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六十歲的老公主,納了一個十六歲的小駙馬。
不知道還算不算是姐弟戀,祖孫戀差不多。
我想跟他甜蜜蜜,他只跟我擺孝心。
無妨。
我是逆齡生長。
再等三十年,我就是他身邊最耀眼的女人。
-1-
我是個老公主。在我六十大壽這天,納了一個十六歲的小駙馬。
小駙馬名叫沈昔書,今年的新科狀元,外表柔弱,卻是個神童,飽覽六經,才華橫溢。皇上頗爲欣賞他,決定給他賜婚一個公主。
新科狀元得皇上賜婚,成爲皇家女婿,那可是祖墳冒濃煙的好運。從此飛黃騰達,榮華富貴八百輩子享用不盡。
不過,沈狀元不大樂意的樣子。
洞房花燭夜,他挑起我的蓋頭,看到我的臉,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我能看出,他很努力地在掩飾自己的絕望。
我的臉,雖然精心撲了粉,還是蓋不住層層疊疊的皺紋。我的眼珠昏黃渾濁,即便目光再深情,都沒有年輕少女那種盈盈如水的誘惑。
他侷促地在我身旁坐下,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他低着頭,一副認命的樣子。皇命難違,皇上親口賜婚,就是賜頭老母豬,他也得歡天喜地騎回家。
何況,我不是老母豬,我是馨甜公主。皇上最最寵愛的馨甜公主。
我和沈昔書在婚牀上枯坐了大半個時辰,我的老腰快坐斷了,實在沒耐心了,問他:「駙馬,接下來,咱們該幹什麼呢?」
沈昔書蹙了一下眉,「在下……在下不知道。在下十多年來專注讀書,未曾……未曾接觸過女子。」
我低頭,微笑,「我十多年來也專注讀書,也未曾接觸過男子。」
他驚訝地望向我:「公主,公主……從未曾婚嫁?」
「嗯啊。我是……完璧之身。」說出最後四個字,老臉滾燙。天啊,我害羞了。
沈昔書目光復雜。估計他心裏在想,年輕的時候不嫁,老了老了,怎麼就「花落」他這十六歲的少年頭上了呢……
我安慰他:「駙馬,這大概就是咱們的緣分吧。你放心,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你會越來越有福氣。」
他苦笑了一下:「是麼?皇上也是這麼跟我說的。只是在下年紀還小,不太明白。」
我說:「我年紀也小,咱們相伴相攜,一起成長。」
他木然轉過頭,望着我濃妝豔抹的老臉,很久才發出一聲:「哦!」
又是尷尬的沉默。過了一會兒,我實在困了,這個年紀精力不濟,跟他耗不動。於是說:「反正咱倆都不知道該幹啥,駙馬你去別的房間睡吧,不用陪Ţṻₒ我了。」
他如釋重負,站起身準備走,卻又頓住腳步。
「新婚第一夜,新郎撇下新娘去廂房睡,會讓別人恥笑公主。今夜,在下就在婚房裏與公主同寢。」
他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
我開心地笑了。轉頭看着銅鏡,我滿臉的皺紋,如同一朵衰敗的菊花。而他,白皙俊美,正是青松翠嫩。
-2-
牀夠大,我睡在裏側,他睡在外側,我們之間的距離還可以再睡下兩人。
如果以後有了孩子,一兒一女,睡在我倆中間……
我想象着將來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睡着了。
後來很久以後,沈昔書才告訴我,那晚他徹夜無眠,因爲我的鼾聲太響了。他想着以後就要和一個年齡跟他祖母一樣大的女人共度餘生,夜夜聽着她老邁的鼾聲,總感覺有點難過。
但當我踢被子時,他還是細心幫我蓋上了被子。那時他還不知道我有老寒腿,最怕受涼。
婚後第二天,我帶着新婚駙馬去宮裏覲見皇上。
皇上今年四十一枝花,沉穩威嚴,不苟言笑。卻在看到小駙馬牽着我從馬車上下來時,臉上樂開了花。
他對沈昔書又是一番天花亂墜的誇讚,然後當場給他封了平章事,從一品朝廷要員。沈昔書的兄弟也加官進爵,Ṫů⁼母親封誥命夫人。
沈昔書連忙跪下,推辭不受。
皇上親自將他扶起來,「昔書啊,這些都是你應得的,朕就把馨甜公主交給你了,你好好照顧她,往後餘生,你們會越來越幸福的。」
沈昔書淡淡地說:「謝皇上恩典。」
我猜,他心裏想,娶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還有什麼往後餘生啊。
皇上讓沈昔書迴避一下,他要和我說會兒貼心話。
沈昔書下去以後,皇上過來拉住我的手,親暱道:「馨甜,怎麼樣,朕給你選的駙馬,喜歡嗎?」
「嗯,喜歡。」我羞澀地低下頭,如情竇初開的少女。
「你倆年齡正合適,慢慢處着,會越來越好的。」
「嗯,曉得啦。」
「哎,對了……」皇上一臉神祕笑容,「昨晚,洞房花燭夜,你倆咋過的?」
「就睡覺啊。」
「沒幹別的?李奶孃白教你了?」
「哎呀,我這老胳膊老腿,哪兒經得起那事兒……何況人家沈駙馬也……」
「好了好了,此事不急,來日方長,總有一天,他會喜歡上朕的馨甜公主。」皇上摟着我的肩,摸摸我的臉,寵溺得不行。
人人都不懂,我一個前朝留下來的老公主,爲何會得當今聖上如此寵愛。有謠言說,皇上是我的私生子,甚至還有謠言說,我是個老巫婆,用巫術把皇上迷住了。
對這些謠言,我和皇上都不搭理。反正我們就是彼此最親的人,永遠都是。
回公主府的馬車上,沈昔書已經換上了一身紫袍,腰配金魚袋。緋色和紫色,是最高品級的官服。「朝班盡說人宜紫,洞府應無鶴着緋」,多少士人渴望至極的緋紫,如今穿在了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身上。
所謂紅得發紫,正是如此。
可我感覺他並不開心。
我想跟他說話,他的眼睛卻始終躲閃我。
我從小活在深宮,沒接觸過同齡男子,我不懂他們的心思。但我也隱約可以感覺出來,我的駙馬不喜歡我,他覺得我太老了。
可是,老又怎麼了,老又不是我的錯。
我也有點生氣了,不理他。馬車裏的溫度冷得像寒冬。
到了公主府門口,馬車停下。我迫不及待想逃離這冰冷的車廂,急匆匆就要往車下跳。
可我忘了自己衰老的身體不夠靈活,這樣的動作很危險。
突然他從身後把我拉住,「公主慢點!」
我回過頭,看見我乾枯的、皺巴巴的小手手,正被少年指節修長、骨感有力的手緊緊握着。
他說:「我抱您下車吧。」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一個利落的動作,把我抱下馬車。
哇,標準的公主抱!公主抱!
下了馬車,他還不放我下來,就這樣一路抱着我,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中,走進公主府。
我縮在他懷裏,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小公舉。
他說:「公主,您太瘦了,比我祖母還瘦。我祖母常年癱瘓,以前我也經常這樣抱着她出去曬太陽。」
呃呃呃,原來是孝心大發,把我當成他祖母了。
害得我差點以爲是愛情來了。
「以後您癱瘓了,想去哪,我都抱着您。」
呃,話是好話,可聽着怎麼感覺有點彆扭。
我說:「其實……我身體挺硬朗的,以前癱瘓了幾年,後來慢慢都能自己走路了。」
「那就好,您保重身體,爭取長命百歲,在下既然與您成了一家人,就會盡心盡力爲您養老送終。」
呃,話依然是好話,可聽着還是彆扭。
我抬起頭,望着少年的臉。清澈乾淨的目光,堅毅的嘴角,清冷中帶着柔和的風度。
願他是我的良人。
-3-
當了平章事以後,沈昔書忙了起來。大清早要去早朝,朝後還要參加議事、處理公文,常常回到家已經天黑。
不管回來多晚,他都會來看望我。與其是看望,不如說是請安,晚輩給長輩請安的那種感覺。
真是個孝順的孫子。
至少說明他家教不錯。
這幾天,我發現他憂心忡忡,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朝中事務太複雜,他沒有經驗,很多事不知該怎麼處理。
「公主在朝數十年,應該很有經驗了,在下想向您學習請教。」
面對他殷切的目光,我語塞。
他不瞭解我的情況。我看上去是個元老級,其實是個傻白甜。朝中那些老臣我都不認得,朝廷大事我也接觸得不多。
皇上說我年齡太小,等長大些,纔可以參與朝廷事務。
但我不想讓我的小駙馬失望,就說:「你把問題寫下來,我明晚回覆你。」
他立馬坐到書桌邊,開始寫起來。
我望着他專注的樣子,心裏空落落的。
我想和他甜蜜蜜,他只跟我擺孝心。
我想做他的小公舉,他卻當我老風燭。
沒關係,我深吸一口氣。我可以等。時間會讓一切變好,只需等待——等我們年齡再大一些。
第二天,我帶着沈昔書的問題去找我的老師。
我的老師肖繁,三十六歲的翰林學士,集英俊、才華、智慧、權力於一身的男人。
他當了我十年的老師,從識字開始教起,現在我已經能寫詩作文章了。
他最近不太高興。
自打我出嫁以後,他就很不高興。我起初不明所以,後來我的奶孃李尚宮告訴我,肖學士是喫醋了。
李尚宮說:「公主,學士大人喜歡您,私底下跟皇上求娶過您,可皇上嫌他年紀大,沒應允。」
我覺得皇上沒錯,肖繁年齡確實太大了,三十六歲的剩男,還妄想娶公主?
肖繁得知我的請求以後,甩了一張臭臉給我。「喲,公主對你的小駙馬怪上心的,看來那白臉小生把公主伺候得不錯?」
我心說確實伺候得不錯,人家把我當祖母一樣孝敬呢。
我就跟肖繁撒嬌賣可愛,黏了他半天,才把他哄開心,把沈昔書的問題一一作答。
肖繁還答應我,以後在朝中會力挺沈昔書,幫他儘快站穩腳跟。
我開心地勾住肖繁的脖子,在他臉上印了一個香吻。
肖繁扯扯我皮鬆肉癟的小臉兒,無奈道:「公主以後自重點,嫁人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說:「在老師面前,人家永遠是小孩子。」
「哈哈對,你永遠是我的小公舉。」
-4-
沈昔書得到了我給他的答案,醍醐灌頂,五體投地。看我的眼神也變了,帶了一絲崇敬。
一種責任感從我內心油然而生。我突然發覺,我年紀不小了,立了自己的府邸,有了自己的小家,要爲自己的將來做打算了。
我不能總活在皇上的庇護之下,總有一天他會老去,會離開我。我要趁着如今風頭正盛,開疆闢土,培養勢力,獨立起來,將來纔有能力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
我和駙馬沈昔書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這個比喻好像有點奇怪,但我想表達的就是,我好他纔好,他好我也好。
所以,我得幫幫他。他才十六歲,寒門出身,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在波雲詭譎的朝廷裏,唯有我是他的背景,我是他的靠山。
我用力挺了挺自己佝僂的駝背,準備好戰鬥。
每天沈昔書忙,我比他更忙。我拄着柺棍,馬不停蹄搞社交。上午登門拜訪重臣宗親,下午參加名士們的吟詩會,晚上又去和命婦們品茗嘮嗑。
其實我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我太稚嫩,怕生,應付不來這些場合。
好在大家很尊重我,尊老敬老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
何況,我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
唯有一個人,不待見我。
她是章陽公主,皇上的親女兒,芳齡十六,嬌豔欲滴。
章陽公主,名如其人,張揚得很。
當初皇上放出風聲要賜婚,所有人包括章陽公主都以爲,皇上要把新科狀元賜婚給她。人人都去找她恭喜賀喜,她自己也美滋滋。
誰都沒想到,狀元掉進了我懷裏。
章陽氣得去找皇上哭,非要把小狀元搶過來。
皇上把她大罵一頓,說她不守婦道……婦道……道……
從那以後,章陽就和我結下了樑子。
在一場晚宴上,章陽喝多了,當場開始哭,說什麼自己命苦,生母地位卑微,自己纔不得皇上待見,連她的終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皇上寧肯把金龜婿賜給我一個老太婆,也不成全她這個小可愛。
哭到興頭上,她直接問候我:「沈昔書才十六歲啊,您怎麼就好意思把他霸佔,毀他一輩子!」
我端起茶杯,面不改色,手卻在抖。手抖是老毛病了,人老了就是這樣,身體都不給你尊嚴。
其實我可以罵回去,但我不想。因爲不管我說什麼,都會貶低沈昔書的尊嚴,畢竟我們這場姻緣,本就委屈了沈昔書。
章陽公主的罵聲突然止住,我循着她的目光望過去,沈昔書正站在門口。
不知他何時來的,聽到了多少。我努力維持的尊嚴,在這一瞬間潰堤。
我哭了。
是的,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在大庭廣衆下,哭得像個小姑娘。
可在別人眼裏,這不是梨花帶雨,這叫老淚縱橫。大概一點也不惹人憐惜。
我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這倒也不是我最尷尬的一次。曾經,我在皇上的壽宴上尿失禁,成了一些人茶餘飯後的笑話。人老了,屎尿都憋不住,何況是眼淚。從那以後,我就不太願意去人多的地方。
可爲了我的小駙馬,我又腆着老臉出山了。
淚眼朦朧間,我看到沈昔書快步奔到我面前。
他單膝跪地,向我伸出手,柔聲說道:「天色已晚,昔書來接公主回家。」
他白袍深衣,眉目淡然,彷彿沒聽到章陽公主剛纔的話,也沒看見我的淚。
我握住他的手,他用力將我帶起來,穩穩地攙扶着我,越過衆人的目光,向門外走去。
所以,我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回府的馬車上,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娶了我,你覺得很委屈吧?」
他搖頭:「不委屈。我寒門出身,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皇上卻對我青眼有加,公主也對我盡力幫襯,這份恩德,昔書感懷在心。」
我說:「你靠自己的才華考中狀元,卻因爲娶了我,被人指指點點,說你以色侍人,早就攀上了我這棵大樹,才中了狀元。你不委屈?」
「我是憑自己的本事考中狀元,我也沒有攀附過公主,我們新婚之夜才第一次見面。我胸中無愧,何來委屈?」
「倒是公主您……」他望向我,目光憐惜,「您承受的委屈和壓力,比我更多。本是頤養天年的年紀,卻爲了我的前程,費心奔波。」
