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沉悶的低吟過後,薄奕從我身上翻了下去。
「我要你下部戲的女一號。」
他似乎有些不滿我的直率,起身點了支菸,倚在窗戶若有所思。
「你換一個。」
我態度強硬:「你讓她換,我不換。」
他臉色一沉,長長吐了口煙,摔門而去。
-1-
房間的燈光依舊昏暗,可突然就靜了。
我抓着牀單爬起來,看着被撕成破布的禮服不禁失笑。
剛纔他甚至連衣服都沒脫。
我撿起菸灰缸燃了一半的煙,火光照在臉上的一瞬間,我不禁闔了闔眼。
我十八歲就跟了薄奕。
在成爲黑紅女頂流之前,我只是一個來大城市投奔親戚的普通女孩。
親戚聽說我爸出事成了植物人、我媽又卷錢跟人跑了之後,只是塞給我些錢,打發我走。
我不怨他們冷漠,攥着錢再三道謝。
親戚看我長得還算中肯,說讓我去演戲。
「演得好,掙的錢那是幾輩子都花不完。」
而我正需要錢。
就這樣,十六歲的我被薄奕一眼看上,成了他電影的女一號。
薄奕很看重他的個人處女作,篩選的演員是頂好的,拿出的片酬是天價的,可讓拿天價片酬的演員去給一個小透明作配,誰都不樂意。
可薄奕有辦法讓她們樂意。
我不會演戲,在被緊急培訓兩個月後就進了組。
我說我還沒準備好,薄奕卻說我什麼都不用準備,做好自己就好。
在劇組,臺詞是薄奕一句一句教的,眼神動作是薄奕一個一個示範的,當在鏡頭裏看到那個卑怯懦弱的女孩被拍得堅毅果斷時,我不禁有些恍惚。
這部電影薄奕足足磨了兩年。
兩年後,一經上映,各大獎項拿到手軟,薄奕因此成爲影史上最年輕的大滿貫導演。而我也因此一炮而紅,頂着電影女主的名字出了道。
慶功宴上薄奕出盡了風頭,宴後收到了各國的邀請函,可他都沒有接,只是拉着我的手回了酒店。
就像電影的最後,他拉着我回家一樣。
落地窗前,他望着我,眼裏滿是愛意,炙熱的手掌在耳後摩挲,一聲「阿梨」讓我有些分不清電影與現實。
一個不輕不重的吻,混着酒氣,他突然就笑了。
他不經常笑,一笑如朗月。
我稍稍頷首:「薄先生,你醉了。」
他不說話,點點頭,踉踉蹌蹌走到牀邊,拉着我倒了下去。
「再陪我一會兒吧,阿梨。」
他閉着眼,雙頰因醉酒而微微泛紅,說話時嘴巴一開一合,還掛着笑意。
我沒聽清他說的什麼,只感覺一隻手緩緩攀在腰際,越攀越往上,越往上越熱。
而我僵着身子不敢動。
耳邊盪漾着他低沉喑啞的嗓音,脣齒被輕撬,被碾咬,我憋着一口氣上不來,發出一聲悶哼,薄奕會心一笑。
半夢半醒般,他在我耳邊輕輕呵氣:「不都教過你了嗎?
「這樣——再這樣——」
頭頂的燈忽然就晃了起來,我禁不住,流了淚:「疼。」
他耐心哄着:「乖,我溫柔點,一會兒就好。」
他真的好溫柔,動作溫柔,呼吸溫柔,就連輕輕掃在眼角的髮梢都那麼溫柔,比在劇中他輕輕地吻,還要溫柔。
第二天,我從被窩鑽出來,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對着我,背影冷漠孤傲。
一點不像昨夜溫柔的人。
他問:「今年多大了?」
我低頭想想:「十八。」
他捻滅手中的煙,轉過身:「你跟我吧。」
而這一跟,就是六年。
-2-
服務生進來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她匆匆把禮服放下,關門離開。
她可能也想不到吧,表面上風光無限的女明星,私下裏居然也是這樣浪蕩放縱。
一口煙入口,硬是將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
我衝了個澡,隨便弄了個髮型,穿好禮服下樓。
今天是薄奕新劇開機的發佈會,會宣佈影片的最終選角。
我站在二樓的拐角,剛好能看到被媒體團團圍住的薄奕。
似感受到了目光,他抬眼掃來,沒見任何身ṱû₌影。
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身子微微前傾,萬衆矚目中,「林清瑤」三個字脫口而出。
大廳的一隅突然爆發一陣歡呼,我瞥了眼淚灑現場的林清瑤,轉身離開。
是值得哭一哭,提前爲獲獎哭一哭,畢竟被薄奕選中,是圈內衆多苦苦掙扎的小演員夢寐以求的一飛沖天的機會。
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回到公寓時間還早,我自己做了晚飯,泡了澡,剛想躺上牀門鈴就響了。
透過貓眼,我看到了一臉正色的薄奕。
手機突然振了一下。
【開門,我知道你在這。】
這套公寓是去年薄奕出國之後我纔買的,從沒對任何人說過,想到這我不由得後脊發涼。
門鎖突然「嘀」了一聲,我還沒反應過來,薄奕就反手把我抵在了門上。
他喘息粗重,扣着我的雙手,舌尖絞着我的舌根橫衝直撞,絲毫沒有適才的沉穩與冷靜。
果然,酒店的淺嘗輒止遠遠不夠。
他咬我,抱着我從玄關到客廳到浴室再到牀上,折騰到半夜,才饜足地放了我。
薄奕赤身半躺在搖椅上,點了支菸,眼眸中藏不住的精芒忽隱忽現。
「今天狀態怎麼這麼差?」
我一潭死水地躺在牀上,甚至不想扯被褥遮遮身子。
「你沒滿足我,還指望着我滿足你嗎?」
我回答得很平淡,薄奕卻蹙了眉。
「就一女一號,我手上這麼多劇本,你再挑一個不就好了?
「你非要跟一小姑娘較什麼勁。」
沒勁啊,確實沒勁。
可就這麼一個沒勁的小姑娘,讓薄奕砸了公司一半的資源給她,還親自陪她去國外進修了一年。
我蜷了蜷痠痛的身體,闔了眼:「薄奕,我們到此爲止吧。」
房間的氣氛明顯僵了一下,他的聲音平靜又漠然:「就爲了一破女一號?
