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懷有玉

我嫁給裴家大郎沒幾天,他就病死了。
少年從軍的裴二郎,代替兄長簽了放妻書。
我拿着包裹離開,最終又折了回去——
「小姑年幼,太母也需人照顧,放妻書我先收着,二叔且放心去軍營,待日後咱們都安頓下了,我再離開不遲。」
裴二郎沉默應允。
後來他去邊疆從軍,我在家中照拂。
五年後小姑讀了私塾,裴二郎成了將軍,我在縣城賣豆花。
街上有個姓陳的秀才待我甚好,我便跟回家省親的二郎商議,想要嫁給秀才。
「二叔放心,秀才說了,成了親咱們還是一家人,我可以繼續做營生,還能照顧小姑……」
話說到最後,二郎的臉越來越冷,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裴家二郎雖生得好,卻少有惡名,且年少從軍,性情桀驁。
聽聞其在戰場殺敵,從不留活口,手段狠厲。
我自嫁入裴家,心底便有些怵他,直到他將我堵在廚房,抱坐在竈臺,在我耳邊低聲哄道——
「想嫁人了?我比那秀才強多了,你試試……」

-1-
十三歲那年,經媒人介紹,我爹把我送到了大廟村裴家。
講好聽一點叫「說親」,難聽一點叫「賣女兒」。
裴家給了五兩銀子,他興高采烈地拿着,又去了縣城賭場。
裴家嬸孃身體不好,大郎身體也不好,家裏還有三歲的小姑和年邁的太母。
他們買下我,一則是爲了給大郎娶親,待我及笄把我嫁給他,二則是爲ƭü₈了找個人洗衣做飯,照顧一家子老弱病人。
裴家在我們雲安縣,曾也是寬裕人家。
裴老爹年輕時是挑擔走街的賣油郎,勤勞肯幹,後來又跑去豫州一位老師傅那裏學做豆花。
手藝學精後,回來先是在縣城擺攤,幾年後開了間鋪面,生意紅火時,還招了個夥計。
直到他因病去世。
裴家嬸孃育有二子二女,生小姑時受了寒,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又因早些年跟着裴老爹做生意,起早貪黑地磨漿點漿,手腳落有痹症,成天腰疼腿疼地捱着。
而大郎自幼體弱,本就有不足之症,還染了肺癆。
他爹一死,招來的夥計另起爐竈,自個兒擺攤賣豆花去了,鋪子生意自然就散了。
好在他們家是有些家底的。
大郎到了說親的年齡,本就是病殃殃,大夫說癆病要命,還會傳染。
尋常人家,沒人願意把閨女嫁給他,但我家不一樣,我娘早死了,我爹是個爛賭鬼。
我十三歲到裴家,一刻也沒閒着,洗衣做飯,照顧年邁的太母,給裴嬸孃的膝蓋敷草藥,哄三歲的小姑睡覺……
裴家大郎深夜挑燈看書,咳嗽不止時,我還會去竈間煮蘿蔔水端給他喝。
每當這時,他總會很歉疚地對我說:「小玉,你忙了一天了,去歇着吧。」
「不累的大郎哥,我在家時還要去山裏砍柴下田鋤地呢,平時也閒不下來的,早就習慣了。」我擺了擺手。
大郎十七了,上過私塾,是個喜歡讀書的清雋少年。
他已經參加過縣試和府試考了童生,可惜因身體狀況,無法繼續參加院考了。
讀書人總是令人仰慕的,我從他這裏不僅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還識得不少字。
兩年之後我滿十五歲,裴嬸孃給了我一個玉鐲,說要給我和大郎操辦婚事。
我是沒意見的,但是大郎不願意。
他那時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常常一句話沒說完,就咳出了血。
他對嬸孃說:「我的身體自個兒知道,怕是不成了,莫要害了玉娘,她在我心裏跟小桃一樣,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裴嬸孃哭暈過去,醒來就問我,還願不願意嫁給大郎?
我一邊抹淚一邊點頭:「當初買我,不就是要給大郎哥做媳婦的嗎?」
嬸孃止不住哭:「玉娘啊,莫要怪我,我們家全指望你了。」
我是跟裴家二郎成的親。
不不不,應該說裴家二郎是代替他哥跟我拜的堂,因爲那時大郎已經命不久矣,虛弱得不能下牀。
我來裴家兩年,那是第一次見二郎。
他比我大兩歲,生得相貌端正,姿如玉樹。
早在他爹還活着的時候,就把他送去從軍了。
大楚律令,男子十五歲滿可從軍,根據三年耕一年儲的原則,無論貴賤,二十歲就必須在官府登記。
很多人家被選中參軍,常是哭天喊地,唯恐前面打仗死了傷了。
裴家二郎不一樣,他還未滿十五歲,便被他爹託人走後門,謊報了兩歲,硬塞去從軍了。
倒也不怪他爹狠心,裴二與其大哥不同,從小就不安分,跟一幫混在城郊西外門的潑皮無賴,到處偷奸耍滑、惹是生非。
小桃五歲的時候,我還哄她玩泥巴,據聞二郎五歲的時候,已經知道偷鄰居家的雞,盜寺廟和尚的菜蔬和貢果。
總之那是個恣意妄爲的傢伙,惹下過不少事端。
直到有一回久不歸家的他,半夜站在他爹牀邊,渾身是血,說失手打死了人,問他爹怎麼辦。
裴老爹嚇壞了,連夜給衙門裏的相識送了厚禮,請人幫忙打點,散了大半家財,幾個月後把藏家裏的裴二郎送去參了軍。
我與大郎成親時,是他在軍營四年第一次歸家。
少年意氣風發,眉眼細長,不同於大郎的文雅,他是天生的挺鼻薄脣,脣角微微下抿,眼眸幽深且犀利,一臉生冷桀驁。
在裴嬸孃的操持下,他代替他哥穿了喜服,抿着脣,極不自然地與我拜了堂。
結果當天晚上,大郎就不成了,咳出的血如開在帕子上的花,怎麼也止不住。
又撐了兩日,他對他娘說:「我與玉孃的婚事不作數,待我死後,籤放妻書給她,莫要誤了她一輩子。」
大郎死的時候,嬸孃哭得死去活來,我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端着那碗苦澀的湯藥不知所措,滿腦子都是他曾說過的那句——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裴二郎握着他哥的手,擦拭他嘴角的血跡,我手裏還攥着一塊糖,黏膩地融化在掌心。
半年後,裴嬸孃也跟着去了。
一場風寒直接要了她的命,她走得很急,病了數日,睡一覺就過去了。
幾個月後,裴二郎再次告假歸家,在山地墳頭祭拜了爹孃和兄長。
我爹聽聞他回來了,立刻上門,請他代替他哥籤放妻書給我。
裴二郎二話不說就簽了。
薛守仁眉開眼笑,駕着驢車,硬把我往車上拽——
「閨女,爹不賭了,爹正幹了,爹現在買了驢做車把式,我那短命女婿死了快一年了,你才十六,留在這裏算怎麼回事,咱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跟爹回去,日後爹託人重新給你說門好親事。」
我坐在驢車上,腦子亂糟糟地被他拉走了。
半路我問他:「你真的不賭了?」
「真不賭了。」
「那你發誓,你要是騙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爛手爛腳爛舌頭,死後被扔亂葬崗無人收屍,然後被野狗啃食……」
「薛玉!反了你了!有你這麼咒老子的嗎!」
薛守仁氣急敗壞,我冷笑一聲:「不賭了?你這種老賭鬼的話能信?什麼說門好親事,你怕是要將我騙回去再賣一次,從前我年紀小沒別的出路,如今這種招式還想糊弄我,騙鬼去吧。」
說罷驢車一輕,我跳了下來,拎着包裹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後傳來薛守仁的叫罵聲。
思來想去,我又走了十里路折返回了大廟村。
大廟村在九平山下,住了百來戶人家。
裴家在村西頭,院門籬笆處,被我圈了小片菜園,還種了幾株玉蘭。
傍晚,農家小院青白片片,天際殘陽如血。
裴小桃頂着兩個亂糟糟的羊角辮,正坐在門口嚎啕大哭。
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年邁的太母,一老一少同坐,太母顫巍巍地拄着柺杖,小心翼翼地看她——
「二丫,你別哭了,你嘴咧那麼大,我害怕。
「二丫,我褲子溼了,你能幫我換嗎?」
「嗚嗚嗚,太母你怎麼又尿褲子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能幫我換褲子嗎?」
「嗚嗚嗚,我不會。」
「那你能去廚房煮雜麪湯嗎?」
「嗚嗚嗚,哥哥不是去煮了嗎?」
「唉,他有個啥用,連媳婦都留不住,要不是他,咱們倆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嗚嗚嗚,太母,我要我嫂子,我想她。」
「別哭,太母早就有主意了,等天黑了咱們就離家出走,這個家是待不成了,那鱉孫兒不是好人吶。」
……
我折返回來的時候,小桃哇哇大哭,抱着我不撒手,太母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着我——
「我褲子溼了,還沒有換。」
對小桃好一頓安撫,又給太母換了褲子,我才起身去廚房找裴二郎。
彼時他正在做飯,竈火燒着,鍋的水已經滾開,案板前的人還在擺弄面盆。
裴二郎身姿挺拔,後脊繃得很直,臉頰沾了麪粉,手心手背也都是黏糊糊的面,看上去淡定從容,卻又顯得不知所措。
原本收拾乾淨的廚房,鍋碗瓢盆雜亂無章,我輕嘆一聲:「二叔,我來吧。」
裴二郎回頭,光線不算明亮的屋子,他臉上含着詫異,濃眉微挑,眼眸烏黑,很快又恢復平靜,抿脣走了出來。
燒好青菜麪湯,我端出陶盆放在院內桌上,在小桃和太母的碗裏放了香麻油。
待她們高興地喫上了飯,我去了正屋西面隔開的那間房,見門未關,於是隔着裏屋門簾,叫道:「二叔,喫飯了。」
褪色的門簾已經有些年頭了,地磚掃得乾淨卻很粗墁老舊。
屋內光暗,然簾布撩開,裴二郎腳步低鏘,於幽寂之中露出肩骨青衫,身形頎長,如冷峻松柏。
輪廓分明的臉上,雙眸似冰捻,也似寒月,只叫人覺得周遭的黯淡都被壓了下去,生出冷色輝光。
裴二郎生了一副好相貌,待人卻似有骨子裏的疏離之感,冷不丁對上那雙幽深犀利的眼睛,我忍不住心裏發緊,雙手在衣袖下絞着——
「小姑年幼,太母也需人照顧,二叔若是回軍營,可想好了如何安頓她們?」
我的聲音很輕,他的聲音卻很低,也很沉,緩緩道:「我打算將她們託付到西坡村朱家。」
我心裏又是一緊。
裴家是有一個嫁到西坡村的姐姐。
姐姐叫裴梅,是裴家長女,比大郎還要年長三歲。
早在裴老爹還活着的時候,裴梅就嫁給了西坡村朱里長家的大公子。
朱里長是鄉紳,朱家是十里八村最富裕的人家。
里長家的少奶奶,照拂孃家小妹和祖母自然不在話下。
可巧的是,我自幼也是在西坡村長大的。
知道朱家雖富裕,家裏丫鬟下人伺候着,朱里長卻是個視錢如命的,其夫人亦是作威作福,平時對租地的佃農就沒個好臉色,動輒辱罵。
裴老爹還活着的時候,裴梅經常回孃家,因爲公婆錢財把控得緊,丈夫也沒什麼掙錢的本事,考個秀才屢次不中,整天就知道胡喫海喝。
朱家少奶奶,想要手頭寬裕置辦好的衣服和胭脂水粉,還要孃家補貼。
而自從裴老爹死後,縣城鋪子也賣了,大郎身體不好,守着那點家底,裴梅回門再想要錢,裴嬸孃給得就不那麼痛快了。
眼看要不來錢了,還要聽裴嬸孃苦着臉嘮叨,裴梅乾脆不來了。
我在裴家這三年,說起來也就大郎和裴嬸孃死的時候見過她。
最後一次見面,她穿了件玲瓏有致的茶白色夾襖,襖上繡着一圈精緻蘭花,無比秀雅。
進門奔喪的時候她先是輕撫雲鬢,接着雙手翹小指虛握在腰側,泣了一聲——
「娘呀,女兒來遲了。」
聲音悲痛嬌柔,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拿帕子擦淚的時候,還按了按鼻翼的脂粉。
裴梅皮膚很白,臉上細粉和胭脂一樣不少,縱然哭了,眼淚都沒弄花她的妝。
很難想象,這樣大戶做派的少奶奶,一舉一動端莊十足,少女時期竟曾在縣城幫家裏賣豆花。
裴二郎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把我照顧了三年的裴小桃和神智有些癡呆的太母送到朱家,我不放心。
於是我對裴二郎道:「二叔要託付朱家,想來朱里長是裏尹,爲了面子也不會拒絕,可是不知你是否清楚,姑姐雖是朱家長媳,嫁過去多年僅生了個女兒,朱家婆母多有怨言,朱家姐夫也早已納妾,她的日子實則並不好過。」
裴二郎沉默了下,未等他開口,我又道:「既是如此,咱們也不必給姑姐添麻煩了吧,放妻書我先收着,二叔且放心去軍營,我留下照拂家中,待日後小桃和太母都能安頓好了,我再離開不遲。」
我言辭懇切,裴二郎的神情掩在暗色之中,眼眸深處像隱匿着一片霧,濃重且靜謐。
他沒有說話,我又問:「二叔意下如何?」
又是片刻沉默,喉頭似是滯了下,最終他應了,聲音有些啞:「好。」
一個「好」字,我鬆了口氣,人也變得放鬆起來——
「飯做好了,二叔來喫吧,待會要涼了。」

-2-
幾日後,裴二郎回了軍營。
在他離開不久,我把我爹薛守仁告上了衙門。
起因是他趁着我帶小桃在村頭河邊洗衣服時,拎着一包酥餅假模假樣地去了裴家,騙太母來看女兒,然後將裏外翻了個底朝天。
藏在衣櫃裏的錢匣子,十三兩六錢,以及裴嬸孃留下的那隻玉鐲,全部的家底,被他偷了個乾淨。
我而後得知,果真如我所料,不賭了是假的,驢車是租來的,他想把我騙回去嫁給縣城開皮革行的老鰥夫,並且已經收了人家五兩銀子的禮錢。
那日,我被憤怒衝昏頭腦,拎着菜刀走了二十里路趕到縣城。
在賭坊將這瘦得脫了形、一副枯骨敗相的老頭扭送到了衙門。
大楚奉孝,爲人子狀告生父,同罪爲「逆」,惡逆者是要處以絞刑的。
薛守仁從進了衙門,手就開始抖個不停。
留着八字髯的縣令老爺,聽完我的陳述,眯着眼睛道:「好個薛玉,你如今雖是裴家婦,亦曾是薛家之女,若執意要告你爹,有違孝悌,本老爺斷案之後要痛打你二十大板,你可還要告他?」
「告!我要告洮州郡雲安縣西坡村薛守仁,夥同賭坊之人,賣髮妻至私窼,害我娘李氏懸樑自盡,侵吞她的嫁妝。」
「你可有證據?」
「李氏死時,民婦七歲,沒有證據。」
「那便是口說無憑。」
「那民婦就要告薛守仁,一女妄想二賣,壞了官牙規矩。」
「你爹將你許給裴家,有媒婆作保,算不得買賣,皮革行楊癩子的禮錢,他已盡數還清,也算不得一女二嫁,罪不成立。」
「青天白日盜竊裴家錢財,可是他的罪?」
「自然,大堂之上明鏡高懸,本老爺不會偏袒任何一人,但薛守仁偷盜,皆因你是裴家之婦,事出有因,如此本老爺就判他歸還了裴家錢財作罷,如何?」
「他沒有錢,他都賭光了。」
「那就讓他立下債據,有縣衙門作證,抵不了賴。」
「如果他就是要抵賴呢。」
「那本老爺就治他個欺罔之罪,笞杖入獄!」
話說到最後,縣令老爺已經很不耐煩,驚堂木猛地一拍——
「退堂!」
薛守仁立了債據,我捱了二十大板。
如果不是行刑之時換了個心慈手軟的衙役大叔,我該是要在牀上躺上幾個月的。
衙役大叔姓趙,叫趙吉,手下留情是因爲認識我公爹裴長順。
他說自打我公爹年輕時在縣城擺攤賣豆花起,他們就認識了,是老相識。
我運氣很好,趙大叔也很好,不僅掏了十五文錢幫我找了輛驢車回家,還送了我一瓶瘡藥,叮囑我回去好好養着。
縱然他下手力道輕,衙門的二十個板子下去,我仍是臀股開了花,疼得冷汗淋漓,臉色慘白。
從捱打到趴驢車上,薛守仁一直跟着我,囁嚅着解釋:「爹沒有賣你娘,不是跟你說過嗎,是欠了賭場的錢,人家去家中討要,你娘分明有些嫁妝銀兩,就是不肯拿出來,誰知道她性子那麼倔,不過是嚇唬她幾句要把人賣私窼子裏去,她就上吊了……」
「滾!」
「爹送你去裴家只是想給你找個好去處,不是賣女兒,還有皮革行的楊癩子,年齡是大了些,但是家底厚啊,爹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
「滾!」
我使了全身的力氣罵他,牽一髮而動全身,痛得臉更白了。
七歲喪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人活着是爲了什麼?