我避開他的目光,老臉又羞紅了。「昔書,你只需記得我的話,娶了我,你一輩子只會越來越幸福,現在他們嘲笑你,將來,他們只會羨慕你,仰視你。」
「嗯,我記住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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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老妻少夫的奇怪姻緣,竟然平平穩穩度過了四年。
沈昔書二十歲了,及冠之年。
這四年,他長高了,成熟了,褪去少年稚氣,如蒼翠青松,挺立於濁世。
我精心爲他操辦了盛大的及冠禮,他的家人都來參加。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家人,以前我刻意避開他們,因爲我年紀看上去比他父母還大,見了着實尷尬。
他的祖母也來了,他說我和他祖母一樣的年紀,可我和她看上去,感覺相差了不下十歲。
這五年,我腰背直了些,皺紋淺了些,連白髮都少了。
別人問我怎麼保養的,我挽着沈昔書的胳膊,甜甜地說,因爲駙馬把我照顧得好呀。
沈昔書謙虛一笑,目光裏滿滿的孝順。
這五年,我們互相照顧。沈昔書照顧我的身體,我照顧他的事業。有我和肖繁的扶持,他自己又悟性極高,在處理政務上很快上道,在朝中立穩了腳跟。
嘲諷他喫軟飯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
我也有進步。這幾年把自己鍛鍊成了交際一枝花,結交了很多朋友,他們都說馨甜公主像個老小孩,純真可愛,胸無城府。
只有肖繁還是一副臭臉,警告我:「你長長心啊,過不了多久,你就要管不住你那個小駙馬了。」
我不明所以,問他此話怎講。
肖繁說:「一個二十歲的男人,春風得意,血氣方剛,你覺得他能守住對你的忠貞?」
我翻白眼:「老師你這麼多年沒娶,不也熬過來了。」
「我雖未娶妻,但有七房小妾。」
「你贏了。」
「公主你若想留住他,除非能容忍他納妾。」
「……不能!」
「那你就要長點心,把他管嚴點兒,當心他在外面偷腥。」肖繁一本正經地提醒我。
他的話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太放在心上。
可事實證明,是我太年輕了。
首先沉不住氣的,居然是我的婆婆,沈昔書的母親。她提出想跟我談談。
她四十多歲,輩分上是我的長輩,年齡上卻是我的晚輩。我不太想見她,身份不好擺,見面多尷尬。但看在沈昔書的面子上,還是請她品了一次早茶。
她直截了當:「我家昔書是三代單傳,需要給沈家傳宗接代。公主您年紀擺在這,生育……大概是不可能了吧?」
我品着茶,淡淡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夫人放心,給我點時間,我生得出來。」
沈夫人像聽到天下最大的笑話一樣,毫不掩飾對我的不滿和嫌棄。是啊,在世人眼裏,你是公主又怎樣,你備受聖寵又怎樣,你是個女人,你給夫家生不出孩子,人家就看不起你。
不過,本公主纔不尿這一套,滾。
我當即黑臉走人,沈夫人氣得臉色鐵青。
但她鍥而不捨,開始攛掇沈昔書納妾。
在本朝,駙馬可以納妾,但要徵得公主同意。
夜裏,沈昔書蹲着爲我洗腳。我有老寒腿,每天要用藥水泡腳按摩,這些都是沈昔書親自爲我做。
我問他:「你想納妾嗎?如果你想……」
「我有公主,爲何要納妾?」他抬起頭,懵懂的眼神,無辜的表情。
我撇嘴,裝,使勁裝。
但他願意這麼裝,我從腳心到胸膛,都有點暖呢。
我知道他對我沒有男女之情。他不納妾,不近女色,也許只是因爲他是個聰明人,不願開罪我和皇上。
目前,我和皇上還是他最硬的靠山。
-6-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且是一個巨大的波浪,差點把我和沈昔書的婚姻拍死在沙灘上。
沈昔書二十四歲這年,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是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正一品大員,位同宰相。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他是最璀璨的新星。
而我這個老公主,在他身邊就更顯黯淡。
正式升遷後第三天,正遇上他的二十四歲生辰,雙喜臨門,同僚們爲他在京城最大的酒樓舉辦了隆重的酒宴。
而我身體不適,沒有參加酒宴。
這一晚,沈昔書沒有回家。
第二天,他還是沒有回家。
到了晚上,依然沒回家。
我從高燒中醒來時,才聽說這個情況。
我以爲他出了什麼事,慌忙叫人去尋,卻得知,他白天照常去上了朝,並無異樣。
可他爲什麼接連兩晚不回家?他去哪裏過的夜?什麼不給我捎個信?
第三天一大早,我拖着病體,直奔皇宮,準備等他下朝了直接堵他。
卻在路上,被章陽公主的車駕堵住了。
她下車,我也下車。
這些年我和她形同陌路,從不來往。今天她明顯是直奔我而來。
我突然聯想到了沈昔書。
一見到我,章陽居然跪下了!
「馨甜公主,我對不住您,在這給您賠不是!」
我問:「你哪裏對不起我了?別跪着,起來說話。」
章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由婢女攙着站起身,左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她這個小動作,讓我莫名不安。
她下一句話,就坐實了我的不安。
「實不相瞞,我,我有身孕了……」
我無語。章陽一直未嫁,哪來的身孕?
「孩子的父親,是沈昔書。」
我最後一絲客套的笑容也消失了。「章陽,你說話要負責任。」
「當然。」章陽揚起頭,虛假的歉意消失了,滿滿的張狂。
她告訴我,她和沈昔書在一起已經三個月了。她有身孕以後,他下定決心與我分開。
這幾天晚上,他都在她的府邸過夜。
我說滾,我不信,我要親口問沈昔書。
她說,他不會見你的,你寫和離書吧。
我眯起眼,我想此刻我眼角的每一道皺紋都鋒利極了。我問她:「章陽,你覺得你惹得起我?」
章陽微笑:「馨甜老姐姐,你別忘了,我是皇上的親女兒,唯一的親女兒。你算什麼?你覺得真出了事,皇上是護着我,還是護着你?」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覺得頭很暈,渾身冒冷汗,無力,疲憊。
我佝僂着身子,上了馬車,打道回府。
回府以後,我休息了一會兒,開始寫和離書。
李奶孃使勁勸我:「公主,您別聽章陽一面之詞!等見到駙馬,問清楚了再說啊!」
我的眼淚滴到紙上。「奶孃,不管他倆是不是真的,我想放手了。我和沈昔書不合適,這場姻緣太彆扭了,他需要一個年齡相仿的女人陪伴……」
李奶孃說:「公主,再等等啊!再等一等,你們會合適的!」
我哭得更兇,「命運爲何要這樣對我?我就不配擁有正常女人的幸福嗎?」
李奶孃撲通一聲跪下:「您替王朝承擔了詛咒,承受了常人不可承受之痛。老天爺有眼,將來會把幸福還給您的,您一定要耐心等待!」
我擲了筆,痛哭失聲:「可是這對沈昔書不公平!」
「有什麼不公平的?如果不是爲了您,皇上會欽點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當狀元?會讓他一入仕途就官居一品?沒有您,這些年他能在朝中立足?他的家族能從一介寒門躍爲豪門?他若知恩感恩,就不會背叛您!您別輕易被章陽公主挑撥離間了啊!」
我頹然坐倒,只覺得胸口悶痛。這段日子不知怎麼了,情緒起伏不定,煩躁不安,盜汗潮熱,想殺人。
晚上,我又發燒了。半昏半醒地睡着,夢見小時候,我的母后抱着我哭泣,嘶聲喊道:「爲什麼是我的女兒?爲什麼選我的女兒?」
我的父皇也在哭,所有人都在哭。
只有我在笑,咯咯咯,並不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
-7-
恍惚間,感覺一隻溫熱的手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我太熟悉這隻手的觸感了,這是沈昔書的手,牽着我走過了八年歲月。
我們成親八年了,本來,他在變好,我也在變好,是什麼突然要把我們分開?
我睜開眼,啞聲問他:「你去哪了?」
他說:「對不起,我不想說。」
「你和章陽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發生。」
「她肚裏的孩子你的嗎?」
「不是。」
「我可以相信你嗎?」
「一定要相信我,求你。」
我選擇相信沈昔書。我撤回了和離書,接納這個男人重新回到我身邊。
而沈昔書,公然否認和章陽公主有任何關係。章陽跑到皇上面前哭鬧,試圖用肚裏的孩子打動她的父親。
「父皇,這是您唯一的外孫!您怎忍心讓他一出世就沒有父親?」
皇上面無表情地說:「朕的外孫可以沒有父親,甚至,朕也可以沒有外孫,但馨甜公主不能沒有丈夫。」
最後的結果是,章陽被賜了一碗墮胎藥。
然後,皇上讓她離開京城,去她的湯沐邑章州居住。他對這個親生女兒,也是夠狠。
章陽公主這顆毒瘤,總算從我和沈昔書之間挖掉了。
可是,傷疤還是留下了。
我變得多疑,沒有安全感。身畔這個男人,正正當年,英俊瀟灑,風華絕代。而他身邊這個女人,人老珠黃,皺紋滿面。
以前他年紀小,初入官場,需要我的羽翼庇護,我們還算在某些方面「般配」。而現在,他已經成爲一介權臣,成熟睿智,獨當一面,我幫不了他太多了。我們之間的平衡沒有了。
何況,我們之間還有一些問題沒有弄清——
他未歸宿的那兩夜,到底去了哪?
章陽肚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他當真,一直爲我守着忠貞,從沒有破過戒?
……
我心中對他的懷疑,像一叢野草,燒不盡,吹又生。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對他發脾氣,他回家晚了,我就煩躁不安。
我變得像一個老怨婦。
可不知道是沈昔書的修爲太高,還是他真的對我太有「孝心」,對我的刁難和猜忌,他都默然承受。
甚至對我越來越好。
生活起居上,對我悉心照料,幫我洗腳的好習慣一直堅持着,還找大夫替我調理胸悶煩躁。
他也不再拿我和他的祖母比較,對待我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他把我當作了姐姐。
他是「弟弟」和夫君,我是「姐姐」和妻子。
這樣的婚姻,總算沒有起初那麼奇怪了。
而我,似乎真的在朝着「姐姐」的方向變化。
我從前很少照鏡子。可最近午睡後偶然照鏡子,驚奇地發現,皺紋淺了,皮膚光潔了,連新生的頭髮都由白轉黑。
我的雙眸,清澈明亮,水光瑩瑩。整個人,生機勃發,如同老樹發新芽。
轉過身,嚇了一跳——
沈昔書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他應是剛下朝回來,還穿着官服,紫色錦衣上紋繡的仙鶴振翅高飛,騰雲萬里,文雅而威嚴。
我年輕的夫君,如此完美。
他從寬大的袖中,掏出一樣袖珍物件兒,展示給我看。
是一朵水紅色的簪花,嬌豔欲滴,像是剛從枝頭摘下來的一樣。
「今日是你的生辰,願你平安康樂。」他親手把簪花插在我髮髻上。我驚喜不已,微微垂首,小心扶了扶簪花。長這麼大,從沒戴過花,而且是水紅色的花,年輕女人的顏色。
我記得,十二年前的今天,是我和他的大婚之日。十二年了,他已二十八歲,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正一品大員,顯出比同齡人更沉穩的氣度,更寬闊的胸懷,也許還有更深沉的城府。
而我,當年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十二年後並沒有老成一團爛泥。反而越活越年輕,年輕到可以戴水紅色的簪花了。
這一抹水紅,讓這深秋的午後染上了曖昧的鮮妍。我和駙馬久久對望,他眼中有莫名的漣漪滾動。
我不敢確定這代表什麼情緒,但我確定他不會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的祖母。
不過,我們之間的悸動,也只停留在這片刻的凝望中。
等我們雙雙回過神來,都自覺退後半步,拉開了一些距離。
還是不夠合適。再等等吧。
下午,我進宮上課,肖繁看到我,眼前一亮。
「公主真是……越來越美了!」
他已官升太子太傅,給八歲的太子做老師。太子是皇上的老來子,皇上對這個兒子的教育很上心,挑選了很久,才決定「挪用」我的老師去給太子做老師。
這樣一來,肖繁教我的時間就少了,我們見面也少了。
他對此頗有微詞,每次見我都要數落我兩句。今天卻突然誇起了我,倒讓我不習慣。
上完課,他很是一本正經地說:「公主,你把駙馬甩了吧,嫁給我,我的正妻之位一直爲你懸空着呢。」
我問他:「老師如今幾房小妾了?」
「十一房吧。」
「哎喲,可以湊個蹴鞠隊了。」
「你嫁過來,我把她們都遣散。」
「不必了吧,遣散費好大一筆呢。」
肖繁撇撇嘴,忽然伸手,蹭了一下我頭上的簪花,「花很美。他送你的?」
「沒有沒有,哈哈,沈昔書哪有那個心思。」
「等再過幾年,他就該有那個心思了。」肖繁意味深長。
我避開他的注視,轉移話題:「對了,老師,今天找你,有大事相商。」
「有多大?講給爲師聽聽。」
-8-
晚上,皇上單獨召我用了晚膳,爲我慶賀生辰。我的生辰向來低調,不辦宴會,不收贈禮,不惹人注目。因爲不想讓更多的人注意到,老公主的外表與她的年紀越來越不相符。
皇上問我:「馨甜,今年生辰,你想要什麼禮物?」
我想了想,說:「十二年前的生辰,您送了我一個人,沈昔書。今年生辰,我還想向您要人。」
「哦?男寵?」
「男寵容後再說。我想要……戍衛營一萬兵馬。」
皇上眉頭一蹙,很快舒展開來。「好,馨甜要什麼,朕就給什麼。」
這一晚,我第一次沒有回家。拿着皇上給的兵符,連夜去了駐紮在城外的戍衛營。
第二天一大早,文武百官聚集朝堂時才得知:皇上的弟弟卉王因企圖謀反被擒拿。
出手的,竟是馨甜公主。
昨夜,我帶着兵馬突襲,封鎖城門和卉王府邸周邊,攻入卉王府邸,搜出了一萬鎧甲。
親王私藏鎧甲,是重罪。
況且,卉王沒有兵權,他藏那麼多鎧甲,兵從哪裏來?