「溫梨,你現在真的越來越不知足了。」
是啊,以前的我好容易滿足。
只要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擁抱,只要他讓我跟在他身邊,我就開心得不得了。
可後來變了。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或許是他跟他每一部戲的女主角曖昧不清時,或許是他深夜被拍到和女明星幽會時,又或許是他慢慢對我的提問開始不耐煩時。
每次看到他上熱搜的消息,我都是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患得患失地望着,而他冷漠地甩開我的手:「你拿什麼身份管我?」
我被問住,呆在原地,眼睜睜看他被一個剛出道的小姑娘挽手拉走,憋紅了眼眶。
可當晚,他就醉醺醺地敲開了我公寓的門。
他委屈巴巴地抱住我,低頭埋在我的頸窩胡亂蹭着,左一個「阿梨」,右一個「對不起」,鼻息噴在身上,又癢又熱。
他只有在醉酒時纔會讓我沒有距離感。
我想推開他,他卻抱得更緊了,吵着讓我說「沒關係」。
沒辦法,我說:「沒關係。」
他的笑聲低低的,聽起來像咬在耳垂一樣:「阿梨真好,阿梨吻我。」
我輕輕貼在他的脣,下一秒,他就又肆意橫行。
我紅着眼說不要,他便輕輕撫着我的後腦勺,溫柔又剋制。
真的,有時候我覺得他真的愛我。
思緒被一陣叩桌聲拉回,薄奕向來討厭在自己說話時別人走神。
我沒聽見他剛纔說了什麼,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我累了,你走吧。記得把門鎖上。」
以前我都是求他別走。趕他走,還是第一次。
薄奕許久沒動,耳邊只有菸草燃燒的「滋滋」聲。
我以爲他又在醞釀什麼戳我肺管子的話,防禦系統自動彈出,只是下一秒,回應我的只是關門聲。
甚至是那種輕輕帶上的關門聲。
我緊咬着牙,蒙在被褥裏,眼淚不自覺就流了出來。
我討厭自己總是哭。
他沒聽自己的話嗎?
他聽了,說讓他走他就走。
那爲什麼還哭?
覺得有些委屈。
就像一年前他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一樣,獨留我一個人看着聊天框裏冰冷的文字如墜冰窖。
牀榻凹陷的瞬間,我下意識縮縮脊樑,後背傳來的灼熱感瞬間讓我大腦宕機。
「怎麼還學會口是心非了?」
薄奕下巴抵在我的頸窩,故意用新冒出的胡茬蹭我,曖昧又慵懶。
「好阿梨,不告而別是我的錯,可我不都安排好了嗎?這一年,你也沒受什麼委屈不是嗎?
「關於林清瑤,那都是媒體爲宣傳新電影搞出來的噱頭,真的沒什麼。」
我沒說話。
「好阿梨,別生氣,」他攬着我的腰往自己身上貼,「下一部女一號給你好不好?
「阿梨,別讓我太爲難。」
他很少給我解釋,更少給我低頭。
我緊攥着胸前的被褥:「我沒生氣。」
「真的?」
我輕「嗯」了一聲。
他似乎被我冷淡的態度刺激到,抱我的力度又緊了緊。
「好阿梨,」他吻着我的後頸,鼻息撲在上面,又癢又麻,「我就知道阿梨會心疼我。」
我是會心疼他,心疼他連夜拍攝熬紅的眼,心疼他作息不規律落下一身的病,更心疼他爲求一個字在書房亮了一夜又一夜的燈,甚至到現在我也是心疼他。
可那又怎樣呢?
他冠冕加身、霓虹環繞、風光無限,他根本不缺我這點心疼。
我蜷蜷身子,聽着逐漸舒緩的呼吸,一夜無眠。
薄奕照例起得很早,他摸摸我的臉,在我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起身離開。
「薄奕,」我閉着眼,喊住他,「我要跟你籤對賭協議。」
薄奕愣了一秒,最後不禁笑出了聲:「你靠我活,還要跟我籤對賭協議?
「溫梨,我以爲你至少是個聰明的人。」
「兩個億。」
門把手「咔嚓」一聲,停住了。
「薄奕,三年之內我給你賺兩個億,我們終止合同,你放我走。」
我能感受到背後傳來的灼灼目光。
「你要離開我?」
「六年,你應該也膩了。正好,林清瑤——」
「你當我是什麼?」
他竟然有些生氣。
我緊攥掌心,思忖了許久得到了一個答案:「金主。」
對,就是金主,我幫他解決生理需求,而他給我資源。
薄奕沉默了許久,再開口口吻平淡了許多:「如果你失敗了呢?」
「隨便你怎樣。」
話音未落,再傳入耳朵的,是巨大的關門聲。
我在牀上躺了一會兒,疲憊感困着我的身體,思維卻攜着我的呼吸狂奔。
安眠藥前天好像喫完了,我拖着身體走到廚房,給自己灌了整整一瓶的酒。
我很累,我想睡覺。
睡一覺吧,睡醒了,可能就能離開了。
-3-
被電話吵醒,是在晚上八點。
程助理打電話說,薄奕喝醉了,點名要我去接他。
「我還有事,麻煩程助理送薄先生回家。」
可下一秒薄奕陰冷的聲音就從對面傳來:「半個小時,來就籤協議,不來拉倒。」
半個小時後,當我氣喘吁吁地趕到薄奕面前,得到的卻是他的漠然置之。
我識趣,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包間內氛圍昏暗,薄奕攬着有些醉態的林清瑤,不知說了什麼,羞得林清瑤直往他懷裏鑽。
衆人起鬨,薄奕護短似的攔下一杯杯遞來的酒,喝得上了頭,當即許了不少人的合同。
一旁林清瑤又嗔又嬌,被薄奕哄着,半推半就地飲了一口酒,就徹底醉倒在了他懷裏。
周圍都是不懷好意的笑。
薄奕也笑,只是敷衍得厲害。
他把酒往桌上一推,抽出被林清瑤抱着的胳膊,給了程助理一個眼神。
我對他們的交易不感興趣,低着頭玩手機。隨之手機振了一下,一抬頭,才發現薄奕在盯着我瞧。
那眼神不似適才的醉意朦朧。
他拍拍旁邊的座,衆人疑惑,順着視線看來,才發現了角落的我。
他身邊的朋友大部分不知道我,知道的也是模棱兩可,不清不白無名無分,還不如不知道。
我起身,自然地坐到了他旁邊。
他一抻手把我攬在懷裏,笑着對衆人說:「繼續。」
薄奕很少與我一同出現在大衆視野,更別說像今天這樣攬着我的肩。
察覺到周圍人打量的目光,我有些不自在,被攬着,好像證實了某些流言,又好像爲某些人提供的證據。
我頷首,儘量表現得自然:「協議呢?」
薄奕隨意搖着酒杯:「真想好了?」
「這筆交易你穩賺不賠。」
「我是問,你真的要離開我?」
我下意識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心裏忽地泛酸。
是什麼時候愛上他的呢?
什麼時候暗誓永遠在他身邊?
又是什麼時候決心離開?
