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戎歌

我爹怕皇家兒媳不好做,爲我推了太子妃之位,定下林嘯野這個平民女婿。
可訂婚三年,他卻始終沒有娶我的打算。
他如今是五品武官,嫌我這個武夫之女身份低微。
爲我爹下葬後,我便去找林嘯野退親。
可他以爲我是去逼婚的。
林嘯野將我晾在門外一個時辰纔出現。
他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我,神色複雜地問道:「你覺得自己還能配得上我嗎?」

-1-
三年未見,林嘯野變了很多。
如今他衣衫華貴,言談舉止好似一個貴公子。
沒人能想象到他當年在容縣時,只是一個跟野狗搶食的窮小子。
從前林嘯野窮得叮噹響,他穿着破爛的衣衫,露腳趾的布鞋。
不管旁人如何笑話他,他都不以爲意。
林嘯野曾說:「他人笑我破衣爛衫,不願與我爲友。那隻能說明他眼光差,沒教養,我沒什麼好羞恥的。」
可這才過了三年,他瞧見我穿着樸素,臉上卻浮現幾分難堪。
在旁人問起我身份之時,他羞於介紹,含含糊糊地說我是他的遠房親戚。
他朋友搖着扇子恥笑我:「看來是打秋風的窮親戚,不過這姑娘有幾分姿色。嘯野,你不如收了她做妾室,也算是一樁風流韻事。」
我聽了以後,默默地舉起了拳頭。
林嘯野臉色陡然一變!
他根本沒有來得及阻攔我,對方已經被我一拳打得嘴巴流血。
嘖,從前林嘯野不是我的對手。
現如今還是攔不住我。
他的反應,永遠沒有我快。
我扯起袖子,擦了擦拳頭,笑眯眯地說道:「我瞧你有幾分姿色,若是在小倌館掛牌,也能混個頭牌。只是你嘴巴這麼臭,就算倒貼給我萬兩黃金,我都不想照顧你生意。」
對方被我罵得瞠目結舌,捂着嘴巴,氣成了一隻跳樑小醜。
林嘯野再三安撫,纔將對方勸走。
他沉着臉把我拉到院子裏,憤怒地說道:「秦戎歌,你以爲這是容縣那樣的小地方嗎?這可是涼州城!你若是再敢這樣隨性而爲,我護不住你!」
我平靜地說道:「林嘯野,你曾說想來涼州闖出一番天地,爲你母親跟妹妹掙一個錦繡前程。可如今,你有了前程,卻任由旁人侮辱你的未婚妻嗎?」

-2-
林嘯野是罪臣之後,他爹貪了銀子被斬首示衆。
容縣百姓恨透了林家人,不賣給他們喫食,砸他們家屋子。
林嘯野從一個官家少爺,變成了用拳頭說話的瘋狗。
他每天想方設法地賺錢,養他孃親和妹妹。
最窮的時候,他甚至跪在街頭捱打賺錢。
一個銅板就能打他一拳。
他疼得滿嘴流血,卻一聲不吭。
夕陽西下,人羣散去。
他才顯露出幾分疲態,疼得佝僂着背慢慢喘息着。
等休息夠了,他擦掉嘴角的血,拍掉身上的灰塵。
用那些銅板換幾個熱騰騰的饅頭帶回家。
我跟林嘯野相識的那年夏天,他餓得很兇,在街頭跟野狗搶食。
我坐在牆頭摘杏子,瞧見他嘴裏咬着餿饅頭,被野狗追得狼狽逃竄。
「喂,野小子,上來。」
我拋下繩梯,救了他一命。
林嘯野坐在我身邊,低頭慢慢地品嚐着那塊餿饅頭。
沒人打罵他,沒野狗追趕他。
他難得有閒情逸致,慢吞吞地喫一頓飯。
林嘯野走的時候。
我摘下一筐黃澄澄的杏子送給他。
他將竹筐砸在地上,兇狠地說道:「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那個時候的林嘯野,看盡了世態炎涼,受夠了心酸苦楚。
比起同情與幫助,毆打與謾罵對他來說更真實。
我一腳把他踹下牆,看他摔個狗喫屎。
我啃着甜甜的黃杏兒,白了他一眼說道:「記得賠我竹筐,不然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什麼同情不同情的,這樹上的杏兒不計其數。
我每日都送別人喫,今日只是林嘯野撞上了。
我巴不得早點送完算了,省得我爹整天琢磨着做什麼杏幹、杏仁兒。
一喫就是一夏天,喫得我想吐。
後來在家門口,我看到十個編好的竹筐。
每一個都做得很精緻。
林嘯野站在牆邊,低着頭悶聲說道:「你看賠這麼多行不行。」
他雙手被竹子劃拉得全是傷口,有些地方已經潰爛了。
我問他:「你想跟我爹習武嗎?」
林嘯野猛然抬頭看我,難以置信地問道:「我……我是罪臣之後,也能跟着秦師傅習武嗎?」
我晃了晃拳頭,不懷好意地笑道:「除了你,其他人可都不抗揍啊。沒人給我練手,我實在是寂寞。」
林嘯野立刻說:「我願意!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從那以後,林嘯野就跟着我爹習武、學兵法。
他咬着牙,攢着一股勁想要出人頭地。
大夏律法規定,罪臣之後不能參加科舉,卻可以從軍。
林嘯野想要擺脫罪臣之子的枷鎖,只能上陣殺敵,積攢軍功。
我爹教了他幾年,林嘯野倒也表現出幾分不凡之處。
當然,比起我,他還差得太遠。
我爹賞識他,給他寫了一封信,讓他帶着寡母幼妹到涼州謀事。
短短三年的時間,林嘯野就從一個小兵混到了五品武官的位置。
一開始,他總是不停地寫信給我。
有時候一個月,我能收到四五封,林嘯野絮絮叨叨地寫個不停。
信裏說涼州的風很大,吹得他睜不開眼。
還說杏花溝裏的花很美,他摘了幾朵杏花夾在信裏給我看。
又說刺史看重他,經常帶他出入各種重要場合。
後來,他的信越來越少。
甚至不再提及我跟他之間的婚約。
在林嘯野寄給我的最後一封信裏。
他說:「從前我覺得欺辱我孃的容縣都尉已經是天大的官兒了,可是跟刺史去了一趟京城後,我才發現宰相門前都是三品官。區區一個都尉,只不過是大人物言談之間的一隻螞蟻。戎歌,我一定要混出個模樣,做人上人。」
涼州的風沒有迷了林嘯野的眼。
可京城的繁華卻迷了他的心。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跟林嘯野的緣分到頭了。

-3-
林嘯野將我安置在林家,他沒有主動提起婚約的事情。
而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退婚,城中忽然響起三聲哀鳴的鐘聲。
每一聲都幽幽地傳遍涼州城。
Ťŭ̀₅只有將星隕落,纔會傳出這樣的鐘聲。
我知道,那是我爹的死訊傳到了軍中。
林嘯野聽到鐘聲一愣,而後立刻縱馬去了刺史府。
他走後,林母客客氣氣地將我迎到正廳。
林母吩咐丫鬟給我上茶。
她笑着說:「這是刺史千金送來的君山雲霧茶,是皇家御用珍品。你在容縣那種小地方,見不到這樣珍貴的東西,快嚐嚐吧。」
我看了一眼所謂的雲霧茶,心裏哂然一笑。
林母真把我當成了上門打秋風的叫花子。
這茶湯渾濁,氣味微苦,明擺着是陳年舊茶。
京城每年都會送新茶到容縣去,我爹都用來給我煮茶葉蛋了。
我想起三年前,林母跪在我爹面前,求我爹給林嘯野寫舉薦信的模樣。
她卑微又可憐,不停地磕着頭。
我爹憐憫她一片慈母之心,寫了那封信。
一別三年,她穩坐高堂,看着我的時候,眉目之間帶着淡淡的不屑。
林母見我不說話,和藹地說道:「戎歌,如今嘯野的身份地位你也瞧見了。你們已經是雲泥之別,只要你願意退親,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你。」
區區一個五品武官,竟然也敢大言不慚地提什麼身份地位。
我越發覺得好笑了。
林母這三年來在涼州,到底因爲我爹的舉薦信得到了多少禮遇。
以至於讓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覺得區區一個林嘯野成了潛淵之龍。
我實在懶得跟她爭吵。
如今的林嘯野,犯不着我爲他動怒傷神。
林母的話,觸動不了我分毫。
我正想告辭,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
「當年要不是秦伯伯的舉薦信,我哥哥只怕連刺史府的門都進不去!」
「如今他發達了,就想退親,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滾開,別攔着我!」
林嘯野的妹妹推開阻攔的下人,衝了進來。
林霜月一見我就紅了眼睛,眼淚落了下來。
她挽着我的胳膊,哭道:「秦姐姐,你別退婚,我只認你這一個嫂子。大不了你就去軍中大鬧一場!我哥正準備升遷,若是毀了名聲,他就完了。」
我知道霜月這話,是故意說給林母聽的。
林母聽到以後,果然臉色微微一變。
她站起身,撲通一下在我身前跪下。
她平靜地說道:「當年我能爲了嘯野的前途給你們秦家下跪,如今我依舊能爲了他給你秦戎歌下跪。秦姑娘,求你,放他一馬。」
我客客氣氣地說道:「你的膝蓋其實沒有那麼值錢,有那個閒工夫跪我,不如把當年我爹資助林嘯野的銀子還我。」
林母的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彷彿在說,你果然是來打秋風的。
我心裏嘆了口氣。
哎,人窮志短哪。
早知道沒錢的日子這麼難過,我當初就不給那個清倌人一百兩銀子了。