這就要提另一個人了。
章陽公主。
她幾年前被趕出京城後並沒閒着,勾結章州州牧,暗中招兵買馬,與京城的卉王裏應外合,打算趁入冬前戍衛營調防時,來個暗中掉包,將他們自己的兵馬安插到京畿。
那麼一旦皇上出巡,就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計劃很完美,卻被我提前得知了。
章陽去了章州以後,我安插了很多眼線在她身邊,每時每刻掌握着她的行蹤。她的每個小九九,都逃不過我的耳目。
她從皇上那裏失寵以後,所有人都忘記她了,最關心她的只有我。
自打她捧着自己的肚子跟我搶駙馬開始,我心裏就沒打算放過她。
即便她墮了胎,被趕出京城,我也不會放過她。
她以前敢搶我的駙馬,以後就敢搶我更多的東西。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很難預測二三十年後,我和她誰佔上風。
既然現在我佔上風,那就先下手爲強,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我計劃在自己生辰這天動手。
先把情況告訴肖繁,請他爲我出謀劃策。
再向皇上要兵,火速行動。
整個過程雷厲風行,乾淨利索,證據確鑿,無法翻案。
甚至,我還從京城的一處隱祕住宅裏把章陽本人搜了出來。她早在半個月前偷偷跑回京城,一舉一動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卉王當庭認罪,皇上痛心疾首。其實我知道他心裏高興瘋了,早都想把這個不安分的弟弟除掉,只是沒有機會。
最後,卉王被皇上貶爲庶人,終身圈禁。
下朝以後,皇上單獨把我留下。神色嚴肅,眼中含怒。
我知道,自己偷摸幹了這麼大一票,卻瞞着皇上,犯了天大的忌諱。
但如果我事先告訴他,他不會放心讓我單打獨鬥,一定會讓沈昔書配合我。
而我,並不希望沈昔書插手。
皇上對我怒目而視了半天,終於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我就知道,他在嚇唬我。
他把我拉過來,抱住我。「馨甜,好樣的,長大了啊,能幹大事了!」
我下巴擱在他肩膀上,笑得很甜。
「朕今後,可放心把太子交予你了。」
他這句話,讓我心中一酸。
他沒有皇后,把親生女兒章陽趕走後,只有太子這一個小兒子,太子的生母也在五年前去世了。他的親弟弟還妄圖謀反。
他是九五之尊,也是孤家寡人。
好在,他還有我。
這次我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他的左膀右臂,不負他多年來的寵愛。
皇上擁抱了我很久,最後拍拍我的背:「駙馬在外面等你呢,快去吧。」
-9-
我從大殿中出來,一眼看到跪在階下的沈昔書。
我拎起裙襬,走下臺階。以前,這陡峭的高階,我需要人攙扶着才能安全走下去。而現在,我可以優雅穩健地獨行了。
我把他扯起來,「駙馬,咱們回家吧。」
「昨天,我尋了你一夜,知道我有多擔心麼?」他冷淡道,「我差點跟肖繁打起來,以爲他把你綁架了呢。」
我哭笑不得:「他閒得沒事幹,綁架我幹什麼?」
沈昔書意味深長看我一眼:「他不是一直爲了你沒娶妻麼?」
「拜託,人家十一房小妾呢,稀罕我一個老婦人?」
「你不老。」他說。
我愣了一下。
他轉過頭,摸着我鬢邊的水紅簪花。「一朵花的生命,從含苞待放,到怒妍盛開,開到荼蘼,乾枯失色,最後掉落枝頭,零落成泥。而你,彷彿是倒着長的。」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他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
我因鎮壓謀反有功,皇上下旨封我爲「鎮國馨甜公主」。
鎮國,馨甜,兩個很有反差感的詞搭起來,倒很貼合我的人生。曾經我是內心甜甜軟軟羞羞的小公主,後來,我的心慢慢變硬了。
這一點,我和常人是一樣的。
章陽被囚禁在她自己的公主府,整整兩年,「聽候處理」。皇上考慮來考慮去,終於決定把她交給我處理。
章陽,徹底成了我的俎上魚肉。
夜裏,我和沈昔書躺在牀上聊天。聊到後來犯困了,我懶懶地說:「要不然,就把章陽殺了吧,留着也是個禍害。」
沈昔書的臉色,倏然變了。
很快,他又恢復如常,替我蓋好被子,「你說得算,好好睡吧。」
翌日,我去見了章陽公主。
她如今剛剛三十歲,卻憔悴得不像樣子了。
可能是之前被墮胎,被驅逐,謀反失敗,被幽禁兩年,一連串的打擊,讓她過早凋零。遙想當年十六歲的她在宴會上耍酒瘋時,多麼明媚張揚。
她見到我,瞠目結舌。「你是馨甜?」
「對啊。」
「你該不是返老還童了?」
「可能是因爲沈昔書把我照顧得很好。」
她目光一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射出冰寒的光。
「馨甜,不知他跟你說了沒有?」
「說什麼?」
「當年我跟他的事。」
我心一沉。明明知道這是章陽的垂死反擊,卻還是忍不住想受她這一擊。
我實在很想很想知道,沈昔書和章陽之間,到底有沒有故事。
昨夜沈昔書的反應,就已經讓我確定,他和她之間,肯定有過故事。
「當年啊,他未婚,我未嫁……」章陽望着窗外落葉,陷入回憶。
當年,他未婚,她未嫁。他十六歲,一個人揹着行囊來到京城,參加考試。
在夏初玉山詩酒會上,他遇到了章陽公主。
用章陽的話說,兩人「一見鍾情」。
他爲她獻上一首纏綿悱惻的詩,輕易打動了少女的心。
她跟他說:「待你金榜題名,我便求皇求賜婚。」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多麼美妙的設想。
不負章陽所望,沈昔書在殿試上表現優異,一騎絕塵,拔得狀元頭籌。
而不等章陽開口,皇上居然主動提出,要給狀元賜婚。
縱觀當朝,與沈昔書適齡的公主只有章陽一人。
他和她都以爲,塵埃落定了。
可命運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他在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刻,才最終確定,新娘不是我,此生註定與我擦肩而過。」章陽落下一滴清淚。
我回想起我倆成親那一晚,他眼中的絕望。
可他還是那麼剋制,甚至伴我入睡,替我蓋被子。
「後來我去找過他,他只說,『此生無緣,來生再見』。」章陽苦笑,「是個絕情的男人。」
我想,大概是因爲他對她的情,沒有強烈到要爲了她抗旨不遵、拋棄前途的地步。
就連昨夜我說要把章陽殺了,他也只是微微變了一下臉色,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勸阻的話。
章陽的這個「故事」,無論真假,都讓我改變了主意。我不想殺她了。她死了,沈昔書嘴上不說,心裏也許會難受,她就成了永遠照在他心頭的月光,可供追憶。
好吧,這一局,章陽贏了。她保住了自己的命。
我走之前,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她:「章陽,那年你懷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她道:「我說就是沈昔書的,你信嗎?」
我笑了笑,轉身離去。
我最終沒有殺章陽,把她原封不動送回章州,繼續做她的公主。
所有人都對我這個決定很詫異,包括皇上。
我跟皇上說:「她到底是您的親女兒,我的……我的親姐姐,我下不了狠手。」
皇上長嘆一聲,將我攬進懷裏。
-10-
沈昔書同我越來越好。他已過而立之年,更顯沉穩氣度,與我站在一起,有那麼一點般配了。
這幾年,我的身體發生着巨大變化。每天皺紋都在淺一分,白髮都在少一根,下垂的皮肉慢慢回到原本的位置。女人的風韻,開始在我身上迸發。
中秋晚宴那天,我正與人談笑風生,忽感下腹一陣絞痛。我忍着痛喝乾杯中酒,沈昔書忽然湊過來,當着衆人的面,緊緊攬住我。
我頓時羞紅了臉,衆目睽睽下,這也太那啥了。「別動,你裙子後面紅了。」他湊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醉了,醺醺然不明所以。他擋着我的身體,把我帶到無人的地方,脫下披風裹在我身上,「走,快回家。」
馬車上,我肚子越來越疼,心緒躁動,藉着酒勁兒,跟他鬧騰起來。
「昔書,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昔書,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昔書,昔書……」
說到後來,開始哭。
沈昔書一直沉默,眼睛裏卻填滿中秋的月光,淡淡的暖暖的明亮的溫柔的。
這是我第一次來癸水。李奶孃拿着我換下來的髒裙子,喜極而泣:「公主,我就說過嘛,老天爺拿走的,總會還給你。你看,老天爺把你的青春還給你了。」
她說這話時,沈昔書就在一旁。她退下後,我酒已經醒了,問沈昔書:「你是不是都已經知道了?」
他說:「馨甜,前半輩子,是你『委屈』我,後半輩子,恐怕是我要『委屈』你了。以後,我會變老,而你會變得年輕。我們總在錯過彼此的歲月……」
他這段話,讓我無限感慨。
誰又知曉,我嫁給他時,其實也是十六歲的年齡、十六歲的心,卻長了一副六十歲的身體。
據說是我六歲時,一夜之間,突然從女童變成七十歲的古稀老人。
我的母后爲此鬱鬱而終。
當今皇上,也就是我的父皇,對外宣稱我因病夭折,把我改了身份,變成前朝留下來的老公主。
剛開始,我癱瘓在牀、牙齒掉光、大小便失禁,完全是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後來慢慢能站起身,能蹣跚走路了。
我的身體,一直在逆生長。
我年齡十六歲、身體六十歲那年,沈昔書高中狀元。皇上決定把他「送」給我,作爲生辰禮物。
女子十六出嫁,是從皇宮到民間的慣例。
我說什麼也不願意嫁,自卑。皇上說:「馨甜,他十六歲,你也是十六歲!你雖沒有青春美貌,他也沒有權勢地位,朕看你們般配得很!憑什麼有權有勢的老男人可以娶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就不能顛倒過來?」
我知道,皇上想給我一個正常女子的婚姻。他本可以挑選一個年齡大些的男子。比如肖繁,他做夢都想娶我。
可是,他們的實際年齡比我大太多了,等我三十歲時,他們已經是老頭子了。
何況,我是老人身,少女心。
而沈昔書是從十六歲成長起來的,我的心智也是從十六歲成長起來的,我們在靈魂上,纔是真正合拍。
沈昔書三十六歲這年,我已經褪盡老態,風姿綽約。
在朝堂上,他掌控外朝,我手握內朝。
我們勢均力敵,萬分般配。
這是最好的時光。遲來了二十年,守得雲開見月明。
後來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年齡了,只記得某年生辰,沈昔書送我的禮物,是一場極盡美妙的春宵。
這是他的人生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他忍耐了這麼多年,緊緊抱着我,縱情,流汗,瘋狂得像一個少年。
我終於敢確定,他和章陽公主沒有發生過關係。這是一種微妙的直覺。
後面的日子,就像新婚夫婦一樣新鮮甜蜜。
又一次歡好之後,沈昔書抱着我,饜足地說:「馨甜,別人家的夫妻,到了這個年齡,早都分牀而睡、貌合神離了。只有我們,還這麼歡愉。」
我吻着他,「謝謝你,等了我二十年。」
「爲夫榮幸之至。」
他不知饜足地索要我。他說,憋了那麼多年的「火」,怎麼發泄都發泄不完。
早上,我懶洋洋地起牀,攬鏡自照,被鏡中的人驚豔了。
年輕的我,真美好啊。
我進宮去,肖繁看到我,眼睛一亮,轉而又黯淡。嘆道:「轉眼間,公主妙齡如花,爲師一團老渣。」
我問他:「老師還沒娶妻啊?」
「別催,改天一定請你喝喜酒。」
我見到皇上,他久久凝望我,「馨甜,你像極了你母后。」
他老了,當年四十一枝花、威嚴高貴的男人,現在已是白髮如霜,疾病纏身。
如果我母后沒有早逝,而是陪着他一起到老,大概會很幸福吧。
相愛的兩個人一起變老,這種感覺應該很好。可惜我體會不了。
-11-
我異於常人的變化,在整個內廷外朝都是不可談及的禁忌。皇上嚴厲下令,誰敢散佈關於馨甜公主的謠言,殺無赦。
久而久之,隨着老人離開,新人到來,知道我祕密的人越來越少。
這一年夏初,當我以年輕美麗、風華絕代的模樣出現在玉山詩酒會上,轟動全場。
在場都是文人墨客、達官貴人,還有進京謀取前途的青年俊傑。我來這裏,主要是爲了摸底,若有優秀人才,就要確保他們拿到京兆府的解狀,順利參加考試,一舉登第。
從前,世家子弟就算才華平平,都能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寒門子弟卻連一個解狀都很難拿到。
我不希望太子登基後,身邊圍繞的都是些庸官。
衆人在我面前用力表現,紛紛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以期得到我的青睞。
其中一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思維敏捷,言談舉止不俗,在行列中,特別耀眼。
肖繁跟我說:「公主,他叫楊鑠,年紀輕輕,詩文才學已經無出其右。」
我對這個楊鑠更起了興趣,便說:「把你的詩作拿來給我看看。」
楊鑠從懷中取出書卷,呈給我。
我讀過後,驚詫不已。這就是我平日誦習的詩!一直以爲是古人佳作,沒想到竟是他的作品。
我再仔細打量他,好一個妙年潔白、風流蘊藉的少年郎。我想起了當年的沈昔書。
詩酒會結束後,我就給京兆府打了招呼,今年要讓楊鑠成爲解頭。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要他參加了考試、進了殿試,今年的新科狀元,非他莫屬。
可是考試結束後,我才意外得知,楊鑠沒有參加考試。
我問京兆府什麼原因,他們說,平章事沈大人把楊鑠的名字剔除了,楊鑠連解狀都沒拿到,沒有資格參加考試。
我納悶,沈昔書想幹什麼?
