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

繼父對媽媽不好,她天天向我哭訴。
我勸她離婚,她轉頭就把這話告訴繼父:「我女兒都勸我別跟你,但我還是對你這麼好。」
繼父生氣,失手打死了我。
媽媽大哭一場後,作爲家屬出具了諒解書,努力幫繼父減刑:「孩子已經沒了,活着的人還得好好活着。」
重活一世,我回到媽媽嫁給繼父的那一天。
媽媽問我:「覺得新爸爸怎麼樣?」
我冷笑:「你們一看就能天長地久。」

-1-
這是我死後的第二個月。
有關繼父唐河勇的過失殺人案已被法院受理。
狹小的房間內,我看到律師在不停地叮囑媽媽:
「你既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又是死者家屬,你的態度至關重要。」
媽媽不住地點頭:「我明白,河勇是我丈夫,我一定盡全力救他。」
如果靈魂的哭喊能夠被媽媽聽到,我一定會哭着問她:「他是你的丈夫,我就不是你的女兒嗎?」
可惜我已經死了,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了。
於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母親作爲我的家屬,出具了對繼父的諒解書。
同時,身爲唯一的目擊證人,母親一邊流淚,一邊抹黑我:
「那天晚上,是小冉先動手的,那孩子一直脾氣大,我也管不住她。」
「河勇沒想殺她,就是想嚇唬她一下,讓她乖一點。」
「小冉拿着球棍打河勇,河勇想砍球棍,結果不知怎麼就……」
我漂浮在人羣之上,只覺得渾身發冷。
那一天,繼父喝醉了,要打母親。
是我拿起球棍攔在母親面前,試圖保護她。
結果發狂的繼父回身抽出了案板上的菜刀……
我脖子和胸口中了三刀,送往醫院時已經沒了氣。
死時只有十六歲。
然而母親的證詞,讓輿論紛紛倒向繼父:
「這可是孩子的親媽,她都說不是這爹的錯,那應該真的不是。」
「現在的小孩,一個兩個都衝動得要死。」
「女孩子家家的拿着球棍,一看就是暴力狂。」
繼父最終被判了有期徒刑。
他被轉送監獄時,媽媽去看他。
記者的鏡頭前,媽媽痛哭流涕:
「河勇,我在外面等着你出來。」
記者問媽媽:「不管有意無意,他都殺了你的女兒,你還能和他一起生活?」
媽媽抹抹眼淚:「小冉已經走了,活的人總要好好活着,她要是在天有靈,肯定也想看到我幸福。」
我在旁邊看着,只覺得心寒到無以復加。
在學校,我一直很優秀,有許多機會可以擺脫原生家庭。
但爲了媽媽,我通通放棄了,我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給繼父,於是只能留在家裏保護她。
最終換來這樣的結局。
在巨大的不甘心中,我的靈魂漸漸透明。

-2-
我本以爲,自己會就此灰飛煙滅。
然而再睜眼時,我的眼前卻是一張熟悉的臉。
媽媽穿着婚嫁的秀禾服,正一邊對着鏡子畫口紅,一邊笑眯眯地問我:「小冉,對新爸爸滿不滿意?」
我怔了很久,終於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也許是上天可憐我,給了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那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再不重蹈覆轍。
媽媽見我沒反應,皺起了眉:「許小冉,你什麼意思?」
上一世,媽媽跟繼父辦婚禮時,我一直黑着臉。
繼父唐河勇風評不佳,和前妻離婚時鬧得雞飛狗跳,前妻拍下自己身上的傷口,狀告唐河勇家暴。
後來唐家給了前妻一大筆錢,此事才不了了之。
