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無塵

大婚前夜,自小養大的竹子精化作了我的模樣,一指捅穿了我的胸膛。
她剜出我的眼珠串成項鍊,然後頂替我,嫁給了我的竹馬未婚夫。
爹孃、哥哥……都未發現她不是我。
卻只有他,會在她低頭害羞之時,滿眸柔光散盡,
比他往日兇巴巴的樣子還要可怕。

-1-
洞房夜,燭影搖紅。
祁閔披着夜色走進,俊逸風流,軒然霞舉。
新娘的蓋頭被掀開。
女子嬌美奪目,豔絕無雙,脣邊笑容的弧度都與我別無二致。
祁閔怔愣了一瞬,似是看直了眼。
我想起昨晚南天竹說的話。
她說,她其實很早就能化形了,隱忍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天。
她說,她嫉妒我的身份地位,嫉妒我從小受盡家人寵愛,但最嫉妒的,是我擁有一個如此完美的夫婿。
她只看過他一眼,便深深地愛上了。
她說,幸好祁閔不愛我,不然她會忍不住將我挫骨揚灰,什麼都不會留下。
她要讓我仔細看着,看着祁閔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愛上她的。
可怎麼可能呢?
祁閔的兇名,全京城無人不知。
他曾策馬拖着一人,跑了一整條街,生生拖出一路的血痕。
只因那人言語輕慢,得罪於他。
這樣的人,面對我時,也永遠是冷着一張臉,沒有半分喜愛。
甚至,有人恭喜他娶了我這個高門府邸的嫡女時,他也僅淡淡來了句:ťů₋「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聊的很。」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祁閔不愛我。
甚至是討厭我。

-2-
喝下合巹酒,祁閔溫柔道:「久等了,累嗎?」
說完,他便開始幫南天竹拆卸沉重的頭冠,「先摘掉,不然脖子會酸。」
嗓音溫柔,眼含笑意。
這樣的祁閔,是我未曾見過的。
南天竹很欣喜,乖乖仍由祁閔動作,一雙眼牢牢地鎖在男人身上。
「之前不是很怕我?」祁閔看了一眼她,淡淡發問。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南天竹柔柔地開口,「如今你已是我夫君,哪有害怕自己夫君的道理?」
祁閔聽罷,沒再說什麼,只是目光一直在南天竹身上。
有一個剎那,祁閔的視線停留在了我身上。
我緊張了一下。
可我很快想起來,如今我只是一縷魂魄,他根本看不見我。
「你脖子上的項鍊,瞅着有點眼熟。」
南天竹伸手摸了摸,滿臉的幸福:「這是及笄那天,夫君送我的,只是出嫁前夜,這項鍊被下人不小心弄斷了,少了一顆珠子,這顆是臨時補上的,夫君不會怪我吧?」
祁閔眯了眯眼,沒有介意。
兩人又聊了幾句,多是南天竹在說,祁閔在聽。
他間或回應一兩句,許是酒意上頭,興致不如方纔。
月上中天,南天竹忽然吹熄了燭火。
黑暗中,衣料摩擦聲傳來,南天竹抱住了祁閔。
我聽見,她用我的嗓音低聲說:「夫君,我好冷,你幫我暖暖身子可好?」
軟玉溫香,紅燭暖帳,之後會發生什麼可想而知。
可祁閔卻拒絕了她。
「眼下我飲多了酒,已是大醉,行房恐會委屈了娘子,今日便早早歇了吧。」
雖是拒絕,嗓音卻極近輕柔,彷彿生怕眼前人聽了委屈。
不知爲何,我心口有些堵。
爲自己的死去,還是爲祁閔的態度,我說不清。
祁閔剛走,南天竹便換了一副面孔。
她天真地笑着,摩挲着我那顆圓潤的眼珠子,「你常說祁閔很兇,是煞神,可他對我明明溫柔得不像話。看來,他很喜歡我。」
「你從前總是那副怯弱的模樣,他怎麼可能會喜歡?」
「當人真好呀,以後爹孃哥哥,還有夫君的寵愛,都會是我的。」
我看着她燦爛的笑容,心頭酸澀。
是啊,她是精怪,沒有人能看破她的化形。
她會頂替我活着。
而我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可我不甘心。
我想着,她終究不是我。
爹孃、哥哥……總會有一人看得出來吧?

-3-
翌日。
南天竹早早起牀,精心打扮一番去了書房。
祁閔早已穿戴齊整,見是她來,笑意又深了幾分。
喝完醒酒湯,兩人相攜去給祁閔的父母敬茶。
記憶中,二老一直待我極好。
尤其是老夫人,每每見了我,笑意壓都壓不住。
成爲一家人後,二老更是歡喜得不行,連聲囑咐祁閔不可薄待了「我」,恨不得把「我」當親閨女一樣疼愛。
南天竹學着我的模樣,小聲應諾,眼神卻是悄悄打量着祁閔。
她喜歡祁閔我是知道的。
只不過一夜過後,她的喜歡似乎又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般藏不住。
「娘說的是,兒子必然會好好待星兒。」
祁閔牽起南天竹,指腹微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她中指的指腹。
雖然動作細微,但我卻好像是看到希望一般,衝祁閔大聲喊道:
「祁ƭű₀閔,你察覺到了對不對?那有一道疤痕,是我六歲時,你不小心弄傷的。你看出她不是我了,對不對?」
我激動不已。
可祁閔的表情並無變化,墨色的眸子裏依舊波瀾不驚。
「夫君可還記得,這道疤是怎麼來的?」
南天竹大大方方地攤開右手,掌心向上,中指指腹上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狀的傷疤。
我如遭雷劈。
「當然記得。」
祁閔說着,眉色舒展開來,似不像先前那般拘謹了。
他緊緊握住南天竹的手,信誓旦旦:「往後我定不會再讓夫人,受到一點傷害。」
南天竹害羞地低頭笑了。
只是身爲靈魂的我,分明看到了祁閔驀然冷下來的眼神。
比他往日兇巴巴的樣子還要可怕。