等他回到公主府,我就問他:「爲何不讓楊鑠參加考試?」
沈昔書沒有搭理我,低頭看書。
我更加不快:「楊鑠多好的苗子,我親自在玉山詩酒會上挑選出來的,指望着他中狀元呢,你倒好,直接把人家的大好前途毀掉了。」
沈昔書這才抬頭望向我,冷冷地說:「公主覺得他哪點好?年輕?俊美?詩文打動了你的心?」
我愣了一下,覺得沈昔書不可理喻。「我不需要向你解釋。我與你,家事歸家事,公事歸公事。公事上,請你對我慎重干涉!」
沈昔書沒有理睬我,把書一摔,拂袖而去。
我們冷了好幾天,他晚上都睡在書房。
我跟肖繁提到此事,肖繁只是淡淡一笑,「不是啥大事,駙馬喫味了而已。」
喫味?至於麼?楊鑠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我把他當晚輩看,能有什麼壞心思……
接下來,肖繁一句話點醒了我:
「當年沈昔書和章陽公主,不也是在夏初玉山詩酒會上結識的麼。」
我的心一突突。當年,他少年俊傑,風流瀟灑。她十六年華,張揚恣意。他們在詩酒會上初見,他爲她獻上詩作,打動了她的心,用她的話,「一見鍾情」……
她說,等他金榜題名,就與他洞房花燭。
我一直以爲,這只是少男少女一閃而過的情愫,早就湮沒在時光的塵沙中。
可是,沒人告訴我,當年章陽公主是否給京兆府打了招呼,幫沈昔書奪得解頭?他一舉登第,是否與她的幫助有關係?
如果真是這樣,沈昔書和章陽公主的關係就更復雜了。
她不但是他的「初戀」,還可能是他的恩人,知遇之恩、提攜之恩。
沈昔書對楊鑠那麼敏感,有沒有可能是因爲,他把我和楊鑠的關係想象成他和章陽公主的關係了?
細思極恐。
我和楊鑠坦坦蕩蕩,可沈昔書和章陽的關係,這麼多年撲朔迷離,時不時伸出一支利爪,把我撓痛一下。
一層淡淡的陰霾,籠罩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沒法淡定直面我的駙馬了。
我開始躲避他,對他極盡冷淡。
過了半個月,他先繃不住了,主動與我和好。
夜裏,我站在窗前看月亮,他悄無聲息地走進來。
他白色深衣,寬袍散帶,頎長清瘦。生活優越的男子,到他這個年齡,都已膀大腰肥,渾身沒一處棱角了。唯有他,還是當初少年風度。
他從身後攬住我,細嗅我的髮香,「馨甜,我想你。」
我不動聲色地走開,和他保持距離。
「是我錯了。」他跟過來,誠懇地:「楊鑠的事,我不該妄自插手。我已經給他重新安排,明年他還能參加考試,願他能夠金榜題名。」
我低頭整理桌上的書卷,隨口道:「與我何干?我又沒跟他承諾,待他金榜題名,就與他洞房花燭。」
我這話太狠,直戳他的傷疤。我沒看他的表情,但能明顯感覺到,屋內的氣氛僵了。
可我不想忍了。這麼多年,我的寬容和信任也沒換來他一句實話。
沈昔書沉默了很久,問我:「你還聽人說了什麼?」
突然間,我怒不可遏,高聲道:「我不想聽別人說,我想聽你說!」
「你想聽我說什麼?問吧。」
「你和章陽,是不是如她所說,在玉山詩酒會上一見鍾情?」
「是。」
本來已有心理準備,但當我聽到他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個「是」,還是心痛到無以復加。
「她有沒有幫你在京兆府說話?」
「有。」
很好,心痛更增一分。
「你既然與她定情,又爲何娶我?」
「我不能抗旨,對誰都沒好處。」
我咄咄逼問,他回答得不疾不徐,有理有據。
果然是在官場上磨礪已久的老手。
我繼續進攻:「後來與她還有接觸嗎,我要實話。」
「有過一次。」
「哪一次?」
他停頓了一下,說:「你說要殺她的那天晚上,我給她送了密信,告訴她該如何應對。」
我瞬間明瞭。怪不得,章陽公主面對懷揣殺意而來的我,鎮定自若,還「反將一軍」,主動說出她和沈昔書的關係。這是一招險棋,換作別的女人,必定醋意大發,和她拼個你死我活。但沈昔書瞭解我,我對他從來都抱着寬容忍耐,因爲我心裏始終對他有「愧」。
他卻利用我這份感情,去救他的初戀、他的恩人。
我可以理解他,卻沒法原諒他。
我使勁仰起頭,用力望月亮,不然眼淚就從眼眶裏掉出來了。
我真希望當年他娶的是章陽公主。畢竟他們纔是情投意合、男才女貌的一對。如果他娶的是她,他們會有正常的婚姻,正常的生活,章陽也不至於蹉跎一輩子。
他似乎看穿了我所想,「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用力推他,怒吼:「走開!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從一開始就錯了!」
沈昔書呆呆望着我,眼眶驀然紅了。
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在數年權鬥中坐穩高位的權相,泰山崩於前從來都面不改色,今天,竟在我面前紅了眼眶。
他的神情,不像委屈,也不像生氣,卻像是失望,絕望。
「對,你說得沒錯。」他嗓音沙啞,「從一開始,我們就錯了。」
他聲音沉穩,語氣淡然,一如他平時的儒雅穩重。但說出的這些話,卻似利刃,一刀一刀,劃破我們的情分:
「當年,我太年輕,滿心想着入仕,想着躍出寒門,就接受了皇上的賜婚。我本可以拒絕,做什麼狀元,做什麼平章事,拋棄一切,瀟瀟灑灑離開京城,回鄉做個教書先生,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爲妻,平靜安然度過一生。總歸是我慾念太深,負了章陽,負了你,也負了我自己。」
我呆愣半晌,頹然,「所以,所以,和我這麼多年的夫妻,你並不歡喜,對麼?」
「對,從未真正歡喜。」
「從未?」
「從未。我少時你年老,何來歡喜?你逆齡而生我卻老去,連一個楊鑠都會讓我醋意大發,又何來歡喜?我們總在錯過彼此最好的光陰。」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感覺要失去他了。我扯住他的袖子,語氣軟下來,「昔書,不是的,你未曾嫌我老,以後你老了我也不會嫌你。我再也不計較你和章陽的過去了,我們好好的。」
「你確定不再計較我和章陽的過去?」他漠然,「剛纔我騙了你。我娶你之後,和章陽不止有過一次接觸。我夜不歸宿的那兩夜,是和她在一起。還有,她懷過的那個孩子,是我的。」
我扯着他衣袖的手驀地鬆開。
他的語氣公事公辦:「馨甜公主,我們的姻緣,本就是一場交易。現在我穩坐廟堂,不需要你了。你年輕貌美,也不需要我了。和離吧。」
-12-
我們和離了。
簽下和離書的第二天,他就搬出了公主府。
而我……
我自由了!
要問和離的日子怎樣,我以爲會很悲傷很寂寞,但事實上……
有點爽!
我買了十幾個面首,天天與他們喝酒作樂,公主府裏絲竹聲日日夜夜不斷絕。
我又花重金翻修了公主府,搞得富麗堂皇。沈昔書的書房被我推平,凡是我們一起生活的痕跡,我都要抹去。
一年時間折騰下來,我發現自己又年輕了一些。
走到哪裏,都會有年輕男子向我投來愛慕的目光。雖然他們在我眼裏,都是晚輩。
夜裏,面首又在彈琴唱歌哄我開心,可是,我越哄越不開心。孤獨像一隻巨獸,張開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任我再怎麼折騰,也無法擺脫孤寂的痛苦。
讓我最終崩潰的,是相府傳來的消息:
沈昔書沈相國與章陽公主成婚了!
聽說,沈昔書想盡辦法,求皇上准許章陽公主從章州進京,兩個人跪在御前求了一晚,終於求得一紙賜婚的聖旨。
一拿到聖旨,沈昔書就立即用花轎把章陽公主抬進了相府。
走的是娶妻才能走的正門。
這算是我見過最快最樸素的婚禮了,沒有鼓樂,沒有宴請,沒有祝賀,靜悄悄地,鬼鬼祟祟地。這正如這些年沈昔書和章陽的相處,見不得光的小心翼翼,只能遙相祝望。
可現在,他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可以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了。他們年齡相仿,她對他有知遇之恩,她爲他懷過孩子,他爲了救她不惜背叛我……如果這樣他倆還不能在一起,那真的要天打五雷轟了。
但好歹是章陽公主和平章事大人的婚事,再低調,也得把禮數做足。我讓人從庫房裏選了一尊送子觀音給章陽公主送去。
這送子觀音,本來是留給我自己的,我已經來了癸水,奶孃說,我可以生育孩子了。我高興得不得了,夜裏閉上眼,想象着我和沈昔書的孩子多麼漂亮可愛。
李奶孃說:「公主,這送子觀音是您留着用的……」
「我不打算用了,送給章陽公主吧,祝她早日爲沈相誕下麟兒。」
也許是隨着心智漸長的緣故,很多事情我都我突然都想通了、看開了。
我不想嫁人了,也不想生孩子了,因爲我沒法跟我的丈夫一同老去,也沒法看着我的孩子漸漸長大。
這還是次要。
更重要的事,我要用這短暫的青春,享盡世間美好。
做老人的那幾十年,眼花耳聾,頭腦混沌,行動不便,百病纏身。
老人的味覺是遲鈍的,感受不到世間食物的美妙。老人的骨骼是脆弱的,無法縱馬揚鞭迎着太陽奔跑。
我熬過了那些年,現在的我,夏花般嬌嫩,身上的每一處都健康無比。我的感官靈敏豐富,思維敏捷如兔。
所以,天下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皇上聽了我的陳辭,想了一會兒,說:「天下是很大,但是朕只准你在京畿之地浪一浪。」
「爲什麼?」我不理解,還有些生氣,「我現在身無長物,連自己想去哪裏都做不了主嗎?」
「馨甜。」皇上的語氣突然加重,「你不要忘了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
「你是鎮國公主,你肩負着王朝興衰的使命,從你六歲開始,接受了那場借壽儀式以後,你就不可能做一個普通人了,這輩子都不可能!」
時隔經年,皇上又提起了那場可怕的儀式……
-13-
那時,皇上登基多年,膝下只有我和章陽兩個女兒,無一個皇子。儲君不立,社稷不安,宗親們對皇位虎視眈眈。
有一天,來了一個老道,他說兩位公主的降生換走了皇子的生命,他可以用一種上古祕術,欺騙掌管生死簿的官兒,把一個公主掩藏起來,借用她的壽命換一個皇子。
我被選中了。我父皇說是因爲我乖巧,年紀小小就深明大義。
老道說,被借壽的公主不會死,而是退化到七十歲高齡。如果她能抗住最衰老的那幾年,之後的生命會慢慢回到她身上。只是,順序已被打亂,她只能逆生長。
當借壽儀式結束後,我的母妃看到她的女兒變成了一個鶴髮雞皮、身材佝僂的小老太婆,她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當晚,我的母后心悸而死。
那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我的宮殿裏,沒有一面鏡子,沒有任何反光的金器。奶媽和丫鬟把我當小孩一樣照顧着。
直到有一天,我跑到御花園,對着水池看到自己的臉。
我尖叫起來,瘋狂地跑,但像老婆婆一樣跑得很慢。
僕人們在後面像模像樣地追。
最後,我被一個穿紫色衣服的男人攔住了去路。
「馨甜公主,別怕別怕,有什麼就跟我說。」
那人烏髮濃稠如墨,雙眸狹長,純色嫣紅,帶着些許笑意。
「公主殿下,我叫肖繁,從今天開始,我是你的老師。」
後來,等我又長大一些,我身體爲何會有這樣的異狀,肖繁都告訴了我。
他說,人生這條路,無論順着走還是逆着走,都有它的滋味。我從別人身上看到的,是一朵花從綻放到傾國色,再到凋零。而我從你身上看到的,是凋零中又起嫩芽,花苞重綻,傾國傾城。馨甜公主,你真的應當被當作珍寶。
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寶,反正父皇確實生下了皇子,本朝有了太子。」
因爲太子的生命是寄託在向我借的壽命之上,所以我必須好好的,才能保太子無虞。
我只是一個工具罷了。
……
我向皇上告退,我說我不會亂跑了。
那我該去哪兒呢?
