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趁我在河裏洗澡時,偷走了我的衣裳。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嘴臉,我有些茫然。
聽說過偷仙女羽衣的,還是第一次遇到偷蛛絲的。
-1-
我懵懂的樣子似乎取悅了他。
男人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拱拱手,說出了那句經典臺詞:
「我沒有惡意,只希望你能嫁給我當媳婦。」
我越過他看向站在岸邊的老黃牛。
它一改那副忠厚老實相,一雙牛眼滿是怨毒地瞪着我。
我張張嘴,一個「不」字還沒說出口。
男人就跳進了河裏,朝我撲來。
原本清澈的池水頓時掀起一圈圈濁黃的泥灰。
他毫無顧忌地把我扛上了岸,盯着我潔白的身軀不住地咽口水:
「還真是撿到寶了。」
「牛郎牛郎,你可要把她的衣裳藏好。她失了羽衣,就得回去給你當媳婦了!」
岸上的老黃牛突然口吐人語,低沉地提醒道。
男人點點頭,意猶未盡地收回視線:「多虧你了,老夥計。趕明兒,我給你採最水嫩的新草喫。」
他拍了拍老黃牛,熟練地吆喝道:「走,回家!」
我被綁在老黃牛的背上,身上胡亂裹着男人散發着汗臭味的粗布外衫。
稍有不注意,大片瑩白的皮膚便會從衣襬下露出來。
-2-
男人沒有爲我遮羞的意思。
他牽着繮繩走在前面,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講着他的悽慘身世。
男人說他叫牛二娃。
他娘是個瘋女人,一直住在牛棚裏。
直到分娩,家裏人才知道她肚裏又揣了崽。
他是第二個在牛棚裏出生的孩子ƭů₎,就叫牛二娃。
「那牛大娃呢?」我問道。
牛二似乎沒想到我會搭茬,有些驚訝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隨即,他岔開話題,殷勤道:
「你放心。我們祖輩都是老實莊稼漢,疼媳婦,你進我家門不虧。」
老實人會偷人衣服,把人綁回家?
我翻了個白眼,沒再搭腔。
太陽西斜,把影子拉得老長。
土路又窄又陡,走了許久才見到些土磚房。
正是飯點,村路上不少人扛着鋤頭往家走。
隔老遠就聽到有人吆喝:
「牛二,你上山撿回來了個啥啊?」
「仙女!」牛二大着嗓門應道。
「哈哈哈哈哈哈你想媳婦想瘋球了吧,還仙女?家裏母蛤蟆都沒一隻。」
「出生的時候被牛踢成傻子了,跟他那傻子媽一個樣。」
「來嘍來嘍,大夥都出來看看嘍。」
「牛二討仙女媳婦嘍!」
-3-
嘈雜聲越來越近,不少人從簡陋的小院探頭看熱鬧。
我被捆得緊,只能偏頭趴伏在牛背上。
頭髮溼噠噠地黏在臉上。
老黃牛漸漸停了步子,人羣圍攏上來。
「這妮兒真白啊。」
有人戳了戳我露在外面的腿。
「咋不動彈,別是死了。」
……
聽着紛雜的議論聲,我輕輕勾了勾嘴角。
人還挺多。
忽然,擋住視線的溼發被人掀開。
一張滿是橫肉的男人臉湊了上來。
我往後縮了縮,男人卻湊得更近。
酒臭味燻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操,真讓你撿着個大便宜。」
隨即,屁股上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
牛二像是被這一聲響叫回了神,不悅地推開男人:
「你幹啥,這是我媳婦了!」
男人倒是沒惱,他搓搓手,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打個商量,我拿我媳婦跟你換行不?」
見牛二不說話,男人錘了他一下,似有不滿:
「我那媳婦可是正經八百買回來的,花好幾千塊呢!」
「不換!我這媳婦可是仙女。」
牛二不再多說,牽着牛繼續往家走。
男人喫了癟,扭頭啐了一口:
「誰家媳婦娶回來不鬧幾天?這不哭不鬧的,保不齊又是個傻子!」
-4-
牛二牽着牛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把議論聲甩在了身後。
不多時,他把我帶進了村尾的一方院子裏。
巴掌大的小院裏,柴房和牛棚擠在一起。
另一邊是間堪堪能住人的小木屋。
「以後這就是咱家了。」
牛二把我扛了下來,解開了捆在我身上的繮繩。
手指不經意間觸到我胸前的豐滿,他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紅暈,癡癡笑道:
「我們以後生兩個兒子,女兒也要,越多越好!」
他眼底的狂喜不作假,似乎已經沉浸在了兒孫滿堂的美夢裏了。
「我可以嫁給你,」我微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露出一抹柔媚的笑,「但我得先織一件嫁衣。」
牛二擰起眉頭,狐疑地上下打量道:
「啥?織嫁衣?織完你不會就跑了吧?」