-4-
當晚,祁閔仍舊沒來南天竹的房間,只讓小廝捎了句話。
他說友人來訪,相邀去酒肆飲酒,不好推辭,若歸家太遲,滿身酒氣,不好再去她房中,讓她先睡。
南天竹絞緊了手中的帕子,只囑咐了兩句,便放小廝離去。
不知爲何,看到祁閔沒來過夜,我揪起的心稍微鬆快了些。
大抵是覺得委屈了新嫁娘,次日祁閔便來了南天竹的院子。
「府中新來的廚子極擅做糕餅,你素來饞這口,我便讓他做了些。」
說罷,他朝南天竹示意,「嚐嚐看。」
我循聲看去,竟是茯苓酥餅,是我最愛喫的。
祁閔這般的人,高傲矜貴,何曾如此好聲好氣討好過什麼人?
我兀自難受着,也沒注意糕餅上的玄機。
直到南天竹忽然暈倒,祁閔趁人不注意偷偷收走了糕餅,又叫人請來了大夫……
我才搞明白他到底對南天竹做了什麼。
那盤糕餅裏面,有花生。
屋內,祁閔守在南天竹牀前,小心翼翼地給她喂着藥。
南天竹眼中含淚,哀哀慼戚地看着祁閔,「夫君可是不喜我?」
祁閔眸子沉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如常,詫異道:「星兒爲何這般說?可是有人同你嚼舌根了?」
南天竹搖頭,「若夫君歡喜我,又怎會不知,我自小喫不得花生,沾上一點都會全身起風疹,刺痛難耐?」
說罷,她又掉了兩滴淚,看上去好不可憐。
祁閔一臉心疼,連忙柔聲安慰,「都怪爲夫,忘了提醒那廚子一句,叫星兒受苦了……」
屋外,祁閔卻一改愁容,冷漠自如地再跟大夫再三確認。
「我家夫人確定是因花生過敏才暈倒的嗎?」
「確是如此。」
「有勞大夫……」
看着祁閔神情落寞地送大夫離開,我一顆心早已七上八下。
祁閔……
他爲何一次又一次地試探南天竹。
莫非他發現了什麼?
我無法離南天竹太遠,靈識被強行拽回那顆珠子裏的時候,南天竹已經安然無恙地下了牀,坐在鏡子前梳頭。
仿若剛纔的難受,都是裝出來的。
可不就是裝的嗎?
我六歲從雪地中救起快要凍死的她,將她移栽進院中。
據她所說,那時她便已開了靈智。
想來也是那時,她默默記下了我所有的喜好習慣。
也就是說,她一早就想好了,早晚有一天,她要取我而代之……
當晚,南天竹託人去請祁閔回寢。
祁閔再一次拒絕了。
「夫人還未痊癒,行房恐會影響身體。此事不急於一時,來日方長。」
南天竹雖有些遺憾,但還是欣喜佔了上風。
「夫君這般爲我着想,果真是愛我至深。」
我冷冷地看着她,只期盼明天回門,爹孃和哥哥,能看出她這個冒牌貨,替我報仇。