那時候我十八,出於年輕,愛上了二十六的薄奕。
他像兄長,像領袖,像一座橫亙我荒蕪人生的廟堂,適合敬仰、崇拜。
唯獨不像愛人,不適合來愛。
可他偏偏就是我爲自己挑選的愛人。
那時我不懂愛,可他給了我一切,耐心、溫柔、保護,還有他幫我慢慢褪下過往十多年的自卑與怯懦,看我一步一步走向舞臺中央時的欣慰。
可我想要的不是欣慰,是驕傲,是能夠與他並肩而立時他眼中浮現的欣賞。
我拼了命想要縮短與他的距離,可無論兩條腿如何努力,也無法讓兩顆心更加靠近。
所以當我發現他並不需要我所能給予的一切時,我刻在骨肉裏的卑怯隨同絕望也一同浮現。
我又變得敏感,悵然若失,可他似乎愛極了這樣的我。
他喜歡把我丟在宴會看我瘋狂找他的模樣,喜歡把我灌醉錄我儀態盡失說愛他的模樣,更喜歡把我壓在身下看我痛苦又快樂求他的模樣。
愛,可能就是這樣慢慢被消磨殆盡的吧。
可他始終是溫柔的,會及時出現,會用我的手機錄像,更會在我不願的時候自己解決。
他明明可以做更多不好的事,可是他沒有;他也可以不做很多好的事情,可是他做了。
有時候我會不懂,這真的是他口中愛人的方式嗎?
如果他喜歡傷害、馴服,那他的那些溫柔、耐心又都是假的嗎?僅僅只是ťù₍爲了更好地「愛人」?
我不覺得他在對我說謊,也不覺得他惡不可赦、無藥可救;可我也不懂要怎麼談相信,談接受,談原諒。
畢竟在他看來,我依附於他,愛他,配合他。他覺得我也喜歡這些事,享受這些過程,他很愉快,他也讓我很愉快。
如果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很愉快,他爲什麼會感到抱歉呢?
如果他都不抱歉,我要怎麼寬恕,怎麼原諒,怎麼釋懷,又怎麼下決心離開呢?
我幫他騙自己,就像他說的,我適合馴服。
-4-
「阿梨?」
我又走了神。
對上薄奕的眼睛,我異常堅定:「對,我要離開你。」
決定是一年前做的,在他發【打掉】的那個晚上做的。
之所以沒有私自離開,是因爲我覺得我不能做一個像媽媽一樣的人,我不能受了恩惠卻一聲不吭地就跑掉。
「三年之內,我給你賺兩個億,我們終止合同,你放我走。
「如果我做不到,隨你處置。」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回饋方式。
搭在肩膀的手不自覺用力,薄奕仰頭喝完最後一口酒,將一個文件扔在了桌子上。
沒想到他會這麼幹脆,我伸手去拿,在碰到文件的前一秒卻被扼住了手腕。
薄奕靠近我,混着輕微的酒氣,眸中透露着危險的氣息:「何必以卵擊石呢?」
拳頭下意識地攥緊。
永遠這個樣子,他永遠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態面對我,好像我做的所有決定,在他看來都是不自量力的玩笑。
我憤恨地掙手腕,得到的卻是他更爲有力的反鎖。
看我憋得滿臉通紅的模樣,他挑挑眉,鬆開手看着我輕笑:「本來,我是要放你走的。就像你說的,六年,我早膩了。」
心裏一陣揪痛。
「那既然這樣,協議也就不——」
「不過,」他朝後靠去,「既然是你要主動離開,總要給我些交代吧,畢竟六年,我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
這正是我想還的:「你要怎樣?」
薄奕故作思索,將一瓶新開的酒向我推了推:「酒盡,人走,如何?」
這麼簡單?
我毫不猶豫地去抓酒瓶,嘴巴剛觸到瓶口卻被一把按住。
「錯了,」薄奕蹭掉我嘴角的紅酒漬,「是餵我。」
酒瓶碰在桌子上的聲音不大不小,衆人循聲轉過頭來,持續盯了對峙中的我們幾秒鐘,識趣地出了包廂。
包廂一瞬間靜了下來。
我看着仰坐卡座的人,思緒混亂。
薄奕似笑非笑,他瞧着我,一雙深如古波的眸子情緒暗湧。
「沒這麼難吧?」
是沒這麼難。
我咬咬牙,含了一口酒,勾住薄奕的脖子,可還沒靠近,他就把臉扭到了另一邊。
我勾回來,他便又扭過去。
反倒像我強迫他一樣。
舌尖的苦澀慢慢瀰漫在整個口腔,不經意擠進的液體像火一樣灼着喉嚨。
沒忍住,紅酒像一條荊棘拉過喉嚨,我劇烈地咳着,眼前忽地就模糊起來。
薄奕溫柔地蹭着我眼角的淚花:「阿梨,自己喝可不算。」
我撇過頭,再含一口,直接坐在薄奕腿上,閉着眼吻上去。
可吻了半天,他愣是不張口,溫熱的酒液順着縫隙往下流,流過ẗùₓ下頜,滑過喉結,暈紅了他的白襯衫。
他擦擦嘴角,撥撥襯衫:「你看,你閉着眼,都不知道喂哪兒去了。」
我心裏憋着一口氣,重新含一口酒,睜眼,低眉,緩緩朝那雙被酒浸得紅潤誘人的脣貼去。
這次他倒很配合,配合到我渡完了酒,一抬眸才發覺薄奕逐漸淪陷的神情。
我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情。
大掌扶在後腰,他端過酒杯餵了我一口,「繼續」的話音還未落,我便被他死死按住了腦袋。
他睜着眼,眸底藏着犀利、潮湧、瘋狂。
他攪動着我口中的液體,遲鈍又敏銳,像一頭正在撕咬獵ťùₜ物的野獸。
我害怕,撐着胳膊推他,他卻像感到了什麼危險,逼着我把酒嚥下去,然後吻着我的嘴角,一邊吻,一邊問了一個他不曾問過的問題:「阿梨,你愛我嗎?」
我瞬間安靜下來。
眼前薄奕眼角薄紅,他仰頭望着我,一點也不像適才品性頑劣的人。
「告訴我,你愛我,阿梨。」
他重複一遍。
而我依舊待著。
我愛他嗎?