我親眼看到我娘吊死在房樑上,懸空着兩隻腳晃啊晃。
薛守仁驚恐過,也痛哭流涕地悔改過。
然而悔改不到一年,他又一頭扎進了賭場。
說到賣妻販女,他從來都不承認的。
興許在他心裏我還應該感激他,因爲那時他沒全然忘記自己有個女兒,賭贏了會給我買包子,賭輸了還知道去討些剩飯餿菜帶回家。
人在弱小之時沒得選,往往陷入茫然。
後來我逐漸長大,再後來我到了裴家,突然想明白了。
世間疾苦萬千,能活着已經是上上籤。
既已是上上籤,再去問活着是爲了什麼,就很是矯情了。
活着自然是爲了好好活着。
如大郎,想讀書,想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如我,想安身立命,生活無虞。
然這世間種種,唯有活着纔有希望,才能走出路來。
大郎沒這個機會了,但我有。
……
回裴家後,我在牀上趴了一個月。
這期間裴小桃一邊打着哭嗝兒,一邊手腳笨拙地聽我指揮忙活。
後來連太母尿褲子,她也能屁顛顛地跑去幫忙換了。
甚至還因爲此事有了成就感,每天沒事就巴巴地望着太母。
太母:「二丫,你老看着我幹嚜,別這麼看我,我害怕。」
「太母,你渴了嚜,喝點水。」
「我不渴。」
「不,你渴。」
……
待到我勉強能下地,家裏能喫的都喫光了,菜園子光禿禿,米缸見了底,雞籠子空蕩蕩。
我好不容易養起來的兩隻下蛋雞,被裴小桃私自拎去找鄰居吳寡婦幫忙給宰了。
吳寡婦當時還陰陽怪氣地翻白眼:「啥條件啊,還喫雞呢。」
裴小桃美滋滋:「家裏還有一隻呢,過兩天還來找你宰,你別饞,雞屁股全都留給你。」
吳寡婦:……
吳翠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寡婦,嘴巴損了點,但其實心眼不壞,我躺着起不來的時候,她還接濟過我們,送了兩次大餅和稀飯。
可也是她攛掇着小桃,說她姐姐裴梅是朱里長家的少奶奶,我們如今就快喫不上飯了,小桃可以去找她借些銀兩來。
裴小桃也不知怎麼想的,當真瞞着我,走了十幾里路打聽着去了西坡村朱家。
當晚是垂頭喪氣,灰溜溜地回來的。
小女孩蹲在地上,抹着眼淚問:「嫂子,裴梅真是咱姐姐嗎,我娘生她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把她掉糞坑裏去了,驢屎蛋子一面光,其實還是驢屎蛋子。」
我後來才知道,小桃去的時候,她一副大戶人家少奶奶的做派,先是假模假樣地招待她喫點心,然後話裏有話地說了些有的沒的。
以小桃的年齡,聽不懂她七拐八繞,只知道埋着頭和她四歲的女兒鄄娘一起高高興興地喫點心,至於裴梅的話,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裴梅對牛彈琴,逐漸沒了耐心,惱怒地拍了下桌子——
「喫喫喫!就知道喫!瞧你那窮酸相,我說的你可都聽明白了,我是決計不可能留你和太母的,你們想都不要想!
「裴家最後那點銀子我沒拿一文,誰拿了你找誰去,你告訴那個薛玉,別裝模作樣地和她爹演一場,演完了就想撂攤子把你們甩給我,做她孃的夢!」
裴梅兇狠狠地罵完,見小桃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嚇哭了她女兒鄄娘,趕忙讓丫鬟把人帶下去哄,然後忽而變了一副面孔,用帕子捂嘴輕咳一聲,溫言細語道:「桃,你年齡小,不懂人心險惡,姐姐這麼做是爲了你好,你和太母是一定要留在裴家的,否則那個薛玉指不定把咱家的宅子也給敗光了。」
小桃雖然是抹着眼淚回來的,但當晚還是從懷裏掏出了好多樣點心。
「她說她的,我拿我的,總不能白跑一趟。」
太母在一旁連連點頭:「二丫就是有出息。」
這麼一誇,裴小桃來了精神:「下次我還去,太母我帶你一起去。」
「好,咱們都要有出息。」
「咱們一定有出息!」
我:……
傷好之後,我決計每天徒步二十里去縣城找些活幹。
裴小桃跟我拉鉤,要求我日落之前必須趕回家,否則她就扔下太母跑去尋人。
去了縣城才知道,那些齋倌茶樓根本不缺人,更不會僱一個女子來忙活。
有錢的員外老爺家裏倒是會有些雜活,管事的在獅子巷一吆喝,一大幫婆子婦人搶着幹,擠都擠不進去。
我去了幾日,厚着臉皮挨個鋪子問有沒有活幹。
最後在一家醫館幫忙碾了兩天藥,京雲布莊整理庫房時,又跟着去搬了一天貨。
布莊的孫掌櫃很奇怪,放着年輕力壯的夥計不用,非要另外花錢找幾個女孩搬貨。
有個姑娘跟我一樣心存疑惑,忍不住問他。
結果孫掌櫃輕笑一聲:「你手中這布可是浮光錦,幾十兩銀子一匹,這裏面還有織金的妝花緞和雪緞,都貴着呢,粗手粗腳的夥計可不敢用,你們都仔細着點,慢慢搬,寧願磕到你們,也不能磕了這些布。」
幾十兩銀子一匹,那得是洮州府尹和縣官老爺們的家眷才穿得起的吧。
我咋了咋舌,隔着布匹封層摸了下,隱約看到裏面透出流光溢彩的色澤,忍不住心神盪漾。
不過之後領了工錢,在街上買了幾個饅頭歸家,也就將那什麼浮光錦妝花緞拋之腦後了。
「嫂子,饅頭還熱乎呢,真香真好喫。」
裴小桃彎着眼睛,喜滋滋地和太母一人一個,然後將布包裏剩的四個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重新包好放在桌子上:「明天你和太母熱一熱,一人再喫兩個。」
「嫂子,你怎麼不喫?」裴小桃撇撇嘴,不太高興。
我拍了拍肚子:「晌午那個布莊的掌櫃管飯,我喫了他三大碗,把他的臉都喫黑了。」
「玉娘,你真有出息!」
「嫂子,你真有出息!」
小桃和太母異口同聲,豎起大拇指,以我爲傲。
我擺手謙虛了下:「還行吧,下次有機會我爭取喫四大碗。」
當着他們的面,自然不能表露出來,其實我內心非常焦躁。
掙得太少,如今我們三個完全是喫了上頓沒下頓。
裴二郎離家時,倒是說了日後的軍餉會隔兩個月寄回來一次。
我有愧於他,他走的時候,身上所有的錢都留下了,還朝我揖禮託付——
「小妹和太母,就有勞嫂嫂在家中照看了。」
二郎聲音異常認真端肅,從前他可從未叫過我嫂嫂,當時我激動得臉都紅了,壓制住羞澀,也異常認真地同他回禮——
「定不負二叔所託。」
結果呢,人家前腳剛走,我就把他妹妹和太母照顧到喝西北風了。
心裏有愧,愈加不安,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起身去了縣城。

-3-
那天運氣不好,什麼活計都沒找到,直到快午時,才見一家書肆在喊人抄書。
抄十張纔給一文錢,但是書肆的人說要求不高,字跡工整即可。
我心動了,明知肚子裏沒有二兩香油,還是去了。
館裏烏壓壓坐了十幾人,大家都在埋頭抄書,唯有我,在撓頭皮。
我太高看自己了,大郎雖然教過我識字,可事實上我的字寫得歪扭七八,碰到一些生澀難懂的,面面相覷,它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旁邊一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正認真抄錄,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跟大郎一樣的好筆法,字跡行雲流水,躍然紙上。
我幽幽道——
「你寫得可真好。」
青年抬頭看我,冷不丁四目相對,他臉紅了。
我意識到此舉十分唐突,趕忙道:「抱歉,無心之舉,我只是想問一下,這個字念什麼?」
我指了指範本上的一頁,青年先是一愣,繼而道:「這是個翀字,鵠飛舉萬里,一飛翀昊蒼,意爲直飛。」
他聲音清潤,還挺好聽,我忍不住又問:「我看大家抄的內容都是一樣的,書肆爲何要抄這麼多?」
青年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此乃京中康王殿下的新詞集,風靡華京,各路州府爭相表現,想在康王殿下面前露臉,姑娘放心抄,字寫得差一些也不要緊,書肆也只是做做樣子給洮州郡看,其實根本賣不出那麼多。」
「哦哦。」我放心地坐回了身子,朝他一笑,「多謝。」
青年書生臉皮薄,忙道:「姑娘不必客氣。」
我天生不是掙這錢的命,旁人下筆如有神地抄了快一本,我還在硬着頭皮抄第五張。
最後實在扛不住了,肚子餓得咕咕叫。
館子裏很靜,所以這聲響大了一些,我沒好意思抬頭,故作鎮定繼續抄書。
不多時,旁邊突然伸過一隻手,手上帕子乾淨,裏面放了塊炊餅。
是那個青年書生。
我抬頭看他,他赫然道:「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先墊一墊。」
餓極了的時候,誰會嫌棄呢。
我也有些臉紅,最終飢餓戰勝了羞恥,伸手將那餅子拿了過來。
「謝謝,我真的太餓了,就不跟您客氣了。」
那日,書肆掌櫃看着我勉強抄完的十張紙,嘴角抽了又抽,十分不情願地給了我一文錢。
而我爲了掙這一文錢,不僅嘴角抽搐,手腕也抽搐。
再熬半月,裴二叔應該就能寄錢過來了。
他在邊疆當兵,屬中等兵役,一天有七十文錢,一個月的軍餉是二兩一錢。
想到這裏,我去了縣城衙門,找到衙役趙大叔,厚着臉皮問他借了一貫錢。
「我是看在你死去公爹的面子上才借給你的,你可得記得還,我也不容易,家裏還有個瘸腿的閨女。」
「趙叔放心,我一定還,薛玉是守信之人。」
……
如此又過了快二十天,裴二郎終於寄來了四兩銀子。
從驛站軍差手中接過銀子,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縣城買了整隻燒雞和一塊醬肉,回去切好裝盤子裏,喫到嘴裏的那刻,小桃哭得好大聲——
「啊啊啊,太香了!我舌頭要香掉了!感謝我二哥!感謝他祖宗十八代!」
……
手裏有了錢,我沒有再去縣城找活幹,而是在家擺弄起了閒置在院子角落裏的老舊水磨盤。
上磨盤懸吊於支架,下磨盤安裝在轉軸,以水衝轉,可磨碎穀物。
從前嬸孃還在時,我爲她敷膝蓋,曾聽她反覆講起過裴家做豆花的手藝。
井水泡豆,豆子磨成稠漿,搓到發響,然後用大細籮和細布濾兩遍。
大鍋旺火燒、文火煮,漿汁表皮凝結皺皮時停火。
熟石膏研成細粉,兌水攪勻同煮好的漿汁一起倒入瓦缸……
縣城獅子巷南街集市,商鋪林立,攤販幾乎擺到了州橋,最是熱鬧。
書肆抄書那日,管趙大叔借了錢,我是一路哭着回裴家的。
那一文錢掙得太勉強太辛苦,長久的壓抑,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沒用。
生出在獅子巷支攤做生意的念頭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賣豆花。
因爲裴家從前的營生物件都還在家中堆着,一應俱全,省去不少麻煩。
嬸孃曾經說過,做豆花看似簡單,但想要做出白花花嫩乎乎的豆花,以及正宗滷湯配料,每一步都有講究。
泡豆時長要根據季節時令,瓦缸不能上釉……
在我第一次做出豆花,盛出幾片在碗裏,裴小桃比我還激動:「嫂子!嫂子!你好厲害,你怎麼什麼都會!」
不過她也只激動了兩天,看着我天不亮就起來磨漿,又不滿地嘟囔——
「二哥寄過來的錢,省喫儉用可以解決溫飽,這麼辛苦做什麼。」
「不能一直指望你二哥呀,他在外面從軍,手頭寬裕一些纔好,把錢都寄了回來,他就會很拮据,做什麼都不方便。
「人活一世,解決溫飽的同時多攢點錢,把日子過得更好一些,心裏纔會更踏實有底氣。」
「嫂子,你攢了錢想做什麼?」
「那可多了,我想送你去讀書,給你和太母裁製新衣,每天都讓你們喫得上燒雞和醬肉。」
我掰着手指頭,說給她聽:「人要往高處走,若這些都實現了,接着我還想給你攢份嫁妝。」
「爲什麼給我攢嫁妝,你怎麼不自己攢嫁妝?」
「我已經嫁過了啊,我是你嫂子。」
「那爲什麼不給二哥攢嫁妝,他年紀比我大,應該先給他攢。」
「……以你二哥的本事,他應該不需要我們攢嫁妝。」
「爲什麼,他很厲害嗎?」
「很厲害吧,我覺得他將來極有可能出人頭地,說不定能做個大將軍。」
我一邊磨漿,一邊跟她談笑,裴小桃若有所思,又問我:「那我呢,你覺得我將來能做什麼?」
「你啊,說不定能登天子堂,像秦良玉和那個什麼馮嫽一樣,做個女官。」
「我這麼厲害嗎?」
「對,你特別厲害,特別有出息。」
說得多了,連我自己也認真了:「到時候你在華京有官邸大宅,可別忘了接嫂子過去享福,我也沾一沾你的光,找七八個丫鬟小廝伺候着。」
「我給你找一百個!」
裴小桃來了精神,眉開眼笑地過來幫忙:「嫂子,快攢錢。」
幾日後,在我覺得手藝不錯了的時候,裝出兩碗豆花放在籃裏,坐驢車去了縣城郊趙大叔家。
還了錢,說了想擺攤的念頭,又讓他嚐了嚐豆花。
結果他說:「豆花很嫩,但味道差了些,比不上你公爹的手藝。」
我愣了下,半天想不出哪裏做得不對。
趙大叔道:「正宗的裴氏豆花,自然是有別人做不出的味道,否則當年從你公爹鋪子裏出來的夥計,也不會只擺了一年的攤就幹不下去了,雲安縣城的人大都喫過你公爹做的豆花,口味都刁了,獅子巷也不是沒人再賣過,生意不好,一碗麪十五文,一碗豆花要二十文,不是味道過得去,大傢伙寧願去喫麪了。
「生豆的價格擺在這兒了,賣便宜了不賺錢,二十文一碗又必須足夠好喫,這纔是裴家鋪子當年生意好的原因。」
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我沒有放棄。
次日,我帶着小桃去了西坡村朱家。
若說雲安縣還有人知道裴家豆花的方子,這個人一定是裴梅。
結果沒想到的是,我們喫了閉門羹,連裴梅的面都沒見到。
對此小桃憤憤不平:「小氣!摳搜!不就拿了她幾回糕嗎!」
「……幾回?我不是說了不準再來嗎,你又來他們家拿糕點了?」
「嗯呢,來了,連喫帶拿,最後一回還被她婆母看到了,你沒見她婆母臉色有多難看,我還很懂事地問她是不是有病呢。」
「……」
因裴小桃的惡劣行徑,裴梅沒露面,只派了個眼睛長在頭頂的丫鬟,出來厭惡地看着我們——
「不要再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着我們家奶奶了,我們奶奶說了,那什麼方子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一個外人,誰稀得跟你們一起做生意,笑死人了,知道我們奶奶什麼身份嚜?以後不要再來了!」
丫鬟話音剛落,裴小桃一臉緊張:「誰死了?」
「什麼誰死了?你胡說什麼?」丫鬟氣勢洶洶。
「不是你說的笑死了人嚜?我姐姐在這家我不得問一下,還有,你不要用鼻孔瞪我!窟窿眼子太大了!我害怕!」
裴小桃指着她的鼻子,氣勢比她還要兇。