-5-
三朝回門日,南天竹很期待,早早地起牀梳妝,還不忘同我炫耀。
「馬上就要見到爹孃和阿兄啦,好開心!」
「不知道他們有Ṱū₊沒有想我?」
「肯定是想了的,畢竟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
「唯一的一個。」
馬車早已備好,祁閔牽着南天竹坐進馬車。
「很開心?」祁閔隨意地問道。
「當然啦,我第一次這麼久沒見他們,還有點不習慣。」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些我年幼時同家人相處的閒趣,都是些零碎小事。
有的,連我都記不清了。
那時我身子弱,平素不常出門,也不愛赴那些官家夫人的小宴,也就沒什麼朋友,閒時無聊,只能和院中的南天竹聊天。
我說了很多,從孃親最拿手的桂花芙蓉餅,到阿兄外出爲我折的一束小花。
原原本本,事無鉅細。
誰曾想,反而成全了她。
祁閔一直默默聽着,偶爾笑笑,沒再開口。
又是那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他從前也是這般心事重重嗎?
我不知道。
對於這位竹馬,我似乎從沒有真正的瞭解過。
……
侯府門前,馬車緩緩停下。
車簾捲起,迎面便țű̂₋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
他燦爛地笑着,眼角眉梢盡是喜意。
我一怔,那是……
「阿兄!」
南天竹如一隻歸巢的小雀鳥,蹦蹦噠噠地撲進阿兄懷裏。
被撲了滿懷的男人沒有半分着惱,反而雙臂護住了小姑娘的身子,唯恐她摔倒。
「小丫頭,都出嫁了還怎麼不規矩,哪裏像個大家閨秀。」
阿兄嘴上不饒人,可眉目帶笑,半分沒有指責的意思。
「星兒好想阿兄啊,阿兄答應給星兒的簪子呢?該不會忘了吧?」
「哪敢呀,早給你備上了,等下就拿給你。」
我飄在半空,愣怔地看着這一幕,眼眶陣陣發酸疼。
阿兄還是那麼溫柔,可那不是我啊……
「咳咳咳。」我聽見這熟悉的咳嗽聲,回頭望向來人。
「阿爹……」我飄向他,急急喚道。
可阿爹卻直直穿過我的身體,走向南天竹,嗔怪道:「哼,眼裏只看得到你阿兄!」
「哪有啊,我也好想阿爹的,阿爹莫要惱了星兒呀!」
她語氣嬌嬌的,抓着我爹的手臂左右搖晃,卻哄得人只想更寵她一些。
我爹笑得開懷,我卻覺得刺眼極了。
恨不得撕開南天竹拽着我爹手臂的那隻手,讓這個精怪離我的家人遠點!
「阿爹,我在這裏啊!阿爹!」
「她不是南星!我纔是南星啊,阿爹,您看看我,我在這裏啊!」
我爹卻只是目光掠過我,看向一直安靜旁觀的祁閔。
「辛苦你照顧星兒了。」
祁閔頷首,「岳父見外了,星兒是我的妻,我自然會護着她。」
我爹滿意了,拉着祁閔就往府裏走去。
甫一入院,便迎上了我孃的身影。
溫柔嫺雅的美婦人,站在檐下,望過來的眼神,急切又期盼。
只一眼,便教我痛徹心扉。
我的阿孃啊,又瘦了些。
還憔悴了。
ṭù⁷怕是因爲太思念我,怕我被夫家不喜,怕我日子過得不順心,怕我離了家喫不好睡不好,委屈了自己。
我沒忍住撲向她,卻見她已經笑着抱緊了南天竹。
滿眼都是慈愛。
「阿孃,星兒好想您。」
「好星兒,阿孃也想星兒,快讓阿孃好好看看。」
我娘撫摸着南天竹的臉頰,沒忍住又掉了幾滴淚。
「在國公府可好?有沒有惹禍?管理中饋要多向你婆母學習。祁閔平日忙,不要總給他添麻煩。」
「好好好,知道了,我沒有總給他添麻煩,不信你問他。」
她拉着祁閔的袖口,嬌憨地笑了笑。
祁閔淺淺應着,對着我娘拱手行禮,「星兒乖巧懂事,我父母都很喜歡她。」
「那就好,那就好。」
一家人圍坐正堂,氣氛十分熱鬧。
我站在一邊靜靜看着,只覺得被一桶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無人。
無人辨出南天竹不是我。
……
飯後,阿兄將他精心雕刻的木簪捧到南天竹的面前,「喏,小兔子。」
他說的是木簪。
我屬兔,又生得白淨乖巧,阿兄總愛逗我,叫我『小兔子』。
這個簪子我追着阿兄討了很久,饒了好多句『阿兄真好』『最喜歡阿兄』才讓阿兄鬆了口,爲我親手雕這簪子。
如今它被插在南天竹的髮間。
我貪婪地看着他們其樂融融的,直到眼眶酸澀,淚意再也止不住。
「爹孃,阿兄……」
「求求你們,也看看我吧……」
南天竹一邊逗着阿爹阿孃笑,一邊跟阿兄打鬧,卻不忘往我這邊投來一個挑釁的眼神。
好似在說:別哭了,他們看不見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到祁閔順着南天竹的目光看了過來。
幾乎與我對視上了。

-6-
酒足飯飽,祁閔主動提出想去參觀我的院子。
對於已成婚的夫妻而言,倒也不算失禮。
得了我孃的應允,南天竹興致勃勃地領着祁閔,穿過雕花走廊,來到我的院子。
院中很乾淨,我娘每天都安排人打掃庭院,侍弄花草。
哪怕主人不在,院中景緻依然溫馨,陳設潔淨如新。
「我記得你院中栽種着一株南天竹,如今怎的沒了?」祁閔環視院中,忽而問道。
我一凜,瞬間從悲傷中掙扎出來,緊緊地盯着南天竹。
卻見她面色不改,笑道:「說來也是奇怪,這幾年一直養得好好的,偏生在成婚前夜,不知染了什麼病就死掉了。」
「染病死了?」祁閔似是疑惑。
「對呀,我想着,死了就死了,左右不過一株草而已,沒什麼好掛念的。」
不等祁閔再問些什麼,她就已經拽着祁閔進屋了。
我不瞭解祁閔,卻知他雖然兇名在外,也聰慧過人。
ťū₉他不會無緣無故問起那株南天竹。
或許,他真的猜到了什麼。
可,那怎麼可能?
連我最親近的家人都沒看破南天竹的化形,祁閔又怎能看破?
屋內被下人收拾得很乾淨,纖塵不染。
一進屋,熟悉的檀香味襲來。
只是屋子的主人,早已不在。
南天竹剛想和祁閔親密一下,突然被我娘叫走。
我沒有跟去。
祁閔也沒有。
待南天竹走後,祁閔忽然躍上橫樑,很快又飛身落地。
攤開手掌,掌心正靜靜躺着一顆琉璃珠。
和南天竹項鍊上的一模一樣。
正是,她爲安置我的眼球,卸下的那顆。
南天竹推說丟了,卻不想竟被她藏在了房梁的夾縫裏。
我再去看祁閔,他神色未變,只是攥着琉璃珠的手,微微發抖。