我耐心解釋道:「有了嫁衣纔算是天地爲證,就算是將來被王母娘娘發現,也不至於將你我分開。」
見他還面有疑慮,我朝老黃牛的方向揚揚下巴:「不信你問它。」
牛二順着我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老黃牛。
老黃牛撇開視線,碩大的牛頭輕輕點了點。
牛二又問:「你得織幾天?」
我豎起三根指頭,笑容更深:「三天就夠。」
他這才放了心,擠出一個憨厚的笑:「那成。」
-5-
夜裏,我被牛二鎖在了柴房裏。
盈盈月光透過窄窗,投下一塊不大不小的亮斑。
我摸了摸角落裏一架不知廢棄多久的織布機。
木頭腐朽嚴重,輕輕晃動便能傳來嘎吱吱的異響。
空氣中散發着微微的黴味。
月光清透,就連細微的塵灰也鍍上了一層銀光。
我伸手在空氣中輕捻,一道銀絲便繞上了經軸。
織布於我而言不過是本能。
不過小半夜,我便織了大半。
布軸早就腐朽開裂。
大半匹雪白的錦布宛若溪水般蜿蜒在地,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宛若神蹟。
「啊!」一聲壓抑的驚呼從門縫傳來,「當真是天上的仙女,能用雲霞織錦咧。」
我的嘴角微不可聞地翹了翹。
想必是牛二怕我跑了,半夜跑來偷看。
我裝作沒聽見,一心一意地織布。
梭子在我手下飛掠,穿梭在細密的蛛絲中。
老黃牛眼珠子賊兮兮地轉了一圈,貼在牛二耳側道:
「牛郎牛郎,不要讓她總織布了,得趕快讓她懷個孩子。孩子捆着娘,她就不會逃走了。」
「可要是沒有嫁衣,王母娘娘要拆散我們怎麼辦?」
牛二焦躁地在大腿上抓了抓,面露猶豫道。
老黃牛張張嘴,正要說什麼。
「當——」梭子落地,發出一聲鈍響。
老黃牛眼裏閃過一絲恐懼,甩了甩禿尾,沒再張口。
「算了,好飯不怕晚……」
牛二便以爲自己想對了,嘟嘟囔囔地回了木屋。
-6-
第二天太陽昇得老高,柴房門才傳來鐵鎖碰撞的響動。
門縫裏露出牛二那張混雜着怒意的臉。
我抬手遮了遮過於刺眼的陽光,柔聲問:
「怎麼了?」
「半夜有黃鼠狼跑進院裏,把雞都給咬死了。」牛二手重重在門板上砸了一下,沒好氣道,「操,你昨晚沒聽見動靜啊?」
我怯懦地搖了搖頭,指了指地上:
「我昨晚織了半宿,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着了。」
「這都是你織的?!」牛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錦布透着淡淡的粉色,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看着就不是凡物。
他上前摸了摸地上細膩的錦布,兩眼放光:
「這要拿到鎮上,能賣好些錢了!」
「當然。」
我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村民的吆喝聲:
「牛二?牛二!老王頭媳婦兒要生娃了!」
「老王頭說生出兒子,給發雞蛋呢!你去不?」
聽到有便宜可佔,牛二扭身便往外走。
剛邁出門檻,忽又頓住。
他扭頭盯着我看了兩秒,猶豫片刻道:
「你跟我一起去。」
多個人多領個雞蛋。
反正人多我也跑不掉。
我在心裏默默替他補上了沒說出口的話。
牛二攥着我的手腕出了破落的院門。
等在門外的村民看見我,眼珠子瞪得老大:
「我的個乖乖,你還真撿個俊媳婦啊?」
Ṫù²牛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大手油膩地摸上了我的腰:
「可不是,我媳婦會紡布,是天上仙女下凡呢!」
村民嚥了口唾沫,豔羨道:
「那啥,走吧。一會人多了擠不進去。」
-7-
老王頭住在村頭第三家。
祖祖輩輩都是地裏刨食的農戶。
直到小王熬成了老王,才湊夠錢買了個傻子媳婦。
傻子媳婦便宜,又能生孩子。
眼瞅着家裏香火有望。
摳門一輩子的老王頭一拍大腿。
只要生的是兒子,在場的每人發個雞蛋沾沾喜氣。
我跟着牛二到時,小院裏已經擠了不少閒漢。
正三三兩兩地蹲在陰涼處抽菸。
見牛二拉着我進來,紛紛蒼蠅似的湊了過來,嘴裏不乾不淨道:
「呦,睡熟了嗎就往外帶?」
「要是回頭跑了,誰抓到就算誰的,可不還你。」
「牛二,你給咱說說,這仙女的滋味跟外面買的有啥不一樣?」
……
牛二把我摟得更近,笑得滿臉得意:
「我媳婦可是天上地下都難找的,伸手抓抓就能紡布……」
話未說完,屋裏就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聽得人心裏一顫。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了不遠處那間臨時搭起的柴房。
粗布門簾被人掀開,濃烈的血腥氣散了出來。
不少聚集在門邊的人都滿臉嫌惡地避了避。
「老王頭!」一個滿手是血嬸婆走了出來,急吼吼的衝男人堆罵道,「你先前也沒說你這婆娘是個傻的啊?!