我拎着她的後衣領將她拖走,她還老大不樂意地衝那丫鬟喊:「你鼻子好像歪了,記得找大夫看看,本來就挺醜……」
我的生意念頭暫時擱置了,人也跟着消沉幾日。
直到這天趙大叔的閨女阿香來了裴家。
她是從縣城坐驢車過來的,還給我們帶了五香齋的芝麻酥。
我有些驚訝,因爲她行動不便,是個瘸子。
阿香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性子有些緘默,那日去趙大叔家還錢,我雖見過她,卻也只是點頭之交,並未言語。
據趙大叔說,自她十一歲摔瘸了左腿,就不愛出門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
眼下她卻登了門,說話也直白,問我:「那日你和我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是放棄了?不想開鋪子賣豆花了?」
我忙擺了擺手,將目前的狀況告訴了她。
她道:「你爲何不去問二郎,興許你姑姐是真的不知道,裴伯伯是生意人,辛苦經營半生,這種方子想來也只會傳給兒子,畢竟女兒將來是要嫁出去的。」
我愣了下,倒是沒想到這層,又遲疑道:「二叔也不見得知道吧,他很早就不在家了……」
「不問又怎麼知道?問一下吧。」
阿香似乎比我還在意這事,讓我即刻寫信給二郎,她回縣城的時候順道帶去郵驛。
在她熱切的注視下,我只得拿了紙筆過來。
寫下的內容大意是——
我想在縣城做些營生,按照嬸孃曾經說的做法,我做出的豆花味道不對,二叔可知道具體是怎麼做的,能否指點一二。
同時附上一張我寫的豆花方子。
阿香看了直皺眉頭,說我字寫得醜也就罷了,內容也過於直白,字裏行間一點親人之間的關切都沒有。
於是她讓我在最後加上一句——
邊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體,盼平安歸家。
寫完之後,她就將信帶走了。
我原本搞不懂她爲何如此熱衷此事,直到臨走時她說:「薛玉,我與你同歲,一樣是阿孃早逝,而且我是個瘸子。」
我不明所以,她又道:「我爹總張羅着給我尋一門好親事,可我知Ţù⁾道,我能找到什麼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兒郎哪裏會願意娶一個瘸子,可我爹偏不信,他說給我攢了一百兩的嫁妝,婆家窮點也無妨,只要夫婿對我好就成。
「他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天真,窮人家的兒郎願意娶一個瘸子,焉能不是衝着這一百兩的嫁妝來的。
「薛玉,你若想賣豆花,我可以把嫁妝拿出來直接幫你開鋪子,你先不要拒絕,我沒有別的目的,要的也很少,我不貪心,只想有一條出路,不想嫁給那些在背後罵我死瘸子的男人。」

-4-
我覺得阿香有些高看我了。
信寄出去一個月了,眼看又要到裴二郎寄軍餉回來的日子,還是毫無動靜。
我忍不住想,在外人看來我是裴家的寡嫂,但在裴二郎的眼裏,我算是個外人吧。
畢竟放妻書都簽了。
既是外人,又怎麼會把那麼重要的豆花方子告訴我。
裴小桃不這麼認爲,她叉着腰,昂着頭,留給我兩個小鼻孔:「嫂子你錯了,我二哥將來可是要做大將軍的,而我將來要做女官,我們裴家日後在華京有官邸大宅,一百個丫鬟小廝,登了天子堂,誰還回來賣豆花,所以那什麼方子,根本不重要!」
我:……
就在我打算放棄,準備做些別的小買賣時,裴二郎的信連同四兩銀子一同寄過來了。
我沒想到,他的字寫得那樣好,筆力勁挺,力透紙背。
更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方子告訴我了。
裴家的豆花味道好,其一爲滷湯,其二爲三合油。
裴老爹學做豆花之前,是賣油郎。
旁人的豆花,端上桌之前會在碗裏放幾滴香麻油。
而裴家的油,是香麻油、雞油、豬油,三種祕煉。
裴二郎寫了一張三合油的方子給我。
他還告訴我,滷湯可放雞雜,味道更鮮。
我眼眶有些發熱,他當真是信任我,把我當親嫂待。
自收到他這封信開始,我所做之事都變得尤其順當。
先是在縣城獅子巷南街尾臨近州橋拐角,找了個滿意的鋪面。
鋪子不算大,從前是家小酒肆,分前堂後院。
前堂擺了桌椅和櫃檯,可做生意,後院水井竈臺一應俱全,除了廚房,東廂還有間放雜物的屋子。
之所以滿意這裏,是因爲這鋪面二樓還有兩間房。
樓梯在後院一隅,二樓屋子光線好,窗戶對着獅子巷,也可以看到州橋附近的喧鬧。
阿香提議開鋪子之前,我原本是打算支攤的。
可是如果有更好的選擇,誰又願意每天往返四十里路,推車去縣城擺攤子。
即便我手裏有些錢,租得起驢車,起早貪黑地忙活,把太母和小桃放家裏,難免照顧不上。
如今可好,我們全都可以搬到縣城鋪子裏去住。
開這間鋪子,幾乎花光了阿香的嫁妝錢。
我一開始有些忐忑,怕虧了本,阿香倒是不怕,她很淡然地說道:「怕什麼,我爹都說了味道和從前差不多,裴家的豆花,還怕賣不出去?」
她說得對,兩年之後,我們就收回了全部的本錢。
鋪子只做上午的生意,因爲晌午一過,就全都賣光了。
店裏坐不下,在街邊還擺了幾張桌子,每天座無虛席。
因趙大叔的緣故,對於我們把生意做到了街上的行爲,衙門那些巡街捕快也睜隻眼閉着眼。
忙不過來,迫不得已連阿香也要一瘸一拐地過來幫忙收拾。
趙大叔擔心女兒被欺負,沒事就穿着衙役官服在獅子巷走動。
裴小桃跟着我們忙,太母沒事就坐在店門口顫巍巍地曬太陽,逢人就問——
「喫了嗎?」
鋪子回本的第二年,我找了傢俬塾,將裴小桃送去了讀書。
第三年,拋去日常花銷,我還攢下了五十兩銀子。
沒人會信,一家不大的豆花鋪子,竟然這樣賺錢。
事實上很早之前,我就寫信告訴了裴二叔,讓他不用再寄錢過來。
轉眼已是三年,這三年,我們一直都有書信往來。
最開始是我告訴他鋪子開始盈利,他在軍中也需開銷,莫要苦了自己。
信寄出去他沒有回,也沒有再寄錢過來。
裴二郎就是這樣的性子,他的疏離是刻在骨子裏的。
我忙生意時,也沒心思想別的,直到那位郵驛送信的軍差,匆匆路過豆花鋪子,看到我順便問了一句:「薛娘子,你要不要寄褻裘護膝之類的禦寒衣物,那邊要打仗了,冷得很,我們這兩日就出發了,要寄的話快點送去。」
雲安縣屬洮州郡,平時消息不算滯後,打聽了下才知,從年關開始,塞北蠻金、鐵勒等遊牧部落,開始不斷地侵犯挑釁。
原本都是小打小鬧,大楚一旦出兵,就散得無影無蹤。
直到前不久,他們結盟了,越過界北關,攻下了平城武茨縣,屠殺幾百人。
天子動怒,下令出兵。
那兩日,我一刻也沒閒着,買了好一些的裘皮和布料,連夜縫製褻袍。
行軍打仗,外面要穿鎧甲,爲了行動方便,穿在裏面的褻袍不能太厚,又要暖和。
裴二郎約莫身高八尺,身形勻稱,我做了件差不多的褻袍,後背和前胸處,針線密密地縫了層裘皮。
毛裹在裏面貼身穿,應該會暖和許多。
連同做好的護膝和夾襖,及時送去驛站,我才鬆了口氣。
邊關那場仗打了近三年。
據郵驛的軍差說,軍營有冬襖發放,只不過發到手裏,尺寸不見得合適,裏面棉不厚,只能勉強禦寒。
而一般有條件的士兵,家裏會給做褻裘寄過去,裘皮可比冬衣暖和,在軍營若是收到了這個,會贏來很多羨慕的目光。
再不濟,家中有親人的,護膝夾襖總是寄得起的。
軍差說,每年冬天,他們驛站最多的就是護膝夾襖。
我聞言不禁有些詫異:「每年都寄?」
「對,你不知道,邊關苦寒,冬天風刮起來跟刀子似的,能刮到衣服裏割人ţū́₀的肉,要不那幫胡蠻子拼了命地想侵佔我們的地盤,每年冬天他們最難熬。」
我皺了眉頭,沒有說話。
裴二叔年少從軍,距今已有七年之久,而我自到裴家,從未見嬸孃給他寄過衣物。
想到這裏,心裏不由得嘆息一聲。
第二年,手頭寬裕一些,我爲他縫了件更好更暖和的褻裘,又多做了一套護膝,裏面貼滿了綿密的毛。
第三年,照舊如此。
寄衣服過去的時候,通常也會附帶一封家書——
「太母身體康健,小桃上了私塾,鋪子生意興隆,家中一切安好,二叔勿掛念,盼平安歸家。」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錯,唯小桃讀書不用功,鋪子裏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說有當年裴大伯的手藝,我們如今還賣雞雜湯,十五文一碗,裏面有粉,可以泡餅,冬天喫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來,可好好地嘗一嘗,盼平安歸家。」
「家中一切安好,常帶太母橋邊走動,唯小桃難以管教,私塾逃學,還打了同硯,二叔回來可好好管教,盼平安歸家。」
邊關戰事喫緊,原是沒打算能收到裴二郎的回信的,結果第二年書信寄出後,郵驛送來了他的信。
字跡確是他的字跡,信上只有一個「好」字。
第三年,還是一個「好」字。
因裴二郎的緣故,我對邊關戰事十分關注,時常通過趙大叔向衙門打聽消息。
第三年,戰事終於結束了,大楚完勝,胡蠻子被驅逐,朝廷在界北關外,又設了殺虎(胡)口。
聖上龍顏大悅,下令犒賞三軍,論功行賞。
那年冬日,我照常買了上好的裘皮布料,做給裴二郎的褻裘還沒縫好,就聽到了邊關士兵返京,特許回家探親的消息。
然後隔了沒幾日,裴二郎就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帶了約莫八九個兵將,同樣穿着鎧甲軍靴,騎戰馬良駒,威風凜凜。
自城郊西外門入城,從縣城大街馳騁到獅子巷,一路馬蹄聲響,引人注目,議論紛紛。
晌午,日頭暖和。
獅子巷南街,鋪子裏生意正好,阿香在給人盛豆花,我忙活着端到桌子上。
正將手中兩碗放在外頭街邊的桌上時,忽聽到了街上馬蹄聲,由遠及近。
探頭循聲望去,前方人羣紛紛避開,讓出一列人馬。
爲首的馬兒懸空前蹄,緩慢停下,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屹立於日光之中,身着玄色鎧甲,甲片鋥亮,折着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待到看清了,那人劍眉斜飛英挺,黑眸銳利細長,薄脣微抿,下頜冷峻,深褐色的眼睛正幽深靜默地看着我。
四目相對,我半晌才回過神來。
裴二郎變化太大了。
三年又半年,他走的時候身上尚有幾分桀驁的少年氣息,如今回來,容貌愈冷,桀驁肅穆之餘平添金戈鐵血之氣,盡是成年男人的鋒銳和深沉。
除此之外,還有多年征戰殺戮堆起來的凌厲和震懾。
那雙冰似的眼睛,眸子黑沉,只看一眼便讓人不敢對視,心裏發慌。
他下了馬,八尺的身形,長身玉立,腰間佩劍,朝我走來,腳步低鏘。
我未等他開口,先緊張地喚了一聲:「二,二叔。」
「嗯。」
從前是我聲音輕,他聲音低。
如今反倒變了,我聲音很低,低到我自己都要覺得他可能不會聽到。
可他聽到了,還輕輕地應了一聲。
似乎還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微詫地看他,結果竟真的看到他勾了勾脣角,深沉眼中有隱約而細碎的光。
我確定了,他方纔那聲「嗯」,確是含着笑的。
這愈發令我發懵,又愣在原地。
「嫂嫂!這定然是咱們嫂嫂了。」
直到他身後跟來的那幾人,也下了馬,一個個身穿甲衣,五大三粗,走過來欣喜而客套地朝我揖禮。我纔再次回過神來,趕忙朝他們還禮——
「各位軍爺不必多禮,折煞民婦了。」
「不不不,嫂嫂纔是不必多禮,咱們愧不敢當。」
「嫂嫂當得,若不是您的那封信,咱們幾個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來洮州郡喫這碗豆花和雞雜湯呢,將軍一諾千金,我們就真的來了,厚着臉皮登門,還望嫂嫂莫要介懷。」
我被他們的話整得摸不着頭腦,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聽懂了他們是要來喫豆花和雞雜湯,於是趕忙轉身進了鋪子,邊走邊喊——
「不賣了不賣了,不好意思各位街坊,薛玉改日向你們賠罪,今日我家二叔回來了,還帶了咱們大楚剛剛從邊關廝殺回來的好男兒,煩請大家下次再來喫,今日就不收錢了。」

-5-
熱騰騰的豆花,澆上滷汁,點醬醋,撒小蔥,海米,三合油。
雞雜湯浮着一層油光,香氣撲鼻。
臨近冬日,鋪子裏卻熱火朝天,軍中漢子能喫,幾乎每人面前都壘了好幾層碗。
阿香也很高興,看他們喫得香,捂着嘴笑,然後接着給他們盛豆花。
他們邊喫邊笑,邊笑邊聊,說將軍沒有吹牛,這豆花真香真好喫。
還說起邊關那場打了三年的仗,天寒地凍,胡蠻子詭計多端,但他們還是打贏了,將胡蠻子屠殺殆盡,趕到殺虎口之外。
說到最後,他們突然又不笑了,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大家埋頭喫豆花,誰都沒再抬起頭。
最後一年輕小將起了身,抹了把臉,強硬地對我笑,紅着眼睛哽咽:「嫂嫂,還有豆花嗎,多擺幾碗放着吧,我們還有很多人沒有回來,當初說好的一起來喫。」
……
飯飽後,裴二郎帶回來的兵將,有幾人朝着荊州等方向繼續趕路回家,匆匆別過。
另有四人留在了雲安縣,其中就有那年輕的韓小將。
裴二郎說,這四人是光條漢,家中已沒了親人,縱然聖上特許探親,他們也無處可去,所以都跟着他回來了。
我道:「探親的消息傳來,我抽空回了大廟村,如今家中已經收拾乾淨了,可留他們住下,我和小桃、太母早就搬到了這鋪子裏住,家中屋子應是夠他們睡下。」
裴二郎「嗯」了一聲:「我知道,放心,即便沒地方住,他們也不會虧了自己。」
幾日後,這四人結伴出現在獅子巷的私窼子裏,我才嘴角抽搐着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太母腿腳不便,鋪子後院那間放雜物的廂房早就收拾出來給她住了。
鋪面二樓的兩間屋子,原是我和小桃一人一間的。
自去年開始,太母病了一段時間,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忙活,小桃讀書之餘,爲了減輕我的負擔,主動承擔了照顧太母的任務,搬去了樓下與她同睡。
二樓空出來的那間房,便被我堆放了一些雜物,空閒時我會在裏面做些針線活。
我原是沒打算讓裴二郎住鋪子裏的,因樓上兩間房捱得太近,多有不便。
可他似乎也沒打算住到大廟村的家中。
那日他帶四名部將去大廟村,臨走時對我道:「我去去就回。」
我一瞬間有些愣了,去去就回是何意?難道他不住在那兒?