-4-
從林家離開以後,我包袱裏多了兩百兩銀子。
當年林嘯野來涼州,我爹給了他二十兩路費。
如今林母連本帶利地還給我,要跟我兩清。
林母說:「秦小姐,你別怪嘯野狠心。他這三年爲了出人頭地,在戰事來臨的時候,永遠衝在最前面。幾次三番都差點丟了命。若是他能娶到刺史千金,將來前途無量,再也用不着豁出命去拼了。」
我若是再不識趣兒,彷彿就是阻擋林嘯野平Ṱú₆步青雲的大罪人了。
我聽着好笑,問道:「刺史千金知道她自己要嫁給林嘯野了嗎?」
素問那丫頭,一心沉迷藥理,想要成爲名動天下的神醫。
我可沒有聽說她有嫁給林嘯野的打算。
林母傲然說道:「自從我們來了涼州以後,孫小姐對我們林家處處照顧。又是出錢又是出力,去年嘯野重傷,刺史府連百年人蔘都拿出來給他養病了。刺史府的心思,是明擺着的。」
刺史府如此看重林嘯野。
是因爲我爹在給刺史的信中,言明林嘯野算他半個徒弟。
去年林嘯野受傷的事情,我也知道。
素問給我寫信,語氣都滿是驚慌,生怕林嘯野死在涼州,跟我爹無法交代。
只是這些事情,如今沒有必要跟林母說。
我拿了林家的銀子,在涼州買了一間小院。
結果剛收拾完,想躺下休息一陣,就被幾個債主聯合找上門來。
我站在客棧的上等房裏,看着面前的賬單,陷入了沉思。
不多不少,某人正好欠了五十八兩銀子。
我買完院子以後,就剩這麼多錢了。
難道上天註定,要讓我當個窮光蛋。
債主們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要我還錢。
「你相公欠我們藥鋪十兩銀子!」
「他在我們成衣鋪做了三套上好的衣裳,一共八兩銀子!」
也許是我的臉色太難看了。
客棧老闆娘同情我,將我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妹子,我勸你早點跟他和離算了。他一個人喫飯,叫十幾個菜。自己喫幾口就不動筷子了,把飯菜全給了外面的小乞丐。要我說,他就不是個過日子的。你也別圖他長得好看,那都沒用!」
我尷尬地點點頭,拿了銀子打發債主走人。
真是肉疼啊!
林母給的銀子還沒捂熱呢,就花了個精光!
偏偏某些人還嫌東嫌西的。
他不耐煩地說道:「這客棧晚上太鬧,你給我買個僻靜的院子,再給我買幾個下人伺候。夜裏喝口水都要自己起身,實在麻煩。」
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譏諷地說道:「夜壺就在牀底下,渴了喝兩口尿!省得第二天倒了,一點都不麻煩!」
裴衍悠悠地瞧了我兩眼,挑着眉控訴道:「當初你在牀上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一口茶水都要親自喂到我口中,那個時候還說我性子清貴。如今提上褲子不認賬,又用這樣粗鄙的話來羞辱我。秦戎歌,你沒有心。」
我聽了,尷尬地捏了捏耳朵,嘟囔兩句:「你自小在青樓長大,怎的還相信女人在牀上說的話,那不過是哄人的。」
裴衍好看的臉上浮現一絲冷意,眼中竟然有幾分哀傷。
他語氣低沉地說道:「俗話說,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我同榻而眠一個多月,你竟然丟下幾個臭錢,就棄我而去,真夠狠心的。我知道你是來涼州找未婚夫的,若你要趕我走,我就鬧到你夫家面前,毀了你的婚事。」
我心說,幾個臭錢?!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爲他贖身花了三百兩。
留下信離開以後,又給了他一百兩的安家費。
那可是我全部家當了!
要不是給他留銀子,我至於節衣縮食嗎?
找上林家的時候,我穿成那樣,還不是因爲窮!
到了這祖宗嘴裏,竟然成了幾個臭錢。
還是老話說得好啊,色字頭上一把刀,最難消受美人恩。
要是時光倒退兩個月,我絕不會見色起意!
……
我幼時中過奇毒,雖然後來解了毒,可每個月還是需要喫藥調理。
長大之後,那些藥喫多了渾身躁得慌。
給我治病的大夫說,不是什麼大毛病。
只要嫁人之後,每個月行房就能解決。
可我都要跟林嘯野退親了,還談什麼嫁人。
我乾脆花了一筆銀子,買了一個清倌人。
裴衍雖然身價極貴,可他長得實在太好。
他坐在高臺上彈琴,一雙冷淡的眼眸直直地看進了我的心裏。
我這才咬牙買下他。
本來就是一段找樂子的露水情緣,誰能想到他能一路跟到我涼州。
相處過一個月,我知道他雖然出身青樓,卻是個心高氣傲的。
爲了勸退他,我故意說道:「你也知道我是來成親的,像你這樣出身不好,又不懂得持家的人,想要跟着我,只能做個外室。」
裴衍面冷如玉,眸若冷月,一言不發。
我暗自竊喜,終於能甩下這個大包袱。
沒想到臨走之時,裴衍冷淡地說道:「好,我做你的外室。」

-5-
我坐在院子裏喝了幾杯苦酒,想起還躺在房中的人,默默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沒想到下手有點重,給自己抽疼了。
我又揉了半天。
越發覺得自己有點命苦。
也不知道怎麼的,帶着裴衍回了家中,你拉我扯的就到牀上去了。
一直折騰到日上三竿,我腦子才清醒過來。
我將所有的銀子攤在桌子上,默默地清點了下。
就這麼點銀子,怎麼能養活那個挑剔鬼。
裴衍實在不好糊弄。
他要我擺酒宴請街坊四鄰,要穿紅綢,要點紅燭。
還說什麼一定要把婚宴場面擺足了。
不光要點涼州最有名的席面,還要大擺三天流水席。
我笑他癡人說夢!
誰家外室做成他那樣招搖!
唉,可他那樣的出身,若是離了我,也無處可去。
難不成逼得他重操舊業,回去賣身。
我苦惱地抓了抓頭髮,打算去從軍。
涼州軍每過三年會有一次大比武。
不論出身、年紀、男女皆可參賽。
一旦能夠拔得頭籌,便可平步青雲,官拜三品。
三品武官,每個月有不少餉銀。
若是再能立下軍功,還ƭū́₄能得到很多賞賜。
算一算,足夠養活他了。
只是報名參賽的時間已經過了。
我琢磨一下,打算去刺史府找素問,讓她幫我行個方便。

