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基那天來了癸水。
我娘一拍腦門,「對哦,阿珏你是女子。」
我恍然大悟。
難怪這麼多年我都覺得隱隱不對。
原來朕那些近臣們最近嫉妒、碎嘴、還染上了斷袖之癖,都不是因爲朕御下不嚴。
只是他們天生沒生對性別罷了。
我舒了一口氣。
朕還是千古明君!
-1-
我娘生我的時候,前朝後宮都翹首以待。
一半人希望我是男的,一半人希望我是女的。
剩下的狗東西不是人,他們希望我死。
我是父王唯一的指望,他某日打馬球時傷了根本,以後不會再有孩子了。
前朝大臣搬出禮法那套酸腐玩意兒,硬是要他過繼伯父家那個蠢鈍如豬的表哥。
就在父王絕望的時候,我娘懷孕的消息如同大赦天下的命令一樣拯救了無後的他。
所有人都盯着我孃的肚子。
她一個小宮妃,突然就炙手可熱起來。
皇后親自來照顧她,派人嚴嚴實實地守着她的宮殿,喫的用的見的人,皇后娘娘都要親自過問。
八個月後,我呱呱墜地。
產房裏,我娘、接生姥姥、皇后三人陷入了沉默。
皇后開口,「本宮記得,奶孃的兒子出生也不過十天。」
她的重音放在兒子兩個字上。
我娘顫巍巍地抬頭,眼含淚水,「娘娘,我女兒的命也是命啊!」
皇后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你想哪去了。」
她借了奶孃的兒子在朝臣和皇帝那裏兜了一圈,皇帝欣喜若狂,大伯父計劃落空,嘴都氣歪了。
也得虧那些人都是男的。
十天大的孩子和剛出生的孩子已經大不同了,但男人的眼睛有時候真的很瞎。
但凡其中有一個女官——
那我是女孩的事情也用不着遮掩了。
然後皇后把嬰兒還給了奶孃。
她抱起我,眼神堅定地看着我娘,「秦貴妃,今後,這件事只有本宮和你的貼身宮人知道。」
我娘腦子還沒轉過來,但是她知道她跟皇后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便更堅定地點點頭。
從此,我就是皇帝獨子姬珏,三歲識百字,五歲作文章,八歲封太子。
我天資聰穎,勤勉自律,人品高貴,我的存在讓父皇在子嗣方面的遺憾降到了最低。
太傅們對我交口稱讚,我的尊師重道給了他們爲人師表的滿足感。
我的生活十分順遂,直到那日皇后宮裏來了幾位與我年歲相當的貴族少年。
其中領頭的是薛大將軍家的薛凌霄。
他們恭敬地給我行禮,然後溫馴地退出殿內。
我從後頭繞了一個圈出去,聽見他們竊竊私語。
「上林苑鳥窩真多,去掏一個吧。」
-2-
我也是會爬樹的。
但是我沒掏過鳥窩。
人家雀鳥們好好地養着幼崽呢,爲何非要讓雀鳥母子分離?
我以後是要做皇帝的人,必須心存仁厚。
不過我ţṻₜ溫和一笑,「薛——你叫什麼來着?」
他們火燒屁股一樣跳轉過來看着我,趕緊跪下行禮,「太子殿下萬安!小人薛凌霄。」
薛凌霄抬頭看我,「殿下,要不要來?很好玩的。」
我微微一笑,「好啊。」
其中一個一直站在一邊的蕭家長孫看向我,眼神冷淡,「殿下貴爲太子,不宜做此小兒之戲。」
我和藹道,「尊駕如何稱呼?」
他微微俯身,「小臣蕭山玉。」
我點頭,「那你也一同去吧。」
他不願,但是我發話了,他也不敢拒絕。
於是一羣人浩浩蕩蕩去了上林苑,我含笑看着薛凌霄脫了外袍,猴子一樣靈活地爬了上去,我聽見他興奮地叫喊,索性將窩也拿了下來,裏頭一隻小雛雀,「殿下,這個就給你吧。」
我笑了笑,「孤要來作什麼呢?」
他嘴快,「烤來喫也罷,拿來逗玩也行。」
我點點頭,「好。」
蕭山玉冷眼看着,一言不發。
我轉頭對身邊人囑咐,「既然薛小將軍這樣說,那就讓他這幾日不要回家了,去牲獸房待著吧,餵馬也好,養雞也罷。」
薛凌霄傻眼,「殿下何故——」
我正色道,「薛小將軍,若按人的壽命去估算這雀鳥,大約和你年歲相當,既然你能讓它從此與父母骨肉分離,孤又如何不能讓你也體會一二?」
我嘆氣,「薛將軍治下嚴明,被降敵迎入城中亦不驚擾百姓,爲的是我朝一向愛民如子,可問薛小將軍,這幼鳥又有何錯之有?」
薛凌霄已經跪下了,蕭山玉的臉色和緩,只怔怔地看着我。
我說,「好了,送薛小將軍去吧。」
其他人退下之後,蕭山玉突然對我鄭重地行了一個禮。
「長寧先前不知太子殿下用心良苦,竟敢大放厥詞,太子殿下聰穎慈下,是小臣僭越狂妄——」
我親自扶起他,「有長寧勸誡,孤才正心如鏡。」
蕭山玉,字長寧,蕭家長孫,自幼天賦異稟,在蕭家同輩裏也是一枝獨秀,出入都被蕭太傅帶在身邊,可見其看重。
蕭家是天下文人的口舌,我要他們爲我所用,就要下一任家主對我忠心耿耿。
天下萬事歸到底,都是人的事。
今天這一場戲,都是爲了蕭山玉。
-3-
我與蕭山玉相談甚歡,甚至走的時候還親自送出東宮。
他與我依依不捨,相約下次再聊。
我欣然應允。
轉頭囑咐內侍,「薛家那小子,送去馬廄了嗎?」
對方恭敬答是,我笑了笑,「晚飯就免了,你去準備一份夜宵,晚上孤親自送去。」
夜深的時候,我端了食盒去找薛凌霄。
薛凌霄正叼着草百無聊賴,看見我來趕緊站起來,只是眼裏浮現Ṱű₍出濃濃的防備。
我假作不知,只笑了笑,「薛小將軍還好嗎?」
他倔強地扭過頭去,「太子殿下明知故問。」
說完肚子咕了一聲。
我親手遞過食盒,「其實,孤有一事相求。」
他轉過頭,嘲諷道,「太子殿下也有求人的事麼?」
我嘆氣,「那隻雛雀已經放了回去,但是也許是沾了人味的關係,小雀餓得直叫喚,大雀飛回來繞了幾圈,卻遲遲不肯歸巢。」
我說,「薛小將軍,可有什麼法子?」
他沉默下來,我搖頭,「我看那雀兒聲音都虛了,今晚只怕就要餓死。」
我親手捧出那碗夜宵,「罷了,薛小將軍喫飯吧,孤再去問問牲獸房其他的人。」
內侍低聲,「殿下喫了飯再去問吧,折騰一晚上了,您也一口飯沒喫呢。」
薛凌霄開口,「你怎麼不喫飯?」
我笑,「本想請你一起,可惜過了時間,索性陪你一道餓。」
看他忸怩囁嚅,我又笑,「你要請孤一起麼?」
他梗着脖子將飯遞給我,「你喫就是。」
我直接盤腿坐在他身邊的草堆裏,直接用筷子跟他同碗喫了起來。
他一愣,乾脆也不再跟我客氣。
一碗飯並不是很多,但是兩人分食卻別有一番滋味,薛凌霄頻頻看我,我自顧自喫着,絲毫沒有不悅。
喫完飯,他一抹嘴,「我給你看看那鳥去。」
我笑,「不急,你看到我那匹黑玉沒有?」
薛凌霄眼睛一亮,「那匹馬是你的?」
我點頭,「說到馬,你娘薛夫人也是相馬的好手。」
他笑了,「是,我娘最愛馬了,我雖然只懂皮毛,但也看得出殿下這馬將來一定是千里良駒。」
幾番閒談下來,薛凌霄不再防備我,反而將我引爲知己。