因此媽媽要嫁唐河勇時,我極力反對。
她卻因此不高興了:「你是不是看不得媽媽過兩天好日子?就得爲了你守寡纔算好母親是吧?」
媽媽一直怨我。
我生父去世後,她一直想改嫁。
但因爲帶了我這麼個拖油瓶,條件好的男人很多都不樂意娶她。
我媽心氣又高,條件不好的男人她看不上。
「媽媽年輕的時候好多富二代追,都是被你拖累了。」
類似的話,我已經聽過很多遍。
這次好不容易逮到唐河勇,唐家有錢,唐河勇本人又相貌堂堂,我媽滿意極了。
「告訴你許小冉,我生你養你,不欠你的,你再甩臉色給我看,我就……」
我媽一通火沒發完,我就微笑着打斷了她
:「我覺得新爸爸特別好。」
我媽愣了愣。
「之前是我不懂事,媽媽說的話讓我清醒了。」我笑着說,「唐爸爸和你特別配,一看就能天長地久。」
見我說得篤定,媽媽反而迷糊了。
「你之前不是一直說,河勇能打前妻,說明他有暴力țṻ₇傾向。」
我搖搖頭:「那肯定是那個前妻自己有問題,不關唐爸爸的事。」
媽媽還想說什麼,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說:
「他是你丈夫,你們兩個會好好在一起的。」
「他那麼愛你,絕對不會像對前妻那樣對你,你們一定能有一個幸福的家。」
……
而我,則要不惜一切代價,逃出這個家。

-3-
母親和唐河勇結婚了。
像前世一樣,她發現生活並不如她想象的美好。
她時常來找我哭窮:
「唐河勇這個死鬼,婚前搞得多大款一樣,結果家底全被他前妻掏光了,外面還欠了債ẗů₆。」
「小冉,你有錢的話,能不能接濟接濟媽媽?媽媽連飯都要喫不起了。」
上一世,我看着哭泣的母親,把我在學校獲得的獎學金、比賽獎金、徵文稿費都給了她。
回到學校後,我不放心,還給她發短信:
「這些錢你自己用,別跟唐河勇說,他花錢大手大腳,你爲防萬一,總得有點自己的私房錢。」
媽媽表面上對我說好,轉頭就把短信截圖給了唐河勇:
「你看,我女兒都讓我藏私房錢,但我還是什麼都跟你說了,可見我是真的一心一意想跟你過日子,你可得對我好。」
我並不知道繼父已經看到了那條短信,週五放學後,還是如常回家。
結果劈頭蓋臉就捱了一頓打。
繼父一邊打我,一邊罵我是個害人精,見不得他倆好好過日子,背地裏挑撥離間。
媽媽起先還作勢要攔,結果繼父吼了一嗓子:「你要是不讓我管教這個小兔崽子,你就帶着她搬出去,看看還有哪個男人要你!」
媽媽立刻縮到一旁,不吭聲了。
晚上,我一個人掉着眼淚給傷口上藥,她還在旁邊長吁短嘆Ţŭ̀₁:「小冉,你別怪媽媽,嫁漢嫁漢,穿衣喫飯,媽媽要是不找唐爸爸,以後誰供你上大學?誰爲你準備嫁妝?」
可惜,有了唐爸爸,我連高二都沒讀完就死了。
此時,媽媽又來找我哭窮。
我立刻跟她對着哭:
「媽媽,我也正想管你要錢呢,你能不能接濟接濟我呀?我飯都快喫不起了!」
我提前搶了媽媽的臺詞,讓她有點茫然:「你不是上個月才領了獎學金嗎?我看名單上有你啊。」
「獎學金早花完啦,同學們都知道我得了獎學金,非得讓我請客。」
媽媽在電話裏很生氣地罵道:「這都什麼同學!」
見她還想開口,我趕緊反過來向她要錢:「對了,媽媽,老師說有個美國暑期夏令營的機會,大概需要四萬塊錢……」
媽媽避之不及,匆匆地說了句「夏令營都是騙人的」,生怕我繼續管她要錢,趕緊掛了電話。
世界終於清靜ŧű̂₊下來,我趕緊繼續埋頭書本,開始用功學習。
上一世,我原本想着考上大學後,自然就能離開這個家。
現在看來,還是太晚了。
我必須儘快脫離這個危險的地方纔行。
我向學校申請了住宿,週六日也不回家。
媽媽和唐河勇來看過我幾次,我藉口學習忙,儘量避開和他們直接見面。
媽媽很傷心,親戚們都收到了她的抱怨:
「許小冉真是白眼狼,我就當沒這個女兒。」
「我得給河勇再生個孩子,要是個男孩,那可就太完美了。」
親戚將她的話告訴我,我抿抿嘴脣,什麼也沒說。
