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王知秋,我收了一隻飛頭獠子入冊。
從那以後,我心情不佳,一個月沒有開店,在家裏躺了屍。
我睡得昏昏沉沉,聽到有人在身邊哭喪,悽悽慘慘。
「我滴個姑奶奶啊,你睜開眼看一看,瞧一瞧,你還有什麼沒安排好……」
那人還伸出手試探我的鼻息。
我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
「別愛我,沒結果,除非你能活過我。」
張大頭喜極而泣:「我活你個鬼,你個糟老婆子壞得很。」
他說:「姑奶奶,我以爲你要睡到我老死。」
我說:「你放心,到那天我一定醒來給你送終。」
張大頭咬牙道:「最後一隻妖不入冊,你敢睡?」
我伸出兩根手指:「是兩隻。」
「飛頭獠子收了,不是隻剩一隻魈了嗎,怎麼還有一隻妖?」
「異妖錄一百零七種妖,柳公說要湊個雙數,大筆一揮加了個名字。」
「……這麼隨便的嗎?」
「對,老頭子不講武德。」
「最後一隻妖叫什麼?」
「連姜。」
我說完這個名字,總覺臉上有點涼,張大頭跳了起來:「臥槽,臥槽!你哭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沒哭,我沙眼了而已。」
張大頭難得地沒拆穿我,坐在了我旁邊:「姑奶奶,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胤都公主鍾離嫿?」
「誰告訴你的?」
「猜的。」
「你以後少看我的筆記,尊重個人隱私。」
「……我不看那些東西,怎麼幫你捉妖。」
「說得也是。」
張大頭是個追根究底的人:「你當時跟胤都的大祭司慕容昭有婚約,但是又看上了他的徒弟連姜,然後你ƭů⁶們倆苟且,給慕容戴了綠帽子,慕容一怒之下把連姜給投河餵魚了,連姜變成了妖,你爲了還能見到他,揣着異妖冊活到現在……」
我勒住了他的脖子:「你死於話多。」
從那以後,張大頭就跟得了魔障一樣,天天在我面前開發腦洞,什麼樣的劇情都被他想出來了,有一次居然說:「慕容昭是不是不行,所以你看上了連姜……」
我的臉黑了:「你最近是不是很閒?」
「是啊,古玩店沒生意,每天就想聽點八卦。」
「你想不想知道飛頭獠子的情史?」
「想。」
他有些興奮,湊到我面前:「那個獠子後來怎麼了?」
我帶他去了孽鏡臺,調到了彘子的頻道,一腳將他踹了進去。
然後抓了把瓜子,通過鏡臺追劇。
……
十里杏花村。
是孟彘子出生的地方。
村子從前是個廢村,很多年前這裏住着一羣喫人的妖怪——落頭氏。
但是那也只是傳聞,畢竟沒有人親眼看到過。
杏花村是個很美的地方,青山綠水,籬笆綠蘿,村口還有一棵歪脖子杏樹。
躲避戰亂的逃荒者,滿心歡喜地住了下來,彘子的爹孃便是如此。
他今年十歲,家裏有三個姐姐,都是容貌清秀的姑娘家。
家裏很窮,但爹孃和姐姐們都很疼他,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省下一口吃食餵飽了他。
彘子本就樣貌端正,又因衣食無憂,面色紅潤,是村裏長得最好看的男孩子。
村口那棵歪脖子杏樹,是他平時最愛玩耍的地方。
不知何時,杏樹下出現一個光着腳的小女孩,女孩大約跟他同歲,長得脣紅齒白,粉雕玉琢,極是漂亮。
女孩說她叫阿喬,是從很遠的山霞村來的。
山霞村很窮,而且人喫人,她的爹孃就被人喫了,她一個人逃了出來,已經很久沒喫東西了。
彘子從家裏拿了一塊餅給她,看着她狼吞虎嚥的模樣,仍是不相信:「人怎麼會喫人呢?我不信。」
「真的,田裏有蝗蟲,喫光了莊稼,我們就只好喫蝗蟲,蝗蟲汁是綠色的,苦得很,咽不下去,而且喫啊喫啊喫出了瘟疫,到處都是死人,餓得受不了了,就有人喫死人。」
阿喬艱難地嚥下最後一口餅,噎得難受:「死人不好喫,還傳染瘟疫,他們就把主意打到活人身上了,先是喫小孩,易子而食,小孩喫光了就喫大人。」
彘子目瞪口呆,驚得半晌說不出話:「還好,還好我們這兒沒有鬧蝗蟲。」
