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顏聽笙

夜涼如水,風月無邊。
聽笙來替客人送酒水時,恰是紅袖館裏生意最熱鬧的時候。
她埋着頭,儘量不讓人看見自己臉上的胎記,鮮紅色的血印,幾乎覆蓋了她­整個右半邊臉,醜陋不堪,乍一看,真會將人嚇到。
以前她就嚇壞過客人,油頭粉面的富商,喝得醉眼朦朧,一把抓住來送菜的她,剛要親下去,猛地看清後,怪叫一聲推開了她。
雅間笑聲四起,富商在朋友跟前失了面子,惱羞成怒,揚手就要甩她一大耳刮子,卻被人半路攔了下來,是館裏的老鴇及時趕到,笑得風韻猶存,又是斟酒又是賠罪,好不容易纔平了客人的怒火。
從此之後,聽笙就再沒在前廳出現過,只在後院掃地洗碗,做些雜務粗活。
她心裏明白,老鴇之所以替她解圍,並不是因爲她,而是純粹看在她母親的面子上。
聽笙的母親,叫冰娘,是紅袖館的第一美人,長盛不衰的絕色花魁。
館裏的姐妹都笑,冰娘怎麼會生下這樣一個女兒,活活應了戲文裏那句天妒紅顏。
冰娘氣得渾身發抖,回到屋裏,對着縮在角落裏怯生生的她,隨手將妝臺上的一面鏡子擲去,砸在她腳下,支離破碎。
「你死了纔算省心!」
聽笙知道,自己丟了母親的臉,母親嫌惡她也是正常的,從她有意識開始,母親就從未給過她好臉色。
她自小在妓館打雜做事,小小年紀卻已是看盡世間炎涼百態。
這一次,要不是交好的慧蘭生病了,她也不會硬着頭皮,代替慧蘭來送酒水。
臺上歌舞曼妙,臺下喝彩不斷,笑鬧聲此起彼伏,坐在中間,衆星捧月的俊秀公子,正是梁都四傑之一的趙小侯爺,趙鈺。
所謂梁都四傑,叫得頗有些諷刺意味,都是羣閒得發慌的王公貴族,紈絝子弟,比誰會玩,誰講義氣,誰最風流。
狐朋狗友般的圈子,整日尋歡作樂,其中風頭最盛的四個人,便得了這四傑的封號,自己洋洋得意,家中長輩卻是臉上無光,惱恨不已。
這小侯爺趙鈺,便是四傑之首,素有混世魔王之稱,成天領着他那羣跟班,到處廝混,鬧出些雞飛狗跳的事情。
趙鈺早就定下了一門婚事,未婚妻是門當戶對的珠瀾郡主,郡主嬌生慣養,刁蠻任性的程度與他不遑多讓,這樣的兩個禍害湊在一塊,人人私下都道,是月老積了件大功德。
但趙鈺顯然沒那麼傻,他壓根不願意娶那個母老虎進門,他跟郡主自小相識,吵到大打到大,說是青梅竹馬,卻毫不對盤,想都沒想過要娶回家當媳婦。
明日就是他與郡主大Ţű⁾婚的日子,他今夜特意叫上一幫子朋友,浩浩蕩蕩地來紅袖館包場,賞歌聽舞,左擁右抱,打定主意醉死在溫柔鄉里,不會去做那倒黴新郎。
正聽在興頭上呢,珠瀾郡主帶着人馬,氣勢洶洶地衝進來了。
趙鈺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早有所料,風聲都是他叫人傳出去的,他就是要在母老虎面前做一齣戲,好讓她知難而退。
果然,珠瀾郡主怒不可遏地一腳踢翻了桌子,一聲河東獅吼:
「趙鈺,你個烏龜王八蛋,明日還想不想成親了?」
趙鈺撓撓耳朵,面不改色:「小爺自然是不想和烏龜王八蛋成親的。」
話一出口,鬨堂大笑,趙鈺那羣狐朋狗友更是捂着肚子,笑得誇張不已。
珠瀾郡主臉色大變,操起手邊一個碟子就摔過去,嘴裏恨罵着,毫不顧形象地和趙鈺動起手來。
趙鈺本着不打女人的原則,左閃右躲,好不狼狽,眼角眉梢漸漸染了怒色。
聽笙也就在這時,埋頭端着酒水進來了。
還沒弄清眼前狀況,她的手就被人一把抓住,耳邊響起男子的怒吼:
「母老虎你給小爺聽着!」
趙鈺氣得臉都青了,越過滿地狼藉,拉着聽笙衝珠瀾郡主惡狠狠地道:
「小爺我就算是娶妓院裏一個打雜的下人,娶世上最卑賤的女人也不會娶你!」
聲音在紅袖館裏久久迴盪着,滿堂頓寂,聽笙身子一顫,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中,怯生生地抬起了頭……

(二)
所謂禍福難料,也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
聽笙被大紅花轎從紅袖館接走時,冰娘奮不顧身地奔了出來,隔着轎子拉住聽笙的手,煞白了一張臉。
直到此時,那雙美眸裏閃爍的淚光,才讓聽笙覺得這是生養她的孃親。
恍惚而不真切。
聽笙心頭驀暖,像拂過一片羽毛,溫柔中卻夾雜着大片的酸楚,她想安慰母親,一開口,卻紅了雙眼:
「娘,別哭,我……我這是過好日子去了,等安頓下來了,我就把娘接出來……」
說到最後,聲音哽咽得連自己也騙不過去了。
誰都知道,她嫁進趙家,不過是個笑話,怎麼還會有好日子過?