玉山吧。也許能見到幾個大文豪,跟他們切磋兩把。
山上途中下起了雨,侍衛勸我回去。我跳下馬車,直接翻身上馬,策馬揚鞭而去。
現在我的身子骨,太好用啦。
到達玉山頂,山頂亭裏很幽靜,沒什麼人。我只看到一個男子負手望着遠方,只看他的背影就能感受到他的憂傷。
「楊鑠,是你嗎?」我主動問道。
那人回過身來,儒雅蘊藉的一個素衣少年,真的是他。
一段時間未見,他變化好大。
初見時是意氣風發、才情環身、鋒芒畢露的才子,再見時,整個人都泄了,懷才不遇的疲憊寫滿了他年輕的臉龐。
我知道,是我和沈昔書的矛盾,波及了這個無辜的孩子。
由此再想起沈昔書,我的怒火燃起。
我問楊鑠:「你願意跟我回公主府嗎?做我的入幕之賓,我給你前程。」
楊鑠望着我。他眼裏的馨甜公主,美麗的面龐,嬌柔的身段,鳳儀萬千,卻還有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老成氣度。
「楊鑠只做入幕之賓,不做裙下之臣,可好?」
我噗的一聲笑了,「我在你眼裏是老色鬼嗎?我只是看中了你的才華,覺得你可以輔佐我,至於你的牀上功夫怎麼樣,我不清楚,也不感興趣。怎麼樣,我說得夠直白嗎?」
「讓公主見笑了,是楊鑠唐突了。」他跪地抱拳道:「臣願爲公主效犬馬之勞!」
-14-
中秋家宴,我盛裝出席,和太子兩人一左一右坐在皇上左右手邊。
與皇上說了會兒話,忽聽太監唱道:「章陽公主到!駙馬平章事到!」
只見一身紅裙、滿面春色的章陽公主走進殿中,駙馬跟在她身後,紫色朝服、玉冠束起黑髮,由內而外散發着貴氣。
「章陽參見父皇,願父皇萬歲萬萬歲。」
「平身。」
她站起身,目光轉向我,眼裏鋒芒一閃而過。她向我低了低頭,就算打過招呼,我也向她輕輕頷首。
沈昔書向太子和我抱了抱拳。
我當作沒看見。
章陽夫婦在我斜對面落座。
中間隔着太子,章陽恍若未見,只伸着脖子跟皇上說話,皇上卻對她淡淡的。我知道,她與沈昔書的事,不但噁心了我,也惹得皇上不快。
太子夾在皇上和章陽中間也覺得彆扭,就說:「二姐,別說了,來,喝酒。」他提起酒壺就要給章陽倒酒。
「不不不,謝皇弟好意。」章陽半垂着頭,捂着嘴,有些侷促地說:
「我已經有孕兩月有餘,不宜飲酒。」
她這句話一拋出,殿裏瞬間安靜了。奇怪得很,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都聚到我身上。
我笑了:「看我幹什麼,孩子又不是我的。快恭喜章陽公主和駙馬呀。」
大家這才把目光移開。
「好啊,好啊,朕要有外孫了!」皇上笑道,「那個……章陽,你有了身孕就應該多休息,快回去吧,明天朕派人把新進貢的千年野山參送你府上去。」
「父皇,我不累。」
「回去吧,回去吧。」皇上揮手,「留駙馬在這就可以了。」
章陽不太情願地站起身,目光冷冷地輕輕地從我臉上滑過,像冬夜的雪粒。
章陽走後,剩下沈昔書一人。他挺直脊背端坐,目不斜視。
從始至終,他沒有看過我一眼。
「馨甜啊。」皇上喚我,「你看你妹妹,肚子多爭氣。你什麼時候能給朕生個外孫啊?」
「啊?」皇上這下把我問住了。
現在朝野內外都知道馨甜公主愛養面首,連楊鑠都成了我的入幕之賓。
「父皇,馨甜孤身一人,尚未婚嫁,上哪兒給您生外孫去啊?您真是埋汰人家。」
父皇大笑,拍拍手,忽然殿門大開,走進來一個身着異族服飾的年輕男子。
「蒼蘭部世子蒼昴拜見陛下。」
「平身。」皇上道,「話說這蒼蘭部,曾經也是我朝的勁敵。世子掌權後,不願再戰,近日就帶領族人歸順了我朝。」
蒼昴感慨道:「連年戰爭,受苦的是百姓。」
皇上點點頭:「你說得對。你既來朝,朕必不會虧待了蒼蘭部。對了,你怎麼還站着,坐吧。過來,坐到馨甜公主身邊來。」
蒼昴望向我,眼中閃過一抹驚訝,一抹驚豔。
「久聞馨甜公主美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我笑起來,朝他招手,「快來快來,坐到本宮身邊來。」
不經意地,沈昔書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世子貴庚?」我問蒼昴。
他答:「應與公主不相上下。公主桃李年華,在下舞象之年。」
我笑而不語。我已近知天命之年,這孩子做我兒子都綽綽有餘了。偏偏我這副年輕貌美的皮囊,讓我不能做一個正常人。
宴席上,我父皇使勁攛掇世子給我敬酒,言語間透露出想撮合我和他的意思。
我酒量不差,可不知爲何,這次喝了幾盅就迷糊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身,向皇上告退。
皇上說:「哎,這怎麼都站不穩了?蒼世子,你快扶公主上後殿歇息,外面下雨了,今晚就別回府上了。」
蒼昴扶着我往後殿走,我雖然迷糊,還是覺得這樣不妥。
我下意識推開他,「我要回公主府,我要回府……」
「世子殿下。」有人阻止蒼昴,「公主想回公主府,就讓她回去吧。」
聽這聲音,好像是沈昔書?
「沈昔書,帶我回去……」我迷迷瞪瞪地說。
蒼昴卻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走進後殿。
我被他放在榻上,我感到很難受,燥熱無比。我下意識去扯領子,撕拉一聲,胸前春光大泄。
「蒼昴,你大不敬!」
蒼昴卻擁着我的身子,柔聲道:「公主殿下,您父皇屬意將你嫁給我。現在我對公主做什麼,都不是大不敬。」
「不要,不要這樣,蒼昴,我拿你當晚輩看……」
「原來公主好這一口?沒問題,我可以配合……」
就在他要扯破我的底褲時,有人重重給了他一個手刀,他暈過去了。
「把他送回行宮,不得有誤。」他低聲命令。
那人將我抱起來,我能聞見他身上書卷的香氣。他抱我的姿勢也是那麼熟悉,小心翼翼地,怕把我這個小老太婆給弄散架了。
「沈昔書,你來湊什麼熱鬧……」
「你就說,你現在身上熱鬧不熱鬧?」
我感覺了一下,發燒,臉燙燙的,呼吸急促,渾身上下都在叫囂着羞恥的三個字——
我想要!
「沈昔書,我被下了春藥……」
「我送你回府,你找楊鑠幫你解決吧。」
「我和楊鑠,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沈昔書低頭看着我,「馨甜,你難道要告訴我,和離之後你沒有碰過他?」
「和你有關係嗎?」
他轉身就走。
我扯住他,「你走什麼?我,我確實沒碰過一個男人,他們都心懷叵測,沒有一個是真心待我……」
沈昔書冷淡地:「公主不該把這話說給我聽。」
「那我該說給誰聽呢?」我哽咽,「我這一輩子,只有你一個,我不知道怎麼和別的男人相處,我不知道怎麼與他們兩情相悅……」
這藥酒折磨得我好難受啊,我本能地往沈昔書身上攀,「昔書,救救我,救救我……我好難受……」
記憶在此定格。
-15-
我是被早晨的太陽曬醒的。
翻了個身,沈昔書的臉映入眼簾。
他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烏黑的瞳仁裏映着我的影子。
「宰相大人好有趣。」我笑道,「做我的駙馬時偷情了章陽公主,做章陽公主的駙馬時又偷情了我。」
他面無表情看了我許久。
忽然颳了一下我的鼻子。
「昨晚是誰哭爹喊娘拉着不讓本相走?」
「是我。」
「是誰把我推倒在牀上,扯本相的衣衫?」
「是我。」
「是誰說,章陽睡了她的男人,她就要睡回來?」
「是我是我還是我。」
「所以,馨甜公主。」他又颳了一下我的鼻子,「昨晚的事,你要負全責。」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手忙腳亂穿衣服。「這個責我可負不了,昨晚發生啥了我也不記得了。」
他抱着我的腰把我抱回牀上,壓在我身上,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你幹嘛?」
他俯首在我耳邊,「想喫了你。」
哦??哇。
一向清寡冷淡的沈昔書,竟還有這麼如狼如虎的時候?
「馨甜。」他撫着我的臉頰,「你不知道,這個年歲的你,有多麼迷人。」
「沈昔書,我們喫了禁果。」我潑了一盆冷水,「你是章陽公主的夫君,她還,還懷了你的孩子,我們不該……」
「做都做了,還怕什麼?」他親吻我的臉頰。
我避開他的吻,「偷別人的漢子,我纔不怕。我怕的是,對朝政的影響。萬一讓人知道了,大做文章,你這宰相就坐不穩了,我這鎮國公主也鎮不住了。」
沈昔書的動作僵住,好一會兒,他坐起身,語氣有些冷:「果然,馨甜成長了。」
「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
「你想怎樣?」
「昨夜的事,你必須忘掉,尤其不能讓章陽發覺。」
「好。」沈昔書下牀,披上衣袍,「你是個狠人,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再見。」
「我希望我們不再見了。」我冷淡地說。
「那麼大的一點兒京城,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見是必須的,但我可以裝作不見。」
「隨你。」我背過身去。
聽着沈昔書離去的腳步,我的眼淚隱沒在枕頭裏。
蒼昴醒來時,發現自己赤身躺在牀上。我衣着凌亂,躺在他身邊。
他捏着太陽穴,迷濛地說:「我在哪?」
「在本公主的牀上。」
「昨晚我們……」
「世子這就忘記了?昨晚,你可勇猛得很呢……」
「是麼?」蒼昴眯眼看了我許久,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16-
我有了新的入幕之賓,蒼蘭部世子蒼昴。
隔三差五,他就來公主府找我,我與他虛與委蛇,只是再不肯同他共度春宵。
我說:「我有個條件,你得坐上蒼蘭部的王位,並且宣誓效忠於我,這樣我們才能擁有彼此。」
蒼昴說:「效忠於公主,在下榮幸之至。只是,父王春秋正盛,待我坐上王位,我們恐怕都老了。」
我笑了:「你會老,我不會老。」
蒼昴蹙眉,咬緊了後槽牙。
次日,他就離開京城,回蒼蘭部了。
我從線報得知,近來,章陽公主夫婦與卉王太妃來往密切,常一起出入京城。
卉王早年已被貶爲庶人,圈禁在宮裏。但皇上保留了卉王母親的封號,還讓她繼續住在王府。
這兩年,朝中一直有人替卉王求情,希望皇上能對親手足網開一面,恢復卉王的爵位,還他自由。
我知道,背後都是沈昔書在操縱。
現在他做得更明目張膽了。
已經很明顯了,他選擇了站隊卉王。
卉王與章陽公主的母親是親姐妹。並且,皇上膝下子嗣淡薄,除了我和章陽兩個女兒,只有一個年幼的太子,且太子天資平庸,不被朝臣看好。所以,卉王是有機會繼承大統的。
沈昔書站隊卉王,意味着反對太子。而我是擁護太子的。
這下,我和沈昔書徹底成了敵人了。
我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睡不着。最後想清楚一件事:我與他,今後是你死我活了。
話說回來,他這個位同宰相的平章事之位,最早是因爲我纔得到的。那我也可以把它奪走。
我召來楊鑠。
我問他:「想做平章事嗎?」
楊鑠答:「效命朝廷,誰人不想出將入相。只是,微臣資歷太淺,連功名都沒有,怎敢有其他妄想。」
「有本宮在,你可以想。」
「公主……需要微臣做什麼?」
「好好讀書,今年必須金榜題名。只要你拿了前三甲,本宮保你坐上宰相之位。」
「微臣明白了。」
楊鑠果然不負我所望,輕鬆拿下省元,又在殿試上表現出色,一舉成爲金科狀元。
皇上知道楊鑠是從我的公主府裏出來的人才,便召我商議:「馨甜啊,你覺得給楊鑠什麼官職比較合適?」
我說:「監察御史吧,他這個人性情耿直,適合做言官。」
皇上捋着鬍子,「監察御史僅爲正八品下,豈不委屈了這個金科狀元?當年的沈昔書,一上來可就是從一品參知政事啊。」
我說:「父皇比我更清楚,沈昔書平步青雲,到底是因爲誰。當年,還不是您憐愛我,才連帶着重用他。可是,他又是怎樣對待我,又是怎樣報答您的?」
皇上的眼神冷了些,「朕知道,他想擁立卉王。」
「這豈不是大逆不道?父皇不管管?」
皇上話鋒一轉,「也許他是護妻心切,想讓懷孕的章陽高興。」
我翻了個白眼。「父皇,您不管,那我就要管了。到時候,您可別降罪於我。」
「行吧行吧,朕不管你們。」皇上揮揮手,「下去吧。」
-17-
出宮的路上,我遇見了肖繁。就與他並肩走了一會兒。
「太子的功課,做得可還好?」
「唉……實不相瞞。」肖繁唉聲嘆氣,「太子天賦實在有限,我窮盡畢生所學,也只能保他認會三千個字。」
「這麼笨啊?」我擔憂,「其他人知道太子的情況嗎?」
「皇上知道,沈相也知道。」
難怪,沈昔書寧肯冒着與我和皇上爲敵的風險也要擁立卉王。因爲太子是個傻子,傻子怎麼當皇帝呢?必須要有人攝政。那個攝政的人,非我鎮國公主莫屬。到時候,章陽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他是爲了章陽。
「皇上明知沈昔書想拿卉王做文章,卻睜一隻閉一隻眼。我搞不清他怎麼想的。」我說。
「很簡單啊,他希望看到你們互相鬥,帝王的平衡之術嘛。」
我恍然大悟,捶了一下肖繁的胸口,「還是你狡猾啊!」
突然,肖繁握住我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輕輕吻了一下。
「怎麼,先生還把正妻位置留給我呢?」
「留着,但不會有女人佔據那個位置了。我以前奢望過娶你,我想哪怕你就一直是個老太婆,我也喜歡。可是,你現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美麗,而我,日漸蒼老,配不上你了。」
我默默良久,「總有一天,我會越變越小,越來越懵懂,直到喪失心智,變成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嬰兒。那時候,只希望先生能護一護我,莫教我受人凌辱。」
「傻丫頭。」他使勁捏我的臉,「這還用你說嗎?」
「感謝公主爲微臣求來監察御史之位。」楊鑠跪在我面前。
「監察御史是正八品下,品秩低,但權限廣。」
「是,微臣聽說過,二十年前的御史易誠,發起狠來,把王爺都拉下了馬。」
「對,那你要好好運用手中的權力,把你看不順眼的人,都拉下馬去。」
「微臣明白。公主看不順眼的人,就是微臣看不順眼的人。」
我對這個楊鑠刮目相看。
一年前還是個只懂吟詩作畫的才子,在公主府待了一年,已經學會官場這一套了。
他將是我刺向沈昔書的利劍。
楊鑠一到御史臺上任,就有官員替他鳴不平。說金科狀元起步都是四品大員,更有人當天娶了公主,第二天就是從一品參知政事。言下之意,誰都能聽出來。
這對楊鑠很有利。
再加上楊鑠此人聰明圓潤,相貌堂堂,詩文又作得極好,朝野喜歡他的人一大把,連民間閨閣裏的女子都傳:嫁人當嫁楊子美。
楊鑠,字子美。
我說:「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親自去給你聘來。」
楊鑠向我抱拳行禮,「微臣想先立業,再成家。如果……如果公主不嫌棄,楊鑠願意終身追隨公主左右。」
我笑了笑,「本宮還記得你說,只做入幕之賓,不做裙下之臣。」