轉念一想,他匆匆回家,還未正式拜見太母,也還未見小桃,定是想過來看看親人。
於是便不再在意。
直到他後又回來,小桃下了私塾,興奮地衝進鋪子,圍着他又蹦又跳:「二哥!二哥!聽說你如今是大將軍了,嫂子果然沒有騙我,她一早就說你很厲害,肯定能當上大將軍!」
我在收拾桌子,冷不丁地聽她這麼一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裴二郎,結果正發現他也在看我。
一瞬間動作有些慌亂。
反倒是他,泰然處之,如晌午初見,纖薄脣角微微勾起,隱約笑了一聲。
然而小桃沒高興多久,裴二郎盤問起了她的功課,考她什麼經史子集,八股文。
小桃回答得磕磕巴巴,苦着臉小心翼翼地看他:「二哥,你怎麼也會這些,難不成在軍中也要讀書嗎?」
「那是自然,營中善學者,也要送去軍師那裏授課,否則人人都不識字,如何看得懂兵書防圖。」
裴二郎聲音清冷,低沉凌厲,想來對小桃的回答很不滿意。
然小桃是個機靈的,未等他開口訓斥,先嬉皮笑臉道:「二哥一路辛苦了,趕快上去歇會兒吧,衣服也換下洗洗,都髒了。」
說罷,討好地上前拽起他,領着他往後院樓梯走。
我心下一緊,趕忙地跟了過去:「那個,二叔也要住在鋪子裏嗎?」
裴小桃回頭看我:「不然呢,樓上不是有空房嗎?」
裴二郎也回頭看我:「嫂嫂沒準備我的住處?」
他面容冷倦,聲音也冷倦,低沉中似乎還透着些許不快,我心裏一緊:「哪能呢,準備了的,只是以爲二叔要和韓小將他們同住呢。」
裴二郎這才面色好看一些,開口道:「跟他們同住什麼,回家了自然是要和家裏人待在一起的。」
我愣了下,總感覺他似乎不是三年前離開的那個裴二郎了,但又覺得這本該就是他。
他具體是怎樣的人,我又怎會知道,本就沒過多地接觸過。
但到底是心虛,樓上那間空着的屋子,連被褥都沒鋪,針線籮筐擺了一桌子,亂七八糟。
於是我硬着頭皮上前,對小桃道:「去去去,幫忙收拾桌子去。」
小桃答應得爽快,似乎早就想溜了。
而我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腳步發虛,懵着腦子,將他領到了我住的那間屋子。
好在房間很乾淨,收拾得處處整潔,牀褥都是我新曬洗過的,窗子也開着通風。
即便這樣,還是隱約聞得到桂花油的香味,被子上繡滿了紅豔豔的牡丹花,帳子也是紅紗的。
一眼看上去喜慶又俗氣。
我訕訕道:「家裏都是女眷,所以都按着我們的喜好佈置……」
「無妨。」
裴二郎不甚在意,將腰間的佩劍取下放桌子上,然後開始卸身上的甲衣。
我忙上前接過,打算待會拿下去洗曬。
他裏面穿了件深青色的褻裘,衣領裏側也縫了一層密密的皮毛,防止有風灌脖子裏。
成色不新,是我去年給他做的那件。
我指了指他的軍靴:「靴子也脫下吧,我拿出去曬一曬,二叔先稍作休息,等晚上燒了熱鍋再洗澡,我做了件新的褻裘給你,就差縫邊了,待會收收尾,剛好你洗完澡穿。」
裴二郎「嗯」了一聲,我拿着他的甲衣,一隻手拎靴子,又問:「二叔這次能在家住多久?」
「月餘。」
「之後要回邊關嗎?」
「不去了,要回華京長安營任職。」
我忍不住咋舌,華京長安營,天子腳下,他這人當真是飛黃騰達了。
「真好,聽說京中繁華,人人都穿綢緞綾羅,承天門的匾額是金子做的,三重山上的古塔,站在上面看得到咱們大楚每一個州郡。」
「待安頓下了,再接你們過去。」裴二郎似乎心情不錯,低笑一聲。
我愣了下,反覆咀嚼這句話,心裏嘆息。
要接也是接小桃和太母,我就罷了,若我一直是他寡嫂,自然也可以跟過去享福,可我沒準備在裴家守一輩子寡。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就是有定數的。
我原本所求不過喫飽穿暖,帶着小桃和太母安身立命,如今這些都實現了,我也已經二十了。
到了這年齡,與從前想的又有所不同,總覺該爲自己下半生盤算下了。
我起過嫁人的心思,因爲確實遇到了一個不錯的人。
他是個秀才,姓陳,在小桃的那所私塾裏做教書先生。
說來也巧,當年在書肆抄書,給過我一塊炊餅的那個青年,就是陳秀才。
秀才爹孃早逝,家中就他自己,他又一心只想考取功名,至今媳婦也沒張羅上。
我記得那塊炊餅的恩情,又憐他家中無人,常做些喫食讓小桃給他送去。
兩年前他落榜過一次,心灰意冷,我在鋪子裏端了碗豆花給他,鼓勵他三年後重考。
秀才當時悶悶地問我:「你覺得我真能考上嗎?我連鄉試都沒考過。」
「能,又不是沒有重來的機會,那些不惑之年的秀才還在想着考舉人,你年紀輕輕,學問又好,總會考上的。」
「我其實鄉試那天身體不適,冷得厲害,我覺得我原也是可以考上的。」秀才紅了眼睛。
我道:「對嚜,所以要用功讀書,也要好好喫飯,該是你的終歸還是你的。」
「玉娘,我會的,下次我一定能考上舉人,如果我考上了,你,你能不能,看一看我?」
「看你什麼?」
「我,我想娶你做娘子,可現在不成,我家徒四壁……」
「我是個寡婦。」
「我不在意,玉娘,我真的不在意,我覺得你好,所以纔想娶你,跟你是不是寡婦沒關係。」
秀才急聲解釋,臉紅到了耳根,我忍不住笑道:「行了,說這些做什麼,你應該把心思用在下次考試上,待你考上了再說。」
我對秀才,其實印象不錯。

-6-
裴二郎回來後,原本生意就不錯的豆花鋪子,比從前更熱鬧了。
先是縣丞老爺親自來喫豆花,接着洮州府尹坐着馬車也來了。
我這才知道,邊關戰役中,裴校尉先是奉命領了一千兵馬,過渾河麓山,與鎮北大將軍裏應外合,從胡蠻子手裏奪下了武茨縣。
後又率軍攻陷敵後,活捉了胡人幾千老弱婦孺。
當時有人提議留下俘虜,以此來要挾胡蕃。
結果裴校尉淡淡一句:「多此一舉。」
幾千名婦孺全部屠殺,焚燒乾淨。
下令時,人人都道裴校尉手段狠厲,冷血無情。
消息傳到華京,有文官義憤填膺,如此之舉,與蠻人何異?
當今天子是個明君,素有仁善之心,而大楚對待戰俘,一向是繳投不殺,更何況是婦孺之流。
一時間,裴校尉名聲大噪,褒貶不一。
直到戰役結束,鎮北將軍與老平西王入京,見天子冊封,唯獨沒有賞賜戰功居多的裴校尉,不由提醒皇帝,當初平城失守,武茨縣百姓被屠,皆因界北關士兵可憐一個蠻人小孩,給了他可乘之機在水裏投毒。
戰場上的仁慈,便是將腹背受之於敵人,誰能擔保那幾千婦孺裏沒有心懷叵測之人。
沒人比他們這些從邊關回來的人,更清楚胡蠻子的狡猾和狠毒。
老平西王道皇帝貴爲天子,當擔天子之責。
皇帝心有愧疚,當即下旨封裴校尉爲武衛將軍,賞賜無數。
後又宣其進殿,想給他個更大的體面,封家裏女眷一位誥命。
裴家女眷,除了年邁的太母,也就剩個寡嫂了。
寡嫂家中操持,上孝太母,下育小姑,守節明禮,當做表率。
天子興致盎然,然裴二郎給拒絕了。
他給拒絕了……
拒絕了…….
不過又聽說,皇帝問裴將軍,一同從邊關回來的人,朕都封賞了,遲遲沒有詔你覲見,你可有他想?
裴將軍道:「有,打算解甲歸田回家賣豆花了。」
皇帝憋了一憋,因爲他竟然覺得,裴二郎聲色淡淡,神情卻有些認真,他是真的不太在意皇帝封賞。
京中來的三品武官格外金貴。
裴二郎自歸家之後就沒閒着,縣令老爺的酒可以不喫,地方三品府尹和二品撫臺的面子卻是要給的。
並且從他們的態度來看,我覺得裴二郎日後還會有不可估量的前程。
這揣測定然是準的,因爲後來韓小將等人來鋪子裏喫豆花,言談間告訴我,鎮北將軍馮繼儒,十分看重裴二郎,有招他做女婿的意向。
馮家在華京那是真正的簪纓世族,皇親國戚。
馮繼儒將軍不僅是宮內馮貴妃的親哥哥,康王殿下的親舅舅。
還是當今太后大娘孃的孃家侄子。
馮家有三位尚未出閣的小姐,馮將軍有意將嫡出的小女許給裴二郎,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將軍是要站在雲端的人。
我聞言忍不住問韓小將:「那位馮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世家小姐,自然是好的,只是聽說因是嫡出幼女,被家裏養得驕縱了一些,心氣極高。」
韓小將說完,眼睛瞄向四周,又低聲對我道:「不過嫂嫂放心,在咱們將軍面前她是驕縱不起來了,將軍初去馮家,馮小姐聽說他爹要將她許給他,打算給將軍來個下馬威,好好捉弄下,結果咱們將軍壓根沒搭理她,反倒是馮小姐,見了人直接呆了,從此連門也很少出,聽說是在家繡花養性子呢。」
韓小將一副得意模樣,我亦是點了點頭:「我家二叔出身寒門,雖配得世家貴女,只怕讓別人輕視了去,如此甚好。」
「哪能呢,他可是裴意,率一千兵馬敢過渾河麓山,以一己決斷敢下令屠殺幾千蠻人婦孺,這份魄力焉能讓人輕視了去。」
婦人終歸是婦人,縱然知道裴二郎下令屠殺婦孺是正確的,聽韓小將復又提起,仍舊心口一滯,萬般不是滋味。
裴家二叔,其實當真是個心狠之人。
然即便他心狠了些,仍舊是裴家二叔,尚未成婚之前,該操持的還需我這個寡嫂來操持。
比方說他這次回家,除了身上穿的那套甲衣褻裘,再未多帶一件衣物。
邊疆氣候嚴寒,而京中及洮州卻還沒那麼冷,早晚穿褻裘正合適,但晌午時分卻熱了些。
何況他如今少不得赴撫臺大人的宴。
於是我抽空去了布莊,選了幾匹好料子,打算給他做兩件袍衫。
從前都是按着自己的眼光來,如今他回來了,少不得要問問他的意思。
這便等到了很晚的時候,我在燭臺下縫着件黑羔皮的袋墊子,忽聽樓下後院傳來聲響,接着是小桃問了句:「二哥,你又喝酒了。」
「嗯。」裴二郎淡淡應道。
接着是腳步聲漸近,一牆之隔的那間屋子,房門被推開。
我放下針線,起身去問了他。
「二叔,我下午去布莊買了幾匹布,想做袍衫給你,我想用綠絹做窄袖圓領袍,鴉青色的那匹顏色有些深,做直領口的袍子合適,袖子可收祛,然後用翡色絹布裁領子和袖邊,你覺得如何,要是不喜歡的話,我還多買了兩匹別的色……」
屋內燭火輕晃,裴二郎正在關窗,待回頭看我,劍眉微挑,聲音低沉之中含了些許笑與柔光——
「你來做主就好。」
裴家二郎,性子冷,臉色也冷。
這次回來雖比從前更甚,但我總覺得他待家人之間親近了許多,最起碼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張臉,偶爾也會眼中有笑意了。
我點了點頭,隔了段距離,仍聞到了屋裏的酒味,於是又道:「二叔喝酒了?我去樓下煮碗糖茶水,你先坐坐。」
……
廚房生了火,糖茶水煮起來簡單,片刻便好。
待我將碗放在盤託上,端去上了樓,卻沒見裴二郎的人。
糖茶水放在桌上,我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一牆之隔,裴二郎正在其中。
燭臺暈光下,他身姿挺拔,正低頭在看那幾匹布,以及桌上我的針線筐。
「二叔,糖水煮好放桌上了。」
「嗯。」他應了一聲,卻沒有離開。
我有些疑惑,他忽而笑道:「不是做衣服嗎,不量一下尺寸?」
我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從筐裏拿了尺子出來。
裴二郎身上還穿着我新做給他的褻裘,素的雀藍色,襯得他長身玉立,高挑頎長。
他巋然而立,燭光下面容棱角分明,劍眉英挺,坦然地攤開了雙臂。
我拿着木裁尺有些遲疑:「你身上這件不合適嗎?」
「嗯,有些緊。」
「緊嗎?那我把腰身放一放就可以了。」
「量一下吧,肩背那兒也有些緊。」
裴二郎聲音低沉,循循善誘,想來是多年從軍使然,他連說話都帶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於是只得上前一步,卻將手中的木裁尺放下了:「二叔見諒,腰身這裏我用手來量下吧,比木尺量得準。」
「嗯,有勞了。」
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因他生得高大,光影下顯得我分外瘦小。
頭頂還夠不到他的下巴,只能與他肩膀平齊。
而他是習武之人,身材威猛,半個肩頭就足以掩住我的臉。
距離近了,我的手放在他腰上,一寸寸丈量,雖極力正色,牆上光影卻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他懷中,糾纏一塊。
裴二郎身材魁梧,腰身緊實,身上酒氣與凌冽氣息交織,充斥襲來,令人心裏一顫。
我於是動作很輕很快,手指虛無地按在他腰上,環了一圈兒就收回。
腦子裏正記着量出的尺寸,忽聽他喚了我一聲:「薛玉。」
「啊?」
我抬頭看他,人還站在他面前,距離甚近,幾乎看得到他俯身下來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髮色如墨,眉梢如遠山,長睫下的眼眸蘊藏深沉與壓抑,藏着不爲人知的心事一般。
他微微地抿着脣,我方纔還記着尺寸的腦子空白了下,心裏顫了顫,總覺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
四目相對,我一臉茫然與無措。
他聲音有些啞,又道:「肩背還沒量。」
回過神來,我發覺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後背隱隱出了汗。
方纔他的眼神,與平日那個裴二叔又有些不同。
鋒銳至極,像黑夜中的狼,泛着隱隱的幽光。
果真是傳聞中那個在戰場上手段狠戾、殺人如麻的裴將軍,隨便一個眼神都能讓人膽戰心驚。
我有些怕他。
平復了下心緒,爲他量肩背時,我便找話題跟他閒談,以免氣氛過於怪異。
「二叔,你和韓小將他們回來那日,說的信是怎麼回事,什麼叫若沒有那封信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來洮州郡喫豆花呢?」
裴二郎沉默了下,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們設計攻下武茨縣的時候,派了一隊人馬繞道渾河,當時天寒地凍,下了好幾日的雪,沒想到半路遇上鐵勒人的大批人馬紮營,敵衆我寡,打起來勝算很小,而且耽誤要事,所以我帶着他們躲到了麓山。
「鐵勒人紮營三日,我們就在麓山凍了三日,太冷了,第一天夜裏死了十幾人,第二天幾百人,第三天我對他們說,我們裴家在洮州郡雲安縣開豆花鋪子,如果他們活下去,日後我帶他們去喫豆花和雞雜湯。
「他們不信,說校尉騙人,我身上剛好有你寄過來的信,所以就拿出來唸給他們聽,他們就全信了。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錯,唯小桃讀書不用功,鋪子裏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說有當年裴大伯的手藝,我們如今還賣雞雜湯,十五文一碗,裏面有粉,可以泡餅,冬天喫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來,可好好地嘗一嘗,盼平安歸家。」
裴二郎一字不差地揹着信上內容,暈黃燈光下,他面容柔和,卻似有痛色,聲音很慢,很輕,最後低笑一聲。
我突然感覺有些酸楚,不由得揪着手,對他道:「二叔,行軍打仗難免遇到各種突發狀況,沒辦法的。」
「不,有辦法。」
裴二郎看着我,眼眸幽幽:「我們有馬,把馬宰了躺馬肚子裏,或者飲幾碗馬血,都不至於死那麼多人。
「可是一旦那麼做了,勢必要耽誤軍令,斬殺戰馬更是罪責一樁,所以是我在軍令和擔責之中,選擇了捨棄他們。」
「這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下,沒人知道哪種抉擇是正確的,斬殺一匹馬容易,開了這個頭,你們也不見得都能活下去,二叔,我信你做的每一個抉擇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軍令如山,歷來如此。
可我的安慰似乎並沒有起作用,他靜默地看着我,嘴角勾起淡淡嘲諷:「對,下令屠殺幾千婦孺,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雖然很殘忍,也很可憐,但是錯不在你。」
「那麼錯在誰呢?」
「錯在他們是胡人,我們是漢人,錯在他們生於蠻荒,我們生於春景,錯在他們想屠殺掠奪,我們想保家衛國,錯在他們想喫飽穿暖,我們也想耕地種田。」
女人天生是感性柔弱了些,我說着,聲音不由得有些哽咽:「本就是拼殺的死局,你非要說出個對錯,你若是錯了,別人做得也不見得是對的,誰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裏能滴水不漏,木瓢用久了都開裂呢。」
話雖如此,畢竟是幾千條人命,說着說着眼眶發熱,我很沒出息地抹了下淚。

-7-