趙小侯爺的一句戲言,在梁都引起了軒然大波,珠瀾郡主的父親,陸相顏面盡失,咽不下這口氣,連夜登訪趙家,笑裏藏刀的三言兩語,不僅解除了婚約,更是逼得趙鈺無路可退,不得不娶了聽笙。
堂堂梁都四傑,家世顯赫的趙小侯爺,居然要娶妓院裏一個下賤的醜女進門,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
而聽笙的悲慘日子也正式開始。
如墜深淵,不見盡頭。
新婚第一夜,趙鈺就喝得醉醺醺的,直到半夜纔回來,她縮在牀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卻被人一把拉起,猛地驚醒。
紅燭搖曳間,她只看到一雙怒氣騰騰的眼眸,用嫌惡到極點的目光看着她:
「醜八怪,滾,給小爺滾!」
她顫慄着身子,還沒有開口,趙鈺已將她連拖帶推,粗暴地轟出了門。
她連鞋子都還沒來得及穿,披頭散髮,赤着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臉上還畫着可笑的新娘妝,本就可怖的一張臉更加似極了鬼魅。
夜間巡邏的僕人來來往往,好奇地打量她,竊竊私語,眸中是不加掩飾的譏笑與同情。
她抱緊雙肩,渾身哆嗦着,在冷風裏坐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聽笙就被攆到了趙府一處廢棄的雜物室裏,昏暗的小房間,即使整理過了,也透着撲鼻而來的腐朽之味,連一盞燈也沒有。
府中有些姿色的婢女,都偷偷幸災樂禍着,語帶嘲諷,烏鴉永遠都是烏鴉,怎麼可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說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聽笙在趙府的地位卻連個下人也不如。
自從在門外凍了那一夜後,聽笙就時常咳嗽,想是染上了風寒,天氣漸漸轉涼,她咳得也越發厲害,被衾卻依舊單薄,央了管家好幾次也沒有人來給她換。
病怏怏地躺在牀上,聽笙迷迷糊糊中,腦海裏又閃過了出嫁前,母親望着她的那雙淚眼。
前幾天她託府裏好心的廚娘帶了封信出去,信上什麼也沒提,字裏行間滿是知足,說自己在趙府喫得飽穿得暖,叫母親勿念云云。
雖是在紅袖館長大,但傍着冰娘,耳濡目染下,聽笙讀書識字,琴棋書畫,樣樣也是拿得出手的。
她天資聰穎,館裏的老鴇曾感嘆,若不是那張臉,聽笙也許就能繼承母親的花魁之名了。
可還好是那張臉。
這是醜陋的容顏帶給聽笙唯一慶幸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着,吱呀一聲,似乎有人推了門進來。
聽笙昏昏沉沉間,耳邊只聽到輪椅轉動的聲音,下一瞬,一隻微涼的手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她病得神志不清,還以爲是孃親見了信,這麼快就來探望她了,不由抓住那隻手,急切地問道:
「孃親……你是孃親嗎?」
那邊頓了頓,房裏不知何時繚繞起了一股藥草的清香,許久,男子溫聲開口:
「我是洛聞,且插梅花醉洛陽的洛,如是我聞的聞。」

(三)
洛聞,趙府的講席先生,坐着輪椅,戴着面具,學識淵博,醫術高明,背地裏卻有家丁稱他一聲醜八怪。
他幼時被火燒傷過,斷了腿,毀了容,一張臉溝壑縱橫,看了直讓人做噩夢,平日裏便都戴着面具。
當初聽笙剛嫁進來時,府裏有好事的下人紛紛玩笑,趙府又多了一個醜八怪,正好成雙成對了。
閒言碎語傳到聽笙耳中,卻並未放在心上,只對那位洛先生多了一絲好奇,卻沒想到,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了第一次接觸。
洛聞一日日煎好了藥送來,聽笙的病漸漸好轉,她從不問洛聞爲何待她如此好,她想,也許這就是同病相憐罷,只有身處其中者才能明白對方的苦楚。
不知不覺中,她把他當作了偌大的趙府裏,唯一能夠親近的人。
病好後,聽笙去了洛聞的小院,怯生生地開口:
「先生,我想跟你學醫。」
滿屋的藥草香中,洛聞的一雙眼眸漆黑明亮,透過面具含笑望向她,有過堂風吹來,聽笙無來由地就心跳加快,手腳侷促得不知往哪放。
還好洛聞很快就答覆了她,依舊是溫朗動聽的聲音:「你想學,我便教。」
就這樣,聽笙開始跟着洛聞學醫,朝夕相處,亦師亦友。
洛聞的小院種滿了竹子,風一陣,便發出颯颯清響,陽光透過枝葉細碎灑下,伴着藥香,叫人心神盪漾。
他手把手地教聽笙辨識各種藥材,肢體輕觸間,聽笙恍惚覺得,洛聞的手修長乾淨,指尖生着薄繭,帶着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彷彿很久以前,她就接觸過這雙總是微微泛涼的手。
趙鈺也不再隔三岔五地找聽笙的麻煩,只是偶爾在半路堵下她,靠着牆,斜暱着眼看向她肩頭挎着的藥箱,嗤之以鼻:
「你倒真跟那醜八怪混到一處去了,果然是物以類聚!」
聽笙埋下頭,不去搭理趙鈺,按住藥箱快步走過,她纔不會告訴趙鈺,先生有雙多麼好看的眼睛,就像天上璀璨的繁星,亮得醉人。
平靜的日子沒過去多久,趙鈺忽然有一天急匆匆地來了小院,不由分說地拉過聽笙,火急火燎就往前堂走去。
「一會兒少爺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反駁,聽到沒有?」
聽笙被拖得踉踉蹌蹌,洛聞一愣,也趕緊轉了輪椅跟上。
原來是珠瀾郡主來府中鬧事,專門來看趙鈺的笑話,言辭間飽含奚落,氣焰囂張:「如何,趙小侯爺,婚後生活可還美滿?」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乖乖娶了本小姐不就沒事了,落得現在成天對着個醜八怪,飯都喫不下吧。」
趙鈺摺扇一打,伸手攬過聽笙的腰,脣角一揚,露出白晃晃的牙齒:
「這您就錯了,千金難買我願意,小爺就願意娶個醜八怪,也比對着你這隻母老虎強,怎麼着了吧?」
珠瀾郡主被一噎,臉色立刻變了,趙鈺繼續摟緊聽笙,不緊不慢地道:
「至於婚後生活嘛……」他微眯了雙眼,忽然扭過頭,出其不意地在聽笙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聽笙一顫,臉上瞬間緋紅一片,愣在了趙鈺懷裏,一旁的洛聞更是呼吸一窒,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見底,兩隻手幾不可察地握緊了輪椅。