「那可不一定。」
阿喬眯着眼睛看他,眼中含笑,意味深長:「蝗蟲會飛的,指不定明天就飛來了。」
一語成讖。
蝗蟲真的飛來了杏花村,鋪天蓋地,ẗů⁸遮天蔽日,像一羣妖魔鬼怪,喫光了地裏所有的莊稼,卷得地面渣都不剩,荒蕪一片。
哭天喊地,但日子總要過,勒緊了褲腰帶,但凡能喫的東西都往嘴裏送,連村口的杏花樹都無法避免,樹皮都被剝光,禿禿的,像一具骸骨。
阿喬離開了,走的時候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彘子,你要小心點,很快就會人喫人了,他們會先喫小孩子的。」
「你,你胡說!」
「我不會騙你的。」
阿喬歪着腦袋,一臉擔憂:「你給過我一個餅,所以我好心提醒你,說不定你爹孃已經磨好了刀,準備對你們下手了。」
「你胡說!你胡說!」
彘子陷入了恐慌,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家,可到了家門口,腳已經開始發抖,不敢進去了。
「彘子,愣着幹嗎?快進來。」
面黃肌瘦的二姐姐拉着他進了屋子,簡陋的桌子上,有一碗寡淡的映得出人影的米湯。
二姐對他道:「爹孃和大姐一起翻山去挖野菜了,但願明天能有野菜糊糊喫。」
彘子喝完了米湯,鬆了口氣。
第二天醒來,是在一陣Ṱůⁿ濃郁肉香中饞醒的,鞋子也沒來得及穿,跑到外屋,看到的是桌子上一盆燒肉。
孃親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挖到野菜,但是我們獵了一頭鹿。」
那段時間,一日三餐,餐餐有肉湯,頓頓有燒鹿肉……彘子依依不捨地喝完了肉湯,舔了舔碗底,放在桌子上。
只是,大姐不見了,爹孃說送她去城裏的林老爺家當丫鬟去了。
彘子有些想她。
過了一段時間,鹿肉喫完了,一家人又陷入了飢餓之中,喝了幾日的清湯寡水,爹孃帶着二姐上山打獵了。
當晚,他們又有了肉喫,但是二姐不見了。
爹孃說送她去找大姐了。
喫飽喝足的時候,彘子跑到村子口的杏樹下,躺着打了個盹,夢到了阿喬,阿喬張着嘴巴,一臉驚慌地告訴他:「彘子,彘子,下一個輪到你三姐了,你三姐過後,就輪到你了。」
輪到什麼?去林老爺家當個書童嗎?
「彘子,你回頭看看,杏花村成了什麼模樣?」
彘子從夢中驚醒,回頭看了看,籬笆綠蘿的小村子不見了,處處焦土,房屋倒塌,野火蔓延。
路邊面黃肌瘦的村裏人,三五成羣,個個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喉嚨深深地嚥下口水。
彘子驚慌失措,飛快地跑回了家,屋門一推開,冷不丁地被濺了一臉血。
躺在地上的是三姐,瞪着大大的眼睛,身上幾個血窟窿。
拿刀的是爹爹。
彘子愣了幾秒,在爹孃呼天喊地地拉他進屋的時候,整個人像是陷入了煉獄,被一盆熱油淋了個遍。
鬼使神差,喪失了意識,喪失了一切理智,他奪下了爹爹手中的刀,狠狠地朝他捅了過去。
孃親哭了,捅死了爹爹,他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一步一步,走向孃親,毫不留情地揮去了刀子。
「彘子,你做什麼!彘子……」
下地獄吧,大家一起下地獄吧。
村子口,乾枯如骸骨一般的杏樹下,站着個女孩,容顏媚惑,脣紅齒白,轉過頭,看到渾身是血的彘子,嘴角噙着笑:「彘子你看,杏樹又要發芽了。」
彘子抬頭,愣愣地扔下手中的刀,看到阿喬揚頭看着杏樹,側影柔美,楚楚動人。
「杏花村,本就是人喫人的地方啊。」
阿喬的聲音喃喃的,卻彷彿有一股魔力,引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點頭。
彘子恍惚地站在杏樹下,朝她慘然一笑:「是啊,本就是人喫人的地方。」
-2-
殺人,僅僅是個開端。
孟彘子大名遠揚,小小年紀,食人惡魔,領着一羣同樣是惡魔的同伴,開始了漫長的喫人歷程。
剛開始會烹煮,後來口味也變得挑剔,肉要活取,心也要活取,手法要乾淨利落。