我與他在晨霧濛濛中在上林苑縱馬而行,薛凌霄快活的笑聲驚醒沉睡的鳥雀。
分別之時,我將黑玉的繮繩遞到他手中,「你替孤養着吧,男兒志在四方,你也帶它看看邊塞的風景。」
薛凌霄一愣,我已轉身走了。
他還在呆呆地看着我。
-4-
從此之後,他倆就成了東宮的常客。
我自小沒什麼年齡相近的玩伴,有了他們二人,日子就有了些滋味。
讀書、騎馬,甚至溜出宮去市井玩耍,彷彿時光都過得快了些。
去給母后請安的時候,她面色有些複雜,「珏兒,本宮怎麼聽說,那蕭家和薛家的小子們,經常往來東宮,甚至——留宿呢?」
我納悶,往前湊了湊,悄聲道,「母后,交好蕭薛二家,咱們不是說好的。」
她頓了頓,「自然要交好,只是你與他們不同——」
我點頭,「兒臣早就知道了。」
她猛地抬頭,我接口,「兒臣是太子,雖然要折節下士,但君臣有別,兒臣明白的。」
母后的表情又變得十分和藹,「對對,你身份與旁人不同,除了本宮、秦貴妃和茹姑姑,切勿讓外人近你的身,尤其如廁、沐浴的時候。」
我溫順地回答,「母后從小教導,珏兒謹記在心。」
她表情複雜地看着我請安退下。
到我生辰前一個晚上,薛凌霄說要帶我去開開眼界,順帶捎上蕭山玉。
他二人不算熱絡,但是因爲總在東宮碰面,也算混了個臉熟。
站在萬春樓門口,薛凌霄一揮手,「今兒的酒小爺請了。」
他大步邁進去,「最好的姑娘都叫過來!」
他的小廝在後頭低聲拆臺,「爺,蕭爺,我們二爺在家練習這話很久了,他不敢自己來,今兒就求您二位給他壯膽子呢。」
我和蕭山玉緩步走進去,已經有美貌的歌姬迎上來,小廝吩咐老鴇,「照之前安排的來。」
難怪今日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她臉上笑得燦爛,「幾位小爺,這邊請,姑娘們都等着呢。」
一陣脂粉香風,五六位歌姬環肥燕瘦,都衣着清涼,衣襟上的絲帶烘托出雪白飽滿的胸口。
蕭山玉板着臉,面上說不清是惱還是羞。
薛凌霄已完全傻愣在當場。
我神情自若,往主位上一坐,立刻兩位最美貌的歌姬就乖巧地依偎在我腳邊。
蕭山玉大概覺得我是正人君子,他立刻坐在我左邊低聲道:「殿下持重自身,是小臣多慮了。」
薛凌霄立刻竄到我右側:「阿珏,那個、那個——」
胸口飽滿的歌姬們隨着輕快的音樂跳起舞來。
她們故意在蕭山玉面前俯下身,用沾着香風的手帕拂過他的臉頰,惹得他滿臉通紅。
薛凌霄看着蕭山玉受窘,終於活了過來:「哈哈哈,你的臉真像個猴屁股。」
我不理會他們,只盯着歌姬的胸口發呆。
今天早上起來,總覺得胸口隱隱發痛。
我忍不住看了看蕭山玉的胸口,十分平坦,與歌姬的很不同。
其中一個大膽的歌姬,腰肢一扭,開始唱起十八摸。
「——摸一個奴家軟酥腰,摸一個郎君玉柱硬又長——」
蕭山玉好不容易趕走那些歌姬,掩飾地端起一杯茶,他耳朵已然全紅。
我沒忍住問,「什麼玉柱?」
蕭山玉猛地咳嗽起來,「殿——殿——阿珏——」
薛凌霄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我的好殿下,咱們的好寶貝,就是那一根啊——」
薛凌霄的語氣讓我覺得我應該懂,但是我實際上不懂。
什麼好寶貝?哪根?
這讓我十分惱火。
我冷笑,「豈止一根,孤有十根。」
全場皆靜。
薛凌霄肅然,「不愧是爺。」
-5-
我隨口應付幾句,就出門透透氣去。
有人在外面蹲着打哈欠,我扔了一枚銀角子過去,他一抬頭,原來是個龜公。
他乖覺地給我磕頭,「多謝爺的賞。」
我隨口問他,怎麼沒有年紀大一些的歌姬。
龜公笑,「做這行,哪有幾個能到老的?好命的攢了銀子贖身,要麼就是被人看上帶出去,再要麼——」
他沒說下去,但是我懂了。
「那爲何她們還笑得這麼開心?」我問。
龜公愣了愣,「哭也是要賣的。」
「不如笑着賣,客人高興,也能多掙幾兩銀錢。」
我問,「那你呢?」
他垂下頭,「龜奴沒有出去的命,生死都在這兒了。」
聽說我去花樓了,母后很生氣。
反而是父皇哈哈大笑,「珏兒大了,是該給你娶妻了。」
母后和阿孃臉色發白地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
我佯作不知,「多謝父皇,兒臣年歲尚輕,無心女色。」
不過後面他還是送過來兩個姬妾。
母后笑着接下了,然後強硬地將兩人扣在了她宮裏學規矩。
我倒是無所謂,最近最困擾我的事情就是胸口發痛。
奶孃茹姑姑讓我每天用布帶纏起來,我覺得憋悶不已,可她態度非常強硬,「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
我只好照辦,「每個人都要這樣麼?」
我接過白布,「父皇也是?」
茹姑姑轉過頭去,突然對窗外的花兒起了非常濃厚的興趣,「是。人人、人人都與殿下一樣的,小蕭大人和小薛將軍一定也有呢。」
我只好不情不願地纏上。
再見蕭山玉的時候,我真情實意地跟他交流,「長寧啊,你是否偶爾覺得,心口就像壓了重擔一樣?」
悶得慌。
蕭山玉定定地看着我,他臉上露出一種恍然的感動,「因爲天下壓在殿下心口的緣故,殿下仁德!」
我覺得蕭山玉真的聽不懂人話。
他的聲音低啞,已經逐漸不再有少年的清亮。
薛凌霄帶我們去花樓的事情被薛家大哥發現,壓着他在軍營裏十倍地苦練,還要他揹着荊條來我這裏請罪。
薛大哥鄭重地對我行禮,「殿下,小弟輕浮粗鄙,臣特來請罪。」
我嘴裏說着沒事,眼光卻沒從薛凌霄身上挪開。
他赤裸着上身,身上的皮膚因爲長期的鍛鍊呈現出琥珀一樣的顏色,腰腹間一塊一塊的肌肉很清晰。
而且。
他沒裹胸。
就這樣赤裸裸地袒露在衆人面前,背後揹着一捆荊條,正齜牙咧嘴着。
粗俗!而且這也太失禮了!
良家好男怎麼能這樣袒胸露乳的!
不守男德!
但是我不知怎麼,就是挪不開眼。
-6-
蕭山玉輕咳一聲,我回過神,「薛大哥不必如此多禮。」
我笑了笑,「風俗民情,孤也算體察了一次。」
薛大哥板正,「小懲大誡,此次南方叛亂,家父打算派二弟過去歷練。」
薛凌霄可憐巴巴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也好,凌霄,正好孤和長寧今日就與你叮囑幾句。」
薛大哥先走一步,薛凌霄立刻扔下那捆荊條,「嘶——」
我示意內侍拿藥來,親手給薛凌霄上藥。
「此次叛亂,我另有一事囑咐你。」
我的手指碰到他後背上的皮膚,他魚一樣地弓身一彈。
「怎麼了?很疼麼?」
薛凌霄面紅耳赤地搖搖頭,我替他上完藥,又親手給他裹上了布條。
「出去在外,一定要小心。」我意有所指。
我們都是好兒郎,一定不能行差踏錯,胸口輕易被人看去可怎麼好?