我想到八年前的他,他慵懶地靠在背椅,手中不停按動的圈珠筆,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像我的心跳一樣停了下來。
至少那一眼,我覺得我是愛他的;也至少那一眼,我覺得他是愛我的。
「不愛,」我低眉,「我不愛你。」
他似乎有些受挫,眸中的悲傷一閃而過,繼而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蔑視。
「說謊。」他指尖繪着我的眉眼,語調侃侃,「你的眼睛不會說謊。它明明在說愛我。
「阿梨,你愛我。」
我側首反抗,他卻捏着我的下巴又吻了上來,吻得津汗交纏,難捨難分。
被扶着腰按在身上,薄奕熟練地去掀我衣服,我突然心生噁心,狠咬了他一口,騰出空來,一個巴掌抽到了他臉上。
手指發麻,我怕得發抖,薄奕卻覥着臉笑了起來。
我連忙起身,下一秒卻被人反手撈住壓在了沙發。
我壓着哭腔說不要,可頭頂的燈還是晃了起來,燈晃了起來,就像整個世界都晃了起來,身上的人忽明忽暗,就像壞掉的眼睛,就像那晚一樣。
一瞬間,我想起那晚,其實那晚他一點都不溫柔,他撕開我的裙子,扯下我的內衣,未經我允許肆意在我身上留下那些被稱爲愛的痕跡。
我以爲我愛他,所以我以爲那是溫柔;我以爲我愛他,所以我以爲那是愛。
身體像被反覆碾壓一般痠痛,我抬起胳膊,擋住自己的淚,也擋住自己的委屈、懦弱。
我突然有些恨,我恨我自己當時爲什麼不勇敢一點說「不」,或者直接把他推開。
或許我也沒自己想得那麼高尚。
我也在賭。
我賭薄奕會愛我阿梨的身份,甚至愛我。
我幻想一勞永逸,山雞變鳳凰。
沒什麼好委屈的。
愛他是真的,圖他的權勢也是真的。
是我自己太擰巴了,守着那點可笑的自尊自艾自怨,既要,也要,所以纔會陷入這種不清不白沒有盡頭的關係中,痛苦不堪。
-5-
事後薄奕一把火燒了協議,他說我提之前還可能。提之後,他是怎麼都不會放我走的。
好像都是我的莽撞,給自己引來了禍端。
我賭氣從沙發上爬起來,可還沒走上一步就雙腿發軟跌到了地上。
「好了,」薄奕耐心將外套裹在我身上,打橫將我抱起,「你聽話點,不然我會很爲難。」
爲難爲難,我在想我到底有什麼讓他爲難的。
他抱着我出了包廂,一路上我聽着連續不斷的招呼聲,只是將腦袋深深往他懷裏埋。
「哭了?」
應是感到胸前的濡溼,他走路的動作慢了下來。
我愣愣躺在他懷裏,關於他說的什麼一句也沒聽進去。
副駕,他撥着我凌亂的頭髮,剛要落下的吻被我側頭躲過。
薄奕有些不開心,扳着我的臉眉頭緊鎖:「溫梨,你到底怎麼了?一年前你不是這樣的,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看着他,面無血色,一字一句道:「薄奕,你就是個強姦犯。」
薄奕的神情唰地就沉了下來,副駕的門被狠狠摔上,他開着車在夜色中一路狂奔。
他把我帶到了山腰的一座別墅,將我軟禁了起來,說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別墅人煙稀少,被掐斷了信號,連個電話都撥不出去。
好幾次我半夜偷溜,隔天就又被逮了回去。
我絕食,薄奕就給我看監控室裏我爸的視頻,說我爸現在生命體徵挺穩定的。
我紅着眼瞪他,他則面無表情地端過飯,一口一口餵給我喫。
「爲什麼?」我蜷縮在沙發,「你明明不愛我,爲什麼還要裝作一副情深的模樣?」
薄奕將碗放下,將我拉進懷裏的動作又輕又溫柔。
「誰說我不愛你?我不愛你,能把你留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嗎?」
他給我最好的資源,帶我在影視圈一路飛昇,有他在的地方,我Ţųₕ沒受過一點委屈。
可我心裏就是空空的,每次看我,他不像在愛我,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我像誰?」腰間摩挲的手頓了頓,我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薄奕,你把我當作誰?」
他臉上浮現一層不可忽略的厭惡,眼簾微垂的幾秒鐘,薄奕起身便走。
「我不是溫梨!」我衝着他的背影大喊,「你永遠也得不到溫梨!」
薄奕腳步頓住,不斷起伏的背脊似在壓着怒火,可下一秒他轉身就掐上了我的脖子。
「你再說一遍!」
巨大的窒息感傳來,我掰着他的手胡亂蹬地:「薄奕,你就是個僞君子!怪不得溫梨不要你,是我我也不要你!」
我不知道溫梨是誰,可瞧他的反應,我應該猜對了。
「胡說!」薄奕雙眼猩紅,「她不會不要我,她愛我!她怎麼可能不愛我?
「她是被逼的,她是被她家裏人逼的!」
薄奕的怒吼像被衝散了一般,我只能感到脖間的力度越來越大,張着口努力呼吸,一下,一下,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模糊。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喉嚨巨大的壓力消失,像一條重回大海的魚兒,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止不住地咳嗽,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眼前薄奕又換了一副模樣,整顆的淚從眼角滑落,他捧着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
我害怕得往後躲,他就扯着我往他懷裏按,絮絮叨叨,像一個瘋子。
瘋子緊緊抱着我,抱了很久很久,久到比六年間抱我的時間加起來還要久。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再醒來時客廳多了早餐和紙條,半是道歉,半是威脅。
當着監控的面,我將早餐和道歉一同扔進了垃圾桶。
轉身又回了臥室。
-6-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薄奕都沒有來過。
我在監控前肆意地衝他宣泄着自己的怒火,可除了定期來送生活必需品的員工,我仍見不到任何人。
再見他是在兩個月後的一個雨夜。
別墅突然斷了電,我躲在牀上蜷縮成一團,聽到客廳傳來的動靜更是嚇得不敢呼吸。
以前在深山老家,這種斷電的雨夜正是打家劫舍的好機會,幸運點失財,不幸點失命。
我躲在被褥裏不敢出聲,直到房間的燈亮起,探出頭,才發覺牀邊站了一個人。
我受驚大喊,將手邊的東西囫圇扔出去,直到聽到聲音,我才發現是薄奕。
「別怕,是我。」
他渾身溼漉漉的,眼睫上掛着細小的水珠,臉上手上都是髒兮兮的污泥。
我裹緊被褥,思忖片刻,主動給他扒衣服送進浴室。
他似乎還記恨上次我說的話,表情甚是冷淡:「想明白了?」