「臣……收回原來的話。臣,願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一年的相處,我奪得了這個年輕男子的心。
我啜了口茶,平靜地望着他,他緊張地與我對望。「楊鑠,本宮發過一個誓,沈昔書當宰相一天,我就絕不再嫁任何男人。不把他拉下馬,我就做一輩子孤家寡人。」
楊鑠咬了一下嘴脣,抱拳道:「臣明白了,臣會爲公主效犬馬之勞。」
-18-
楊鑠上任第十天,就參了沈昔書一本。
他在奏本里說,沈昔書黨同伐異,在朝中大搞一言堂,更有甚者,在做鎮國公主駙馬期間,與章陽公主暗中有首尾。
楊鑠並非空口無憑,他拿出了很多證據。
這些證據都是我交給他的。沈昔書再怎麼愛惜羽毛,但只要在朝爲官,就難免做一些髒事,他與我夫妻二十年,握在我手裏的把柄可不少。
我與他好時,自然不會爲難他。現在既然與他徹底翻臉,那就休怪我不客氣。
一番操作下來,皇上震怒,革去了沈昔書平章事的職位,讓他做參知政事。
楊鑠被任命爲御史大夫,御史臺的主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快速處置了一批貪贓枉法之徒。
而這些人,都是沈昔書的左膀右臂。
山雨欲來風滿樓。
火終於燒到了沈昔書身上。
他被抓走的親信,供出了沈昔書結黨營私、助庶人李賢圖謀皇位種種罪狀。
皇上大怒,將沈昔書下獄。
「這麼看來,你贏了。」肖繁說。
我看着書房裏撕書撕得不亦樂乎的太子李景,問肖繁:「太子的腦子,真壞掉了麼?」
肖繁嘆了口氣,「胎裏不足,小時候就看着不靈光。現在更是一個痴兒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當年,他們用妖術借我的壽命,給王朝換來一個皇子,致使我變成了一個妖怪。可換來的這個皇子,卻難挑大任。
肖繁看出了我的心事。
「馨甜,別太擔心,到時候你可以當攝政王嘛。」
「老師,我當不了攝政王。」我苦笑,「你忘了,我的身體,它會越來越年輕,直至退變成少女,然後是小女孩……且不說滿朝文武肯不肯聽命於一個小女孩,等到我變成幼兒、嬰兒時,我恐怕連自己的平安都沒法保住了,太子和我,就是待宰的羔羊。」
「老師,我爲什麼那麼急切地想除掉卉王,除掉沈昔書?他們是太子的敵人,一旦太子失去了保護,他們肯定是最先對他動手的。」
「而我,保護太子是我天生的使命。」
因此不惜與沈昔書反目成仇。
肖繁看我的目光有些心疼。
「馨甜,保護太子是皇上的責任,不是你的責任。你放過自己好不好?你已經喫了太多的苦,趁着現在大好年華,別鬥了,去做個花天酒地、樂不思蜀的快樂公主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肖繁的話。
放棄太子,就意味着背叛我父皇,也背叛了我這麼多年所受的苦。
可如果不放棄,結局大抵是我帶着太子一起死。
而且是太子抱着變成幼女的我,被亂箭射死。
太慘烈了。
回公主府的路上,我遇到了章揚公主。
她站在小雨裏,挺着大肚子。見到我下轎,走過來幾步,一掀斗篷,跪在了我面前。
「楊鑠,扶章陽公主起來。她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本宮還緊張她肚裏的孩子呢。」
章揚站起身,說:「鎮國公主,馨甜姐姐,您能去牢裏見一下昔書嗎?他說,他有話要當面跟您講。」
語氣極其低微。
我說:「我知道了。」
轉身上轎。
轎子許久不動,我掀開轎簾,看見章陽正跟楊鑠說着什麼,楊鑠的臉色有些陰沉。
「楊鑠,走了!」我喊道。
路上,我問楊鑠:「她跟你說什麼了?」
楊鑠答:「無非就是讓我開個價,撤了對沈相的彈劾。」
「你答應了麼?」
「沒有。」
「想答應麼?」
「不想。」
「沒事,如果你想答應,本宮也可以理解,本宮不怪你。」
他望向我,眼裏湧動着意味不明的情緒。
-19-
在天牢裏,我見到了沈昔書。
畢竟還是朝廷高官,獄卒都不敢怠慢他。他喫穿用度都還不錯,還有書可以看。
此時,他穿着一身素衣,坐在席子上看書。
「我記得你剛娶我的第二天,就換上了一身亮麗的紫袍,腰配金魚袋。『朝班盡說人宜紫,洞府應無鶴着緋』,多少士人渴望至極的緋紫,穿在你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身上,真真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他合上書卷:「在下慚愧。到了不惑之年,身上的大紅大紫卻成了一襲素衣。」
「沈昔書,你還是可以穿緋着紫、出將入相。只要,你放棄卉王,與我合力輔佐太子,你立即就可以出獄,回家和你的妻兒在一起。」
沈昔書輕輕一笑,「馨甜,只要我沈昔書活着一天,那個傻瓜太子李景就休想登上皇位。」
我無奈地閉上眼,「你是爲了章陽嗎?」
「不是爲了她,是爲了這個國家。你不是沒讀過史書,一個癡傻皇帝坐在那裏,就是羣狼環伺的目標,遲早會被亂刀砍死,連帶着整個朝廷陷入混亂,甚至整個國家都陷入戰爭!馨甜,你不要再執着於那個傻太子了,你和我一起,助卉王上位,李景的命可以保住,你的榮華富貴也可以保住。」
「如果卉王當上了皇帝……如果卉王當了皇帝……」我呢喃着,忽然崩潰,站起身大喊起來,「那我這條命算什麼?當年父皇就是想要一個皇子,纔對我施了妖術,把我變成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現在,你們說要拋棄他就拋棄他,那我的人生呢?我就是爲太子李景而生的,我的價值就是保全他!如果他被拋棄了,那我的人生也沒有意義了!」
我的眼淚漱漱而落。
沈昔書望着我,眼裏是深深的悲哀。
「馨甜,如果你這麼自輕自賤,把自己的價值建立在別人身上,那你也不是我欣賞仰慕的那個馨甜了。你走吧,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
說完,他低頭繼續看書。
以前,我哭得這樣厲害,他都會仔細地哄我,逗我笑。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回到公主府,想找楊鑠商議接下來的參劾,下人卻說楊鑠上午去御史臺,一直沒回來。
「這小子,還挺努力。」
第二天,變天了。
變的不是頭頂的天,變的是朝廷的天。
御史臺撤掉了對沈昔書的參劾,沈昔書被釋放。
與此同時,傳出皇上聖旨:恢復沈昔書平章事之職,恢復李賢卉王的爵位。
我聽到消息的第一反應,就認定這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我匆忙進攻面聖,卻被羽林衛擋住:「皇上昨夜中風,現在昏迷不醒。沒有沈相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見。」
現在,時局已經被沈昔書把控了。
我也不多囉嗦,轉身就往外走,我得去東宮保護太子。
正與楊鑠撞了個滿懷。
「殿下……」
我揚手就打了他一巴掌。
「是你乾的吧?」
楊鑠點頭。
我又是一巴掌,「叛徒!章陽給你開了什麼價?」
他挺起脊背,一字一句地說:「章陽公主說,事成之後,卉王登基,就把馨甜公主指婚給我。」
我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無奈。
「楊鑠,你想娶我?」
「臣說過,願做公主的裙下之臣。可公主似乎只是利用Ṫṻₒ臣的一片癡心,把臣當作扳倒沈昔書的棋子。」
「楊鑠,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八。」
「你知道我多大麼?」
「公主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
「本宮剛滿三十,明年就滿二十九。等你三十歲時,本宮正好滿十八。」
「什麼意思?我沒聽懂……」
「你過來,我說給你聽。」
他湊近我,突然,我袖中的短刃扎進他的胸口。
他圓睜雙眼,向後退了幾步,在牆角坐到。
我走上前,闔上他的眼睛。
-20-
我帶着太子,一路飛奔回公主府。
我抱着他,坐在院子裏,身邊環繞着侍衛。
他們都是我豢養的死士,有兩個作用:
第一,攻擊並殺死任何進入公主府的人。
第二,若公主府淪陷,殺掉我和太子,不留活口給敵人。
天邊烏雲滾滾。陣陣雷聲中,隱約夾雜着無數鐵靴砸在地上的鏗鏘聲,還有鎧甲摩擦的聲音。
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回來彙報:殿下,卉王帶領禁衛軍正在向公主府這邊襲來!
我說:「關緊大門。」
所有人嚴陣以待,氣氛緊張到極點。
唯有太子,一忽兒「嘿嘿嘿」傻笑,一忽兒乾嚎兩聲,一忽兒不耐煩了,鬧着要去睡覺。
我看着這個傻孩子,心裏陣陣的苦澀。
毀了我正常人生而換來的這個太子,竟連一個完整的人都算不上,談何繼承國祚!
其實我心裏明白,這個孩子他當不了皇帝,如今我拼死保他,我都不明白我到底在幹什麼。
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給我的使命,用我的生命託舉父皇唯一的男嗣。
禁衛軍的行軍聲音越來越清晰,他們已經逼近公主府了。
我閉上眼。這荒唐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也未嘗不可。
又一陣雷聲,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
雨越下越大,公主府外,卻十分安靜。
禁衛軍遲遲沒有進攻。
「鎮國公主殿下!」響起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蒼蘭王蒼昴,前來救駕!」
我懸着的心終於落下。
一個月前,我得知蒼昴繼承了王位,便知這枚棋子可以用起來了。我讓他儘快往我炎朝都城輸送便衣勇士,一旦朝廷變天,蒼蘭部勇士可快速集結,保護我的安全。
在兇悍威猛的蒼蘭部勇士面前,禁衛軍不是他們的對手,平庸的卉王也沒有勇氣背水一戰。
我吩咐:「開門。」
吱呀呀——公主府沉重的大門一點點打開。
自從沈昔書公然站隊卉王李賢,我就把公主府的紅木大門換成了玄鐵門。
雖然我知道這一道門擋不住什麼,我還是隻能用我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保護自己。
當年父皇把我嫁給沈昔書,是想把我託付給他,讓他護我一輩子。
現如今,他成了我最大的威脅。
門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軒昂偉岸的男人提着長刀走進來。
到我面前,他單膝跪地,「臣蒼蘭王蒼昴見過公主,公主千歲,太子殿下千歲。」
我說:「王爺來得及時,再晚一點,本宮和太子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那卉王是個草包,見到我便跑了。現在,蒼蘭部三萬騎兵已在邊境集結,只需兩天,便可到達炎朝都城之下。本王倒要看看誰敢欺負我的馨甜公主?」
「你的馨甜公主?」我略微疑惑。
「公主曾向本王允諾,若我成了蒼蘭部的王,並且宣誓效忠於公主,公主便會嫁給我。」
我把玩着珠串,慢悠悠道:「本宮記得,你父王春秋鼎盛,怎麼這麼快就西去了?」
蒼昴邪氣一笑,「若等他壽終正寢,只怕我們都老了。」
我說:「你會老,我不會。」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王爺,你若下決心娶我,就要接受一件事。」
「什麼事?」
「我是一個妖怪。一個不會變老的妖怪。」
「哈,哈哈哈……」他仰頭大笑,「這不是妖怪,是妖精,讓男人欲罷不能的小妖精……」
說罷,他把我打橫抱起,走入屋內。
-21-
第二天,我還在蒼昴的臂彎裏睡着,管家來通報:沈相求見。
蒼昴用力箍着我,「不許去。」
我撥開他的胳膊,下牀,踩上木屐,隨意披了一件綢衣,頭髮也不綰,懶洋洋地走出去。
沈昔書站在院子裏,身後有幾名禁衛軍。
他ťűₙ看到我的樣子,目光顫了顫,很快恢復平靜。
「沈相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求和。」
「求和?好啊,我也想求和。什麼條件?」
「我不再支持卉王李賢,你讓蒼蘭部從邊境退兵。將來太子繼位,你我共同輔政。」
我想了想,說:「這秋天的早晨寒意滲骨,沈相還是進屋來說吧。」
下人奉上三杯熱茶。我、沈昔書、蒼昴圍坐在席上。蒼昴大大咧咧拿起酒壺往嘴裏灌酒,對我們的談話毫不關心。沈昔書眼鋒輕掃了他一下,轉而望向我。
「公主對我剛纔的提議是否贊同?」
「我覺得這個提議甚好。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你爲我着想一點,我也爲你着想一點。」
「看來,公主沒有意見了?」
「沒有意見。但有一個提醒,與我合作的是沈相你,而不是你和章陽夫婦,你的任何決策,不能受章陽的影響,你不能假公濟私,以輔政之權替章陽和李賢謀求利益。」
沈昔書喝了口茶,淡淡道:「我明白,你放心。」
「父皇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現在已是病入膏肓,大限將至。我們要開始準備太子繼位事宜了。」
「嗯,我回去便交代禮部。公主……」沈昔書轉動着手中的茶杯,欲言又止。
「沈相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我曾探訪給太子祕密治療過的太醫。太醫說,太子胎裏不足,後天很難彌補。他的心智只停留在三歲孩童時,且他活不到成年,無法繁育子嗣。所以不出十年,他就會去世,ẗṻ₎留下一個無人繼承的皇位,到那時,公主又該怎麼辦?」
再過十年……我想,我就不到二十歲了。
「我有一個想法。」沈昔書說,「你儘快生一個孩子,到時候讓這個孩子繼位。」
我被他的想法震驚了。
本朝史上,倒是也有公主所生之子繼位的先例,更有女子爲帝的先例,所以,我生的孩子繼承皇位,也不是不可。
可是,我擔心的是……
「沈相,我,我……」我艱難地說出下半句,「我和誰生?何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
這時,一直當透明人的蒼昴說話了:「公主若不嫌棄,可以和本王生孩子。」他湊到我耳邊,曖昧地說:「本王一定能讓你生出來。」
我被他挑弄得臉色發燙,沈昔書別過臉去,眼不見爲淨。
「怎麼,沈相不贊同?」蒼昴問沈昔書。
沈昔書說:「當然贊同。王爺的身份、樣貌、品格、質素皆配得上馨甜公主。本相力主你們二人成婚,到時生下的孩子既可繼承我朝皇位,也可繼承蒼蘭部王位。那本朝和蒼蘭便可永修同好了。」
我一聽到沈昔書說力主我和蒼昴成婚,心裏就感覺怪怪的,不是滋味。
但他的提議實在太正確。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蒼昴還不知道我身體的祕密,當他四十歲時,我就已經是個十歲孩童了,那時,他會厭棄我離我而去嗎?
