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孃一向最偏心我。
但皇都淪陷前夕,他們帶上全家出逃,卻偏偏忘了喊醒睡夢中的我。
一覺醒來,發現院子空蕩蕩的。
可我一扭頭,忽然發現我不是唯一一個被落下的。
我爹和外室所生的那個私生子竟也還在。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臉上似笑非笑:
「二姐姐,你怎麼淪落到跟我一樣了。」
爹孃肯定會回來接我的。
這話正要脫口而出時,我頓了頓,又清了清嗓子,面露坦然之態:
「是我自己不肯走的。」
-1-
他皺了皺眉:「爲什麼?」
我一本正經:「北狄軍都打進來了,縱是走了也不安心。」
話音剛落,一道急促的吼聲穿牆而進:「城門已關!再闖者死——」
把我嚇得一激靈,下意識便往牆角躲。
怎料我這位名分不正的弟弟看見我露怯,竟捧腹大笑起來:「二姐姐,你還逞強呢。」
「朱青雲!住口。」
我喝了他。
卻難免有些心虛。
我剛剛是說了謊。
可我確實不知道要怎麼圓這個大烏龍。
爹孃不是故意不帶上我的。
應該是夜裏逃走時困蒙了,而且那會人多又雜,纔有了這百密一疏。
他們最疼的就是我。
從前家裏不寬裕的時候,但凡能找着一個白麪饅頭,都是緊着我喫的。
後來經商,錢銀充足了,綢緞首飾都給我用最好的,連院裏的丫頭都比妹妹的多一個。
反而是朱青雲,這些年一直是被冷落的。
他的親孃與我阿孃曾是閨中密友。
結果與我爹珠胎暗結,還生下了朱青雲。
我爹把他抱回來之後,家中雞飛狗跳了好一陣子。
最後大家雖勉強接受了這個私生子,但平日裏,關懷是沒有的,只是保他喫穿,不讓他挨餓受凍罷了。
後來也肯讓他去學堂念些書。
那還是因爲他屢屢尾隨在大哥身後,裝作是書童混進學堂,引起先生的注意之後,我爹才正經把人送了進去。
可如果說特地拋棄,倒不至於。
何況我也被落下了。
想明白後,我對朱青雲說:「爹孃肯定是有別的用意。」
他很不屑:「能有什麼用意?皇族跑了,北狄軍打進來了,這兒徹底完了,留下的人只能是等死。」
我瞪了他一眼,卻也沒反駁。
朱青雲言語犀利,可說的卻是真的。
-2-
早在幾日前,民間就出現了一些風言風語。
不僅說北狄不出三日就會攻陷應安府。
可應安府是皇都,那些皇室子弟都還好好地住在應安府。
我還扭頭對爹說,自己昨日在街上看見了長公主的車駕。
而那時我被人絆倒在車前,受侍衛申斥,還是長公主探出身子,親自把我扶起來。
所以,纔沒有什麼皇室撤離的事。
我爹聽得也認真,並且還附和着大家的話頭,說傳言荒謬。
但他轉頭就回了家,告訴其他人,說他買通了城守,夜深之時立刻出城。
我不明白,但也趕緊回去收拾好了包袱。
後來,我沒躺在牀上睡,就坐在門口等人過來喊我。
可眼皮一闔一睜,張眼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外面很吵,馬蹄踐踏、刀劍廝殺的聲浪久久未息。
這時大家才發現,應安府裏確實不見了皇室的蹤影。
後宮裏的皇后公主,前朝的太子、王爺和重臣,都已經撤離。
卻也沒全部撤走。
比如我親眼見過的長公主。
還有傳聞中備受聖恩的皇太孫。
他們還留在王都。
北狄軍扔下我朝皇帝的屍身時,就是他們帶人去收回來的。
本來百姓們都還羣情激憤,可看見遺軀時,紛紛啞了聲。
他們去衝城門,卻一個接一個地成了刀下厲鬼。
往日熱熱鬧鬧的市井,瞬間成了肅殺的亂葬崗。
我也是夾在人羣的其中一個,只是看見前頭在大開殺戒之後,才憑藉着小身板鑽了出來。
回到家後,我才發現朱青雲的。
他慢悠悠地走出來,順道朝我幸災樂禍了一番。
我沒時間跟他計較,攥緊了包袱問他:「再不想辦法就真走不了了,你不着急啊?」
「城門一鎖,死路一條,我着什麼急。」
-3-
我有些鬱悶,外頭的北狄軍忽然又下了新的命令。
要大家在今日之內交出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
不交也沒關係,反正從明日開始,他們就會逐門逐戶去搜。
如果發現哪家敢把財物藏掖起來,那就扔去馬廄餵馬。
不是讓人去喂。
是以人爲飼。
我和朱青雲都沒有猶豫,把眼前看到的、但凡是有些光澤的東西,通通都拾了出來。
是朱青雲出去上繳的。
我忙着翻箱倒櫃地找爹孃有沒有留下來的信物。
可有個紅木櫃打不開,好像被什麼卡住了一樣。
恰好朱青雲這時回來了。
可他沒有過來幫我,而是站在門檻處盯着我看了會,然後說:「換上我的衣服,再把我的頭髮束起來。」
「怎麼了?」
「換。」
他的眼神烏沉沉的。
我點點頭,說好。
朱青雲接着講,剛剛出去的時候,聽說北狄人對皇室私逃這件事很生氣,抓了宮人來折磨,於是問出,還有些來不及撤走的皇室子弟,這會正藏匿在尋常百姓家。
明日搜城,肯定安生不了。
聽見這話時,我正對着費了大勁才拉開的木櫃子沉默不語。
終於知道爲什麼拉不開了。
裏頭躲了人,還想拼命把櫃門往回扣呢。
我把人揪出來,看清是個十歲的小公子,還穿着金絲綢緞。
「你是誰?」
「穆……穆玉昌。」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臉龐瞬間漲得通紅。
皇室也姓穆。
眼瞅着我和朱青雲臉色都變了,穆玉昌猛地抓住我的袖角,苦苦懇求:「我沒地方可躲了,別趕我出去,我會死的。」
我爲難地說:「可不把你交出去,我們也會死的。」
可朱青雲卻搖了搖頭:「夫子同我說過,君子立身處世,當有風骨,不可出賣他人。」
他越過我,接着問清了穆玉昌的來頭。
穆玉昌,自己是宮裏的十二皇子。
因爲貪玩,悄悄鑽進宮裏的密道直接出了城,在城外快活了好幾日。
可偏偏,皇室撤離的時機就是那會。
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又害怕,只好跟着那些郡主世子們往應安府各處躲。
而我家牆不高,他正好能翻進來。
我呼吸一緊:「宮裏的密道能出城?」
穆玉昌點頭如搗蒜:「能!」
可他這晃起的腦袋還沒定下來,就被朱青雲別住了脖子。
他驚恐地看着朱青雲,雙手又撓又抓。
朱青雲不爲所動:「你如果答應帶我去找密道,我明日纔會掩護你。」
穆玉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好,好!」
事後,我問朱青雲:「你的君子論呢?」
「二姐姐,我不做君子,怎麼把密道的事哄出來?而且形勢所迫,不算我使詐。」
他彎了彎眼睛,儼然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我想起來,他從前有事求我時就是這副神態。
後來去討好祖父祖母時也是這樣。
老人家心軟些,就着了他的道,總是悄悄給他塞東西。
我娘知道了,不好置喙長輩,只能嗔責他心眼子比青石板上的塊頭都多。
-4-
但就因爲那些心眼兒,才讓穆玉昌在北狄士兵闖進來搜室的時候,躲過了一劫。
可餘下的皇室子,大概是拿不出像密道這樣誘人的餌頭,所以被掀了出來。
郡主當街被士兵扯鬆了衣裳,羞憤地往刀刃上撞。
世子屈下沉重的膝蓋,再弓起背,把手撐在地上,形成矮凳的模樣,讓北狄的將軍能踩着他下馬。
下了馬,將軍大搖大擺地往宮裏走。
一是北狄那些級別高的將領,這些天已經把皇宮當成自家一樣。
二是長公主和皇太孫都被軟禁在裏面,這夥人每日不去監看着,就不踏實。
原先大家都猜測,長公主和皇太孫是必死無疑的。
結果因爲他們留了下來,沒有跟着遷都,又不作任何藏匿之舉,反而讓北狄那邊高看了兩眼。
可這高不高看的,都是虛的。
據說留着這二位,歸根到底是爲了能在攻城之後,穩一穩民心。
北狄還沒有屠城的打算。
他們是奔着佔據中原來的,當然是人和城都要。
不聽話的賤民要殺。
順帶把那些蠢蠢欲動的給嚇唬迷糊了,纔會變安分。
這時要給些甜頭。
留下長公主和皇太孫性命,是要藉機跟城中百姓表示,既然他們都能與穆氏皇族和睦相處,其餘人只要安分守己,下場不會淒涼到哪裏去。
這叫,恩威並施。
朱青雲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反應平淡,總覺得這些權術離我是很遠的,倒是穆玉昌,額頭直冒冷汗。
連做夢都不忘記求我:「道寧姑娘,我不要落在他們手裏。」
我回了他:「說了幾遍了,我現Ţū₂在跟你一樣,是少年郎。」
他好像聽進去了,沒再嘟囔。
可我卻輾轉反側地睡不着。
這兩三日折騰下來,我已經清楚,爹孃根本沒有給我留下什麼非要我來把持的信物。
他們就只是,忘記把我喊醒了。
而眼下,我需要操心的是怎麼讓穆玉昌把我們姐弟帶進宮,找到密道,一逃了之。
-5-
可要進宮,是很難的。
穆玉昌不能暴露身份,否則會步同族後塵。
我胡亂地束起頭髮,穿上不合身的布衣,日日跟着朱青雲出去打聽宮裏的消息。
衣服髒得不成樣了,臉上的淤青也越來越重。
有時消了,第二日又會泛出新的傷口。
沒辦法,面目模糊了纔好掩蓋容貌。
原先不作掩飾時,就會被眼尖的北狄人發現。
三四個身形粗獷的士兵將我圍起來,沾着腥氣的手來回地摸索,嘴裏發出陰笑。
都這種時候了,我竟在幻想爹孃和祖父祖母會突然出現,暴怒而起,將這些人揍一頓,然後心疼地帶我逃出去。
可Ťů⁼惜是不會成真的。
只有膽大包天的小毛賊趁着士兵輕薄我,順手扯走了其中一個的錢袋。
手法又不熟練,把人給驚着了。
他們鬆開我,轉身去追。
我趕忙跑回去,卻發現穆玉昌沒有待在屋裏。
直至夕陽西下,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
他身上的衣服同樣鬆鬆垮垮的,還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氣味。
我問他:「你怎麼從死人身上扒衣服下來穿?」
這些天下來,我已經能輕易判斷出什麼是屍臭了。
這些天出去領饅頭和清粥的時候,偶爾要繞過僵硬地躺在石板路上的一兩條人。
北狄士兵是不給他們收屍的。
往往還是應安府的百姓得了柴火,把他們堆一塊燒了。
所以穆玉昌一進來,我就立刻認出這嗆鼻的氣味了。
穆玉昌說:「北狄人沒完沒了地追着我跑,我只好把行頭給換了。」
我沒多問,只發現他和那小毛賊的身形很相似,就去井裏打了一桶清水讓他洗身子。
穆玉昌流落民間這些天,被磨了性子,沒有初來時的驕矜了,現在是沾了灰的饅頭也喫,冷冰冰的水也照樣往身上潑。
不過他的腿上有傷,好歹得處理下。
等朱青雲回來,我央他去看看醫館還有沒有在開。
他擺了擺手,說藥材早就被搶光了,然後又細細地打量我,問:「怎麼這麼狼狽?」
我沒有瞞着,倒豆子一樣把今日的倒黴事給倒了出來。
朱青雲想了想,說是我的臉太白淨了,還得做些功夫。
穆玉昌湊過來盯着看:「嗯,是白淨。」
所以在那之後,我臉上一直青青紫紫的。
那些狩獵一般的目光也終於沒有再作停留。
我日常出去,不用那麼鬼祟。
很快便打聽到北狄人允許長公主可以出宮一趟,去公主府看上幾眼她的孩子。
我在必經之路上,再次摔在她的車駕前。
可這回,那雙纖纖素手卻沒有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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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立馬就要把我扔到一邊去。
我面目倉皇,一邊謝罪,一邊緊緊地扒住車軾,借力起身。
起身時,手裏緊握的紙條順勢滾落進了車輿裏。
是穆玉昌寫的。
原本想塞給侍衛,可又怕他們轉眼就向北狄人告狀,唯有直接塞進長公主車裏。
車輪從眼前滾滾地過,始終沒有停下來。
可我轉身時,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
打在側顎,啪的一聲,很響很嚇人。
卻是空掌,不怎麼疼。
扇我的人怒氣衝衝地罵我,偷了長公主的東西。
我很委屈,卻也不由我辯駁,直接將我拉去審。
我閉上眼睛,以爲要面臨的是刀山火海。
可睜開眼,見到的卻是一座雕欄玉砌的府邸。
那是長公主府。
裏頭死氣沉沉的,除了零落的腳步聲,聲聲俱滅。
最深處的庭階上,有人正坐着。
卻不是長公主,是個年輕男子。
穿着素色的孝衣,眉目低垂,正看着手中的紙帖,安靜專注,俊美的面容上色淡如水,讓人想起雨後的青竹。
他抬頭問我:「我十二皇叔在你那?」
【截斷截斷截斷截斷】
我怔了怔。
不明白好好的長公主爲什麼換成了皇太孫。
我立即警惕起來,嘴巴閉緊了。
在旁靜守的侍衛出聲提醒了一句:「這是太孫殿下。」
皇太孫?