-6-
刺史府滿目素縞,下人們身着素衣,手臂上挽着白布。
來往的賓客們,都面色沉重,滿面肅穆。
我站在門口,輕輕嘆了口氣。
我來得不是時候。
我沒想到刺史竟然在家中爲我爹辦喪事,這又是何必呢。
他活着的時候不在乎功名利祿,又怎會在意死後哀榮。
林嘯野看見我的時候,微微一驚。
他抓住我的胳膊,低聲說道:「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我一掌劈在他的脈絡上,他喫痛地鬆開我。
我厭煩地說道:「我是來找素問的,我……」
林嘯野眼中閃過一絲驚慌,打斷了我的話。
他急忙說道:「是不是我娘跟你說什麼了?我跟孫姑娘清清白白,你別去找她鬧事。」
我聽了這話,挑了挑眉。
正巧林母跟林霜月從馬車上走下來。
林嘯野退開半步,有些心煩意亂的模樣。
林母看着我,忽然微微笑道:「戎歌竟然在這裏,也好,帶你進去看看刺史府的華貴。你也能知道,你跟刺史千金之間的差距。」
林霜月氣道:「娘!你也太過分了!」
我想了想,還是跟他們進了刺史府。
大廳之中,擺着一副棺木。
整個涼州有頭有臉的將士,都站在兩側。
林母帶着林霜月上前進香。
我站在門口處,瞧見棺木前的牌位寫着——大夏軍神秦不歸將軍之位。
秦不歸,不歸。
這對於帶兵打仗的人來說,不是一個吉利的名字。
我爹爲自己改名之後,自嘲地說道:「我這一生,已無歸處。若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倒也是老天爺對我的恩賜。」
孫刺史滿臉憔悴,他拍了拍林嘯野的肩膀,啞着聲音說道:「嘯野,你留在這裏,爲秦將軍守靈七天。」
此言一出,林嘯野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訝。
他立刻謙卑地說道:「大人!末將怎有資格爲秦將軍守靈。」
林母卻站在後面,輕輕地推了他一下。
林母哀傷地說道:「秦將軍是咱們大夏軍神,也是嘯野一生仰望的前輩。能爲將軍守靈,是嘯野的榮耀。今夜,我跟霜月也在這裏幫忙招待賓客,盡一點綿薄之力。」
在場的全是涼州城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隨便拉出去一個都是響噹噹的。
可是林母卻能神情自若地在衆人面前,說出幫刺史府做事的話,可見她備受禮遇。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隱晦地朝我看了一眼。
明擺着在向我彰顯她的特權與地位,想讓我意識到如今的林嘯野到底有多麼炙手可熱。
林霜月卻忽然走到門口,將我拉進去。
我站在廳中,對上孫刺史的目光,心裏輕嘆一聲。
滿堂將士在看見我這個陌生面孔忽然闖入靈堂之後,先有一絲不悅,而後看清我的容貌,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震驚不已。
有一個叔伯,一下子紅了眼睛,嘴脣顫抖。
他們激動得立刻要向我跪下請安。
我輕輕擺手。
送我爹靈位魂歸涼州城,我並不想鬧得興師動衆。
孫刺史上前兩步,想要拉我的手,卻又怕唐突,硬生生地收回手。
他眼裏含着淚,開口之時,嗓音有些哽咽。
我一時間心口酸澀不已。
孫叔叔啊,我長大了,你老了。
可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太平,永遠,永遠不會改變。
我們對視着,我朝他輕輕點頭。
林霜月看了一眼林母,咬了一下嘴脣說道:「刺史大人,這是我哥哥的未……」
林母卻狠狠掐住她的手,上前一步主動說道:「刺史大人,這是嘯野的親表妹。她出身鄉野,是粗人一個,不懂禮數。還望您莫怪。」
此言一出,滿堂將士沉默地皺着眉,凝視着林母。
孫刺史更是激動,他勃然大怒。
滿面怒容地重重斥責道:「放肆!你可知眼前是誰!容得下你口出狂言!」
兩個字聲如洪雷,炸響了整個靈堂。
林母被嚇得臉皮子都在發抖,腿一軟,差點跌在地上。
林嘯野也被這個場面鎮住了,畢竟這三年以來,刺史一直對他們一家和顏悅色。
甚至說一句,把他當半個兒子都不過分。
林母自由出入刺史府,有時候還會插手刺史府的一些小事。
這還是第一次,孫刺史如此不留顏面地呵斥他母親。
林嘯野敏銳地意識到,這件事情跟我有關。
他跪在地上,向孫刺史請罪,語氣誠懇地說道:「大人恕罪!」
孫刺史看了我一眼,讓林霜月把腿腳發軟的林母帶下去休息。
而林嘯野,始終跪在地上。
他盯着我的鞋子,面色平靜。
可我卻注意到他雙拳垂在身側,奮力地握緊了。
我擺擺手,轉身給我爹上香。
孫刺史開口說道:「退下吧。」
林嘯野恭恭敬敬退下,再不敢放肆。
門外,親兵把守。
廳堂中,滿是寂靜。
這些看着我長大的叔伯們,含着淚看着我。
我負手而立,沉默了半晌,慢慢說道:「今日有我秦太平在,我爹的血仇必報。涼州城,永遠是太平軍的天下!誰想拿走,誰就問過我手中的刀。」
孫刺史跪在我面前,激動地吼道:「衆將士!跪!」
此言一出,衆將士齊齊跪拜。
一時間,廳堂之中山呼海嘯!
「末將拜見太平少主!願爲將軍報仇!誓死捍衛涼州城!」