「郡主您瞧見了,我夫妻恩愛無比,只羨鴛鴦不羨仙,不勞您掛心了。若無別的事情,小爺這就不奉陪了,還得和夫人去聽戲。」
「您好走,不送。」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乾乾脆脆地打了珠瀾郡主一記清亮的耳光,把珠瀾郡主氣得摔門而出。
「趙鈺,你有種!」
人一走,趙鈺就忙不迭地撒了手,一把推開聽笙,拼命抹嘴巴,還連吐了幾口唾沫,像喫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鬼喊鬼叫的轉身就去找水洗漱了。
聽笙被推得一跌,恰好撞到了洛聞的輪椅旁,洛聞眼疾手快地將她扶住。
微涼的手心,熟悉的觸感,卻叫聽笙死死咬緊脣,害怕下一瞬就會哭出聲來。
她寧願他不在,不曾見到她如此狼狽的一幕,她也不會在洶湧漫上的委屈中,第一次自卑得無地自容。
偌大的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氣氛一時微妙不已,安靜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到底是洛聞開了口:「你會彈琴《解憂曲》嗎?」
聽笙一愣,洛聞Ṭū₂笑道:「我收藏了一把古琴,許久不曾碰過了,看你隨身帶着琴譜,想來你是會彈的。」
未了,聲音含了溫柔的戲謔:
「我不收你的學徒費,你願意彈首《解憂曲》給我聽嗎?」
善解人意的三言兩語,潤物無聲中便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尷尬,聽笙怔怔地看着洛聞,眼眶一熱,心頭如初雪消融,柔軟地泛開一片漣漪。

(四)
月朗風清,竹影斑駁,小院琴聲悠揚。
聽笙側身而坐,十指纖纖,輕撫古琴,右半邊臉的血色胎記隱在了重重樹影下,只露出了完好的左半邊臉,不偏不倚正對着洛聞。
有些東西,如閒花落地,細雨溼衣,在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就一點一滴地滋生了。
即使是最醜陋的容顏,最卑微的身份,最不堪的處境,也該在最美好的年華,有着最動人的少女心事。
她小心翼翼呵護的那份心事,在不經意間生根發芽,像藥廬裏經年不散的百草芬芳,沾衣繚發,縈繞於心。
惟願在此時此刻此景下,將最好的一面展露給他看,縱然《解憂曲》不解憂,至少在日後的歲歲年年中,她也能記得曾與他醉竹影,共明月,爲他奏響過半面笙歌。
緲緲琴聲中,一道人影入了小院,悄無聲息地立在了長廊上。
正是來找聽笙道謝的趙鈺。
白日裏,聽笙幫他氣走了珠瀾郡主,他回去想了想,覺得自己卸磨殺驢的做法始終過分了點,於是本着大發慈悲的念頭,他放下身段想來找聽笙道謝,卻四處尋她不到,他尋思着,轉身拐到了洛聞的小院。
不承想,一來就撞見了這樣一幕。
聽笙的身影沐在月華中,側身撫琴,墨髮如瀑,眼角眉梢帶着溫婉的笑意,空靈的曲聲自她指尖飛出,完好的半邊臉在月下秀美異常,宛如瓊宮仙子。
他竟從沒發現過,他娶回來的這個醜女,居然還有這般清麗動人的一面——
卻不是對着他!
趙鈺哼了哼,眼見聽笙與洛聞月下對望,相視而笑間透着說不出來的默契,他心頭忽然升起一股無名怒火。
怎麼說聽笙也是他八抬大轎娶回來的夫人,他堂堂趙小侯爺,居然連個醜八怪也比不上嗎?
接下來幾日,趙鈺不知怎麼回事,眼前全是聽笙月下撫琴的模樣,他煩悶不已,索性叫上幾位兄弟出去喝花酒。
回來時已近三更,聽笙睡得正香,卻被突然叫醒,喚到了趙鈺的房中。
醉醺醺的小侯爺也不多說,伸手一指,俊秀的臉龐紅得似染胭脂。
「你,去給小爺打水洗腳。」
搖曳的燭火中,聽笙埋下頭,雙手浸在銀盆裏,默默地替趙鈺洗着腳,淅淅瀝瀝的水聲中,她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趙鈺醉眼朦朧間,只覺眼前人影重疊,分明是聽笙月下那柔美的半邊臉,他不知哪來的衝ţű̂ₜ動,一下踢翻了銀盤,水花四濺中,一把拉起聽笙,將她按在了牀上,不由分說地撕扯她的衣裳。
聽笙嚇得驚慌失措,又不敢叫出聲來,只渾身顫抖着,拼命掙扎。
趙鈺炙熱的吻星星點點地落在她的脖頸間,一片混亂中,聽笙腦海驀地閃過洛聞那雙粲然若星的眼眸,啪的一聲,她一耳光打去,猛地推開趙鈺,掩衣奪門而出。
這一巴掌把趙鈺打懵了,他陡然醒轉過來,看向滿地狼藉,懊惱不已:「該死,小爺竟然會對一個醜女……」

(五)
趙鈺被捆着押到ṭũ₉祠堂的消息傳到小院時,洛聞正在分揀藥材,輕輕捏碎一枚七泠丸,修長的手指拈出藏於其間的隱祕字條,上面是冰娘熟悉的字跡:
渝關攻破,貪狼星動,伏筆誅殺,兵臨城下。
隨手將字條擲入藥爐中,看它瞬間燒成灰燼,竄起的火苗映照着他森冷的面具,波瀾不驚,眼眸深處卻是墨浪翻滾。
他們翹首期盼了多年的那一天,終於要到來了。
眼前不由又閃過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冷風呼嘯的半夜,她敲開了他的門,衣裳不整,驚慌又狼狽,像頭受驚的小鹿,一頭扎進了他懷中,瑟瑟發抖,淚流不止。
寒風吹過他的髮絲,他握緊雙拳,在心中告訴自己要忍。
就像她剛嫁進趙家時一樣,即使怎樣震驚,怎樣難以置信,他都不能輕舉妄動,甚至在她被趕出房門,赤着腳站在風中,受盡衆人奚落時,他都只能在暗處默默注視,連送雙鞋給她都是不能。
風吹竹林,前頭還一派晴朗的天,轉眼間就烏雲密佈,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趙家祠堂裏,趙鈺挺直着背脊,被趙侯爺手中粗壯的藤條一下又一下,打得血肉橫飛,慘白了一張臉也硬是沒有求饒一聲。
是朝堂上有人蔘了趙侯爺一本,說他教子無方,縱子聚衆鬧事,趙侯爺最重惜仕途了,憋着滿肚子火一回府,就叫家僕把趙鈺捆了起來。
「小兔崽子,你把老子的臉都丟光了,好好的一門婚事也被你搞砸了,娶了個賤婢進門,滿梁都都在笑,如今聯不成姻不說,陸相是見縫插針,巴不得落井下石,來看我趙家的笑話!」
聲聲喝罵中,趙鈺脣泛冷笑,聯姻?不過是賣兒子換名利,何曾真正爲他打算過?
