用再受旁的腌臢氣。
「小祖宗,你可是從小就被我給拉扯大的,你將我供你府裏好好孝敬我我自也受了,可你說要娶我,你說說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
裴雲川聽得我一番話,差點沒氣得厥過去,伸手便毫不客氣地去戳我的腦袋。
我也不惱,只任由他罵,待他罵完,才悠悠開了口:「我爲什麼不能娶你?」
我這一聲反問,本也沒別的,他眼睛卻又紅了起來。
他抹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說出來的話卻惡聲惡氣:「我年歲比你大,還不是個男人!我怎麼娶你!」
「裴雲川,你以前總不讓我低看自己,你現在又在做什麼?」我終究被他激出一二火氣來,伸手便掰過他的下巴,冷聲質問他。
他向來會看人臉色,知道我生了氣,掙扎一番甩開我的手,低頭囁嚅道:「我跟你哪能一樣?」
如裴雲川這般的人來說,身下那道缺損便也成了一道跨不過去的坎,我知道,一時半會他總歸是想不明白的。
我便也不再多做糾纏,只轉而看向了窗外下得愈發大的雪來,輕聲道:「外面雪大,我怕冷,你屋內暖和,今夜便讓我待着吧。」
先不論這番話扯得有多麼拙劣可笑,我的廂房在他的對門,風雪再大走上幾步也不會凍死。
他自是不願,瞥了眼外間風雪,不客氣地趕人:「給我滾回去,我纔不慣着你。」
我自幼便生了雙鹿眼,看誰都似浸了層盈盈水光,往往半帶委屈地看着他,再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自是什麼都能應下。
時隔多年,我再用同一個招數裴雲川自然耐不住,不僅拽了他的衣袖,慣常清冷的語調卻帶了說不清的難過,我說:「裴雲川,我怕冷。」
裴雲川無可奈何,哀嘆了聲「祖宗」,摸了摸我的手,便也從榻上起身,自去炭爐邊添了炭。
畢竟在宮裏伺候人伺候了那麼多年,裴雲川便替我褪了袍子,只剩一件純白裏衣,牽着我讓我睡在自己榻上,替我掖好被子,又尋了暖爐放在我腳底。
嘴上還不忘絮叨:「阿柔,你別想那些個歪心思,憑你現在的家底,不愁嫁不到好男人,你留着我讓我伺候你就行。」
有些人自己把自己當奴才,才造就了天生的奴才命。
我自覺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只低聲命令道:「你也上來。」
我自幼畏冷,當年裴雲川也尚年幼,不過是冷宮裏一個灑掃太監,無權無勢,亦不得與貴人相近。
天冷時無炭火暖身,裴雲川睡前總繞着殿外跑上幾圈,等自己身上有了熱乎勁兒,這纔回去抱着我一處睡,讓我畏他懷裏取暖。
那時候的日子極苦,就連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記不清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他又是怎麼將那麼一點大的我給養活的。
在一切私情並未發生時,他同我之間還是尚能親近的,可有些事兒一旦發生了,他好像便無法再去正視這段關係了。
因而裴雲川並未理會我,只半帶埋怨地橫了我一眼,這才道:「這下不冷了,我去外屋睡。」
裴雲川欲離開,而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等他反應,極強硬地將他給拉上了牀,緊抱着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雲川,你不能對我做什麼,我也不能待你如何,你怕什麼?」我將頭抵在他背上,悶聲道。
於是我懷裏的人終於不再掙扎。
他遂嘆了口氣,自知犟不過我,便只能由我抱着,兀自低喃:
「好阿柔,你現在是大姑娘了,今兒個我陪着你,往後莫要再這樣,被旁人知道,對你不好。」

-4-
我便是在跟了裴雲川后改了自己的名姓,自此跟了母姓。
他撿了我那年正是景昭十六年,他也不過才十三歲,半大孩子一個,在這喫穿用度皆缺上一截的冷宮裏自己也不太養得活,更何況還要再養上一個姑娘。
我這姑娘金貴又難養,最初幾年因冬日落湖受了寒總是多病還畏冷,把裴雲川給折騰得不輕。
而在我的記憶裏,裴雲川一直是這麼憨傻好騙的,在外阿諛奉承捧高踩低,回去後背着人總喚我「小殿下」,還不忘唸叨着讓我記着他的好。
那時候的我還小,卻比旁的小孩要早熟聰慧。
我知道如何謊話連篇地哄着裴雲川將我藏起來養着,也知道如何做能讓這麼一個內侍對我生出憐憫心腸。
換句話說,我知道怎麼求生。
裴雲川將我當作升位的踏板,而我便將他川當作一個短暫的庇護所。
我最初同宮裏那些視奴才們爲狗的主子沒什麼不同,自覺得這些閹宦捧高踩低,兩面三刀,本就是貪生怕死的蠢材,能利用他們便可盡情利用,若失了價值倒也隨時可棄。
我同大多數世人站在同一個制高點去評判這些閹人,近乎認定了他們下面少了一塊,連爲人的尊嚴與信義也盡數沒了。
那會的我其實是反感裴雲川的,但我離開他又沒辦法活。
天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且傲慢,但我從不會顯露,始終都以一雙事外人的眼去看着這個同自己朝夕相處的奴才。
他是個極盡無用的小人,見風使舵,又沒什麼骨氣,捱了打受了罰總愛偷偷抹眼淚,邊哭嘴裏邊揹着人說狠話。
人前人後更是兩副面孔,在年紀比自己小的太監面前作威作福,卻慣於奉承職位比他高的人。
這麼個奴才,連炭火的份例都沒,在天冷的時候我只能靠近他這麼個唯一的熱源,明明心下抗拒,卻只能縮進他的懷裏取暖。
他地位卑賤到生了病都沒辦法進太醫院的門,他永遠都不在乎自己,反倒掏出所有月例銀子托出宮採買的內侍替我買治寒疾的藥。
他在宮裏受了不少的苦,總還嗜甜,可自從我來了後,他得來的所有糖塊與點心他再未曾喫過一口。
裴雲川每日裏伺候我梳洗穿衣哄我睡覺還給我熬藥,寧可自己挨餓受凍,也不讓我受一絲的苦。
我明瞭他的所有私心,亦知道這份好本身就是摻着雜質的利用,可我偏生又是矛盾的。
時間長了,就連我自己也發現了,我啊,既厭惡他,又依賴他。
景昭二十三年時,我的寒疾纔有所好轉。
那一年的我身子已然抽條,輪廓明朗大氣,對着誰笑一下,便如月下初初開放的海棠花,總是惹眼得很。
我並不喜歡整日藏在屋裏,五年過去,也早已經無人能認出我這麼個早年無端橫死的公主。
我不敢走出冷宮,卻會在裴雲川當職時,穿着他少時穿過的內侍服倚,在冷宮裏最大的那株槐樹下,看着他託人從宮外買來的書。
近些年來雖依舊在冷宮,裴雲川卻也升了ṭũ̂⁹職,日子比最初那幾年要好些了。
冬日亦有了炭火的份例,在我已不再畏寒時,他便自覺地在地上打地鋪,讓我睡在榻上。
裴雲川知道我識字,總去打聽太學裏那些王孫公子以及宮裏的殿下平日裏都學些什麼書,又託人輾轉着從宮外買來給我打發時間。
他自己不識幾個字,沒讀過書,有時候便也會同我一處,在一邊聽我念書。
那是景昭二十三年的深秋,有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我知道裴雲川又沒有帶傘,我初時只是將自己裹在被子裏裝睡,聽着外面的秋雨聲卻如何都睡不着,最終還是半坐起身子推開窗。
看着窗外傾盆落雨,被雨打散零落了一地的銀杏葉,以及雨幕下明滅的宮燈,倏忽間出了神。
我自以爲他那麼多年的庇護是理所當然,可我卻莫名地在這麼一個雨夜,怕他冷着凍着,想要去給他送一把傘。
冷宮向來冷清,深夜宮道上空無一人,我撐傘來到值房外,見裏面燈依舊亮着,雨聲裏還夾着人聲,隱隱知道裴雲川是歇在了值房裏。
值房裏還有別人,我因爲自己的身份,大多時候是並不想出現在人前的。
但我卻沒走,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廊下,透過那半開的窗戶將屋內一切一覽無餘。
裴雲川那一年剛滿二十歲,興許是幼年便施了腐刑的緣故,他生得纖細高挑,長得又不差,脣朱齒白,一雙美目顧盼間自有一番明豔之色。
若割了他那能說會道的舌頭,安安靜靜擱那一站,自該是一位美人的。
曾有不少宮女找裴雲川做對食,他一心伺候着我,自然不會去應。
然而,他生着這般的容貌,又怎可能不招人惦記?