-7-
很多年以前,我爹還只是京城裏一個整天浪蕩度日的紈絝公子。
當今聖上跟他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兩個人感情極好。
而我娘,出身清河崔氏,高貴雅緻,宛若神女。
她的婚姻生來就是註定的。
她一定會嫁給太子。
除非有個萬一。
朝中重文輕武,積弊已久。
當蠻夷的鐵騎踏破涼州十三城,打入中原之時,朝廷衆人的心都被擊潰了。
主和派佔據上風,甘願獻上土地、真金白銀,都要和談。
我爹提着刀跪在朝堂上,立下軍令狀。
誓死奪回涼州十三城,否則馬革裹屍,永不回京。
朝中衆人看清我爹的容貌,還有他手中的那把刀。
這才慢慢記起,秦家祖上曾經出過無數英傑,個個都是名留青史的戰將。
那個時候,聖上只是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
他跟我爹一起跪在朝堂上,懇求先皇同意出兵。
他們跪了三天三夜,先皇始終一言不發。
後來,我娘入宮一趟。
等她出來以後,拿着先皇的聖旨。
清河崔氏,滿門清貴。
若是崔氏點頭,那事情便成了一半。
她對着那兩個少年,淡淡地說道:「去吧,我等你們回來。」
我爹目光灼灼地說道:「崔知蘊,我此去涼州,爲天下蒼生,也爲你。等我凱旋歸來,你可願意嫁我?」
我娘便笑了,她輕聲說:「我以爲,你永遠不會開口。」
後來我娘跟我說,若沒有涼州十三城破的變故,我爹一生都不會開口向她求愛。
清河崔氏的嫡女,不可能嫁給一個武將之後。
若是我爹開口,便是讓我娘爲難。
我爹跟聖上離開京城,奔赴涼州。
那場仗,一打就是六年。
孫刺史當時只是我爹身邊的一個六品文書。
而現在涼州城的許多名將,都只是我爹軍中的小兵。
朝廷重文輕武,軍中混亂不已。
號稱有二十萬精兵,其實只有五萬人可用。
面對蠻夷三十萬鐵騎,可想我爹領兵的壓力有多大。
六年,他奪回涼州十三城,將蠻夷趕回了老家去。
當年的紈絝公子成了名動天下的涼州王。
當年不被重視的三王子榮登大位,成了當今聖上。
我娘遠嫁涼州。
他們在涼州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十二年。
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記憶。
我爹在荒野的山溝種滿杏花,只因我娘喜愛喫杏。
他們在原野上策馬奔騰,放肆地幸福着。
而我扯着風箏,託着腮,坐在河邊,看着他們越走越遠。
等黃昏時刻,他們歸來之時,我瞧瞧我爹外衣上的草屑,又瞧瞧我娘空蕩蕩的耳朵。
就算遠在涼州,我娘出門在外也注重打扮。
呵,如今耳墜都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許是我的鄙視太過直白,我娘狠狠捶了我爹一拳。
我默默地翻個白眼兒。
當晚,我爹便睡了書房。
香香的娘,摟着我,我開開心心地貼着她。
我娘輕輕地說:「從娘記事起,所有人都告訴我,我要嫁給太子,將來成爲中宮之主。娘以爲,我的一生已經寫在紙上了。可是那年入京,風吹起車簾。我瞧見你爹浪蕩不羈地坐在樹上,朝我拋了一枝杏花,我就知道,這輩子有了不甘心的事情。」
她不甘心,按照既定的人生往前走,做一個陌生人的妻子。
我娘跟我聊了許多女孩子之間的事情。
我已經十二歲了,有些事情該知道了。
我娘問我:「太平,你願意去京城嗎?」
京城來了密旨,聖上要接我去京城,讓我跟幾位皇子培養感情。
我出生那年,聖上大肆封賞,爲我賜小字太平,給了我富饒的封地,無上的榮耀。
還留了一道密信,只要我點頭,我便是將來的皇后。
換句話說,我看上誰,誰便可以做太子。
只是那些榮耀,全被我爹婉拒了,只留了太平二字。
我自然不願意離開爹孃,遠赴京城,立刻搖頭拒絕。
我孃親了親我的臉頰,哄我睡覺。
我恍惚間,聽到我娘輕輕地嘆道:「現在的日子,幸福得像一場夢。天下平靜了太久,京城也平靜了太久,總覺得要迎來一場風浪了。」
清河崔氏的嫡女,就算遠嫁涼州,每個月也有看不完的密信、邸報。
一年到頭,從我家匆匆一閃而過的陌生人,數都數不過來。
有一年,我娘給我看了一本賬冊。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
我娘不以爲意地說道:「你以爲當年你爹憑什麼能安心地招兵買馬,永遠不缺糧草?那是因爲,我站在他背後,讓他永無後顧之憂。」
事實上,我孃的預感是對的。
一切的幸福,都滯留在我十二歲那年。
我跟我爹身中奇毒。
而那種毒,出自蠻夷王族。
我爹坐鎮涼州十二年,已經成了蠻夷心中的一場噩夢。
這十二年來,他們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不用陽謀用陰謀。
我娘帶着我爹,還有我奔赴京城。
聖上沉默了許久許久,只說了一句話:「知蘊,大夏才過了十二年的太平日子,百姓也才過了幾年喫飽飯的日子。仗,打不起了。」
我娘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她廣招天下名醫,爲我跟我爹吊着命。
在我病重的那一晚,我看見我娘坐在我的身邊。
她撫摸着我的頭髮,憐愛地看着我。
我娘在笑,可是眼中卻有淚痕劃過。
她輕輕地說道:「太平,明日,你就能好起來了。」
我娘餵了我一碗湯藥,我漸漸地覺得有力氣了。
她將我抱在懷中,聲音很低很低。
「天下太平,大夏便不再需要你爹這個英雄了。」
「他曾經是你爹的兄弟,可如今是權慾薰心的帝王。」
「那個蠻夷歌姬豁出性命給了我這顆解藥,那我便扶他兒子坐上太子之位。」
「太平,你要永遠記住今日的恨。」
「娘會爲你鋪平所有的路,親手捧你坐上王位。」
我醒來以後,我爹站在我身邊。
而我娘,不知所蹤。
我沒有問他,我娘去了哪裏。
沒過多久,聽說皇宮裏多了一位貴妃娘娘,極得盛寵。
就連穩坐中宮的皇后,都心慌了。
我爹帶着我回了涼州,慢慢地收拾着東西。
他一會兒捏捏我孃的朱釵,一會兒又摸摸我孃的耳墜子。
他盯着桌上沒用完的胭脂,忽然抱着我孃的衣服坐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的腰彎了。
大夏軍神、蠻夷的噩夢,天下的英雄。
失去了他的妻子。
我想起十二歲生辰那日,貴爲皇后的姨母微服來到涼州,爲我慶生。
她是我孃的堂妹,跟我娘長得有八分相似,與我娘關係極好。
可也是那日,這位皇后毀了我家。
她端給我的湯,敬給我爹的酒,都有毒。
我娘掌管涼州王府十二年,整個王府固若金湯。
可那日來了太多賓客,這位皇后帶了太多人。
她笑吟吟地挽着我娘,喊她姐姐。
又摸摸我的頭,喊我太平。
誰也不知道,她的笑容是淬了毒的。
我爹帶着我離開了涼州城。
那夜,孫叔叔帶着衆將士送行。
孫叔叔哽咽地問道:「將軍,你走了,我們要如何行事?」
我爹平靜地說道:「等。」
等我長大。
等樹的根遍佈涼州。
我跟爹一路北行,走累了,就在容縣定下來。
容縣盛產甜杏兒,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又過了兩年,京城的消息遠遠傳到容縣。
街頭的百姓都在議論。
我跟爹坐在餛飩攤子上,靜靜地聽着。
「聽說了嗎!皇上立太子了!」
「竟然不是皇后生的嫡子!」
「可不是嘛,是貴妃娘娘宮中的六皇子。」
「這個六皇子真是走運,聽說自小在冷宮長大。貴妃膝下無子,便養了他。誰能想到,這才短短兩年,他竟然能做了太子。」
「看來皇后的日子不好過啊。」
百姓們嘻嘻哈哈地笑着,好奇那位冠寵六宮的娘娘有多美。
我爹劇烈地咳嗽着,掩着嘴巴的袖子上沾染着血。
當年那顆解藥,給了我。
而我爹,是一位江湖神醫救回來的,只是傷了根本,難以長壽。
我低頭喫着餛飩,看到湯裏泛起了水花。
我輕聲說:「爹,你要多活幾年啊,我還沒有出師呢。」
他笑着彈了彈我的腦門,「你自小過目不忘,力大無窮,自誇紫薇降世天縱奇才,今日怎的了,竟然在我這裏賣乖。」
我抬頭,看着他不說話。
我爹看到我紅紅的眼眶愣了愣。
回家的路上,他牽着我的手,走得慢悠悠的。
杏花吹落,落了滿頭。
他忽然抬手,拈住一朵花,遙望着北方自言自語道:「又是一年夏天了,京城燥熱,她最是苦夏,也不知是不是又夜裏貪涼,喫許多冰鎮的果子。」
我看着他滿頭白髮,滿目滄桑的樣子。
哪裏還有涼州王的半點風姿。
我娘說得對,我要永遠記住這份恨。

-8-
我回來的消息傳遍整個涼州軍中。
一時間,叔伯們送的禮物,幾乎要把整個刺史府擠滿了。
這些年,他們不管得了什麼珍奇玩意,都想着給我攢着。
孫叔叔將京城來的密報遞給我,低聲說:「這些年,聖上有意精兵簡政,分散兵權。從前將軍一人掌管三十萬精兵的盛況,一去不復返。聖上敕封了十位驃騎將軍,分封兵權,各自爲政。如今涼州城在我掌控之中,另外六座城的刺史與將軍,都是咱們的人。」
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就算我在容縣那樣的小地方,也盡知天下事。
我娘臨走前,給我留下了崔家的一切消息渠道還有賬本。
我把玩着桌上的玉獅子,淡淡地說道:「蠻夷養精蓄銳二十年,我爹逝世的消息傳出去,他們必定蠢蠢欲動。到時候仗打起來,自然需要有人主持大局。這兵權,遲早還會落到我手中。」
孫叔叔聽到蠻夷二字,眼中迸發出一陣劇烈的恨意,壓抑着怒氣說道:「但凡他們敢動分毫!就讓他們有去無回!」
我跟我爹中毒之事,實在是摻雜了太多太多的利益糾葛。
蠻夷暗中籌謀,聖上推波助瀾,皇后順水推舟。
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十二歲那年的生辰,涼州王府死了太多太多人。
我娘筋疲力盡,卻也無法力挽狂瀾。
若是當初沒有我娘入宮,我跟我爹早就死了。
孫叔叔忽然在我面前跪下,一言不發。
我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道:「孫叔叔,我知你所想。秦家的恨,太平軍的恨,決不能波及天下百姓。我要的,只有涼州十三城。這是我爹,是太平軍紮根的地方。」
我跟我爹在容縣生活這些年,知道一個道理。
天下興,百姓苦。
天下亡,百姓苦。
百姓不關心誰做皇帝,誰是將軍,他們只想平安度日。
朝廷不要徵兵,不要讓她們的丈夫、兒子、兄弟上戰場。
不要讓他們的妻子、女兒、姐妹孤獨生活。
造反,我永遠不會做。
我將孫叔叔扶起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慚愧道:「這些年末將身居高位,有失初心,忘記了末將當年也是遠離家鄉,留下老母親駐留鄉下的一介小兵。」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勵道:「涼州城已經很好了,孫叔叔,你做得不錯。」
我臨走前,讓孫叔叔幫我報名涼州軍大比武。
我離開涼州太久,雖然一衆叔伯知道我的本事。
可若是忽然掌兵,恐手下將領不服。
孫叔叔欣然笑道:「少主這下子,要天下聞名了。」
我樂了:「您倒是對我很有信心。」
孫叔叔傲然道:「您可是紫微星降世,天生將材。五歲就弓馬嫺熟,十歲能夠馭狼,十二歲一箭射穿巨石。」
我想起年幼時,站在城牆上,俯視涼州城,自信滿滿地說道:「天下將才三千萬,遇我也需盡低眉。」
我自小就有捨我其誰的霸氣。
我娘總是笑談道:「有她秦太平在,是天下將才之不幸,卻是涼州十三城百姓之幸。」
我曾放下豪言壯語。
天不生我秦太平,兵家萬古如長夜!
如今聽到孫叔叔這樣誇讚我,我笑笑,卻也無需自謙。
我從衆多禮物中挑了幾件帶走。
家裏那個是個挑剔的性格,眼高於頂,這些小東西應該能讓他樂一樂。
出門的時候,正好遇上了林嘯野。
他瞧見我從書房走出來,愣住了。