祠堂外大風肆虐,電閃雷鳴中,暴雨傾盆。
聽笙縮在簾幔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她原本是來這附近捉一種小蟲入藥,追着追着不覺踏進了祠堂,恰巧趙侯爺押着趙鈺進來了,她不及閃躲,情急之下只好鑽進了祠臺的簾幔下,膽戰心驚間,外頭的一切盡數入了耳。
自從那一夜後,她就儘量躲着趙鈺,趙鈺氣急敗壞地找過她,說那夜是被馬尿灌花了眼,把她看成了妓院的頭牌,要不他怎麼會對她這個醜八怪……
趙鈺還惡狠狠地威脅她不許說出去,否則他那幫兄弟一定笑掉大牙,他梁都四傑的英名一世毀盡。
此刻聽笙想起這些話,聽着外頭的抽打聲,抿緊脣,腦中只蹦出一句話,惡人有惡報。
趙侯爺大概是打累了,恨鐵不成鋼地問趙鈺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德性,那邊久久沒有回答,直到趙鈺猛烈地咳嗽起來,似乎牽扯到了傷口,倒吸冷氣中卻夾雜着誇張的笑聲:
「有娘生沒娘養的孩子,不變成這副德行,還指望能有多好?」
滿帶戾氣與絕望的一句話,直直擊中了聽笙的心口,她一愣,待到回過神時,趙侯爺已丟了藤條,恨恨地拂袖而去。
腳步聲一遠,她便聽到趙鈺不再壓抑,痛呼出聲,聲音卻是十分虛弱:「真,真下得了手……」
像是搖搖欲墜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下一瞬就要倒下來般,聽笙一驚,不及細想,掀開簾幔就鑽了出去,一把接住了面色慘白的趙鈺。
「醜八怪……怎麼會是你……」
趙鈺有些目瞪口呆,愣了愣後卻又笑了,額上冷汗直流,顫巍巍地伸出手。
「小爺還以爲……是我娘……看見兒子快被打死了……心疼我……從天而降顯靈了……」
聽笙怔住了,從來不可一世的趙鈺,在提到「娘」時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彷彿真像一個乖巧的孩童,伸出手向母親撒嬌。
像有什麼輕觸心絃,帶着感同身受的憐憫,聽笙摟緊趙鈺,不閃不躲,在他漸漸迷離的目光中,任他滿是血污的手,一點點撫上了她的臉。
「娘,鈺兒好想你……」

(六)
梁都的貴族子弟圈裏最近都在傳,混世魔王趙鈺被他老子打個半死不活,一病不起,聽說還不慎染上了癇疾,那可是會死人的呀。
一傳十,十傳百的話裏有驚訝,有看戲,有少了個玩伴的惋惜,卻唯獨沒有關切與擔心。
到底是玩樂之交,觥籌交錯間能有幾分真心?
聽笙守在趙鈺牀邊,看着他昏昏沉沉的模樣,想着外頭的流言蜚語,不免都爲他感到難過。
如今府中人人都不敢接近趙鈺,癇疾是會傳染的,弄不好就給小侯爺陪葬了。
趙侯爺特地請了宮中太醫來看,憂心之下,卻也無暇多顧,最近反軍作亂,前朝賊子範林自封反王,聯合民間反抗勢力,揭竿而起,一路北上,已經接連破了渝州、東穆等十二座城池。
照此情形下去,戰火不日便會燒到梁都,江山岌岌可危,國破了,趙侯爺苦心經營的權勢也就全沒了,他此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哪還有心情顧及趙鈺。
而這些家國大事聽笙卻不怎麼懂,她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趙鈺的病情。
趙鈺全身水痘都發了出來,已是癇疾晚症,太醫個個都束手無策,搖搖頭準備放棄他了。
所有人中,只有聽笙還在堅持。
她憑着從洛聞那習來的醫術,每日堅持爲趙鈺施針,夜裏就點燈翻看古籍,尋找各種治病的法子。
她還做了許多香囊,分發給府中人,裏面放了百種藥草,掛在身上就能不被癇疾傳染。
趙府的下人們面面相覷,接過香囊時,看着曾經嘲笑過的這位「醜夫人」臉上的笑容,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唯有洛聞,一把打掉香囊,頭一次對聽笙發了火。
「且不說治不治得好,他那樣對你,你何苦……」
「先生,醫者父母心,我……我想救他。」聽笙怯怯地打斷洛聞的話,抿了抿脣:「聽管家說,他六歲就沒了娘,這些年……應該也是很苦的。」
趙鈺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洛聞來找聽笙時他恰好是醒着的,躺在牀上,將屏風後那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轉過頭,有什麼劃過眼角,溼了枕巾,帶出一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呢喃。
「傻瓜,你又不是我娘……幹嘛對我那麼好。」
雖是病得快死了,趙鈺心裏卻亮堂得很,彷彿一夕之間看清許多人情世故,卻也不那麼在乎了。
反而有時看着聽笙忙前忙後的身影,他會好心情地與她開玩笑:
「喂,醜八怪,你是不是喜歡上本少爺了?」
「怎麼辦,你這麼醜,想給我當未亡人我還不樂意呢,要不……我休了你吧?」
「可休了你,你一定會去找那姓洛的,兩個醜八怪生下的孩子豈非醜上加醜……你還是跟着本少爺比較好。」
顛三倒四的話中,聽笙只當趙鈺病糊塗了,從不與他計較,只是有時午夜夢迴,趙鈺會突然發病,摟着聽笙不放,說着一些亂七八糟的胡話。
只有這時,聽笙纔會看到趙鈺素來嬉笑的臉上,露出深埋心底的恐懼。
不禁心頭一酸,按住他顫抖的身子,柔聲細語不住安撫。
有人影悄無聲息地經過窗下,坐在輪椅上,發出了一聲嘆息。
攤開手心,墨玉般的眼眸透過面具,定定地看着月光下,那一顆泛着溫潤色澤的雪丹。