那便也是皇族的人,意思傳到他這也一樣。
我連連點頭,把藏匿穆玉昌的這些時日都說清了。
只是,略去了初見時朱青雲威脅他的那一出。
可皇太孫聽完之後,不徐不疾地告訴我已經沒有密道了,讓穆玉昌不要輕舉妄動。
至於那密道,被北狄人發現之後就灌泥漿進去封死了。
日光晴朗,光影遍灑,可我從頭到腳都冷透了。
北狄破城後的每一刻都異常難捱,可總歸有個盼頭,以爲抓住穆玉昌,就能找到退路。
可密道被堵死了,路就堵死了。
我都忘了自己是失魂落魄地走出公主府的。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窩成一團,而穆玉昌緊張兮兮地問我是不是被欺負了。
我搖搖頭,說去了長公主府。
穆玉昌眼神瞬間變得殷切明亮。
可聽下來,又成了黯淡的魚眼珠子。
輪到他垂頭耷耳的。
可我心裏憋着的氣倒出來了,精神好了些,攥着他問:「出來的人不是長公主嗎,怎麼是皇太孫?」
「我不知道,想必他們不給太孫出來,他就替了公主,」穆玉昌煩躁地扯了扯頭髮,「可我哪知道爲什麼,我怎麼可能知道宮裏的事?」
「你當心些,鄰居要是嫌你動靜太吵,就會讓北狄人來抓你。」
穆玉昌終究是個小孩,我越冷言冷語地招呼他,他便越叛逆,張腿就往外跑:「抓就抓,不活了!」
結果下一刻便被朱青雲撈回來。
其實朱青雲也沒比他年長多少,就大個六七歲,但因爲掐過他脖子,直到現在他也忍不住對朱青雲犯怵。
哎,堂堂帝子,如今爲保項上人頭也得戰戰兢兢的。
和我沒什麼兩樣。
一想到這個,我就……
依舊咬牙切齒。
如果那晚我沒睡那麼死,如果遷都的風聲再早些出來……
那我現在該跟家人一塊坐在院裏納涼,而不是在這旁觀朱青雲揪着穆玉昌的耳朵,讓他說說皇宮裏的事。
穆玉昌不服氣,但只能悶巴巴地揉了揉耳朵,先講了他自己。
-7-
穆玉昌的父皇就是御駕親征的亡帝。
他出生的時候,皇帝年紀已經很大了。
這時宮裏已有了一位正值盛年的太子。
而太子所誕子嗣,備受皇帝喜愛,特冊封皇太孫。
這樣一來,也掀不起什麼皇位之爭了。
像穆玉昌這樣的,餘生平平安安地當個富貴王爺就是他的志向,所以平日總是瘋玩。
結果一朝過了頭,把皇室遷都的大部隊給弄丟了。
我問他:「長公主呢?爲什麼不走。」
「此番跟隨父皇一同出征的,還有長公主的駙馬爺,他的屍身早早就被送回來了,並且眼睛都被挖了,好大兩個窟窿。所以,長公主對北狄那邊恨得牙癢癢,絕不甘心拱手讓出應安府的。」
穆玉昌說起這些時候,眉頭緊緊皺着。
我和朱青雲也都不作聲,交視一眼,暗自吸冷氣。
長公主向來就是個奇女子,整個應安府都知道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在茶坊裏聽說書先生津津有味地提過她的故事。
據傳長公主初及笄時,要去北狄和親。
到了邊境,才發現北狄不是真心迎親的,借名頭扣下人質罷了。
是長公主當機立斷,帶着太監隨從百來人,殺出了退路,又帶着他們,一路過關,長途跋涉,重回應安府。
所以她在街上扶起我時,我跟做夢一樣,逢人就炫耀。
祖父耳朵不好,我只跟他說了一遍,祖母忘形大,我說三回,爹孃那邊,五六回都有了,因爲他們無論聽幾遍,都會笑眯眯地誇我有福氣。
至於朱青雲那邊,倒是沒顯擺過。
他雖常常喊我一聲二姐姐,我也應,只是仔細算起來,是談不上熟絡的。
起碼不會像尋常姐弟家嘻哈打鬧。
倒是兩個月前,他主動找我說了話。
那時他跟三妹起爭執,三妹往他牀上放耗子,他以牙還牙,把耗子原封不動送到了三妹枕下,可那天我身子不舒服,迷迷糊糊地走進她的房間,躺在她的牀上就睡,這一趟,直接把我的魂給嚇丟了。
是大夫和神婆都來了,才把我的魂給找了回來。
爹很生氣,把朱青雲打了一頓,又罰了三妹的月例銀子。
沒過幾天,就是燈會,我都好利索了,當然要出去玩。
臨行前,朱青雲跟沒事人一樣叫住我:「二姐姐,能幫我買一盞燈嗎?」
「你不出去嗎?」
「疼死了,走不了。」
「好吧。」
僅此而已。
像今夜這樣爲了聽穆玉昌講故事,一塊坐在院子裏吹夜風的情形是從未有過的。
可我忽然發現,自己心心念唸的與家人共立月明中納涼的時刻,剛剛眷顧過我,只是我沒有察覺,想要留住的時候,身旁的人卻睡過去了。
明晚吧。
可明晚太遠了。
應安府變孤城之後,每個白日,都很長的。
-8-
可我只是心裏神傷了會,沒真想咒自己。
天亮之後,已經空得徒有四壁的屋子再次被北狄士兵闖進來。
可他們不是來斂財的,而是直接提起了穆玉昌。
穆玉昌被鉗制住時,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滾滾地淌落下來,聲嘶力竭地讓我救他。
而我身子僵住,就定在原處。
他突然瞪圓眼睛,傷心大喊:「朱道寧,你爲什麼出賣我!」
北狄士兵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我。
「她、她是我身邊的小太監。」穆玉昌慌亂中開口。
此話一出,原是解圍,士兵卻連帶着把我也一併抓走。
被裝進囚車裏顛了一路,可後來沒有卸在牢獄裏,也沒有讓我們屈作墊腳的矮凳。
而是直接押送到皇太孫面前。
皇太孫身旁還坐着一個粗壯的男人,面容嚴厲似豹虎,負責押送的士兵管他喊烏祿將軍。
烏祿將軍,我聽過,北狄派來奪取應安府的主將。
他指着穆玉昌,問皇太孫這不是不是皇族中人,等皇太孫點了頭,他一改凶神惡煞之態,笑得囂張:「真老實。」
穆玉昌年紀雖小,但心思活絡得很,片刻之間,他就明白了所有,怒而轉向皇太孫:「穆琬琰!是你把我招出來的!」
穆琬琰聲音冷漠,眼神卻隱隱有愧:「十二皇叔,這不能全怪我,也是有人將我替回公主府的事揭了出來,我不得已,只好把你也給供了。」
他說完,目光流轉到我身上,「誰讓我的好下屬向將軍告狀,說我在公主府邸見了多餘的人。」
我才發現,那個扇我空掌、帶我進公主府,又在我與穆琬琰談話時守在一旁的侍衛,此刻正站在烏祿將軍身旁,神情洋洋得意。
穆玉昌更惱怒了:「你就不能扛下來?」
穆琬琰:「不能。」
「都閉嘴,」烏祿將軍開了口,他打量着穆玉昌,「怎麼處置你好呢?拉到街上遛遛?」
「將軍,一個貪玩的孩子而已,莫要爲他嚇了百姓。」
一道沉靜的聲音遠遠地傳進來,讓大家都晃了晃神。
是長公主來了。
一襲莊重的宮裝,不施脂粉的臉龐依舊如玉瑩白,纖細的蛾眉彎彎,微微上挑的眼尾英氣而疏離。
烏祿將軍瞥了她一眼,冷冷哼了一道。
他們後來是如何周旋的,我有些聽不清,腦子嗡嗡的,還是穆玉昌扯了扯我的袖子,憨聲憨氣地在我耳邊問:「道寧姑娘,我是不是把你扯ƭŭ̀ₓ進來了?」
我伸出手,把自己的袖子從他的掌心裏攥出來。
剛纔還一口一個朱道寧喊得兇狠呢。
-9-
長公主走了,烏祿將軍也走了。
而我依舊是穆玉昌的「小太監」。
那個告狀的侍衛也還在,依次給穆琬琰和穆玉昌倒了水。
結果穆玉昌揚手就將面前的青瓷杯拂倒,剔透的水流形成薄薄的簾子,沿着案角嘩啦地潑下來。
穆琬琰嫌惡地看着那一灘水跡。
然而杯子沒碎,被我接住,擦乾之後,塞進袖子裏。
沒人留意我,侍衛正忙着跟穆玉昌解釋:「太孫殿下身邊的人已經被換掉兩撥了,我如果不交個投名狀,是一定會被拖下去的,小王爺,你體諒體諒卑職。」
穆玉昌:「可這樣我會死的!若不是長公主剛剛來救我,我能不能留個全屍都不好說。」
「穆家的人死得也不少了。」穆琬琰漫不經心地用自己的孝衣衣袖去擦拭水漬時,冷不丁地冒出了這麼句話。
穆玉昌一聽也是氣急了:「那你怎麼不捨得自己去送命?」
穆琬琰:「我怕死。」
我直直地盯着他看。
不多時,穆琬琰也看向我,微微笑起來:「怎麼每次見你都是鼻青臉腫的?」
我沒有解釋,而是用我最冷漠、嚴肅的語氣開口說:「你如果不立刻安排我離開應安府,我就把你們剛剛說的話,告訴守在外面的人。」
「什麼?」前一刻還是和煦顏色的穆琬琰,眼神忽而變得蕭疏起來。
「我要離開這裏。」
城門是封鎖了,除非北狄人自己要出去。
我親眼見過被反殺而亡的北狄士兵躺在板車上,從城邊的側門,被拉出去埋。
所以是不算徹底封死的。
何況還要輸送糧草。
會有門路的。
我是一刻也不想在應安府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
正好,我眼前這位可是皇太孫。
再落魄再受人牽制,能找的門路也絕對比我多去了。
我這無頭蒼蠅,終於撞上了救命稻草。
可我都如此卑鄙了,穆玉昌竟甕聲替我辯解:「太孫,道寧剛剛是在說笑。她不是這樣的人,我上回崴傷了腳,又青又腫,她幫我揉到半夜。」