我低着頭,只是說有些想他。
薄奕嘴角似乎翹了翹,伸手想將我也拉進浴室,卻被我一個下意識的後退制止了。
看了我幾秒鐘,他沒說話,隨手關上了浴室的門。
我馬不停蹄地去翻他的手機,可剛點開緊急撥號鍵,手機就猛地被人搶走。
身後薄奕半裸着,面不改色地按掉手機,轉身要走,似覺得不安心,硬拽着我進了浴室。
溫熱的水沙沙作響,偶爾濺到身上,我只是更爲努力地蜷進角落。
薄奕突然哼笑了一聲:「羞什麼,又不是沒在浴室做過。」
以前覺得曖昧的話,現在聽卻Ţűₒ那麼噁心。
我犟着不說話。
薄奕喫癟,慢悠悠又開腔:「我知道你爲什麼生氣,可一開始我們也說好了,你跟我,就要聽話。」
我冷靜下來:「一開始我們也說了,如果想走,我隨時可以走。」
薄奕沖澡的動作頓了頓,隨後關掉了水龍頭。
「前提是你完成合同——三十年,阿梨,我記得當初你還挺樂意的。」
那時候我不懂,合同什麼的都是薄奕的人弄的,我只知道簽了字,我就不用回到那個窮鄉僻壤的山溝,我爸也能得到最好的醫護。
「你真無恥!」
薄奕勾勾嘴角,拉着我出了浴室。
牀上,他把我抱在懷裏,炙熱的呼吸噴在後頸,又酥又癢。
我掙了掙身子。
「別動,」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乖,陪我睡覺。」
我口吻冷淡:「你怎樣才能放我走?」
身後的人又緊貼一分:「怎樣都不會。」
「你犯法。」
「合同裏寫得很清楚。打官司,你也打不過我。」
「那你娶我,」我咬着牙,「公開也好隱婚也好,我不要這樣不清不白待在你身邊。」
身後的人呼吸變得沉重,良久才幽幽開口:「我不會娶你,但我可以養你。」
我不受控制地要掙脫,而他牢牢錮着我,任我又是咬又是撓。
等我沒力氣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貼過來:「阿梨,這世上不是所有關係都能說得清的,有時候說清了,反而無趣了。」
我喘着粗氣,喉嚨因憋屈像被人掐着一樣:「那我算什麼,你的情人嗎?」
「愛人,」他毫不猶豫,埋在我的頸間深深呼吸着,「阿梨,我愛你。除了娶你,我可以給你我的一切。」
我沉默了很久。
「那你以後會娶別人嗎?」
他愣了愣,扳過我的臉輕輕吻着:「阿梨,婚姻不是什麼好東西,一旦結了婚,一切就都變了味道。愛人變親人,愛情變親情。
「阿梨,你知道的,我離不了愛情這玩意。我平常和別的女人喫個飯你都受不了,要是結了婚,我把愛情給了別人,你能受得了嗎?
「阿梨,我和別人結了婚,就能把愛給你。我愛現在的你,我們不結婚,我們的愛就不會變質,我們就能永遠相愛,永遠在一起。」
可能以前,他就是這樣哄騙我的吧,這樣的悖論,我怎麼就信了呢?
「好啊,」我附和道,「那以後我也找個人結婚,我把愛留給你,我們一樣。」
薄奕吻我的動作逐漸僵硬,撐開距離,我才發現他冷了臉。
「阿梨,你以前很乖的。」
我難掩情緒,推開身上的人:「我累了。」
薄奕眸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眉頭輕挑,覆在腕間的手指輕輕摩挲。
他蹭着我的耳朵,半是嬌哄半是玩笑:「這麼想離開我,你是不是揹着我釣了什麼金主?」
我禮貌回笑:「是啊,你不聲不響走一年,我總不能餓死自己吧。」
薄奕眸中瞬間沒了笑意,腕間的力度越來越重,盯着我像盯着一直待捕的獵物。
我被盯得心寒,臉上的笑慢慢斂去,側首閉上了眼。
我感到下巴被人捏着,薄奕口吻冷得厲害:「睜開。」
我不想理會。
「溫梨,我讓你睜開眼。」
以前我對他言聽計從,現在想想有些想笑,不聽又能怎樣呢?
「眼裏看見你心裏也沒你。薄奕,我不愛你,替身的活,你另覓他人吧。」
身上的人靜了好久,一滴熱淚落在側臉,我皺了眉。
微睜開眼,身前薄奕眼眶紅得厲害。
心不由自主抽了一下。
心煩意亂,我一把將人推開,剛坐起身就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回了牀上。
薄奕劍眉橫着,毫不憐惜地撕開我的睡衣。
「薄奕你幹什麼?你放開我!」
胡亂蹬踹的腿被壓住,薄奕動作有多狠,口吻就有多溫柔:「乖,做一下你就會快樂,我們就好了。」
「我不愛你,你滾開!」我瘋了一樣扭動着身體,「我恨你,我唔——」
薄奕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咬着我的脣像嚐到了血的野獸,最原始的慾望不可遏制:「恨我,你恨我也好。只要你不離開我,我們做恨也好。」
我被壓得喘不過氣,口腔若隱若現的一絲血腥引得我胃裏翻江倒海,噁心得厲害。
我順勢靜下來,趁薄奕換姿勢的空抬腿狠狠踹去,隨後便跑到衛生間止不住地嘔。
因爲連着幾天不好好喫飯,怎麼嘔也只是幾口酸水,溢滿鼻腔的酸澀嗆得我眼淚直冒。
薄奕衝進來時,我正伏在洗手檯笨重地喘息着,鏡子裏的人面容蒼白,脊骨削瘦,一副隨時倒地不起的模樣。
看到我渾身虛弱的模樣,薄奕怒氣直接消了一半,待我稍稍緩過勁,他抱起我便往外走。
我不願,衝着他又是捶又是咬,可冷冰冰的雨偶爾砸在身上,我還是忍不住往他懷裏靠。
就像電影的第一場戲中,他把我從歹徒手中救回來一樣。
-7-
醒來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周遭濃重的消毒水味刺得我忍不住皺眉。
薄奕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手裏的報告單已經被捏得皺皺巴巴。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淚不自覺就流了下來。
薄奕坐過來蹭掉我臉上的淚,打開保溫盒,不甚自然地給我喂粥。
我臉一撇,往被褥裏縮了縮:「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爲難。」
薄奕很久沒說話,直到護士進來換了藥,他才試探着開口:「如果你想要,就生下來,我養。」
「啪——」
薄奕臉上赫然多了幾個手指印。
我再也掩不住心底的怒氣:「薄奕,你覺得你有資格養嗎?」
「我是孩子——」
「你不配!」我打斷他的話,「自從你放棄上一個,你就不配!」
薄奕愣了:「什麼上一個?」
也是,不在乎,決定做得那麼倉促,不記得也正常。
我看着他表演過度的神情,只覺得好笑:「薄奕,你總是教別人演戲,自己演技卻是爛得不行。」
碗被扔在桌上,薄奕情緒有些激動:「什麼上一個,你說清楚?」
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別噁心人了,不管上一個還是這一個,都跟你沒關係。」
我抹掉臉上的淚:「薄奕,你要是還有良心,就答應我離開,永遠不糾纏我。」
「糾纏?溫梨你覺得我糾纏你?」
雙肩被扼得生疼。
又碰到他什麼傷疤了嗎?