這就是趙鈺所中之毒的解藥。
是的,不是什麼癇疾,只是被前朝第一使毒高手下了奇蠱,連宮中太醫也被矇混過去。
前朝的暗衛,妓館的花魁,亂世之中無論身份如何變化,冰娘製毒的本領卻依舊是天下無雙。
就連聽笙臉上的胎記,也是出自她之手。
蠱毒就藏在那粒七泠丸中,與字條一併帶給了他,他本意不過是想懲治傷害聽笙的人,卻未想到聽笙倔強至此。

(七)
像是老天爺也爲聽笙的誠心所感動,趙鈺的病竟然奇蹟般地好了,不過短短半個月,他周身癇疾就一掃而光。
聽笙攙扶着趙鈺踏出房門,數月來第一次見到陽光的那一刻,趙鈺喜極而泣,抱着聽笙就轉起了圈,嚇得聽笙連連尖叫。
遠處花叢間,洛聞坐在輪椅上,臉上的神情藏在面具下,只一雙眼眸,冷若冰霜,深不見底。
當聽笙出事的消息傳來時,洛聞剛收到範林的捷報,臉上的笑容還未全展,便生生僵住了。
是在馬場出的事,聽說趙鈺病好了,他那羣狐朋狗友又蜂擁而來,邀他去賽馬,慶賀他大病初癒。
趙鈺冷冷一笑,也不說什麼,只打扮得丰神俊朗,神采奕奕地赴約了,還特地帶上了聽笙。
誰知在馬場竟碰上了珠瀾郡主,所謂冤家路窄也不過如此,兩人自然又是脣槍舌戰一番。
「喲,小侯爺,還沒死呢,禍害遺千年這話就是寫給你的吧,古人誠不我欺。」
「郡主您都沒死我怎麼敢先去地府報道呢,怎麼着牛鬼蛇神見了你也得給我三分面子呀。」
正耍着嘴皮子,趙鈺忽然聽到一聲慘呼,回過頭,瞳孔皺縮——
聽笙的手被捆在馬尾上,他那羣「兄弟」正興高采烈地比着賽,駕馬狂奔,聽笙像個支離破碎的娃娃,被血淋淋地拖行了一路。
剛剛那一聲就是聽笙口中塞着的棉布被磨飛了,她得以發出的慘叫。
原來是趙鈺在和珠瀾郡主鬥嘴的空當,他那羣狐朋狗友見他把聽笙帶來了,以爲他是想羞辱她,於是他們決定給他一個「驚喜」,既討好了他,又找着了樂子。
趙鈺背後的動靜珠瀾郡主一早就盡收眼底,卻始終沒有開口提醒趙鈺一句,反而故作刁難,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偶爾挑眉瞥向馬場上聽笙的慘況,珠瀾郡主眼底滿是惡毒的快意。
天知道她有多恨聽笙,恨這個代替她,嫁進了趙府,嫁給趙鈺的醜陋賤婢。
當趙鈺目眥欲裂地奔向馬場時,珠瀾郡主像見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後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世上千般萬般求不得,總該有人陪着她,一同嚐嚐失去的滋味。
「住手,都他媽給老子住手!」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劃破馬場上空,趙鈺血紅了雙眼,彷彿地獄修羅țŭ̀⁴。
當聽笙血肉模糊地躺在他懷中時,他渾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是從未有過的心慌與害怕。
一路抱着聽笙踉踉蹌蹌地跑去找洛聞,趙鈺心跳如雷,不知不覺淚已落了滿臉。
洛聞的目光如狂風驟卷,可怕得像要將他喫掉一般。
「她是瞎了眼纔會不顧一切地去救你,你卻將她傷得體無完膚,豺狼虎豹也不過如此!」
門狠狠地一關,趙鈺無力地滑落下來,顫抖着身子抱住頭,悶聲痛哭。
他沒有想傷她,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將她帶去馬場,只是想和那些人劃清界限,想當着那些人的面,驕傲地宣稱,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想要攜手到老的人!
聽笙身上的傷觸目驚心,尤其是臉,被磨得稀巴爛,慘不忍睹。
洛聞深吸了好幾口氣,手卻依舊抖得厲害。
如果要治好聽笙的臉,就得將冰孃的毒一併解了,可那毒何嘗不是他們煞費苦心爲她加的一層保護色?
但如果再猶豫下去,聽笙這張臉就算徹底毀了。
墨眸染了悽色,一開口,嘶啞的聲音卻是哽咽難言:「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絕不會……」
他終是決定爲她解毒療傷,即使少了層保護又如何,日後驚濤駭浪,他都會擋在她身前,再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聽笙的臉上很快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她在小院暫住下,以便洛聞貼身照顧。
夜裏寒風四起,聽笙被藥膏包裹的身子總是格外冷,洛聞握住她的手,她卻仍是冷得直哆嗦,不管不顧地貼近洛聞,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昏昏沉沉的世界裏沒有光沒有希望,她像回到了最悽惶無助的兒時,嚶嚀的聲音幾近哀求:
「先生,抱抱我好嗎?抱抱我……」
洛聞身子一顫,將聽笙緊緊摟在懷中,熱流逼上眼眶,他哽咽開口,如哄小孩般,在她耳邊柔聲細語地低喃道:
「也許你不記得了,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擁你入懷過……」
聽笙含糊不清地應着,嘴裏無意識地囈語着,語帶乞求,洛聞心頭一澀,握緊雙拳,眸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
伏筆誅殺,兵臨城下。
他可憐的姑娘,再忍忍,再忍一下下就好了。
那一天終要到來了!