傻孩子。
不是這樣的。我和朱青雲,一個白臉,一個紅臉,才能哄着你帶我們進宮找密道。
我依舊堅持:「不是說笑,我——」
「你叫,道寧?」穆琬琰忽然打斷我。
「是,姓朱,朱道寧。」我點了點頭,接着等他的態度。
穆琬琰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了,淡而靜,似在藏鋒:「北狄的君王在路上了,很快就會到應安府,到時城門會開的。」
穆玉昌急迫地問:「那我們呢?」
「我不能未卜先知。」
穆玉昌泄了氣:「我要跟道寧一起跑。」
我扭頭對他說:「我不要,你太累贅了。」
穆琬琰:「是累贅,朱姑娘有她自己的家人。」
穆玉昌心急口快:「沒有,道寧她就剩一個弟弟還在應安府,她的其他家人早就拋下她跑了。」
「不是拋下我跑了,」我認真、詳細地解釋,「他們怕節外生枝,所以在三更半夜的時候悄悄出去的,那時天黑了,又靜,應該是不敢點燈,也不敢多說話,纔沒發現我不在。」
穆玉昌:「噢,原是我誤會了。」
我:「嗯,家中好幾個孩子,父母向來偏疼我,如果不是意外,我絕不會被落下。」
「我父君養了只很喜歡貓,決意遷都時,那隻貓和玉璽就放在一間書房裏,離開前一刻,確認了一遍又一遍。」
我皺着眉頭看向穆琬琰,他剛剛那句話我不太喜歡。
雖然與我八竿子打不着。
可聽完之後隱約覺得心裏有螞蟻爬噬。
我試探地問他:「太孫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應安府是孤城,被留下的,也就是被放棄的。」
我探起身子,想同他好好爭辯一番,但也許看起來像要喫人,那侍衛竟飛撲過來按住我,我爲了掙脫,又踢又咬,都無濟於事。
「崔平。」
我聽見穆琬琰喊住那侍衛,他才肯放開我。
一扭頭,穆玉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可穆琬琰卻像沒事人一樣,看着我,說了句:「你力氣太小了。」
他緊接着問我:倘若今日就能讓我離開應安府,那之後的事呢?行程漫漫,可算過一日能行多少路,能不能在天黑前走到落腳處,再若途中遇蛇、遇匪,跑不跑得動……
沒來得及想。
-10-
皇太孫讓崔平教了我很多東西。
要學馭馬,就是騎上去之後,怎麼控制它往哪邊跑、怎麼才跑得快、又怎麼才能讓它停,都是有門道的。還要在兩邊的膝蓋上綁上小沙包,然後一遍遍地跑到階上,再下來,循環往復。更要學如果有人牽制住了我用來防身的小刀,我要怎麼連人帶刀脫出身來。
累得我夜裏總是倒頭就睡。
我已經很久沒睡過好覺了,現在卻能閉眼到天亮。
我坐在應安府這艘搖搖欲墜的大船上,底下駭浪洶湧,而前路依舊撲朔迷離,可我心裏莫名不再像從前那樣茫然,明明什麼都沒有變,可一抬起痠軟的手臂,又覺得是變了。
可後來我的手臂真的抬不動了,歇息的時候,我問崔平,爲什麼皇太孫也不跟着遷都。
崔平說,遷都可不是什麼萬Ṭŭ⁷無一失的美事呢,縱使遷成功了,北狄將來該打過去還是打過去,他主子又是個不愛折騰的人,索性就留在應安府,況且百姓們也都在。
我眯了眯眼睛,煞有其事地說道:「不對,你們宮裏的人,都是很厲害的,留下來一定是因爲有深謀遠慮,將來大展宏圖對不對?」
「聽着好讓人激奮,可惜太孫殿下早早被磨過性子,可不像你說的那樣有心氣了。」
我問,爲什麼?
崔平壓低了聲音告訴我,其實太子與自己這個嫡親的兒子不太和睦。
皇帝擅文不擅武,心裏一直有遺憾,而太子也隨了他。結果有一日,皇帝發現自己的嫡長皇孫,性子謹慎又不失狠厲,文武都好,解個佈防圖都比他爹快,自然青眼有加。
可皇帝從前偏愛太過了,縱使偏愛的是自家人,也難免讓這位儲君心裏喫味。
後來父子疏遠,是皇太孫退了一步,斂起性子,漸變平庸。
「從前太孫殿下未藏鋒芒時,常常跟隨皇上去圍獵,大家都說比起林中豺虎,殿下獠牙更盛,像你上回襲擊他那樣勇猛。」
「我說了我沒有要襲擊他,如果皇宮還是從前的皇宮,你這話會讓我隨時掉腦袋的。」
崔平看着我,嘆了口氣:「小朱姑娘,你也要走了,那就祝你的腦袋一直好好的。」
乍一聽,這祝福古怪。
可我認真地謝了他。
不過,我這一走,只是離開皇宮而已。
出宮回家,等着北狄君主到來,然後把城門打開。
臨走時,穆琬琰親自交給我一塊牌子。
上頭刻着符文。
既然陌生又熟悉,我從前不曾見過,直至有一日看見北狄的旗幟。
穆琬琰交代我,平日不要拿出來,被北狄士兵找麻煩了再亮,能躲劫。
「道寧,先保命,保命要緊。」穆琬琰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抬起手,一張一合,令牌就落入囊中。
其實,剛剛在心裏的掙扎並不算激烈。
寧要骨氣也死不折腰的故事只發生在畫本子上,沒有輪到我做主角。
有了穆琬琰給我的東西,我以後不用往臉上招呼什麼,也就不會滿臉傷痕。
這些天以來,我的臉頰逐漸好轉,這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記得崔平終於看清我的模樣時,轉頭去找來一幅柳溪圖,說我像畫上浣手的娘子。
是有點。
總而言之,我需要它。
可就差臨門一腳,事情便不順利了。
烏祿將軍的女兒突然犯了怪病,發高熱、說胡話、還會咬人,四處亂爬。
他命令長公主與皇太孫一一列出應安府的名醫,準備派人抓進來時,我嘟囔了句「「跟我中邪時一模一樣,不得找神婆」,竟也被他聽見了。
他把我拎過去,問是怎麼回事。
我說,她魂丟了。
烏祿將軍狐疑地問:「魂丟了,是什麼意思?」
「己身有魂魄,魂魄分去則人病,盡去則人死。」
烏祿將軍抓我過來,原本是想找個人出氣的,可見我這樣神神叨叨的,竟信了幾分:「這魂丟了,要怎麼辦?」
「容我想想。」
話說回來,人的膽子竟是會被一點點撐大的。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私藏穆玉昌?故意攔在長公主車駕前?還是以告密爲由威脅皇太孫。
那些腦子一熱的時刻,練就我在烏祿將軍面前的一副厚臉皮。
-11-
我想了多久,烏祿將軍就催了我多久。
我告訴他,要做三件事。
一是起香。
二是要畫張符。
由我來畫。
用狗血作墨引,在符紙上揮灑數筆,留下血色的符文。
烏祿將軍湊過來看,卻不明所以:「這是什麼東西?爲什麼這麼潦草。」
我告訴他,看不清就對了。
不是寫給活人看的。
畢竟招魂可不是從活人手裏招的。
他點點頭,覺得有理。
然而,是我自己不知道真正的符文該怎麼寫。
所以我在符紙上畫的是「王八蛋」這幾個字。
筆劃彎彎繞繞,又潦草至極,若要我第二日再看也是看不懂的。
第三,魂初歸時,極其羸弱,隨時可能再脫身,要用陽氣鎮魂。
需找五個與烏祿將軍之女相近時辰出生的人,挖出心臟,放沸水中煮,取湯七毫。
烏祿將軍說,這簡單,立刻就能去殺人奪心。
可我囑咐他,得是同根之人才能做鎮魂的引子。
意思是,得在北狄人中找。
他猶豫了,可其女的病況愈發危急。
三個時辰之後,香、符、鎮魂湯都具備了。
符水融湯,都進他女兒的肚子裏了。
稀奇古怪的,若是我喝,非吐出來。
可下一刻,他女兒竟真的撐起身子,吐個不停,連膽汁都出來了。
「你——」烏祿將軍怒視着我,眼神幾近要把我撕碎。
然而,他女兒卻伸出手,拉了拉他的手臂,說着我聽不懂的北狄語言。
話說得很喫力,卻是得怪病以來,頭一回口齒清晰地說出過東西。
烏祿將軍的臉色,一點點緩和了下來。
還大發慈悲地對我說,有賞。
什麼?
這也行嗎。
原來只要能糊弄得住人,再不知所云也無所謂。
我真是胡來的。
從被拎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踩在深淵邊,稍有踉蹌,萬劫不復。
橫豎都是死,索性酣暢淋漓地演了場大戲的。
至於被揭穿後要怎麼應對——
不知道。
在等熱湯的半個時辰裏,我對着正在燃燒的香許願。
希望將來我的碑上,能把我手上掛有五條人命的事寫上去。
五條。北狄人的。
可沒想到,剛剛那一場,不知是否真招了什麼過來,並且顯靈,保佑了我這一回。
我回過頭,發現長公主和穆琬琰都還在。
他們剛纔就這麼看着我在烏祿將軍面前發瘋,沒有要揭穿的意思。
可現在,長公主依舊愁顏濃重,望向我的目光擔憂而慶幸。
穆琬琰卻輕笑出聲來,眼中似有溶溶月。
我浸在月裏,忽然也跟着笑。
-12-
長公主以孩子也病了爲由,將我帶走了。
我知道,這是藉機讓我遠離烏祿將軍的眼目。
畢竟我糊弄得了一時,再有第二回怕沒有那麼好運了。
我問長公主,她的軟禁是不是解了?