-7-
祁閔發現了。
思及這種可能,我整個魂魄都在顫抖。
他是怎麼發現的?
南天竹是精怪,化出的人形可謂天衣無縫,連我父母兄長都未能察覺,他又是如何察覺的?
若祁閔看破了南天竹的僞裝,會願意爲我討回公道嗎?
我緊緊地盯着祁閔,只盼他不要衝動行事,可我儼然是想多了。
祁閔很快平復了情緒,好似剛纔的顫抖是我的幻覺。
他摩挲了一下珠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處。
也對,一顆珠子而已,又能說明什麼呢?
就算他發現南天竹不是我……
以他先前對我的態度,爲我申訴冤情,也毫不可能。
這些年跟在他們身邊,我看得清楚,祁閔對南天竹,顯然跟對我態度不一樣。
想到這,我內心的酸楚又濃烈了幾分。
待南天竹回來,祁閔也沒和她提及珠子的事,只是沉默了些。
南天竹自顧自說着話,也不知有沒有察覺祁閔的疑心。
……
之後又過了幾日,我卻沒能見到祁閔的身影。
南天竹也急,她一心想同祁閔圓房,逮不到人就去找祁母「告狀」。
果然,祁閔這夜便來了南天竹的院子。
幾日不見,他清減了不少,穿得倒是意外的素淨。
哪怕是這樣,也是一派翩然之姿。
如玉公子,雲胡不喜?
連我都被迷了眼,更何況是南天竹了。
她不錯眼地瞧着,一張俏生生的臉蛋羞得通紅,待祁閔走進屋中,更是匆匆上前,生怕他跑了似的。
說出的示愛,熱烈又大膽。
「夫君,我好想你。」
他伸手想抱住祁閔,卻被祁閔制止了。
作罷又用衣袖遮住口鼻,咳嗽了幾聲。
「星兒,離遠一點,爲夫染了風寒,怕是會過了病氣給你。」
南天竹小臉明顯皺了起來,卻明顯不是爲着祁閔的病。
「我又不會生病,纔不怕呢!」
聞言,祁閔眉頭不着痕跡地動了動,卻沒有方纔那般抗拒了。
南天竹見他態度變化,軟着聲音哀求道:「夫君,今晚就宿在我這裏吧。」
她將臉湊近祁閔的胸膛,見祁閔沒有抗拒,輕輕貼了上去。
良久,祁閔嗓音低沉,道了句:「好。」
我朝他看去,只見他眉眼盡是冷淡,哪裏見得到方纔的半分柔情。

-8-
祁閔留下過夜,南天竹很是高興。
她命下人準備了一桌子豐盛的晚膳,興致勃勃地同祁閔講着這幾天發生的瑣事。
「娘同我說,你只是看着冷,心卻是熱乎的,也是疼我的,讓我主動點,好早些爲國公府開枝散葉。」
她爲祁閔布着菜,嬌聲道:「星兒也想給夫君多生幾個孩子。」
祁閔眯了眯眼,定定地看着南天竹,良久才應了句,「好啊,你想要孩子,我便給你。」
一句話,讓南天竹開心的差點跳起來。
卻讓我如墜冰窖。
大概,這就是喜歡了吧。
日日見他與南天竹甜蜜相處,見他對南天竹的各種偏愛,他這般動情,想來對着我是做不來的……
不知爲何,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絲嫉妒,既盼着他能幸福,又怕他太過幸福。
我這廂兀自傷神,沒注意到,祁閔摩擦着碗沿的手,不着痕跡地爲那碗酸梅汁中添了一味藥。
看着南天竹喝下那碗酸梅汁,他又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
這頓晚膳,一直用到月上中天。
隱約間,我聞到空氣中飄出一縷幽香,似廟中檀香,沉靜中揉進了幾分禪意。
耳邊,彷彿有佛鐘敲響,靜謐而悠長。
以鬼魂之身飄蕩了許久,我本該最怕這種出自佛門的物什,可不知爲何,我卻感覺周身一陣暖意,很是舒服。
南天竹自打喝下酸梅汁就小臉泛紅,一副動情的模樣。
眼下嗅着這幽香,神情更加迷離,望着祁閔道:「夫君,你身上好香啊。」
祁閔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神情淡淡道:「是嗎?那你喜歡嗎?」
南天竹雙眼彷彿失去了焦距,「喜歡。」
燭火不知何時已熄滅,我看不清祁閔的臉色,昏暗中,他的嗓音似比這涼夜還冰冷幾分。
「你喜歡就好,這香正是爲你準備的。」
「真的嗎?夫君對星兒真好。」南天竹蹭了蹭祁閔的胳膊,失了神智一般,「好香,夫君我們圓房吧。」
受南天竹的影響,我也漸漸開始昏沉。
喪失意識的最後一刻,我看見祁閔將南天竹,推倒在牀榻,低聲道了句:「好。」