她在積極備孕,我在努力學習。
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4-
原本,我和媽媽各忙各的,關係已經漸漸疏遠。
但家長開放日的消息,還是有人通知了她。
她給我發短信埋怨:「這種大事你也不通知我們?幸好看到了林宇媽媽的朋友圈,我才知道。」
「我和你唐爸爸一起來,你記得來校門口接我們。」
對於參加家長會這種事,我媽和唐河勇都很樂意。
原因很簡單,沒人不喜歡挨誇。
我成績穩居年級前三,又是學生會優秀幹部,老師在 PPT 上打出的各個表揚名單裏,都會有我的名字。
對於我媽和唐河勇這種一輩子沒怎麼獲得過榮譽的人來說,坐在那裏接受全體家長羨慕的目光,實在是一件非常受用的事情。
但我只覺得麻煩。
林宇媽媽本就是我很討厭的人,她原本很喜歡在朋友圈曬兒子的第一名,結果我轉學過來後,她兒子就再沒拿過第一。
就爲了這點事,她非常喜歡暗戳戳地陰陽怪氣我:
「小冉這麼優秀,以後一定是事業女強人吧?可惜啦,脾氣太硬,沒男人敢娶的。」
我被殺後,她還不忘潑我髒水:「雖然死者爲大,但我還是得說句公道話——這姑娘的確脾氣暴躁,我作爲鄰居,老看到她頂撞父母,不要把她想得太無辜了。」
此時,我雖然心中有一萬句想罵,卻不得不前往校門口。
羽翼未豐,我不想明着得罪媽媽和唐河勇,不然以唐河勇的瘋勁兒,指不定會做出什麼。
然而,我剛到校門口,就發現那裏亂成了一鍋粥。
有兩個女人打作一團,正瘋狂地拉扯彼此的頭髮。
「你說,我送我老公的手絹,爲什麼在你身上?你倒是說啊!」一個發瘋的女人是我媽。
「什麼手絹?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這個瘋子,快把手拿開!」對面發瘋的女人是林宇媽媽。
不遠處,唐河勇抱着胳膊看戲,滿臉冷淡。
就好像這一切和他沒關係一樣。
我站在人羣中,人影晃動,掩住了我的笑臉。
哦,忘說了。
那條手絹,是我從家裏帶出來,趁着家長會登記的時候,塞進林宇媽媽包裏的。

-5-
前世,林阿姨住我家隔壁,和我媽一直有些不對付。
林阿姨顏值中上,但身材極好,前凸後翹,極盡性感。她又愛打扮自己,常常身着緊身的低胸包臀針織裙,十個美甲和全套的戒指手鐲一起閃着光。
我媽表面上不屑一顧,卻在背地暗暗咬牙切齒:「風騷成這樣,也不知要勾引誰。」
但她很快自我安慰:「你唐爸爸是好男人,看不ƭű₀上這路貨色。」
我當時看着她,欲言又止。
其實我在超市撞見過林阿姨和唐河勇。
他們兩個並肩而行,一人推着一輛購物車,唐河勇的目光就像是黏在林阿姨的身體上一樣。
而林阿姨也毫不迴避,反而用熱烈大膽的目光回視過去。
我立刻產生了直覺——這兩個人之間不對勁。
但直覺也僅僅是直覺,我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證據,前世直到我被唐河勇殺害,都沒有再發現新的線索。
重生後,我自然也沒工夫去調查他們的破事,但既然有了直覺,我決定賭一把。
果不其然,真讓我賭對了。
那塊手絹雖然是我塞進林阿姨包裏的,但我本以爲,這個伏筆要過很久才能被發現。
結果林阿姨和我媽在校門口相遇,兩個塑料姐妹一頓寒暄,互相陰陽怪氣間,我媽非要看看林阿姨的名牌包是不是真的,林阿姨不讓她看,拉拉扯扯之際,包的拉鍊被拽開了。
包裏的東西撒了一地,其中赫然就有那塊手絹。
場面一時間非常失控。
我媽一直拽着林阿姨的頭髮猛烈輸出,而林阿姨則尖叫着說自己根本沒見過這塊手絹。
最後,我媽對着林阿姨咆哮道:
「我就問你,和我老公有沒有一腿?」
林阿姨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卡殼。
唉,沒辦法。
手絹雖假,情意卻真吶!