她搖頭:「除了所謂的帶你出來給人看病,我回府上,是爲了待嫁。」
我不禁瞪大雙眼睛看着她。
長公主緘默幾息,才緩緩告訴我,北狄那邊下了通牒,到時她是要嫁給他們的君主的。
是示威,也是安撫。
因爲在應安府乃至天下人心裏,她向來是很有聲望的。
只有讓人心穩定下來,以後就好管多了。
而且,原先只給每人每日發一隻饅頭和一碗粥。
但現在增加到三隻,粥裏也能見着米粒。
餓極了的人突然能喫飽,同在地獄邊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間無異。
哪怕原本把糧食從人們手中奪走的就是他們。
卻被多出的兩隻饅頭,粉飾成了救世主的姿態。
北狄策略明確得很,是直奔應安府來的,內內外外都要拿下,把皇都控制好了,餘下城池也該被震懾得七七八八,到時再通通收歸。
我再踏進公主府時,對長公主說:「我上回來過這裏。」
「我知道。好大的膽子,敢當街攔本宮的車。」
「可是,坐在裏頭的爲什麼是太孫殿下?」
長公主找來厚厚的書帖,遞給我。
我翻看時,小聲念出來:「長河坊橋邊槐樹,青苔;蒼梧路米坊,夏雨……」
一眼掃去,看不出頭和尾。
「這是什麼?」
「本宮與皇太孫從前的親衛,共計四百三十七人,自應安府淪陷以來,分散流落各處,他們安頓好後,就想方設法把位置和代號都遞到了公主府,再由我家小女娃的奶孃整理成冊。
「至於爲什麼是皇太孫替我出來,因爲我們都以爲很難再出來第二回了,而他記性比我好得不是一星半點,可是過目不忘呢。」
我微微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卻突然發啞。
她輕挑眉:「很驚訝嗎?他們把其餘人都殺光了,只留下我女兒和奶嬤嬤,可是別小瞧了我府上的嬤嬤,她們見過的事也不少了,遇事不慌的。」
不僅是這個。
我驚訝的是,我原本猜測遷都歸遷都,應該是會給留下的人安排後手的。
可是沒有。
就只有本屬於長公主和皇太孫的四百多人而已。
能做什麼。
也就是北狄一個營的人。
我有些慌亂,把書帖推到一旁。
「殿下,這麼重要的東西,你不該給我看啊。」
長公主卻笑了:「有什麼避諱的。道寧是嗎?你好厲害啊,竟敢把烏祿那惡鬼耍得團團轉的,換作本宮,是斷斷不敢的。」
「…….莽夫是這樣。」
「莽些好,即便到了窮盡處也還有搏下生路的力氣。」
長公主說着,就把她女兒帶過來。
瞧着是五六歲,圓潤白皙。
進來的時候,手上還抓着一隻蟾蜍,說是特地找來給長公主玩的。
長公主沒有責罵,接過蟾蜍就往手邊的花瓶裏放,動作熟練又自然。
母女二人,和樂融融。
長公主的眼睛更是一刻都不捨得從女兒身上挪開,似乎已到了看一眼便少一眼的關頭。
「見笑了是不是?」長公主做完這些,才轉過頭問我。
「小殿下很可愛。」
「她叫穗兒,調皮慣了,ṭû⁵本宮也從不教她非要守什麼規矩,活絡些好,像你一般。」
我沒告訴長公主,我從前是幾個孩子中最乖巧的。
從小我就能察覺到爹孃對我偏愛。
我撓頭思索,覺得是因爲我從不惹事的緣故。
所以我從不任性的。
把蟾蜍抓回家就更不敢了。
那是朱青雲乾的。
朱青雲。我該回家找他去了。
同長公主告別時,她蹙眉勸阻:「留在這還能得個安生,出去之後……罷了,你有你的路。」
-13-
我匆匆趕回時,發現朱青雲被人綁起來了。
不是北狄那邊綁的,是咱們自己人。
北狄與我朝博弈多年,互派眼線刺探情報是各方心知肚明的事,只是行事者沉於水面下,是很難撈着的。
直至應安府淪陷,這情報網也就順勢解散。
結果沒收拾利索,讓人搜出有關於探子身份的名冊。
其中,竟有朱青雲親孃的名字出現。
他親孃邵氏死了多年,於是就抓了朱青雲,這叫子償母債。
連同名冊上的其他人。
這些雖是探子,但在應安府生活多年,早有了人情羈絆,如今暴露在人前,再厚的臉皮也經不住磨的,一直耷拉着頭任人痛罵。
唯有朱青雲,始終抬着腦袋,隔着人羣與我遙相對望時,輕輕搖了搖頭。
我想擠過去問他,可還有什麼想說的,卻怎麼都近不了身。
邵氏,探子,我怎麼也無法將這二者牽連起來。
她死了已有十年。
可這麼多年來,每每想起她,我都想不明白她爲何會去給我爹當外室。
她家裏也是商戶,與我娘自幼相識,年紀比我娘小些,所以我娘生下大哥之後,她都還沒有成親。
長得很美,性子又溫良軟和,求情的人並不少。
卻遲遲沒定下親事。
後來我娘調笑她成了老姑娘時,她其實已懷上了朱青雲。
事情瞞不住之後,我娘便與她決裂了。
沒過多久,邵氏猝然離世,年僅五歲的朱青雲便進了朱家門。
與邵氏有關的,我只知道這些。
所以,即使她算半個朱家人,我也無法拍着胸口保證她是清白的。
可如果她真是探子,那同她做過夫妻的我爹……
是否,乾淨?
這個揣測冒出來時,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不該是這樣的。
如果這揣測是別人告訴我的,我應該漲紅了臉,憤怒地跳起腳來維護他,說我爹是個很好的人,你不能污衊他。
對,該是這樣的。
思緒遊離間,耳邊傳來拳打腳踢的聲音。
百姓們在教訓被綁起來的人。
封鎖至今,北狄的管束已經鬆了許多,擒拿探子這事痛罵也許知道。但這些老探子,早就不起什麼作用了,也就是棄棋。
所以即使知道,應是在睜隻眼閉隻眼,隨大家折騰。
不知是誰,狠踹了朱青雲一腳,疼得他面容煞白。
圍着的人羣松泛了些,我終於擠了過去。
剛剛踹朱青雲的人我認得,是鄰家的阿叔,大概是因爲看着朱青雲長大,越熟悉便越痛心,所以剛剛那一腳毫不留情。
「叔。」我攔住他即將落下的拳頭。
「小寧,這些天你躲哪去了……」阿叔叨了一長串,最後話頭終於轉回朱青雲身上,他聲都破了,「這小子的親孃簡直造孽,哎你別,別攔着——」
「叔。」我輕喊了聲,語氣難掩不忍。
他頓了頓,重重嘆過氣,還是拂手走開了。
我看向朱青雲,想好好審一審他,怎料他紅眼嘶聲朝我喊道:「你去哪了!去哪了!我以爲你死了,那天的饅頭半點沒動都拿去給你立衣冠冢……」
「朱!青!雲!我要聾了。」
「究竟去哪了?」
「穆玉昌老巢。」
朱青雲冷靜下來:「密道呢?真的沒有嗎?」
我搖搖頭,又想起即將到來的北狄君主,悄聲道:「城門會開的。」
我抓了抓緊綁着他的繩索,又說:「你這模樣,走也走不了。」
「她不是。」朱青雲斬釘截鐵地同我說。
我心裏怦怦地跳,迫切想知道更多,可朱青雲盯着我溼潤的眼眶,忽然又含糊起來:「是,又不是。」
「我揍你。」
「這裏人好多,許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說。」
他又在耍花招。
給個鉤子釣着我,哄我把先帶走,然後再告訴我,都是騙我的。
我一聲不吭,朱青雲卻能看穿我心思:「二姐姐,我沒騙你。」
騙不騙我的,也不是我信就行。
如今羣情激憤,稍有不慎,被捆的人得加我一個。
可他咂吧嘴,說渴,我還是扭頭去找水。
回來的時候,朱青雲不見了。
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繩索。
我小心翼翼地問:「這是逃了一個?」
「朱家那小子?被北狄兵帶走的。」
我癱坐在樹根下。
-14-
抓朱青雲的緣由很出人意料。
竟是因爲他念過書。
這是烏祿將軍的新命令。
在整個應安府內,找出所有文人,把他們關在一處,讓他們學會寫、學會看北狄的文字,還要會說北狄的語言。
於是,無論是教書先生還是曾在學堂念過書的學子,通通都被蒐羅起來。
那羣文人抗拒得厲害。
他們高呼,縱使不幸而國破,但百姓同聲同文,心中自不忘本。一旦易其文字語言,則真難復尋其根本矣。
因爲堅信這點,所以無論再怎麼見血都不肯點頭。
直到,有人給烏祿將軍提了個建議。
用不上武力,但見效極快。
當着他們的面,把應安府內的書、畫、戲本、樂譜給燒了。
什麼時候點頭,燃書的火焰就什麼時候熄。
未動一刀一槍,更不見一滴血,可不知傷了多少人。
沒燒多久,他們妥協了。
聽說被關起來的人,都得了獎賞,那就是有肉喫。
路邊的小孩聽見了,轉頭對他娘嚷嚷自己也要去。
被他娘扇了腦袋:「去什麼去,他們以後可是要被當作罪人的。」
我依舊坐在樹根上,思索着怎麼攔下朱青雲喫到那頓肉。
我摸了摸令牌,冷硬的,很硌手。
放下來。
又抬起手。
反覆幾次,還是揣在了手掌心裏。
以爲再跟那些惡鬼打交道會緊張得腿抖,可等他們驗牌時,我低下頭看鞋底的水窪,映出的那張臉連副表情都沒有。
直至聽見那句「沒有蹊蹺,放人」時,才大口大口地呼氣。
打回原形。
那些文人,是關到相鄰幾個官邸裏面。
找到朱青雲時,他正對着那些陌生字符發呆。
與我對上目光時,也沒怎麼流露出驚喜來。
反而有些,悲慼?
似是以爲我出賣了什麼,纔有資格被這樣領進來。
我告訴看守自己要帶走朱青雲時,又當着他的面說:「或許我可以去求過烏祿將軍再來,他應該記得我,我姓朱,跟隨十二皇子進宮時,曾經給他女兒治過病。」
朱青雲豎起的耳朵慢慢松泛下來。
出來之後他也沒問我怎麼就會治病了。
畢竟一聽就知道我是招搖撞騙去了。
其實也不算,好歹激得病人能說話了不是?
換而言之,我於烏祿一家,有恩德。
如果這是話本子的故事,說書人該提起激昂的語調述出「將軍痛哭流涕,自此撤兵退城」的結局,然後贏得滿堂喝彩。
難怪大家都喜歡花點銅板擠在茶坊裏聽書。
銅板一砸砸個響,可謂舒暢。
「二姐姐,好端端走給個路你怎麼越走越生氣,我沒惹你啊?」
「不干你的事,是我現在想聽書又聽不着,心情不好。」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書是不能聽了,卻聽見朱青雲肚子裏傳來的咕咕聲。
我問他,沒肉喫嗎?
他搖搖頭,說肉被換成了雞蛋。
「爲什麼?」
朱青雲笑了。
說起官邸裏發生的事時,竟有些眉飛色舞。
他說那些讀書人的腦子不愧是最活絡的。
逼他們學北狄的書文?