被殺的人扔在地上,嘴巴還要會動,還要有氣息,如果沒有氣息,那麼肉是不新鮮的,要重新取材了。
當然還是小孩子最好,但彘子不喫小孩。
雖然阿喬覺得難以理解,多次建議他嘗試一下。
阿喬的建議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的,她說腦花要生喫,趁着熱乎,香甜無比。
彘子嚐到了美味,越喫越開心,附近的幾個村子喫得差不多了,看來又要轉移陣地,去尋找新的食材地了。
這個時候阿喬也要離開了,她目光遙遙地望着天:「彘子,我曾經愛過一個男人,他說會對我好,我要去找他了。」
彘子不捨得,一把拉住她的手:「阿喬,我也會對你好,你不要走。」
阿喬笑了,嬌媚動人:「彘子,我還會回來找你的。」
說完,阿喬就走了。
阿喬走了半年,彘子很想她。
他手下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惡名遠揚。
殺人放火金腰帶,彘子已經不需要離開杏花村了,他每天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曬太陽,自然有人將新鮮食材送到他面前,供他挑選。
直到有一天,被送來的食材裏,有一個笑眯眯的老頭。
彘子有些生氣:「老傢伙,肉都柴了,還敢送來給我喫?」
同伴嚇得臉色大變:「原本抓到十個人,中途被這老頭放跑了一個,只好把他抓來充數了。」
放跑了?彘子眯着眼睛,盯着老頭:「老傢伙,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老朽原是要往天上走的,結果被人拉到了地獄,若小公子好心,便放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裏去?」
「自然是淨土之地。」
「這天下還有淨土之地嗎?」
「小公子眼前看到的是娑婆穢土,十方無量的淨土,皆在於心。」
彘子大笑,拔劍指向老頭,眼神狠戾:「我現在就把你的心刨出來,看看淨土究竟長什麼模樣!」
老頭被殺了,人心不都是一樣嗎,刨出來放久了,一樣是猩紅的爛肉。
淨土,哪有什麼淨土啊……
彘子冷笑兩聲,當晚將老頭的心做成了下酒菜,喫了個乾淨。
但是夜裏醒來,看到屋裏站着個老頭,定睛看了看,不就是白天被自己挖了心的老頭嗎?
彘子兇狠地拔出劍,勢必要將老頭砍成肉醬。
可老頭笑眯眯地站着,手中拂塵一揮,彘子的身子無法動彈。
眼前突然陣陣白霧,屋內仙氣飄飄,很快幻化成一處虛無仙山。
仙山挨着海邊,海邊巨石上,坐着個身穿道袍的老者,白髮蒼蒼,道骨仙風。
老者閉着眼睛打坐,天山境地,身影彷彿融入混沌。
悄無聲息,岸邊浪拍石礁,猛然翻出驚天動地的浪花,一條水蟒呼嘯而出,甩着巨大的尾巴,張着血盆大口,一下把老者吞進了肚子。
一切發生得太快,彘子看得心驚,尚且回不過神
打柴的樵夫路過,看到了這一切,奮不顧身,舉起手中的斧子,朝着水蟒砍去。
水蟒捱了一刀,嘶鳴吼叫,尾巴一揮,生生將樵夫的腦袋甩了下來。
腦袋咕嚕嚕地掉在地上,樵夫的身子卻沒閒着,握着斧頭,奮力給了水蟒最後一擊。
然後搖搖晃晃地倒下,不再動彈。
樵夫醒來的時候,腦袋已經連上了身子,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對着他笑,揮了下手中拂塵:「吾乃上清靈寶天尊,神遊太虛,被妖物吞進了腹中,幸得友人所救,連累友人受斷頭之苦。」
「上仙有禮。」
樵夫歪着腦袋,趕忙地跪了下來。
靈寶天尊微微一笑,扶他起身:「吾受友人恩惠,需以回報,不知友人想要什麼?」
樵夫剛剛腦袋分家,雖然已經接上了頭,但仍覺得疼痛難忍,脫口而出:「榮華富貴非我所願,若上仙執意要回報於我,方纔被那水蟒斬斷頭顱時,仿若煉獄之痛,我祈從今往後,我與我的子孫後代,頭落不死,無災無禍。」
天尊想了下:「頭落不死,有違天道,吾許你族人斷頭可活三日,如何?」
「如此,多謝上仙。」
樵夫跪地,感恩戴德。