我伸手去按牀頭的呼叫器,哭着讓人把他趕出去。
焦灼,氣憤,薄奕看着我,掙開醫護人員的壓制,轉身就走。
去查吧,或者好好想想,做決定的那一刻是有多草率。
護士安頓好我的情緒,囑咐幾句後便離開了。
我喫了碗裏的粥,看了被捏得皺皺的報告單,躺在牀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好久,最後摸一次還未隆起的小腹,然後起身去掛了婦科。
醫生不建議再流掉。
可我既不能給它一個完整的家,又不能保證自己能夠給它足夠的愛。
還有就是,我不想再和薄奕有任何瓜葛。
那個過程很快,出來時我扶着牆緩緩走在長廊,像我記憶中那條山路一樣望不到頭。
不知不覺我便走到了爸的病房,他和六年前剛來到這裏一樣,沉默,死寂。
只不過我變了,從滿懷希冀,到逐漸接受,再心灰意冷。如今,我竟期盼着他能夠早日脫離苦海,也再爲我蹚出一條出山的路。
我想到十六歲的溫梨。
十六歲的溫梨還不叫溫梨,叫胡云。就像那平平無奇的名字,她十六年的人生不曾泛起任何波瀾。
那年的胡云剛升高一,父親因高空作業摔成了植物人,開發商說是他夜間違規操作,只付了工錢。
母親有苦難言,領着胡云和十歲的弟弟去工地鬧,訴苦,哭喊,甚至撕開衣服在地上撒潑打滾,白花花的乳肉和那張黢黑的臉,無一不刺痛着胡云的眼。
十六歲的胡云呆站在一旁,捂着弟弟的耳朵,將他緊緊抱在自己懷裏。
她第一次感到了羞恥的滋味。
這比學校那些惡臭的玩笑更能挑撥她的神經,因爲這是媽媽親手扎進去的刺。
可當母親拿着讓她感到「羞恥」的錢將父親安置到醫院後,胡云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衝倒。
那晚母親拉着她的手說了很多話,胡云只記住一句:「媽要活下去。」
苦了十多年,她不怨母親撇下自己跑。
可那股將她撞得七歪八倒的力量始終沒有散,它催促着胡云做些什麼。
它逼着她輟學,打工;逼着她去照顧一個癱瘓在牀的中年男子;逼着她去接觸、擦拭一些或許以前她一生都不需要認識的東西。
羞怯,委屈,麻木。
一切的一切到最後,只剩愧疚。
她不願承認在那些忍無可忍的夜晚所滋生出的邪惡念頭,所以會在一個個黎明到來之前贖罪般地繼續那看不到頭的生活。
成爲溫梨之前的胡云像一隻老鼠,埋頭忙碌在暗無天日的陰溝。
所以在命運向自己拋出橄欖枝的那一刻,胡云拼死抓住。
她殺死曾經怯懦、虛僞、晦暗的自己,向着陽光吧,或者向着風,像蟲子褪去身上醜陋的皮,她也想要褪去屬於胡云的一切,她想要完完全全成爲溫梨,成爲電影中那個堅毅、強韌的女子。
事實上胡云成功了,她將曾經的一切摧毀揉碎,拼湊出現在的自己,理想中的溫梨。
可有一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裏的,比如自己從一而終的忠誠,比如他人啼笑皆非的自尊。
她也卑劣、齷齪,爲了財譽不擇手段,可她終究抵不住心靈的責咎,比如出賣自己的身體,又比如用「愛」來爲一名強姦犯洗白。
-8-
聽醫生的建議,我在醫院休養了幾天。
其間薄奕有來過,他盯着我的手機反反覆覆看那兩句簡短的對話:
【我懷孕了。】
【打掉。】
又扯着我看他空白一片的聊天記錄。
我態度冷淡:「所以呢?你現在糾結這個想說明什麼?」
薄奕的手臂緩緩垂落,眸中綴滿了落寞與不安:「我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小孩。」
父子關係一直是薄奕心頭的一道疤。
因爲缺失,所以在乎。
以至於他說的不是對不起我,而是沒有放棄小孩。
我背過身去,心緒像嘴巴一樣啞然。
沒有強迫我轉身,他動身走到另一邊,拉起我的手抵在脣間:「沒關係,我們又有了不是嗎?這樣一切都解決了,你不用再擔心我會不要你,我也不用擔心你會離開我。
「阿梨,」他眉眼柔和,帶着憐愛與溫柔,「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會幸福的。」
「我流掉了。」
一瞬間的呆愣,他蹭蹭我的手指,再抬眸,眉眼彎彎:「阿梨,平常路上遇到一隻流浪貓,你都要不辭辛苦地送到寵物醫院。你說過,生命是最值得珍貴的東西。」
我抽回手指,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他說我的眼睛不會說謊。
呆滯,懷疑,詫異,憎恨,惱怒。
薄奕驀然紅了眼,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在病房幾經踱步,將手邊的東西砸了個粉碎。
「爲什麼?」他衝着我,努力壓着怒火,呼吸急促而粗重,「到底爲什麼?」
因爲從一開始,我們的關係就錯了。
他是佔有,而我是利用。
那種叫「愛」的東西,是我爲自己的懦弱與貪婪找的藉口。
「我恨你,我不想生下一個強姦犯的孩子。」
「我從來沒有強迫你,你是自願的!」
面對我的置之不理Ŧû₄,薄奕面容通紅,他粗暴地扯着領帶:「你敢說你當時沒有賣身求榮的想法?你敢說你不是爲了一勞永逸?
「你和那些往我身上貼的女人也沒什麼區別,心照不宣的正常交易,我怎麼就成強姦犯了?
「溫梨,你以爲你不虛僞嗎?你只是很會僞裝罷了,騙我可以,別把自己都騙了!」
被扯起的身子又被狠狠摔在牀上,我翻起身,揚起手就抽在了他臉上。
病房一下就靜了。
指尖有ẗű̂⁺些發麻,我緊繃着情緒:「都是你教我的,不是嗎?薄奕,別把自己摘得那麼幹淨,臭水溝裏找水喝,誰也別嫌誰噁心。」
薄奕逐漸冷靜,他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臉,眼神直勾勾看着我,突然就笑了。
他慢悠悠側向另一邊:「來,繼續。」
我不懼他發瘋,最怕他這種隱晦不明的態度。
心一沉,我揚起手,可還沒落下一分,就被他反手捉住。
揚起另一隻,又被捉住。
雙手反剪,他逼步將我抵在牆上,空出一隻手揉着我發麻的指尖,神情溫柔又寵溺:「阿梨啊,一年之隔,你真是越來越對我胃口了。這樣好,你別委屈又扭捏,我也不用裝得那麼辛苦。
「就像你說的,阿梨,我是髒水,你就是裝我的水溝,咱倆絕配啊。你要好好裝着我,可別讓我弄髒了和當初的你一樣的小——」
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薄奕眉頭不自主地抽搐着。
可手腕的力量更重了。
薄奕喉結上下滑動,眸中浮現狠厲與躁意,可都被冷淡掩過:「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溫梨,你流掉我兩個孩子,還給我,我就放你走,怎麼樣?」
灼燒感順着脊骨一路向上,我剛要喊人,他就吻了上來,咬着我的舌尖不讓我發聲。
腦袋像失了火的房子,我拼命反抗,思緒雜亂的下一秒卻聽到了開門聲。
林清瑤?