「不會使勁,按也按不住。這女人生孩子本來就是闖鬼門關,再生不出來,眼瞅着就是一屍兩命!」
「保小!一定保住娃!桂婆你想想辦法,我老王家可不能沒後啊。」
老王頭摩挲着黝黑髮亮的禿頭,急得直跺腳。
「我還能有啥辦法?!神仙來了都難救!」
桂婆斜眼瞧他,寸步不讓地懟了回去。
-8-
喊我們來的村民用胳膊肘拐了拐牛二,小聲道:
「你不說你媳婦是仙女嗎?看能給救救不?」
他這一聲又把周圍人的注意力拽了回來。
「可不是!不說是仙女嗎?使兩招法術給我們看看。」
「回頭讓老王頭多給你倆雞蛋。」
「吹吧就,還仙女。外面撿個傻子媳婦就以爲自己癩蛤蟆昇天了。」
……
牛二臉漲得通紅,頗有些騎虎難下的意思。
「牛二說他家仙女媳婦能行!」
不知誰喊了這麼一句,連桂婆那邊也看了過來。
牛二羞惱地揚起巴掌,眼看就要朝我扇下來。
我不着痕跡地避了一步,趁機柔聲道:
「讓我去試試吧。」
「你能行?」牛二斜瞥我一眼,冷哼道。
拗不過人羣中起鬨聲越來越大,他威脅似地瞪了我一眼,扭頭衝老王頭喊:
「這要是生下來了,你可得給我包紅包!」
我跟着桂婆進了柴房。
門簾一掀,濃烈的血腥氣便湧了過來。
我閉了閉眼,抑制住幾乎本能的衝動。
待太陽穴處躁動的兩對側眼漸漸平息後,我靠近了躺在稻草上的女人。
乍一看,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瘋女人的四肢細得皮包骨,關節突兀地支着。
一隻手臂明顯彎折成了扭曲的角度。
肚子卻大得畸形,清晰可見的血管盤繞在還算白皙的肚皮上。
她虛弱地大口呼吸,四肢無力地抽搐着,像被拋到岸上窒息的魚。
也像黏在網上垂死掙扎的飛蟲。
-9-
「你看吧,這哪還能救活。」
桂婆靠在門框上,宣判了瘋女人的死刑。
我掀開搭在她大腿上的棉絮,露出一片鮮血淋漓的破爛皮肉。
可見剛剛桂婆爲了把孩子強拉出來,剪開了她的身體。
此時,瘋女人早已出氣多進氣少。
但察覺到有人靠近,她還是拼命地扭動着身體試圖反抗。
小股的血液復又湧出來,凝聚成了小小一灘。
我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拿出一小片蛛錦附在她的傷口上。
這樣大的傷口,蛛錦裏的毒素很輕易就能侵入她的血液。
果然,短短几秒,瘋女人就癱軟了下來。
癲狂的眼神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媽媽……」
一滴濁淚順着眼角隱入鬢髮,她的嘴脣無力地動了動,宛若囈語。
「誒呀,你躲開!」桂婆眼睛瞪得老大,一把推開了我。
桂婆伸手探了探,不管不顧地把嬰兒從她破爛的身體裏扯了出來。
粗糙的大手拍了兩下,嬰兒發紫的嘴脣裏才爆發出一聲細弱的哭聲。
「活了活了!」
桂婆把孩子翻過來,臉上剛剛持續不到一秒的喜色又沉了下去。
她沒再看稻草上已經逐漸失溫的女人一眼,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誒呀,男的女的?」
門外依舊嘈雜。
「女娃。」
空氣靜默了片刻,老王頭恨恨地啐了一口。
「還不如保大了,生個賠錢貨。」
聽說生下的是女孩,村民們假模假樣地安慰了兩句,便逐漸散去。
剛剛還命懸一線的嬰兒被晾在藤椅上,不知死活。
我嘆了口氣,又從袖口抽出一卷蛛錦,把孩子包了起來。
孩子的哭聲減弱,漸漸陷入了昏睡。
-10-
牛二皺着眉頭道:
「哎呀,這布能賣好些錢呢!敗家娘們!」