-9-
再次醒轉,已是第二日。
睜開眼便見南天竹梳着妝,滿臉饜足。
我忽然記起了昨日之事,心臟彷彿被釘入尖刺,疼得呼吸不暢。
果然,祁閔眼中偶爾出現的冷意是錯覺吧。
他還是喜歡她的。
見我失落,南天竹喜滋滋地同我炫耀,「南星,昨夜夫君同我那般癡纏,你可見着了?」
我一陣苦笑,昨夜那股不知名的幽香讓我頃刻間失去神志,又如何見了那種事。
眼下,我倒是開始慶幸自己暈了,不然眼睜睜看着祁閔與別人歡好,我怕是會受不住。
南天竹顯然也不是在認真問我,只道:「夫君很是疼愛了我許久,我百般求饒,才肯放過我。」
她眼波流轉,笑得燦若春花,「男女歡愛竟是那般滋味,可惜了,你已無福消受。」
說罷,她嗅着殘留幽香的牀帳,竟是不顧方纔裝扮好的頭飾,沉醉般地又倒回牀上,轉瞬間便又睡了過去。
……
連續幾日,祁閔都宿在南天竹的屋子。
蘭心院夜夜幽香,我也夜夜陷入昏睡,至翌日纔會轉醒。
南天竹也愈發憊懶,白日裏醒得很晚。
每每醒來不多時又會睡過去。
祁母見她這般,唯恐她身子有異,特地找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看診。
這一看,便是大喜。

-10-
南天竹懷孕了。
和大夫反覆確認過後,祁母喜滋滋地送走老大夫,還額外多給了一錠銀子。
阿爹阿孃不方便過府探望,卻也將幾車厚禮送進了國公府。
一女懷孕,兩家歡欣。
就算是連日來忙忙碌碌的祁閔也難得回了府。
他的反應倒是意外地平靜,似成竹在胸一般。
雖然不曾喜形於色,也送了不少適宜孕中女子食用的喫食。
南天竹初初化形,便很迷戀人間的佳餚珍饈,先前食之還有所剋制,近來卻是鬆懈了很多。
許是懷孕所致,又或許是以爲祁閔的心已盡在她掌握,南天竹在飲食方面越來越不加以節制。
偏生祁閔還慣着她,每每她提出想喫什麼,祁閔必會爲她取來,讓她盡興。
祁閔曾笑着對她說:「想喫就多喫點,星兒懷孕已然不易,爲夫怎可苦了星兒的嘴,必是再稀罕的喫食,爲夫也會爲你尋來。」
聽了這話,南天竹果然笑得更嬌羞,「夫君,你待我真好。」
話落,還瞥了眼我的方向。
我失魂落魄了好幾日,眼下她這若有似無的炫耀,聽在耳中已然麻木。
恍惚間抬眸,倏然對上祁閔的雙眼。
我想我大概是眼花了,竟從他深邃的雙眼中,看到了隱隱壓不住的悲慼與疼惜。
……
祁閔又開始忙了,連日不回家。
祁母逮不到人,似是內疚,便讓人可勁地往府裏送各色喫食補品,綾羅珠釵更是從無短缺。
南天竹也似乎並不在意夫君的疏忽,每日喫了睡睡了喫,單調又悠閒。
聯想阿孃曾同我說的,她懷阿兄時的艱辛與不易,我隱隱覺察出一絲不對勁。
某個念頭閃過腦海,我卻沒有抓住。
就這樣,南天竹不出意外地發福了。
她做人後,頭回感覺到了懊惱。
摸着自己圓潤的臉頰,她委屈地向祁閔討安慰。
祁閔卻頭一次沒有安慰她。
端方俊雅的男人僅僅立在那裏,也美成了一幅畫。
可他的面容是美的,氣場卻無端的冷淡。
他將南天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蹙眉不語。
沉默的時間越長,南天竹越慌亂。
她伸手,抱住祁閔的手臂,如往日一般撒嬌,「夫君爲何不說話?是星兒變醜了,夫君厭惡星兒了嗎?」
祁閔最終只是輕嘆口氣,道:「爲夫怎會嫌惡星兒?星兒別多想,安生養胎罷。」
今夜,祁閔並沒有留宿。
這也可以理解,南天竹月子還小,大夫百般叮囑不可行房事,易滑胎。
但南天竹不能接受,待祁閔走後,她就陷入了焦慮。
她的情緒一向表露在外,是以我輕易便可窺見她的內心。
但我卻只嘆她求得太多,永遠不知足。
祁閔這般重情的男子,又怎會因她容貌的改變而心生嫌惡?