(八)
聽笙養傷的日子裏,趙鈺幾乎天天跑來看她,無視洛聞的冷眼,拉着聽笙的手就說個不停。
說他有多威風,把那幫害她的人揍得鼻青臉腫,幾個月都下不了牀。
說他又在外面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等她傷好了後,他就帶她去逛廟會,看煙火。
但每次說到最後,俊秀的一張臉總會紅了雙眼,第千百次地解釋起馬場那出意外,未了,抽抽鼻子,作大義凜然狀:
「醜八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少爺我都不會嫌棄你,我會一生一世待你好的……」
聽笙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好笑地打斷趙鈺,細聲細氣道:「知道了,知道了,真囉嗦……」
趙鈺破涕爲笑:「別人想聽少爺還不稀得說呢!」
兩人笑鬧着,洛聞坐在一旁冷冷看着,眸如幽潭,深不見底。
外頭的仗越打越厲害,前朝賊子範林率領的反軍直逼梁都,一時間人心惶惶,百姓都在私下竊論,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不過短短十六年,強取豪奪來的東西,終歸不穩靠,遲早還得完璧歸趙。
趙侯爺急得團團轉,趙鈺卻無所謂,還拿來當作野史逸聞講給聽笙聽。
只說十六年前,當今聖上起兵造反,屠盡前朝皇室,血流成河,但民間私下紛紛有種說法,說前朝皇室並未被殺乾淨,還遺漏了一個小皇子,被忠心耿耿的侍衛們拼死護送出了宮。
這次反軍作亂,就是打着小皇子的旗幟,聲勢浩蕩地集結天下英豪,揚言要奪回前朝江山,擁皇室遺脈ţű̂₅爲帝。
聽笙聽得半睡半醒,耳朵卻像忽然捕捉到了什麼,陡然一驚,睜開眼來,趙鈺還在眉飛色舞地說着:
「……聽聞那小皇子身上還有一塊長生鎖,嵌有寶玉,觸手生溫,刻着前朝標誌,是皇室子孫的象徵,庇佑其喜樂安康……」
一顆心如墜冰窟,聽笙出了一身冷汗,趙鈺剩下的話她聽不見了,只顫着手摸向胸前。
那裏掛着一塊長生鎖,觸手生溫,與趙鈺說的特徵不差分毫。
那是她半夜冷醒,先生抱着她,飽含憐惜地爲她繫上的,說寶玉暖身,希望能保她平安,一生無憂。
此前種種閃過腦海,那些她曾在意或不在意的細節無不跳出,齊齊指向一個真相,聽笙心亂如麻,輕顫着身子,扭頭望向窗外。
洛聞正坐在院中研磨藥材,風吹髮絲,翠竹婆娑,輪椅上的背影纖塵不染,依舊是伶仃而孤傲的。
聽笙臉上繃帶解開的那一天,趙鈺大清早就緊張兮兮地奔來小院,守在牀邊,看着洛聞一圈一圈繞開繃帶。
當那張臉完完整整地現出,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長睫微顫時,趙鈺呆住了。
連洛聞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聽笙被他們的反應嚇到了,怯生生地撫上臉:「很,很醜嗎?」難道比她之前還要不堪?
洛聞搖搖頭,難掩激動地轉身遞了鏡子給她,她還來不及細看,趙鈺已一把摟住了她,又哭又笑:
「醜八怪呀醜八怪,小爺真他娘地賺翻了!」
鏡中人雪膚櫻脣,不僅痊癒如新,連以前醜陋的血色胎記也無影無蹤,一張臉出落得山水明淨,在晨光中美得宛若瓊宮仙子,直叫天地都失了顏色。
聽笙手一抖,摔了鏡子,難以置信。
這……是她嗎?
輪椅上的洛聞失聲笑出,面具下薄脣輕啓,溫柔無聲。
傻瓜,這纔是你本來的模樣呀。

(九)
趙府抓刺客的聲音傳來時,聽笙才散了長髮,吹燈準備入睡。
伸手正要關門,一道黑影忽然風一樣地捲入房中,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抵在了門上。
黑暗中,她心跳如雷,外間火把通天,腳步聲急,她耳邊是男子灼熱的氣息,熟悉莫名。
一如捂住她的那隻手,修長,微涼,指尖生着她眷戀的薄繭。
燈火驟亮,趙鈺從裏屋走出,揉着惺忪的睡眼,甫一看清眼前場景,目瞪口呆。
聽笙的牀上坐了個黑衣人,右臂鮮血淋漓,汩汩浸溼了衣裳,聽笙披頭散髮着,開了藥箱,正貼身地爲那人上着藥。
外頭抓刺客的聲音火急火燎,趙鈺瞳孔皺縮,還來不及開口,聽笙已經撲上來捂住了他的嘴:「別出聲!」
自從聽笙痊癒後,趙鈺就死皮賴臉地磨着聽笙搬回了他們的新房,卻應了聽笙的要求,分牀而睡,只想着來日方長,總能叫她慢慢接受。
卻沒想到兩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黑衣人揚起頭,一張臉俊美陌生,只那雙眼眸深如幽潭,盯得趙鈺一顫——
「洛,洛聞!」
近來反軍氣勢如虹,直逼梁都,朝廷的軍情卻一再泄露,幾位軍機重臣關上門一商榷,排除掉種種可能後,結合着蛛絲馬跡,矛頭通通指向了趙侯爺,懷疑是他府中出了內鬼。
於是趙侯爺不動神色地回了府,按照定下的計策,故意放出風聲,將一份地形圖放進了書房,靜等甕中捉鱉。
果然,入夜時分,一道黑影現身書房,埋伏好的侍衛一躍而出,將他重重包圍,那黑衣人卻是武功奇高,負傷逃脫。
趙侯爺萬萬不會想到,那所謂的「內鬼」會是他府中深居簡出的洛先生,他更不會想到,這邊他抓刺客抓得沸反盈天,那邊他的兒子兒媳卻已「喫裏扒外」,悄無聲息地將人送出了府。
星月無光,冷風肅殺。
聽笙與趙鈺目送着那道身影駕馬而去,一路絕塵。
他在她耳邊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等我,等我回來接你!」
聽笙眨了眨眼,眸中起了水霧。
幼時讀詩,何人堪伴輕暖,漸行漸遠無書,明明淡極的句子,此時驀然閃過腦海,卻像一把重錘擊在心頭,帶來一片遲緩而深澀的痛楚。
身旁的趙鈺哼了哼,握住她的手:「人都走遠了,還看什麼呢?」