說罷,他粗暴地扯着我往外走去。
家裏的雞無故慘死,又沒分到雞蛋。
牛二把滿腔的怒氣都撒在我的身上。
「誒,牛二家的,你這布是在哪買的?」
桂婆連忙攔住牛二,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剛纔她可是看得真切。
無論多瘋的女人,被這布一貼準保服服帖帖。
這要是賣給那幫新娶媳婦的漢子,還不知道要多搶手。
「我媳婦自己織的。」牛二眼珠轉了轉,停了腳步,「這可是拿天上雲彩織的,能那個治百病。男的穿上生龍活虎,女的穿上包生兒子……」
眼看他吹得越來越起勁,就連老王頭的眼睛都亮了亮。
他把手裏的旱菸一扔,顫巍巍道:
「二娃啊,你說的是真的啊?穿上這布做的衣裳,就還能行事?」
抬腳欲走的村民又紛紛聚了回來。
鄉野奇聞聽得多了,真遇到還是第一次。
人聚得多了,桂婆先急了:
「牛二家的,咱可是說好了啊。織出來可得先供着我這邊!」
這話一出,像是水珠滴進了熱油鍋。
人羣一下就炸了。
「真這麼神?啥功效的,我剛剛沒聽全乎。」
「說是天上來的神布,你家老孃穿上都能回春呢!」
「那桂婆是多精的人,她都搶着要呢!能有假?!」
「牛二可真是轉了運了,白撿這麼個能下金蛋的婆娘。」
-11-
一時間,我織的布在村裏傳開了名聲。
人羣散了又聚。
柴房那扇透氣的窄窗上密密麻麻貼滿了眼睛。
「呦,還真是用雲彩織布啊!」
「咋可能?!絲線那麼細,你是不是眼花沒看清啊?」
「起來起來,讓我看!」
「這婆娘俊是俊,但這小腰看着不好生養。」
我側身坐在織布機前,不疾不徐地織網。
啊不,是織布。
布是看得見的絲,看不見的才叫網。
微風吹拂,屋檐下的蛛網卻紋絲不動。
「你們可都看見了!我牛二沒騙人!」牛郎在人羣中仰着下巴,像只鬥勝的公雞,「我家這天絲十里八鄉都找不着!」
經他一宣揚,不少人都蠢蠢欲動。
老王頭擠不進前排,大着嗓門喊:
「二娃子,你可是我看着長大的。以前困難的時候,我可沒少給你送糧啊……」
牛二臉一垮,語氣生硬:「八百塊一米!一分錢都不能少!」
人羣中炸開驚雷。
「八百!你要搶錢啊!」
「可不是?!你這價定得也忒高了!」
「兩米布都夠娶個傻媳婦了……」
「娶媳婦?不下蛋的雞有啥用。」牛二嗤笑一聲,毫不退讓,「穿上這天絲做的衣裳,保準你夜夜當新郎,兒子十個八個不嫌少!」
「別人家媳婦也行啊?」有不懷好意的閒漢插話。
不少人都不懷好意地笑出了聲。
牛二吹上了頭,大手一揮:「有我家這天絲,老母豬都能揣上你的崽!」
「去你的吧!你纔跟母豬配崽!」
人羣中鬨笑聲一片。
無人在意的角落裏,老黃牛煩躁地甩了甩禿尾。
黃亮的牛眼瞪着柴房的方向,滿是不甘。
-12-
一整個下午,牛二的院子都絡繹不絕。
直到黃昏將至,牛二才歪斜在躺椅上,把懷裏的紅票點了一遍又一遍。
末了,他重重地靠在藤椅上,長舒一口氣。
他牛二佝僂了小半輩子的腰板,終於是直了一回。
視線瞥過柴房裏嘎吱作響的老織布機,他眼中流露出滿意的神色。
不用養蠶就能有布賣,這買賣穩賺不賠。
可饒是他把天絲吹得玄乎,也有不少村民拿不出買布錢。
到後來,牛二賣紅了眼。
一袋米也肯賣,一籃雞蛋也肯賣。
實在家中揭不開鍋的,可以用女兒婆娘抵。
換得巴掌大的一塊布,村民也千恩萬謝地貼身揣着。
就指望着它能讓自己重振雄風,延續香火。
牛二砸砸嘴,盯着我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
腰細屁股大,織的布還能賣上好價錢。
這媳婦撿的真不虧!