雖然林阿姨很快回過神來,張口就要狡辯,但她那一瞬間下意識的反應已經落入了我媽的眼中。
「賤人!叫你勾引我老公!」
她用自己的包瘋狂地打在林阿姨身上。
人羣中,不知道是哪個熟人看到我來了,失聲驚呼:「別打了,孩子都來了,讓孩子看見了像什麼樣子。」
那人應該是好心,但我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我本來還想在觀衆席多看一會兒狗咬狗,爲什麼現在就 cue 我出場。
不得已,我只好跑過去,裝成剛剛趕到現場的樣子:「不要再打了!你們不要再打了!」
我一邊假哭,一邊拽散了馬尾辮,讓被風吹亂的頭髮遮住我沒有任何眼淚的臉。
餘光裏,我看到唐河勇突然動了,他邁開大步朝這邊走來。
我立刻敏感地後退,以免又變成一個冤死鬼。
唐河勇單手拽開我媽,直接給了她一個耳光。
「你丟不丟人?」他低聲道,眼神冰冷,「我們唐家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很奇怪,剛剛跟林阿姨撕扯時中氣十足的我媽,面對着唐河勇的巴掌,就像怯懦的老鼠遇到了貓,捂着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我媽才低聲開口,訥訥道:「對不起,老公。」
她囁嚅道:「但那塊手絹,是我親手繡了送你的,怎麼會在她那裏……」
「一塊手絹而已,你能繡,人家就不能繡?」唐河勇吼道,「沒腦子的東西!」
他瞟了我一眼,轉身就走。顯然是被這麼多家長圍觀之後,他也沒心情繼續進校參加家長會了。
我媽在原地躊躇了兩秒後,轉身追了過去。
我遠遠地看着她和唐河勇拉拉扯扯,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唐河勇給的說辭極度牽強,是個人都能看出他和林阿姨絕對有問題。
但即便這樣,我媽也不願意跟他鬧起來。
她只敢針對林阿姨,不敢激怒唐河勇。她內心深處期待的,還是唐河勇跟外面的女人斷乾淨,然後好好跟她過日子。
我從她身上,窺見了一個女人悲哀的命運。
而同爲女性,我絕對不要走上相似的道路。

-6-
爲了能夠早點徹底脫離這個家,我在拼命學習的同時,開始想盡一切辦法攢錢。
除了學校的獎學金,我開始用週六週日的時間給雜誌寫稿,每篇八千到一萬字不等,如果過稿,就可以獲得每千字一百五十元的收入。
我剛開始寫,還不太熟練,每篇稿子都要改很久,才能滿足編輯的要求。
爲此,我的週六週日除了做作業和複習外,都花在了寫稿上。
但唐河勇對此很不滿:
「許小冉已經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這個年紀不該幫着家裏乾點兒活嗎?放假了也待在學校不回來,指不定去哪兒野了吧?」
在幾次三番地催促我回家、而我繼續待在學校後,憤怒的唐河勇直接找來了學校。
他徑直衝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責問我有沒有早戀:
「這丫頭髮育早,心思重,又成天不回家,我們做父母的,實在是擔心她走上歧途。」
我知道唐河勇的想法。
上一世,他也希望我多回家,爲此不停地暗示我媽,我媽便也經常打電話給我,哭着說想我,讓我回家看看她。
但我回家後,就只有被唐河勇指使着幹活的份。
他要我幫他買菸買酒,燒水洗腳。我如果不聽話,他就抄起傢伙揍我。
更有甚者,我洗澡的時候,他在外面撥拉門把手,幸好我早就把門反鎖了。即便如此,我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事後,我質問他爲什麼想在我洗澡時闖入衛生間,他卻只是不屑一顧地笑笑:「我是你爹,這是我買的房子,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怎麼了?」
如今,我說什麼也不要再回那個家。
而唐河勇之所以會找上老師,也是篤定我這種好學生臉皮薄,聽老師的話,所以通過老師和學校給我施壓,我肯定會乖乖就範。
可惜……
由於早就猜到唐河勇可能會來學校找茬,所以我提前很久就跑去找班主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她哭訴:
「我繼父想在洗澡的時候偷看我,我媽媽知道了也不管,所以我才申請了住宿,不敢回家……」
「張老師,求你一定幫幫我。」
因此,唐河勇去問班主任時,班主任老師早就做好了準備:
「許小冉同學早戀?不可能的,您放心好了,我們班上的孩子我都瞭解,她一門心思都在功課上,絕對沒有您說的那種情況。」
班主任和顏悅色地解釋:
「之所以週末不回家,是因爲她是班幹部,不但要協助我批改同學們的作業,更要幫成績不好的同學補課。小冉爸爸,對於小冉這種樂於奉獻的行爲,我是極其感動的,也深知正是有您這樣優秀的家長,所以纔會有這樣優秀的孩子。」
不愧是老師,一頂接一頂的大帽子直接往唐河勇頭上扣,左一個「感謝家長支持配合我們的工作」,右一個「畢業典禮上想邀請您作爲家長代表發言」。
唐河勇還是好面子的,被班主任這一通和風細雨的話架在了高處,張了張口,半晌沒說出什麼。
最後只好對班主任附和了幾句,轉頭回家了。
班主任將情況轉述給了我,我在心裏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和搞錢了。
但還不夠。
我太清楚媽媽和唐河勇的德性了,他們沒那麼容易放過我。
因此,爲了牽制住他們兩個的精力,我幹了一件大事。
這週六就是我們學校的運動會,同學們都在學校,等結束回家,大概要到下午四點之後了。
而我媽則每週六都出去搓麻將,風雨無阻。
也就是說,這個時間,我家只有唐河勇在,而林家,只有林阿姨在。
……
週六下午一點。
我頂着操場酷烈的陽光,找到了負責在廣播站念加油稿的林宇。
他剛剛唸完一波稿子,口乾舌燥,不耐煩盡數寫在臉上。
「林宇,你是不是中暑了呀?」我一邊將從同學們那裏收集來的稿件遞給他,一邊關切地問。
林宇擦了擦汗,他本來沒那麼難受,但一聽我的話,立刻誇張地演起來。
「是,應該是。」他一會兒捂頭,一會兒捂肚子,「我哪哪都不舒服,應該是中暑了。」
我在心裏冷笑。
這是林宇的慣常把戲,他非常喜歡用裝病逃避一切需要幹活的場合——值周、大掃除、早操……
如今我給了他這個機會,他哪有錯過的道理?
「許小冉,要不你替我念一下後面的稿子吧?我實在是不舒服。」林宇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我裝作不情願的樣子:「等下班主任還要查簽到呢,你要早退的話,得先去醫務室開假條。」「求你了,我真沒力氣去醫務室了,班主任查簽到很鬆的,你隨便幫我編個謊就圓過去了。」
林宇求了又求,我只好勉爲其難地答應了。
就這樣,我接替了林宇,念起了加油稿,整個廣播站迴盪着我的聲音:
「你的汗水灑在跑道,澆灌着成功的花朵開放,你的歡笑飛揚在賽場,爲班爭光數你最棒……」
我心不在焉地念着,看着廣播站中央懸掛着的巨大時鐘。
原本不該在家的林宇,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
……他會看見什麼呢?

-7-
那一天林宇具體看見了什麼,沒人知道。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並直接打電話給了他爸。
……是的,林宇是有父親的。而且他父親一沒去世,二沒和林阿姨離婚,只是在外地做生意,一年裏基本回不了家幾次。
最初從林宇口中套出這個情報時,我也很震驚。
虧我媽罵林阿姨的時候還總罵「那個騷情的寡婦」,結果人家……根本不是寡婦。
但隨即我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我在網上搜了一下林宇的父親,發現對方生意做得相當大,有財力,也有盤根錯節的人脈關係。
換言之,這是個厲害人物。
在我和唐河勇的鬥爭中,我是幾乎沒有可能在不犧牲自己的情況下摁死他的,畢竟十六歲的女學生面對四十多歲的成年人,無論是體能、資源還是社會地位,差距實在太大了。
——但我可以藉助更高位的力量。
就這樣,從校運會上提前回家的林宇,撞破了他母親和唐河勇的事。
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嬌弱小學霸,此前雖然也知道家長會時林阿姨和我媽打架的事,但從未往深了想。
此時突然直面真相,一時間大受刺激,不顧他母親的懇求,直接打電話,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林父。
林父乘當天的飛機趕了回來。
據說他當街給了林阿姨一個耳光,隨後的一切都進行得很快——
林阿姨一家搬走了。
林宇轉學了。
而唐家原本經營得尚可的生意,瞬時間變得處處受阻,資金鍊本就緊張的時刻,債主又一窩蜂地上門討債,有的甚至帶着打手。
於是那段時間,唐河勇的臉常常是青腫的。
顯然,林父和他的各路人脈打了招呼,打算好好折磨一下唐河勇。
……
而在這整件事中,我的角色,不過是一個林宇提前從運動會上回家時,幫他頂替一下崗位的熱心同學罷了。
有誰會想到,是我這個連路人甲都算不上的小角色,在暗中導演了這整場大戲呢?