-9-
林嘯野看着從刺史大人書房走出來的秦太平,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娘在靈堂裏被當衆斥責的事情傳遍了涼州城。
一時間,看他不順眼的人都在背後紛紛議論。
「一個出身鄉野的泥腿子,刺史給他三分顏色,他還開起染坊了。」
「可不是嘛,他娘竟然還想在刺史府當家做主呢。」
「誰不曉得他林嘯野洗乾淨了屁股,上趕着要做刺史家的贅婿呢。」
往日裏,跟他不和睦的那些兵卒們,也在背後罵他。
林嘯野把這些話聽到耳朵裏,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比任何人都懂,牆倒衆人推的道理。
這三年,他在涼州軍中穩步高升,惹了很多人的眼。
可是親自帶他的將軍,卻不以爲意地說道:「小林,不必把那些流言蜚語放在心上,你啊,註定是要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的。」
他當時聽了,心裏激動得很,以爲將軍看重他的才能。
可是從靈堂出來以後,將軍召見他,冷着臉問了一句:「你跟那位秦姑娘到底是什麼關係?」
有些話在他的喉嚨間轉了又轉。
他想說,秦戎歌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最最珍惜的人。
可不知道爲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林嘯野慢慢說道:「她是我的遠房表妹。」
既然他娘已經在衆人面前這麼說了,他絕不能改口。
否則傳出去,他林嘯野就成了一個背信棄義、始亂終棄之人。
他暗暗想着,戎歌一向隨性,不拘小節。
等他能夠拔得涼州軍大比武的頭籌,穩坐二等武官之位,他就迎娶戎歌。
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沒想到將軍聽到他的說辭,竟然譏諷地冷笑一聲。
將軍低頭擦着他的刀,「林嘯野,軍中人才無數。你雖然有幾分膽色,也有幾分才能。可你覺得,你爲什麼能夠在短短三年之中,備受器重?」
林嘯野聽到以後,心不斷地往下沉。
將軍抬頭,目光冷厲,像是斷人生死的判官。
他慢悠悠地說道:「你竟然敢大言不慚地說秦姑娘是你遠房表妹?呵,你可知道她是何等人物,她表兄又是何等人物。」
林嘯野愣了。
秦戎歌難道不是容縣一個普通老兵的女兒嗎?
將軍擺了擺手,「下去吧,往後這話莫要再亂說。若是讓刺史大人聽見,定要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
林嘯野從軍營裏走出去的時候,還覺得頭重腳輕。
他反反覆覆地思量將軍的每一句話,終於得出一個結論。
秦戎歌、秦師傅的身份遠比他想象的要貴重。
他當年拿着秦師傅的舉薦信遠赴涼州,刺史大人見了那封信以後,對他和顏悅色。
他曾以爲秦師傅只是一名普通的涼州老兵,恰好侍奉過刺史大人,纔有幾分薄面。
原來,是他想得太淺薄了。
軍營外,林母焦急地等待着。
一見到兒子出來,她就急慌慌地迎了上去。
林母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慌,「嘯野,剛剛刺史府的管家來家裏,說這座三進的大宅子,不能繼續給我們住下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林嘯野輕輕舒了一口氣,沒有理會母親。
林母越發心慌,掐着手掌絮叨道:「一定是秦戎歌觸怒了刺史大人,她肯定背地裏告狀了。唉,這個女人,真是禍水啊!當初若不是你捨不得,咱們早就跟她退親了,哪裏還能鬧出這種事情。你快些買一點禮物,去找孫小姐,哄得她早日嫁到咱們林家。」
母親還在唸叨個不停。
先罵秦戎歌包藏禍心,想毀了林家。
又說秦戎歌哪裏還能配得上林嘯野。
林嘯野不想跟母親爭執,喊來隨身的兵卒將母親送回去,整理搬家事宜。
他匆匆趕往刺史府,等了半個時辰才進了內院。
卻瞧見秦戎歌慢悠悠地從書房走出來。
書房重地,一向只有刺史大人的心腹才能進去。
秦戎歌腰間掛着一枚貔貅玉佩,是馮參將偶得的心愛之物。
她頭上的碧玉簪子,是王將軍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只偶然給衆人看過一次。
還有她手裏把玩兒的玉獅子,那是刺史大人的心頭好,聽說是皇家之物。
可如今,全在秦戎歌手裏。
林嘯野對上她的目光,心口沉重得說不出話。
秦戎歌到底是什麼身份,讓衆多將士對她如此寵愛。
可這話,實在是問不出口。
此時此刻,秦戎歌看他,彷彿看一個微不足道的路人。
可是從前在容縣,她對他總是笑盈盈的。
那笑容,仿若燦陽,讓他心口總是熱切的。
他胸口發悶,難受地解釋道:「戎歌,我娘讓你退親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可我如今,也的確不能娶你。刺史大人的千金對我有意,你說我卑鄙也好,說我趨炎附勢也好。孫小姐的這份偏愛,的確讓我在涼州軍中得到不少好處。等我拿到大比武第一名,就能夠官升二品。到時候,咱們再成親好不好。」
林嘯野終於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出來,舒暢了許多。
他以爲秦戎歌能明白他的苦衷,畢竟她比任何人都更知道,他想出人頭地的決心。
沒想到秦戎歌只是隨意地挑了挑眉,懶散地說道:「三天後,我在杏花巷子辦婚宴,你跟霜月要是有空,可以來喝一杯喜酒。」
林嘯野恍惚間,以爲自己聽錯了。
秦戎歌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如同一陣旋風似的猛然轉身,抬腳飛踢。
林嘯野被她當胸一腳踹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秦戎歌笑眯眯地看着她說道:「往後再讓我聽見刺史千金對你有意的謠言,我就打掉你滿口牙,明白嗎?」

-10-
踹了林嘯野一腳,心裏舒服多了。
狗東西,整天說素問對他有意,簡直是敗壞素問的名聲。
聽孫叔叔說,這丫頭跟着她師傅遊歷去了,還有幾日才能回來。
唉,到時候免不得被她狠狠唸叨一番。
我去酒樓定了幾桌酒宴,又買了喜糖,一路往家走一路發。
我搬到杏花巷子,鄰居們看我眼生。
拿了我的喜糖,都大着膽子同我閒聊。
「秦姑娘,你這是要成婚?」
「是啊,到時候來喝喜酒。」
我笑盈盈地應了。
「呦,今日我可是瞧見秦姑娘的未婚夫婿了,長得那叫一個俊俏。」
「可不是嘛,整個涼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個。」
「秦姑娘真是好福氣啊。」
大家樂呵呵地恭喜我。
我的好心情,在推門進去的那瞬間,徹底崩塌。
院子裏堆滿了東西,還有各色各樣的人。
他們瞧見我,像是蜂蜜瞧見了蜜糖,一窩蜂地衝了上來。
裴衍站在石桌邊上,朝我笑笑:「我娘子會付給大家銀子的,都別急,一個一個地跟她說。她這人脾氣急,你們若是吵鬧了,她可是會賴賬的。」
我瞪着他,無聲地質問:「又花這麼多錢!你是不是想死!」
他走過來,勾着我的手指,幽幽地問道:「難道,我不值得這些嗎?」
呵呵,呵呵……
我看着那些要賬的人已經乖乖排好隊了,只能默默地付錢。
剛剛纔從孫叔叔那裏要了點銀子,準備成親用,轉眼就又要花完了。
檀木的書桌、上好的大浴桶、精緻的多寶格、成雙成對的花瓶。
一筆賬一筆賬地付下去,我快要暈厥了。
等人散了,我算算賬,頭昏眼花。
一抬頭,裴衍扯起一塊淡青色的布匹,在身上比畫。
他輕輕地問我:「這料子又透又薄,若是做成貼身裏衣,穿在身上,你說好看不好看?」
裴衍眸光流轉,好似一把小刷子,在我心口輕輕一掃。
光線下,我好像看見他的眼瞳,透着一絲很淡的綠色,跟貓似的。
我忍了又忍,捏了捏發熱的耳朵說道:「喫過午飯,同我去量尺寸,做婚服。」
我想明白了,裴衍是個會享樂的,由他去吧。