千百年來,樵夫後人斷頭可活,飛頭千里,無所不能,擁有凡人夢寐以求的神力,人稱落頭氏。
可隨着時間演變,此等神力變得越來越污穢,利益使然,罪惡滋生,更有善邪術者,一度危害四方,生靈塗炭。
落頭氏一族與人的關係錯綜複雜,有的助紂爲虐,幹了不少壞事,有的食人心,練邪術。
天下大亂,必有邪祟,千百年前的一次許諾,隱要鑄成大錯。
但因天尊曾許樵夫族人不滅,故而天不可亡。
天不可亡,便由他們自己滅亡吧。
能力最強的飛頭蠻,可長生不老做神仙……這消息是如何散播的呢?無從得知,但落頭氏奉以爲真,並且引發了最慘烈的自相殘殺。
最後一隻危害人間的飛頭蠻,名喚喬箬。
天不可滅,總要有一人要爲她而生,滅她而來。
那個被選中的人,是孟彘子。
彘子大徹大悟,並非因天道,而是因爲眼前的娑婆穢土被道人移開,看到了五年前的杏花村。
蝗蟲鋪天蓋地,從東而來,是因爲杏樹下站着個粉雕玉琢的女孩,女孩手裏拿着短笛,脣角揚起,吹了首調子怪異的曲子。
是阿喬。
蝗蟲成災,瘟疫漫延,他看到那年的自己失了心智,拿着刀,推開家門,目光狠戾,衝上去將爹孃全部殺死。
哦,還有姐姐,三個疼愛他的姐姐,全都死於他的刀下。
「彘子!你做什麼!」
孃親含着眼淚,哆嗦着嘴脣,看着發了瘋的他,臉色蒼白。
把他們全部殺死,彘子面無表情,在衣袖上擦了擦刀上的血,麻木地轉身,走出家門。
杏樹下站着的女孩,笑着看他,手一揮,從他眼中撥開一片黑霧。
然後仰頭嘆息一聲:「杏花村,本就是人喫人的地方啊。」
一葉障目。
東海之外,有章尾道山,點化彘子的老頭正是山上的老道,彘子後來拜了他爲師,改名孟青,最後去了滄南山。
滄南山的張越真人與他師出同門,於是便收留了這個窮師弟。
孟青在那裏認識了阿蒙。
阿蒙是一個小道姑,束着圓圓髮髻,圓圓的臉。
她時常一身白衣,手執長劍,在雲霧繚繞的青山境地練習劍法。
三月桃林,落英繽紛,花瓣落在她的頭上,可她渾然不知。
她是張越真人門下女弟子,是個孤兒,從小被送上山,與衆師兄弟一同在張越真人門下受教。
孟青剛上山時,滄南弟子都怕他,因爲大家打聽了下,這個不守規矩、放浪形骸的年輕師叔,竟然是前些年杏花村裏的食人魔孟彘子。
沒人敢靠近他,孟青覺得有些無趣,直到他發現了阿蒙的存在。
每年的正月十五,這個平日笑起來甜甜的小道姑都有些悶悶不樂。
她會在桃林舞劍,滿頭大汗,然後爬上林子裏最高的那棵樹,向着上山的方向,發着呆,久久地望。
她在等人,那個人叫袁曜,是大將軍袁晉珩之子。
袁曜是個少年武將,年幼時身染惡疾,曾被父親送到滄南山養病。
年少的阿蒙遇到了年少的袁曜,芳心萌動,互贈信物,彼此約定將來要在一起。
後來,袁曜病癒下山,鮮衣怒馬,征戰沙場。
過了很多年,他給阿蒙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北關大戰告捷,不久他便可回京,逢正月十五日,來滄南山找她。
袁曜說:「阿蒙,我已向父親說明,我要娶你,屆時他會親自登門拜訪張越真人。」
那個少年英雄沒有辜負她,阿蒙滿心歡喜,在林子裏跑啊跳啊。
到了正月十五,她仔細梳洗,還描了眉,特意跑到桃花林等他。
從早晨等到傍晚,從白天等到黑夜,從這一年的正月十五,等到下一年的正月十五,如今算起來,就快第三個年頭了。
阿蒙說:「我要下山找他。」
孟青不屑:「指不定人家已經妻妾成羣,兒女成雙了。」
「那我也要一個說法!」
「你下過山嗎?山下餓殍遍地,瘟疫橫行,就你這身皮肉,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師叔!」
阿蒙大喊他一聲,嚇得孟青險些從樹上掉了下來。
「幹嘛!」
「他們說你很厲害,比張越老頭還要厲害,不如你教我一套劍法吧,學會了,我就下山!」
「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就不怕我?」
「不怕,師叔是好人,而且你看我這麼可愛,就算你真是喫人妖魔,也肯定不忍心喫我的,對吧?」