近些年來他日子好過了不少,總管冷宮的太監何謙也未曾陰陽怪氣地爲難他。
宮裏的有些太監男女不忌,折磨人自有一套,何謙便是其中之一。
我只瞧見屋裏的裴雲川躺在榻上,而那老閹人嗓音尖利,偶爾夾雜着污言穢語。
枯瘦如干枝的手就這麼在裴雲川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摩挲,一連留下數道掐痕,還猶不夠般反掐着他的脖子迫使着他叫出聲來。
我站在窗邊將一切不堪入目的污穢都看進了眼裏。
我本以爲自己撞破這樣的事本該覺得噁心,可那個人是裴雲川,我思及過往點滴,心口便驀然鈍痛起來。
我十歲那年,寒疾復發連日高燒不退,是他冒險將我扮成閹童模樣抱着我跪在了何謙面前。
裴雲川不過是個下等奴婢,連太醫院的門都進不去,他沒旁的人去求,只能去求何謙。
他藉口說我得了重病,是被宮中給棄掉的閹童,他平日孤寂偷偷將人撿回來養着的。
他抱着我不停地朝着何謙磕着頭,直將額頭磕得青紫也不覺得疼。
我以爲自己活不下去,病得迷糊的時候,依舊想不通他爲何會待我這般好,若僅僅是爲了往上爬,這世上是沒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我不知道,只是自覺要死,因而在死前對這麼個護了我幾年的內侍釋放出我僅有的悲憫。
我伸手摸了摸他磕壞了的額頭,明明一張臉慘白,整個人顫顫兒發着抖,哭得近乎哽了聲,我說:「裴雲川,別磕了,你會疼的。」
裴雲川聽不到,也顧不得,他只是跪在何謙腳下,求何謙救人。
何謙是個狹隘自私的老閹人,他冷眼看着裴雲川,在裴雲川的額頭出了血時到底伸出手中的拂塵將他給攔了下來:「小川子,你私自救了這閹童,可你現在是什麼地位,你顧得上他,又能讓他活下去麼?」
「請祖宗垂憐,若能保下她,往後奴給您當狗、當奴才,再不敢悖您的意願了。」裴雲川什麼都顧不得,就只是跪在何謙面前哭。
「你才入我冷宮辦差那些年,我給過你往上爬的機會的,是你不要,平白喫了許多苦頭,現在我瞧你可憐,願意憐ẗŭ̀₍憫你,便給你這次機會。」
何謙用他那尖細帶啞的嗓音說着這些話,分明語氣裏帶了憐憫,可卻又令人作嘔。
裴雲川匍匐於地又磕了三個響頭,他說:「謝老祖宗。」
當時他整個人都在抖,聲音也帶着顫,我知道他在害怕,卻不知道他畏懼的源頭是什麼。
這般一過又是五年,我回想起過往種種,再看窗縫裏榻上之人赤裸的身軀,以及那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的容色時,才大抵明白過來何謙若說的機會究竟是什麼。
不知道這五年裏有多少次如今夜一樣。
裴雲川從來不說,也瞞得甚好。
他這般愛哭、愛喊委屈的人,都未曾在我面前哭上一哭。
一個早就沒有尊嚴可言的奴才,爲了一個他自認的主子、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便將自己的自尊送予他人腳底下,容人盡情碾碎羞辱。
說來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多喫虧的事兒。
我這些年在裴雲川面前僞裝得很好,謙卑、乖順,還時不時地表示着我對他的依賴。
可就在這一夜,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驚怒與恐慌。
我故意叩窗發出聲響,房內人被驚動,亦打擾了何謙的興致。
「出去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腌臢奴才!」
裴雲川就這麼被狠命地從榻上踹了下去,我只聽得「轟」的一聲響,地上赤身裸體之人早已經落下滿身傷痕,又經這一摔,疼得一時之間竟未能爬得起來。
待他支撐着站起來穿上衣服踉蹌着從門外走出時,便正同撐傘而立的我對上了眼,原本一臉佯怒的神色也驀然僵住。
我並未給他多餘思考的時間,一把執着他的手,近乎強硬地將人給拽走。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裴雲川難得沉默地任我拉着,而我卻也不忘將手裏的傘朝着他移了半邊。
直至回去後,我這纔看着他,而他將門關上後卻也沒哭,猶如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直愣愣站在一處。
他低着頭說:「阿柔,那個老閹狗碰我後我都會沐浴,我見你時都是乾乾淨淨的,你別嫌我髒。」
我以爲他會哭着在我面前辯白,或者藉此博取我的同情。
可裴雲川並沒有。
我心中有隱怒,可我此時並未發出來,我只是暗自握了拳,難得褪去身上那層僞裝的謙良溫順的皮囊,用上位者的語氣問他:「裴雲川,這樣做,值得麼?」
他方纔被何謙那一踹,定然踹傷了身子骨,只磕磕碰碰地走上前,似乎想碰我,卻在抓到我一截衣角時,驀地鬆了手。
他暗地裏伺候了我這些年,自以爲摸清楚我的脾性,可在我這般質問他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覺得畏怯。
他也知道不是在我面前哭上一通就能解決問題的,便也只能悵然苦笑了一聲,輕聲道:「沒什麼值不值得的。
「狗都知道認主,從你那麼一點大的時候,我就認定你了,如今遭這些罪也就是盼着你能過得好些,將來恢復公主身份後記着我的好就行。」
這些年,裴雲川在我面前恰到好處地維持了自己僅有的自尊,也用這些髒污之事,換得我數年的清淨與安樂。
今夜他的體面在我前徹底碎了,但是他將自己當做我的奴才,所以並不介意。
我在聽得這些時,原本的滔天怒意被一股巨大的荒涼感所包裹,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只是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異常的可悲。
早在五年前他爲我下跪時,我就已經開始憐憫他了,可這份憐憫直到如今漸漸變了質。
我試圖去抓住什麼,於是在裴雲川打算到隔間沐浴之時,驀地抓住了他的腕子。
他身子微不可查地顫了顫,疾聲道:「小祖宗,你這是做什麼?」
「裴雲川,我不嫌你髒,只是你以後別跟他做那些事了,我不想你去。」我用近乎企求的語氣同他說。
裴雲川哪聽得我說這些,他良久才伸手試探着揉了揉我的頭髮,輕笑着道:「好阿柔,我不去你便又要過之前的苦日子了,快莫說這些,我沒事的。」
我自不會信裴雲川的鬼話。
我也是在那一夜,驀然發覺,我對何謙起了殺心。

-5-
仔細算着日子,自舊年我離開裴雲川,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可以改變許多的人事,皇朝翻覆,故人皆成地下骨,舊日錦繡同樣也化作了塵灰。
可裴雲川卻還同我記憶裏一樣愛哭。
裴雲川不是個男人,受了委屈、捱了欺負自不會忍着。
我府上舊年也養過幾個男寵,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些個男寵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裴雲川的影子。
然而自我那夜親自將裴雲川抱回來後,我似乎害怕正主兒醒來喫味,竟是連夜將那些個男寵遣散了,偏生只留了一個人。
那人啊,是當朝太傅的小公子溫旻。
我舊年做生意一向直接,誰給的錢多,我便也絲毫不吝嗇軍器兵甲,在梁州這帶混得甚開。
我如今名義上是前朝梁州刺史所收的養女,自梁州刺史死後便做起了兵火生意。
手中有黑白兩道許多暗線,也同不少大人物做過交易。
新帝草莽出身,舊時立了戰功封了異性王,在前朝帝王昏庸偏信宦官之時於封地屯兵造反,也少不得同我做上幾次買賣。
新帝做叛軍時將我當成盟友,而我這女人既有門路弄來軍火,人也聰明,智謀卓絕,曾獻計幫皇帝奪下不少城池,亦在民怒怨深之時助其得了民心。
我是真正的開國功臣,雖是女子但功勳顯赫,在新朝初立後,自然封了君侯,佔據了梁州這一整塊封地。
那會新皇初初登基,大局初定,可天下亂勢依舊,我手上握着的軍火線足夠讓我再組上一支叛軍。
皇帝將我當成了一顆釘子,釘在心口三寸的地方,若我有異心,自然能拔了,若我沒有,那皇帝寒的便是天下忠臣的心。
這位帝王自不欲學前朝皇帝濫殺成性、忠奸不分,他既能奪得天下,本就是奔着做明君去的。
皇帝想要在我身邊安插一個眼線,可我不欲朝廷插手我的婚事,皇帝便將溫旻送到了我府中。
世人都以爲溫旻是個情種,一門心思撲在我身上,功名利祿都不要了,哪怕我不願嫁他,他也要自薦枕蓆去做我的男寵。
溫旻是個性子高傲的,他讀了二十載聖賢書,最爲清高自持,被嬌養在我府裏,也就對着我時纔會擺出一副笑臉,旁人他自是一個眼神都不會留。
而裴雲川在侯府橫着走,仗勢欺人的事兒沒少幹,近些日子來爲了這樁婚事鬧得多了,自知這麼鬧下去也沒什麼人搭理他,便在侯府裏四處尋人晦氣。
誰都不知道這兩人是如何對上的,才見着第一秒,便互相看對方不順眼。
溫旻罵人向來不帶髒字,偏生一針見血,哪痛便喜往哪戳,逮着裴雲川不是男人的事兒可勁地戳他心窩子。
而裴雲川卻沒那麼多忌諱,插着腰怎麼難聽便怎麼罵,罵得狠了,索性便打了一架。
溫旻死命扯裴雲川的頭髮,裴雲川則狠命去撓溫旻的臉。
我將這兩人給拉開時,裴雲川便「哇」地一聲伏在我肩頭哭出聲來。
天可憐見的,裴雲川束好的發早就散了下來,髮尾被我虛虛攥着,隨着他一抽一噎微微晃動,搔得我手心發癢。
「好阿柔,你這府裏養的是什麼殺才?讓我如今還要受這些腌臢氣。」裴雲川抽噎着道。
那溫小公子半邊臉給撓了五道紅印子,偏生是個有骨氣的,捂着面頰淚花在眼眶裏打着轉兒,恨恨盯着裴雲川,卻愣是沒開口辯駁一句。
裴雲川倒沒傷着哪,卻忒能嚎。
若換個眼明心亮的,自然會懲治裴雲川這奴才了,然而我自詡是半個瞎子,裴雲川在我跟前哭上一哭,我心便軟了。
我當着溫旻的面替裴雲川順着亂了的頭髮,就勢便將裴雲川整個人都半攬進懷裏。
繼而對着溫旻道:「溫公子,想在我府上待着,總要懂些規矩,旁人罵不得他,亦傷不得他。」
「他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宋寄柔,你就容一個閹人欺辱我麼?」溫旻沒等來我的安慰,壓着聲兒反問道。
我沒有回答溫旻的問題,只是說:「回屋好好處理臉上的傷,往後落了疤對公子不好。」
直至溫旻揮袖憤然離去,裴雲川這才欲從我懷裏掙出來,而我卻低頭含笑瞧着他:「那麼大個人了,怎生跟個孩子較勁,知不知羞?」
我以爲他喫了醋。
然而他是不會喫醋的,他自覺沒有這樣的資格,他只是單純在溫旻處受了委屈。
聽得我這般調侃他,也不避諱地拽了我的袖子擦着眼淚:「阿柔,你以後離他遠點,他不是什麼好人。」
「好。」我出聲應他。
待裴雲川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然捧起了他的臉湊近了看他:「讓我看看方纔哪裏傷着了。」
我笑意愈深,在裴雲川怔愣無措之時,忽然便湊近吻了吻他的眼睛。
方纔斥責溫旻時的冷漠已全然消失了,再開口時分明是命令的話語,語調偏又纏綿帶柔。
我說:「裴雲川,你別總是哭,之前在宮裏時,命不由主,你哭我只能心疼,可如今你從那宮牆裏出來了,在我身邊待着,我護着你,你若再哭,那便是我無能了。」