-11-
幾日時間,匆匆而過。
南天竹胎動得越來越明顯,身子也難受得厲害。
太醫未能診斷出病症,只道體寒需溫養,可泡湯泉以保胎。
祁閔沒做多猶豫,次日便帶着南天竹出發去了五華山。
馬車行至一處幽靜的庭院前停下。
南天竹興奮地拽着祁閔的手臂,就往裏走。
而祁閔則回頭望向另一條岔路。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竹林掩映中,依稀能看到那裏安置着一輛馬車。
我阿爹的馬車。
隱約間,我覺察出這次溫泉之行的不尋常。
祁閔,你到底要做什麼?
……
莊子內的湯池很大,中間由一扇白玉屏風隔絕出了兩個空間。
騰騰熱氣,熟悉的幽香撲面而來,燻得我昏昏欲睡。
南天竹更是小臉通紅,此時她早已泡在熱湯中,癡迷地望着祁閔。
祁閔也換上了一身輕薄的浴衣,健碩挺拔的身材氤氳在霧氣中,更加令人着迷。
他下水,坐得離南天竹遠了些,蹙起眉盯着她脖子上的項鍊看了許久。
直到南天竹喚他,才抬眼,卻不是看向南天竹,而是不遠處的那扇白玉屏風。
「我曾聽聞一個傳說,想着,你也許會很感興趣。」他突然道。
南天竹不知何時已經蹭到了祁閔身邊,迷濛地應道:「什麼傳說呀?」
「從前有位女俠,偶然救下一隻受傷的靈蛇。許是羈旅孤獨,女俠竟將靈蛇視作了友人。」
聽罷,我心中猛然一緊,直直地望向祁閔。
卻見祁閔微微垂了眸子,臉上浮現出一抹沉痛。
「可靈蛇到底是精怪,沾了太多人氣,便生了妄念。」
「她羨慕女俠的瀟灑恣意,又嚮往她策馬江湖,逍遙快活的日子。」
「久而久之,羨慕逐漸變爲貪念,於是,她決定取而代之。」
「她用盡全部妖力,引動了一個十分陰毒的術法。」
「某日,趁着女俠不備之時,她化作女俠的樣貌,在女俠驚詫的目光中,一指捅穿了女俠的胸膛。」
「她處理掉女俠的屍身,取下其劍穗上的一根絲線,將女俠的一魄封印其中,又將它鎮在了女俠的埋骨之地。」
「隨後,她又將女俠的韌帶抽出,化作普通絲線匯進劍穗中,隨身攜帶。」
「如此,女俠便魂魄不全,無法聚集煞氣化爲厲鬼,也無法被引入地府輪迴轉生。」
「只等七七四十九天,她便會自行魂飛魄散,到那時,靈蛇便可作爲『女俠』,永遠的活着,直到遇見下一副令她滿意的皮囊。」
祁閔垂眸,看向南天竹,問道:「你以爲這靈蛇如何?」
不等南天竹回答,祁閔又問,「你覺着,她該不該死?」
南天竹似是沒察覺他語氣的變化,歪了歪頭,無辜地道:「難道不是因爲女俠識人不清纔會有此一禍嗎?」
「若女俠不那麼天真,靈蛇又如何能乘虛而入?」
「說到底,是她自己愚蠢罷了,與靈蛇何干?」
「靈蛇只是想嚐嚐做人的滋味罷了。」
若我有實體,真恨不得衝上去撕了南天竹的嘴。
她竟對自己的惡行絲毫不覺。
還把過錯歸到無辜的人身上。
祁閔沉默許久,忽而笑了,「呵……是我的錯。」
「我就不該浪費時間同一只精怪辯論。」
說罷,他一把掐住南天竹的脖頸。
力道逐漸收緊,南天竹在他手中逐漸發不出聲音,「夫……君……」
然而下一瞬,祁閔手中一空,南天竹竟是出現在了稍遠的地方,一改方纔柔弱的模樣,惡狠狠地盯着祁閔。
片刻,南天竹竟忽地綻放出一抹笑容。
一抹,屬於南天竹的燦爛的笑容。
一如她穿破我胸口時的模樣。
天真卻殘忍。
只見她輕啓朱脣,道:「哎呀,被發現啦。」
祁閔沉着臉,「你害死了星兒。」
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對呀!」南天竹嘻嘻一笑,「就在我們成婚的前一夜。」
一陣悲憫的哭聲,忽而從屏風後面傳來。
這聲音是……阿孃!
我猛然望去,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
南天竹卻全然不在意,反而滿是興奮繼續說着,「嘖嘖,南星真脆弱啊,我只往她胸口戳了那麼一下,她就死了。」
「嘻嘻嘻,要怪就怪她不該那麼幸福,爹孃寵着,哥哥疼着,還有個把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小郎君。」南天竹大笑着,句句戳心。
屏風後傳出腳步聲,隨後便是阿兄壓抑的怒聲。
「爹,別攔着我,我要活剮了這該死的精怪!」
「星兒,我的星兒啊,星兒……」
阿孃的哭得聲淚俱下,竟是直接昏迷了過去。
我擔憂地飄過去,看到了阿爹雙眼泛紅,緊緊抓着阿孃的手,阿兄顫抖着嘴脣抱過阿孃,不甘心地朝屏風看去,復又轉身,狼狽地離開。
我無能爲力,只能任由家人離去。
見此情景,南天竹笑得更加開懷,隨後她看向不爲所動的祁閔,臉上又浮現出一絲遺憾。
「哎,本來,我還挺喜歡夫君你的。」
「但你偏要說這些讓我傷心的話……夫君,你不乖哦。」
話落,她抬手便向祁閔襲來。
電光火石間,忽聽耳邊誦經聲起。
圓潤高亢,連綿不絕,宛如天降神樂,盪滌心神。
南天竹渾身一震,所有動作似乎被一股力量縛住,百般動彈不得。
她勉強扶着肚子,渾身抽搐,似痛到了極致。
奇怪的是,我並未受其影響,身上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南天竹忍受不住了,哀求地望向祁閔,努力說道:「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真心Ṱûₕ愛慕你的,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啊……」
「你饒了我好不好,就算不是爲了我,爲了我腹中你的骨肉……」
「骨肉?」祁閔嗤笑,「我恨不得你死,怎麼可能讓你懷上我的孩子?」
聞言,南天竹的雙眼已然赤紅,可她無力發作。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祁閔用一柄鐫刻着經文的桃木匕首刺穿她的心臟。
隨後,祁閔扯下南天竹脖子上的項鍊,將最中間的那顆,由我的眼珠幻化而成的珠子取下,捧在手心貪婪地凝望着。
良久,我才聽見他乾澀的聲音,「星兒,來,我帶你回家。」