先不管這麼多,在我還能利用他的時候,就最大限度利用他。
-22-
我來到父皇的病榻前。
小時候,父皇在我心中的印象,高大,偉岸,慈祥,又嚴厲。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總是他爲我撐傘。現在,沒有人替我撐傘了,外面的風雨好大,我好怕。
我怕,當我的身體一點點變成孩童、幼兒、嬰兒,誰能爲我撐傘?誰能給我一個結實的懷抱?
父皇,你更愛弟弟,爲了他,你毀了我的人生。我也不怨你,我會竭盡全力託舉弟弟。保他有生之年,平安順遂。
我伏在父皇的身上痛哭了許久,方纔抹掉眼淚,起身離開,不再回顧。
蒼昴在臺階下等我,雪花落在他的狼皮大氅上。他回首看向我,銳利的目光瞬間變得溫柔。我與他對視,心想,這就是我後半生要對付的男人了。
男人是不可託付的,只能對付。
你與他勢均力敵,他纔不敢輕視了你。
曾經蒼老脆弱的我,就是太依賴沈昔書,才讓他始終懷有二心。
當我有能力制衡他的時候,他才放棄支持卉王,與我站在一邊。
元康三十八年立夏,我與蒼昴舉行大婚。
當蒼昴牽着我走入大殿,觀禮者莫不嘖嘖稱讚,稱我們郎才女貌,鴛儔鳳侶。
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嫁給沈昔書時,聽到的都是唏噓和嘲笑。
我的幸福,來得太遲。可這遲來的幸福,也最多隻能維持十五年左右。隨着我的身體越來越年輕,變得幼弱,在這羣狼環顧的朝廷,我很難保全自身。
心中萬般無奈,以至於蒼昴掀起我的蓋頭時,看到我眼角掛着淚水。
他替我擦去眼淚,柔聲道:「馨甜哭什麼?不願意嫁給我嗎?」
「蒼昴,若你以後背叛我,我會殺了你。」
「新婚之夜,說這麼絕情的話,公主果然是狠人。不過,我就喜歡你這個狠勁兒。」他褐色的眸子鎖着我,「我承諾,若你我以後夫妻反目,我讓你一步。」
他不說絕不會背叛我,他說會讓我一步。
不掩藏、說實話的男人,挺好。
我新婚後的第三天,章陽公主府傳來消息,章陽誕下一個男孩。
也在同一天,皇帝駕崩。
沈昔書冒着夜雨趕到太元殿。此刻,這裏的事比他的妻兒更重要。
「既然平章事沈大人也已趕到,我就宣佈父皇的遺詔吧。」我站在龍椅旁,看着下面跪着的羣臣,展開黃色的詔書,念道:
「朕以菲薄,嗣首祖宗大業,先後四十有八年矣。夙興夜寐,恆懼不終於治。夫生必有死,人道之常,惟願繼體得人,宗社生民有主。長子皇太子李景,仁孝明達,德器夙成,宜即皇帝位,文武羣臣其協心輔理,鎮國長公主與平章事聯手攝政,至皇帝十八歲親政。」
下面沉寂了片刻,沈昔書先俯身拜倒:「臣謹遵聖旨!」
其餘臣子也紛紛拜倒:「臣謹遵聖旨!」
我與沈昔書對望片刻,我主動挪開眼睛。
-23-
舉行大行皇帝喪禮、主持新帝登基,我忙得水都來不及喝。
新皇帝李景日日要接受宮廷禮儀,我在旁邊看着,覺得把國祚這麼重大的事交給一個智力不全的孩子來擔當,我是不是做錯了?
李景不喜歡穿繁複的龍袍,把冕旒扯下來到處扔。宮女們都嚇壞了,便來求我救場。
我此時對這個孩子已沒有太多耐心,就命人把他綁住,等繼位大典再鬆開。
李景嗚嗚嗚地吼叫着,我在他耳邊輕語了幾句,他瞬間安靜。
登基儀式非常順利。下來以後,我整個人都要累虛脫了。有人遞過來一方錦帕,「擦擦汗吧。」
我一抬頭,是沈昔書。
這幾日,他也都待在冥殿,替先帝守靈,白日則管理前朝官員,接待各國前來弔唁的使臣。倒是幫我分擔了不少重擔。
「昔書。」我揉着痠痛的腰,「前幾天你妻子給你生了個兒子,你怎麼不回去看一眼呢?這裏又不是每時每刻都需要你,現在,你妻兒才最需要你。」
他默然不語,只低頭收拾案牘。
「快回家去!」我說,「這裏一刻沒了你,天塌不下來。」
一直默默侍奉在沈昔書一旁的阿柒這時突然說:「我們大人已從章陽公主府搬出來,住到紫雲別業去了,」
什麼?章陽剛生下孩子,他就搬走了?
沈昔書不是個好丈夫,但他還算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
我實在不理解他這麼做的原因。
既然他願意守在這,我倒是有些累了,便說:「沈相,我回公主府休息一夜,這裏就拜託您了。」
「長公主放心。」
我的車駕快要接近公主府了,忽聽侍衛稟報:
「長公主,章陽公主在門前等候多時了!」
什麼?章陽來了?
我下了馬車,就見一個女子跑將過來,麻利地跪在我面前。
她未飾釵環,烏髮半綰,素顏朝天,衣着簡單。慼慼然望着我,說:「姐姐,幫幫我!」
我與章陽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卻從生下來就不對付,明爭暗鬥了幾十年。她總恨父皇偏心,恨自己不如我,最後她搶走了我的駙馬,讓我受到了平生之奇恥大辱。
我對她的最後一擊,是扳倒了她同母兄弟卉王,讓沈昔書與我站在同一邊,扶持太子上位。
這幾十年,她從未在我面前示弱,從未像今天這樣跪在我面前,求我幫她。
我把她扶起來,才發現她斗篷下,有個小小的嬰兒。
「章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沈昔書要拋棄我了,他,他還要殺死我的孩子。」她惶惶地說。
「他爲什麼要殺你們的孩子?荒謬!」
她掀開斗篷,撩起遮住嬰兒的襁褓一角。
嬰兒的臉露了出來。
今夜的月亮很亮。就在冷寂的月光下,我看清了孩子的臉,心中一震!
-24-
這個孩子的皮膚很白,白得像冰雪,沒有一絲血色。
他的頭髮也是白色的,連睫毛都是白色。我摸摸他的臉,溫暖的觸感,他睜開眼,瞳孔竟是冰藍色!
「章陽,孩子生下來就是這樣的嗎?」
「是的。接生婆說以前也見過這樣的孩子,叫他們雪娃娃。雪娃娃除了怕陽光,和其他的孩子沒有什麼區別。我也覺得這不是大事,健康就好。可沈昔書看過孩子,臉一下子黑了,轉身就走,再也沒回來過。」
我想了一下,問:「章陽,你希望我怎麼幫你呢?」
「幫我勸勸沈昔書,讓他不要拋棄我們母子。」
「好的,我會去勸他。不過,就算他不願回心轉意,你都不要在意。你是一朝公主,你不用靠他。」
她擦了一把眼淚,苦笑着說:「我背刺了你,纔得到這個男人。如今若被他拋棄,我真真的沒有臉活下去了。」
「你背刺了我?」我不明就裏。
「我第一次有身孕時,你問我孩子父親是誰,我說是沈昔書。」
我挑眉,「怎麼,不是他嗎?」
「不是……」
「什麼?沈昔書沒否認那個孩子是他的啊。」
「他是爲了保全我的名聲。」
我深吸一口氣,無奈到了極點。「章陽,當年若不是你莫名其妙懷上了孩子,我和沈昔書也不會生嫌隙,以至於後來分道揚鑣。」
但那都是陳年往事了。
我幫她攏了攏披風,「帶孩子回去吧,我會勸沈昔書的。但他未必肯聽我的。」
回到屋裏,一股酒香撲鼻而來。我的駙馬蒼昴,光着健碩的上身,斜倚在榻上喝酒。我笑着坐在他身邊,手指在他胸肌上轉圈,「大半夜的,這麼惹火啊。」
蒼昴說:「章陽公主剛纔在外面,我沒讓她進來。」
「你也是的,讓人家在外面受凍,怎麼不讓她進來等我?」
「我討厭她。」
「爲什麼?」
他撩起我的下巴,輕吻了我一下,「因爲她傷害過你。」
我心裏倒也挺受用。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順便把章陽孩子的情況跟蒼昴說了。
蒼昴說:「你說的雪娃娃,我們蒼蘭部也有。這種孩子一生下來,就會立即淹死,不會讓他們長大的。」
「爲什麼?他們只是外貌異常而已。」
「哼。」蒼昴冷笑了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樣的孩子,大多是父母亂倫的產物。」
我一愣,亂倫的產物?沈昔書和章陽沒有親緣關係啊……
我還在琢磨,蒼昴把我拉進懷中,「長公主,你什麼時候給我生一個孩兒啊?」
「看你表現啦……」
-25-
第二天,我來到皇宮,沈昔書趴在書桌上打盹。
我把他扯起來,「我現在命令你,回家去!不是回紫雲別業,是回你和章陽的家!」
他理了一下袍服,淡淡道:「我的家事,你不要管。」
「這不是你自己的家事,你娶的是我李家的公主!你娶了她,她生了孩子,現在你又要拋棄她,是把耳光往皇族的臉上扇!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你裝也要和章陽裝出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
沈昔書不再說話,拂袖而去。
我留下來繼續處理朝政。忽聽太監稟報:「太子太傅求見。」
「快傳。」
肖繁負手踱入書房,雖已兩鬢斑白,但身材依然挺拔修長,眼中有光。「長公主,臣是來辭官的。」
「辭官?」
「把太子送上了皇位,我這個老師也該致仕歸家了。」
「也好,我會賞你良田百畝,嗯……再賞你三座別業,往後新納了小妾,怕你家裏裝不下。」
「哈哈哈哈,臣多謝公主。不過,臣想把公主賞賜的別業改成書院和私塾,專門收普通人家的孩子來讀書識字,公主以爲怎樣?」
「那當然太好了!」
「肖繁拜別公主。」他掀起袍擺,鄭重地給我行了個禮。
「老師平身。」
他轉身欲走。我叫住他。
「老師。你說的私塾,一定要弄起來啊,也許將來有一天……」
我沒有說下去。
但從他的表情看,他明白了。
新老交替的政權更迭漸漸趨於平穩。我和沈昔書在內掌控百官,蒼昴在外挾制羣雄。一時間,李家皇朝百業待興,欣欣向榮。
沈昔書搬回了章陽公主府。他日漸沉默寡言,兩鬢已經斑白,不復曾經的少年溫潤,取而代之的,是在政治的漩渦中百鍊成鋼的堅忍和城府。
他和章陽生下的那個雪孩子,也沒了消息。我暗地打聽,才知孩子養在公主府,從來沒出過門。
斗轉星移,皇上十五歲了,到了大婚的年齡。
可這個皇上,這幾年心智退化得越來越快。現在,已是七八歲孩童的心智,他哪懂什麼是大婚,成了婚要做什麼。
我從教坊挑了幾個紅倌人,去侍奉皇帝。
可她們皆鎩羽而歸,傾盡所學也沒能教會吾皇。
我給了她們千兩黃金的封口費,廢了她們的奴籍,讓她們離開教坊。唯一的條件就是:守口如瓶。
我坐在榻上嘆氣。
沈昔書走過來,「皇上的身體,撐不了太久了,你父皇用你的命數爲他換來的壽數已經快到頭了。長公主該早做打算。」
「什麼打算?」我問他。
「你要儘快生一個有李氏皇族血脈的孩子。」
我思忖半晌,倏然抬眼望向沈昔書,「如果我親自坐了那龍椅,沈相該當如何?」
沈昔書淡淡一笑:「你坐上那龍椅,然後讓羣臣百官眼睜睜看着你一點一點縮小,最後變成一個嬰兒?」
「也對,我差點忘了這一點。」我自嘲,「其實,如果我生不下孩子,那章陽公主的孩子也可以。」
「不行!」
「怎麼不行?就因那孩子是個雪娃娃?」
沈昔書停頓片刻,沉沉道:「馨甜,你最好自己生一個孩子,來繼承你李家的江山。不然……」
「不然怎樣?」
「不然,自會有人來坐這把龍椅。」
沈昔書走後,我一直在想他的話。其實我也想生一個孩子,可我和蒼昴成親已經五年了,我的肚子就是沒有動靜。
也許,我的身體真的不能生育?