裴雲川其實並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去定義我們的關係。
那麼多年相依相偎,我們之間早就跨過了主僕的界限。
我卻還覺得不夠,我極力去撕扯我們之間相隔的那層名爲「人倫」的薄紗,不在乎皇權束縛在他身上的枷鎖。
我不需要親緣之情,我要跨過那條我自己都不知深淺的鴻溝,去愛他這麼一個殘缺之人。
然而裴雲川只會退縮,他本就是亂世下苟且偷生的螻蟻,不配這般熾熱的愛意。
裴雲川在那一刻近乎被我的言語給灼傷,他畏懼我對他的好,便也將我方纔的話忘至腦後,淚珠子又順着眼尾落了下來:
「阿柔,這世上沒人將我當人看的,你就將我當個奴才吧,只要在想起我的時候,給一些你作爲主子的憐憫和施捨就好。」
我如今位至君候,從來都是我去施恩施威斷旁人生死禍福,可我偏生對他無可奈ţű⁾何。
「裴雲川,你現在讓我把你當個奴才,那當年你對我的好,難道僅僅是一個奴才對主子的愚忠麼?」我低聲質問他。
裴雲川抹了把眼睛,這才道:「自然是的。」
「你在說謊,」我沒有任何遲疑地開了口,在裴雲川愕然之下卻不欲再深言,只瞥了眼天色,倏忽道,「快下雨了,早些回屋吧。」

-6-
何謙的屍體從那冷宮的深井裏被撈出來以後,已然泡得臃腫發白。
畢竟死的是冷宮裏的總管,皇帝便也派了那秉筆太監薛道然前去徹查。
殺了何謙的人正是我,我趁夜在何謙落單時自他身後捂住他的嘴,用隨手撿的樹枝捅進了他的喉嚨。
樹枝尾端早已經被我磨尖了,我在腦中設想了千萬遍,殺人的時候比我想得還要乾脆。
爲了防止血流得過多,樹枝未曾被我拔出,就這麼插在何謙的喉嚨裏,而後我便將人給拖進了井裏。
我回去時身上有血,裴雲川還以爲我是哪受了傷,問我我也不說,待他仔細查看了一番,也不過在我手上尋到兩處擦傷,上了藥還兀自心疼老半天。
虧得裴雲川是個傻的,也就只有被我蒙鼓裏的份兒。
可我當時還太年輕,人雖狠絕,卻未曾思慮周到。
這冷宮裏隨處抓個宮人問一下,也大多知道裴雲川同何謙的那些陰私事兒。
因而薛道然查到裴雲川也是理所當然的。
更甭說從他屋子裏還翻出了一個穿着內侍服的我來。
薛道然舊年是罪臣之子,讀過些書,學問其實甚好,只不過後來因爲獲罪入宮漸漸被消磨了骨氣,一輩子便只能屈從於命運了。
他這般的人總歸比裴雲川這麼個沒讀過什麼書的蠢纔要聰明上不少,在宮裏待了大半輩子,早就成了人精。
他瞧我同當年已死的宋婕妤有幾分相像,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可他卻未曾立即將人給押回去。
反倒同裴雲川去要我的宮籍,見他跪在地上支吾着說不出話來,薛道然也心中明瞭,自覺這奴才明明一副窩囊模樣,膽子偏生比天還大。
他未曾點明我的身份,反倒是給了裴雲川一個機會:「這孩子將來指不定是個禍端,我如今給你個機會,找個機會殺了她。
「我將罪盡數推於她身上,順便在這宮裏給你遞上一截梯子,若差事辦得好,你照樣可以往上爬。」
裴雲川手上沒犯過人命,雖會耍些小心眼,也全然不會去害人,他聽得這番話先是驚得整個人匍匐在地上,顫巍巍發着抖,說出的話卻是極乾脆:
「奴沒什麼見識,在冷宮裏待慣了,身邊就跟了這麼個孩子做伴,奴沒辦法殺她,薛秉筆且饒了她,奴往後做牛做馬都會報答薛秉筆,萬不敢再去求旁的了。」
我當時在窗外站着,將一切都聽了進去。
裴雲川當奴才時總是在做選擇,我其實做不了能給他庇佑的參天樹,他有無數次的機會能棄我於不顧。
可他卻硬是拽着我這棵隨時能歪的幼苗,旁的人伸出橄欖枝他一概裝傻、裝眼瞎,是個地道的蠢奴。
我毫不猶豫闖了進去,恭恭敬敬同薛道然行了個宮禮,張口便道:「何謙是我殺的。」
「你在說什麼混帳話,這種事也是你能認的嗎?」那是裴雲川第一次朝我發了怒,他緊緊抓着我的領子,聲音也驀地拔了高。
我裝作未曾聽見,只是徑自跪在薛道然身前:「薛秉筆要裴雲川殺我,定然是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知我曾經做過皇上的女兒,皇上視我爲宮廷醜聞,寧可讓我橫死都不讓我活下去,當年之事未曾傳開,知道的宮人也已經賜死。
「薛秉筆可別忘了我母族的勢力尚在,近些年我未曾同他們斷過聯繫,若我死,這宮裏即刻便會有人報信,薛秉筆連帶着尚司局那位女使的命,都沒辦法留住。」
誰都知道,鳳元宮的女使霖煙是薛道然的對食,亦是他薛公公的七寸。
我抓得一手的好籌碼。
而薛道然最初對裴雲川說的那些話本就是試探,畢竟曾經也讀過些書,知道些好歹。
哪怕裴雲川這人一身奴才氣,膽小還怕事,分明不堪大用、沒什麼大作爲,但薛道然就是知道,裴雲川是同自己一樣的人。
那日直到薛道然離開,裴雲川一時沒緩過神來,整個人順勢癱軟在地,直愣愣看着我,良久才問:
「阿柔,你是皇上的女兒,皇上怎麼可能會不認自己家孩子呢?那可是他的親生骨血,要是我有個孩子……」
他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了,抿了抿嘴,驀地止了聲。
他是個閹人,不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只是走近他,蹲下身,輕輕環住了他:「是呀,他連你都還比不上,只有你知ṱû₄道疼我。」
裴雲川這會才似回過魂來,後知後覺地難過,他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已經到了這地步,如何都沒辦法再瞞下去了。
我也不欲再瞞着裴雲川,便一五一十地說了。
「裴雲川,我不是皇帝親生的,是我母親同旁人苟合的野種。
「後來事情暴露,皇帝容不下我們,他決不會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嬪妃同人有染,生下的野種在宮裏體體面面地當了數年的公主,這本就是在打皇家的臉面,在打他的臉面。
「而我母族也的確是世家大族,我如今的舅舅亦被皇帝外放了梁州做刺史,當年的事情,皇帝只敢僞裝成我同我母親相繼病故。
「宋家並不知曉我還活着,我方纔的話只是爲了去唬住薛道然。從一開始就只有你要我,我騙了你,我其實沒辦法當回公主,甚至沒辦法讓你過得好一點。」
我聲音很低,似乎是良心發現,到底對裴雲川心懷那麼幾分虧欠。
裴雲川知道這樣的真相後自是又驚又怒,他費盡心思養了我那麼多年,小心翼翼當寶貝似地呵護着,從來不讓我受一絲苦頭。
就想着有朝一日我飛上枝頭,他也能成爲那昇天的雞犬,跟着我後面作威作福過上幾年好日子。
然而他撿的哪是什麼鳳凰,不過是一隻雜毛小雀。
他嘴一撇,巴巴兒便委屈得落了淚,轉頭便將我給一把推了出去。
我其實心裏也沒底,畢竟裴雲川是個小人物,趨利避害,也沒什麼大志向,若非有旁的算計,決然不可能讓他掏心掏肺地對另一個人好。
現在我對裴雲川已經沒用處了,他指不定會不管我。
我在門外傻站着,躊躇半晌,心中百轉千回的,到底下了決斷,若他不要我了,我也自有辦法威脅他。
於是啊,我傻愣愣跟外邊兒站了數個時辰,直站到日落月升,還聽得裏面不時傳來幾聲嗚咽,心竟然也跟着糾疼起來。
我正想敲門求裴雲川別哭了,若爲我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哭花了眼睛,並不是很划算。
可裴雲川卻也在這時驀地開了門,紅着眼睛朝我看了去,驀然又是一聲吼:「你是不是傻?我把你推出去你就只知道在外面站着吹冷風?不知道敲門麼?給我滾進來!」
他在氣頭上,直至我進來,他還抽噎着添了炭,伸手觸了觸我冰得發涼的手,不忘將我的手塞進自己衣袖裏捂着。
「阿柔,養你養了那麼些年,我是真心疼你,只是往後啊,莫要再瞞我了。
「你殺何謙瞞着我,自己的身份你也從不同我泄露一個字,你若一直這樣,讓我往後怎麼護着你啊。」裴雲川低着頭自顧自地喃喃出聲。
就是這麼個奴才,將我當珍寶般護了那麼多年,此刻哪怕知道我早已經沒了旁的價值,哭也不是因爲旁的,只是覺得我騙了他而委屈的。

-7-
隨着婚期將近,裴雲川也知道他如何鬧也沒用,便也安分了些許,在那掰着指頭數日子。
自那日同溫旻打上一場後,他也不再鬧事,就成日裏在我身邊待着。
裴雲川是府裏唯一一個可以進我書房的人,不僅僅是因爲裴雲川不大識字,還因爲我從來都信他。
我在書房看着文書,而裴雲川在一側無事便拿着我桌上的書信裝模作樣地看。
待我手上的文書批完,驀然想起以前自己閒來讀書時,也會教他寫寫字,便隨興問他:「雲川,你現在還認得多少字?」
他顯然未曾料到我會問他這個,愣了愣,良久才笑道:「雖說旁的不一定識得,但阿柔你的名字我還是會的。」
裴公公在宮裏當了半輩子差,大字未必識上幾個,舊年在宮裏聽着我給他讀的文章早就被他喂到了狗肚子裏。
這會卻露出那副頗爲得意的小人表情,翹起他的尾巴,近乎炫耀般地隨手拿起筆,抽了張宣紙。
他不是讀書人,也幾乎沒握過筆,因而握筆的手勢頗爲笨拙,歪歪扭扭地寫了我的名字,字寫得並不好看,但卻也未曾寫錯一畫。
我的名字還是我幼時教他寫的,近二十年過去,他旁的字不認得,卻依舊記得我的名字。
待我要他寫自己的,他偏生第一個字便頓在了那兒。
我索性便抓着裴雲川的手寫了他的名字。
我這字兒是自幼練的,我幼時還是公主時便開始認字讀書,本就慧於常人,看過什麼向來過目不忘。
後來被裴雲川養着,他在爬上何謙的牀後,日子好過了些,雖沒辦法給我請老師,卻從未忘了托出宮採買的宮人給我買書墨紙筆。
換句話說,如今的我是裴雲川一手造就的。
我的字寫得甚好,鐵鉤銀畫,筆筆可見其風骨,顯得裴雲川方纔寫的幾個字可笑得過分。
他臉皮厚,自不覺得有什麼,而身後握着他筆的我卻倏忽間將頭擱在他的肩上,極爲自然地摟着他的腰說:「日後你我成了婚,我閒時便教你寫字如何?」
我不知從哪學來的,將這世間男子滿嘴昏話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如今從不顧惜臉面地同裴雲川這麼個閹人調情。
他卻也沒像往常般將我給推開,驀然問:「還有幾日?」
「下月月初。」我說。
裴雲川也知道說旁的沒用,神色飄忽間只定定瞧着窗外一隻斜斜伸向屋內的紅梅,映着遠處青灰色的天,憑空生出一股子悵然來。
別人當他是隻狗、一個玩意兒,可我傻,我不這麼想。
要是我對他壞點,待他厭惡多於喜歡,那該多好。
至少,不會在這惱人的情障上栽跟頭喫虧。
那天裴雲川自個兒出了府去,無人敢攔着他。
裴雲川在宮裏半輩子,幼時沒賣進宮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後來舊朝隕落他又被輾轉賣來了梁州,一路上喫了不少苦,也罔顧去欣賞這宮外景色。
我說這梁州繁華,燈很好看,景色也甚美,還有一座摘星樓,登頂便似能將星摘了去。
我說有空會帶他來看。
然而我總是很忙,我待自己向來嚴苛,如今封了侯還有許多做不完的事兒。
裴雲川倒也不是想不開,他只是單純給自己撒氣,於是自顧自地出走,就想等着下月初我說的婚期到了他再回去。
這本就是個蠢辦法,走至一半他就迷了路。
裴雲川沒見過那麼多的人,也沒瞧過如此多的新鮮玩意,燈是好看,路邊小販捏的泥人也很好,糖鋪子裏賣的糖甚是粘牙,沒有宮裏的好喫,卻格外的甜,甜得似發了苦。