裴二郎靜靜地看着我,眸子依舊幽深,卻不知不覺柔和許多,聲音也軟了下來:「好了,哭什麼,不說這個了,我今日在撫臺大人府上見到了徐縣令。」
我抹眼淚的手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後呢?」
「然後,聽說了你當年拎着菜刀把你爹告上衙門,還捱了二十大板的事。」
我:……
那位徐縣令,正是雲安縣衙門的縣官,作爲當初的審案人,突然得知裴家出了位京官三品將軍,而寡嫂剛好被他打過二十大板,爲了防止裴二郎秋後算賬,想必才上趕着主動提起的。
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圓滑。
先說自己出於孝悌考慮打了裴家寡嫂,然寡嫂剛烈不阿,仁義兩全,是忠誠志勇的奇女子,令人尊敬萬分。
或許他還在慶幸,幸虧裴二郎拒絕了天子冊封,否則寡嫂真的得了個誥命,他才真的苦澀。
那些過往之事,如今想來倒也覺得無關緊要,我忍不住笑了一聲:「是呢,那時衝動,做事不夠周全,不僅錢沒要來,捱了板子,還被人罵是不孝女,仔細想來真是得不償失。」
「何人敢亂嚼舌根?」
「嗐,清官難斷家務事,議論起來本就說什麼的都有,隨她們說去,我又不會少塊肉。」
我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裴二郎的目光隨即停在我身上,又挪開,道:「遇到了那樣的難事,爲何不寫信告訴我?」
「說這個做什麼,好沒意思,二叔在軍中也不易呀,我瞧着韓小將他們的花銷,也沒少使銀子,二叔把錢都寄回家中,想來那時也很拮据。」
「沒有,我花不了他們那麼多。」
一語作罷,我鬧了個臉紅。
因爲好巧不巧,前兩日我在縣城買菜看到了韓小將等人,見他們往獅子巷去的,還以爲是來找裴二叔。
結果回去之後未在鋪子裏見到人,我還特意問他。
當時他看了我一眼,輕飄飄道:「沒來找我。」
「那他們去哪兒了?我看着他們進了獅子巷。」
「不必管,隨他們去。」
「那怎麼成,既來了獅子巷,咱們定要招待的,我菜都買了,二叔知道他們在哪兒就去叫一聲吧。」
「不叫。」
「嗯?他們在哪兒,我去叫。」
我認真地問他,他挑眉看我,眼眸漆黑,然後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秦樓。」
獅子巷州橋東,私窼妓館以秦樓最爲出名。
我的臉立刻紅了,不再言語,轉身離開。
裴二郎歸家這段時日,其實我過得很是輕鬆。
因爲他每天晨練,比我起得還早。
天還沒亮,待我到了後院,他都已經把豆子磨成漿過濾好了。
看到我還會問一句:「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縱然他從前是家裏賣豆花的孩子,如今已經成了京官,怎可再來幹這種粗活。
我於是十分不好意思,想着下次一定要更早起來,在他之前把活兒幹完。
結果當我寅時就匆匆起來,還沒到後院,在樓梯處看到他僅穿了件單衣,院中練劍,汗浸衣衫。
待練完了,用方帕子擦擦汗,便開始捲袖磨漿。
背挺肩寬,有似蜂腰,單薄衣衫下,身形輪廓結實硬朗,小臂粗壯健碩……
這,屬實不是一個寡嫂該看到的。
我臊得又回了房間。
……
裴二郎歸家第十日,姑姐裴梅來了豆花鋪子。
馬車上下來的少婦人,穿了件霞色軟煙羅褙子,蛾眉輕掃,薄施粉黛,款款走來,身姿纖細。
一見裴二,她就紅着眼睛喚了一聲:「二郎。」
倒是稀罕,朱里長家的大公子,此次也跟着一起來了。
朱公子身形高瘦,面上顴骨凸出,眼神顯得陰鬱,透着股精光。
夫婦二人坐在鋪子裏,一個哭哭啼啼以帕抹淚,一個端着架子坐得挺直。
自進了門,朱公子便沒開口說話,看那模樣還在等着裴二郎先來問候他這個當姐夫的。
可惜坐在他們對面的京官,似乎不是那麼守禮節。
裴梅陷於姐弟相見的情緒中無法自拔,言語間談及爹孃,也談及大郎,最終感慨二郎如今出息了,光宗耀祖,她這個當姐姐深以爲榮。
陽光斜射到鋪子裏,映在裴二郎雀藍色的衣服上,光線柔和,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也顯得溫良許多。
自他歸家,生活安逸,小妹、太母相依,無戰場紛爭渲染,身上的戾氣和凌厲感少了許多。
若斂去眼底的深沉鋒銳,倒也生出幾分公子如玉的溫潤。
可眼下他捻着杯子,淡淡地掃了一眼裴梅:「張口閉口都是死去之人,怎麼不問問活着的人怎樣?」
聲色很淡的一句話,聽不出半點情緒,可裴梅臉色變得極爲難看,握緊了手中帕子,垂淚道:「二郎……」
而那清高的朱公子,終於也沉不住氣了,道:「二弟此話差矣,我們這次來,就是想接小妹和老太太去朱家享福的。」
我提着茶壺正欲走過去沏茶,聞言愣了一愣。
朱家公子目含嫌棄地打量着店鋪上下,言談間皆是太母和妹妹在這種地方受苦了,當初他就提議把人接到朱家,只裴梅不肯,說家中還有一位兄弟,再不濟還有一位寡嫂,她這個嫁出的女兒把人接去了,他們又該如何自處,焉能不被人議論指點。
一堆冠冕堂皇的話,說到最後反倒有幾分佔理。
而他們此行的目的,正是說擔心太母,據聞從年前開始老人家身體便不太好,裴梅自幼是被她帶大的,心疼太母,也想盡盡孝,將人接去頤養。
最後二人痛快地表示,二弟還要去京中赴職,日後就放心地把人交給他們吧。
「不必,我會把她們全都帶去。」
全程,裴二郎聲音冷淡,態度也疏離。
裴梅愣了一愣:「你要帶他們去華京?」
「嗯。」
「連她也帶去?」裴梅突然回頭,用手指了指我。
裴二郎眯起眼睛,神情一瞬間變得冷峻:「你有意見?」
凌厲之中夾雜着冷意,彷彿他又成了剛剛戰場歸來的那人,周遭都是陰沉之感。
裴梅顫了一顫,臉色發白:「沒有。」
「那就回吧。」他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裴梅咬着脣,眼圈通紅,我站在遠處,看到桌子底下朱家公子踢了她一腳。
她又是一顫,淚如雨下,鼓起勇氣對裴二郎道:「二郎,聽說你赴了撫臺大人的宴,一定也見過徐縣令了,他們衙門前不久有個教諭的空缺,你可否去說一下,讓你姐夫去頂上。」
縣衙教諭是縣學的考官,管文廟祭祀,教育生員,怎麼也得是舉人老爺的身份才擔得。
而朱家公子,而立之年連個秀才都沒考上。
果然,裴二郎被氣到了。
他勾了勾嘴角,眼眸深如寒潭,看着朱家公子,不客氣地敲了下桌子,「你想去衙門任教?」
興許聲音太過陰寒,朱公子臉色一白,目光躲閃:「是你姐姐想讓我去……」
「她是個沒腦子的,你腦子也沒了?不清楚自己什麼斤兩?」
好一頓難堪,偏裴二郎還是硬壓着火說的,凌人的氣勢下,夫婦倆沒了言語,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待他們二人狼狽走後,我去給裴二郎倒了杯茶。
他目光遙遙地望着鋪外,眼看馬車走遠了,薄笑了一聲——
「你看,從進門到離開,她未曾開口問過她一句,也沒說要看她一眼,然而她自己也知道,小時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
小時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而嬸孃自然最疼大郎。
沏好的茶還是溫熱的,我握了握茶杯,推給了他:「二叔喝茶吧。」
裴二郎側目看我:「薛玉,我當年並非不知她是怎樣的人,只是沒有法子罷了,好在那時有你,否則我怕又是難逃罪責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謝,使得我有些無措,半晌,漲紅了臉訕訕道:「二叔,你怎麼又叫我名字。」
連叫我兩次薛玉了,我做錯了什麼?突然得不到家中小叔的尊重了?
一顆心忐忑起來,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忽又勾了勾嘴角,輕喚道:「嫂嫂。」
稱呼回來了,然而兩個相同的字在他脣齒間繞弄,輕喚出口,百轉千回,顯得尤爲繾綣深長。
我又開始不安了。

-8-
裴二郎原是要在家中待月餘的。
然只過了半月,朝廷突然來了旨令,華京長安營大小官員,全部即刻回京,不得耽擱。
韓小將等人早早地趕到了獅子巷,要與他一同返京。
我有些奇怪,在幫他整理東西時,問道:「突然讓回去,可是京中發生了什麼事?」
「據說是長安軍營查出了走私軍火的案子,數額太大,牽連甚廣,所有人都需回去接受盤查。」
「哎呀,這可是件大事,二叔可要謹慎一些。」
「不必緊張,我尚未赴職,也卷不到什麼事裏去。」
「京中雖然繁華,但聽人說官場詭譎,天子腳下也不是那麼好混的,平安無事最好,否則還不如做個地方官,逍遙自在。」
「那如何比得,華京隨便派來個官,地方官員都要抖一抖,其實都是一樣的,沒什麼逍遙自然,倒不如往高處擠,砥柱中流,反而站得更穩。」
「嗯,二叔言之有理,是我目光短淺了。」
我點頭贊同他的話,他勾了勾嘴角,將手中一個匣子遞給了我。
「這是什麼?」
接過打開,整整一厚沓銀票,我詫異地看着他。
「多少?」
「一萬兩。」
「二叔哪兒來的錢?」第一次見這麼多,我很沒出息地手抖了,聲音也跟着抖。
「放心,不偷不搶,皇上給的賞金,我給換成了銀票。」他低笑一聲。
我這才安了心,將匣子合上,復又還給了他:「二叔收好了。」
「你來收。」
「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他挑眉看我,輕抬眼皮,我於是想了想,當真地拿在了手裏:「那成,我先幫二叔收着,待二叔和馮小姐成親了再交給……」
「薛玉,你胡說什麼?」
我話未說完,他突然打斷,面色不善,聲音也沉了下來:「什麼馮小姐,哪裏來的馮小姐,誰在跟你亂嚼舌根?」
「……不是鎮北將軍府馮家的小姐嗎,二叔不喜歡她?」我弱弱道。
他這反應,把人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以爲是他不喜歡那位馮小姐。
他也果真從鼻子裏冷哼一聲:「不喜歡。」
「哦,那算了,過日子還是要找個心儀的纔好,二叔若是不喜歡,馮家門楣再高咱們也不去攀,京中貴女衆多,倒也不急,慢慢來吧。」
「京中貴女衆多,與我何干?你莫要再胡言亂語。」
他突然又皺眉來了脾氣,語氣陰沉,我一連被他訓斥,緊張不安,也不知哪裏說錯了,心裏有些憋屈,也很不好受。
但想着他馬上就要走了,也不打算計較,於是轉移話題,輕聲問他:「這銀票,我能拿出一百兩用嗎?」
「當然,隨便你怎麼花。」
「哎,我就只要一百兩。」
我一瞬間又變得高興起來,「我以前幫布莊搬貨的時候,看到一匹緞子,要幾十兩銀子呢,叫什麼浮光錦還是妝花緞,我都想了三年了,真的很想裁件那樣料子的衣裳,二叔如今有錢了,就給我裁一件,給小桃裁一件,太母裁一件……」
人在愉悅之下,話不免有些多,裴二郎眸子深邃地看着我,忽然插了句:「你可以多裁幾件,想裁多少就裁多少,今後,都是這樣。」
我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漆黑眼底閃過碎光,又開口問我:「你還有什麼東西沒拿給我嗎?」
「什麼東西?」我不明所以。
「京中氣候不比邊疆,其實那些多半也用不到了,不過既然你都做好了,那便拿給我吧,指不定哪天可以用。」
「二叔說的什麼?」
「護膝。」
我腦子抽了下,隨即張了張嘴。
上次幫他量尺寸時,我的針線筐裏確實有做好的一套護膝,還有黑羔毛的一條墊子。
不過那是給陳秀才做的。
秀才上次鄉試受了寒,馬上又逢三年一考,我提前幾個月幫他做了護膝和墊子,用的都是很厚的黑羔裘皮。
眼下裴二郎讓我去拿,我想張嘴解釋,可怎麼也說不出那是給別人的。
於是只得回了房間,拿了護膝給他。
「墊子呢?」
「二叔用不上那個,先放家裏吧。」
「用得上,去拿。」他不容抗拒。
……
裴二郎離開的時候,又穿回了那套玄色鎧甲。
他去與太母告別。
近一年來愈發癡呆的太母,生氣地用柺杖打他:「你怎麼又要走,你走了小玉怎麼辦,你們什麼時候纔能有孩子,你都多大了,鱉孫兒,你到底行不行,要加把勁啊……」
身着鎧甲的年輕將軍,蹲在她面前,泰然處之,卻紅透了耳根。
我一陣頭皮發緊,也不敢去看他,只得上前拉着太母,急道:「他是二郎,是二郎呀,太母你認錯人了。」
「想騙我?你當我傻,我親眼看到你跟他拜的堂,是不是他又趕你走了,他不要你了?你別害怕,看我不打他……」
……
轉眼又過年關。
裴二叔回京已有三個月。
自他走後,生活一如既往,卻又有了些變化。
阿香病倒了,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鋪子。
大廟村的吳寡婦來了,跟我打聽韓小將。
我這才知道,韓小將等人住在大廟村的時候,沒少喫人家吳寡婦送來的飯菜。
然後那韓小將仗着幾分不錯的姿色,把吳寡婦給睡了。
還承諾了要娶人家。
結果跟裴二叔回京時,他是偷偷摸摸走的,連個招呼都沒打。
我不由得對吳翠柳道:「你怎麼能信他呢,他可不是什麼好男人。」
「嗐,男人有幾個好的,反正我不管,他承諾了要娶我,躲到皇帝老子那裏,我也得把他找出來。」
「找出來又怎樣,他要就是不肯娶你呢?」
「那我閹了他。」
「……」
然後她就真的收拾收拾東西,上京了。
裴小桃在她背後豎起大拇指:「寡婦就是牛,敢去京裏閹人,不愧是喫過咱們家兩個雞屁股的人。
「吾輩之楷模!了不起!」
我陰涼涼地看着她:「今天沒去私塾?」
「秀才公不是準備考試去了嗎,新來的教書先生還沒到。」
「那去後院把碗洗了。」
「……嗚嗚嗚,好。」
阿香病了有些日子了,實在忙不過來,鋪子裏招了個跑堂夥計。
夥計很能幹,我便輕鬆不少,晌午得空去看了阿香,回來的路上順便去京雲布莊買了兩批布。
是我心心念唸的浮光錦,光彩動搖,觀之炫目。
歡歡喜喜地拿回家,在房內裁了一下午的衣裳。
又過半月,趙大叔來鋪子裏找了我,魁梧的衙役漢子,見到我就雙目通紅,跪地求我救救他們家阿香。
我當下皺眉,請他坐下慢慢說。
趙大叔說阿香近來很不好了,今日又請了個大夫來看,大夫竟然說是心瘕。
這可是會死人的病。
我心裏一緊,前幾日去看阿香,確實見她消瘦得厲害,臉色也很難看,脣無血色。
當時趙大叔不在,她告訴我說請過大夫了,診斷是氣血虛,養一養就好了。
我還掏了十幾兩銀子去醫館買了支上好的參給她。
趙大叔說,阿香是心病,二郎再不回來,她怕是好不了了。
直接把我聽呆了。
阿香喜歡裴二叔。
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趙大叔和裴老爹是老相識,以前的裴家豆花鋪子,趙大叔經常帶年幼的阿香來喫豆花。
那時她還是個活潑的姑娘,腿沒有瘸。
裴家大郎喜好讀書,上了私塾。
二郎自幼頑劣,從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鋪子裏幫忙。
反而是裴老爹,經常放下手頭生意,滿縣城地去尋他。
因爲他沒在鋪子裏幫忙時,多半也沒老實在家待着,常跟附近十里八鄉的地痞流氓混跡在縣城郊西外門。
裴老爹怕他惹事,每次將他逮住,揪回鋪子,總是怒其混賬地訓斥他。
而阿香一邊喫着碗裏的豆花,一邊看他被罵。
少年眉眼桀驁,有時臉上還帶着瘀傷,一臉不服,背對着他爹翻白眼。
阿香忍不住笑出了聲。
然後二郎揚眉看她,黑漆漆的眼睛,透着年少的乖張,兇狠道——
「笑個屁!」
阿香有些怕,偎緊了趙大叔,又見裴老爹握着長勺去敲他腦袋:「臭小子,別欺負阿香。」
裴老爹做了半輩子的營生,其實最想把手藝傳給二郎。
可惜二郎實在難以管教,他便想着日後尋一個厲害的岳丈給他。
這岳丈就是趙大叔。
我後來見到的趙大叔,是個很普通的衙役。
但曾經他是個很威風的捕快,巡街管案,對付那幫地痞潑皮從不手軟。
而世上有的是窮兇極惡之人。
直到他有次回家,沒有看到十一歲的阿香,才慌了神。
幾個惡棍,因爲記恨趙吉,綁了他閨女。
西外門城郊野地破廟,小女孩被打折了左腿,慘遭姦污。
所幸她見到了路過歸家的裴二郎。
二郎自然是認識那幾人的,他們在目露兇光地警告他:「裴意,別多管閒事,趕緊滾。」
少年面色生冷,瞥了一眼就走了。
阿香滿臉淚痕,顫抖而絕望得哭不出聲。
而後她眼看着那幾人獰笑着扯她衣服,又眼看着折返回來的裴二郎,手裏拿着磚頭,眉眼狠戾,惡狠狠地砸向其中一人的腦袋。
動作又狠又快,一連幾下重擊,聲音沉悶,濺了他滿臉的血。
其餘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打死了,腦袋血肉模糊,淌出白花花的腦漿。
鬧出了人命,野地破廟很快恢復寂靜。
夜幕天黑,裴二郎將阿香馱到了她家門口,放下就離開了。
然後他歸了家,問他爹打死了人怎麼辦?