阿蒙衝他眨巴眨巴眼睛,咧着嘴笑,虎牙尖尖,倒真的有些可愛。
從那以後,孟青在桃林教她劍法。
有時手把手地教,有時互相對打,打累了,就躺在地上歇息。
阿蒙累得鼻尖冒汗,她跟孟青說得最多的便是袁曜。
袁曜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聰穎過人,對她又是如何如何的傾心以待。
「有一次我們一起偷偷去山廟摘果子,遇到一夥很壞很壞的山民,那時我們年齡都還小,山民把我們拖進廟裏,阿曜一直護着我,在他們要欺負我的時候他奮力撞翻了案臺上的燭火,燒了整座山廟……後來我們逃了出來,才發現阿曜也被燒傷了,臉上還留了好大的疤。」
阿蒙眼裏有霧氣:「我當時哭得可傷心了,心裏暗暗地想,將來他要是找不到媳婦兒,我一定嫁給他。」
「可他還不是失約了。」
彼時,孟青懶洋洋地躺在樹杈上,潑她冷水。
但阿蒙從地上爬了起來,氣急敗壞地用劍指他:「他纔不是那種人!他肯定又去戰場廝殺了,國家興亡,兒女情長只能先緩一緩呀。」
「自欺欺人。」
孟青從鼻子裏冷哼一聲。
「師叔,你下來,我要跟你比劍!」
本來短短幾個月便可練成的劍法,也不知爲何,就這樣慢慢教了一年,在這一年裏,孟青與阿蒙形影不離。
阿蒙的劍法越來越好,手執長劍,一躍而起,桃花時節,落英繽紛,竟也看得孟青有些愣了。
孟青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心裏有她的。
他只記得那日斜陽傾灑,二人在桃林對打,阿蒙依舊不是他的對手,十幾招過後,便被他擊落了劍,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卻突然被他抓住胳膊,緊錮在懷。
「還打嗎?」
他在她耳邊俯身戲笑,卻不想二人離得太近,氣息撲面,阿蒙紅了臉,氣急敗壞地掙脫他,連耳朵都羞成了粉色。
「師叔,你快放開我!」
「不放!」
他本是開玩笑,覺得逗逗她也挺有意思的,卻不料阿蒙不再說話了,漸漸地也不再掙扎。
過了好一會兒,才哽咽着嗓子說道:「師叔,我要下山去找袁曜了。」
「能不去嗎?」
「不能,我等了他這麼多年,需要一個答案。」
「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阿蒙咬了咬牙,眼中含淚,孟青沉默了下,慢慢地鬆開了手。
他看了她一眼,想要伸手替她抹去眼淚,但頓了頓,收回了劍,轉身離開。
「如果找不到他,就回來找我。」
孟青知道,阿蒙是找不到袁曜的,袁曜已經死了。
三年前,陵城大戰告捷,袁曜回京,軍隊停駐開州郊外時,機緣巧合救下一名險些被歹人姦污的女子。
那女子,名喚阿喬。
傳聞說,阿喬對袁曜起了愛慕之心,光着腳跟了他一路,苦苦哀求:「奴願做牛做馬,只求留在將軍身邊,將軍莫不是嫌棄我?」
袁曜笑了,指了指自己臉上的疤痕:「我這副相貌憑什麼嫌棄你呢,只是我已有ẗû₍意中人,不久之後就要成親了,姑娘走吧。」
他說起自己的心上人,神情柔和,令阿喬淚目。
他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她。
阿喬起初不受,最後含淚接過,道:「將軍救了奴,卻不肯要奴,阿喬無以爲報,有一事欲告知將軍,但請將軍牢記,歸家之後,無論何時,萬不可掀開竈間那口蒸鍋。」
袁曜覺得她奇怪,皺了眉頭。
回京不久,父親袁晉珩突然病逝,袁府大喪那日,他發覺妹妹袁秀有些不對勁。
袁秀眼神呆滯,行屍走肉一般從廚房端來一碗丸子湯,非要他當面喫下去。
那青釉白底的瓷碗裏漂着五個色澤誘人的紅肉丸子,肉香濃郁,袁曜當下起了疑,衝進廚房探個究竟。
袁曜進了廚房竈間,再也沒有出來。
直到第二日官府查封,大批衙役進了府邸,袁府上下,死的死,瘋的瘋,廚房的爐竈邊,站着一具無頭男屍,經辨認,死的正是袁曜。
那日,竈間木柴仍舊燒得很旺,火苗撕舔蒸鍋,廚房內嫋嫋生煙,熱氣騰騰,香氣濃郁。
有衙役走向爐竈,拔劍直指蒸鍋,用力掀掉了鍋蓋!