他早就不用穿內侍服了,穿着一身我給他挑的錦袍,青簪束髮,又因身子骨瘦,寬袍廣袖,偏生穿出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文士風骨來。
時而有面色羞紅的姑娘同他搭訕,他也搖了搖頭,一概懶得搭理。
若是十幾年前,他興許還會覺得熱鬧新奇,如今他只感到陌生與恐慌。
井底的蛙是不能跳上岸的,眼見外界鮮花着錦,便再不想縮回去了。
裴雲川的岸不是所謂的自由,他舊日依附皇權而活,時間長了也早已經畏懼了自由,如今他成了脫離於皇權的孤魂野鬼,失去了獨自生存的能力,他的岸便成了我。
他如今只能依附我去活。
裴雲川走了一路,亦問了一路,半道卻又下了雪,他在路邊遇着了一隻狗,黑不溜秋的,就一雙眼瞪得溜圓,躲在一處草叢裏瑟瑟發着抖。
裴雲川覺得自己看這狗便跟前些日子我看被鐵鏈鎖着、赤身裸體的他一樣,可憐可悲得很。
他跟這隻狗同病相憐。
於是他便也俯下身朝着那隻小黑狗伸出了手,小黑狗見着熱源,毫不猶豫地便奔過去,被他一把抱進懷裏捂着。
裴雲川接着往前,直至在摘星樓前停下。
那夜其實沒有星,只有如何都下不盡的雪。
但裴他覺得除了這地兒也沒別處能去,數百級臺階,他舊日在宮裏總是被罰跪,腿腳如今不是太利索,走得時間長了便會泛疼。
只是後來風雪吹得他身上已經趨於麻木,他也感覺不到疼了,一個人倒也磕磕碰碰地走了上去。
天高不勝寒,他後知後覺地開始覺得冷,在滿目風雪的高樓上又喫了一塊糖,也不含嘴裏,只乾巴巴地嚼着,還不忘給狗餵了一塊。
一人一狗就這麼縮在了一方角落,迎着滿樓風雪可憐巴巴地看着一片銀白。
我尋來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心疼的同時反又覺得好笑。
我本來在尋他的路上蓄了滿腔的怒火,見着他後卻又發不出來,他愛哭,我不能再把他惹哭了。
我正想上前把裴雲川給拉回去,他也看見了我。
他如今氣性甚大,不僅會離家出走,見着了我,驀地站了起來,指着我顫巍巍道:「你別過來。」
說完不及我反應,放下懷裏的黑狗翻身就跨坐在摘星樓一側的欄杆上,一半身子霎時懸了空,若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裴雲川,你做什麼!」我急了,就這般吼出了聲。
他轉頭去看我,眼睛已經紅了,聲音也因害怕帶了顫:「我答應你,這婚我成,但你也得答應我一樁事,你若不應,我今兒個就從這裏跳下去。」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沒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儘量放柔了聲音問道:「答應什麼?」
面前跨坐在欄杆邊的身影肩部輕輕發着抖,似乎又在哭了,但哭腔卻沒有從喉嚨裏溢出來,他只是低聲道:
「阿柔,現在不比從前了,當年在宮裏時你是遭了棄的,被我放身邊珍而重之地養着。
「我這麼個閹人,沒什麼眼界,心本就小,滿打滿算只能裝得下你一人,我總盼着你好,將來能出息,因而替你尋來了機會讓你出宮。
「你如今是君侯之身,我不過是個卑賤奴僕,你若要嫁我,人言可畏,世俗亦沒辦法容你,我知道你這孩子死心眼,認定了的事情從來都不願回頭。
「所以啊,你同我成婚,無需鋪張,無需宴賓,更無需對外宣揚,你的身份不該是我來娶你,應當是你娶我纔對,蓋頭由我來蓋,洞房也由我來守,這污名與笑柄合該讓我背。」
他願意同我成婚,卻如何都不肯以這樣低賤的身份娶我,只能用死來威脅我,求我將這樁荒唐婚事變成一個只屬於他一人的笑柄。
裴雲川的眉目隔着風雪反倒愈發模糊,我看不出他此時是什麼表情,只是覺得他此時似隔在霧裏一般。
我倏忽間覺得,他是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抓住的。
「我答應你。」
良久,我在風雪寂靜之時出了聲,繼而一步步走到裴雲川面前,不及他反應,一把將他拽下來,拽進自己懷裏。
以前總是他在天寒時暖着我,倏忽多年而過,我的寒疾其實早已痊癒,偏生是他落下一身病骨,總還瘦得厲害。
我便只能儘可能暖着他,用袖子替他擦去眉梢髮尾沾染的落雪。
裴雲川知道自己又耍了小性子,也不欲再惹我,只縮在我懷裏悶悶兒出了聲:「阿柔,我最近總在想我乾爹,跟他比起來,其實我命真的很好了。」

-8-
裴雲川的確是個再小不過的人物,他眼界小,心自然也小,任外邊兒亂成什麼樣,他偏生只知道在宮裏守着一個我。
在他知道我並非真正的公主後,哭上一頓,同我甩上幾次臉色後,一切倒如常,也再未曾耍過任何性子,反倒是愈發對我讀的書上了心。
薛道然後來對外說何謙是走夜路時失足落了井,亦收了裴雲川讓他做自己的乾兒子,調他到司禮監中自己的手下當差。
薛道然是裴雲川命中的貴人。
然而,在這宮裏啊,奴才便是奴才,搖尾乞憐、奴顏媚骨之人才能活得長久,他們只看得眼裏的利益,那些正常人才有的七情六慾他們從不放在眼裏。
薛道然和裴雲川都是同類中異化而生的畸物,因而薛道然憐憫裴雲川一如他在憐憫自己。
薛道然同那鳳元宮的女使霖煙是對食,薛道然若得來什麼好物事,總想着往霖煙處送,有時候也會讓裴雲川去霖煙處傳話,同霖煙喫上一頓飯,說些宮裏的事全當解悶。
兩個人其實都是很溫和的人,只是霖煙同薛道然之間好似總若有若無地隔了層什麼。
話語間如平常人家相處幾十年的夫妻,然而霖煙卻恰到好處地同薛道然保持着距離。
他們之間對食數十年,未曾同房一次,也未曾有過旁的肢體上的接觸。
兩人一處走時,薛道然伸出手,霖煙也只是極爲自然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卻再不肯碰旁的。
說來也不過如人飲水,旁的人自難知其中冷暖。
而我卻也在不久後同薛道然行了師禮,薛道然舊日是讀書人,未入宮之前也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後來在宮裏當差幾十年,大多數人便也忘了薛道然過去的風光。
薛道然曾問過我想學什麼,我也不避諱,我要學兵法、學權鬥,我並不想再讓自己的命被旁人攢住,將來若大廈傾覆,我得有能力將裴雲川給護住。
這話從一個女子嘴裏說出來其實太過可笑,但薛道然也的確是個脾氣甚好的老太監,他的脊樑雖被身下這道刑傷給壓彎了,當了幾十年奴才,骨子裏卻總還有一股子讀書人未盡的天真。
只不過他不願受師禮,也自覺自己當Ṫű₍不起我的老師,只能偶爾同我講些文章。
一晃三年而過,天下早就已經亂了套,這宮裏的人卻渾不知宮外疾苦,依舊過着紙醉金迷的日子。
宦官弄權,帝王昏庸,而太子亦在那一年因罪被囚,五皇子白湛嗜殺狠厲,反倒最得盛寵。
當時世人都傳,若將來讓白湛登基,天下必亂。
白湛喜怒無常,在宮中隨意打殺奴婢,偏生還喜玩弄權術,同掌印太監霍決暗中勾結試圖把持朝政,如今只要太子一死,這宮中必然要因爲權力更替而死許多人。
那一年是景昭二十六年,我十八歲。
十八歲的姑娘,分得清是非了,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有些隱祕未宣的心思我一向瞞得很好,從不讓裴雲川從我身上窺得半分。
我這些年始終未失的就是分寸。
可就在那一年,薛道然毒殺五皇子未成,反因此入了死牢,不日便會被賜死。
裴雲川帶着我去見薛道然最後一面的時候,看見霖煙站在牢外,正隔着欄杆緩慢而細緻地替薛道然整理着衣冠。
兩個人在宮中熬了大半輩子,都已經老了,眼神早無了往常對外人的圓滑與算計,卻是異常的溫和。
薛道然用那尖細帶啞的嗓音緩聲道:「老冤家,我知道我下面缺了一塊,你若不是一輩子都在這腌臢地兒,也決然不會選我這麼個閹人過一輩子的。
「我在宮裏陪了你幾十年,往後剩下的路啊你得一個人走完它了。」
霖煙自始至終都很平靜,面上帶着淺笑,點頭應了他的話,霖煙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於是我親眼見到霖煙踮腳親吻了她將死的愛人。
直至霖煙走後,薛道然依舊沒能緩過神來,脊背佝僂着,整個人都在輕輕發着顫。
當裴雲川帶着我走近的時候,他溝壑縱生的臉上不知是什麼表情,渾濁的眼裏分明帶了淚,可嘴卻咧着,發出一陣陣嘶啞難聽的笑聲。
他說:「雲川,你乾孃嫌棄了我一輩子,這是她第一次……」
後面的話薛道然說不下去了,只在最後化成了一聲粗嘎可悲的嗚咽,便如監牢外那聲聲刺耳的鴉鳴。
薛道然不想讓皇后失勢,想保住已然失德的太子的位置,這樣鳳元宮不會倒臺,霖煙也不會被牽扯,所以他才試圖去毒殺皇帝最寵愛的五皇子,而他自己也因此丟了性命。
明眼人都知道,霖煙是愛他的,只不過生來厭惡他的殘缺,又跨不過心裏那道坎,愛着卻也厭棄着,就這般過了一輩子,死別前纔給了愛人一個數十年來求之不得的吻。
薛道然被賜死的那天,霖煙也隨之跳了井。
裴雲川冒着風險替兩人收斂了屍骨,哭了幾日差些哭壞了眼睛。
他因薛道然的死知道他們這樣的閹人註定不會有什麼好結局,整日琢磨着在這宮裏如何活得長久,而我相反,我不想自己到霖煙那年紀還留有遺恨。
於是我便也趁着夜色,趁裴雲川伺候着我歇下之時,喚了他的名字,在他應我的時候,驀地拽着他的袍領吻了他的脣。
裴雲川那次嚇得不輕,氣急敗壞地將我給扯下來,而我也不惱,只是跪坐在牀上微仰着頭看他,說:「霖煙姑姑也是這麼親薛秉筆的。」
「小姑奶奶,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怎麼能親我這麼個……」裴雲川說到這卻說不下去了。
我映着燈火分明便瞧見了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悲意,我的心驀地沉了下去,我在那一刻知道,他比我想得還要自卑。
我們之間,裴雲川因爲身體的殘缺,從未曾想過還有別的可能,偏生我早早就生了不爲外人所道的歪心思,一忍便忍了好些年。
我當時還是不知,親吻裴雲川這般的人於他來說意味着什麼。
「我不嫌棄你,也不會看不起你,你下半輩子跟我一起過,我定會待你好的。」
我跪坐在牀邊,在裴雲川欲轉身逃離的時候驀地扯住他的腰帶,使了力氣將他整個人都扯上了他,用近乎親暱的姿態摟過他的腰,偏頭親吻了他那白玉般的細長脖頸。
他這輩子捱過打、受過罰,親眼見過身邊無數次的生死離合,卻鮮少有此刻這般慌張無措的時候。
我溫柔到極處的擁抱和吻依舊沒能安撫到他。
若說方纔還能將我給推開狠狠罵上一頓,此刻他開口卻再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在我懷裏發着抖,近乎惶恐地想要逃離,可他已經失了旁的力氣,人生數十年都沒有這一瞬讓他難堪。
我聽得耳畔響起細細哽咽之聲,而懷裏的人斷斷續續竟說不出一句全乎話,他說:「阿柔,我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當時的我心總要狠上一些,我顧不上去拼湊裴雲川在那一刻盡碎的尊嚴,近乎貪婪地想從他身上去索取那些他本就不敢生出的情感。
渾不知自己所有的親近、愛意與依賴都成了一把鈍刀,將面前之人徹底抽筋剝骨,傷得鮮血淋漓。
在我把他當做一個和自己一樣並完整的人去愛的時候,便註定了,他這一生,面對我時,只剩下那根本上不得檯面的守望。
他一輩子都在自棄,一輩子再也無法將今夜凌然而生的卑微愛意訴諸於口。