可以。
可是有些人老眼昏花,得湊可近可近才能看清,沒一會酸得連連眨眼,若是被看守的人罵廢物了,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埋怨自己不中用了,遙想往昔當上秀才時是何等的耳聰目明。
更有些人是學得慢,被訓了便說是自己腦子本來就笨,考了許多年連個秀才都沒混上。
是真笨還是假笨也沒辦法撬開腦殼來驗,於是氣得北狄人直跳腳。
但書是不能再燒一回了,否則之前做的便是無用功。
只能忍下。
但肉是沒得喫的。
不過我在長公主府拿了些小殿下喫的甜糕出來,雖然已經冷掉,但朱青雲還是狼吞虎嚥地喫掉了。
他填報肚子之後,在箱裏翻出話本子,告訴我他也會說話。
對了,家裏的書都還在,當初上交財物時北狄人不要這些。
翻開話本子時,一股書墨香撲鼻而來。
可朱青雲卻迅速把話本子反蓋在桌上,捂嘴彎腰,乾嘔了兩聲。
「有些噁心。」他說。
話本子是我們的,上頭的字也是我們的。
但我覺得,朱青雲應是想起了被關在官邸時的事。
我看他之前對許多事都不在乎,包括被家人落下。
他的厭惡與失落,從沒有這麼清晰地表達過。
我拍了拍他的背,又接了水,決定以後有機會再問邵氏的事。
這樣是不是不好。
我應該更疾惡如仇些的。
可……算了,我只是晚些問而已。
但朱青雲喝完水,盯着空碗發了會怔,纔想起來自己被抓走時,正歷着什麼事。
-15-
二姐姐,若我說咱們的爹不如面上那般正人君子,你不可惱我。
這是朱青雲開口同我說的第一句話。
第二句,纔開始講起他孃的過往。
邵氏原是個喫百家飯長大的孤兒。
四五歲才被商戶收養。
商戶對她,不好也不壞,又常常對她耳提面命,要她牢牢記住收養之恩。
等她十五歲那年,便告訴她,是時候接過他們身上的擔子了。
邵氏以爲是讓自己當個女掌櫃,滿口應下。
沒想到,是給自己塞了個燙手山芋。
養父養母,是僞裝成商戶的北狄探子。
刺探情報那樣艱險的事做多了,便渴望安逸的日子。
可上了賊船,不是說退就能退的。
除非找人替上。
於是,養父養母逼着邵氏上船。
還把名冊改了。
而後,他們便是清清白白的了。
可邵氏性子雖軟,腦子卻不糊塗。
無論給她什麼任務,要傳什麼消息,她都裝傻。
氣得養父母一遍遍地打她。
被打狠了,便躲進朱家與我娘喝酒。
酒醉胡言。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酒醒之後,爹告訴她,自己甘願豁出去,爲她斬草除根。
空口白牙的事,本沒放在心上。
可三個月之後,養父母便慘死在城外的山腳下。
但邵氏依舊在名冊上。
索性稍加手段,讓她也傳了個死訊出來。
既是「死人」,便不能過從前那樣的日子,要住進我爹安排的宅子裏,不能輕易出門,一起額都要先問過他的安排。
這不是情願不情願的事情。明面上的身份已經在官府那消去,無論是嫁人還是旁的,都不能再肖想。
哪怕是離開應安府去別的地,也取不來通關文書。
唯有一直待在一方小院,受人庇護。
便是這樣,一步步地誘成外室。
「二姐姐,」朱青雲看着我問,「我娘欠爹兩條人命,後來百般順從,算是還上這筆賬了嗎?」
我想了會,搖搖頭。
朱青雲露出灰沉的神情。
可我接着說:「你娘不欠他什麼。」
他有他的私慾。促成那樣的果,亦是他蓄意求來的。
朱青雲偏過頭去思索,露出半張隨他娘一般精琢過的側臉。
我告訴他,如果日後還有機會跟家中親人相見,一定問問清楚,爲何落了自己。
可朱青雲依舊是滿不在乎的神情:「還能是爲什麼?何況,問了又無益。」
不是的。如果得到的是最糟糕的答案,得清楚明白地討句對不起。
這不是什麼無關痛癢的東西。
有了道歉,你便明白不是自己的錯。
而我,以後或許也需要過這一關。
-16-
不過,還不知道能不能見上面呢。
事已至此,先鬥個蛐蛐。
朱青雲去抓了兩隻來,跟我窩在樹根下戳啊戳。
突然,有隻手從身後搭上我的肩膀。
警惕心頓起,驟然抬肘,轉身,再一拳——
可搭我肩的人卻更敏捷,躲閃間,動作快得看不清。
直至耳邊響起穗兒嬌憨伶俐的歡叫聲,我才定神細看來人,猛地發現伸出去的手只差星點距離便要掐上穆琬琰的脖子了。
他今天沒有穿孝衣,一襲靛藍,玉冠高束,臉上有淡淡笑意,輕聲說了句:「不錯。」
而我,先是驚喜,而後有些懊惱。
我看了看穗兒,又看了看太孫,卻不見長公主,便問:「太孫,怎麼是你帶小殿下出來。」
穆琬琰:「長公主出不來,我替她看孩子。」
「可你怎就能出來?」
穆琬琰頓了頓,說北狄君主明日進城,屆時他是迎接使。
我靜靜聽着,心下一緊。
這是北狄那邊明着給他下絆子。
他日史書工筆一記,千古罪人。
我鬱悶地低下頭,看見朱青雲還在專注地撥弄蛐蛐,後來笑了一聲:「我贏了。」
我告訴朱青雲,這是宮裏那位皇太孫,他微微頷首一下,並不怎麼驚訝。
不過,竟還問穆琬琰,會不會鬥蛐蛐。
我敲了敲他,低聲說待客之道鬥學到哪裏去了。
朱青雲笑話我:「你也太緊張了。」
我裝作沒聽見,轉身牽着穗兒往屋子裏走。
裏面呢,桌椅都是乾淨的,早起時也燒熱了井水。
溫涼的水從壺口流下來,瓷碗濺聲輕起。
穗兒嘬飲一小口,咂了咂嘴,說水是甜的。
我逗她:「比公主府的好喝?」
穗兒搖搖頭,誠實地說:「那倒沒有。」
我哈哈笑。
不過,這甜甜的井水已經是能拿出來最好的招待客人的東西了。
是應安府裏少數還沒被污染之物。
北狄人的手再長,也還沒伸到水裏,他們也要喝的。
穗兒坐在我膝上時,我捂住她耳朵,才問穆琬琰:「那長公主……」
「要嫁。」
「那小殿下呢?」
「等城門打開,會有人帶她離開的。」
我又確認了一遍:「城門真的會開嗎?」
穆琬琰篤定地點頭。
我和朱青雲交視一眼,無聲詢問着去向。
穆琬琰讓我們取來紙和筆。
行筆數下,空白的紙張逐漸浮出山、水和城池。
「這是應安府,圍着它的兩座城,西邊是臨堯,南邊是蒼林郡,往南走,但不要想着進城,他們如今擔心北狄隨時攻進去,也都鎖了城,從這側的山繞過去,找到渡口,上船……最後到禹川。」
穆琬琰把臨時畫好的地圖掰開揉碎地解釋了一遍。
我問:「爲什麼要停在禹川,禹川就能進去嗎?」
「能,如果我父親那邊一切順利,禹川就是新都。」
新都。
傳說的新都,我們也能去了嗎。
我又問朱青雲:「你覺得呢?」
「隨你,我去哪裏都可以。」
就禹川吧。
雖然心裏想過去找家中家人,可是天下之大,不是說找就能找。
如今更像浮萍,飄啊飄,飄到能紮根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安定之處。
有朱青雲和我一道,我不會很害怕。
我又盯着地圖看了會,忽然明白穆琬琰來這一趟的用意。
可不是閒逛來的。
是來給我指路。
而我此時,恰需要指路燈。
眼前、心裏都亮堂。
我依舊抱着穗兒,輕聲哄她:「小殿下再待一會好不好。」
我還不想他們走。
哪怕已得了一張大有用處的地圖,我似乎還是不滿足。
再留久一點。
以後很難再見的。
穗兒說好呀,她搖晃着腦袋,四處張望還有什麼好玩的。
「咦,這兒怎麼一個花瓶都沒有,那我待會抓來蟾蜍往哪放啊?」
花瓶?花瓶是釉瓷所制,都上繳了。
可朱青雲笑着逗她:「家裏沒放花瓶是因爲…….朱姐姐有一天在瓶子裏看見蟑螂,她覺得蟑螂是花土裏長出來的,所以再也不種花,把瓶子都扔出去了。」
穗兒邊咬手邊咯咯笑,嗓音糯軟黏糊:「朱姐姐怎麼那麼蠢。」
穆琬琰忽然開口:「因爲她是小豬。」
我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小豬。」
「你是。」
「你——」
……
-17-
朱青雲帶穗兒睡午覺去了。
我和穆琬琰往河邊去。
因爲我想看看河裏還能不能撈到魚,今天晚上烤着喫。
可是河裏的魚已經被撈光了,大家平時都捱餓,別說是魚,連天上的鳥飛過都會直勾勾地盯着看。
只好又往回走。
到家前,發現北狄兵大白天拎着個酒壺,站在鄰家阿叔門前,醉醺醺地嚷叫着,剛剛走進去的那姑娘得出來陪他喝酒。
後來他就沒聲了。
因爲被我和穆琬琰拖到巷尾裏。
這裏結了厚厚的蛛網,不會有人過來的。
我抱膝蹲着,安靜地看穆琬琰是怎麼卸了醉鬼的手,再拆了他的腳。
如果碰到骨頭,會不好斷。
所以要找準下手的位置,才能連皮帶肉扯下來,且血不會飛濺出來。
他很利落,又果斷。
我覺得,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充滿仰慕的:「太孫殿下,你比我見過的殺豬匠都厲害。」
「小豬今天怎麼就跟豬過不去了。」
「可能是我想喫肉了。」
穆琬琰:「人肉喫嗎?」
我說,皇太孫,你這麼不講禮的。
「真的不要嗎?」
「不要了吧,這人好髒,髒死了,我嫌棄。」
穆琬琰朝我微微笑道:「那我的呢?」
「你肉嫩,是好喫的,可我不想喫。」
雖然我以前看的小書上面,如果喜歡一個人,是會想要把他喫掉的。
但我想,應該不是拆喫入腹的那種喫。
回到家時,已經是傍晚。
朱青雲立刻聞到了我們身上的血腥味,他皺着眉:「幹什麼去?」
我說,喫人。
朱青雲:「天吶,禽獸。」
他頓了頓:「怎麼不留點給我。」
好啦好啦,我認真地同他解釋了一些。
然後還同他說,出城之後,我們要走很遠一段路,要經山涉水,到時不愁肉喫。
朱青雲點點頭,覺得有理。
因爲河水洗得不太乾淨,我和穆琬琰又去打井水洗手。
要用吊桶,再用轆轤汲水。
我不許穆琬琰動手。
我要自己來。
慢慢地來。
他和小殿下已經待很久了,等汲完水之後定是要走的。
我再怎麼不捨,也只能悄悄跟一口井奪時間。井好,我壞。
他是守城的皇太孫,我是要逃難的小民。
他不會跟着我走,我也不能因此留下。
吊桶倒出的井水澄澈。
映着薄入西山的夕陽。
是渾圓的,卻緩緩被黛青色的天幕喫掉一些,便像瀕死殘缺的血鳳凰跌落在應安府的樓臺上。
「太孫殿下,這夕陽真好看。」
「明日還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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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不懂。
我在找話和你說。
即便夕陽沒有西沉,我也會跟你說今天天真亮啊。
可我安靜下來的時候,穆琬琰卻對我說,道寧,對不起。
「爲什麼說對不起?」
「你纔是對的,你家人是在夜裏出逃的,景深露重,看不清人,興許把他人錯認成你,誤以爲已經帶上你了,大概是陰差陽錯,所以,當日是我太武斷。」
穆琬琰說的所謂當日,我印象已經很模糊了,許久纔在腦子裏翻出來。
那時穆玉昌向他介紹我的悲慘身世,結果我滿口不認。
然後穆琬琰就說了太子與貓的故事。
我聽懂了,覺得他嘴真毒。
可也只是片瞬間的不愉快,我後來沒再記起過。
我想了想,朝穆琬琰問道:「你會在意我的死活嗎?」
「朱道寧,我希望你活。」
「如果今夜要出逃的人是你和我,到那時,你會怎樣?」
「用繩索將你我二人的手捆在一起,縱使天色黑得連五指都看不見,也一定不會把人弄丟。」
穆琬琰,你看,你也這樣覺得。
穆琬也反應過來,眼神微嗔:「好啊,你給我下套,罰你令牌交出來。」
我乖乖把令牌還給了他。
卻不生氣。
我能分清好歹。
知道事情得有個度。
拿着這令牌救出朱青雲一次就夠了。
不是什麼能長久揣着的好東西。
否則遷徙路上,但凡我無意將其摔落一次,周邊的流民就能將我活活打死。
現在,物歸原主。
呸,什麼原主,這東西放穆琬琰那我還嫌髒了他的手。
可竟要他明日去迎那北狄君主,叫什麼……茂柯?