她扶着門把手,禁不住後退了兩步,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掉落。
薄奕鬆開我,低眉去擦被我咬破的嘴脣,眼神落在林清瑤身上,口吻不甚耐煩:「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林清瑤咬着下脣,幾經猶豫,最後委委屈屈地喊了聲:「老公。」
「閉嘴!」
薄奕聲音一瞬間提高,嚇得林清瑤打了個激靈。
薄奕餘光掃來。
心虛?愧疚?
他是想看我崩潰,哭着求他的模樣。
我順好頭髮,手背狠狠擦過嘴脣:「薄先生,既然結了婚,就不要出來拈花惹草了。」
薄奕不滿地皺了眉,剛要開口卻被林清瑤搶了話。
「溫梨小姐,」她煞有介事地擋在薄奕身前,削薄的身體壓不住發顫的聲音,「我知道,薄夫人的位置本該是你的,你隱忍這麼多年,被我捷足先登心裏肯定很不舒服,但你也不能誣陷我害你流產啊?」
「夠了。」
薄奕適時制止。
我看看林清瑤,又看看薄奕,好像明白她說的話。
身體忽然有些發軟,我推開林清瑤,一點一點趨向病牀。
「溫梨!」林清瑤再次擋在我眼前,「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怨我搶了你的資源,可這都是我自己爭取來的,不管是電影的女主角還是薄奕的愛,都是我啊——」
一聲清脆的巴掌。
林清瑤白皙的臉上霎時紅腫起來,我喘着粗氣:「可以了嗎?可以就滾開!」
門外的攝像頭我早注意到了。
不就是想給自己塑造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形象嗎?
我配合。
反正我的名聲也已經爛透了。
薄奕似乎也察覺到了門外的情況,把林清瑤拉進懷裏,低語安慰了幾句,隨後便離開了。
誰知他離開前有沒有回頭看看呢?
我倒在牀上緩了一會兒,手機界面彈出幾條薄奕的消息,掃了一眼,反手將人拉進了黑名單。
沒什麼可收拾的,我換好衣服準備離開,可剛邁出醫院的門,閃着光的鏡頭便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一道道閃光燈,像一個個刀片割在眼睛,耳邊都是亂糟糟的鬨鬧聲,我透過縫隙看着這一切,整個世界像老電影的剪影一樣恍惚。
脫身是幾位安保人員上前組織秩序,待我緩過神來,唐醫生正賣力往我嘴裏灌着水。
一陣長長的窒息感過後,我大口呼吸着,豆大的汗珠自側臉滑落,我呆滯地看向唐醫生。
唐醫生是我爸的主治醫生,因爲特殊安排,對我也很是照顧。
他遞來一張紙巾,看着窗外仍舊躍躍欲試的狗仔,無奈嘆口氣:「或許你需要一名律師。」
-9-
唐醫生當晚就把他口中的陳律師約到了醫院一旁的咖啡館。
兩人興許是同學,常規的寒暄過後,陳律師向一直攪咖啡的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溫梨,我看過你主演的《出寒山》。」
我有些不自在地伸出手,低頭淺笑:「謝謝。」
似沒有注意到我的逃避,他在不停說着自己對那部影片的理解,而我只是捧着咖啡,機械地回應着。
「溫梨?」
一隻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隨着視線的聚焦,剪影緩緩退去。
「我在聽。」
我抬頭看了看兩人,兩人也相互看了看,最後決定改日再約。
「我有一個朋友,和你挺像的。」陳律師在公文包裏翻着什麼,「只是幾年前家裏出事,她輟學後,我就再沒見過她。」
心臟忽地漏跳一拍,透過眼鏡,我仔細看着眼前嘴角彎彎的人,思緒一瞬間被調動。
他將名片推到我眼前:「不管有沒有需要,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低頭,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陳述。
唐醫生爲我安排了新病房,他將開好的藥拿給我,囑託我一定要按時喫。
「唐醫生?」
他停住腳步轉向我:「嗯?」
我指指一旁的座椅:「你能跟我說說陳述嗎?」
唐醫生口中的陳述理智堅定,憑一己之力走出深山考上國內頂級名校,攻讀了法律系,畢業兩年,已經在業界有了名氣。
我捏着名片發呆。
印象中的陳述瘦瘦小小,因爲是留守兒童,性格孤僻又怪異,不受周圍人的待見。
與他有聯繫,是一顆糖,是選座位被剩下後的相互取暖。
我不知道該怎麼定義我們的關係,同學過於官方,朋友過於親密,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我有我的寒山,他有他的泥濘。
所以當陳述主動來找我時,我有些意外。
我半窩在病牀,頭髮凌亂,神情憔悴,不自覺躲閃。
他不甚在意:「你是喜歡我叫你溫梨還是胡云?」
我遲疑着接過他帶的粥:「溫梨。」
「好。」
他笑笑,大大的黑框眼鏡下眼神真誠。
見我不說話,他拿出一沓材料,思考片刻,又塞了回去:「我看了網上的輿論,對你不是很友好。」
何止是不友好?林清瑤沒少拿那段視頻炒作,添油加醋的說法,倒反天罡。
我埋頭喝粥:「這不算什麼,冷處理就好了。」
他似乎有些不認可,語言組織了半天:「以前你沒有能力爲家人討公道,現在有能力了,還要委屈自己嗎?」
身子一僵,那股逼着我走的窒息感又席捲了全身。
眼淚掉在手上,我抽抽鼻子沒有說話。
「溫梨,讓我幫你吧。」
陳述身子稍稍前傾:「我沒有薄奕隻手遮天的能力,但我會組織最好的團隊,只要你想,我會站在你身邊。」
真摯而希冀的模樣看在眼裏,我心頭泛起一股淡淡的委屈:「爲什麼?」
他推推眼鏡:「溫梨,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人。」
可在我看來,他纔不是和我一樣的人。
我將自己電子版的簽約合同發給了陳述,又找人去公寓拿了相關附件。
可我沒想到來送的人會是薄奕。
進來的瞬間,他迅速把門鎖上,將文件扔在了牀上,一開口便是質問:「你拿它做什麼?」
我和他保持着距離:「既然你不肯放我走,我就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你爲什麼非要離開呢?」
他質疑的模樣,彷彿是我要拋棄他。
「我不當小三。」
薄奕被噎住,低眉沉思了許久,最後一把將我抱在懷裏:「我離婚好不好?我今天回去就離婚,你想結婚也好,不想也好,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阿梨,我愛你,別離開我,算我求你。」
我有時真的看不懂他。
「你以爲你在拍電影嗎?想怎麼改怎麼改?