裴公公從來都是這當世第一的可憐人。

-9-
裴雲川不太痛快,他不痛快便喜歡去折磨旁的人。
於是感情上受了挫、正喝着酒解悶的溫公子窗戶被砸了,連帶着還碎了幾樣金玉玩器。
溫旻也怒了,跌跌撞撞上前拽着裴雲川的衣領便罵道:「你這樣的宦官,只知逐利偷生,不顧過往恩義,宋寄柔再這般縱你,你早晚會害死她!」
裴雲川瞅着溫旻這般落魄模樣卻也新鮮,雖說他不大看得上溫旻,但人家模樣、學問都還算出挑,是個金玉堆裏的公子哥,真要比起來,總歸是溫旻強些。
裴雲川在宮裏待慣了,其實挺會看人,也知道面前的人雖說是皇帝派來的,但似乎對我也有幾分真心。
他這次倒也沒再同溫旻打起來,只是問:「那你呢?你會害死她麼?」
「我怎能同你一樣?我敬她重她尚且來不及,不管她究竟是誰,又做了什麼事,我如何都會想辦法護住她一條命的。」
溫旻受了侮辱,只狠狠瞪着裴雲川,恨不得將這不要臉面的東西給生吞活剝了去。
裴雲川沒再同人去鬧,他前半輩子受了太多苦,若每日裏總苦着臉,終歸太沒意思。
如今他拿自己同溫旻去比較,總歸輸得徹底,但終歸有一樣是能贏過他的。
到了這時候,裴雲川挑釁般地笑出聲來,也不忘了同人接着顯擺:「看來,你還是比不過我。」
畢竟是個奴才,在我前,氣勢弱得很,有些話從來不敢吱上一聲,在溫旻面前,卻總試圖在自己千萬個不是中將人給比過去。
溫旻顯然沒料到裴雲川來了這麼一句,他不解,不解以後更多的是羞惱與憤怒。
然而今兒個裴雲川沒有跟他吵架的意思,只是向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人,竟湊近溫旻,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溫旻本來喝成一團漿糊的腦子驀地清醒過來,他皺眉不解地看着裴雲川,而裴雲川依舊笑得一臉欠揍,不等溫旻說話,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成婚那日,整個侯府掛滿了紅綢燈籠,亦在院中堆了不少的金玉器,權作聘禮嫁妝,而裴雲川亦是當真頂着紅色蓋頭被侍女給攙出來的。
我知道,自己若不依着裴雲川,這定然是個如何都不肯罷休的主兒。
禮堂上新娘一身紅裙,容色明豔,而那新郎一身喜服,面目隱在紅色蓋頭下,在喜娘的攙扶下,正打算拜堂。
我極爲自然地從喜娘手裏將人給牽過,卻在新郎走近時驀地僵住臉色。
新郎面容被遮住,映着一身紅色,只露出一截乾淨白皙的下頜。
「所有人全都給我出去!」我忽然出聲。
喜樂聲霎時間停了,旁的人在聽得我的話後,行了禮便匆忙退了出去,最後一個人還不忘將門給帶上。
喜堂裏剩下的便只有兩個人。
我驀然將面前之人的蓋頭給扯了下來,那新郎哪是裴雲川啊,竟是那溫旻溫公子。
溫旻哪怕被發現,也全然沒有半分心虛,他只是看着我道:「他說他沒辦法同你拜堂,便求我來替他的。」
「他求你,你就答應麼?」我冷聲道。
「宋寄柔,你可知他這些年究竟做了什麼?他是前朝的奴才,是宦官霍決手下的走狗。
「霍決當年禍亂朝綱,逼死舊主,捧白湛登上帝位,致使天下大亂,屍骨成山,血流成海,他跟着霍決後面做了不少的惡事。
「他本該在皇城被破那日同霍決那些閹黨一起被處死的,你怎麼就不想想,他爲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又爲何正巧出現在你眼皮子底下?」
溫旻全然不畏懼我的質問,嗤笑一聲,竟是將這些誰都不欲點破的事實當着我的面說了出來。
「那又如何?」我驀地反問。
溫旻全然沒想過我的回答竟是這個,再看這滿堂的紅色,驀然覺得諷刺:「你分明不是這樣的人!
「舊年亂世,各路王侯爲了你手上的軍器,對你各種施壓利誘,你不懼不驚,能面不改色地同他們對峙周旋,如今爲何要爲這麼個閹人盲心盲目,將你自己的聲名都踩在腳底下?」
我這人向來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十幾年了,那些隱祕難忍的心思,隨着裴雲川的出現,終於再次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溫旻這般世家嬌養的公子哥是永遠不會懂的。
本不想再多解釋些什麼,但我轉身走至門邊時卻還是偏頭道:
「溫公子,往後若遇着裴雲川,你多讓着他點,莫要再惹他哭了,你旁的不必知道,只需知曉,他是我此生的底線,若沒有他,自然沒有我如今的一切。」
溫旻自覺我因爲這麼一個閹人說出這些話,已然是瘋了,我離開得果斷,溫旻驀然在我身後拔高聲音提醒道: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你對他從不設防,又怎知他對你生了怎樣的心思?」
路人大多因爲不設防而在水流平緩無石處溺亡。
我聽得這句話,倒沒想別的,只是覺得,若裴雲川當真來害我,取我這條命,他儘管拿去便是。
是我情願溺死在名爲裴雲川的那方平流裏。
而裴雲川顯然不知道此時的前廳是怎樣的一番驚心動魄。
後院裏堆滿了箱子,盡是些金玉器,裴雲川舊日便是個見錢眼開的,此刻正蹲在其中一個箱子邊挑挑撿撿。
那隻被他撿回來養着的黑狗在他腳邊不住叫喚試圖扒拉他,而他這會也不覺得它可憐了,嘴裏兀自嘟囔着「礙事」,用手將它給推到了旁邊。
他對那些首飾玉器沒什麼興趣,只覺好看,實在頂不上什麼用處,又從箱子裏翻出一把鑲金的匕首來,用手掂了掂,瞧見它,心下慫得很,還覺得腕子疼,又一臉嫌棄地將匕首扔回去。
最後倒是掏出幾塊金子來,有棱有角的,他又用牙咬了咬,自覺挺實在,便將那幾塊金子盡數塞進了袖子裏。
我已然在原地看了許久,忽然便在他身後開了口:「裴雲川,你也就那麼一點出息。」
裴雲川本以爲我還在前廳同那蓋着蓋頭的溫家小公子拜着堂,不妨聽得這一聲兒,人嚇得哆嗦了一下。
他這會還不傻,立馬將跟前的箱子蓋上,腿動得比腦子快,掉頭便跑。
「你能跑到哪裏去?給我站好了。」我邊說着邊一步步向裴雲川的方向走去。
我今日穿着婚服,後面長長的裙襬逶迤在地,行動多有不便。
而他也在我說完後當真滯住了腳步,而後滿臉堆笑地轉過頭來,由得我上前近乎強硬地拽過他的腕子。
「你現在膽子可大了,不僅會離家出走,還敢跳樓來威脅我,如今連你自己的婚事都敢找人去替,給根炮仗你是不是還能給我躥上天去?」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帶了絲威壓。
裴雲川被抓個正着,自知今日是沒辦法將這件事躲過去了,他慣常裝傻,試圖從我手裏將自己腕子抽出,然而我力氣甚大,沒有絲毫要放手的意思。
此刻他只能苦着一張臉,開口時倒也顯出了幾分無賴勁兒:「人溫小公子上趕着同你拜堂,你就應了唄。
「他一個全乎男人願意嫁給你,你自也喫不上什麼虧,往後真要是厭了他,大不了將人休了,再去尋個。」
虧得他是個沒心肝的,什麼話都敢說得出口。
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命人將他押到喜堂是件極容易的事兒,但如今難就難在是裴雲川他自己跨不過去這道坎兒。
我思及平日裏他的眼淚最是殺人,而我那麼多年來又鮮少在他面前哭過,這般想着,眼裏便也兀自蓄了淚,輕輕眨了下眼睛,便有幾滴落在了他手背上。
裴雲川見我這般,方纔說的渾話早被他拋向了九霄之外,當真急了,慌亂間湊上去用衣袖給我擦着淚,嘴上還不忘哄着:
「小祖宗,今兒個本好好的,哭什麼呀,再哭妝都要花了,快別哭了,這不是在把我的心當麻繩來擰麼?」
我興許知曉他平日裏恃寵生驕仗的都是什麼勢兒了,我此刻再開口,聲音自也帶了哭腔:「這麼些年,我那些個心思,你當真不知道?
「我不是霖煙,你同樣也不會是薛道然,我根本就不畏懼世人的眼光,也不介意你是宦官,我只想待你好,將你放身邊好好養上一輩子。
「裴雲川,如今這梁州城早就是我主生殺了,你還在怕什麼?」
「可我就是怕。」他聽得我這般說,驀然苦笑一聲,近乎囁嚅出了聲。
「我不敢求你的垂憐,更不敢要你的愛,你是那般的好,但我呢?頂着這麼一個破落身子,人人皆可罵我、輕視我,我也合該這般被旁人對待。
「畢竟啊,我本來就髒,當年我同何謙那些事是你親眼看見的,後來我跟着霍決,又爲謀生做了許多下作事,你不嫌棄我,可我嫌棄我自己。
「我這般骯髒噁心、人人厭棄的玩意,哪能跟你行那夫妻之禮?讓你成爲這天下人的笑柄?」
他都覺得自己噁心,厭棄自己爲了求生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哪怕是自薦枕蓆,成爲另一個人牀上的玩物。
無關配與不配,他這樣的人,本就不該以這般的身份在我身邊自處。
他聲音自始至終很小,若不是這院裏只有我一人,怕是很快就要被風吹散了去。
我聽得這些話,只覺得神魂都要在這一刻被裴雲川給徹底撕裂了。
我沒站得穩,近乎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卻被裴雲川給扶住了。
而他在這一刻將我整個攬進懷裏,伸手安撫般地輕輕拍着我的背,嘆了口氣,用哄孩子般的語氣溫聲道:「好阿柔,這事兒就算了吧。」

-10-
我永遠都記得,我們分別的那一年正是在薛道然死後。
那時啊宮裏每日都在死人,裴雲川也到底擔憂起他同我以後的日子。
這宮中關係盤根錯節,死了薛道然一人,其身下的根系失了庇護,便也成了那無根飄萍,大抵是沒幾個會有好結局的。
白湛雖爲皇子,卻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
裴雲川是薛道然的乾兒子,哪怕誰看他都知道這是個膽小怕事不堪大用的奴才,既然薛道然敢對白湛下手,白湛便能將薛道然身邊的人盡數當螻蟻踩死。
彼時太子入獄,白湛起了殺太子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替死鬼,偏巧便想到薛道然這麼個乾兒子。
他們命裴雲川以鳳元宮內侍的身份前去給太子遞信,試圖在裴雲川走了以後將太子殺死,由他來頂罪。
因而那掌印太監霍決找來的時候,裴雲川自也知道這一遭躲不過去了,宮裏當差久了,有些囫圇的場面話總能知曉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霍決騙他說,若他能遞了這封信,往後便會跟着五皇子白湛辦差,自會比跟着薛道然時要風光。
一個太監,無子無女,無所依傍,興許只有那無邊富貴、無上權柄才能讓他們安心。
霍決最初只將裴雲川當成一個螻蟻,全然不知道,裴雲川這人啊心有旁騖,因而他未曾見得放在眼前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貴,只窺得了這背後的殺局。
裴雲川沒什麼見識,也就這麼些年存下些積蓄,便也尋思着將我給送出宮去。
裴雲川活了半輩子,知道自己要死,心下雖怕,卻試圖去瞞着我。
裴雲川后來給我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許多事。
他那會正給我收拾着包袱,嘴邊還猶自唸叨着:「阿柔,我買通了三日後出宮的宮人,你到時候混在裏面,等出去以後,尋着機會便離開吧。」
有些事兒他不願同我說,但我並不傻,我冷眼看着他:「你養了我這些年,真捨得我走麼?