那烏祿將軍已經很難纏,又來了個茂柯。
從北狄到應安府這麼遠的路,竟沒一場雨的雷能劈中他。
穆琬琰把小殿下帶走時,我很難過。
朱青雲手撐着下顎,隨口道:「穆十二真仗義。」
「爲什麼這樣說。」
「不是他帶你去認識太孫嗎?真不虧我們收留他一場。若不是現在世道亂,二姐姐你餘生無憂了。」
「你傻啊,若爲盛世,何來收留,又哪裏認識什麼太孫。」
不過自離宮之後我就沒再見過穆玉昌了。
他容易掉眼淚,平日又聒噪,也不知會不會觸烏祿的黴頭。
如果他現在嚷嚷着要隨我一同走,我應該不會嫌他累贅
我當下能保護三個朱青雲。
雖然找不出這麼多朱青雲。
但就得給自個打打氣纔好,應安府到禹川,長路漫漫。
-19-
茂柯還真是由穆琬琰迎進來的。
相比昨日,穆琬琰今日裝束更加清貴無方。
我以爲百姓會唾罵他。
卻聽見我身後的人長長地喟嘆:「還不如跟着穆氏一族走了算了。」
我回過頭,嘴脣翕動着,想說些什麼,可迎上眼前人懵怔的神情時,便只說了一句「天涼,注意添衣。」
「添的添的,有新布了。」
是,茂柯出現在應安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去給家家戶戶都發了布。
只要是家裏沒死絕的,都能分到。
同時還昭告了應安府兩件事。
一是要開城門,二是去問一問臨堯和蒼林郡爲何還不送賀禮過來。
意思是,大家到時可以跑,只是跑了也無用。
因爲隔壁也要遭殃了。
不知是這警告起了作用,還是人們真的感懷贈布之恩,竟沒人往城門衝。
我沒想明白,所以也不動。
人人都沒動,我也不敢當第一個人,就怕從城門上突然俯衝下來一支箭。
於是,各回各家。
原以爲又是一場無望的試探和等待。
可僅僅一晚上過去,外面就變天了。
朱青雲氣喘吁吁地回來告訴我,北狄兵又在殺人了。
不是隨手抓來發泄那種,而是挑了數十個家中藏有斧頭的成年男子下刀。
我立刻去打聽,方纔斷斷續續地湊出全貌。
原來茂柯進城時,之所以無人動身,大概是因爲城中分成兩派,一派是不敢走,另一派是不願意就這麼走了。
心裏憋着氣,一口不死不休的氣。
早在茂柯進城之前,民間有百姓自發聯絡起來,等時機一到,就反擊北狄,把他們趕出去。
他們計劃了許多。有行事暗號,有反擊路線,有粗重的斧頭,更不乏怒火,總之萬事俱備。
然而,他們到底是沒能走到最後一步。
是被一份密令及時攔下的。
密令透露,北狄已知悉計劃,只待甕中捉鱉。
而這密令究竟是何人所發,就不得知曉了。
明明密令已經把行動阻攔住,可北狄兵一大早就去揪了一羣人出來。
以儆效尤。
朱青雲問我:「二姐姐,你說密令是誰發出來的?」
還能有誰。
能知悉城內密謀,又能泄露北狄內部消息的,無非就是……
朱青雲忽仰起頭,「二姐姐,看上面。」
我朝上看,腦袋卻被輕飄飄的東西砸中。
是一幅畫張。
墨跡未乾。
朱青雲湊過來時,只看一眼,滿臉漲紅。
是春宮圖。
圖上女子栩栩如生,特徵顯然。
旁邊還有題字,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把朱青雲側過去的臉掰正了,讓他幫我瞧瞧。
他的聲音很低,說得也含糊。
大意是,這畫是祝賀長公主新婚大喜用的。
既是從半空中飄過來的,那應安府的其中地方也會有。
我把手上的揉成一團,匆匆出門去撿。
可後來,不知是誰在街上生了團火。
經過的人無言地把一幅幅畫張往火堆裏扔。
焰火越跳越高,肆意吞ṭü₂噬着,是這座城裏最有生氣的東西了。
再旺些,再高些。
盼着它把恥辱都燒盡了。
火團熄滅時,處處都乾淨了,沒有什麼再卡在樹杈裏,也沒有在屋檐上掛着的。
不知是誰在人羣中喊了一句:「快跑!」
於是一窩蜂地朝城門跑。
我和朱青雲也跟着跑,可人都擠到一塊,混亂不堪,有人被撞到地上,捱了好幾腳才爬起來。
終於踏出城門,也不敢鬆氣,依舊緊緊抓着朱青雲。
不能再丟了。
後邊響起孩童哭嚎聲時,腳步一頓。
面色發青的婦人娘子,俯下身對只到腰間高的稚童說:「大寶你乖乖的,就站在這等阿孃,二寶還在裏頭,娘得去把她帶過來,等着啊,千萬別亂Ŧū́ₐ跑。」
人潮一浪接一浪,那稚童始終等在原地,止不住地往回頭看。
直至婦人牽着一個更矮的女孩朝他奔過去,邊跑邊喊:「找着了找着了,二寶找着了,沒落。」
「走吧。」朱青雲揪了揪我的袖角。
這回是真要走了。
-20-
去蒼林郡的路上,聽見周邊流民議論,依舊有人不肯離開應安府,說根就長在那,挪了根,祖宗回來都找不到地方落腳。
朱青雲在我耳邊說:「我就沒這個煩惱。」
好像是。
因爲他沒入族譜。
雖然朱青雲是彎着眼睛說的,但我覺得不太好笑,悶頭飲水。
水沒滿,卻沿着碗口晃濺出來。
是手在抖,地面在震。
幾乎是同時,馬蹄趵趵,聲如巨雷,爭先捅進耳朵。
水也不喝了,下意識便往樹林躲。
以爲是北狄後知後覺,又要再來一場逃殺。
可一匹匹矯健的紅馬從眼前飛馳而過,並沒有停下來。
以之間相隔的距離看,像是一羣人在追最前頭的那個。
沒過多久,馬蹄聲消了,飛揚的沙土也歸了位。
我和朱青雲並不急着出去,悄悄地打開地圖摸索。
忽而,後面隱約傳來幾道很輕的噠噠聲。
回過頭,馬還吐着熱氣,而馬上的人,撲通一聲掉了下來。
臉朝下。
把人翻出來,露出一張稚嫩的、淌着鮮血的臉。
是剛被地上樹枝劃破的。
他捂住傷口,有氣無力地說:「好巧。」
是好巧,穆玉昌。
短短數日不見,他好像換了個人,穿着素色衣服,袖子扎得緊緊的,頭髮也高高地紮成一束,很利落。
朱青雲隨手割下衣裾上的布,邊止血邊問:「穆十二,你也跑啊。」
穆玉昌睜着無神的眼睛:「我纔沒跑,我要趕去蒼林郡送東西,兩日之內必需到。」
朱青雲:「是沒人了嗎?怎麼讓你一個小豆丁送。」
「你怎麼知道沒人了?」
朱青雲沉默一會,「也沒有很難猜。」
穆玉昌:「你們要去哪?」
「蒼林郡。」
似是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他半闔着的眼睛突然睜大,抬手抓住我:「道寧,好道寧,你幫幫,我騎不動了。」
說話時,穆玉昌的嘴脣已經全發白了。
我問「要送什麼,送給誰,送到之後呢?」
穆玉昌都給我一個匣子:「這個,交給城守就可以了,這馬你們騎着,以後就是你們的了。」
聽見有馬,朱青雲語氣微微激動起來:「好,我們去。」
出發前,我問他,皇太孫和長公主呢。
可穆玉昌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沒聽見我的話。
馬就一匹,只能共乘,我腿一跨,先上馬,朱青雲隨後。
見我遊刃有餘地握着繮繩,他忍不住誇我:「你有兩下子嘛。」
何止,我還試過駕馬追着崔平滿場跑。
最後被北狄兵咻地射來的一隻弓弩打斷,誰也沒追上誰。
但到底,還是學會了怎麼哐哐一頓跑。
我又想起了那座皇宮。
那樣金碧輝煌的一個地方,我待在裏面時卻沒用過什麼金首飾,也沒穿過軟軟的綢緞,日日系着灰色的宮僕服,被崔平拎上拎下的,有時累狠了,就想去求求穆琬琰,因爲崔平只聽他的。
可我找到穆琬琰的宮殿時,透過門縫看進去,望見他在切一隻手。
平靜、專注,神態和從前坐在公主府裏看帖子時無異。
彷彿面前放着的不是血肉模糊的殘軀,而是死耗子。
我看得入了迷。
明明從前在家中,我連只雞都不敢殺。
但窺見此幕時,隱約察覺有團心火在叫囂。
我Ṭű₇想,那應該叫作躍躍欲試。
我覺得這樣不好。定是近來被刺激太多了,等將來北狄人被趕出來,世道變好,我依舊是一個溫柔的淑美女子。
我後來背過身去,在門外候着。
過了許久,裏面傳來輕聲的問詢:「是誰在外面。」
我推門進去,殿裏除了穆琬琰,什麼都沒有。
沒有斷手,沒有小刀,連血腥氣也已經被厚重的薰香蓋過。
穆琬琰挺正了身子坐着,神色柔和地問我:「怎麼了?」
我說,能不能不練了,以後也不一定能活着出得去應安府呢。
可他那張俊臉上頓時遍佈烏雲,比他剛剛切手時要兇多了。
他起身,朝我走過來,卻不是要罵我,而是轉着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手上的小刀。
我下意識撲過去搶奪。
以扭打過後,我騎在他身上,並順利奪過刀告終。
但我知道穆琬琰沒動真格,所以我看着他,笑出了聲。
他卻沒笑,說我對他不敬。
我連忙起來,說待會就去找崔平。
「你來了多久?」
我:「有一會。」
可穆琬琰似乎還想聽到什麼,在等我說下一句。
「真就一會。」
「怎麼不威脅我,要把剛剛看見的事,告訴那邊聽?」
我頓時反應過來,意識到他在提我初進宮時的事。
那會我因無辜受牽連,滿腔怒火,逼着穆琬琰送我出城,否則就出賣他。
「我現在冷靜下來,覺得還是穩重正直些好。」
「那是盛世時的好做派,可如今不是。」
我聽進去了。
可穆琬琰明明只是提醒我,行事機敏靈活些,我卻用到了別處。
比如給烏祿之女做法時,我心裏頭,想的盡是那五人被開膛破肚時,神色該有多猙獰不甘。
哪怕到最後,最面目全非的人是我自己,也沒關係。
我必須,必須把自己敲碎了再拼一遍,纔有力氣越過應安府,回家去。
-21-
宮裏的事,朱青雲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聽完。
太長,他都困了,半邊腦袋搭在我肩上睡。
可忽然間被驚醒。
是我變了速度。
有人在追我們。
與穆玉昌所遇的困境一樣。
我不知要送去的是什麼東西,只猜到是通風報信一類的。
已夜深天黑,原本盤算過程中歇息一兩個時辰,再趕路也來得及,可有人在伸手緊咬着,一刻也停不下。
夜風凌厲,呼嘯地掠過,灌得耳朵生疼。
聽不清,什麼都聽不清,也判斷不出後面的馬蹄聲還有多遠,緊夾馬腹,玩命地跑。
朱青雲喉裏溢出一聲悶哼,雙手把我環得更緊,嚴絲密縫的。
我知道他冷。
不過剛剛在轉彎時,餘光已經瞥不到追兵了。
我慢下來,風便沒那麼割人。
耳朵也能清靜些。
然後聽見朱青雲在我耳邊喃語:「對不起。」
「爲什麼?」
「北狄破城那日,我發現你也被留下來的時候,是真的在幸災樂禍。我當時想,我本來就遭人厭,被放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你討人喜歡,竟也被落下,證明我不是最慘的,有人比我更慘,所以我要笑你。
「我覺得這樣不好,明明我從未討厭過你,可我還是沒忍住,因爲那樣做,我心裏就舒坦了。」
他話說得太實誠,有時越實誠的話,越讓人難過。
卻已經不是因爲他提及的、最初的那句嘲諷。
至於是什麼,我還得想想。
而他剛剛說過對不起,所以我慎重地回應他:「我原諒你。」
朱青雲沉沉地笑了,然後說:「我死之後,你可以把我喫掉。」
他的腦袋又搭在了我肩上。
我霎那驚覺,我的後背是熱的。
熱熱的一灘,似是烙上去一樣,滲進皮肉。
什麼東西會這樣溫熱。
是血。
兩支箭,深淺不一地插在他的背上。
湧出的血將前胸也染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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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東西交給蒼林郡城守。