蒸鍋裏,有五顆腦袋,燉得滾瓜爛熟,皮開肉綻。
是袁晉珩,袁曜,袁秀,以及袁府的兩個姨娘。
嚇得衙役雙腿發軟,紛紛嘔吐,癱倒在地。
有傳聞說,袁家早年曾同趙王設計,斬殺了一名落頭氏女子,此番是那女子後人前來尋仇罷了。
真真假假無人得知,當時諸國征戰,秦王霸業,亂世之爭。
袁曜的死訊早就傳到了山上,張越真人知道,衆師兄弟也知道,唯有阿蒙,誰也不敢告訴她。
孟青以爲,阿蒙下山之後,找不到袁曜,或者得知袁曜已死,總還會回來的。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等阿蒙回來,他會安慰她,爲她抹去眼淚,並且告訴她,她的少年英雄雖然不在了,但師叔還在,師叔願意保護她一輩子。
可他沒有等到阿蒙回來。
阿蒙死了。
一個月前,孟青下山,在遠山杏花村頭,看到了吊死在歪脖子杏樹上的阿蒙。
杏樹下,坐着個姑娘,姑娘烏髮流瀉,容顏嬌媚,手裏正捧着一顆頭顱,百無聊賴地玩弄。
姑娘聽到動靜,回過了頭,看到孟青,柔聲一笑:「彘子,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久呢。」
那一刻,天色陰沉,寒風呼嘯,杏葉沙沙作響,阿蒙瞪着大大的眼睛,屍體晃啊晃。
孟青看着姑娘,良久,勾起了嘴角:「阿喬,好久不見。」
十里杏花村,清風微雨節。
孟青與阿喬成了親。
天色漸晚,西窗襲風,新房裏的紅燭輕晃了下。
阿喬穿着芙蓉嫁衣,裙裾下露出繡花鞋,鮮紅似血。
她等了很久,孟青終於過來了。
同樣的大紅喜服,烏髮流瀉,身如玉樹,他眉眼間的桀驁是她喜歡的。
孟青從小就長得端正,經她打造之後更加風流韻致,阿喬很滿意。
他的脣彎成半月弧度,雙手撐着牀畔,俯身去看她,眸子烏黑如濃墨,含着攝人心魂的笑。
阿喬勾住了他的脖子:「彘子,聽說你現在不喫人了?爲什麼?」
孟青吻她的耳頸,聲音喑啞:「我怕被人抓去胤都,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再也見不到你。」
阿喬嬌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有人找你麻煩?是誰?」
「那不重要,此時此刻,你才重要。」
屋外清風細雨,屋內花燭搖曳。
阿喬看着年輕又俊美的男人,面頰緋豔如桃,她眯着細長的眼睛,神思縹緲。
那時爲何會喜歡袁晉珩呢,她重回袁家的時候,看到的是四五十歲,已顯老態的袁郎。
不惑之年的他,失去光環,普通又平凡,令她茫然。
她曾經心心念唸的,就是這樣一個令人作嘔的普通人?
她無比滿意地撫摸着彘子的臉,如此英俊年輕,這纔是她應該喜歡的男人,她成就了他,他們彼此相依爲命。
彘子爲她墜入魔道,永遠不會背叛她,不死不滅。
三更天,夜色濃,雨勢漸大,狂風呼嘯。
屋內花燭燃盡,黑漆漆一片,憑空一道響雷,映在孟青臉上。
他站在牀邊,手裏拿着一把青兕寶劍,表情冰冷。
殺意瀰漫,寶劍應勢而起,像一道呼嘯的閃電,朝着熟睡的阿喬斬去!