他難耐地在身上抓了抓,起身走進了柴房:
「媳婦織布累了吧,老公幫你鬆快鬆快。」
只是手還沒觸到我的肩膀,就被門外傳來的吆喝聲打斷。
「人我給你領來了,」白天沒搶到布的村民扯着個年歲不大的姑娘進了小院,急吼吼地走過來,「我家的可是黃花大閨女!能多扯點吧。」
牛二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了一圈。
姑娘的頭幾乎埋進了胸口,淚水含在眼眶裏將落未落。
「二叔你可真行,」牛二砸砸嘴,順手在我剛織出不足一米的布上齊根劃了一剪子,「拿走吧。」
「還是我大侄子大氣!」男人如獲至寶地捧着布,扭頭便走。
留下自己姑娘面如死灰地立在原地。
-13-
牛二面頰漲紅,扯着姑娘就往屋子裏走。
鎖上柴房前,他還不忘叮囑道:
「咱家還欠好幾匹布,你織快點。」
我柔順地應了一聲,手中不停。
餘暉灑在織布機上,把蛛錦又染紅了幾分。
沒過幾分鐘就聽到牛二震天響的呼嚕聲。
緊接着就是姑娘慌亂跑出院子的聲音。
我嘴角勾了勾,織布的動作也輕快了許多。
牛二這一覺足足睡到了後半夜。
他迷迷瞪瞪地踩着拖鞋去院角放水。
走到牆邊,突然被一道龐大的黑影擋住了路。
濃郁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牛二漿糊似的腦袋瞬間清醒過來。
他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聲音裏透着恐懼:「老夥計,是你嗎?」
黑影動了動,挪步到月光下。
只見老黃牛血淋淋地站在院子裏,身上的皮被盡數剝下。
血肉暴露在空氣中,隱隱可見白骨。
「牛郎牛郎,是我對不起你。」老黃牛悲鳴一聲,血淚順着眼眶淌了下來,洇開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那女人不是什麼仙女,是成了精的蜘蛛。她是要殺了你啊!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可我看着你長大,實在不忍心看着你去死……村裏來了個和尚,天一亮你便去尋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老黃牛話音剛落,牛二就一頭栽倒在地。
褲子上不知何時暈開一大片腥臊的水漬。
-14-
小院裏重新恢復了寂靜。
直到日上三竿纔有人敲響小院的大門。
牛二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後腦勺。
「真邪了門了,」他嘟嘟囔囔地去開門,「來了來了,別敲了。」
剛拉開一條縫,門外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
又是昨天喊他去老王頭家的村民。
「強子?你咋來了?」牛二回身把門掩上。
強子嘴角掛着一絲不懷好意的笑,揶揄道:
「聽說昨天小花才進屋三分鐘,你衣服還沒脫完就打上呼嚕了?你家那天絲也不頂用啊。」
「放屁!我那是下午算賬給累的,」牛二記憶逐漸回籠,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你這輩子都見不着這麼多錢!數得我手抽筋。」
強子語塞,卻也沒惱,轉頭說起了另一件事:
「你不知道吧,今天早上村裏來了個和尚!拽着村長新做的天絲衣就不撒手了,非說是……」
「和尚有什麼……」
牛郎不耐煩地打斷他,可話說到一半,卻突然眼珠子瞪得老大。
他猛地劈手抓過強子的衣襟,公鴨嗓都劈了岔:「你說來了個啥?!」
強子被他這一驚一乍弄得不快,胡亂掙開:
「和尚啊!咋的,你沒見過和尚?」
牛二沒有應聲,腦中猛地回憶起昨夜被剝皮的老黃牛字字泣血的樣子。
「你咋的了?天天神神叨叨的。」見牛二面色難看地默默站着,強子自討沒趣,找了個藉口飛速溜了。
-15-
牛二朝牛棚的方向走了兩步,惶惶側頭,不可思議地盯着院牆。
牆邊的沙土地上突兀地印着四個深紅色的血蹄印。
牛二瞪大眼珠,手腳並用地朝牛棚方向跑去。
看到老黃牛安然無恙,他泄了力一般癱坐在地上:
「老夥計,你嚇死我了!我昨晚……」
「那不是夢,」老黃牛黃亮的眼睛盯着他,流露出一絲悲憫,「那和尚身上的袈裟有蛛錦的氣味,想必是除妖所得。你快去尋他來,等妖女織成嫁衣就來不及了!」
牛二茫然地張了張嘴,隨即驚恐地看向柴房方向。