後來,二郎去了軍營,趙大叔對外稱阿香的腿是在家門口摔瘸的。
可阿香還記得,那少年不寬厚卻很有力氣的肩背。
還記得豆花鋪子裏,他濃眉一挑,兇巴巴地罵她:「笑個屁!」
他長相桀驁,眉眼乖張,卻是真的好看。
哦對了,裴伯伯曾經跟她爹爹開玩笑,說以後讓她給二郎當媳婦來着。
可是二郎走了之後,再也沒回來。
裴伯伯出殯他也沒回來,據說是因爲他那時調遣去了邊關,且是營裏年紀最小的一個兵,不受人待見,也沒資格告假探親。
又過了幾年,大郎成親,他總算回來了。
但阿香沒機會見他,她是個很少出門的瘸子,而他在家匆匆待了幾日,就回去了。
裴伯伯已經死了,沒人再提議讓她給二郎做媳婦。
他爹也不提,那件事過後,像是有一條分水嶺,永遠地把她和二郎隔開了。
她是個瘸子,配不上二郎了。
人若是習慣了待在底下,不曾生出希望,也不曾往上爬,興許就不會有那麼多奢望。
阿香孤注一擲地把嫁妝錢拿出來開鋪子,ƭü³不僅是爲她自己,更是爲了二郎。
與裴家的寡嫂一起營生,是她接近二郎唯一的機會。
也確實如此,鋪子開了三年半,她終於見到了二郎。
沒人知道,她的手在不停地發抖,按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疼得麻木,使了多大的力才讓自己保持鎮定,揚起笑臉。
二郎當了將軍,再也不是年少時那個乖張兇巴巴的少年了。
他穩重、凌厲、眼眸深沉。
他曾爲她殺過人,可他似乎忘了她是誰,看到寡嫂介紹說這是趙大叔家的阿香姑娘,他淡淡掃了一眼,眼中毫無波瀾。
後來自始至終,他沒再多看她一眼。
年少時的一場夢,該醒了。
繃在心裏好多年的那條線,斷了。
線斷了,人就突然泄了氣,再也立不起來了。
二郎走後,她就病倒了。
趙大叔哭紅了眼,「她這麼犟啊,我早就說過,且不說二郎如今成了將軍,就算他不做將軍,是個普通的兵又怎麼樣,咱們配不上人家了,二郎這樣的人,怎麼會娶一個瘸子。
「她那點心思以爲藏得住,我想着就讓她折騰吧,這麼多年了,不見二郎一面她不會死心,但我沒想到,見到了人,她不僅心死了,連人也撐不住了。」

-9-
我給裴二叔寫了信。
問他近來可好,可還有空回雲安縣?
我知道他很忙,長安軍營的軍火走私案,牽連甚廣,連康王殿下都扯了進來。
京內官場遭到大清洗。
而裴二郎作爲新赴任的武官,底子乾淨,毫無疑問地趕上了好時候,直接升了二品。
短時間內,他是沒辦法回來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阿香的身子越來越差,我終於急了。
拿着自己新裁的衣裳,拎着燉了好久的雞湯,帶着小桃去了趙大叔家。
小桃不知道具體發生ţũⁿ了什麼,到了屋裏就嚷嚷:「阿香姐姐,不就是個男的嚜,你要學學我們村的吳寡婦,得不到就閹了他。」
我:……
阿香氣色實在差,忍不住抿脣笑,也是面容憔悴枯槁。
我拿出那件浮光錦的新衣遞給她:「好看吧,我特意選的碧霞色,穿上跟披了雲彩一樣,你快試試,穿好了喝碗雞湯,咱們去州橋轉轉,晚上有燈會呢。」
「不去了,我渾身沒勁,實在起不來。」
「阿香……」
「玉娘,這衣裳真好看,可惜我出不了門,你能穿了給我瞧瞧嗎?」
阿香聲音輕柔,眼神顯得空落落的,我忍不住嗔她:「出不了門就留着以後穿,有的是機會,你先把雞湯喝了。」
「我喝不下,心慌得厲害,真的,我也想喝,也知道我爹難受,可我好像真的不成了,玉娘,我不想死,可我撐不住……」
從阿香家出來,我眼淚就沒斷過。
在她的要求下,我穿了那件碧霞色的浮光錦裙,她說頭髮散下來纔好看,我這個多年的寡婦,就重新用簪子挽了髻,長髮大都披散下來,垂落至腰際。
阿香說,玉娘,你真好看,眼睛好看,嘴巴也好看,像把雲彩披在了身上,你今晚去幫我看看州橋的燈會好不好……
她好像撐不過今晚了。
我邊走邊哭,在街上穿過人羣,眼淚洶湧。
小桃從一開始的聒噪,也變得開始緊張:「嫂子,你哭什麼?阿香姐姐要死了嗎,她方纔說的難道都是遺言?」
然後,我們倆就一起邊走邊哭,邊哭邊走。
街上人羣紛紛回顧,議論不止。
我和小桃從縣城大街拐進獅子巷。
從獅子巷走向南州橋。
天色漸晚,街上的花燈開始點燃。
淚眼矇矓間,走到了豆花鋪子,我竟然產生了幻覺,看到裴二叔站在鋪子門口,穿了件墨色鑲銀邊的流雲紋勁裝,腰身緊實,身如玉樹。
然後他朝我們抬眸看了一眼,愣住。
「那不是我二哥嗎?他怎麼回來了?」小桃邊哭邊問我。
「不,不知道啊,他怎麼回來了?」我邊哭邊回答。
接着我反應過來,放聲大哭,哇哇哇地朝他跑去。
衝勁太大,直接一頭撞到了他懷裏,激動得語無倫次:「二叔,二叔可來了,你怎麼現在纔來,嗚嗚嗚。」
裴二郎穩住我的身子,先是用手握住我的肩頭,皺眉打量,然後用拇指抹了下我淚如泉湧的眼睛,聲音竟有幾分疼惜:「怎麼了,先別哭,眼睛都哭腫了。」
待到我抽泣着告訴他事情原委,並拉着他轉身去趙大叔家,身後傳來小桃更加嘹亮的哭聲——
「哇哇哇,原來阿香姐姐得不到的人是我哥啊……」
……
從趙大叔家出來,我已經情緒十分穩定。
不知裴二郎在屋子裏跟阿香說了什麼,出來的時候,他臉色便不太好看。
回鋪子的路上我問他:「二叔,你怎麼了,阿香沒事吧?」ƭű⁽
他抿了下脣,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沒事。」
「沒事就好,她這是心病,淤堵不通,大夫說還需心藥來醫……」
「寫信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就是爲這事?」裴二郎突然打斷我的話。
「是啊,我都快急死了。」
「是嗎?」
他突然停下腳步,眸子黑沉沉地看着我,冷笑一聲:「我不一樣,我快蠢死了。」
我愣了下,不知他什麼意思,也覺得匪夷所思,他這樣的大將軍,怎會說出這樣奇怪的話?
「你,你怎麼會蠢,你可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你要是蠢,聖上也不會要你。」
「嘶……」
裴二郎輕嘶了一聲,似乎隱忍着什麼情緒,對上我不明所以又忐忑不安的眼睛。
「二叔,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忽又笑了——
「沒有,這是你新裁的衣裳?」
「嗯嗯,一百兩銀子纔買了三匹布,太貴了。」
畢竟是花他銀子買的,我頗是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在意,聲音低沉含笑:「不貴,物超所值,很好看。」
「是吧,我也覺得好看,可我還是肉疼得不行,臨了又跟那掌櫃還價,多拿了他一匹上好的素絹布,他還不樂意……」
我挺高興,想跟他仔細講講佔便宜的過程,一抬頭,看到他漆黑的眼睛,眼底蘊含着細碎的光,突然心裏有點慌。
他方纔說什麼來着,很好看。
「二,二叔,天不早了,咱們趕緊回鋪子看看太母吧。」
「不急,我方纔看過她了,精神很好,手勁也很大。」
「……她又用柺杖打你了?」
「嗯。」
「……」
完了,我好像比之前更慌了。
一路走回鋪子,獅子巷至州橋,青石板路向前伸展,兩側花燈高懸,一派通明。
州橋附近更是熱鬧。
花燈琳琅,笙鼓鼎沸,還有秦樓的妓子在河上畫舫裏彈琵琶。
裴二郎回來得很巧,今日有花燈會。
到了鋪子門口,也沒有回去,他說多年未逛過燈會了,讓我帶他去橋西走一走。
我道要回去照看下太母,他說有小桃在,不用擔心。
然後就這麼靜靜地看着我,挺拔的鼻樑與劍眉,像是險峻的峯。
這人向來是不容抗拒的,我於是訕笑兩聲,走在前面爲他引路。
街邊還買了一盞兔子燈。
人流鼎沸,我在前,他在後。
手中的兔子燈燃着一團光芒。
大概是我穿了件極耀眼的衣裳,一路很多人看我,連同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實在令我心慌,然後一個不小心崴了一腳。
裴二郎適時地伸出手扶住了我,人流之中我們倆擠到了橋邊,他關切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疼嗎,我揹你。」
「啊?不用,二叔扶我一下即可。」
燈會沒逛完,那只有力的大手,就這麼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回了豆花鋪子。
好巧不巧地,看到了等在門口的秀才。
陳秀才隔着老遠看我瘸了腿,緊張地走來,慌道:「玉娘,你怎麼了?」
「沒事,崴到了腳而已。」
他伸出了手,似是想從裴二郎手中把我接過來。
這舉止有些僭越,果不其然,裴二郎面色沉了下來,看着秀才,眸子冷冷。
我心裏一緊,立刻道:「秀才,這是我家二叔,今日剛從京中回來。」
秀才自然是知道他的,只是沒有正式打過照面而已,他是個溫文有禮的人,屈身朝裴二郎行了個揖禮——
「裴將軍。」
裴二郎沒說話,依舊靜靜地看着他,一點面子也沒給。
我有些尷尬,又道:「二叔,秀才公原是咱們小桃的教書先生,如今考過了鄉試,三月裏他就要入京趕考了。」
他終於有了反應,神情依舊淡漠,「春闈應在二月,爲何三月裏纔去京中?」
秀才忙道:「原是在二月的,今年年關朝中多事,聖上前不久下旨將殿試改到了五月裏。」
朝中多事,想來便是那樁軍火案鬧的了。
裴二郎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我接着道:「三月春闈也應準備出發了,東西可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該帶的都帶了,鄉試時正值天寒,如今已然回暖,護膝便不再帶去了,玉娘做的那隻黑羔毛袋墊甚好,我帶上了,考試時可放在凳子上……」
「那個,秀才你先回去吧,我站着有些累,今日不多聊了。」
「哦哦,好,那你記得敷下腳,不然明天走不成路了。」
秀才依依不捨地朝我們揖禮離開,三步兩回頭。
我也不知爲何,心裏直髮虛,沒敢再去看裴二郎,耷拉着腦袋,被他攙扶着回了二樓房間。
進了屋子,不用再面對裴二郎,頓時鬆了口氣。
方纔之舉,並不是秀才僭越,而是在他考上舉人之後,已經同我商議過,想在進京趕考之前,將我們二人的事給定下。
所謂的定下,自然是要告訴裴家人。
所謂的裴家人,自然是裴二郎了。
放妻書他早就籤給我了,我要嫁給秀才,沒什麼於理不合的。
只是名義上到底是他家寡嫂,相伴多年,該跟他商榷一下。
他今日回了雲安縣,正是機會。
可是我不知爲何心裏發虛,總覺得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
這麼一想,又不太舒服,沒偷沒搶,有什麼不光彩的,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大將軍家的寡嫂不想守節,一點也不丟人。
更何況,我感覺裴二郎這次回來,總顯得怪怪的,讓人心裏沒底。
我下定決心,明日見了他,就跟他說這件事。

-10-
正想着,房門突然被人敲了下,我忙道:「誰?」
「我。」
「二叔,何事?」
「我拿了藥酒,你把腳敷一下。」
「哦,好。」
我瘸着腳走去開了門,看到站在門外的裴二郎,從他手裏接過了藥瓶,心裏琢磨着要不趁這個機會現在就跟他說一下秀才的事。
於是開口道:「二叔,有件事……」
剛說了幾個字,突然發覺不太對,裴二郎穿戴整齊,手握佩劍,似是要出門的樣子。
「二叔要出門?」
「嗯。」
「去哪兒?」
「江州縣。」
「怎麼剛來就要走。」
「這趟出來本就是爲了公事,只是恰好途徑洮州來看你們一眼。」
「天都那麼晚了,二叔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你剛纔要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要緊事,等你回來再說吧。」
裴二郎環臂握劍,身材高挺,氣息凌人,眼睛落在我身上,輕笑一聲,「我倒是有樁要緊事要問你,先前拿給我的護膝和口袋墊,是做給旁人的?」
「……是。」
「爲何要給他做那些?想清楚再說。」他聲音沉下,面露不悅。
我結結巴巴地解釋:「秀才,秀才人很好,以前幫過我,在私塾待小桃也不錯,而且,而且人家無父無母,上次因爲風寒耽誤了考試,所以我才,所以我才……」
「下不爲例,以後不許再做給他。」
他皺起了眉頭,面容依舊冷着,聲音卻已經軟了幾分。
遲鈍如我,似乎終於反應過來,二郎待我,有些奇怪。
心下生出恐慌,我忙道:「不是,二叔,我有話想跟你說。」
「不急,等我回來,我也有話跟你說。」
……
他這一走,又是一個月。
秀才沒幾天也走了,入京趕考。
臨走前他問我:「玉娘,你可跟家中二叔說了咱倆的事?」
「……還沒,這次等他回來就說。」
我有些慌,但秀才沒察覺,自顧自道:「我感覺裴將軍似乎不喜歡我,但你放心,待我這次考取功名,興許能令他高看一眼。」
「那你,好好考。」
「嗯,我會的。」
阿香近來身子好了許多,已經能夠出門走動,來鋪子裏幫忙了。
不過店裏新來的那小夥計,看到她動手就搶着幹活,什麼也不讓她做。
我有些好奇裴二郎跟她說了什麼,忍不住問他,她說他倒也沒說什麼,只是看着她淡淡道,當初我救你,是希望你活下去,爲你自己活,而不是把指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阿香還苦笑道:「玉娘,你家二叔說話真的太狠了,他還說如果料到我今日這樣,當初便不該救我,反正是要死的,多活這些年做什麼。
「我突然就哭了,哭完之後好受多了,心裏竟然不堵了……」
她是不堵了,該我堵了。
心神不寧了一段時日,連小桃也察覺我不對勁,開口問我:「嫂子,你心裏也有得不到的人了嗎?」
我:……
三月初春,晚些時候天還很冷。
這日窗外下了雨,臨睡前我關了門窗,躺在被子裏裹緊了自己。
夜已深,睡得迷迷糊糊時,忽然一陣涼意襲來,夾雜着雨水的溼漉,似是滴落在我臉上。
我猛然驚醒,嚇得失了魂,當即大叫起來。
牀邊那人卻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耳邊道:「別怕,是我。」
裴二郎離開一個月後,復又歸來。
只是走的是窗戶,不是門。
黑暗之中,我聲音顫抖,含着哭腔:「二叔?」
「嗯。」
「你嚇死我了!嗚嗚。」
他表示歉意後,安撫了下我的情緒,然後讓我即刻穿衣出門,去距離雲安縣數百里的郊外涼亭,接一位身穿絳紫衣袍的蕭姓公子。
「現,現在?」
「嗯,現在,馬車爲你準備好了,在鋪子門口。」
「哦,好,那我現在就去。」
待我穿好衣服出門,他已經在門口等着了,什麼也沒說,遞給我一把雨傘和大氅,溫聲道:「別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你只需去這一趟即可,不會有危險。」
我其實不懂他在做什麼,但他是將軍,做的事必然是該做的,我一個沒什麼能耐的婦人,聽他的話即可。
於是雨夜之中,天氣陰寒,我提裙上車,對他道:「二叔放心,我一定把人接來。」