一定要緊緊束縛,以免落得一個勾引婦女的罪名。
所幸今日只有我和蕭山玉看到。
薛凌霄看着我沒說話,我屈尊給他繫上衣帶。
他喃喃道:「殿下,我——小臣有一事相求。」
「你說。」
薛凌霄面上忸怩,半晌纔開口:「殿下、殿下可不可以賞我一個貼身的荷包?」
蕭山玉瞪大眼,幾乎脫口就要說出一聲放肆。
薛凌霄急急忙忙,「我、我習慣了每日都見着殿下,如今我一去南方,不知多久纔回來——」
我笑了笑,摘了身上的一個平安香囊,隨手給他擲過去。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小心地放入懷中,「殿下這兒的香料,比其他宮裏的都不同,格外好聞。」
我覺得他鼻子大概不怎麼行,我宮裏從來不用香料。
這次南方叛亂,我除了給他開倉放糧的權限,還另有一道旨意。
我等着他去做事,如今他說月亮是方的,我也隨他去了。
薛凌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蕭山玉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殿下,未免厚此薄彼了。」
我奇道:「你日日要進宮見我,我宮裏什麼味道你再清楚不過,我蒙薛家那小子呢。」
他低下頭,淺淺一笑,「原來殿下這樣愛唬人。」
蕭山玉的個子長得很快,不知不覺已經高了我一頭。
他如玉一樣的面容已經有了翩翩的風度,側着臉的時候,日光勾勒出一些優美的線條。
我笑,「唬一唬旁人罷了,你可唬不住,快過來看看這個摺子。」
蕭山玉抿嘴一笑,心情好像又變好了。
-7-
薛凌霄一走,我身邊能用的人就少了。
固然有詹事府供我差遣,只是大事小事都要記錄彙報,難免束手束腳。
身邊能用的人還是太少啊。
我換了常服和蕭山玉去茶樓品茶的時候,聽見一陣喧囂。
「那溫家好不容易供出一個舉人女婿,誰知那小子竟翻臉不認人,只說當時情勢所迫才簽下婚書,不能算數。」
「好一個白眼狼。」
聽來聽去,原來是做運河生意的富商溫家的女兒愛慕寒門學子,家裏在她懇求下,出錢貼補那窮學生,只等他一朝中舉結了親,女兒也不必再被恥笑爲商人婦。
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低。
商家不得預於仕,溫家人再是家財萬貫,還是連考科舉的資格都沒有,如今被一個小小舉人戲耍,竟然也只能忍氣吞聲。
如今陳舉人高調宣稱自己與溫家小姐毫無關係,茶樓裏也有人來張貼斷婚書,這才引來看熱鬧的人羣。
「那溫小姐也是個不安分的,一個商人女,怎敢妄想做舉人夫人?」一個秀才打扮的青年不屑撇嘴。
此話一出,引得衆人怒目而視。
有吐唾沫的,有鄙夷瞥他的,有人更是仗義地罵出聲。
卻聽見一個男聲笑吟吟道,「說得好!」
「商人女自然不配做高貴的舉人夫人,聽聞宮裏秦貴妃娘娘從前也是商人女出身,娘娘沒嫁給陳舉人,大約是因爲陳舉人看不上罷?到頭來見到陳舉人的夫人,娘娘也得要下跪磕頭呢。」
茶樓裏轟然大笑起來,秀才又恨又窘,「你、你是溫家的溫知微,自然要爲你家姐說話!」
我輕輕偏過頭,看見一位年輕人執扇輕搖,並不理會他,「陳舉人十幾年來不事生產,從一十五歲考到二十八歲,都靠溫家好喫好喝供着,婚事斷了便斷了,賬也該好好算一算。」
他穿着錦綾外袍,頭戴金冠,扇面是名家所繪的梅花,通身的富貴氣派。
他轉頭看那秀才,「陳舉人這些年花了我溫家三千六百兩銀子,你既然爲他說話,不如也爲他結了這賬。」
秀才的臉漲得通紅,他衣衫樸素,一看便不是闊綽之人,「胡說八道!我如何能付這錢——」
我笑出聲。
「出不了這錢,你倒是在這裏替別人不平上了。」我笑道,「其實,你纔是該最恨他的人吶。」
「陳舉人十幾年喫香的喝辣的,如今拍拍屁股走了,這事不僅警醒了姑娘們,也叫姑娘們的爹警惕,以後這種雪中送炭的事情便再不會有了。陳舉人是不需要了,可你呢?」
秀才臉色發白,溫知微朗聲大笑起來,拱手向我作揖行禮,「公子好口才。」
我笑笑,朝他輕輕頷首。
秀才不忿至極,「我自然是能考取功名,娶一賢妻,納一美妾!溫家人不過是銅臭商人,如何敢與我相提並論!」
我想了想,問那黑衣的年輕人,「你叫溫知微?」
「東宮要開小恩科了,不拘出身,只看才學,要是有意可去一試。」
他一雙桃花眼緊緊盯着我,「閣下如何得知?難道太子真這樣不拘一格?」
我笑了笑,沒回答他的話。
我示意蕭山玉一起走,離開的時候輕輕拍了拍溫知微的肩膀。
「溫公子,三日之內,你能否將這個消息傳到合適的人的耳朵裏呢?」
-8-
三日後,小恩科的旨意如同一滴水滴入蠢蠢欲動的油鍋。
炸得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議論紛紛。
說是小恩科,因爲這次擢選的人並不會直接任命爲官,只是在詹事府任職。
詹事府有東宮小朝廷之稱,可是太子年紀距離登基尚早,皇帝也可稱得上身強力壯,看起來還有很多年可以活。
這樣看來,參加小恩科倒並不是很划算了。
願意花費十幾年輔佐年幼君主的人並不太多,來報名的人也大多年輕。
既然是東宮要考,自然是我出考題。
我大筆一揮,「士農工商」。
蕭山玉問我,「這是一道考題?」
我搖頭,「不,是四道。」
士農工商中隨意擇一門,闡述自己的見解。
不拘出身,不拘年齡,不拘性別。
最後選出的人裏,溫知微站在最前頭。
我對着衆人微微一笑,「既然來了,就都是我東宮的人。」
選出的人我都十分滿意,他們都年輕,雖然經驗不多,但是一個個十分有朝氣,都躍躍欲試。
都很聽話,供我差遣。
溫知微是知道我想找什麼樣的人的。
他們沒有一個人出身世家。
或是農家子、或是商人、又或是寒門出身。
我特地開了一場筵席,算是爲他們慶賀。
我坐在高臺上,蕭山玉坐在我身邊,溫知微坐在下首仰頭看着我。
今天高興,我一不留神就多喝了幾杯酒。
站起來的時候有點跌跌撞撞,蕭山玉一把扶住我,「殿下小心。」
我咧嘴對他一笑,湊過去,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你扶孤去更衣。」
蕭山玉的耳朵紅了一紅,低聲道,「是。」
不過我還是維持了最後的清醒,把蕭山玉關在房門外。
等我解決完自己的問題,又用溫水洗了把臉。
只可惜動作有點大,不小心將銅盆打翻,潑了自己一身水。
「殿下?」
蕭山玉的聲音有些焦急地響起,「殿下可還好?」
我晃晃頭,笨拙地扯着自己的外袍,衣服溼漉漉地粘在身上很難受,幸好屋子裏備有乾淨的。
「殿下?」
我脫掉了外袍,然後是裏頭的長衣。
「殿下,小臣魯莽,這就進來了——」
長衣脫下來後,我就只剩下褻衣了。
我轉身,看見蕭山玉站在我的面前。
我抬手,脫去了褻衣。
-9-
「你進來了啊,等孤換完衣服罷。」
我醉意醺然,順手拿起另一件乾淨的衣衫換上。
胸口的布條幸好沒有被浸溼。
「孤方纔沒有聽見你說話。」我重新將衣服穿上,這纔看向他。
「長寧,你怎麼了?」
蕭山玉的表情很奇怪。
他表情好似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在腦袋上,臉色通紅,渾身發顫。
「殿下、殿下——」
他彷彿被人攥緊了喉嚨,再說不出一句話,只是胡亂地指了指地上的衣服。
我愣了愣,然後笑了。
「你也太迂腐了。都是男子,換衣服也不必躲着藏着啊。」
我親熱地挽起他的手,「他們還等着呢。」
蕭山玉的手僵硬無比,好像一瞬間成了一個木頭人,連走起路來也磕磕絆絆。
「——所以,殿下才選了那個姓溫的嗎?」
我轉頭,「什麼?」
他臉上的潮紅還未退去,語調裏卻突然有了一些咄咄逼人。
他執拗地看着我,「殿下,是覺得他模樣清俊,又能說會道,才選了他做恩科之首嗎?」
我皺眉,「長寧,這話不像你該說的。」
他偏過臉去,露出有些脆弱的修長脖頸。
我嘆了一口氣,鬆開挽着他的手。
他攥緊拳頭,又鬆開,只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
「長寧啊,孤看重你,不是因爲你是蕭家長孫。」其實我是,但我明面上不能這麼說。
「孤喜歡你的心胸寬闊。」
他抿脣不語。
我溫柔勸慰,「無論東宮來了多少人,總是沒有人能越過你的次序的。」
他猛地轉過頭看我,「我、小臣、並不是這個意思!」
酒意又翻湧上來,我和藹一笑,「君子厚德載物,長寧,孤最喜歡的就是你這點,你是我最心愛的臣子,要做好東宮的表率啊。」
我說完,便搖搖晃晃地邁進殿內,留他一人在原地。
-10-
溫知微一錯不錯地看着我,直到我重新坐下,他的腦袋都一直跟着我轉。
我招招手,「過來。」
他立刻起身,一步步走上臺階。