-11-
我跟裴衍定了婚服,還有成親要用的一些東西。
回家的時候,走錯了路,竟然經過了塵封多年的涼州王府。
我抬頭看着上面的門匾,久久不語。
裴衍拉着我的手,也抬頭看過去,「聽說這四個字,是當年的太平少主年幼時所寫,被涼州王做成了牌匾掛了上去。」
涼州王府,這四個字雖然乍一看,風骨俱佳,筆走龍蛇。
其實細細觀看,卻能看出書寫者筆鋒尚弱。
我爹被封王以後,王府的門匾一直是空着的。
我娘也由着他。
總之,他們都不想掛牌匾。
說到底,我爹是不想做這個涼州王。
他想做大夏的將軍,想做秦家的砥柱,我孃的丈夫,我的爹爹。
唯獨,不想做王。
我爹曾經自嘲地說道:「他要用一個王字,將我狠狠釘在涼州。三橫一豎,是一把釘子,一把刀,一支箭。還有他作爲帝王的心術。」
那位遠在京城的帝王,要昭告天下,他給了我爹至高無上的榮譽。
這份榮譽,是枷鎖,也是警告。
涼州軍,決不能有二心。
涼州王,一生鎮守涼州。
五歲時,我讓人在院中鋪了一張紙。
我抱着碩大的毛筆,在紙上書寫下涼州王府四個大字。
我傲然道:「爹,不是他要你做王,而是天下百姓擁你做王。你該做,你要做!他既然讓你不好過,你就大張旗鼓地做這個王。」
牌匾掛上的那一日,流水一樣的賞賜從京城送來。
聖上安心了。我爹戴上了枷鎖。
可一個又一個的密探,悄然潛入涼州。
聖上,又覺得不安心。
我爹得知以後,哈哈大笑起來。
他將我高高拋起,笑道:「還是我的太平棋Ťű̂⁴高一招!好,爹就風風光光地做這個王!他也別想好過!」
往事俱在眼前,可是我爹早就魂歸涼州,無人見我喜怒。
我扭頭問裴衍:「你想不想去王府逛逛?」
裴衍盯着我,眼神有一瞬間的奇怪。
他緊握着我的手,人竟然有些繃緊了。
他遲疑了很久,才慢慢點頭。
我帶着裴衍從後牆翻進去。
我爹孃的臥房前,種着一棵盛大的杏樹。
如今時光正好,滿樹杏花旖旎,美不勝收。
我在樹下挖出一罈酒,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我從懷裏掏出一封婚書,鄭重地遞給裴衍。
裴衍打開以後,微微一愣。
他摩挲着婚書,輕聲說:「我不是你的外室嗎?」
這婚書,是我請孫伯伯親自寫的。
上書:「山河爲鑑,日月盟誓。我聘君歸,許百年之約。今締鴛盟,生死同歸。」
裴衍眨了眨眼睛,月光下,他的姿容越發出塵。
只是他的眼眶微微泛紅,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折了一枝杏花,送給他。
「裴衍,你可願意?」
裴衍正要接過那枝杏花,他眼眶裏碎裂的眼淚,掉落出來。
我詫異地看着他,發現他的眼睛裏那種淡綠色的痕跡,越發明顯了。
就在這個時候,臥房裏走出一個女子。
她打扮得十分素淨,梳着簡單的髮髻,穿着杏色襦裙。
可是卻無法遮掩住她華貴的氣質與絕世țú₁容顏。
我看過去,毫不猶豫地撲過去。
「娘!」我撲到她懷裏,眼淚不斷地往下落。
我娘摸了摸我的頭,笑我:「都要做大將軍了,怎麼還跟孩子似的,說哭就哭。」
我擦了擦淚,緊緊挽着她的胳膊說道:「您不是明日才能到涼州嗎?」
「儀仗明日到,我提前騎馬進城了。」我娘拿出絹帕,給我擦了擦手上的泥土:「你倒是心急,早早把你爹埋下的女兒紅拿出來了。不是說,等你拿到比武大賽的頭籌,再慶祝嗎?」
我看向裴衍。
他緊緊捏着手裏的杏花,看向我們。
我咳嗽一下,低聲說:「娘,那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裴衍。」
我娘牽着我的手,慢慢走過去,打量裴衍一番。
她待人一向溫和,此時卻一言不發,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裴衍也彷彿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他們二人對視着。
終於,裴衍有了動作。
他整理衣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說道:「兒臣,恭迎母妃駕臨涼州。」

-12-
十三歲那年,我從冷宮中走出來的時候,覺得天光大亮,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而我的生母,悄無聲息地死在了我長大的宮殿裏。
我想起那晚,她忽然衝進房間裏,緊緊抱着我。
她許是太高興了,竟然說起了蠻夷語。
我立刻緊緊捂住她的嘴,朝她輕輕搖頭。
我的生母有一半的蠻夷血統,是蠻夷族某個王族的女兒。
若是按照大夏的風俗來講,她是王室之後。
她被父皇寵幸之後,就被忘卻了。
不幸的是,那一次她就有了身孕。
在這宮中,沒有皇后允許,沒有一個女人能安然無恙地生下皇子。
我那個膽小怯弱的母親,花了銀子調到冷宮中,悄然將我生下。
我像一隻暗夜裏的貓,悄然長大。
皇宮上下,沒有人知道還有我這樣一個血統不純的皇子存在。
夜深人靜之時,我才能出去喫飯、散步。
我謹慎地、小心翼翼地、沉默寡言地長到了十三歲。
那晚,我母親哭着說:「阿衍,你有機會出冷宮了。」
我母親竟然找到涼州王妃,用一顆解藥,給我換取了皇子的身份。
她捧着那顆珍貴的藥丸,讓我親自獻給涼州王妃。
王妃最珍貴的女兒中了奇毒,急需這顆解藥。
而這顆藥丸,Ţŭ₀是我娘從蠻夷王族帶來的。
出冷宮那日,她急切地推着我,彷彿生怕遲了一瞬間,王妃就會後悔。
「走,快走!」
「阿衍,去光下面,做個人。」
出冷宮之後,我不再是暗影裏的鬼,反而擁有了尊貴的身份。
我母妃是出身高貴的崔氏嫡女,我身後站着整個清河崔氏。
冠寵六宮的貴妃娘娘站在臺階上看ťū́ₖ着我。
我認出了她。
那夜,她守在一個女孩的牀榻間,滿臉是淚水。
涼州王妃搖身一變成了最受寵的貴妃娘娘。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恭恭敬敬地朝她磕頭。
她站在我的面前,當着衆人的面,帶我進了書房。
貴妃凝視着我淡綠色的眼眸,忽然笑道:「她自小就喜歡綠色,若是見了你這雙眼睛,必定喜愛極了。」
我垂眸不語。
後來貴妃總是不避諱在我面前提到那個女孩兒。
有時候,她會請我看畫。
畫中,英姿颯爽的姑娘手挽長弓,站在校場上,眼眸發亮,有一種睥睨天下捨我其誰的霸氣。
貴妃瞧着那姑娘頭髮上的綠飄帶,一臉的無奈。
她輕嘆一聲:「長大了許多,聽說她爹給她找的那些陪練,全都不是她的對手。又收了一個叫林嘯野的,抗打得很。」
我知道,貴妃說起這些話時,是不需要我接話的。
這宮中,能聽她講這些的,唯有我一人。
貴妃看向我,笑道:「你娘給你取了一個單名,衍。在蠻夷,衍是生生不息,強大昌盛之意。只是在咱們大夏,若你做了太子,這名字就未免單薄了點。」
我聽到這裏,跪在地上,恭敬地說道:「請母妃賜名。」
貴妃將我扶起來,淡然地說道:「我再爲你加一個承字,李承衍,承天之佑,吉無不利。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有蒼天護佑。明日,立太子的聖旨便會從內閣發出,自明日起,你便是大夏太子。」
李承衍,我在心裏默唸這三個字。
我看着桌上的那幅畫,第一次對貴妃表露心聲。
我低聲說:「庇佑我的不是蒼天,而是王妃。待我登基以後,會禪位給太平。娘娘放心,太平歸京之時,我一定會爲她掃平一切,讓她順利歸位。」
我早知道,貴妃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那個遠在容縣的少女。
她要那個少女一生順遂無憂,再無人可以牽制。
貴妃聽到我的話,沒說什麼。
我知道,她並不信我。
幾年後,涼州王秦不歸病逝的消息從容縣遙遙傳來。
那天,貴妃捏着一枝杏花,靜坐在臺階上,許久不語。
等她坐夠了,我上前去說道:「太平沒了爹,怕是傷心得很。王妃不若去涼州,看看她。」
涼州軍大比武,聖上有心前往,籠絡士氣。
可惜他纏綿病榻,許久不曾上朝。
皇后又被幽禁中宮,不可外出。
能夠擔當大任的,唯有我跟貴妃。
我勸慰貴妃去看太平,心裏其實是有私心的。
我想親眼見見,那個驕傲飛揚的少女,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13-
我是在去涼州城的路上遇見的秦太平。
暗衛來報,她揣着一筆銀子,去了青州最有名的青樓。
一進去,就跟老鴇說要買一個清倌人。
我當時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僞裝成了清倌人。
我換了一身白衣,坐在臺上撫琴,一抬眼就瞧見秦太平走了進來。
她穿着一身淺綠色的衣裳,豎着亂七八糟的髮髻,戴着一根碧油油的簪子。
一眼看過去,像成了精的竹子精。
往凳子上一坐,露出腳,又是一雙繡着綠葉的靴子。
若不是她長得實在是明豔照人,這一身衣服,實在是讓人不忍直視。
難怪貴妃每每收到從容縣發來的畫,總是嘆氣。
我原本興致缺缺,見到她往別的小倌身上瞟,莫名有了勝負欲,拿出了畢生琴技。
果然,秦太平抬頭看我。
她先是看了我一眼,低頭喝酒。
喝了半杯酒,又抬頭看我。
她捏着發紅的耳朵,一邊喝酒一邊看我。
老鴇開價三百兩,秦太平面露難色,竟然蔫蔫地離開了。
老鴇回來問我:「公子,不若將價錢降低一些。」
我低頭撥弄着琴絃,自言自語道:「娘娘說,她跟秦將軍是一模一樣的性子。若是喜歡誰,便巴不得將全天下所有的好東西捧到人家眼前。若是秦太平連這幾百兩銀子都捨不得,那我跟她回去,也無趣。」
我嘴上雖然這樣說着,可是越等越覺得心涼。
外面下起了雨,夜已深,街上的燈籠都熄滅了,她還是沒來。
聽說這些年她跟秦將軍隱居容縣,過得很簡樸,怕是一時間拿不出這麼多銀子。
我心裏爲她找藉口,又何嘗不是在安慰自己。
貴妃曾言,若秦太平想要,那必然會得到。
她根本沒看上我,所以才沒回來。
我意興闌珊之時,門被撞開。
秦太平頭髮都被雨水打溼了,抱着一包銀子匆ṭŭ⁶匆而來,急道:「老鴇,我湊夠了銀子,裴衍呢?沒被別人買走吧。」
我看着她空蕩的髮髻,猜到她是當了那根簪子。
我跟着她回了客棧,那晚,雨下得很大,蠟燭燃了一整夜。
我跟她暫居青州一個月,養出一個愛花錢的毛病。
只有那樣,我才能從她散漫的性子裏,獲得幾分短暫的安全感。
秦太平長在涼州十二年,有一個名震天下的父親,一個權貴世家的母親。
她見過了世間所有的繁華,功名利祿,錢財美人與她而言,唾手可得。
所有的慾望都很容易被滿足,養成了她懶散的性子。
我於她而言,是牀榻上暖被窩的樂子,是治病的一味藥引,是隨手可棄的一枚棋子。
她留下一百兩銀子,還有一句話給我。
「珍重,再會。」
短短四個字,將我們一個月的耳鬢廝磨全都遮掩了過去。
我本不該強求,可我偏要強求。
一路追到涼州,想見見她那個未婚夫。
林嘯野,我聽說涼州王有些賞識他。
貴妃也說,這人身上有幾分赤誠義氣,太平後宅有這樣一個男人,倒也不無不可。
可我真見了他,便知道,這人絕無可能站在太平身側。
他身上的那股勁兒,早被磨平了。
如今,只是一介路人。
我纏着太平,要做她的外室。
可我沒料到,她竟然會帶我去涼州王府,會給我一紙婚書。
我自小在冷宮像個見不得人的影子長大。
跟在貴妃身前,又謹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錯。
人人都說我這人命好,運好。
人人都說我必須足夠優秀才能配得上這份命運。
可是在秦太平眼中,我只不過是一個出身青樓,身份卑微的清倌人。
她不介意我的出身,縱容我的奢侈、包容我的性子。
在她面前,我可以不必優秀,不必剋制,不必隱藏。
她給予我光明,做我的太陽。
貴妃牽着她的手走出來,靜靜地凝視着我。
我跪在貴妃面前,恭敬地請安。
那一刻,我的光熄滅了。
我不再是秦太平的裴衍。
而是影子裏的李承衍。
我的心,低落到了極點,墜入深淵,再無希冀。
可秦太平靜默了半晌,忽然悠然說道:「原來你就是我娘養在京城的那個李承衍,我曾經很痛恨你,怨你搶了我的孃親。可我娘說,你是個失去孃親的可憐人,我便不恨你了。」
我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
她雙手環臂,慢吞吞地說道:「我知道你許多事情,讀過你寫的許多策論。李承衍,你有治世之才,我會在涼州看着你,成爲大夏中興之主。」
貴妃聽到秦太平的話,淡淡地說道:「起來吧。」
我起身,豁出去了一般說道:「我不願做大夏之主,我只想做你的後宅夫君。」
秦太平俯身抱起那壇酒,看了我一眼:「那你還挺有眼光,做我秦太平的人,是比做皇帝要幸福。」
很多年以後,我問太平,當時爲何原諒我隱藏身份之事。
她低頭看着奏報,隨口說道,你也是個可憐人,我犯不着恨你。
換句話說,當時她根本沒有將我放在眼裏,又談何愛恨。
我心想,這果然是你秦太平能說出的話。