「到時候你在這宮裏被旁的牛鬼蛇神害死,我則在宮外逍遙快活,毫不顧忌你的死活?」
「我不能留你。」他往常如是優柔寡斷的人,這會趕我走卻比誰都要決斷。
他看着窗外一隻沖天而上的孤雁,憑空生出幾分悵然來,良久才說:「像我們這些內侍啊,沒辦法離開宮牆的,從身到心都已經被這裏束縛住了,可你不一樣,你不該屬於這兒,我若強行留住你,對你並不好。」
他其實自己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天生便有這般的覺悟,哪怕我曾親吻țûₙ過他,說喜歡他。
可裴雲川並不忍心。
跟着他,我這輩子便也毀了。
「我若不走呢?」我問他。
他沒什麼脾氣,聽得我這般說倒也笑開,他轉過頭來時眼睛很亮,如星子般。
他比劃了一下,手劃過自己腿邊,聲音也輕輕柔柔,好似在回憶着什麼:「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還只有四歲,放個風箏反倒斷了線飛進了冷宮裏。
「那時候啊,小小一團膽子就大得很,從一處狗洞裏鑽了進來,巴巴兒看着我要我給你撿落水裏的風箏。
「我那會也是個孩子,捱了何謙一頓打,落下一身傷,正孤零零地在一邊罰跪,但那會我眼睛還不瞎,看你金貴簪子戴了滿頭,脖子上還掛着一枚刻字的平安鎖,知你是位貴人。
「我便冒着被何謙發現的風險,替你將風箏給撿了來,那時你還挺開心,說想跟着風箏從宮牆外飛出去。
「可宮牆太高了,你總還見不到外面是什麼樣的,你用你掛在脖子上的平安鎖作爲報酬,還說要將我調到你的殿裏去伺候你,這樣以後就不會有人再打我了。」
那時候我還太小,定然不記得了。
我仔細回憶,也當真未曾記起這樁事。
終究是年少無知,什麼話都能說出口,什麼承諾也能輕易許下。
一個年幼公主對已然入了絕境的奴才許下的空口承諾,到底由不得真。
我知道沒有辯白的餘地,只能低頭輕輕扯了扯他的袍袖。
裴雲川從懷裏掏出那枚平安鎖,上面刻了白蘊儀的名字以及一些祈求平安的祝願,只是有些舊了。
這些年,他捨不得將它扔了,一有時間便會揹着我偷偷拿來摩挲。
他接着道:「但是你不知道,當時不管誰說這句話,對那時候受了太多苦,一心想爬出去的孩子來說,近乎成了執念。
「我等了四年,在那個雨夜,我未曾認出你來,還故作兇蠻地搶了你的傘,可當我後來知道你的身份後,你再來找我,我便驀地覺得上天似乎待我並不是太壞。
「所以啊,我待你好,將我僅有的全都捧給你,盡一切可能護着你長成一個大姑娘,費了太多的心思。
「那麼多年相依相偎,當我反應過來我這些年如何待你,又可曾在你身上得到過什麼好處的時候,我卻忽然發現啊,我早就不惦記舊年奢望着的富貴日子了。
「我只想你好,以至於後來哪怕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我都不曾拋下你。可是現在,我不能要你了,我想讓你像幼年說的那樣,從宮裏飛出去。
「我這樣的奴才,的確想活,那麼多年同樣也在努力去活,但若真追究個好歹來,死了其實也並不可惜。」
我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倏忽間死死抱住了他,頭埋在他頸邊,什麼都顧不上了,近乎兇狠地開口:「裴雲川!誰說你死了不可惜的?你怎麼敢說這些話,又怎麼敢讓我離開?」
裴雲川看我始終似看着一個孩子,他此時離我離得極近,甚至未做思考,便伸手抽下了我束髮的簪子,抵着脖子劃了一道。
劃得不深,但皮肉撕裂的聲音在深夜甚爲清晰,他膽小了一輩子,這會好不容易自損了這麼一次,疼得臉都白了,霎時間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我慌亂間替他捂着頸邊流着血的傷口,而他哆嗦着道:「你不走,我就死給你看,也不過這一條命,真死了既免了以後受罪,也用不着看你這糟心玩意非賴在我眼皮子底下不願走。」
我總覺得他蠢笨,偏生在那一次發現了他這人其實甚聰明,慣會抓我軟肋,真狠起來也能傷得自己去讓我傷心。
我知道這次他不將我送走也定然不會罷休,終究還是答應了他。
如今亂世已現,外界已然有諸侯自立,我有必要在亂世立足,然後在這個國家徹底滅亡的時候,將他從宮裏帶走。
只不過在離開之前,我瞞着他做了一件事,我親自去見了白湛,同他坦白了身份。
這宮裏的密辛也不止這一兩樁,而我的存在,本就是讓皇帝所忌憚的,畢竟這是皇家醜聞,知曉內情的,早就已經被尋了由頭賜死。
唯獨當年的宋婕妤,其實是我親手殺的。
畢竟宋婕妤每日都活在恐懼中,她害怕我的身份有一天被他人知曉,整日活得謹小慎微。
她對我說不上好,有幾次甚至想製造橫禍,用我的死換這麼個密辛永遠不讓皇帝發現。
小孩子有些事心裏自然清楚,愛我的我自當珍惜,不愛我的,我也不會顧及那人性命。
我自小便並非池中物,只不過未來得及滋生的野心被裴雲川給困住了而已。
我同白湛做了場交易,本想用裴雲川的命和自由去換我母族對白湛的支持。
然而白湛這人最是陰狠會算計,哪怕我再如何裝作裴雲川於我來說只是個趁手的奴才,可白湛偏生就從其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來。
他會讓裴雲川活,但他只能留在宮裏做人質,但凡我有一絲異動,裴雲川便會死。
我走時,白湛還不忘在身後調笑道:「有些奴才啊,比狗忠心,用着用着指不定便用出真感情來了,蘊儀,你說是不是?」
我最終沒能帶裴雲川離開,但保下了他一條性命,我走的那天,他偷偷跟了我一路。
我只要偏頭便能瞧見不遠處站着的高挑身影,而他也不含糊,從始至終都用那根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但凡我有一絲回身的意思,他便能立刻死在我面前。
他只能躲在那重重樹影中看着我愈走愈遠,而我卻未敢再回頭多瞧上他一眼。
十年前,他在風雪裏撿了我,放在身邊養了這些年,直到我長成一個大姑娘。
他最初有私心的,可後來什麼都不要了,滿心滿眼我。
他不要我在宮裏冒着風險去做那隨時會浴火焚身的鳳凰兒,也不想讓我陪着他這麼個閹人奴才乾耗一輩子,他希望我去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
他知道,在宮裏耳濡目染了這些年,他的阿柔啊,學問並不比旁的皇子公主差,儀態也是這世間頂好的,就像枝頭那顫顫開着的梨花,半含雨露,如芳春流雪般讓人忍不住去仰望。
除了有時候會耍些小脾氣,再難找到比我還好的姑娘了。
他覺得,我就該嫁這世間一等一的男子。
我的夫君該是個如星如月的世家公子,清俊的容貌,驚世的才學,還得對我好,將我視作珍寶捧在手心,疼我一輩子。
那時候的裴雲川便是如是祈願的,卻也不知道我在外爲了他周旋了許多年,又等了他許多年。
他將所有的積蓄給了我,只留下了那枚平安鎖做一個念想。

-11-
裴雲川當年本是必死之人,臨末卻有人當了他的替死鬼,而他反倒撿回一條性命,亦當真跟在霍決手下同五皇子白湛做事。
當年白湛逼宮,皇帝臨死前另立他人的詔書是裴雲川燒的。
白湛繼位後,愈發倚重閹黨,亦殺了許多朝臣,都是裴雲川奉霍決的命令親自去監刑的。
甚至後來白湛病篤身死,亦是裴雲川跟在霍決身後抱着白湛那年僅三歲的幼子坐上的皇位。
就算國破家亡,白湛也未想過讓裴雲川輕易從中抽身。
這些年他是霍決的走狗,亦成了人人唾棄的閹黨一員,只不過他這人啊,想活,自然也忠心,讓他做什麼他都會去做。
反倒是我,同宋家相認後,便投靠了我的舅舅,名義上成爲了梁州刺史的養女,宋家這些年明面上支持着白湛,我卻始終在背地裏運作軍火,亦暗中加速了亡國的過程。
然而在國破之時,我到處去尋裴雲川的蹤影,未能尋到他,卻在回梁州的路上,將他給撿了回來。
諸多巧合,我從來都不願去深想。
反倒是在今歲新朝朝會將近時,我無意間瞧見裴雲川同一個下人遞了什麼。
後來那下人被我尋由頭拿下,探得他是皇帝身邊的探子,亦從他遞出的紙條裏發現溫旻的字跡,無非是裴雲川口述,溫旻藉此來寫下我每日的蹤跡。
溫旻同裴雲川其實都是新帝派來監視我的人。
我也未曾做旁的,只是在一日熄燈後,又一次鑽進了裴雲川的房中,他近些年過得算不上好,人瘦了不少,抱起來沒幾兩骨頭,此刻睡得迷糊,卻反被我抱了個滿懷。
他自也無奈,初時還會掙扎造作一番,後來倒也作罷。
可今兒個的我比平日要擰上許多,當裴雲川上衣被盡數剝去時這才徹底清醒過來,而那吻已細細密密自脊骨處蜿蜒而上,如何都沒有將息的意思。
而後我的脣便停在了他脖頸邊的舊傷處。
他想翻身將我給掙開,可他如今力氣小得可憐,掙不過去,他便只能顫着聲問:「阿柔,你這是做什麼?」
我全然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反而在他掙扎愈烈的時候強行掰過他的下巴,迫使他同我脣齒糾纏。
裴雲川這樣的人是沒有情慾的。
然而我是個女人,我甚至並不介意在他這樣的閹人身上尋求慰藉。
十年前我亦這般吻過裴雲川,當時的他只會顫着聲音去哭,去求我放開他,人亦早已失了反抗的力氣。
可這次卻不一樣。
裴雲川的推拒成了徒勞,掙扎亦不過是場笑話。
他在我單方面的情事愈演愈烈之時,驀然在我懷裏尖叫出聲,聲音在暗夜裏尤爲刺耳,擊撞着我的耳膜,直至我鬆手,那尖叫聲才堪堪停歇下來。
他連滾帶爬地從牀上跨過我摔落在地,半裸着身子跪坐在地上緊緊抱着自己,眼神近乎神經質地瞧着某一處,良久才化成一聲痛苦嗚咽。
我不知爲何,想起了許多年前,薛道然臨死前那聲尖利的哭嚎。
如將死哀叫的野獸,竟是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我只聽得他哭着語無倫次地一遍遍重複道:「阿柔,我髒,我是閹狗,是奴才,他們都說我髒,你不能這樣,我求你……」
那一刀,將他切割成了兩部分。
前半生作爲人的過往早就已經被盡數割裂了,他的後半輩子是奴才,是閹人,是一條聽話的狗,還是一隻躲在暗處,骯髒不堪的過街鼠。
我這時才知道,我們之間相隔的並非鴻溝,而是天塹。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走近他分毫。
我拿起他的衣袍,俯身替他穿上,嘴裏柔聲說着勸哄他的話語,在面前之人終於被我漸漸安撫後,我纔將人抱着放上了榻。
而我隨即在他身邊躺下,只見他向裏瑟縮了一下,我只在他耳邊道:「我不碰你了,就在你旁邊躺着。」
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曾問,就這般守着他,直到身邊的人呼吸聲漸漸放緩。