柴門內,我適時地敲響了門板,喚道:
「牛郎,你在外面嗎?」
汗珠順着牛二的額頭滾落。
他像被狗攆一樣衝出小院,直奔強子家。
打聽到那和尚的歇腳地,他又轉頭去了後山。
說是後山,其實不過是一處不算高的坡地。
周圍淨是石頭地,少有人來。
果然有個老和尚在荒廟裏打坐,身上破舊的袈裟早已看不出底色,一副落魄樣。
老和尚像是早就料到他會來一般,唸了聲佛號,緩緩睜開雙眼。
「大師……」
牛二嚥了口唾沫,猶豫片刻,卻不知道從何開口。
「你可是從山裏撿了個女人?」和尚問道。
「對,」牛二撓了撓頭,又連忙補了一句,「我們倆看對了眼,我就把她帶回家當媳婦了。」
老和尚眉頭皺起,斥道:
「你糊塗啊!她是山裏成了精的母蜘蛛,快些將她送回去。」
「你憑什麼說我媳婦是蜘蛛精!」牛二梗着脖子,臉憋得通紅,「我們兩情相悅,就算她是妖精我也愛她!」
-16-
老和尚耐着性子解釋道:
「妖精是沒有情愛的,你留着她,整個村子的人都要陪葬啊。」
見牛二還面有猶豫,老和尚繼續說:
「你想想,自從撿她回來,村裏的畜生和人是不是接二連三地出事?」
牛二抿起嘴,眉頭皺得死緊。
先是家裏的一窩雞,然後是老王頭家的傻子媳婦,還有昨夜被剝了皮的老黃牛……
牛二臉色越發蒼白。
他扯住老和尚的袖子,急道:「大師,那有什麼辦法能不讓她殺人?」
「施主莫急,」老和尚輕飄飄拂開他的手,語氣鎮定,「只要將這妖女所織的蛛錦全部燒掉,然後將她送回原地。此劫便可消弭。」
牛二的手一頓,不可置信道:「還得全部燒掉?!那我……」
還未說完,他便猛地噤聲。
隨即,又換了副誠懇的樣子,低聲道:
「大師,我跟我媳婦感情好好的,分不開啊。」
「你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只要讓她不能殺生就行。」
牛二眼珠轉了轉,扯開褲腰,從內兜掏出幾張紅票,殷勤地塞給對方。
老和尚不爲所動,表情多了幾分嚴肅:
「施主是不肯將她送回去了?」
牛二語塞,猶豫片刻,終是服了軟:「我……我想想不行嗎?好不容易得個媳婦,我捨不得啊。」
老和尚見勸不動他,長嘆一口氣:
「此事關乎全村性命,施主可要想好。
「若是想好了,便來這廟裏尋我。
「只是有一條,千萬要趕在她織成嫁衣之前將她送走,不然全村無一人能活。」
「一定一定。」牛二無聲地打了個激靈,點頭哈腰地應着。
隨後他便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17-
聽到院門處有響動,我活動了下有些酸澀的脖子。
撫過織布機上顏色越發豔麗的蛛錦,我滿意地笑了笑。
「咣——」
鐵鎖撞擊的聲音過後,柴房門被牛二大力撞開。
他喘着粗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整整齊齊的幾大摞蛛錦。
「看你,這一頭的汗。」
我徐徐起身,拿着新做的帕子緩緩擦去他額頭上的汗。
牛二瞳孔驟縮,劈手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捏斷了我的骨頭。
「這麼多……全是你昨晚織的?」他指着地上的布,聲音乾澀地問道。
「是呀,」我笑得越發溫柔,撒嬌似的晃了晃手,「有了這些布,今天就可以開始縫製嫁衣了。」
我帶着一縷馨香湊近他,輕聲耳語:「等縫好嫁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牛二像是被燒火棍燙到一般,猛地將我推倒在地,眼神中掩飾不住的驚恐。
「牛郎?」我撐起身,有些委屈地喚他。
他定了定神,卻依舊不肯靠近:
「那什麼,我還欠別人家幾匹布。這些先拿走,嫁衣不急織啊。」
說罷,他手忙腳亂地把還掛在織布機上的布匹扯了下來,連着地上堆疊的一部分都抱進懷裏,匆忙出了門。
柴門外又傳來了落鎖的聲音。
被扯抽絲的殘布掛在機軸上,不滿似的Ťù₃緩慢蠕動。
我安撫般地攏了攏剩餘的蛛絲,重新坐回織布機前。
「嘎吱嘎吱——」
織布機又動了起來,令人牙酸的聲音迴盪在小院裏。
-18-
與昨日不同,今天的小院異常冷清,無人光顧。
我安靜地坐在柴房裏,手下的絲線有生命一般相互纏繞。
不多時,成匹的紅布便血河似的蜿蜒在地。
直到日頭西落,牛二才頂着滿頭的汗水回來。
揣不下的紅票從口袋邊飄落,也來不及撿。
他三兩步衝到柴房門前。
隨着柴門打開,夕陽落在幾乎把地鋪滿的紅錦上,映出一片血色。