他們看了看我牽着的馬,又看了看伏在馬上的血人,立刻將我放進城。
這裏真好啊,醫館還開着,郎中還活着,藥材也都充裕。
只是朱青雲失去血太多,傷得很重,能不能救活還是未知。
我跪下來求郎中,又給他編故事:「求你務必救活他,他父母年紀大了,還在苦苦等他回家,二位長輩若知道獨子喪命,會活生生嘔血而死的。」
郎中聽了,面露憐憫:「曉得了曉得了,我盡力治,我自己治不了,託旁的大夫過來治。」
謝天謝地,是個敦厚人。
他醫治時,我就坐在外面守着馬。
後來郎中問我,是從哪裏來的。
我說應安府。
他臉色頓時僵住,啞口無言。
我委婉地告訴他,蒼林郡可能是下一個應安府。
示意他,如果沒有這裏沒有後援,那就儘早遷。
可郎中擺了擺手,說這都是命。
朱青雲的呼吸已經平緩了許多,但依舊沒有醒過來。
可郎中說,能不能醒,何時醒,他丁點把握也沒有。
隔壁大夫也沒有。
所以我只能帶着暈乎乎的朱青雲上馬趕路。
之所以這麼着急,是因爲我怕極了會親眼看見北狄再破一次城。
如今的打算是,繼續趕到下一個地方,如果還是沒醒,就再找郎中看。
我有些錢,穆琬琰留下的。離開蒼林郡前,買了一包袱的藥,路過茶攤,就給幾個銅板,讓攤主幫我熬開了,再灌給朱青雲。
攤主也問:「他怎麼傷得這麼重,你們這是要去哪啊?」
「是被山匪傷的,我們要去禹川。」
「禹川?新皇帝也在那咧。」
新皇帝,我知道,原來的太子,穆琬琰的父親。
這新都,也總成是建起來了。
「小姑娘,你帶着他啊,是很難走遠的。」
「我明白,但他家中父母就在禹川等着,所以我必須要把他帶過去。」
同樣的謊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彷彿說多了便會成真一樣。
不知道這謊是不是被朱青雲聽去,被我捕見他的眼皮微微張起過,可只是短短一瞬。
那一瞬裏,他望了望自己的手臂。
似乎在確認它還在不在。
我都說了,我真不喫人。
信不信的你自己睜眼看。
沒再睜。
又到了茶攤,依舊是停下熬藥。
周邊也有流民。
他們在議論應安府起瘟疫的事。
聽說是水出了問題。
北狄軍怕牽連到他們,把得了病的人都扔出去了。
應安府如今便變得更空。
還聽說,禍不單行。蒼林郡好像也出了同樣的事。
真難,今年真是難過,流民們嘆了一聲又一聲。
用完藥,又繼續啓程。
看了看地圖,得在不遠處的汝南郡停留幾日。
那兩個鬧瘟疫的地方,我和朱青雲都待過,也不知有沒有染上瘟疫。
我倒沒什麼症狀。
落腳汝南郡時,熟練地打聽到醫館。
然後依舊是守在門前守馬。
天氣平平,不陰也不晴,街上也並不熱鬧。
就是這麼平平無奇的一日,忽然有人縱馬衝過來,揮旗高喊:「北狄軍全軍覆沒!應安府內全部駐軍,全軍覆沒!」
聲嘶,仍不減激昂。
我抬頭望天,雲層淡了些,澄藍澄藍的。
人聲鼎沸中,小毛賊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包子鋪蒸籠的邊角。
結果一把被老闆抓住。
可他看着蓬頭垢面的小毛賊,嘖了一聲:「拿走拿走,別再讓我看見你第二回。」
小毛賊轉過身來,狼吞虎嚥。
我一個箭步上前去,按住他,驚呼道:「穆十二。」
他抬起頭,眼眶淚珠打轉。
真是穆玉昌。
我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應安府既得到解救,穆玉昌該與援兵匯合,怎麼流落到這兒來。
「穆十二,你是沒碰着援兵,還是應安府現在待不得人?」
仔細想想,應該就是待不得的,裏頭現在不知是何種血流成河的景象。
可穆玉昌猛地搖頭,帶着哭腔說:「朱道寧,應安府沒了。」
-23-
朱道寧,我說真的,應安府沒了。
根本就沒有什麼瘟疫。
水源是動過手腳,但疫病症狀是作假的,只是普遍的病症。
是爲了誘迫北狄人將餘下的百姓扔出去。
也包括長公主,因爲她也病了。
讓你送去蒼林郡的東西,也不是什麼調兵令,是想讓他們也鬧一鬧瘟疫風波。
駐軍一邊把人往外扔,一邊又要防住從蒼林郡流浪過去的「病民」,便再次封鎖。
應安府內百姓,此前殺的殺,逃的逃,而後又遭驅趕,最後只剩下四百餘人。
夜深人靜,攜火油及火藥,分散各處。
四百餘人,便有四百個點,以點連線,以線匯面,引燃整座應天府。
是真的朱道寧,你不要這樣看着我。
我躲在城郊山上,親眼看見火燃燒了一整夜,天上也好亮好亮,跟白晝一樣。
朱道寧,駐軍沒了。
可應天府也沒了。
-24-
穆玉昌說完,還在哭。
而我低着頭,拿樹杈在地上畫圈圈。
重複的、僵硬的。
忙完之後,眼淚也憋了回去。而穆玉昌揉揉眼睛,也平靜了些。
我心裏有個猜測:「穆十二,是不是四百三十七人?」
「四百三十七?」
「我看過潛伏的親衛名冊,共計四百三十七人。」
「如果你問的是縱火的死士是否有這麼多人,那好像是不止的,」穆玉昌低下頭,濃密的眼睫籠出一層深深的陰影,「應、應該有四百三十九。」
他接着說:「皇宮也得燒。」
「皇太孫和崔平呢?」
他沉默了會,「裏面的人,都是出不來的。」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
應安府淪爲火海的那天晚上我不在,所以我什麼都看不見。可爲什麼我一閉上眼睛,卻會浮現出清晰的景象,火苗一點點攀上靛藍色的衣尾,映着火光的眼眸,有芒星閃耀,瘋狂,赤誠。
歡欣鼓舞的人們路過,以爲我是喜極而泣。
我本該喜的,可我清楚地念過那四百人的代號,我還認識皇太孫,他讓崔平教我本領,督促我保護好自己,於亂世中立足,我知道他有個癖好,冷酷殘忍,可我一點都不怕他,我還要學他,反正被我指使剖出心髒的那些人,本就是王八蛋,該死,全都該死。
我不僅恨侵略的人,我還憎惡禹川的那位新帝。
留得青山在無錯,從長計議也無錯,可我這等目光短淺的小民,會埋怨他走得太乾脆。
我的手微微抖動着。
直至有人從身後將我環住。
「二姐姐。」
-25-
朱青雲醒了。
我依舊與他共乘,只是這回換成他馭馬,我靠着。
我得歇會。
而穆玉昌,我給他買了匹新馬。
他也是要去禹川的。
路上,穆玉昌說,燒城是下策,可不知援兵何時纔來,更不知是否會來,唯有廢掉應安府,保住周邊諸城。
他又問:「你到蒼林郡時,那兒怎樣?」
「都正常。」
不僅是蒼林郡,越往南走,就越祥和安寧。
幾乎是一路通暢。
禹川也進得順利。
城守都是從前應天府的舊人,輕易就能驗出穆玉昌的身份。
之後,他同我道別,說要先去見穆家的人。
可我和朱青雲,似乎在禹川也有故人。
我們在街上,與朱家舊僕擦肩而過。
他提着籃子,籃子裏放了幾盅酒。
我們跟上去,最後停在一間宅子前。
我看向朱青雲,他神色平平,好像對進不進去都不甚在意。
我不如他瀟灑。
我在想,如果真是他們,我進去之後要說些什麼,或是先做什麼。
我要與他們相擁而泣?
還是先說應天府裏發生的事?
也有可能是他們七嘴八舌地問我。
還沒想好,朱青雲突然輕推了我一把:「進去吧。」
「可萬一不是呢。」
「是他們,我剛纔遠遠就看見高懸在院子裏的燈,連樣式都和從前一樣。」
-26-
宅門開,垂燈緩緩現。
映得小院亮堂堂。
院中置有一桌席,有魚有糕有面有酒。
桌沿,圍坐着爹、娘、大哥、三妹和祖母。
不見祖父,他身體不好,不好吹風,應是送到房裏喫。
但總歸人是齊的。
是一頓團圓飯。
我進來的動靜瞬間驚動了他們。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朝我看過來。
小妹瞪着眼睛,圓圓的,驚訝的。
娘手中的筷子哐當落地,撞出好重一聲響。
大哥猛然站起來,似乎見鬼一般。
爹本就是站着的,他在給祖母倒酒,卻僵在半道,任由酒水淅瀝溢出。
他忽然扔掉酒壺,跌跌撞撞地走向我:「小寧,你回來了小寧,今日是你祖母壽宴,快過來。」
我看着他,說:「還差兩張凳子。」
「快!拿凳子。」
我拽着朱青雲,讓他同我一道坐下。
碗筷也都送上來了。
我有許多想問的,但事已至此,喫完這頓飯再說,今日是祖母壽宴。
可朱青雲沒動筷。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爹:「爲什麼把她落下了?」
席間靜了下來。
或許會有個完美的解釋。
可我心裏對它的渴求並不強烈。
哪怕不那麼稱心,我也能好好把飯喫完。
爹愣住時,我輕聲添了句:「還有青雲。」
「不好了!老爺子又不見了!」僕人匆匆跑過來。
頓時亂作一團。
-27-
最後是在城門邊上找着的。
身上好幾處擦傷,衣裳也灰撲撲的,人也糊塗了,說要出去找孫女。
「祖父。」我喊他。
祖父循聲看過來,渾濁無神的眼睛眯起來,仔細辨認。
忽然,他咧嘴笑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可他的目光掃到爹時,笑容頓時消失,瞪了人一眼,也不要他扶,佝僂着背往宅子去了。
回到之後,他氣沖沖地去取藤條。
還對我說:「小寧,我這就教訓你爹,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忘性這麼大。」
祖父骨頭脆,誰也不敢動真格去攔,便都眼睜睜地看着藤條往爹肩上撻。
爹伸出手,攔住了即將落下的藤條。
他沒發火,神色有些複雜:「老爺子,夠了。這麼多年,該還的也還夠了。」
祖父更加惱怒;「你胡說八道!」
「爹的話,我不明白,我想聽,可不可以說清楚些。」
爹看着我,欲言又止,祖父一直想把他嘴巴給捂住,可越是這樣,爹就越不耐。
破罐子破摔一般,他把話都倒了出來。
他告訴我,祖父當年從軍,是守邊境的,突然有一日抱着七八個月的我回來,說是戰友的孩子,得幫着養。
養便養了,多一個孩子多管口飯而已。
祖父還說,這戰友還救過他性命,所以不僅僅要給口飯,得好好疼。
可後來,與祖父同個軍營的人告訴爹,哪有什麼戰友在邊境生了孩子,都是祖父編的。
事實上,救祖父的,是個北狄人。
祖父爲了報恩,弄了假的身份幌子出來。
話趕話到了這裏,爹便狠下心接着說:「沒錯,離開應安府那晚我是起了邪念,我不願意再替北狄人養孩子,索性就這樣吧。」
朱青雲忽然開口:「你說什麼呢?」
爹還想繼續發作,卻被祖父喝了一道;「混賬!」
他對爹破口大罵:「你寧願輕信閒言碎語也不肯來親自來問我一句是嗎!那我就跟你說個明白!人夫婦一雙,蟄伏敵都多年,刺探消息,臨了知道自己快要暴露,才把獨女託付給我,你怎麼……唉。」
祖父聲音哽咽,眼眶也紅透,揉乾眼睛之後,拽着爹往房裏走,在充滿樟木氣息的櫃子裏翻出舊竹筒,啪嗒倒出信紙,張給爹看:「我還替他給朝廷帶了消息,這還是褒獎狀,加蓋了官印的,又給我了賞銀,否則你以爲咱們是怎麼發家的?」
爹顫抖着接過褒獎狀,可沒看兩眼又嗚咽地推開。
至於我,浸在曲折的故事裏,直到察覺所有人都在悄悄打量我,才猛然驚覺,這竟說的是我自己的事啊?