我想,我此刻已經沒什麼能給他的了,若裴雲川在我身邊真想奪去什麼,那便都拿去,我不會怨他。
然而,有些事,始終需要迎來終局。
我一直覺得當今新帝忌憚我,卻不會要我的性命,這些都基於我真的只是梁州刺史養女,過去曾是個普通平民。
若我是前朝的公主,那新帝也決然不會留我的命。
當年我的身份,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除了裴雲川,便只有白湛和霍決。
白湛數年前病重身死,霍決亦被攻入皇城的叛軍綁上了刑臺。
這世上便只剩一個裴雲川了。
京都派來的使臣見到我的時候,未曾宣廢去我侯位的聖旨,反倒是請我入京,聖上給我在羣臣前辯白的機會。
若我早些知道自己會落得這一日的境地,興許會在這亂世中再捧一位新主與之抗衡,可如今天下初定,我若當真如此,攪得這天下不得安寧,那我姑且也算是罪人了。
我倒也平靜,而裴雲川自始至終都只縮在角落低着頭不願吭聲,可那使臣卻還是將眼神投向了他道:「裴公公自也當同君侯一處,畢竟裴公公如今是唯一一個能證明君侯身份的人了。」
這話中的玩味並不假。
裴雲川便也扯出一絲慣常的假笑來,他一步步走到我身邊,似乎終於不願再僞裝。
他當着朝中使臣的面對我行了一個宮禮,眉目間偏是一慣的趾高氣昂:「六殿下,那麼多年了,虧得您還偏寵奴才至此,如今就讓奴才再陪您走上一段路吧。」
長風吹散了他鬢邊的發,他就這般立在我面前,身影在落日餘暈下終究顯出幾分蕭索來。
我面上沒有半分的震驚與惱怒,只是走近他,極輕柔地將他的發別於耳後。
手堪堪劃過裴雲川的面頰,我依然能察覺到他的戰慄,而此刻我直視着他那雙眼睛,沒有半分算計,反倒是如死水般的平靜。
我便在這一瞬似乎意識到什麼,我鮮少有如此失控的時候,只踉蹌着逼近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眼睛霎時便紅了:「裴雲川,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旁人看此刻的我,只覺得這是質問,是被背叛的憤怒,甚至是困獸猶鬥。
可只有我們知道,其實並不是的。
裴雲川面上到底顯出那麼幾分兇頑與瘋狂來,他使了力氣將我的手給揮開,揚聲笑道:「殿下,你莫要怪奴,奴做了那麼多的惡事,皇上容不下奴,奴便只能出賣你,用你的命來換自己的。」
這些話都會如實傳進千里之外新帝的耳裏。
我亦終究上了那回京的馬車,他們不欲再讓裴雲川同我私下再有交集,反倒是溫旻曾親自來見過我一次。
「霍決臨死前不僅說了你前朝公主的身份,還告訴皇上舊日是裴雲川保下的你,裴雲川本該同霍決一起被賜死的,如今卻成了皇上投放在梁州城的餌。
「你若單單只是一個商人,本不該認得他,可你若將他帶回去,那麼你定然同前朝脫不了干係。
「他爲了活命來到你身邊,不惜出賣你,甚至從你的書房裏盜走了兩封你同朝中重臣的書信。」溫旻說到這,看着我,到底沒忍心再說下去。
我此時神色隱隱帶嘲,我反問溫旻:「那你呢?分明是想做一個忠君之臣,爲何在我身邊還如是搖擺不定?」
溫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良久才輕聲說:「你不會死的,到時候你在御前承認你的身份,將你手上的軍火生意盡數交給朝廷,我會想辦法同皇上保下你的命。」

-12-
梁州到京都,不過七日的路程。
我這七日再未見過裴雲川,只在入京後第二日的朝會時纔來得及見上一眼。
他復又換上了舊日那身內侍服,似乎又瘦了些許,便顯得衣服空空蕩蕩的,人單薄得可憐。
裴雲川一路被人推搡着進了殿中,被狠狠壓制着跪伏在地。
當時滿朝重臣,甚至連那坐於帝位上的人,看裴雲川的眼光都帶着鄙夷與輕視,而我則站在他一側,低頭靜默地看着他。
我看着他呈上了舊日刻着白蘊儀名字的那枚平安鎖,又聽他陳述了曾經的過往。
裴雲川這會極盡他的小人本色。
他說我還是六公主的時候得罪了貴人,被人推入湖裏,當時他救了我,養了我八年,只盼着我以後恢復公主身份讓他亦能得勢。
他還說啊,我是個養不熟的,不僅忘恩負義,自幼便有野心,也從來都把眼光放在宮外,我後來捨下他,自己一頭扎進了這亂世裏,不爲了別的,就是想做天下的主人。
「她本就是前朝公主,只不過因爲是女子,做事多有掣肘。
「如今雖助皇上得到這天下,卻從來都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同朝中重臣私交,暗中密謀起事,只爲了以後能夠以舊朝皇族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坐上這帝位。」
裴雲川說的話過於驚世駭俗,而他邊說邊將那兩封信遞了上去。
朝堂上霎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以爲這兩封信便是我同朝臣私交的罪證,而皇帝在看得那兩封信的內容後,卻驀地冷下臉色,將信狠狠朝裴雲川面上砸了去。
他被砸得一個哆嗦,而皇帝身邊的內侍急忙將信拾起,同旁的朝臣讀了起來。
這兩封信均未寄出,一封是給當今的兵部尚書,另一封是給當朝丞相,前者是要將手裏所有的軍器暗線都交由朝廷,後者卻已然寫明瞭退隱之意。
這信哪是私交朝臣,分明是我心知帝王的忌憚,要放了這手裏攢着的權。
我曾經在宮裏時讓裴雲川喫了不少苦頭,而後只想護住他,讓他再不受旁人欺辱,如今便總想將權柄攢在自己的手裏。
我決然不會去寫這兩封信。
可信上字跡分明是我的。
我的字寫得本就好,行筆亦甚難模仿,可寫信之人收筆落書的手勢以及撰文時的風格竟同我分毫不差。
溫旻從不能進我書房半步,整日在書房翻閱我案牘之人便只剩下一人。
「不是……」我終於意識到裴雲川想做的是什麼。
他在我開口的瞬間似想起身,反倒一個趔趄,額頭極重地磕在那白玉磚上,霎時間便出了血。
他伸手胡亂擦去,而後竟什麼都不顧般驀地死命扯住我衣袍的下襬,赫然便在上面留下一道醒目血印。
所有人便只見那奴才如一個跳樑小醜般欲陷害我,反弄巧成拙,更是急得在大殿上摔了一跤,霎時見了血。
而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同我道:「這兩封信是不是被你換過了?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也知道我不認字,故意在我面前寫下這兩封信,讓我給府中的信使寄出,就爲了引我上鉤,是不是?」
裴雲川故意的,他在我面前損傷自己的身體,絲毫不讓我有任何開口的機會。
血糊了眼睛,他也管不上,只是道:「就算換了信,你也是前朝的公主,不管怎樣,你都會……」
「君侯並非前朝皇族之人!Ṱųₒ」溫旻的聲音驀然自殿外響起,他穿着官服,手裏捧着一紙宮籍。
說完這番話後入殿行了禮,這才緩緩起了身,將宮籍呈了上去:「她本爲幽州人氏,在景昭十三年入宮,後來病重將死時被宮中所棄,也因此被除名,君侯應當就是那時被裴雲川給撿回去的。」
那宮籍有許多年頭了,紙張已舊,其上宮印卻做不得假。
這時局勢已然初顯,那些官員再開口時皆是朝着裴雲川而去的,他們罵他閹奴,斥他爲霍決舊黨,本該同霍決一樣於鬧市上被生生活剮,活到如今卻妄圖陷害開國功臣。
裴雲川在這樣的罵聲裏,似乎知道自己籌碼全都用盡了。
他最初先是不可置信,往前爬了幾步想伸手去奪那宮籍,卻又一次被人狠狠從玉階上踹下來,便只能匍匐在地哭着道:
「皇上,奴錯了,前朝的六公主在二十年前早就落湖身死,屍體是奴親自撈上來的,脖子上掛着的平安鎖也是奴私藏的。
「君侯同六公主年紀相仿,容貌亦有幾分相像,奴便起了歪心,將君侯藏在身邊,想讓她將來借這平安鎖冒充公主身份。
「君侯不依,又同奴心生齟齬,她覺得自己是宮籍上的一個已死之人,揹着奴私自逃出了宮,奴一直懷恨在心,直到後來國破,奴自知死罪,才試圖給君侯冠上前朝餘孽的身份,來換自己的性命。」
朝堂上霎時間鴉雀無聲。
座上帝王在上首終於開了口,冠冕後的那雙眼就這般逼視着裴雲川:「你這閹奴前朝時便是閹黨一員,跟着霍決犯下滔天殺孽,如今不僅欺君,竟還敢陷害朝中重臣,當真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憤。」
「七日後,當處以極刑。」
君王下了旨意,裴雲川便只能去求我。
他像一隻狗一樣哭着匍匐在地,涕淚橫流,如許多年前他抱着病重的我跪在何謙面前時那樣,他一遍遍地給我磕着頭,原本便未曾止住的血自額頭上流下,瞬間糊了他的眼睛。
他就這般當着所有朝臣的面同我哭着告饒:「是奴錯了,是奴貪生,起了歪心思陷害君侯致死,求君侯看在往日情分上饒了奴一命!」
我想將他給拉起來,而他亦就勢伸手抓住了我胳膊,嘴裏哭喊着,手勁卻異常大,硬迫着我彎下了身。
於是在這刺耳的哭聲中,裴雲川卻驀然在喘息間隙,攀着我的肩,在我耳邊低語道:「好阿柔,我最後只求你這一樁事,你棄了我吧。」
無人聽得這句話,而我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便想到了溫旻的提醒。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
溫旻以爲裴雲川是那一方淺流,溺死在其中的會是我。
可到頭來,沉淪於此的,從始至終也只有一個裴雲川而已。
是他甘願沉淪,甘願溺亡。
我同他對視良久,終究在宮衛將他給拖走的時候,頹然鬆了手。
他一路哭嚎着,額頭上的血滴落於地,在殿中留下一道長長血線,直至被人拖遠纔將將止了聲。
裴雲川慣會看人心。
他利用世人對宦官天生的厭惡自導自演了一場戲。
他篤定了不會有人信他。
只因在這場戲裏,他是世人嘲笑唾棄的丑角。

-13-
當時刑部尚書的位置本就空着,溫旻回朝後便補了刑部的空缺,也是他親自將裴雲川押送至死牢的。
那紙宮籍本就是最後的證據,被裴雲川放在錦盒裏,埋在了冷宮那株銀杏下,埋得很深,溫旻挖出來時費了不少的功夫。
在入京當日,裴雲川求他挖來這紙宮籍,溫旻便明白自己已經輸得徹底。
他知道裴雲川已成了死囚,卻依舊請了大夫替裴雲川止住了額頭上的血。
而裴雲川似乎白日裏哭夠了,這會卻異常安靜,不像平日還在梁州時那般折騰,縮在角落一聲都不吭。
溫旻至今都記得,他第一次見裴雲川時說的那些話。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朝廷派來的眼線,只不過溫旻對裴雲川甚是不屑,他覺得裴雲川是個叛主的奴僕,不顧舊年情分,只爲自己求活謀利。