「薄奕,別自作深情了,你沒你口中那麼愛我。」
「不,不是的。」感受到我的推搡,薄奕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阿梨,你要我說多少遍,我愛你我愛你!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我真的只愛你!」
他捧起我的臉,聲音喑啞:「或許,或許以前不愛,可現在我能感受到,我愛你。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阿梨,別離開我好不好?」
他輕輕摩挲着我的嘴角,靠近的動作試探而小心翼翼。
我沒有躲,眼睛死死盯着他看:「薄奕,你懂什麼是愛嗎?」
不遠也不近,他的鼻息輕輕撲在我的臉上,沉重而壓抑。
「佔有不是愛,執念也不是愛,傷害更不是愛。
「薄奕,你一口一個愛,其實你一點都不懂,你沒有愛人的能力。」
靜靜地,淚花溢滿眼眶,他看着我,好像又回到了初見時的溫柔。
這次,我輕易就把他推開了。
「我承認,我愛過你,可那不是我的選擇。你幫過我,我不會忘恩負義,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很難看,所以,我們到此爲止吧。」
我拉開病房的門,示意他出去。
薄奕安靜得厲害,看向我時眼眸晦暗不明,一步,一步,他踏出病房,卻在房門即將關上的一瞬卡住門縫。
「阿梨,真的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神情冷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過什麼,機會,是留給值得原諒的人。」
-10-
接連半個月,除了那份被送來的簽了字的解除合同協議書,薄奕再沒打擾過我。
同時,網上那些關於我的輿論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薄奕與林清瑤閃婚閃離的消息。
林清瑤在一檔戀綜上哭訴自己的不幸經歷,踩着薄奕獲得了熱度,而薄奕的影視公司卻在一夜之間大規模縮水,看到出具撤資聲明的落款才發現,這幾年一直維持公司運作的投資人——姓林。
我按掉手機,躺在牀上發呆。
門鈴響時,我正準備出門。
門外,唐安和陳述拿着食材和蛋糕滿臉笑意,身旁還都跟着各自的女朋友。
客廳,禮物擺滿了一桌,我有些侷促地望着對面的人。
是陳述打破了僵局:「月月和檸檸說她們倆都是你影迷,聽說今天你過生日,一定要跟來,你不介意吧?」
對面兩個女生相互看看,衝着我點頭。
我哪有什麼影迷。
我攥了攥掌心,伸出手:「我叫溫梨。」
自身性格的原因,我不是一個很會和別人相處的人,只是在兩人一人抓着一隻手問東問西時,我發現交朋友也沒這麼難。
回答她們的問題時,我講一半,藏一半,我不把它定義爲不真誠,只是外界對我的負面評價太多了,我想把自己較好的一面展示給她們看。
「溫梨,你真的很棒。」
季月攥了攥我的手,回頭看了眼在廚房忙碌的陳述和唐安,悄聲說:「比你認爲的更早,陳述和我說過以前的你,溫柔,堅韌。他喜歡你。」
我連連擺手,說要她不要誤會。
「哎呀沒事噠,」季月擺擺手,「誰都有點過往、有點遺憾,我知道他現在喜歡我就好了啊。」
我有些擔心地看看一旁的程檸,她也是笑笑:「就像《出寒山》,要有路,有燈,有念想,每一個大雪封山的午後,都會升起一輪暖陽,融着出山人的夢。」
那是第一次有這麼多人爲我過生日,也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沒這麼糟,我也是可以被陽光照到的人。
臨近傍晚時,我將四人送出了小區,回公寓的路上窸窸窣窣下起了秋雨,我忽然覺得下雨天其實也沒這麼討厭。
「溫梨。」
我被眼前突然出現的黑影嚇了一跳,湊着昏暗的光,我看到了薄奕的臉。
他憔悴了不少,鬍子拉碴,落寞又頹廢。
他上前一步,我防備的姿態。
苦澀夾在笑聲裏,他識趣地退了一步:「溫梨,生日快樂。」
我呆了一下,舒展緊攥的拳頭:「有事嗎?」
他聳聳肩:「你的起訴書,我收到了。」
「我是不會撤訴——」
「我認罪了。」
我猛然看向他。
他緩緩靠在牆側,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想聽聽我眼中的我們嗎?」
我沒有制止。
他深吸一口氣:「或許,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壞。溫梨,等我贖了罪,等我……」
他突然啞然的模樣有些狼狽, 喉結急促滑動, 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幾經嘗試, 他轉過身去,再面向我已經換了一副姿態。
「算了,」他張開雙臂, 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溫梨, 再抱一次好不好?
「你抱過我, 我也抱過你。可我們好像從來沒有相擁過。」
他說, 抱一次吧,就像初見時的悸動, 不過這次,是告別。
人生中有很多次擁抱,可留在記憶中的卻不多。
那天他雙臂張了很久, 而我低着頭,看他雙臂慢慢垂落的模樣, 像一朵雲, 用身體,慢慢傾瀉一片蕭瑟。
-11-
那次就是永別。
得到他入獄的消息,是在陳述的口中。
六年, 很巧妙的時間。
判決書下來那晚, 陳述喝了許多酒,說替我開心。
而我沒有太多感受,只是偶爾想起薄奕的好,還有些難過。
我喝盡杯中最後一口酒,拍拍他的肩, 說我要走了。
他雙頰通紅, 努力睜開眼睛看我,說至少, 要參加完他的婚禮。
他說我霸佔了他許多年,總該負點責, 親手把對的人扶到正確的位置。
我答應了,和唐安、程檸一同參加了他與季月的婚禮。
之後的幾天, 我賣了公寓, 將錢款交給了唐安, 拜託他繼續照料我爸。
這樣的我看起來好似過於狠心, 可我不想再做曾經那個只肯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無論是胡云,還是溫梨。
在離家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梁助理說,是薄奕入獄前留下的。
我捏着薄薄的信封, 想了許久, 最後將它丟上了衣櫃的頂端。
我不好奇裏面寫的什麼,或許是最後那天他未說完的話,也可能是一些以往我們瑣碎的日常, 抑或者, 是一些我想要聽到、他卻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的話。
如果真誠,只會唏噓;如果虛妄,只會嗤笑。
可如今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就像薄奕說的,我也沒有看上去那麼無辜, 我是虛僞的。
我甚至用虛僞與僞裝,將薄奕送進了監獄,殺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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