「殿下,小臣得入東宮,感激不盡——」
我抬手,「這樣的話就不必說了。」
他立刻閉嘴,單膝跪下給我倒酒。
「那日初見殿下,是小臣失禮了,不知道殿下肯不肯給小臣一個彌補的機會?」
我被他勾起興趣,「準了。」
他笑了笑,向我的內侍躬身,「勞駕您。」
內侍不爲所動,直到我微微點了點頭,才招呼殿外的人。
不消片刻,在橫笛和簫聲伴奏下,一隊模樣清麗的歌舞姬們緩緩入場。
「小臣聽聞殿下喜歡江南絲竹之聲,近日也頗爲喜愛水鄉舞,所以今日特地來獻上。」
我讚賞地點點頭,「不錯,孤偶爾出宮去聽曲看舞,多是選這樣的曲目。」
我賞了他一杯酒,「不愧是溫家小公子。」
溫知微面上不顯,但眼裏也有抑不住的得意,他一口飲盡杯中酒,讚道,「殿下這酒,倒很像我家裏釀的木樨醪——」
他突然住了口。
我微微一笑,「怎麼了?是酒不好喝嗎?這可是溫小姐親手釀的,今年就這一罈呢。」
溫知微雙膝跪下,「殿下恕罪!」
我和顏悅色,「這是怎麼了?」
他咬牙,身軀微微發抖,「小臣、膽敢窺探殿下喜惡——」
我的扇子抵住了他的脣,堵住了接下去的話。
我嘆氣,然後用扇子緩緩抬起他的下巴,「溫知微,你是一個聰明人,但是聰明也要用對地方。孤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不是你該琢磨的。你該琢磨的是,孤想做什麼。」
我直視他的眼睛,「你恨那陳舉人,那秀才欺辱你姊姊,孤給你一個機會。」
他的瞳孔一縮,我收回扇子,他卻還是直直地盯着我。
我揮揮手,「你下去吧,想好了再來見孤。」
我指着酒壺,「這酒,孤賞給你了。你之前的事情辦得不錯,今後——」
我露出一個笑,「不要讓孤失望。」
溫知微不知不覺已經微微俯身朝我的方向欠身過來,一副暈暈乎乎的神情,「是,殿下,小臣——」
他已經沒有了剛入殿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卻還是執着地看着我。
我點點頭,他待還要說什麼,蕭山玉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來,「無禮。」
「溫公子,既然來了東宮,就要知進退。」
蕭山玉站在我身前,隔開了溫知微的視線。
「退下。」
-11-
蕭山玉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我身邊,我取笑他,「終於捨得進來了。」
他冷冷瞟了一眼溫知微,然後轉頭對我微笑,「既然殿下都說了,無人能越過臣,那臣自然也要給殿下分憂。」
他脊背挺直,將溫知微擋得嚴嚴實實的。
當晚喝得盡興,到夜深才散場。
我問蕭山玉要不要留下來,他微微扭過頭,「——殿下,小臣還是回去吧。」
我只當他家中有事,「也好,我讓人送你。」
蕭山玉欲言又止,咬住嘴脣,臉色似怨似嗔。
我轉身,「算了,這麼晚,你就委屈些,在我這留宿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怎麼今天矯情起來了?」
蕭山玉臉色飛紅,「那小臣恭敬不如從命。」
第二日我去給母后請安。
未踏入殿門,就聽見我阿孃在跟皇后娘娘說私房話。
「——這大約是隨了我,我也是十六七歲纔來的癸水,身體還不是強健有力?」
母后嘆息,「要真是這樣,倒不必擔心了。」
聽不懂她們說什麼,我清了清嗓子,「母后,阿孃,阿珏前來請安了。」
裏頭絮絮的聲音停了,我走進去的時候,兩人正端莊地坐着,絲毫看不出剛剛背後蛐蛐人的模樣。
我躬身請安,把小恩科的事說了一遍,母后點頭,「很好,你選的人,母后相信你的眼光。只是你大伯那邊最近又不安分了。」
我點頭,「母后放心,我自有應對的辦法。」
阿孃插嘴,「爲何要開小恩科?」
我將那日在茶樓遇見溫知微的事情說了一遍,阿孃和母后長吁短嘆,「這樣狼心狗肺的負心漢!阿珏,你可千萬不能對這樣的人手軟。」
母后覷眼看我,「阿珏,你若是那溫家小姐——」
我笑,「母后也愛開玩笑。」
「兒臣是太子,自然比那溫小姐更狠得下心。那種狼心狗肺之徒,就算考了狀元也不懂爲官之道,剁了拿去餵狗,也算他的一點忠心了。」
母后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低聲道,「——看來倒是不必擔憂——」
阿孃喃喃,「雖不開竅,卻愛殺人。」
母后轉頭瞪了阿孃一眼,她立刻作無事發生狀。
我只當她們說私房話,閒聊幾句便退下了。
內侍在外頭等着我,見我來,立刻呈上一封薛凌霄來的密信。
我看了看,冷笑,「孤的好表哥,可真是路過狗屎都要嚐嚐鹹淡。」
內侍愣了愣,我拍拍自己的腦門,「唉,最近出宮玩得多,學了好些粗話。」
我將密信扔給他,「南方的叛亂,說到底還是前段時間水患導致了大批災民,百姓活不下去了才造反。我讓薛凌霄那小子開倉放糧,又抓了反叛頭子,眼見是要平息了。」
我頓了頓,「偏偏我那表哥不知足啊——」
內侍低聲,「殿下可要求見陛下?還是見一見國公?」
我奇道,「見什麼?我又不知道表哥去了哪裏,薛凌霄抓了一個倒賣投機的賊人罷了。」
我看着高照的豔陽,「希望表哥多吐點金銀出來。安撫流民,免去賦稅,得花不少銀兩呢,國庫又不怎麼充盈。」
一個小內侍匆匆走過來,「殿下,溫大人求見。」
我眼前一亮,來得正好。
-12-
我問溫知微,南方叛亂的那一塊地可有什麼特產。
溫知微愣了愣,「殿下這是?」
我笑了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要那個地方安定,就一定要百姓活得下去。如何互通有無,是你的強項。」
溫知微幹活去了,走之前給我送上了自己釀的松風釀。
「小臣親手所釀,希望殿下笑納。」
我送他一壺酒țūₔ,他還回來一壺。
這忠心表得隱晦。
我讓人去摸一摸大伯家的老底,凡事都要多做幾個計劃。
豬什麼時候殺我還沒想好,但可以先掂掂有多重。
我召見溫知微的次數多了起來,偶爾也會賞宴。
溫知微的書沒有蕭山玉讀得多,論騎射也沒有薛凌霄好,但他腦子靈活,對錢財往來十分拿手。
「殿下近日倒是很看重溫大人。」
蕭山玉一邊幫我擬文章,一邊隨口道。
他今天筆鋒十分銳利,我點頭,「有些事情,他來做比較合適。」
蕭山玉抬頭看我,「何事?」
我笑了笑,「長寧,論文章風流,無人能出你右,只是論起賺錢——」
蕭山玉不滿地抿脣,「銅臭之物,殿下何苦自污身價。」
我笑,「他自然是無法跟你比的,只是如今國庫是個什麼光景你也知道,賬面上緊緊巴巴,我想做點什麼都不行。」
蕭山玉很快就接受了我的說辭,「小臣明白了。」
他淺淺一笑,容光清雅,「等凌霄回來,他也一定能理解殿下的一片苦心。」
他好像突然想起,「他似乎是三天後到京城。」
我詫異又感慨,「從前你們並不如何親密,如今他一去大半年,可見你還是想他的。」
蕭山玉不答,卻說,「那一天,也一定要讓溫大人一同去迎接。」
我點頭,「也好。」
溫知微倒是很機靈,「殿下不必擔心,那一日小臣一定安排得妥妥當當。」
於是薛凌霄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盛大的歡迎場景。
漂亮的宮娥們替他解下鎧甲,內侍們捧上金銀珠寶,溫知微親手攙扶薛凌霄,「薛大人,殿下常常提起您,對您關心至極,特地派小臣來迎接。」
薛凌霄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誰?殿下呢?」
溫知微笑容不變,「小臣不過是殿下身邊的微末之人罷了。」
薛凌霄推開他,溫知微一個踉蹌,勉強才站穩了身子。
薛凌霄幾步跨過人羣,直接在我面前跪倒行禮,「臣回來了!所幸不負殿下所託。」
我親手扶起他,薛凌霄好像又高了一些,膚色略深,但還是那樣急吼吼的樣子。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聽他急不可耐地向我報告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蕭山玉總是會在這種時候說他忘了規矩,但是今天他也只是微笑看着。
終於,薛凌霄的話告一段落。
他親暱地拿出當初我給他的荷包,「殿下賞的東西,我日日貼身帶着。」
溫知微恰巧給他端茶來,被他一碰,冷不防潑了半杯茶水在上頭。
薛凌霄大嚷一聲,一把跳起來攥住溫知微的領子,「你故意的吧!」
我趕緊喝止,「夠了!凌霄,方纔沒來得及介紹,這是孤身邊的新人溫知微,與你一樣,也是孤的左膀右臂,趕緊放開人家!」
薛凌霄瞪大眼睛,手卻還是緩緩放鬆了。
溫知微臉憋得通紅也不敢說話,只委委屈屈地看我一眼。