裴二郎點頭笑了笑。
然後深更半夜,趕了兩個時辰的路,終於接回了那位紫袍貴公子。
見他時,他孤身一人在郊外涼亭,天還下着雨,荒野無人,他接過我手中的大氅披在身上,雖冷得臉有些白,身上的氣勢卻依舊懾人。
「裴將軍何在?」
我依照二郎的囑託,什麼也沒說,只道:「公子待會便知,快跟民婦走吧。」
「娘子是裴將軍什麼人?」
「民婦是他家中寡嫂。」
蕭公子還挺謹慎,問完之後方纔上了車,一路回了雲安縣城。
馬車拐入獅子巷,到了鋪子門口,已經是丑時了,聽得到幾聲雞鳴。
我想了想,在門口掛了歇業的牌子。
將人領到二樓,推開房間,我剛說一句:「二叔,貴客到了。」
突然變了臉,大驚失色地衝了過去:「二叔!二叔你怎麼了?」
裴二郎正在屋內,只是渾身是血地昏迷在了牀畔,一隻手耷拉着,受傷的臂膀源源不斷地流出血來,淌了一地。
我直接嚇哭了,捧着他的臉,顫抖着用手拍他:「怎麼回事?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二叔,你別嚇我。」
「快去請大夫,他傷得很重。」
那位冷靜自持的蕭公子,一面有條不紊地吩咐着我,一面上前接過倒在牀邊的二郎,按壓他的傷口。
大夫匆匆而來。
止血,絞開衣物,發現傷口不止一處,後腰處還有一道很深的口子。
裴二郎過了兩三個時辰,才慢慢醒來。
因失血過多,脣色有些白,臉也白。
然他看到那位蕭公子,開口便是:「太子殿下,臣無能,讓您受驚了。」
果然,這人非富即貴,只是萬沒想到,他竟是當今太子。
以我這等草民出身,生活在市井之中,該是這輩子也沒想過還能見到這等人物。
國之儲君。
我有些手抖,趕忙跪在了地上。
太子笑了下,看上去十分和善:「薛娘子對孤有恩,不必多禮,起來吧。」
「殿下折煞民婦了,民婦愧不敢當。」
我忐忑地起身,眼看着他們似乎還有話說,於是退下去沏了茶。
待到茶水沏好,端站在房門外,我隱約聽了個大概事件。
年關那樁販賣軍火案,牽連出一系列貪污受賄及謀逆案件。
太子奉命南下查案,聖上指派了裴將軍跟隨。
結果剛查出一些眉目,就有大批刺客上門,欲誅殺當朝太子殿下。
一路逃亡。
到了洮州郡,又遇一場廝殺,裴意不惜以自己爲靶子引開殺手,並與太子約定,在距離雲安縣城數百里之外的涼亭匯合。
太子已經在那裏等了他兩天。
劫後餘生,貴爲太子,也不免唏噓慶幸。
太子感念裴意護主,開口卻道:「裴將軍可知那些刺客的來歷?」
裴二郎默了一默,「江都提轄,幽州刺史,皆聽命於康王殿下。」
「孤知道,馮繼儒對你有提攜之恩,康王勢力盤踞,朝黨紛爭,你乃新任職的朝廷大員,定不願捲入其中。」
「殿下,臣只站天子。」
「何爲天子。」
「正統即天子。」
「哈哈哈,好你個裴意。」
「殿下放心,臣已將那幫刺客全部誅殺,並支會了洮州郡撫臺大人,韓英也正率人趕來護駕,殿下擇日便可平安回京。」
幾日後,太子殿下被護送回京。
裴二郎因身上負傷,留在了雲安縣城養着。
每日爲他換藥的人,定然是我。
屋內燭臺輕晃,因傷在了肩背和後腰,他僅着了條褲子。
常年習武征戰之人,體格健碩,身上肌肉結實,線條流暢,寬背挺直,至緊實蜂腰,沒入褲中。
只是上面大大小小的舊傷新傷,尤爲扎眼。
他坐姿端正,我小心翼翼地爲他換藥,每次都心驚於猙獰的傷痕,下手變得更輕,更慢。
手指無可避免地觸碰在他肩背、腰際。
他偶爾身體輕顫,我便以爲是弄疼了他,緊張道:「疼嗎?」
他便又坐得挺直,「不疼。」
我嘆息一聲,心裏同時又感到奇怪,問道:「那日我去接人時,二叔分明還好端端的,怎麼我們一回來,你就受了那麼重的傷,難不成我走後鋪子裏來了刺客?」
他聞言隱約笑了一聲:「沒有。」
「那這傷?」
他沒有說話,側目靜靜地看着我,我卻從那目光中,感覺到了一絲涼意:「你故意的?」
「算是吧。」
「爲何,你不要命了,怎能對自己下如此狠手?」
我又急又氣,忍不住捶了下他,「天大的事,也不能下這麼重的手呀,萬一有個好歹,你連命都沒了。」
「嫂嫂心疼了?」
我這廂急得呼吸緊促,他倒是雲淡風輕,眸子靜默地看着我,冷不丁地問了這麼一句。
呼吸一滯,我感覺心跳慢了半拍。
「當,當然,我是你嫂子,自然是怕你出事的。」
「那,臉紅什麼?」
原本就滾燙的面頰,愈發火辣,像是有什麼禁忌正在破口而出。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我,黑沉的眼睛,像是直直看到人心裏,眼底波濤翻湧。
我慌得不成樣子,趕忙伸出手,捂在了左臉上,嗔怒道:「二郎,你莫要胡言亂語。」
未曾料想,他竟也伸出一隻手,徑直握住我捂臉的那隻手。
大手粗糲而滾燙,像是着了火一般,從手開始燒起,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
他眸子隱晦地看着我,情緒湧出,聲音喑啞,低沉道:「玉娘……」
我頓時慌紅了眼,聲音顫抖:「二叔!」
「二叔,我有事要同你商議,上次你見過的秀才,多年來對我頗多照顧,你也知道,我與你哥剛成婚他便去了,這麼多年操持,我如今已經二十有一了,覺得秀才人不錯,想嫁給他。
「二叔放心,秀才說了,成了親咱們還是一家人,我可以繼續做營生,還能照顧小姑……
「日後你在京中安頓好了,可以將太母和小姑帶去,若是她們不想去,繼續跟我生活也是可以的,怎麼着都成。」
越說越慌,越說越亂,裴二郎的手似乎抖了下,繼而收了回去,眼睛有些紅,面上表情愈發地冷了。
「嫂嫂可想清楚了。」
「清楚了。」
「好,你等着。」

-11-
裴二郎一句「你等着」,讓我害怕了好幾日。
雖不明白「你等着」具體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他那日咬牙切齒,是極爲惱怒的。
後來我與他都沒再說話。
每天照常給他換藥,傷口日復一日地好了,他的臉卻日復一日地冷了。
我低頭爲他換藥,纏着腰上的繃帶,總感覺他在看我。
一抬頭,果不其然就對上了那雙鋒銳深沉的眼睛。
「二,二叔的傷快好了。」我結巴道。
「嗯,快好了。」他盯着我,意味深長。
每次都是慌不擇路地從他房內逃出來。
小桃見了一臉茫然:「嫂子,我哥不行了嗎,你臉這麼白。」
「裴小桃!」
我壓住聲音,唯恐被房內的人聽到,嗔怒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我不說話可不就成了啞巴。」
「你沒事做是吧,去廚房燒竈,我待會熬滷湯。」
「嗚嗚嗚,好。」
……
傍晚鋪子沒了人,我準備了滷料,在後院一陣忙活。
待到將鍋端到了竈上,還沒見小桃過來,不由得嘟囔一句:「小騙子,又跑開了。」
然後準備自己燒竈。
正拿起火鐮子生火,幾下沒點起來,忽聽門口傳來低沉之音——
「我來吧。」
手一抖,抬頭果然看到裴二郎倚在門旁。
他已然是好得差不多了,穿了件白色單衣,身軀挺拔,環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的手抖得更厲害。
放下火鐮子,結巴道:「那,那二叔來吧,我去把盆裏幾件衣服洗了。」
說罷,趕忙起身,低着頭也不敢看他,慌慌張張地想走出廚房。
還未走到門前,突然門被關上了,裴二郎像一堵牆似的,堵在了我面前。
我撞倒了他身上,差點沒站穩,被他一把扶住腰。
二郎生得高大,我的頭纔到他肩臂。
人在他懷裏,男人身上凌冽的氣息,夾雜着藥草的香味,縈繞在我鼻尖。
他低頭看我,附身在我耳邊輕笑:「你出得去?」
「二郎,你放開。」
我又羞又惱,眼睛瞪着他,臉紅到了耳畔。
他眼神微動,並未鬆開手,反而我腰身一緊,整個人直接被他單手抱起來,上前一步,坐在了不高不低的竈臺上。
一隻手還緊緊攬着我的腰,另一隻手也跟了上來,撫摸我的臉頰。
掙脫不開,我怒道:「裴意!你瘋了!放我下來。」
粗糲的手掌觸碰在我臉上,他眸光深沉似海,接着又柔軟起來,眼底氤氳着層霧氣,在我耳邊低聲哄道——
「想嫁人了?我比那秀才強多了,你試試……」
一句話,驚得我全身發麻,身子跟着顫抖起來:「二郎,我是你嫂子。」
「嗯,我知道。」
「兄死叔就嫂,要判絞刑的。」
我的臉很白,聲音怕得哆嗦,他冷不丁地笑了,一隻手摩挲我的耳朵:「在擔心這個?」
按照歷朝歷代傳下來的律令,兄死叔就嫂,是不遵禮法的。
雖然市井之中,這種事並不少見,守着條這樣的規矩,倒也沒見真的把誰判了絞刑。
可是那是因爲大家是平民百姓。
裴二郎不同,他如今是京官,二品大員,皇帝眼前的人,一舉一動都在世光之下。
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樓塌了。
他好不容易,從戰場廝殺中走來,歷經血雨腥風,站在了高位。
若因爲此事被拉了下來,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我是死也難辭其咎。
恐慌蔓延開來,眼淚奪眶而出。
「不行,我們不行,誰都可以,就我們倆不成。」
我連連搖頭,他眼神一軟,低低地笑了,聲音柔軟:「我只問你想不想嫁給我,只要你想,什麼都無需你來擔憂。」
他目光堅定,含着某種不容抗拒也不容撒謊的引向,我咬着脣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已經答應了嫁給秀才,唔……」
話未說完,腰間那隻手突然收緊,他吻上我的脣,霸道又強勢。
掙扎不開,心都要跳了出來,我直接身子癱軟,倒在了他懷裏。
良久,他呼吸緊促地放開我,我喘息不過,渾身的力氣一點也使不上來,在他懷裏動彈不得。
「方纔我沒聽到,再告訴我一次,你要嫁給誰,想清楚了再說。」
他啞着嗓子,盯着我紅腫的脣,看我的眼神彷彿泛着綠光的狼。
我哭了:「嫁你,我想嫁你,二郎,你饒了我吧。」
終於滿意了,他勾了勾嘴角,將我抱在懷裏:「你自己說的,可不能反悔。」
鬧了這麼一場,我面紅耳赤,推開了他,只想快點走出廚房。
結果那扇被關上的門,怎麼也打不開了。
看情形,應是從外面鎖上了。
我目瞪口呆,回頭看向裴二郎。
他挑了挑眉:「不關我的事。」
……
待小桃回來,將我們從廚房解救出來,我低着頭匆匆跑上了樓。
聽到小桃疑惑道:「咦,誰把你們鎖起來的?」
身後同時傳來裴二郎的低笑聲:「太母人呢?」
「門口曬太陽呢。」
「我去幫她捶捶肩。」
……
半年後,裴家的豆花鋪子轉手給了趙大叔和阿香。
那些什麼三合油的方子,滷湯祕方,也都教給了她。
裴二郎從京中回來,接我們過去。
東西收拾好了,正要離開,姑姐裴梅不知聽到了什麼風聲,急匆匆地領着她女兒鄄娘趕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二郎,姐姐求你,你把鄄娘帶走吧,把她也帶去,今後再不要回來了。」
鄄娘年方九歲,抹着眼淚不停地哭,露出的胳膊上有瘀青打痕。
裴梅在朱家的日子不好過,當然也有裴二郎的原因。
想來是朱家早就認清,裴二郎根本不在意這個姐姐,他們也從她這裏撈不到任何好處。
尤其是上次被二郎訓斥一頓,朱公子丟了面子。
裴梅僅有鄄娘一個女兒,朱公子卻有兩房妾,每個都生了一兒一女。
她自然也是性子倔的,自己可以受盡了婆母的罵,弟媳的嘲諷,丈夫的凌辱。
可是她捨不得鄄娘也過這樣的日子。
然而裴二郎一向是個心狠的人。
他目光掃過鄄娘,全然沒有半點溫度。
鄄娘嚇得後退一步。
我倒也做不得他的主,畢竟這是他們姐弟之間的事。
果然,二郎緩緩道:「我事務繁忙,顧不得照顧家中。」
已上馬車的太母,隔着簾布,似是看到了鄄娘,突然顫巍巍地喚了一聲——
「大丫。」
二郎神情怔了怔,我拽了拽他的衣袖:「我不忙,我可以照顧家中。」
他低頭看我一眼,眼中皆是笑意:「好。」
回京路上我便一直在想,秀才自從入京趕考,彷彿失蹤了一般,半點消息也沒了。
問了裴二郎,他又是一聲輕笑:「總會見到的。」
直到在京中見到了被榜前捉婿,已經成了禮部侍郎女婿的秀才,我才呆了一呆。
據說,那媒還是裴將軍保的。
秀才兩眼通紅,看着我嘴脣囁嚅,卻什麼也沒說。
他興許是以爲我怨他。
殊不知我怨的是裴二郎。
當晚,我捶了他一下又一下:「你怎麼,幹這種事呢。」
他捏着我的下巴,喘息道:「專心些,不準想別的男人,即便是我做的,他若沒有那個心,誰還能按着他的頭入洞房。」
……
秀才成親了,當初毅然決然要上京的吳寡婦也成親了,肚裏都有娃娃了,韓小將整天忙前忙後的跟着伺候。
對此小桃還有些幽怨:「這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也是來京中成親的。
太子做保,皇后指婚。
當今皇后,非說我長得像極了她已逝的小妹,一見如故,抹了幾滴眼淚,便收我爲了義妹,還改了她孃家的姓,叫邵玉。
從此之後,薛玉那個名字,只存在於遠處的洮州郡雲安縣了。
京中二品大員,武衛將軍裴意,下朝爲妻子畫眉,一本正經的眼睛裏,彷彿藏着整個盎然春景。
我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脫口道:「你是故意的。」
「嗯?」
他抬起我的下巴,凝視着我,勾了勾脣角:「夫人什麼意思?」
「你早就盯上了我。」
「嗯。」
「什麼時候開始算計我的?」
「乖,晚上告訴你。」
窗外玉蘭開得甚好,青白片片,清香襲人。
我使勁用手捶他,他反握住我的手,低笑一聲:「力氣越來越大了,甚好。」
(正文完)
【番外:裴意篇】
裴意自幼便知,自己在家是不被重視的。
太母疼姐姐,而大哥從出生起便身子不好,爹孃噓寒問暖,都是圍着他轉。
他十三歲到了疆北軍營,混跡在一幫年齡比他大許多的軍中糙漢之中,聽他們罵人,看他們打架,張嘴就是葷話。
而他是被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那個。
新兵蛋子,不聽話,還會被狠踹一腳。
他身子骨一向結實,唯獨到了軍營第二年,來勢洶洶的生了一場病。
可能是長久以來的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凍的。
然後他昏昏沉沉的躺着,夢到了很多幼年之事。
家裏在開鋪子之前,其實生活很拮据。
姐姐偏是個愛顯擺的,什麼東西都想要好的。
大哥還讀了私塾,少不得花錢。
他也想讀書,有次跟爹說了,爹卻說:「讀書有什麼用,爹以後把鋪子傳給你,你安心來跟爹學做豆花,以後這些家當都是你的。」
讀書怎會沒用?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還是大哥親口告訴他的。
他又想起幼時,家裏煮了芋根。
很香也很甜,他喫完了一個,還想伸手再拿,娘直接給端走了。
「別喫了,留給你哥哥讀書時餓了喫吧。」
明明還有大半碗。
而太母會趁娘不注意,偷偷的拿一個遞給姐姐。
裴意少年時做過不少荒唐事。
索性覺得家裏是沒人在乎他的,玩的再瘋再野,誰也別想管他。
但其實他錯了,那個一心想把鋪子交到他手裏的裴長順,似乎還在乎他。
什麼時候感覺到的呢?