-8-
這場風波後,我的世界清靜了很久。
唐河勇陷入生意上的種種困境,焦頭爛額,自顧不暇。
我媽則被周圍的所有人盯着——左鄰右舍都想看看,在全世界都知道她丈夫偷腥後,這個女人到底離不離婚。
我媽對此的應對方式是,如同祥林嫂一般拉住每個鄰居,哭訴唐河勇的冤枉:
「我家河勇是個老實人,都是那賤貨勾引他。」
「我現在算是反應過來了,這應該就是林家那兩口子合夥演的一齣戲!林老闆估計是忌憚我們家河勇生意做得好,以後會威脅到他的位置,所以不惜讓自己的老婆過來,使這樣一出美人計。」
背地裏,我媽甚至還跟親戚抱怨我:
「這事還是怪許小冉,就因爲她,河勇大概始終對我有芥蒂,纔會一時被別的女人迷了心竅。」
「我得儘快給河勇生個孩子纔行。」
計劃已定,但執行起來實在是困難,畢竟我媽已經是高齡產婦了,醫生都建議她不要再懷孩子,但她執意不聽,四處求醫問藥。
就在我媽一副副苦藥湯灌下去、虔心求子的時候
,我也在一張張試卷做下來、拼命用功。
每天六點,我便起牀洗漱,咬着包子前往教室讀書。
晚上我繼續在自習室裏學到十點半,才踩着月色回宿舍。
人在極致努力的時候,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一學期已經結束了。
期末考試,我以總分全市第一、兩門單科第一的成績,震驚了所有人。
班主任老師高興地將我叫到辦公室:「北大暑期夏令營的名額是你的了,這次的夏令營會有相關考試,如果通過的話,就能贏得三十分的自招加分。」
夏令營的名額一共有兩個,一個是我,另一個……
「是隔壁班的季昭。」
從班主任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我立刻瞳孔地震——
季昭此人,從剛入學的時候,就和我結了樑子。
原因很簡單,他逃課翻牆出去玩,剛好遇到我當值周生。
季昭起初不以爲意,跳牆就跑,此前他遇到值周生都是這麼幹的,對方抓不住他,事後又沒證據,只要他死皮賴臉不承認,多半不了了之。
結果這回遇上了我。
我像天降神兵一樣,立刻跟着他翻牆跳了出去。
我倆在校外你追我趕地狂奔了三個街區,最終以季昭爲了躲開一條過路的小狗而撞上了賣橘子的攤鋪、我在滿地的橘子中把他氣喘吁吁地抓捕歸案告終。
事後季昭因公然逃課被教導主任警告,還在升旗儀式上對着全校念檢查。
而我因良好地執行了學生幹部的本職工作被表揚,在他念完檢查後上臺領獎狀。
……我忘不了在臺上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季昭看我的眼神。
「許小冉,我記住你了。」他壓低聲音道。
我回以一個微笑:
「我這麼優秀,記住我的人多了。」
……
如今,從班主任的口中聽到季昭的名字,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考了多少?」
季昭的人設是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永遠上課不聽永遠考場睡覺。
班主任幫我翻了翻成績單——季昭的總分就比我低三分。
我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他作弊了吧,一定作弊了吧?