蕭山玉聲音涼涼,「是啊,殿下這段時間格外器重溫大人呢,你要是傷着人家,殿下可不知道該多心疼。」
我覺得他語氣不對,但是轉頭看去,蕭山玉表情端莊優雅,甚至還對我溫文一笑。
跟平時無甚差別。
-13-
薛凌霄正對着蕭山玉嚷嚷,「你怎麼回事!我只不過走了九個月,你連殿下身邊都看不住——」
蕭山玉繃着一張臉,「殿下要開小恩科,我又有什麼辦法。」
溫知微面色驚惶,「薛大人、蕭大人,可是嫌棄小人?」他泫然欲泣,「殿下,小人出身低微,不配侍奉殿下,只求殿下不要責怪兩位。」
我皺眉,「誰說你不配?孤選了你,你不要妄自菲薄。」
他甜滋滋地一笑,「是,小臣多慮了。」
我招招手,「過來,孤看看你脖子上的傷。」
他對薛凌霄柔聲道,「薛大人,請讓一讓。」
薛凌霄的目光好像要殺人一樣。
蕭山玉突然開口,「薛大人在外平叛,身上的傷不知受了多少。溫大人,你若脖子真的不舒服,讓太醫來看看纔好。」
我看向蕭山玉,「長寧,還是你懂孤的心思。」
我親自走到薛凌霄身邊,哄勸道,「好了好了,這點小事也值得生氣,孤看這香包都舊了,也該換個新的。」
他黑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殿下可是說真的?」
我拉過他的手,「孤何時騙過你?今天本來就是你的接風宴,自然以你爲主。長寧說得不錯,你這段時間在外頭辛苦了。對了,長寧,」
我囑咐,「你對宮裏熟,安排個太醫來替知微看看吧。」
蕭山玉風度翩翩,「已經派人去請了。」
我剩下的一隻手拉過他,「別看長寧嘴硬,實際上也心心念念盼着你回來呢。」
薛凌霄面上滿是懷疑,蕭山玉接口,「臣等與殿下多年情誼,豈能因爲外物動搖?」
我覺得蕭山玉已經度過了先前聽不懂人話的時期,現在的他,簡直每句話都說到我的心上。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淺淺一笑,面上流光溢彩。
我的心突然不規律地跳動了一下。
如鹿亂撞。
我覺得大約不能再熬夜騎馬了。
我回頭叮囑溫知微,「你好好養傷,今日就不要亂走動了,等你好了再來吧。」
薛凌霄突然挑了挑脣角,聲音極輕,「——偷雞不成蝕把米。」
他與蕭山玉對視一眼,隨即一左一右地站在我身後,「殿下請。」
我步履輕捷地走在前頭。
薛凌霄這一次讓大表哥吐了不少錢,還摸到了國公府裏的幾條銀錢暗線,確實是立了大功。
我在東宮單獨給他開了一席,外頭人聲鼎沸,裏頭卻只有親近的幾個。
薛凌霄這才說起將我大表哥押回京的事情,估計明天我大伯父就要開鬧。
我冷笑,「他倒是敢。」
我還準備說什麼。
「皇后娘娘駕到!」
母后和阿孃一前一後地笑着走進來,「凌霄,你回來了。」
我們三人趕緊起身請安。
母后笑着讓我們不必多禮,「一晃眼,長寧你們都長大了,如今也是翩翩君子,可有窈窕淑女要求?」
阿孃在一旁調笑,「若有心愛的,可要趕緊說出來,今日娘娘心情好,說不準就賜婚了呢。」
薛凌霄大驚失色,「賜、賜婚?」
蕭山玉面色凝重,「這話……娘娘從何說起?」
母后一笑,「年少慕艾乃是天性,本宮也是過來人,娶妻乃是大事,自然要擇自己喜歡的。」
她看我一眼,「珏兒呢?想要個什麼樣的太子妃?」
我神情自若,「未來的太子妃,孤就希望她端莊、文雅,要寫得一手好文章。」
蕭山玉面色微微泛紅,露出一絲矜持的笑意。
「但性子也要活潑些,會騎馬、愛射箭。」
薛凌霄拿起酒杯,笑得爽朗輕快。
「更要會看賬本,會開源節流,會掌管內務府和後宮。」
溫知微走進殿內,他微微帶喘,但眼睛發亮。
我一番話說完,滿殿一片靜寂。
母后輕輕咳嗽一下,「你想得倒是很美。」
她終究沒忍住,挖苦道:「哪家姑娘滿足得了你的要求?我看你是要找個仙女兒吧。」
我鄭重其事,「那就像母后這樣的仙女就好。」
她咬牙切齒地點我額頭,旁邊的宮女們都竊竊笑起來。
秦貴妃嘴快,「珏兒,你這些條件,你娘我一條都夠不上呢!」
我理直氣壯,「阿孃美啊!」
我笑,「說到底,其實只要閤眼緣,招人喜歡就夠了。其餘都不重要。」
母后笑夠了,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性別呢?也不重要?」
「哐當!」
薛凌霄手裏的杯子落地,摔了個粉碎。
-14-
自從東宮宴後,我好一段時間沒見到薛凌霄。
「說是身體不太舒服。」蕭山玉告訴我,「已經派人去問候了。」
我還是有點憂慮,「莫不是感染上什麼時疾了?」
畢竟薛凌霄身體壯得跟小牛犢一樣,從未見過他有恙。
蕭山玉頓了頓,「大約不是什麼嚴重的病,沒聽說薛家要請御醫。」
我想了想,又笑,「也罷,過段時間就要秋獵,那個時候他就算病着也會爬起來的。」
秋獵最是武將們出風頭的時候。
果然,大隊人馬向着獵場出發的時候,薛凌霄出現了。
只是他蔫頭耷腦,甚至在我面前行禮的時候還躲避我的目光。
「Ťũₒ一場病,怎麼連精神也不濟了?」我親切地問候。
薛凌霄眼下青黑,目光躲閃,「殿下、殿下關懷,感激不盡。」
這不像他會說的話。
薛凌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鼓勵地看着他,君臣之間應該坦誠相待,這樣才能促進健康而良好的君臣關係。
然而薛凌霄支支吾吾,到底沒說出什麼,卻突然猛地轉頭跑走了。
這傢伙是燒壞腦子了嗎?
我想了想,派了個御醫跟去看看。
蕭山玉和溫知微過來請安,我囑咐他們幾句便讓他們自行上馬,不必隨扈。
我擅長騎射,但是對秋獵沒有太多的野心。
獵物多少都不影響我的身份地位,那又何苦特意殺生呢?
長哨一聲,衆人策馬揚鞭,衝向森林。
秋獵通常都會持續一天一夜,最後所獵最多的人獲勝。
我父皇最喜歡這種比賽了。
有經驗的武將甚至能靠夜獵獲取最多的獵物。
但我射了幾隻山雞後便倦怠了。
索性坐下來欣賞雲捲雲舒。
身後咚地一聲,我沒有回頭,「不是要躲着孤麼?」
薛凌霄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殿下好耳力。」
我嘆息,「長寧和知微的騎射都沒有我好,也只有你,能追得上我。」
薛凌霄猶疑地在我身邊坐下,我笑,「身體可還撐得住?」
他轉移目光,「殿下慣常取笑臣。」
他如今已然有青年人的模樣了。
側臉看過去,薛凌霄鼻樑高挺,微微下垂的睫毛又卷又翹。
黃昏的光芒照在他臉上,讓他蜜色的皮膚顯得柔軟光潔。
天慢慢黑下來,他才彷彿意識到什麼,像被蜜蜂蟄到的熊瞎子一樣跳起來。
「殿、殿下是要在這裏過夜嗎!臣、臣給您守夜!」
我冷眼看着他忙不迭地生火、烤熟獵物、又用自己帶的鹽和胡椒調味,這才屈尊喫了一口。
「手藝不錯。」
我評價道。
隨後吩咐他,「那你便好好守夜,孤要ṱùₚ睡了。」
薛凌霄的臉立刻垮了下來,「哦。」
這人。
說要守夜的是他,不肯守夜的還是他。
我嘆了一口氣。
誰讓我是一個千古明君呢。
「罷了罷了。」我說,「你就跟孤一起睡吧。」
-15-
薛凌霄彷彿怕我反悔一樣,立刻窩到了我身邊。
「殿下寬仁待下!」
我懶得理會,只與他一同躺下,看着漫天繁星。
「殿下——」他的聲音低沉喑啞,「可曾對自己產生過懷疑?」
我思考了一會。
「沒有。」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孤出生以來,就是皇家的希望,是板上釘釘的東宮太子,未來也一定是千古名君。」
我的聲音鏗鏘有力,薛凌霄卻罕見地沉默了。
「殿下——可要娶妻?」過了很久,他輕聲問。
「自然。」我奇怪他爲何有此一問。
「難道你不想溫香軟玉、紅袖添香?」
薛凌霄很久都沒說話。
等我再看過去,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真是對牛彈琴,本來我還打算問一問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爲何一直躲着我。
他可真是沒心沒肺。
我索性也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到了天明。
我是被熱醒的。
薛凌霄宛如一個火爐,睡相也很差勁。
他手腳並用地纏在我身上,彷彿藤蔓繞着大樹一樣。
而且這個藤蔓硬硬的。
「薛凌霄,醒醒!」我奮力擺脫他的糾纏,「喂,這是你的匕首嗎?硌到孤了!」
我努力地伸出手去摸索那堅硬地抵着我的東西,抬眼就看見薛凌霄驚慌失措的臉。
「殿下——阿珏——」
他像着火般奮力躲開我的手,「不、不行——」
我有些惱火,「到底是什麼東西!難道我還不能看麼!」
「是——是——」
薛凌霄雙眼一閉,「是玉柱!」
什麼?