我嗎?
原來幾個孩子裏,我和朱家,纔是最不相干的。
從前覺得朱青雲和自己雖然同一個爹,但不是從一個肚子裏出來,始終是隔了一層,於是並不親近。
沒想到,我連半個朱家人都不算。
難怪,即使明晃晃地偏疼我,三妹也從不會多說什麼。
可隔壁家不是這樣,他們有對雙生女,別說是偏疼,但凡是給誰盛的湯盛少了,都能立即幹起來。
不計較,是因爲爹不是我的,娘不是我的,祖父祖母亦不是。
但養恩是真的。
我跪下來磕頭。
朱青雲離我最近,他把我拉起來,要把我帶走。
爹突然衝過來,緊緊地抓着我手臂,他啞了聲,說不出什麼話來,眼神滿是懇求。
我看着他,想起許多事。
想起被呵護的點滴,想起受困孤城。
想起從前去踏青時與家人走散,等了許久都不見他們來找到我。滯留的地方其實有着絕佳的風景,有垂柳,有溪流,有戴着帷帽垂釣的公子,可我無心觀賞,百無聊賴地撥起水,一遍遍地浣手,直至夕陽西沉,方等來慌張尋來的家僕。
我忽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朱青雲中箭瀕死時的心境。
彼時的他,和此刻的我,是一樣的。
那種情緒叫做就此作罷,也就是,算了。
與寬宥無關,更不是出於體諒,這些都太過棱角分明瞭。
而我和朱青雲的,就僅僅只是「算了,隨它去」而已。
可我那時無法體會,還因爲朱青雲要「算了」而難受了一夜。
怎麼能算了呢。
得好好計較纔對得住自己啊。
可真輪到自己,忽然尖銳不起來了。
所求爲何?
唯有自渡。
「對不起,小寧,」爹顫着聲,「對、對不起,青雲。」
朱青雲冷漠的神情出現一絲波動,轉瞬又平靜下來。
今日是祖母的壽宴。
雖然被我和朱青雲亂了前半程,但今日還沒過去。
已經涼掉的飯菜,熱好之後被重新端上來。
我和朱青雲坐下來,喫完了這頓飯。
爹坐得離我遠遠的,不怎麼動筷,始終埋着頭。
可席還是要散的。喫完之後,便同他們道別。
爹和娘想留我,又去求祖父出個聲,發個話。
可唯獨祖父沒留。
他看向我,眼神變得清明:「小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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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去處,還沒落定。
穆玉昌騎着馬過來,身着華服,咧嘴笑道:「我罩着你們啊。」
朱青雲問:「那我們需要回報什麼嗎?」
穆玉昌變得扭捏起來:「你們……不許把我偷包子的事說出去,我可保你們榮華富貴。」
別說,他現在還真能辦到。
禹川新近,格局大變。
歷經風波的長公主,最終也到了禹川。
時移世易,她風範一如昔年。
帶着應安府的大批流民,浩浩蕩蕩、安然無恙地帶到禹川。
人多又雜,硬是沒誰鬧過事,更沒人被餓死。
從前如何從邊境回到應安府,如今就是怎樣來的禹川。
她踏進禹川的第一件事,是去與新帝說,這皇位你坐不得,讓我來。
她身後沒有軍隊,更無兵令。
唯獨有的,是站在身後的百姓。
他們沒有長槍,但有扁擔,有斧頭和鐵鋤。
人心啊,人心是鎮壓不住的。
牆倒衆人推推,那位置到底還是讓了出來。
「你是不如他。」長公主對龍椅還沒坐熱的君王說。
他?
是他。
他會名滿天下,爲萬人敬仰。
我後來也見到長公主和穗兒。
穗兒現在不愛抓蟾蜍了。
因爲逃亡途中喫過。
她現在愛種花,輕盈又漂亮。
這日,她剛好碰着一個花盆進來,對長公主笑道:「母親,我告訴你,朱姐姐從前還以爲土裏會長出蟑螂,所以太孫哥哥說她是小豬。」
「他纔是。」
「道寧,」長公主朝我笑笑,「琬琰很喜歡你呢,你矇騙烏祿時,他同我說,你很勇敢。」
「對了,他還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那日的晚霞很美,明日也還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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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穆玉昌說,我以後應該不待在禹川,他罩不着我們了。
「那……」他立刻看向朱青雲,目光中充滿詢問之意。
朱青雲:「我也不在。」
我也是昨晚和朱青雲商量過後才知道,但及是盤算以後的日子要如何過,他都要把我算進去。
「阿寧,你不許拋下我。」朱青雲如是說道。
說起來,從前我們都在朱家時,披着一層血親關係,反而不鹹不淡的,甚至當着同屋檐下的陌路人。
如今明明清楚地知道,若論起血脈親近,我們本該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卻捨不得斷去羈絆了。
我於他,他於我,是甘願選擇了對方作親人的。
我安定不下來,他偏要跟隨我。
那便一道啓程。
動身前,我去置辦行頭。
出來時,看見朱青雲在外面等我。
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
番外一·昔年
這是朱楊待在邊關的最後一年。
他掐指算過,還有一百日,就能回家。
從軍不是爲了做什麼英雄,就是圖些軍俸而已。
把銀子攢起來,帶回家去,全家人都能有着落。
媳婦身子不好,時不時得去抓藥喫,兒子又有了新婦,去年還給朱家添了個大胖孫子。
正是等錢用的時候。
可惜再想家,這兒也看不見應安府,抬眼望去,除了軍營,就是對面的北狄。
邊陲上,一河之隔而已。
爲了轉移注意力,會在閒暇時候,跟着同營士兵一塊鑽進林子裏去,撿些藥材或者弄些獵物拿去鎮上賣錢。
結果一個腳滑,骨碌地從坡上滾下去,剎不住,撲通地掉到河裏。
水流湍急,喝了一肚子水,再好的水性也施不出來。
快淹死時,被一雙手撈了上去。
折騰許久,才清醒過來。
朱楊忙給救命恩人道謝。
恩人是個年輕男子,跟自家兒子差不多大,模樣清秀,救上自己後也不說話,一個勁地打量。
「恩人?」朱楊再次試探地開口。
依舊是沉默。
下一刻,朱楊便發現了不對勁。
自己現在站着的地方,是河對岸,是北狄的領土了!
不過,還好今日穿的是便服,只能裝裝糊塗,趕緊游回去。
「你,你是那邊的人?」恩人終於開口。
可他說的分明是中原話!
朱楊一驚:「你——」
恩人撓撓頭,說:「從前在家時犯了事,爲了逃牢獄之災,跑到這邊來做點小生意,」他頓了頓,「我賣蚌珠。」
朱楊信了。
再三道謝之後,纔想法設法地回了對岸。
因爲多留了幾分心眼,朱楊果然注意到恩人不是偶爾纔會出現在河那邊的。
相反,還很頻繁。
不過,既是做的河貨生意,倒也正常。
只是再加留意之後,便會發現恩人撈完河蚌之後,常常會在岸邊坐上一會纔會走。
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盯着對岸發呆。
朱楊暗中嘆了口氣,心想這人還是盼着回來的。
但人總要爲自己做過的選擇負責。
雖可惜,但確實幫不上什麼忙。
過了一日又一日,恩人依舊在河邊。
而朱楊也總能見着他。
雖沒說過什麼話,也不再有什麼交集,但尋找他的身影已然成了習慣。
朱楊想,如果恩人日後想通了要回來,當個至交好友什麼的也還不錯。
然而怎麼也沒想到,最後一次看見恩人,是他撐着小筏,到了朱楊這邊。
朱楊眼睛一瞪:「你小子不要命了?」
恩人躊躇着抱緊懷中的襁褓,欲言又止。
朱楊這才注意到,他是抱着個孩子來的。
「怎麼了這是?」朱楊問。
「這是我女兒,可我以後應該是照顧不了她了。」
朱楊十分不解。
恩人突然來了句:「他們快查到我了。」
「他們?」
「北狄軍報處。」
此話一出,朱楊頓時瞭然一切!
他雖是小卒,但從軍多年,該有的敏銳還是有的。
瞬間就猜出所謂的躲避獄災是假的,爲朝廷所培養,潛伏北狄纔是真的。
朱楊急了:「你都過來了還不趕緊跟我一塊回去?」
「不行的,我娘子已經暴露了,她是三日前被抓起來的,我得回去,我不能留她一個人。」
朱楊問:「你娘子也是咱們那兒的姑娘嗎?」
恩人的眼神更加悵然:「是個傻姑娘,爲了我,孤身前來北狄尋我,與我做同樣的行當。所以,我必須得回去。」
朱楊不再勸,他接過襁褓小兒,斬釘截鐵道:「她就是我的親孫女。可有名字了嗎?」
恩人緩緩搖頭:「既是你的孫女,該由你起名纔對。」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稚兒最後一眼,便匆匆轉身,朝小筏走去,似是怕再待下去就真的捨不得了。
但朱楊這時纔想起來問:「你叫什麼?」
此去無歸路,再難見君。
「單名一寧字。」
寧。
悼寧。
道寧。
番外二·今夕
我朱道寧,近來跟着術士學了一門新手藝。
以後,我就是個正兒八經的神棍了。
我和朱青雲,一路朝北上。
途中會接活,有時給人驅邪,有時幫人找丟失的小雞和小狗。
能起香,會畫符。
是真的會畫,不是光會在上面罵人那種。
如此這般,掙些過路費。
直至走到當年的應安府舊址, 才停下。
朝廷派人來清理過這裏,可要恢復昔日輝光, 還要用上許多年。
如今依舊是斷壁殘垣, 黃葉堆積,一座野墳。
走進去卻不會讓人心裏犯怵,應是有高人來過,該壓的都壓下去了。
城門到皇宮,要走很遠一段路。
正午的陽光逐漸減淡時, 終於到了。
這裏比外頭好些,雖燒得厲害, 但能勉強看出舊狀。
幾乎只憑借那段短暫的羈留記憶,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從前皇太孫居住過的地方。
這應該算是穆琬琰的故居?
算的。
然後, 取出三根長燭出來。
我想試試, 試試去探他的魂。
如果燭火半途熄滅,那便是還停留在這裏。
若是長燃到底, 便是去了該去的地方。
其實無論這燭怎麼燒,都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畢竟逝者有逝者的路,生人也有自己的路。
只是我這個生人, 想過心裏那一關。
現在還有風, 得等等。
忽然聽見外面有野貓發出的動靜,我三兩步跨出去,逗了會貓,直到朱青雲在裏面提醒已經沒什麼風了才進去。
三,二,一,點!
沒點燃。
依舊沒點燃。
繼續。
可試了一遍又一遍, 依舊是徒勞的。
朱青雲微微瞪大眼睛, 若有所思。
我也愣了愣, 片瞬之後立即跳起來:「祖師爺是不是說過,如果點不燃探魂燭, 是、是不是……」我有些語無倫次。
「是, 可能是逃出去了,你想想, 或許後面發現了新的密道。」
我看着朱青雲, 重重地鬆了口氣。
朱青雲握起我冰涼的手,捂了捂,說:「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好在知道了人活着,以後就能安心了。」
我點點頭。
離開時, 趁朱青雲不注意的時候,我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那三支燭。
我裝着不知道,就在剛剛自己去逗貓時,朱青雲在上面動了手腳。
無論怎麼點, 它們都是不會被點燃的。
他想我高興,要我安心。
我也沒有生氣。
其實就在我重新踏進應安府的那一刻起,心裏忽然便落定了下來。
還得是親眼所見。
見到了,才最最深刻地感受到這裏曾經釀造過一樁磅礴的計劃。
萬民受益。
而我就是被眷顧的小民。
而他依舊是載入青史的太孫殿下。
生死不由人。
是多少支燭都改不了的歸宿。
我盼他生。
如同朱青雲希望我看見的。
而現在, 我這個生人,也要繼續行路了。
珍重,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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