-14-
杏花巷子裏辦了一場盛大的酒席,街坊四鄰都能去喫席。
孩子們有喫不完的糖果、糕餅,開開心心地編了許多花環放到秦家院子裏。
鄰居們私下議論着。
「這秦姑娘納個外室都這樣風風光光,將來若是再找個贅婿,豈不是場面更大。」
「誰說不是呢,若不是我那兒子長得實在比不上秦姑娘的外室,我說什麼也要把兒子嫁到秦家。」
涼州城民風開化,不拘男女,誰有本事誰當家。
裴衍穿着大紅衣裳,喝了幾杯酒,臉色緋紅,容貌越發豔麗,讓人不敢多看。
酒席結束後,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林嘯野站在門外,臉色煞白。
他沒想到,秦戎歌真的說成親就成親,沒有半句話在糊弄他。
秦太平參加完酒宴,跟她娘去杏花溝騎馬了,留下一攤子事兒給裴衍處理。
裴衍本來在看鄰居們送的禮單,一扭頭,對上林嘯野的目光。
他走過去要關門,林嘯野卻抵住門,怒吼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憑什麼把我擋在門外。」
裴衍便問:「你是誰?」
林嘯野嘴脣一抖,說不出話。
他跟秦戎歌已經退了婚,不再是他的未婚夫。
他捏着拳頭,憋出一句:「戎歌從前的鄰居。」
裴衍便笑了:「你不是我妻主那個有眼無珠的草包未婚夫嗎?」
林嘯野氣得手背上青筋暴起,這人早知道他身份,擱這兒裝呢!
長得就一副禍水模樣,不是什麼良家子!
林嘯野口不擇言地說道:「我跟戎歌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從前我練武,她給我送水送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你只是一個外室!等她回心轉意,哪還有你在這裏叫囂的份兒!」
裴衍哦了一聲,淡淡地反問道:「她對你關懷備至,難道不是因爲你皮厚抗打?她怕打跑了你,沒人陪她練刀嗎?」
林嘯野沒想到秦戎歌連這些都跟這個狐狸精說過!
林嘯野吼道:「我倆一起坐在牆頭喫杏兒,去城外騎馬、捉魚、放風箏!你們呢!有過嗎!」
裴衍不作聲地扯了扯衣領,露出鎖骨上的吻痕,又撩了撩頭髮,露出脖子上的牙印。
他似乎有些熱,捏着禮單扇了扇風,故意給林嘯野看頭上貴重的簪子。
林嘯野沉默了,他狠狠踹了一腳大門,轉身就走。
裴衍盯着門上的腳印,冷笑一聲。
他在朝中舌戰羣儒之時,林嘯野還是個跟狗搶食的野小子。
跟他鬥,他算個什麼東西。
林嘯野騎着馬往家走,走到門口才意識到,他們家已經不住在這間三進的大院子了。
他俸祿有限,只能租一座小宅子。
最近刺史大人再沒有召見過他,軍中將士也對他冷眼相待。
明眼人都知道,他這是失勢了。
沒了刺史大人做靠山,林嘯野在涼州城中,只是一個五品小官。
他曾對秦戎歌大言不慚地說,他如今是五品官,她配不上他。
可沒了刺史親信的光環,他發現五品官也不過如此。
俸祿少得剛剛能養活母親和妹妹。
想要奢侈地過活,那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在涼州這三年,他出入高檔酒樓,穿着綾羅綢緞,都是刺史大人賞賜的。
一進門,林母就迎上來,氣道:「我今日瞧見秦戎歌的名字也在涼州大比武的名單上,她一個姑娘家,不知道相夫教子,竟然想出這樣的風頭。你從前在秦家學藝,敬秦師傅三分,讓讓她,她倒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
林嘯野心想,他哪裏好意思說,他根本不是秦戎歌的對手。
在秦家學藝那幾年,完全被她壓制着。
不管是兵法策論,還是兵器武道,他連秦戎歌的頭髮絲都比不上。
他心裏對秦戎歌的身份有個隱約的猜想。
林嘯野問道:「娘,你記得秦師傅是哪一年帶着戎歌在容縣住下的嗎?」
林母哪裏還記得這些老皇曆,想了半天才說道:「我記得好像是涼州王隱退那年,怎的了?」
林嘯野的心空茫茫的,搓了搓臉,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母看了一眼頹唐的兒子,在心裏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她將家中所有的財物都兌換成了銀子,拿到了賭坊。
如今涼州軍大比武是整個涼州最大的盛事,所有人都在關注。
賭坊早已開盤,選定了幾個熱門選手。
林母將全部家當壓在了林嘯野身上。
她對自己的兒子有無與倫比的自信,覺得他一定能夠勇冠三軍,拔得頭籌。
……
涼州軍大比武進行了三天,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高臺上那個姑娘。
秦戎歌這三個字,成了所有涼州軍仰望的存在。
所有項目,她都遠遠超出第二名,穩穩拿到第一。
騎射、刀槍劍,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在小組模擬領兵之中,她更是用兵如神,讓人驚歎。
涼州軍年輕一代,都用熱烈的目光看着秦戎歌。
所有人都知道,秦戎歌如果能拔得頭籌,她會被封爲二品宣威將軍。
歷年來,涼州軍大比武的冠軍,都有一箇舊例。
冠軍可以從新兵中挑選自己的人,組成一支營隊。
這是涼州王留下的老傳統,意在選拔新人。
大比武如火如荼地進行着,城中忽然燃起狼煙!
號角吹響的時候,所有士兵整裝待發,迅速集結,絲毫不亂。
林嘯野遙遙望過去,秦戎歌策馬去往刺史的營帳中。
而軍中德高望重的幾位將軍,竟然全都跟在她身後,不敢逾越半分。
她的身份,昭然若揭。
林嘯野心頭一熱,衝上前去。
他被親衛攔在門外。
親衛瞪着他說道:「大人們議事,你一個五品武官來湊什麼熱鬧!快走開!」
背後傳來一陣鬨笑聲。
「他以爲自己還是刺史大人的半個兒子呢。」
「大比武的時候,被秦姑娘一槍就挑下馬了,真夠沒用的。」
林嘯野抿着嘴,默默地離開了。
如今,他成了配不上秦戎歌的人。