是他殺了人,回家坦白,裴長順大哭:「我的兒啊,你這是讓爹去死啊。」
散了大半家財,他被送去了軍營。
連爹死的時候,都沒能回去。
後來第一次歸家,是娘寫了信給他。
大哥要成親了。
他第一次見到薛玉,十五歲的姑娘,穿着粗布糙衣,烏油油的頭髮,眼睛特別大。
是很耐看的女孩子。
她特別勤快,連他的裏衣襲褲也一併拿去洗。
還圈菜園,養雞,院門口種花。
做出來的飯也很香很好喫。
剁雞食時,她一邊被妹妹小桃勾着脖子,一邊唱歌哄她。
裴意立在門前,看着小桃扒拉她,也聽她唱歌。
突然覺得家裏的院子好像有了生機。
同時也覺得不公平,娘惦記着給大哥娶媳婦,怎麼沒想過給他娶個媳婦。
明明,他也已經十七了。
他替大哥拜了堂,把薛玉娶了。
然而大哥還是去了,那姑娘白着臉,端着藥碗站在屋內,手足無措的樣子突然讓他覺得很可憐。
剛結婚就成了寡婦。
然而人各有命。
他回了軍營,投入到日復一日的巡營,訓練,被邊疆的風吹得人也寒心也寒。
胡蠻子每年冬天都虎視眈眈的想來掠奪一番。
他來這裏五年,見過打仗,也見過死人。
他還記得初到軍營,那些張口閉口髒話葷話的糙漢,在看到他拿着長矛往前衝時,惡狠狠的將他推到了後面——
「毛都沒長全呢,逞什麼能。」
然後曾經踹過他的漢子,死在了胡人刀下。
……
年少時的好勇鬥狠,其實是很可笑的。
軍師先生告訴他,那些不是能耐,好男兒的肩,扛得起家,也扛得起國。
大哥死後半年,娘也跟着去了。
而他到了七月裏才收到了信。
突然心涼的厲害。
家中年邁的太母,稚嫩的小妹,全部都得指望他了。
他再次告假歸家,站在村口時,已經滿目蒼夷。
薛玉會走,是意料之中。
ẗůₚ大哥逝世的時候就已經說了,籤放妻書給她。
她已經守了一年,仁至義盡。
裴意生平第一次覺得無措。
他是要回軍營的,太母和小妹如何安置,成了最頭痛的。
姐姐裴梅自娘死後,奔完喪連面也不敢露,像是生怕賴上了她。
對於這個姐姐,她的自私,涼薄,虛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尚在縣城賣豆花時,她就鐵了心要嫁進富貴窩,矯揉造作迷的朱家公子非她不娶。
朱家那種地方,若執意送去,焉能有太母和小桃的好活路。
裴意在廚房給太母和妹妹做飯,竈火燒的很旺,而他根本就沒表面那麼淡定,荒蕪得厲害。
直到,薛玉折返而來,喚了他一聲Ṫū₌二叔。
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有救了。
「二叔意下如何?」
「好。」
那個好字,他說出口的時候,已然啞了喉嚨。
她不走了,這樣年輕,就要把大好青春耽擱在他們裴家。
裴意後來回了軍營。
發了軍餉,每月只留一貫錢,全都寄回家中。
算起來,這已經是他在軍中的第七個年頭了。
從一個桀驁不馴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到見慣了生死和殺戮的裴校尉。
人人都贊他年紀輕輕就做了校尉。
只有他知道,他夠狠,是因爲想出人頭地。
在軍營之中,雖說很少花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開銷。
尤其是身爲校尉,少不得被那幫部將賴一頓酒。
可人人都知道,他手頭拮据。
光條漢子沒有家裏人寄冬衣,又嫌軍中的不暖和,有的會去平城縣裏花銀子買。
只有他,沒買過,也沒錢買。
他總是想,那個姑娘把大好青春都耽擱在他們裴家了,他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家裏那三個女人。
薛玉第一次寄信過來的時候,他心裏又有些慌。
這些年,家中總是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然而打開一看,他笑了。
她說想做營生,還問他豆花方子。
沒人比裴意更清楚家中的豆花祕方了,裴老爹當初是打算把鋪子給他的。
他沒有絲毫猶豫,回信告訴了她。
也沒忽略她在信的最後,寫了這麼一句——
邊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體,盼平安歸家。
盼平安歸家……
那個家,很長時間他都忘了還是自己的家。
半年後,薛玉又來了信,她說鋪子已經開始盈利了,二叔不用再寄錢過來,軍中開銷,莫要苦了自己。
從前從未覺得苦,直到邊疆戰役打起,朝廷調兵遣將,軍營衆人忙進忙出,忽有軍差叫住他,說家裏給寄了禦寒衣物。
裴意愣住,第一反應竟覺得是在做夢。
自十三歲出來當兵,他何曾收到過家裏寄來的禦寒衣物。
哪怕僅是一雙護膝。
沒有穿過褻裘,竟不知裘皮的裏衣是這樣暖和,領口裏面都縫着綿密的毛。
護膝竟還有這樣又輕又暖的樣式。
年輕的校尉,突然覺得眼眶很熱,以前都是這麼過來的,從未覺得冷。
穿了褻裘才驚覺,不知自己從前是怎麼熬過來的。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每天都在死人,邊疆的風吹得人心腸又冷又硬。
薛玉的每一封信,他都收好放在了懷裏。
晚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那麼簡單的內容,卻讓他僵硬的心腸軟了又軟。
信裏,洮州郡雲安縣,有他們家的豆花鋪子。
鋪子裏有熱騰騰的豆花,鮮美的雞雜湯,可以加粉,還可以泡饃。
年邁的太母和淘氣的妹妹,在盼他平安歸家。
薛玉,也在盼他平安歸家。
薛玉,薛玉……
裴意將這個名字唸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尤爲好聽,連自己也沒發覺,嘴角噙了一抹笑。
直到韓英跳了起來:「裴意,你好像咱們營裏的王大德子,那小子半年前成的親,每次收到他媳婦的信,都笑的跟個傻狗一樣。」
裴意的笑凝結在脣角。
後來,他是怎麼想娶玉孃的呢。
戰場殺戮,見慣了生死。
被困麓山的時候,大雪紛飛,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
都是並肩作戰的兄弟,可他無能爲力。
他只能盡力喚醒他們,讓他們不要睡。
給他們講洮州郡雲安縣的豆花鋪子,將祖傳手藝,味道一絕。
還把薛玉的信拿出來念給他們聽。
天寒地凍,雪虐風饕,家裏人還在等着他們回去,喫一碗熱騰騰的豆花,喝一碗雞雜湯。
活着真難啊,有個年幼的小兵,才十五歲,他撐不住了,他對裴意道:「哥,我也想喫豆花。」
然後他死了,裴意哭了,眼淚凝結在臉上,風一吹,特別疼。
他突然無比想家,想喫那碗豆花,想太母,想妹妹,也想薛玉。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個念頭,如果能活着回去,就娶薛玉。
她是個寡婦,耽擱在了他們裴家,他有責任。
而他,似乎不能沒有她。
三年半的時候,終於打完了,此時他也成了人人口中手段狠絕的裴校尉。
裴意覺得自己挺可怕的。
幾千婦孺,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呢?
不殺,又不能放,留着既浪費糧食,又埋下隱患。
他記得那些胡蠻子的小孩,婦人,眼中的恨意,只盼喫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非我族類,必誅。
裴意做了整宿的夢,他夢到那些死去的胡人小孩纏着他,然後他逃到了一家豆花鋪子。
看到了薛玉在鋪子裏,抬頭衝他笑:「飯做好了,二叔來喫吧,待會要涼了。」
然後周遭突然變得安靜,他坐在薛玉面前,喫完了一碗豆花,哭了。
因屠殺戰俘一事,進京封賞時,皇上漏掉了他。
裴意沒有不甘,也沒有怨懟。
他竟覺得這樣也不錯。
卸甲歸田,回去商議一下,跟薛玉成家,他們可以共同經營家中的鋪子。
然而皇帝最後幡然醒悟,又詔了他入宮。
封了將軍不說,還要封家中寡嫂誥命。
裴意撩了下眼皮,不動聲色的拒絕了。
薛玉若得了誥命,他們此生再無可能。
裴意回了家,帶着韓英等人,一同歸去。
薛玉站在街上,也站在光下。
他想娶她,可他暫時不能說。
如今他成了將軍,娶了家中寡嫂,難免不爲世俗所容。
更重要的是,他怕嚇到薛玉。
從長計議,慢慢來,他對自己說。
薛玉待他是真好,分明不甚熟悉,可她像個溫柔的妻子,跟在他後面,接下他的甲衣,拿着他的軍靴。
她喋喋不休,說晚上再燒水洗澡,還說新做了衣服給他。
這場景,與他夢中的溫暖何其相似。
自回到家中,裴意的心腸總是軟了又軟。
他想,興許薛玉自己也不知道,她心裏也是有他的吧。
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一位妻子該爲丈夫做的事。
他知道自己住的是薛玉的房間,被褥下遺留的那件肚兜,她忘了。
而那件肚兜被他拿起,端看的面紅耳赤,心猿意馬。
赴宴飲酒,回來後薛玉幫他煮了茶,還說要爲他做新衣。
裴意藉口量尺碼,讓薛玉離他近了又近。
二人挨在一塊,他低頭聞到她頭髮上桂花油的香味,與他所住的房間一模一樣。
自回家之後,他在那屋內總是睡得無比安心。
半個月後,他因軍火販賣一案,回了華京。
忙的不可開交時,收到了薛玉的來信,問他什麼時候還能回雲安縣。
裴意笑了,心裏蔓延的喜悅充斥開來,果然,薛玉心裏也是有他的。
不想再等了。
他眯起眼睛,神情略顯陰沉。
太子去江州縣,他主動請纓。
此舉無異於直接得罪了馮繼儒與康王。
他需要站隊,爲他自己,也爲了玉娘。
太子被追殺,他引開刺客,全身而退。
笑話,十三歲當兵,邊疆戰場活下來的將軍,不能全身而退,豈不貽笑大方。
他故意晾着太子在涼亭等了兩天。
人只有經歷過大起大落,心緒不寧,纔會知曉活着的可貴。
纔會對來救自己的人,多幾分敬重。
薛玉便是他安排好的,當今太子的救命恩人。
有了這層關係,他再投個誠,日後太子保媒,皇后指婚,都是水到渠成。
裴意對自己夠狠,刺傷了自己。
可是看到玉娘忙前忙後,心疼的直落淚,他覺得再來兩刀也扛得住。
玉娘,你有所不知,我所做的一切,鋪好的路,一步步,都是爲了我們將來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裴意握住了她的手。
可他未曾想到,薛玉的反應如此之大。
她說她要嫁給秀才,並且二人是商議過的。
裴意一瞬間覺得失望,眼眶通紅,如墜冰窖。
她不喜歡他?
下了那麼大一盤棋,不惜以身犯險,又是欺君又是負傷的,結果她說她要嫁給秀才。
胸口疼,肩膀疼,腰也疼。
他發了狠,嫁給秀才?下輩子吧。
不,下輩子也不行。
……
傷好之後,逼着玉娘承認自己的心意,他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給秀才保了個媒。
秀才不願意?
呵呵,他有的是好手段。
最後將軍府裏,他在爲新婚妻子畫眉,窗外玉蘭花開,樹影綽綽。
玉娘不滿道:「什麼時候開始算計我的?」
裴意笑了,該從哪兒說起呢,她似乎一直未曾發覺,她丟了件肚兜。
那偷香竊玉的登徒子,打算晚上好好跟她坦白一番了。
玉娘,餘生漫長,世情涼薄,人間於我滿目蒼夷,唯獨見你,如遇春景。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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