我努力思索,突然想起了那首十八摸。
「——摸一個奴家軟酥腰,摸一個郎君玉柱硬又長——」
玉柱。
那個我沒有的東西。
薛凌霄滿臉痛苦,「殿下,臣、臣也是最近才發現的,我、我——是斷袖。」
我沒說話。
薛凌霄以爲我生氣,其實我只是在想我爲什麼沒有那個玉柱。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我都沒有聽,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疑惑和恐慌中。
怎麼會。
怎麼會臣子有的東西我卻沒有?
難道我不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最獨一無二的東宮太子、最無可替代的姬珏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16-
清晨時分在一片尷尬的沉寂中度過。
薛凌霄沉默地嚼着柳枝,我掬了一把清水洗臉。
薛凌霄瞥我一眼,然後往樹林子裏走了幾步,解開了腰帶。
「你在做什麼?」我問。
薛凌霄猛然回頭,然後悶悶地回答:「臣要小解。」
「站着?站着小解?」我疑惑道。
薛凌霄愣了。
「怎麼做的?」我追問。
「就是,呃,握住,然後——」
他突然閉口不說了。
他臉上似乎掠過百般情緒,最後卻停留在呆滯上。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毫無反應。
他彷彿凝固在了當場。
我乾脆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梳洗起來。
我解下被我睡亂的發冠,長髮落滿肩頭,隨意用手理順後,又再度用紫金冠束起。
轉過頭,目睹一切的薛凌霄已經滿臉通紅。
「怎麼了?」我問,「又發燒了嗎?你的臉好紅。」
他猛地跪了下來。
「臣、過去、失禮,不!從今以後——」
他語無倫次地說不出一句話,我實在聽不下去了。
「好了,咱們走吧。」
我重新躍上馬,薛凌霄在我身後,目光炯炯,幾乎要把我燒出一個洞來。
這一晚過去,他彷彿睡得極好,精神頭又回來了,神清氣爽地恢復了招狗攆雞的煩人勁兒。
等蕭山玉和溫知微帶着獵物與我們匯合的時候,他首先嘲諷幾句蕭山玉的獵物少,然後譏諷溫知微打的獵物小。
「口裏說得花團錦簇,其實不過是油嘴滑舌,慣會哄騙殿下。」
蕭山玉跟他相處多年,自然不會理他。
溫知微卻微微一笑,「那又如何。」
他衝薛凌霄一笑,「殿下之前說過,最喜歡我能言善辯。」
薛凌霄立刻被點燃了鬥志,與他脣槍舌戰起來。
倒是蕭山玉過來,替我整理衣衫,又攏了攏額髮。
「臣不擅騎射,所獲的獵物,權當給殿下添些彩頭。」他柔聲道,一邊把自己所獲放在我面前,算作是我的成績。
「何必如此?」我微笑,順手也替他掖掖領子,「這一天一夜也辛苦了,你不擅長騎射,我又不會怪你。」
蕭山玉淺笑,「只是想爲殿下分憂罷了。」
背後的爭執聲突然停了,薛凌霄和溫知微兩人帶着同樣的惱恨表情,一錯不錯地盯着蕭山玉。
「倒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原來他纔是心機最深的。」
他們細細碎碎地在我身後嘀咕,蕭山玉卻真如他的名字一般,不動如山。
等最後宣佈成績,令人訝異的是,第一竟然是我那剛出大牢沒多久的大表哥。
看他那笨拙的樣子,是個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定然不是他自己打下的獵物。
不過他還是適時地向我表示了挑釁。
「連騎射都比不過我,該不會——」
他那眯縫的狹小眼睛滴溜溜一轉。
「是個姑娘家吧?」
-17-
「放肆!」
「胡說八道!」
蕭山玉和薛凌霄幾乎是同時怒叱出聲。
我示意他們退下,「表哥,你看到那匹駱駝了嗎?」
大表哥喫力地張望,「什麼駱駝?」
我作恍然大悟狀,「是孤看錯了,原來是表哥騎的馬。」
溫知微嗤笑出聲,「哪能是殿下看錯了呢,國公世子委實是——重於泰山啊。」
一旁的大臣侍衛們都低低偷笑出聲。
我放出溫知微去跟大表哥脣槍舌戰,自若地給父皇行了個禮,「父皇萬安。」
他笑呵呵地,開始給我數他的獵物。
我一半心思在他身上,另一半在母后身上。
她正皺着眉,聽着茹姑姑低語。
我心裏猛地一跳。
內侍忠實地湊上來彙報,「殿下,茹姑姑家裏近日有些鬼祟的人來打探消ẗū́⁺息,只怕是國公府那邊派來的人。」
我不動聲色,「是嗎?打探什麼?」
內侍聲音極低,「問的是茹姑姑兒子的事。」
茹姑姑的兒子,比我大十天的茹凌,我的奶兄弟。
父皇還在說話,我定了定心神,笑道:「父皇年富力強,果然比兒臣厲害。」
父皇哈哈一笑。
然而笑完,又示意我走近。
父皇神色有些懷念,又有些嘆息:「父皇老了。」
我溫言勸慰:「父皇還年輕呢。」
他看着我:「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朕看着,比朕年輕時候要沉穩多了。」
我趕緊要行禮告罪,他卻拉住我。
父皇的手溫暖卻綿軟,沒什麼力道:「朕很慶幸,可以早點擺脫這禁錮了。」
我默然不語,半晌後緩緩退下。
蕭山玉走過來,「殿下?」
我古怪一笑,「長寧啊。」
「你準備好了嗎?」
蕭山玉定定地看着我,我衝他點點頭。
他下頜繃緊,「只聽殿下差遣。」
三日後,父皇要退位的消息震驚朝野,國公府尤爲蹦得兇狠。
然而卻無法抵擋蕭太傅爲首的大臣們一致同意。
這些年的默默耕耘終於有了收穫,我登基的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登基前五日要祭天,前往奉先祠的路程要經過一條衛水。
我在高高的轎輦上,絲毫不訝異突然闖出的一路人馬擾亂了前進的隊伍,甚至將我的馬車推落在水中。
四周環繞着些不懷好意的人,預備着讓我當場溼漉漉地丟醜——甚至暴露一些隱藏的祕密。
然而,與他們預料中的不一樣,我在水裏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溫知微。
溫家河道起家,人人都是一身好水性。
他如游魚一般輕靈地帶着我往前遊,悄悄潛入隱蔽的水道,躲開人羣上岸,岸邊正好是一間準備好的屋子。
「殿下果真料事如神。」
他笑,「那國公府實在荒唐,竟然以爲殿下是女子——」
我脫去潮溼的外袍,對他微笑,「孤說過了。」
「這樣的話,就免了。」
溫知微啞然。
我在屏風後換完衣服,赤腳緩步走向他。
伸出手,輕輕點在他的嘴脣上。
他的舉止一瞬間停止住,彷彿我的手指有什麼定身咒似的。
我微微一笑,「你應該知道孤的意思。」
溫知微終於回過神,他低頭恭敬地拿起鞋,「是——」
「你是孤的人,這一點不用提醒吧?」
溫知微抬起頭。
他的眼瞳裏有一種幾乎狂熱的專注,「微臣絕不敢忘,這一生都是殿下的。」
我淡淡道,「好。」然後抬起腳,「給孤穿鞋罷。」
-18-
我登基那日來了癸水。
我娘一拍腦門,「對哦,阿珏你是女子。」
母后鎮定地撫胸,「幸好已經登基了。」
茹姑姑趕緊忙慌地給我拿來換洗的衣物。
內侍低聲,「慶國公府如今已經被圍了,只等陛下示意。」
我點點頭,「抄吧。」
我原來竟然是女子。
震驚之後,我仔細想了想,卻發覺自己竟然與之前沒有絲毫不同。
我仍然是那個姬珏。
皇帝獨苗,東宮之光,如今更是即將成爲千古明君的姬珏。
男亦或是女,對我沒有任何影響。
我問母后,「十餘年來膽戰心驚,可曾後悔?」
她笑,「你早已經是我女兒。」
我問阿爹,當今的太上皇,可曾知曉,或者有一點點的疑惑?