-3-
大頭在幻境暈倒了。
我把他帶了回來,他抱着我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太慘了,還是新中國好,我愛我的祖國。」
後來我喝着花茶,悠然自得地坐在店門口曬太陽,他像條哈巴狗一樣蹲在我旁邊。
「姑奶奶,孟青不是用青牛寶劍殺了飛頭獠子嗎?爲什麼她沒有死啊。」
「孟青太心急了,青牛寶劍是慕容昭引異妖青兕所化,劍氣不正,當時放在滄南山養着,阿蒙一死,他等不及了,提前將劍取走了。」
飛頭獠子入冊後,我着實消沉了些日子,因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人提起過慕容昭的名字了。
孟青這個人,其實我是見過的。
那年我十四歲,還在胤都,他以章尾道人的名義,隨大秦大史天官申柳公前來找慕容昭。慕容昭引屍水河的異妖青兕化劍,取名青牛寶劍,可斬殺落頭氏。
屍水河波濤洶湧,怨氣沖天,陰戾撲面,冰冷刺骨。
慕容昭覆手雲雨,翻江倒海,河內封印的異妖可被他化劍,屍水河的怨氣可被他鎮壓。
那道芝蘭玉樹的影子,那樣強大的存在,驚爲天人,令他震撼。
可惜,慕容昭永遠走不出胤都。
街上車輛來來往往,不時響幾聲汽笛,陽光明媚,時代文明。
令人恍惚。
大頭問:「胤都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慕容昭又是什麼樣的人?」
張大頭存了幾分聽八卦的心態,若是平時我是不會理他的,可我今日突然很想跟人提起他——我的師父,慕容昭。
我說:「胤都自殷商時期就存在了,以前歸周天子管轄,後來又歸秦王管轄,不管春秋戰國多亂,沒人會去動它,因爲胤都的存在,本就是一個祕密。」
「我知道,城下有屍水河,封存了妖怪。」
我點了點頭:「商紂的真實歷史比你們知道的要恐怖得多,牧野之戰幾乎什麼樣的妖魔鬼ţŭₑ怪都上陣了,那時天下生靈塗炭,康回引屍山之水至胤都,鐘山神燭陰之子因殺死天神葆江被祭靈屍水河,從此屍水河成了封印異妖的容器。」
「至於慕容昭,他是我,想見,但再也見不到的人。」
我那本泛了黃的祩子筆記裏,翻開第一頁,是這麼寫的——
「秦時西南,有城胤都,城下有河,困妖無數。」
「胤王有女,國有巫袾,袾子祭河,公主投鎖。」
大頭曾經問我,爲何會寫筆記。
現在我想告訴他,因爲我活得太久太久了,神仙都有隕滅的一天,我怕有朝一日我也會忘記。
很久很久以前,我不叫王知秋。
我出生在戰國時期,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齊國人還是秦國人了。
我的記憶深處,是戰火、瘟疫、飢餓、死亡。
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我的父母似乎是因戰亂而死,但我又隱隱記得他們好像是染了瘟疫病死的。
總之,我忘記了。
我只記得自己幼時流落秦國,光着腳,衣不遮體。
那時我生病了,骯髒、瘦弱,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街邊。
我唯一的朋友豆子想帶我去醫館,但他也是個小乞丐,糾纏着官老爺要錢,被官老爺的馬車碾死了。
我記得自己當時也快死了,迷迷糊糊地看到街上過了輛貴族馬車,硬撐着站起來,一頭撞了過去。
我是個有骨氣的人,想用這種方式來抗議他們碾死了我的朋友。
馬車上坐着的,是大秦天官申柳公,和前來秦國接封受印的胤王鍾離氏。
按理來說,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申柳公收留了我,我成爲天宮的一名童兒。
但當時胤王身邊還有一位身穿狐裘大氅的年輕男子。
我還記得裘是銀狐的,纖塵不染,男子玉冠束髮,眉眼細長,薄脣潤紅,眸子漆黑如墨。
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他的皮膚極白,好看得像神仙一樣。
我的師父慕容昭,是個多麼溫柔的人。
在我還是小乞丐時,撞了一頭的血,他脫下了身上的大氅,用溫暖乾淨的銀狐裘子包住了我,然後將我抱起,帶回了胤都。
我後來有一次問他:「你是不是當時就看我骨骼清奇,想收我爲徒。」
他「啊」了一聲,慢悠悠地說:「我當時看你露出兩個屁股瓣子,覺得極其不雅。」
…………
好吧,反正當時才五歲,該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屁股瓣子看到就看到吧,就當他們看猴了。
哦不,就當我被猴看了。
總之,慕容昭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連姜。
我後來養了一隻貓,叫豆子。