「少爺我看在媳婦的份上纔出手相助的,只此一次,下不爲例……人走了也好,你就安安心心地留下來,再不許想他,聽見沒?」
惡聲惡氣的威脅裏,聽笙忽然被趙鈺用力地抱住,像是害怕她下一刻也跟着消失不見般,他孩子氣地要她賭咒發誓:
「說,生是我趙家的人,死是我趙家的鬼,一輩子死心塌地地跟着本少爺,如果變心了,就罰你……罰你幫少爺生好多好多個孩子,一屋子娃天天鬧死你!」
稚氣的話逗得聽笙哭笑不得,眼淚卻颯颯而下,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個迷濛月色下,她曾爲他奏起的《解憂曲》。
半面笙歌,餘溫如故,卻終是天各一方,曲終人散。
寒風吹過髮絲,不由伸手回抱住趙鈺,輕輕地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一輩子還那麼長,怎不知是你變心?」

(十)
私放刺客的事情終究沒能瞞住,趙鈺被趙侯爺幾大耳光打得嘴角漫出鮮血,卻死死護在聽笙前面,不讓趙侯爺動她一分一毫。
「你個小畜生不知輕重,你放走的很有可能就是前朝餘孽,你知不知道!」
聲聲喝罵如狂風暴雨,緊接着而來的,竟真是趙家的搖搖欲墜。
偌大的侯爺府,說敗就敗。
事關重大,趙侯爺思前想後,爲保權貴,決定「大義滅親」,親自押着趙鈺上了朝堂,老淚縱橫地在聖上面前表忠心,說要和逆子斷絕父子關係。
趙鈺聽得冷笑不已,朝堂上的百官也對趙侯爺「賣子求榮」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惜趙侯爺千算萬算,卻沒能想到此舉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直沒吭聲的陸相忽然站出,趁機進言,說趙家與前朝勾結,趙侯爺此時不過是丟車保帥,一番話言之鑿鑿,聽得聖上氣急攻心,一怒之下抄了趙府,將趙家一百零三口全部打入死牢。
聽笙的牢房隔壁就關着趙鈺,他們伸出手在空中緊緊握住,聽笙淚如雨下:
「是我連累了你,連累了趙府,我寧願是我一個人被處死,我造下如此多的殺孽,死後定是要下地獄的……」
「瞎說什麼呢?」趙鈺「呸呸呸」地打斷聽笙,眸中淚光閃動,卻仍是一臉的嬉笑:「少爺我媳婦心地善良,做了那麼多好事,老天爺都看着呢……即便是有報應,也全都報到我身上吧,所有的罪孽小爺願一力承擔,不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麼可怕的……」
趙鈺的話把聽笙嚇得臉都白了,也趕緊學着他「呸呸呸」,未了,像想到了什麼,看了眼趙鈺,小心翼翼地開口:「爹真的……和你斷絕了父子關係?」
提到趙侯爺,趙鈺的眼眸就一冷,哼了哼:「什麼爹,少爺我有娘有媳婦,就是沒有爹!」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六歲那年母親病得快要死了,他卻還在外面應酬,爭名奪利,連妻子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府里人人都說,他原本最是乖巧聽話,卻在夫人死後,一夜之間像變了個人似的,眸中滿是戾氣,逮誰就咬誰,像頭兇狠的小獸。
從此梁都就只有一個不學無術,成天花天酒地的混世魔王。
趙府的老人多有惋惜,他自己卻不屑一顧,對來勸他的奶孃惡狠狠地道,你們喜歡的那個趙鈺早就死了,現在的趙鈺就是這副德性,愛誰誰搭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討厭也無所謂。
反正也沒人在乎他,他在乎的人也不在了。
深埋心底的陳年舊事就在這樣特殊的時刻,盡數抖落了出來,聽笙聽得難過不已,趙鈺卻忽然拉緊她的手,眼眸放光: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還有你呢……媳婦媳婦,等下了黃泉我帶你去見我娘,她老人家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俊秀的臉頰興沖沖得像個孩子,明明說着不着調的話,卻叫聽笙一怔,彎了嘴角,心頭像有什麼柔軟化開,一時間,溫暖得連地牢裏陰冷死亡的氛圍也被衝散許多。

(十一)
趙家人還沒等到問斬的那一天,反軍就浩浩蕩蕩地攻來了,一舉破了皇宮,活捉梁帝。
江山眨眼之間就改朝換代,重新掛上了前朝的旗幟,新皇也將即日登基。
紛紛擾擾中,地牢裏忽然來了不少穿着前朝服飾的宮人,畢恭畢敬地請出聽笙,替她梳洗打扮,換上了隆重的盛服。
聽笙望着鏡子,心跳如雷,耳邊無端端地響起送走洛聞時,他對她說的話:
「等我回來,等我回來接你!」
心潮起伏間,眼前卻又是趙鈺那張臉,雙手抓着鐵欄不住地吼:「你們把我媳婦帶去哪?帶去哪?快回來……」
腦子亂作了一團,聽笙傻傻地任人擺弄着,最後在兩列宮人的攙扶下踏出了地牢,長長的衣襬拖在地上,陽光兜頭灑下,她一下眯了雙眼,恍如重生。
宮牆林立,前方一行人迎面向她走來,當先一人,昂首闊步,踏着驕陽,英姿勃發,俊美無雙。
正是曾與她醉竹影,共明月,聽她彈奏半面笙歌,一次次救她於水火,在她心底深處縈繞的那個人,她的先生,洛聞。
不,此時不應當叫他洛聞了,當稱一聲吾皇萬歲。
聽笙眼眶倏然一澀,無法言喻的情感洶湧漫上,又酸又苦,苦得她無比懷念起小院裏,過堂風吹過的竹林,和那股經年瀰漫的百草藥香。
心緒萬千中,一行人已至她面前,聽笙身子微顫,洛聞低下頭,眸含笑意,壓低了聲音:
「我沒有食言,我回來了,我的公主。」
聽笙驀地愣住,還未反應過來,洛聞身後的一行人卻忽然齊刷刷地向她跪下,人羣中一道身影熟悉萬分,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母親,冰娘!