他摸了摸鬍子。
「雖然你是女兒,可你也是我唯一的血脈,繼承皇位這件事,除了你,別人我也不會放心。」
他笑着摸摸我的頭,「把你養大,我又怎會絲毫不察?」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父皇,明明是母后和阿孃把我養大的。」
「你不是天天都在玩嗎?」
「你一年見我的時間有多少?」
「聽戲的時間都比見我長。」
阿爹哽住了。
然後他撇撇嘴,「反正現在你在這個位置上了。」
太上皇愉快地招呼內侍,「快把那幾個新來的小歌姬叫來,昨兒那出戏啊——」
我默默行禮退下。
新皇登基,首先就該開恩科。
不少讀書人都翹首以盼。
上次小恩科不拘出身,不限性別,似乎太過兒戲。
「該正經開一場科舉纔是!」
茶樓裏議論紛紛,我只和蕭山玉笑。
「不見兔子不撒鷹,讀書人也未免太算計了。」
蕭山玉問:「陛下真不打算再開恩科嗎?」
我含笑看他:「蕭太傅近日沒有讓你帶話麼?」
他臉微微一紅:「祖父也是爲了陛下。」
我喟嘆:「是啊,在東宮時還可算是小打小鬧,可如果真的不拘出身開恩科,世家大族也一定會不滿。」
我笑笑:「可是我又不願意那樣做。」
我起身往外走,蕭山玉沉默不語地跟着我。
「但是朕也不願讓你爲難。長寧,你回去跟蕭太傅說,這次朕打算恩蔭。」
「每個世家都可以推薦三位青年子弟,由朕親自挑選後爲官。」
蕭山玉溫順道:「是。」
他抬起眼,眸中閃過精光,「這樣的話,想必祖父便能同意那篇文章了。」
我點點頭。
蕭山玉的《授天》。
「天子者,天命所授,承乾御極,代天牧民。其體同天,其德配地,形骸雖異,道一而已。」
大約就是說皇帝是天子,天子可以是任一形態。
性別,自然也是可男可女了。
-19-
我登基一年後,薛凌霄又再度跟着他大哥去往邊塞。
這一次他帶上了黑玉。
那匹我交給他的小馬如今身強力壯,陪了他不少年頭。
「帶着它好好回來。」我說。
四周的人都下去了,薛凌霄還是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態。
「臣,想問陛下要一個東西。」
我笑笑,微微俯身,輕輕在他額前印下一個吻。
薛凌霄身體輕顫,一個新的香囊落入他的懷裏。
我聲音輕飄飄,「這個香囊,是她們用朕的褻衣做的。」
薛凌霄呼吸的聲音粗了起來,「是——」
他愛如珍寶地捧着香囊,小心地貼肉放好。
「陛下,等我回來。」
他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啓程那日,我在城樓上看着他頻頻回頭。
蕭山玉的聲音酸溜溜,「他自然是捨不得陛下。」
我笑,「如今你倒是愛撒嬌。」
父皇不算是個好皇帝,留下來的雖然算不上是爛攤子,可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
我通過士農工商選拔出的人現在都可以去該去的職位上了。
我另外單設了市舶司讓溫知微負責。
「知微,你說錢都在哪呢?」我問。
他不說話,只微笑着用手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寫了一個「蕭」。
我點頭,「你是懂朕的心的。」
「世家的財富幾代積攢,朕的國庫卻都是賬面上的錢。」
我冷哼,「大伯父家抄出了快兩三年的稅銀,當真是人人都比朕富。」
我想了想,「給他們一些花錢的名頭吧,你腦子靈活,好喫的、好玩的、新奇的東西,朕準你ťų⁽用朕的名頭行商,讓他們把銀子心甘情願地給朕拿出來。」
溫知微眼睛發亮,聽到後面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陛下聖明!臣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我嘆息,「蕭太傅帶領世家助朕登基,一時還不能對他們下手。」
我拍了拍溫知微的肩膀,「朕能倚重的,到底還是你了。」
他垂頭,「臣哪裏能跟蕭大人他們比呢,他日日伴駕,在宮中留宿的日子比臣多多了。」
我笑,「那今日你也在崇政殿偏殿睡罷。」
他嗔道,「臣還要替陛下幹活,哪裏比得上蕭大人清閒。」
我嘆氣,「這樣油鹽不進,那陪朕喫個飯總行了吧。」
溫知微眉開眼笑,「多謝陛下。」
「今日我湊巧帶了一道家裏新做的小點心,也請陛下賞臉。」
內侍悄悄湊上來,「蕭大人來了。」
溫知微恍若未聞,「陛下,嚐嚐這個嘛。」
他一雙桃花眼彎彎,「可是臣親手做的呢。」
唉,臣子們都太黏人了可怎麼辦。
朕也很爲難啊。
點心真好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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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凌霄一仗打了快三年。
從一開始的委頓不前,到後來勢如破竹。
市舶司在溫知微的帶領下,從衣食住行到農具和巧器,引領了全國的風尚。
在大力發展運河的態勢下,各地的大小商販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世家更是以採買豪奢的器具、食物、衣料爲傲,成了我源源不斷的金錢來源。
這些Ťù₅錢被我大方地以軍餉名義發了下去,更是昭告天下,商人若自行向邊疆運送物資,可以直接抵稅。
直到把胡人打得連退五百里,薛凌霄才收了投降書。
「知微,你覺得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食指輕點,「朕聽說,胡人那兒的奶、馬和牛都比咱們的好。」
溫知微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互市文書呈上,「陛下如今雖然收了降書,但臣知道,陛下還是想着哪天徹底收服胡人。」
我點頭,「教化蠻夷,慢慢來吧。」
我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凌霄要回來了,這纔是大喜事。」
溫知微的表情不知爲何凝固了一下。
內侍輕聲通報,「蕭大人來了。」
溫知微立刻,「快請蕭大人進來!」
蕭山玉緩步進殿。
他聽見溫知微朗聲宣佈薛凌霄要回來的消息後,果然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陛下一定很是想念薛將軍。」
溫知微的表情驚愕得彷彿見了鬼,「太好了?」
見我與蕭山玉詫異看向他,他才意識到什麼,又重新恢復了笑吟吟的樣子,「陛下一向對薛將軍關懷備至,也不枉薛將軍一定要在陛下生辰前趕回來。」
他好似漫不經心,「陛下可要臣來籌備此事嗎?」
我微笑,「這次麼——不必麻煩你了。」
我的生辰禮,非得要薛凌霄親自給我纔可以。
這三年,他寄回來的書信加起來大約能鋪滿他回京的路。
所以他一個人甩開大軍,自己悄悄地先入京城這事兒我一點都不奇怪。
他又一次在我面前單膝跪下,正如他離別時那樣。
「陛下,臣回來了。」
他的臉上染了風霜,眉目間沉凝着鎮定,但聲音裏還是有着無法改變的爽朗。
他從懷裏拿出我送給他的香囊,「臣無數次生死之際,是陛下的保佑才讓我毫髮無傷。」
我輕聲,「當真毫髮無傷麼?」
他沒做聲。
我示意他站起來。
薛凌霄的聲音低啞,「想着陛下,所以臣不敢受傷。」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輕輕扯開他的衣衫前襟。
「朕替你檢查檢查。」
殿內的宮人一早就退出去了。
所以只有我聽見薛凌霄粗重的鼻息聲和壓抑不住的呻吟。
「陛下——」
他全身因爲激動顫抖,卻死命咬着下脣,「臣忍不住了——」
我不輕不重地踢他一腳,「難道還要等着朕來動嗎?」
薛凌霄的衣服在寢殿外胡亂扔着,身下的紫玉牀被他搖得幾乎退到桌邊。
「陛下——阿珏——」
薛凌霄嘴裏胡亂念着,氣息咻咻。
「好想你——都要瘋了——」
我勾着他的脖子,「還有一整夜呢。」
「別太早就投降。」
薛凌霄湊上來舔吻我,「是。」
「臣一定不讓陛下失望。」
「陛下,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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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我的萬壽節,一天的熱鬧下來,本來就痠軟的腰肢更加直不起來。
母后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聽說薛將軍昨日回來了?」
我神情自若,「是啊,他先行來給兒臣祝壽。」
母后喝了一口茶,「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點點頭,「母后放心,我自然曉得。」