-26-
晚上我回到公主府,侍衛來報:「長公主,您要找的人,我們找到了,在軒轅閣候着您呢。」
我走進軒轅閣,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向我行禮:「璇璣拜見長公主。」
我見她頭戴百花,身穿麻衣,便問她:「你在爲誰戴孝?」
「回公主,我的師父半個月前去世了。」
「你的師父,就是當年爲我施法之人吧?」
「是的。」
「晚了一步!」我煩躁不已,轉身欲走。
「公主等等!當年皇宮施法,我也在現場。」
「你也在?」
「那時我不過十幾歲的少女,跟着師父學法術。我全程觀看了師父爲您施法,也親眼看到您從一個玲瓏水靈的小女孩瞬間變成七十老嫗。」她望着我,讚歎着:「現在,我又看到您回到二十五歲的模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想到世上竟有此厲害的逆天而行的法術?」
「璇璣,我想生個孩子,你能幫我嗎?」
「我願爲公主效犬馬之勞。」
璇璣從袖中取出一個紅色瓷瓶,雙手呈交給我。
「瓶中丹藥,日服一粒,服滿七天,您就可以和駙馬爺生小人去了。」
七天後。
蒼昴風塵僕僕地趕回來,「馨甜,你一天三次催我回來,有什麼事?」
他取掉頭盔,抬起手臂,四個丫鬟替他解開盔甲。
我說:「沒有事,我就不能叫我的男人回家了?」
他勾脣一笑,走過來,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數日不見,怎麼覺得,愛妻更顯年輕美麗了呢?」
我抱住他虯健的腰,「想我麼?」
他笑了一聲,把我扛在肩上,走入內室……
我纏了蒼昴一整個春天,每日我們不是喝酒就是行房,沉浸在靈與肉交融的歡愉中。
八月,我的癸水晚了十天還沒來,私下裏請太醫查看,已懷孕一月有餘。
蒼昴抱着我,高興地說:「馨甜,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竟也潸然淚下,不知是高興,還是對未知的恐懼。
我對蒼昴說:「現在,你可以回去繼續鎮守邊境了。」
蒼昴臉一沉:「原來,你召我回來是想借種?借種成功就把我甩到一邊?」
我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說什麼呢?我現在懷着孕,咱倆大眼瞪小眼,難不難受?放你出去,對我養胎有益。」
「可我不放心你。我還是要留下來,等你平安生下我的兒子。」
我也不好再堅持,便順着他。
孩子茁壯成長,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某日晨醒,我看到蒼昴正撐着腦袋看着我。
「怎麼了?」我說,「我臉上有花?」
「馨甜,我怎麼感覺,你一日更比一日年輕嬌嫩了呢?」
「情人眼裏出西施。」
「是麼?」他困惑地揉揉眼睛,「當年初ŧû₈見你,我還是少年,你是三十歲風韻猶存的美麗公主。如今我都三十而立了,你卻似逆着時光而行,愈發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我捏了捏眉心,說:「駙馬,近日邊境屢遭匪患,你還是盡快回去坐鎮吧。」
「你在趕我走?」
「你現在還覺得,我像不諳世事的少女嗎?」
「呵。你是我見過最表裏不一的女人。」
-27-
蒼昴走了,我攬鏡自照,心中擔憂。
我趕蒼昴走,也是迫不得已。不知怎地,我的外貌最近變化得尤其快。
二十五歲的年紀,沒過幾個月,現在竟似十七八歲。
直到有一天我起牀更衣,發現衣服袖子長出一截,裙襬拖在地上。
我變矮了!
我慌忙拿起鏡子,鏡中赫然是一個稚嫩少女的面孔!
我叫人把璇璣綁來,問她究竟怎麼回事。
她說不知。
我說:「來呀,上夾棍!」
夾棍套在她的手上,侍衛從兩邊用力拉緊。隨着夾棍收緊的咯吱咯吱聲,璇璣大叫起來。
「我交代!我交代!」
她滿頭是汗,嗓音顫抖着說:「公主,您的體質特殊,一旦懷孕,胎兒便會吸走您的精氣,讓你更快地變年輕,變幼小……」
「會有多快?」
「您生下孩子那一刻,您的身體將回到十四歲。」
我倒吸一口涼氣。
十四歲的樣子,我還如何見人,如何攝政?
我更是想起了蒼昴。
他還不知道我身體的祕密。我一直不敢讓他知道,怕他生出異心。他跟隨我,看中的是未來三五十年的利益。如果他知道我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個小女孩,再也無法執掌乾坤,他恐怕會棄我而去。
婚姻不是忠誠,而是利益。
我閉上眼,儘量讓自己平靜。睜開眼,我問璇璣:「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爲什麼瞞着我?」
……
我想打掉孩子,太醫卻說月份已大,我會有生命危險。
璇璣也說,打胎更耗損精氣,到時候不好說我的身體會變成什麼樣。
我躲在公主府中,已經數日沒有入宮,對外只說要靜心養胎。
奉康五年的第一場雪,我歷經兩天兩夜的折磨,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很健康。
我哄孩子睡覺時,忽然一陣冷風吹進來。隨着冷風進來的,竟然是蒼昴。
他臉上帶着初爲人父的喜悅,卻在看見我的一瞬間,愣住:「你是誰?」
此時的我,已經完全是十四歲少女模樣。
我說:「我有一個祕密,現在告訴你……」
聽完我的敘述,蒼昴先是難以置信,接着大發雷霆:「你這個騙子!枉本王忠心耿耿爲你守護江山,卻是被你利用得徹徹底底!」
「鏘」一聲拔出劍來就對準了我。
我面對閃着寒光的寶劍,平靜地說:「你我曾約定,如有一天反目成仇,你會讓我一局。」
此時,懷裏的孩子哭了起來。
蒼昴臉上的堅冰鬆動,長嘆一口氣,頹然放下劍。
「長公主,恕本王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你我夫妻緣盡,從此,一別兩寬,不復相見!」
說罷,決然離去。
我對外宣佈,不再攝政,朝政全部交由沈相料理。
沈昔書來看望我幾次,我都拒絕見面。
我站在樓臺上,望着沈昔書遠去的馬車,問璇璣:「當今皇上的壽數,還有多久?」
璇璣答:「最多還有五年。」
我說:「幫我完成一件事,我不但饒你性命,還會重重賞你。」
「不知長公主要我做什麼事?」
「讓我在五年的時間內,變成五歲孩童。」
「什麼?!」
「你能做到嗎?」
「容我想想……能,應該是能……可是,長公主爲何要這樣做?」
「不要問爲什麼,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可能璇璣覺得我瘋了。可我唯有如此,才能保護我的孩子,才能保護我李家江山不被外人攫取。
我把肖繁請入了公主府,請他再次出山,任參知政事,替我守住朝中的二把交椅。他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
他含着淚問我:「馨甜,你真的打算這麼做?」
我笑了笑,「老師,我這一生,半點由不得我自己,我只想在最後搏一把,死也死得不留遺憾。」
「馨甜,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可惜我們註定錯過。」
是啊,我錯過的太多。
-28-
五年後。
二十歲的皇帝臥病半年後,駕崩。
皇帝無子嗣,該由誰來繼位,在朝廷引發了爭論。
以平章事沈昔書爲首的一派支持太宗皇帝的弟弟——卉王李賢繼位。
以參知政事肖繁爲首的一派則支持馨甜長公主五歲的兒子李垣繼位。
分歧之激烈,竟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
在皇帝靈柩前,沈昔書掌控的禁軍對肖繁亮出了兵刃。
肖繁毫無懼色,笑容淡然。
與此同時,傳來消息:蒼蘭部大軍攻入邊境,直逼都城,要求立李垣爲帝,不然就要殺進皇宮,拿李賢祭天。
沈昔書仰天長嘆,命禁軍放下武器。
於是,五歲的李垣穿着龍袍,帶着冕旒,由肖繁攙扶着,登上皇位。
書房裏,李垣小小的身體陷在大大的軟榻上,靜靜地望着窗外。
沈昔書走進來,「臣參見皇上。」
「平身吧。」稚嫩的聲音,卻帶着老練。
沈昔書仔細打量五歲的帝王,「皇上,您與您的母親長得很像。」
「沈相見過朕的母親?」
「豈止見過。」
「哦,朕想起來了。你娶過她,背叛過她,欺騙過她。」
沈昔書蹙眉,猛然發現什麼,喊道:「你不是李垣!」
皇帝轉過臉來,微微一笑:「對,我不是李垣,我是馨甜。」
「你是馨甜?」他驚得後退一步,「你怎麼……」
「我怎麼變成了五歲孩童的模樣?」我大笑起來,「我還不是被你逼的,沈昔書!」
從他開始勸我生一個自己的孩子,我就落入了他的圈套。
璇璣受不住酷刑,向我交代:沈相曾祕密找過她,從她口中得知只要我生育兒女,就會加速我身體的退變。
他讓璇璣把此事對我保密,只幫助我受孕即可。
他就是想讓我迅速變成十四歲的少女,再也無法攝政,這樣朝政大權就都歸於手。
想來,多麼歹毒!
可我鎮國馨甜公主,又豈是輕易言敗之人!
我和蒼昴表面上鬧翻,實際上我與他達成協議,他暗中派兵守護我,蒼蘭部的大軍交由我隨時調遣;而我則推他的兒子登上皇位。
璇璣說皇帝李景還有五年壽命。等他駕ṱũ̂₀崩時,我的兒子正好五歲。一個五歲的孩童,懵懂無知,是無法在這個波雲詭譎的皇朝中保全自己。
那我就做他的替身。
我用五年時間,把自己變成了五歲的模樣,然後代替我的兒子,登上皇位。
這期間,如果起了動亂,或有任何變故,受傷的只會是我,而不是我的兒子。
沈昔書無法再用任何手段掌控我。
因爲,我是一個有着五歲身體、五十歲心智的人。
聽完我的敘述,沈昔書在搖晃的燭光下露出一個笑容,眸光森寒刺骨,雪白利齒隱約可見。
我心裏一跳。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沈昔書。他向來都是溫潤儒雅的外表。
「馨甜,你可知,我恨毒了你麼?」
-29-
「我恨你。」
「我恨你,古稀之年嫁給我,我等了你幾十年,等你變得美麗健康,你卻將我拋棄。」
「我恨你,懷疑我和章陽有姦情,逼她喝下墮胎藥。我雖不愛章陽,但她是我的恩人,卻因爲我,受盡你的欺凌。」
「我恨你,對我和章陽之事不依不饒,逼我與你和離。」
「我恨你,利用楊鑠來羞辱我。」
「我恨你,明明卉王更適合坐皇位,你卻堅持讓一個傻太子當皇帝,讓我侍奉一個傻子。」
「我恨你,我和章陽在一起都是你逼的,可她心裏愛的卻是她的親兄長卉王,他們亂倫生下了一個雪Ṱū́ₛ孩子,我卻要背這個鍋!」
他一連說了無數個「我恨你」,我只當笑話聽。可聽到最後一句——章陽愛的是她的親兄長卉王,我有些驚訝。
「卉王是太宗皇帝的親弟弟,是我和章陽的叔叔,他怎麼會是章陽的親兄長?」
沈昔書說:「當年豔冠京城的趙氏姐妹,一個嫁入宮中,一個嫁入王府。嫁入宮中的趙妃生下一對龍鳳胎,而嫁入王府的趙妃卻生下一個怪胎。大趙妃爲了保妹妹,便將男孩送入王府,那個男孩,就是卉王李賢。那個女孩,就是章陽。所以,章陽和卉王,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妹。」
「沈昔書,我們相處那麼多年,無論是以夫妻的身份還是以同僚的身份,你對我都只有恨嗎?」
「也有愛。可我已經不記得了。我記得的,只有恨。」
我嘆息,「你下去吧。」
他轉身,又轉頭斜眄我,眼中寒光凜冽。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本是正道的光,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慢慢走向了黑暗。這句話,既適合我,又適合他。
我連夜下旨:
查抄卉王府,卉王梟首示衆,王府男丁年滿十五充軍,女子年滿十五充入教坊。
以亂倫罪關押章陽公主,革去沈昔書平章事一職,下獄聽候裁決。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絲滑。
並非沈昔書太弱,鬥不過我。而是他沒想到我會用一種玉石俱焚的方式——強行把自己變成五歲孩童,讓他來不及設防。
最後,大理寺裁決:沈昔書玩弄權柄,結黨營私,當明正典刑。
死牢裏陰暗腥臭,關押沈昔書的牢房在最裏面那一間。他正襟危坐,面色平和,彷彿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毫無感知。
我靠着欄杆坐在地上,與他平視。
「沈昔書,除了恨,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除了恨,那大概就是……憾。」
「憾?是啊。我們剛結婚時,我傾心於你,你卻只把我當老奶奶孝敬。後來我變得年輕了,你卻老了,你開始喫我的醋,呵,想來也挺可笑。再後來,我越來越年輕,你離開了我,選擇了章陽。她是你的恩人,你的白月光,我就想問你,你更愛她,還是更愛我?」
沈昔書沉默片刻,說:「章陽與我相識於十六歲,相守於三十六歲,我們是一路人。而你,馨甜,我不知道該怎麼愛你,我們總是在錯過,我錯過了你最美好的年華,你錯過了我最真摯的感情。如有來世,我不願再與你相遇。」
「好,我不會和你相遇。」
獄卒端着一個盤子走過來。
盤中有一把匕首,一瓶毒藥, 一根白綾。
「昔書,莫怪我不講情義心狠手辣,只是我的日子不長了,爲了我的孩子, 你必須死。」
「我明白。」
我慢慢地往外走,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走到門口,陽光倏然射來, 我聽到裏面傳出獄卒的聲音:「沈昔書,歿了!」
我閉上眼,眼淚流了滿臉。
-30-
我用一年時間,肅清了沈昔書的勢力和卉王的流毒,確保整個朝廷,只尊當今幼帝。
我又從新科狀元中選拔了兩位有識之士,封大學士, 輔佐幼帝。
一切辦妥,我把龍袍穿在了我的兒子身上。
「兒, 從今天開始, 你就是真正的皇帝。」
「姐姐, 我可以嗎?」
他一直叫我姐姐,我永遠不能讓他知道我是他的母親。
「你可以的,姐姐都爲你鋪好了路。你只需記得一點:有危難, 就去找蒼昴。」
看着兒子在宮人的攙扶下登上高高的御攆,我忽然覺得好累,終於可以休息了。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城東的私塾裏, 讀書聲朗朗。先生肖繁和藹地看着每一個認真讀書的孩子。
目光落到角落裏,一個三歲的幼女。她拿着一本《資治通鑑》,看得津津有味。
肖繁走過去, 躬身對她極爲尊敬地說:「太后,皇上天賦異稟,現在也開始讀《資治通鑑》了。」
幼女放下書, 正想說什麼, 忽然看到門口站着個男子。三十多歲的年紀,瞳若點漆, 薄脣微抿,下頜繃緊,似是極力剋制着情緒外露。
她向他招招手。
他猶疑片刻,走進來, 走向她。蹲下來, 把他抱進懷裏。
「馨甜, 我的寶貝, 我會永遠守護你。」
我不禁動容。
從沈昔書到楊鑠,我沒想到, 最終守在我身邊的, 是我最不信任的蒼昴。
我躺在他懷裏,閉上眼,須臾便睡着了。
夢裏,回到了十六歲, 十六歲的駙馬與我拜天地入洞房,一切都是那麼平常,那麼圓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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