洛聞連同衆人一起跪在她面前,高聲道;
「天佑吾皇,參見公主殿下,恭請公主殿下執掌玉璽,即日登基。」
像一場夢一樣,聽笙呼吸一窒,愣在原地半天未回過神來,只覺陽光好大好刺眼。
一切都那麼恍惚,那麼不真實。

(十二)
天下人都被矇騙了,十六年前,侍衛們拼死護送出來的,不是一個小皇子,而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
反軍的首領範林、侯爺府的洛聞、紅袖館的冰娘。
當年先帝臨終託孤,親自命定的三個暗衛,負責暗中保護小公主的周全。
宮破之際,他們九死一生,拼盡了全力,保住了這唯一的皇室遺脈。
爲掩人耳目,坊間風傳的都是,前朝皇宮裏逃出來的是一位小皇子。
逆賊篡位,梁帝無時無刻不在找着這根心頭刺,他們三人帶着一個嬰兒,目標過於明顯,於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他們挑燈密謀,歃血爲約,定下了此後半生的艱鉅任務。
一個去了南疆,組織起義軍;一個去了侯府,蒐集情報;一個去了妓館,撫養小公主。
任梁帝老謀深算,也絕不會想到,他們會將「小皇子」藏在妓院裏,那個他處心積慮尋找的前朝遺孤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十六年。
這些年他們三人各自潛伏,暗中聯繫,步步爲營,如履薄冰,一點一點實施復國大計。
洛聞被先帝委以重任時,不過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卻有着超乎同齡人的冷靜,是先帝訓練的那一批暗衛中頂尖的高手。
他是個孤兒,卻在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時,油然生出了一股親人的感覺。
她衝他一笑,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整個世界。
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地守護着她,他在她牙牙學語時,就悄悄來過紅袖館,看着搖椅裏咯咯直笑的她,脣角微揚。
他抱過她無數次,修長的雙手,微涼的指尖,薄薄的繭。
在小院養傷的夜晚,她半夜冷醒,他也是那樣抱着她,在她耳邊輕語,爲她繫上屬於她的長生鎖。
他說寶玉暖身,他盼她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她不僅是他畢生的守護,更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心靈唯一的寄託。
每當累了,走不下去了,他就會想到她,他的小公主,他全部的希望,他竭盡全力也要護住的那道光。
永承十六年,義軍起兵,一舉奪回故國,普天同慶,改國號雲笙。
同年,新帝登位,放出梁帝在位時所有死囚,大赦天下。
據後世記載,新帝字聞,清儀表,富才略,民心所向,一代偉帝,然後位卻一直空懸,一生未娶。
只在宮中建了一座別院,種滿翠竹,佈下藥廬,院中經年瀰漫着百草芬芳。
新帝常常來到此處,一坐就是一整夜。
風吹過他的髮絲,衣襟帶露,清寒得就算他有再高的武功,也抵禦不了那刻入骨髓的涼。
沒有人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多想念她,那個站在光影裏,怯生生地喚他「先生」的小女孩。
他永遠忘不了,她將皇位傳給他時,臉上露出的恬淡笑容。
她說,江山就託付給先生了,她要與他的夫君歸隱山林,過粗茶淡飯的日子,攜手到老。
「先生,我發過誓的,如果違了約……就要給他生很多小孩的。」埋下頭,雪白的臉上現出一片動人的緋紅,他貪看着她的一顰一笑,只願在心中將她的模樣深深刻下,永世不忘。
就像穿過指縫間的風,如何抓緊也強留不住,終歸是要飛出手心,海闊天空。
送她和趙鈺走時,他們緊握彼此的手,互相依偎着,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會鬆開。
那個他曾瞧不上的紈絝子弟,面上依舊掛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卻是挺直着背脊,向他允諾,目光堅毅,讓他足以相信他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代替他,在此後的歲月中,陪伴着他曾用生命守護過的公主。
在城樓上目送着那輛馬車絕塵而去,他強忍許久的熱淚終是奪眶而出,耳邊驀然響起那年月色下,她半面對他,十指纖纖,爲他奏起的那首《解憂曲》。
解憂曲不解憂,明月在上,流螢無光。
他知道,他此生,再無明光。

(十三)
陽春煙景,最是迷人。
小鎮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春光明媚,處處生機盎然。
這是新朝建立後的第五年。
小鎮的人們都換上了春衫,孩童們嬉笑地鬧着,天上飛起了各式各樣的風箏,聽笙牽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走過石橋,仰頭望向天邊。
趙鈺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哼着小調,歡快愜意。
聽笙忽然轉過頭,有些喫驚:「你怎麼會哼這首《解憂曲》?」
趙鈺一愣,勾了脣角,眉開眼笑地湊到聽笙耳邊,笑得不懷好意:「媳婦,告訴你一個祕密,其實那年在趙府……
兩個小娃娃仰起頭,奇怪地看着爹孃咬耳朵,咦,娘怎麼追着爹打了起來……
天上的風箏隨風飄蕩,不知哪家阿郎吹起了笛子,笛聲在舟上飛揚,穿過水麪,長長久久,像一首夢中的歌謠。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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