牛二目眥盡裂,發瘋似的把紅布從織布機上扯下來,不管不顧地扔出門外。
我安靜地坐在木凳上,看着他幾近瘋狂的樣子。
他扔完紅布,又在周圍的柴堆裏翻找:
「還有嗎?!你是不是偷藏了?」
一無所獲之後,他回頭揪起我的衣領,怒道:「你縫嫁衣了嗎?我問你縫沒縫嫁衣?!」
「牛郎是等急了嗎?」我隨着他粗暴的動作晃來晃去,語氣卻輕柔依舊,「還沒有,但很快了。很快就能織好了,到時候……」
「還沒有,還沒有……」
牛二喃喃重複着,嘴角扯出一抹難看的笑。
他鬆開我,匆忙落了鎖,跌跌撞撞地抱着紅布跑了出去。
「哞——」
老黃牛突然悲鳴一聲,喚住了牛郎。
「牛郎啊牛郎,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呢?」老黃牛老淚縱橫,血紅的淚珠撲簌簌淌了下來,「再不殺她就來不及了啊。」
「閉嘴!我把她的布都拿走,看她拿什麼織!」牛二一聲暴喝,眼白上爬滿了血絲,「要不是你,我會撿這個妖女回來嗎?」
「畜生還管起人的事來了,等我回來,看我不收拾你!把你剝皮喫肉,讓你再來管我!」
牛二罵罵咧咧地往外跑,抱不下的紅布在他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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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黃牛不再說話,沉默地注視着牛郎離去的背影。
天色漸黑,牛二把紅布一股腦地送到了桂婆家。
他揣着滿兜的紅票再一次趕去了後山荒廟。
廟裏漆黑一片,哪還有人?
牛二急得火上房,扯着破鑼嗓子就喊了起來:
「大師!大師!你在哪呢?!」
見無人回應,他愈發慌張:
「老不死的你敢騙我?!出來!」
突然,他身後傳來一道佛號:「施主可是在找我?」
牛二猛地回身。
只見老和尚拎着把柴刀,另一隻手提着幾根乾枝,似乎剛撿柴回來。
牛二剛鬆了口氣,就又提了起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片紅布,幾乎貼到了老和尚眼前:
「那妖女的布不知道爲什麼就變紅了,織的布也越來越多。」
「她還說,」他嚥了口唾沫,聲音滿是恐懼,
「她說很快就能織好嫁衣了,大師我想通了,你救救我吧。」
老和尚凝神看了他片刻,緩慢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牛二見他這副神色,心裏更慌,把下午新收的紅票一股腦掏給了老和尚。
「我還有!我還有錢!只要你能救我,我再付你三千塊!」
「來不及了。」老和尚依舊搖搖頭,提着那幾根枯枝走進了荒廟。
「大師!大師!」
牛二在他身後急得直跺腳。
見老和尚恍若未聞地往黑暗裏走去,牛二眼中忽然劃過一絲狠戾。
他飛起一腳踹在老和尚背上。
老和尚猝不及防向前撲去,額頭狠狠撞在裸露的石塊上。
一聲都沒發出來,就昏死過去。
牛ţũ̂ₑ二喘着粗氣,啐了一口,撿起老和尚掉在地上的柴刀。
走了兩步,又回頭扒下了老和尚的袈裟。
這一摸不要緊,正巧摸到了內襯滑溜溜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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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把袈裟一翻,赫然看見了裏面縫着的純白色蛛錦。
他忽的想起了老黃牛說的,老和尚身上有蛛錦的味道。
他稍一琢磨,忽然心裏有了底,索性又把老和尚身上翻了個遍。
見實在翻不出東西,才提着柴刀往家走。
下山的路上,牛二在心裏盤算着。
回去取完錢就離開村子,走得遠遠的。
等出去了再花錢買個清清白白的媳婦,好好過日子。
想完這一切,他又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等他跑到家門口,天早已黑透。
他站在院門口悄悄開了鎖,踮腳進了院子。
一陣微風吹過,馨香撲面,細絲糊了他一臉。
牛二抹了把臉,這纔看清院內的情景。
柴房門大敞着。
正對着柴房門口的牆上掛着兩件大紅喜服。
織布機上點着兩隻紅燭,蜿蜒的燭淚掛在機軸上,像是沁了血。