-12-
我再次醒來,已身在五華寺中。
我似乎被困在了那顆珠子裏,不能再以遊魂姿態隨處移動。
祁閔小心翼翼地捧着我,掌心溫熱,讓我略感心安。
此時的南天竹胸口依舊插着那柄桃木匕首,渾身乾癟得只剩一把骨架,被捆縛在一根佛柱上,宛如一隻骷髏。
可她的肚子仍大得驚人,皮膚被撐得近乎透明,彷彿下一秒就會有什麼東西破體而出一般。
「她爲引動變身術法,已用盡全部妖力。」
「若真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元神俱滅,術法徹底成形,即便是用桃木匕首將鎖魂釘插進她的身體裏,也很難將她一擊斃命。」
空明大師說着ƭū́₊,將南天竹喚醒。
「孽障,你可還記得三十年前被你害死的那個人?」
「她俠肝義膽,正直純善,曾數次拯救爲精怪禍亂的百姓,熱烈又明媚,是個見之忘俗的奇女子。」
「可你卻殺了她!」
都道佛門高僧慈悲爲懷,空明大師卻嫉惡如仇,仗義疏朗,竟是有幾分俠客風範。
原來祁閔講的那個傳說,被奪魄的正是空明大師的師妹。
「哈哈哈哈哈……」聽罷,南天竹竟開始瘋了似的大笑。
隨後,又用陰惻惻的眼神盯着空明,「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個人。」
「那個蠢女人一心就想着拯救生靈於水火,最後卻連自己都救不了,你說可不可笑?」
「既立誓除妖,又爲何留我一命?」
「口口聲聲要我一心向善,將我視爲摯友,卻連個皮囊都不讓我用,還得我親自動手。」
「這算哪門子的摯友,不過虛僞作態罷了!」
南天竹看向空明大師,眯了眯眼,忽然就笑了,「老和尚,你該不會就是蠢女人心心念唸的師兄吧?」
「正好,此時此地,我便送你們這兩對有情人一同去死吧!」
話落,她便驟然引動妖力,頃刻間迸射出一道綠光,將她周身包裹。
隨着綠光愈加強烈,困縛着南天竹的藤條也陸續崩斷了幾根。
「雕蟲小技,就想困住我?簡直癡心妄想!」
綠光瞬息之間便凝聚至最盛,妖力肆意迸發,濁霧濛濛,轉瞬間遮蔽了天地。
天上地下,一片渾濁。
我卻能看得清楚,南天竹在掙脫桎梏……
若她逃脫,祁閔便會有性命之憂。
我拼命想從珠子裏衝出去,就算拼着身死魂消也要護他周全。
只是,不等我有所動作,一道佛光便裹挾着沖天的威力,朝綠光的源頭襲去。
「嘭!」
一瞬間,濁霧崩碎,陰晦消弭於無形,天地終歸澄淨。
南天竹彷彿破布一般癱軟在地上,只餘一雙不甘的眼眸死死瞪着空明大師的方向。
待祁閔走近,她又瞪向祁閔,良久,問出了我一直想不通的事。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的化形那麼完美,區區凡人,你怎麼可能識破!」
我看向祁閔,也在等一個答案。
祁閔似有所感,轉頭望向我,目光悵然,似乎是在懷念。
片刻,他道:「星兒她啊,臉皮薄,膽子也小,每次見面總喜歡躲在角落偷瞧我。」
「待我回望過去,她便會故作鎮定地轉過臉,只露出一隻紅通通的耳朵尖,煞是可愛……」
「可你,你的耳尖從未紅過。我便知道,你不是她。」
「縱你僞裝得天衣無縫,可在我眼裏,也只是東施效顰罷了。」
南天竹睜大雙眼,似乎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面目猙獰,尖聲質問道:「所以你看出我不是她,只因爲我的耳朵沒有紅?!」
「就因爲這麼一點小小的破綻,你三番兩次地試探我……甚至不惜假裝喜歡我,跟我圓房?」
南天竹越說越瘋癲,祁閔卻在她沉靜下來後,抬起眼眸,又給了她致命一擊。
「圓房?」他笑了,如同地府裏來的惡鬼,「我不過是給你下了點藥,你便腦補出了一場春宮宴,你可知第二日早上你對我撒嬌時,我有多噁心。」
南天竹的驕傲被他這句話徹底擊碎,她終於散去了那身人皮,現出了本來的面貌。
一隻渾身腫脹的醜陋的綠色妖物。
她那張出離憤怒的猙獰鬼面上,一雙堪比銅鈴般大的眼睛正牢牢鎖在祁閔身上。
「你!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她尖聲嘶吼。
木魚敲響,聲如洪鐘,速度愈發急促,頻率愈加緊湊。
南天竹捂住肚子,聲嘶力竭地嚎叫,滾圓的肚子又開始鼓脹。
隨着最後一聲木魚擊響,她的肚子瞬間爆裂開來,身體也隨之化爲碎屑。
桃木匕首仍舊釘在佛柱上,我清楚地看見,南天竹的神魂在上面劇烈地掙扎,痛苦地嘶吼。
「她會被鎮壓在金剛佛塔之下,永生永世償還自己的罪孽。」
事畢,向祁閔走來,眼神卻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祁閔也循着他的視線,朝我望來。
我有些無所適從。
他們會如何處置我?
「大師,求求你……」祁閔正欲開口,空明大師卻抬手宣了遍佛號。
「三世功德善人,怪不得會有此際遇。」
他慈和笑道:「祁施主放心,這位小友塵緣未了,老衲此番倒是可以助你們一程。」
我聽得雲裏霧裏,而祁閔的雙眼卻陡然煥發出光亮。
番外