只因裴雲川是閹人,他便覺得他骯髒可恨。
然而到頭來,溫旻只想讓我活,而裴雲川不一樣,他用自己的命讓君王消除了疑慮,也讓我擺脫過往身份,一輩子再無後顧之憂。
「裴雲川,我的確比不過你。」溫旻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
裴雲川手裏正隨意編着牢房裏拽的雜草,聽得溫旻這句話,他也沒多餘的情緒,只是同他道:「我本來是想跟霍決一起死的,畢竟新朝初立,皇上總得拿我們這些閹黨下刀。
「但霍決他不讓我好過,他到死都想着拖我下水,只因宋寄柔騙了他同白湛、宋家的支持盡數是個幌子,他便告訴皇帝,說宋寄柔是前朝的餘孽。
「皇權要殺她,亦不會容我,皇上不會容一個前朝公主手握軍器,更不會容我這麼一個前朝的罪人苟活。
「哪怕我知道宋寄柔並非皇室血脈,可事到如今,知道這事的早在前朝就被賜死了,沒有證據同樣有口難辯。
「皇上留我的性命去試探宋寄柔,我也沒有選擇立刻就死,我死了有些事總還說不清。思來想去,我似乎是唯一一個能救她的人了。」
溫旻從未曾想過裴雲川能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但當他思及那兩封裴雲川遞出的信,似乎也明白過來。
裴雲川這人啊,最是會藏拙,裝傻充愣硬是將天下人給騙了過去。
「你用自己的命去賭,可曾想過賭輸了是什麼下場?」溫旻輕聲問他。
裴雲川沒想過,他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將一切都算計了進去,就沒想過會輸。
然而裴雲川聽得這話,似乎也當真想了那麼一會,而後才說:「她是我護了那麼多年的姑娘,我把自己這條命充作籌碼,斷不會讓自己輸的,皇上要在天下人面前審我,那我便要在天下人面前爲她證明身份。
「溫公子,我本就是刑餘之人,卑賤之身,這輩子都不敢奢望能得善終,就連死後,地獄不收我,黃泉亦不會渡我。
「她不信鬼神,只言今生,那我這輩子也沒什麼能做的,無非就是碾碎自己的殘軀骨血,連帶着那註定要散了的魂與魄,皆一併鑄成她於富貴叢中安生的路。」
從裴雲川與我在梁州相逢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爲自己佈置好了一個巨大的殺局。
溫旻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明明身前之人只是個奴才,可他卻在他面前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來。
裴雲川俯身撣了撣髒亂的衣袍,緩緩支撐着站起,明明已經入了死境,他這會卻還笑得出來,手攏在袖子裏,同溫旻笑道:
「溫公子,我還想再見她一面,只不過啊,她這姑娘死心眼,指不定還想着這七天該怎麼把我撈出去,她一旦選擇救我,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我還有最後一樁事得做。」
還有什麼事呢?
無非就是人死魂消,再不讓自己有一絲活着的可能。
溫旻皺眉,待他反應過來時驀然大吼:「來人!快把牢門開了!快!」
可已經來不及了。
裴雲川從袖子裏拿出一塊生金塞進了喉嚨裏,獄卒開了門試圖掰開他的嘴將生金掏出,裴雲川卻掙扎得厲害。
他強忍着生金劃破喉管的刺痛,一次又一次做着吞嚥的動作,終究忍着劇痛生生將那塊異物給吞了下去。
裴雲川嘴裏這時已然全是血,臟腑劇痛間他不由得彎下腰蜷縮着身子,卻還是在笑:「這下,宋寄柔這輩子都不用再顧慮什麼了。」
這世間啊,癡人甚多。
我說裴雲川是我此生底線,而裴雲川明明那麼膽小的一個人,最後卻選擇了這麼一個死法。
我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我這幾日一直被皇帝拖着周旋,而我本也想好了安排人手劫獄將裴雲川給救出來。
裴雲川這三天熬着未死,也不過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溫旻不忍心同我說,當我知道的時候,裴雲川卻只剩一口氣了。
那天陽光很好,透過死牢裏的窗戶照在裴雲川身上,他疼得已然麻木,也到底察覺出那麼一絲暖意。
我命人打開牢門走近他的時候,他意識到什麼,半睜着眼睛同我露出一絲笑來:「阿柔,這次我把你保下來了。」
他因爲被金塊劃破了嗓子,再加上這些天疼得厲害,他說話很慢,一字一句卻隱隱含了炫耀之意,好似一個同我討糖喫的孩子。
我輕輕環住他,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聲音難得的輕柔:「是呀,我們雲川真的很厲害。」
「乾爹教你的東西我也聽得懂,你教我寫過的字我也一直記得,你走了以後,你練的字我都偷偷留下來了,我太想你了,便總是在學ťū⁾你的字,瞞着你是我不對。
「那兩封信是我擅作主張,我在宮裏待久了,也知道,手握權柄的人大多是不能善終的,我便想着替你將它們棄了。
「宮籍是我乾爹還在時,我求他幫我弄來的,我總怕以後你的身份被旁人知曉會出事,未雨綢繆那般久,最後倒也用上了。
「對不起啊,又讓你傷心了。」
他說了許多,每說一句話便要輕輕喘上一次。
我聽着眼底泛了溼意,我不敢哭,只能微仰着頭將眼淚強行壓下去,而後朝着他笑:「你做得沒錯,一直都是我誤了。」
可他還是看清了我眼底的溼意,他緩緩伸手覆上了我的眼,自己面上終究現出幾分留戀與不捨來。
他說:「阿柔,不要哭,以後我不在了,你還是得好好活,你的命是我拼死換來的,我想你能活到老的那一天,你能不能答應我。」
「好。」我良久才應下來。
裴雲川聽得這句話,好似當真便得到了什麼承諾般,一直吊着的那口氣到底斷了,他的手自我眼上緩緩垂落,呼吸漸止,至死竟都是帶笑的。
我低眸極爲輕柔地替裴雲川擦去面上的髒污,好似懷裏的人依舊活着,於我來說依舊是易碎的至寶。
我年幼的時候總在想這個奴才究竟能爲我做到什麼地步。
一直到如今,倏忽二十年悄然而過,他到底將命都償給了我。
裴雲川自始至終都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尾聲
裴雲川死的那年,我還活得好好的。
我放了權,棄了侯位,只是回了梁州去做一個普通的商人。
我如今只賣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安安心心做着我的富貴閒人。
我那年已經三十逾歲了,卻未曾再嫁人,只守着我的錦繡堆,過着我的富貴日子。
我過得其實很好,手頭產業甚多,甚至在四十歲那年,還開了幾家妓館,裏面總有個別小倌會有舊人的影子。
偶爾我會去那兒坐坐,喝些酒,聽聽曲,有時候喝得多了些,我也不會糊塗地將人給認錯,只是偶爾絮叨着說些舊年的人事。
我總愛說那位養我長大、護了我一輩子的人,每每說到這人把世俗規矩全拋了,要嫁給我一個女人時,便也停下來了。
所有的倌兒都知道這麼個人,然而卻並不知道那人早已經成了罈子裏的一捧灰。
後來妓館裏來了個清倌兒,年歲不大,偏生愛哭,接客時在樓梯上踩了空,不過摔了兩三級臺階,磕青了額角便巴巴兒在那抹眼淚。
被我瞧見了,我便時常去看他。
四十歲的女人了,雖說是半老徐娘,可眉眼間的風韻更勝從前,我一改往日的作風,總愛去逗那清倌兒哭,哭完便又給他遞帕子哄。
而那清倌到底耐不住,斥我這女人不知是哪來的煞星,總讓人掏心撓肝地不好過。
我面上本還帶着笑,在聽得這話後似乎明白了什麼,我那夜喝了些酒,忽然撐着下巴道:
「我夫君啊同你一般嬌氣,畏疼畏冷還受不得委屈,卻因我受了萬般的苦,落得淚比你還多,攢起來聚成河能把我淹死在裏面。」
清倌是個有氣性的,當即便惱了:「都有男人了還來找我做甚,不嫌害臊啊你。」
我驀然飲了杯酒,從貼身的錦囊裏拿出一枚金子來:
「他這輩子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後來又因爲我,將這塊生金給吞了,疼了整整三天才死,如今成了壇灰,能留給我的只有這麼一樣物事。
「你說,他同你一般怕疼的人,最後爲什麼要選這麼個死法?」
我說得很輕鬆,好似茶餘飯後在敘述一件很普通的事兒,而清倌卻驀然震住。
良久才說:「他既有這勇氣,那麼他定然很愛你,愛到連死都覺得沒這般難捱了。」
裴雲川到死沒同我說過一句喜歡,可爲我做的每一件事卻已然將所謂的情愛都逾越了過去。
這世間人人逐利而走,可裴雲川不一樣,他偏爲了我往低處走。
除了那道向來都讓他自棄的腐刑外,他身上的每道傷,都是爲我而受的。
若沒有我,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奴才,  同旁的奴才一樣,識禮知趣,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也許會受些委屈,  但不會這般的苦。
那日我回去的時候,  又下了雪,  而裴雲川的骨灰正埋在院裏一處不起眼的墳包裏。
他生時依附皇權、依附於我,  一個人他總還不知該如何去活,如今我也不忍心讓他當真成那只能在外面飄蕩的孤魂,便將他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活着的時候總盼着我好,我便當真在他面前好好活了許多年。
我前半生爭權奪利,汲汲營營半生,  因爲他的死,我又將手裏的權柄盡數棄了。
那枚要了他性命的生金被我整日貼身放着,  我只想等自己活到六十歲的時候,  在他面前吞下它。
他死前受的苦痛,我明知道很疼,卻也固執地想親歷一遍。
只不過歲月太長了,我嘗不到一絲的甜,一如當年在觀星樓冷得瑟縮在角落喫着糖的裴雲川。
我在風雪裏靜默良久,  忽然便將自己身上的狐裘褪去,  蓋在了那小小的墳包之上。
我說:「裴雲川,我已經活夠了,可又怕現在找你,  你會被我氣哭。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如何能讓你開心些,  就只能依你所言再活些年頭。」
我轉身離去時雪下得愈發大了,漸漸將墳包上那件披風蓋了去,再不見任何蹤影。
這風雪寂寂而下,  說到頭來,依舊載不了生者的歸途。
作者:花下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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