我ṱú₊是以男童的身份養在胤都司宮裏的。
沒有刻意隱瞞,只因我那時長得濃眉大眼了些,慕容昭的司宮所只有童子的衣裳,我就一直穿着童子裝,束髮髻,和他其餘的徒弟一樣。
當時除了他,沒人知道我是女兒身,申柳公倒是知道的,但他遠在大秦,沒辦法嚼舌根。
司宮裏都是男的,在那種環境下長大,導致我一直以爲自己跟他們一樣。
直到我十三歲來了癸水,裏褲被染紅了,嚇得魂飛魄散,連外褲都沒穿,哭着去大殿找他。
「師父,我屁股生瘡,血崩了,我快死了!」
當時殿內還有其餘幾個師兄師弟,大家平時關係不錯,都很關心我,聞言趕忙圍了過來。
我的四師兄說:「連姜,趕快把褲子脫了,讓我看看。」
我的九師弟說:「六師兄不要怕,師父會給你醫治,剜掉就好了。」
我的五師兄關懷地去拽我的褲子。
慕容昭一向對我們溫柔,那日卻異常地怪,把他們挨個踹了一腳,然後讓他們去外面站規矩去了。
我自覺又乖乖地趴在他的榻上,咬了咬牙:「師父,剜吧,下手輕一點。」
後來他告訴我是癸水,順便給我科普了一下生理小常識。
我不解地問:「意思就是說每個人都會經歷癸水,師父和師兄們也都來過?」
他誆我說:「不要去深究別人的隱私,這樣不禮貌。」
同時又警告我:「身體部位不可以給任何人看,這樣有暴露癖的嫌疑。」
他多心了,自從我五歲時被他們看過屁股瓣子,慕容昭說再有一次就足以證明我是暴露癖,我心裏從此有了陰影,洗澡沐浴都是一個人,根本不跟師兄弟們一起。
對此他曾摸着我的頭,誇我做得很好。
我很聽他的話,唯獨癸水一事,到底沒忍住去告訴了我八師弟和九師弟。
當時他倆還不滿十歲,我告訴他們一個祕密,十三歲時他們會來癸水,會流好多血,還會肚子疼,但是師父會說不要害怕,那代表他們長大了。
他倆信了,十三歲那年拿着我送給他們的癸水帶,緊張又期待地墊在褲子上,在牀上躺了一天等他ţṻ₀們的癸水。
後來還有一次,我精神懨懨地去大殿找我師父慕容昭,當時他半躺在玉榻,支頤淺睡,穿着玄色長袍,鼻樑弧度高挺,薄脣微抿,閉着的眉眼顯了幾分冷倦。
他睡着的樣子很好看,烏髮流瀉,膚白如玉,神態衿傲、高貴、又疏離。
我眼圈泛紅地看了他好久,直到他猛地睜開雙眼,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陰寒,屋子裏的氣息都冷了幾分,令人膽寒。
看到是我,他的神情又柔軟下來:「連姜。」
我哽咽地趴在他身邊:「師父,你來癸水的時候也會肚子疼嗎?」
他愣了下,臉上有薄薄的緋色,煞是好看。
後來他給我煮了碗熱乎乎的薑茶,我懨懨地喝完,一頭鑽進他懷裏,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
他說:「連姜,起來,你已經長大了,不可以這麼躺。」
他身上有好聞的奇香,令人安心,我聞言又往他懷裏拱了拱:「我肚子疼,師父抱抱。」
我五歲來到他身邊,瘦得跟猴子一樣,而且是一隻敏感、脆弱的猴子。
慕容昭對我而言,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他對我頗多關愛。
生病時他會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一勺勺地餵我湯藥。
我幼時有段時間經常夢魘,與他同睡,只有依偎在他懷裏才能安心。
他時常摸着我的腦袋,修長白皙的手指骨節流暢,像是有什麼神奇魔力,能撫平我所有的彷徨。
我就這樣逐漸長大,直到有一次五師兄說他夜裏做了噩夢嚇得睡不着,我十分高興地說我們晚上一起去找師父睡覺。
結果當晚我們倆連人帶枕頭地被扔出了他的寢殿。
從此,五師兄到處嚷嚷師父偏心。
從此,師父不再允許我跟他同睡。
人人都說連姜是他最喜歡的徒弟,從前大家只道我年齡最小,可後來有了年齡更小的八師弟和九師弟,師父從沒有親手餵過他們湯藥,也沒有抱他們睡過覺。
仗着這份偏愛,我在十三歲這年哽咽着肚子疼,又躺到了他的懷裏。
我撒嬌說「師父抱抱」,他於是如從前一樣,將我擁在了懷裏。
可我又拉着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裏衣。
「師父,你給我揉揉肚子。」
他沒有料到我的舉動,手已經被我按在了腹部,一瞬間他變得很奇怪,像是觸碰到了燎原之火,騰地收回了手。
我剛剛感受到他手掌傳來的溫度,有些舒服,猛地又落了空,於是仰頭看他:「師父,你給我揉揉呀。」
幼時腹痛,他也是給我揉過的,可這次他變了,抿着脣,緋色蔓延到了耳朵上。
接着他把我攆了出去。
後來我三天沒有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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