-15-
如我所料,蠻夷王族得知我爹薨逝的消息以後,按捺不住了。
他們派遣一股精兵,襲擊了涼州城外的一個村落。
在殺光村民之後,又很快消失。
這擺明是在挑釁涼州軍,想看我們的反應。
我盯着桌上的地圖,在心裏掐算了一下。
孫叔叔大怒道:「這羣畜生!」
副將冷靜地說道:「這個時候再追,已經晚了。」
又有人說道:「戰事平息了這麼多年,若是要打,又是一場大仗。像這種小村莊被屠殺的事情,傳到朝廷,也不過是賞賜一些撫卹,決不許咱們出城追擊蠻夷。」
在上位者的眼裏,必要的犧牲,贏得長久的和平,這是划算的買賣。
可是在我眼裏,沒有任何一條人命,是可以用來犧牲交易的。
我擦了擦刀,平靜地說道:「蠻夷大王年邁體衰,王族各自爲政。如今誰想當蠻夷大王,誰就得拿出點成績。呵,想拿我們涼州百姓開刀,做他稱王的墊腳石,想得實在太美。」
我讓孫叔叔點出一千精兵。
孫叔叔憂慮地說道:「少主,我不能就這樣放你出城。」
其他叔伯們,都紛紛勸說我。
我拔刀而立,含笑道:「你們信不過我?」
此言一出,衆人無言。
當夜,我將所有部署傳達給手下一千精兵。
他們沉默地看向我,眼中有一些憂慮。
我吹響口哨,在涼州凜冽的風中,一頭巨大的白狼緩緩走過來。
它注視着我,嗅聞着風中的氣息,慢慢走過來,跪在我面前。
許多人的目光中充滿了驚奇。
我沉聲說道:「你們當中也許有人聽過我的名號,我是大夏軍神,涼州王之女,秦太平。涼州軍,也稱爲太平軍。我十歲那年,誤入草原深處,被蠻夷挾持。我爹找到我之時,我身邊跟着一隻白狼,而我,用計斬殺蠻夷上百兵卒,讓一個小部落分崩離析。我五歲騎馬挽弓,十二歲冠絕三軍。如今,早已能夠獨當一面!今日,你們若是能活着跟我回來,必能名留青史!」
他們被我說得一腔熱血,跪在地上說道:「末將願追隨少主!」
裴衍出現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蠻夷服飾,沒有再用藥水遮掩雙目,露出一雙淡綠色的,寶石一樣的雙眸。
他單膝跪在我面前說道:「在你的計劃裏,是不是還需要一個流落大夏的王族血脈。」

-16-
十幾年的太平日子,讓蠻夷王族也沉溺在酒色之中。
沒有了我爹這遮天的烏雲,王族更是肆無忌憚,盡情享樂。
當一個有王族血脈的人,帶着大夏叛軍迴歸部族之時,他們懷疑、猜忌,卻也狂妄自大。
「孃的!什麼秦太平!區區一個娘們,毫無功績,竟然就想做兄弟們的頭兒!」
「要我們在一個娘們手下當兵,不如割了蛋,進宮做太監!」
「老子早就看不慣涼州軍那些僞善之人了,老子只不過是去嫖妓,竟然將老子趕出軍中!」
草原上載歌載舞,叛亂的涼州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罵涼州將士僞善。
裴衍用蠻夷話,在蠻夷三王子聊。
三王子的目光,不停地看向我,有垂涎之色。
裴衍道:「我娘流落大夏數十年,一直想回來。此次,我策反了涼州上千兵卒,又尋了一位絕色美人進獻給表哥。盼着表哥能夠早日奪得王位, 打進大夏,贏回我孃的屍骨。」
三王子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
我爹曾言,蠻夷大王一心向往大夏, 下令蠻夷王族學大夏話, 娶大夏女。
我爹孃給了我這樣一張容貌,不用來使美人計,實在是可惜。
我穿着單薄的衣衫, 坐在篝火前面。
只是略微地朝着三王子多看幾眼, 顧盼生姿, 楚楚可憐, 蠱惑三王子的心神。
他朝我走過來, 撫摸着我的肩膀, 癡迷地說道:「大夏女人果然是玉做的, 好光滑的皮膚。」
三王子猛然扯下我的衣服, 將我抱在懷裏。
就在他走向帳子的時候, 有個美人攔下他。
美人嬌滴滴地說道:「王子,您得了這樣的絕色美人, 何不先進獻給大王。」
三王子臉色一沉,嘟嘟囔囔地說道:「這草原上有什麼好東西!都要先獻給他!等到他死了, 一切都是我的!」
他在我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讓那個美人幫我換上一身大夏襦裙, 送往蠻夷大王的營帳。

-17-
我將蠻夷大王的頭顱掛在馬匹上, 在大雨傾盆的夜晚中,一路奔襲!
身後,一千精兵緊隨其後!
天空電閃雷鳴, 風雨大作!
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 很容易就會在草原中迷失方向。
白狼衝在最前方, 爲我帶路。
身後, 三王子已經追了上來!
他在後面怒吼着:「本王要將你的頭顱砍下來喝酒!」
我扭頭看過去, 蠻夷人追得很緊。
我控住繮繩,讓涼州士兵先行一步。
他們大吼着:「少主!」
「走!」
我從身後摸了三支箭, 凝神靜氣, 迎着狂風站在馬背上一瞬間!
噌噌噌!
三支箭劃破雨夜!
三王子大叫一聲!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眼睛,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馬匹,最後一支箭狠狠釘在馬蹄前。
一時間,蠻夷被我的殺氣所攝。
馬匹嘶吼着,三王子大叫着。
他這麼一叫, 蠻夷人立刻停下來。
我策馬奔襲,一路追向涼州軍。
而裴衍,始終跟在我身側。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 天光微微泛白之時,我們終於看到了涼州城門。
數不清的人站在城門上。
孫叔叔大吼道:「開門!開門!是少主回來了!」
我舉着手裏的頭顱,喊道:「涼州城沒有枉死的百姓!蠻夷大王頭顱在此!爲無辜的百姓、死去的冤魂陪葬!」
城內, 百姓們瘋狂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坐在馬上, 緩緩入城。
從今日起,我秦太平便是涼州王。
爹,我允諾你的事情, 我做到了。
有我在,保大夏百年平安,保涼州十三城百年無憂。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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