-1-
安平十八年,春,我出生一百天啦!
阿孃說今天是我的百日宴。
百日宴是什麼?我不懂,我只想睡覺,呼呼~
我正做着美夢呢,就被孃親叫醒啦,她擦掉我嘴角的口水,笑得特別好看。
算啦,看在孃親這麼好看的份上,我就只能選擇原諒啦~
阿孃給我穿上了漂釀的小衣服,戴上可愛的虎頭帽,就抱出去見人啦。
阿爹向別人炫耀的時候,我還迷迷糊糊地吹出了個鼻涕泡兒,然後大家就笑啦。
哇,大人的笑點真的好奇怪。
睡不着啦,我就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在大人們的臂彎間傳來傳去。
阿爹從阿孃懷裏接過我,摸了摸我嫩呼呼的小臉蛋,又在阿兄不耐煩地催促中,將我送進阿兄懷裏。
阿兄親親熱熱地逗弄我一番,身旁便有一人劈手奪過,引來阿兄一陣叫嚷。
「喂,祁閔你不講武德!」阿兄向抱住我的人急急地追來,「你別走,我還沒抱夠呢!」
「誒不對啊,這是我親妹妹,你站住,把我妹妹還我!」
他這番作態又惹得飲宴賓客們一陣開懷。
而我,我正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這個把我搶走的人。
他也正低頭瞧着我,眼中滿是笑意。
哇,他笑得真好看!
唔,不笑應該也很好看!
我宣佈,從今天起,他就是囡囡的漂亮哥哥啦!
他在我的額頭落下一個吻,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星兒,這次要平安順遂的長大呀。」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咯咯傻樂。
內心深處,看見他我就高興。
「好啦好啦,你也抱夠了,走吧,要開宴了。」
阿兄拉着漂亮哥哥回到宴中時,阿爹正在爲我的名字苦思冥想。
「叫望星吧,南望星。」我聽見漂亮哥哥說,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揉碎的星子,「不是遺忘的忘,是希望的望。」

-2-
安平二十二年,我今年四歲啦。
阿兄曾說過,我們長大後就會有很多煩惱。
我想,我大概是已經長大了。
雖然我只有四歲,但這並不妨礙我已經擁有了很多煩惱。
比如阿孃夾進我碗裏的青菜,阿爹每次和我貼貼時扎人的胡茬。
再比如,阿兄什麼時候能放棄爲我雕刻小兔子的想法,他院中光禿禿的,樹都快被他砍光了。
月前,他與漂亮哥哥打賭,誰能在一個月內爲我雕刻出一隻小兔子,就算誰贏。
哎,大人們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好勝心。
正想着,窗邊突兀地出現一個超級大隻的木製小兔子,正朝我揮着爪子。
我驚喜地跑過去,窗臺後面卻沒有半個人影。
我抱起大兔子,左右張望,猝不及防下被一雙大手撈起抱進了懷裏。
「哇,漂亮哥哥!」
比起新朋友大兔子,漂亮哥哥的出現顯然更令我開心。
「星兒喜歡我送你的大兔子嗎?」他笑着,嗓音清潤溫柔。
「喜歡,星兒喜歡!漂亮哥哥送的,星兒都喜歡!」
他似乎更加開懷了,又允諾了我大花貓,大松鼠,大狗狗……好多好多機巧物什。
嘿嘿,大人們的好勝心還是多多益善的好呀。

-3-
安平三十二年, 我十四歲了。
去歲以來,我開始頻繁做同樣的夢。
夢中我被人所害,幸得夫君不棄,四處求助,才擺脫魂飛魄散的命運。
直到昨日,我才確信, 夢中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記憶陸續甦醒, 前世的種種恍如昨日。
前世的最後, 我受到空明大師的點化, 重新投胎。
阿孃捨不得我,以高齡之身拼了半條命才生下我,所幸只是驚險了些, 阿孃的身子並無大礙。
這輩子我仍然受盡寵愛,性子卻與前世大相徑庭。
爹孃再不將我拘在後院, 我便成日跟在阿兄屁股後面跑遍了整個京城。
而祁閔, 祁閔沒再娶妻。
因爲這事, 京城中待嫁的姑娘沒少傷心。
他自告奮勇當了我的武師父,不是帶我出城打獵,就是去軍營中與人切磋。
與我親近, 卻又保持着距離, 從無越界。
他教我要活得肆意隨心, 勇敢無畏。
卻對前世的種種絕口不提。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但我卻明白,我不能再拖着他。
他應該有自己的家庭,結婚生子, 而不是空等我兩輩子。
我決定外出闖蕩。
意外地, 爹孃和阿兄都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也是, 這輩子我已不再是柔弱的高門貴女,他們自是不必擔心。
離開的那天, 我沒有和祁閔告別。
正當我牽着馬, 離開京城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星兒。」是祁閔。
他跳下馬, 似乎沒有因爲我的不告而別生氣,「去哪?我送你。」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囑咐我,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直到行至十里長亭外。
他忽然安靜了下來, 一時之間, 我們相顧無言。
片刻後,他才道:「走吧,一路珍重。」
我頷首, 見他轉身,才躊躇地叫住了他, 「祁閔。」
他身形微頓, 轉身看向我。
我動了動脣, 吐出三個字。
看着他的雙眼逐漸染上笑意,我胸口最後一絲鬱氣盡數散去,勒馬, 揚鞭,踏着晨時微暖的日光,策馬離去。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