她放下茶杯,「這些年,你行事頗有脫俗之處,關於皇家的流言也沒停過。若不是長寧,只怕外頭的議論也不會這麼快就平息。」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我說過,長寧在朕心裏,誰都越不過他的次序。」
但是人都是貪心的。
除了蕭山玉這個人,我還想要更多。
今日蕭山玉在宮裏留宿。
往常他留宿的日子,睡前會與我一道下一會棋,又或是彈彈琴,聊聊天,然後再各自就寢。
但是今天就寢的時候到了,蕭山玉卻沒有離開。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棋子。
玉質的棋子敲擊出幾聲玲瓏的脆響。
我也不出聲催促,不知過了多久。
「——我就不行嗎?」
蕭山玉聲音低而有力,「我會將蕭家獻給你,你要什麼,我都會爲你做到——」
「爲什麼我就不行呢?」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可是眼睛發亮而執拗。
「明明是我先來的,明明是我愛慕得最深——」
我緩緩湊上去,「再說一次。」
蕭山玉聲音壓抑,「我會將——」
「不是這句。」
我看着他的眼睛,裏面只有我的倒影。
他的臉上恢復了血色,甚至有些羞赧,「——我心悅陛下。」
「重新說。」
蕭山玉喃喃道,「我心悅阿珏。」
我輕輕吻住他的嘴脣,「好。」
「那朕就笑納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無限的繾綣,「什麼都可以。」
我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輕點。」
和他聲音不一樣的是強硬的動作,「陛下不可以不要我。」
說着最軟的話,但是力度卻幾乎蠻橫。
「因爲臣心裏,只有陛下一個人。」
「只要是陛下,要了我的命都可以。」
倒是不需要他的命。
我一邊想着,一邊被他抵着索要,感受着身後蕭山玉的氣息,有一滴淚輕輕落在我光裸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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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孃偷偷問我,薛凌霄和蕭山玉可有什麼不同。
我思索了一會兒。
然後送了幾個絕育的漂亮面首過去。
功能正常,只是沒有能力了。
有什麼不同,阿孃自己體會去吧。
溫知微很貼心地問需不需要多準備幾個備用。
我沉吟半晌,「也罷,派人悄悄地去問一問後宮的娘娘們吧。」
他應下,狀似無意,「得以親近心愛之人,就算喝了絕子藥也甘之如飴呢。」
我微笑,「若那人真的喜愛你,又怎麼會捨得你喝藥?」
他哀怨地看着我,沒說話。
我正色,「愛卿一定要愛惜身體,年紀輕輕的,想什麼絕後的事。」
他賭氣,「又沒人在意。」
我啞然失笑,「好了,今天你生日,朕怎麼會忘?我早就給你備好了禮物。」
溫知微臉上又驚又喜,嘴裏卻還是不依不饒,「陛下可別是隨意拿什麼東西來搪塞臣吧?」
我叫來內侍,「馬車準備好了嗎?」
溫知微臉上露出好奇之色,笑道,「陛下竟然真的如此用心。」
他扶我上了馬車,轆轆聲中,他時不時向外張望,「陛下莫不是要賣掉臣?」
馬車沒有走多久便停下,我示意他下車去看。
「溫——溫園?」他茫然地看着山莊門口的石刻。
「是啊,」我緩步走下馬車,「今天是你的生日,想來想去沒什麼可以送的,想起你我初見那天,你扇面上畫着梅花。」
「這莊園沒什麼出奇,只是有一片梅花最妙,權當你的生辰賀禮了。」
溫知微已經完全怔住了。
我柔聲道,「你不喜歡在宮裏,那朕就來這裏替你慶生,這裏只有你我,沒有旁人。」
他彆扭地嘟囔,「在宮裏,只怕攔不住有心人打擾呢。」
我笑,「既然是你生日,自然你最大。」
「你時常釀酒給朕,如今也嚐嚐朕爲你釀的酒。」
從暖閣裏往外看去,梅花殷紅如雪,鼻端是梅香馥郁,我與溫知微親暱調笑,脣舌間交換着喁喁私語和清冽的酒液。
他喝得暈暈乎乎,「陛下,臣在你心裏——究竟——」
我翻身騎上他的腰,「到現在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他渾身顫抖,喉嚨裏的嗚咽聲可愛可憐。
我咬着他的耳垂,慢條斯理地,「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
「好想得到你。」
我滿意地細細品味,「溫知微,你是朕的人。」
他雙眼迷離,「是——」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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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份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半公開的祕密。
與其說是無人敢置喙,不如說因爲有人比我更加積極地駁斥。
「既然都是天命所授,如今的天子願意化作女兒身,那又有何奇怪?」
「就連菩薩都做女兒模樣,你又何來的質疑?」
不知何時起,民間竟然還有人以我的模樣刻作菩薩來擺的,據說十分靈驗。
至於是不是真的是我的模樣,那是另一回事。
我懷疑背後是溫知微在推波助瀾。
隨他去了。
「陛下的身體,如今應該沒問題了。」
我點點頭,讓御醫退下。
等內侍再端湯藥來的時候,我吩咐,「今天起,這藥就不喝了。」
他低聲,「是。」又道,「蕭大人還在暖閣呢。」
我笑笑, 「我自己去找他吧。」
我這個人很公平的,每個人都覺得有我的偏愛。
薛凌霄埋頭在我懷裏,「你是不是最喜歡我?」
我大方點頭, 「自然。」
我陪溫知微遊湖, 他執起我的手,「不許陪別人來這裏。」
我靠在他懷裏,「我只想跟你一起來。」」
不過, 跟蕭山玉在一起的時候, 他從來不問。
我偶爾也會好奇, 他卻微笑, 「阿珏說過的, 無人能越過我的次序。」
那笑容篤定中隱隱有些脆弱。
我從身後摟住他的腰, 「有你在真好。」
過了一會, 我輕聲道, 「長寧, 朕有孕了。」
他猛地轉過身,一把抱住我, 「真、真的?」
他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和無措,又問了一次, 「真的?」
「是。」我微笑, 「御醫說我的身子已經完全能負擔有孕後, 我就停了藥。」
自我登基後, 就一直在大力發展針對婦人的醫術。
明明有一半的人都是女子,卻沒有一半的御醫是女人。
前一年,我一直在運動和飲食上爲有孕做好準備。
「我想讓你第一個知道。」我貼着他笑道。
蕭山玉欣喜若狂, 「一定是我們的孩子!一定是!」
我點頭, 「自然。」
反正孩子也會叫他爹, 怎麼不算他的孩子呢。
母后和阿孃私底下問我, 究竟哪位有這樣的運氣。
我雙手一攤, 「那段時間三人都是輪流來的,我也不知道。」
她倆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但是又很釋然。
薛凌霄很不屑, 「自然是我的。就憑他們, 如何可能?」
他喜滋滋地抱着我,「以後我來教她騎馬打獵,薛家以後就交到她手上了。」
溫知微沒什麼表情。
走出門後直接撞上了大殿的柱子,然後喃喃自語, 「——當真不是做夢?」
我被他逗笑了。
「我們有孩子了。」我柔聲道,「你不開心嗎?」
他激動得都快哭出來了。
孩子是軟肋。
可是對帝王來說,是不該有弱點的。
朕與其他人不同。
所以, 朕絕不會給他們任何一個人利用孩子拿捏朕的可能性。
這個孩子,一定是其中一個人的。
他們身後的家族在猜忌、懷疑和可能性中徘徊。
無法撒手放棄這樣的可能,卻又不敢全副身家地賭這個結果。
這就是我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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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下了一對漂亮的龍鳳胎。
女兒健壯活潑, 兒子安靜害羞。
三十年後, 女兒繼承了我的位子。
史官要記載我的一生,卻不知如何下筆,只好過來問我。
我思索一會, 道:「你就這樣寫——」
「朕登基那日來了癸水。」
「紅霞應月,赤龍天降。」
「吉兆,是大大的吉兆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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