牆面雪白,在燭光下折射着細碎的微光。
我靜坐其間,笑容有些模糊:「牛郎,今天就是我們的大喜日子了。」
牛二像是才反應Ťṻ⁾過來,發瘋似的Ŧū́⁸扭身向外跑。
我勾勾手指。
細絲纏上他的腳踝,生生將他拖了回來。
看着他近在咫尺又驚恐萬狀的樣子,我拍拍他的臉, 納悶道:
「你不是不嫌棄我是妖女,很愛我嗎?」
「你!你……」他磕巴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整話。
忽然,他面色一咬牙,手中的柴刀狠命的向我劈來:
「我殺了你!」
我下意識仰頭一躲, 手中絲線鬆了片刻。
牛二見一擊未中,連滾帶爬地衝向門口。
起身時,他猛地將織布機上的紅燭推倒。
火舌瞬間引燃了周圍的枯柴。
「去死吧。」
牛二站在門口,扭曲的臉上充斥着貪婪的狂喜。
他把門上的鐵鎖重新扣上, 暢快地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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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門裏傳來清脆的叩擊聲。
牛二的笑容僵在臉上,倉皇后退,卻一頭栽倒在地。
兩條腿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逐漸麻木。
他咬着牙朝院門口爬去。
忽然看見院門外立着個模糊的人影。
他定睛看去, 竟然是滿頭是血的老和尚。
在巨大的恐懼之下, 牛二也顧不得自己剛剛差點殺了老和尚,含混不清地喊道:
「大師, 大師救我,救救我啊。她Ṱṻ²是妖女,快!快殺了她!」
他半個身子都僵着,只能在地上像蛆蟲一樣爬行。
短短一段距離, 等他語無倫次地拽住老和尚的衣角時, 口眼早已歪斜。
老和尚嘆了口氣, 唸了聲佛號:「我早同你說過,她是害人的妖。」
「啊啊——」
涕淚淌進牛二半張的嘴裏, 只有眼珠還能轉動。
火苗順着空中細不可見的蛛絲向四面八方竄了出去。
不消多時,整個村子都陷入了火海。
噼啪作響的屋子裏卻無人哀嚎,一切都在詭異的安靜中熊熊燃燒。
他們身上的蛛錦在火光中透着紅的耀眼。
這一夜,全村的男人都如願做了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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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大地上時,大火才完全熄滅。
柴房早已燒成了架子, 只剩下白色的蛛絲裹着房梁, 支撐着搖搖欲墜的屋頂。
木板牆被燒成灰燼,露出裏面巨大的白色蟲繭。
「噗——」一聲輕微的泄氣聲過後,繭殼塌了下來。
我還坐在那張木頭凳子上, 懷中的蛛錦裏裹着沉睡的嬰孩。
院門口,老和尚還石像般立在那。
我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還不走啊?」
老和尚動了動不太靈便的手腳, 從牛二僵硬的屍體上撿起自己破舊的蛛錦袈裟, 衝我點了點頭:
「我壽數將盡,想再看你一眼。媽媽。」
他遙望着我懷裏的嬰孩,輕輕問道:
「爲什麼要救?」
「這村子裏的人爛心爛肺, 心都黑透了。」我看了看冒着青煙的廢墟,復又將視線落回腳下,蟲繭裏還躺着幾個年歲尚小的孩童, 正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柔和下來, 輕聲又道:「可他們還有救。」
老和尚默默不語,佝僂着轉身離開。
我看着他的背影,問了一樣的問題:
「你又爲什麼要救?」
老和尚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要救的,佛度有緣人。」
「犟和尚。」我嗤笑一聲, 將昏睡的孩子們墊着蛛絲放在老黃牛枯骨一般的背上,轉頭狠踹了它一腳。
「試了多少次了,還不死心。」
「就慢慢贖罪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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