雖然我也知道,期末考試是省裏出的卷子,查得非常嚴,作弊概率幾乎爲零。
作爲唯二去參加夏令營的本校學生,我不得不和季昭加了微信。
他微信名字彈出來的那一瞬,我差點笑了——追魂人,好中二氣息的 ID。
但下一瞬,我想起了什麼,突然愣住了。
前世,我被唐河勇殺死後,由於媽媽出面作證,輿論都覺得我是個壞女孩。
只有一個 ID 頻頻幫我說話:
「這個世界怎麼了?天天搞這種受害者有罪的陰謀論。」
「你們認識她嗎?憑什麼這麼詆譭她?」
「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本該擁有很好的人生。」
那個 ID 的名字就叫……「追魂人」。
陽光下,我看着季昭吊兒郎當地朝我走來,校服鬆鬆垮垮,襯出一張漂亮又不羈的面孔。
「喂,領導。」
從我因爲抓捕他獲得了優秀幹部獎狀後,季昭就一直這麼陰陽怪氣地叫我。
「通知夏令營注意事項的講座我懶得去了,你好好記筆記,我抄你的……」
季昭突然不說了,他插着兜,彎下腰,平視我的臉:「……你哭了?」
「是陽光太刺眼了?」他指指自己,「還是被我帥到了?」
我抹抹眼淚,在季昭期待的目光中,吐出一個字:
「滾。」

-9-
去北京的車票需要自己承擔,加上別的花銷,對於一個高中生而言,並不是小數字。
好在通過這段時間的努力寫稿,我已經攢下了一筆不少的積蓄,可以讓我不向媽媽和唐河勇開口。
我算了算,只要後續我堅持寫作,寒暑假再去做些勤工儉學,加上現有的積蓄,足以負擔我日後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那時,我便可以徹底獨立出這個家了。
在我爲了備戰夏令營而刷着往年的自招題目時,有親戚打電話告訴我——
媽媽懷孕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愣了愣,但最終只是平靜地說:「那恭喜她。」
在前世裏,我無數次地想要挽救媽媽的命運。
但現在,我已經認清,每個人自有她的人生軌跡,胡亂干涉他人的因果,最終遭到反噬的會是自己。
我沒有和媽媽聯繫。
週日的時候,季昭突然約我出門喫飯。
「你是不是要下毒殺害我,這樣自招考試裏你就能前進一名了?」我問他。
「……愛來不來,反正我請客。」
我立刻去了。
季昭很有錢,不宰白不宰。
喫到一半,季昭推了個盒子過來:「送你的。」
我大驚失色:
「季同學,雖然我的確優秀又美麗,暗戀我屬於人之常情。但我們還Ṱù¹沒成年,你現在求婚是不是太早了點?」
季昭白眼差點翻到天上去:「生日禮物。」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十七歲了。
前世的這個時間,我早就死了。
而這一世,在種種手段的自保下,我平安地活過了被殺的節點,進入了十七歲的全新人生。
未來……應該都會是一片光明吧?
我打開季昭送我的盒子,發現裏面是一串黃棕色石頭組成的小手鍊。
「……你確定這是送十七歲花季少女的禮物?」我摩挲着石頭,「感覺四十歲的唐裝大叔比較適合戴它,手上再拿着兩個核桃轉一轉。」
季昭已經習慣了我的毒舌,淡淡道:「不識貨就別瞎嗶嗶——這是虎眼石,在古代,人們常常把它當作平安符或護身符。」
平安、護身。
我心裏一動,許多疑問壓在心中。
——你爲什麼會知道我的生日?
——爲什麼要送我這樣的禮物?
——「追魂人」到底是什麼?
我沒有開口詢問,因爲我知道,季昭看上去是個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但只要他不想說,我就什麼也問不出來。
喫完飯,我帶着禮物回到宿舍。
室友一見我進來,就對我說:「小冉,原來今天是你生日呀,生日快樂!」
「你也真是的,都不跟我們說,要不是你媽媽來了,我們肯定不知道。」
我眉心一抖:「我媽媽來了?」
不知爲什麼,一股不祥的預感瞬時間籠罩了心頭。
「對呀,給你帶了蛋糕。」
我看着屬於我的桌子上,果然擺放着一塊小小的奶油蛋糕。
有那麼一瞬間,我該死地感動了。
她是記得的。
十七年前的今天,是她把我生了下來。
所以即便我這麼久都沒有聯繫她,她還是會不計前嫌地趕到學校,爲我送一塊生日蛋糕。
我是不是……對她有些過分了?
她畢竟是我的媽媽。
紛繁的思緒湧入我的腦海,然而下一瞬,我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我的枕頭、被子、書架、櫃子……
全都有被翻過的痕跡。
我緩緩挪過去,用顫抖的手,掀開枕頭。
果然,我放在枕頭下的信封不見了。
呼吸猛地變得粗重,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打開衣櫃。
我放在裏面的儲物盒,也不見了。
……枕頭下的信封裏是我爲了夏令營的日常花銷,取出來的三千塊錢。
儲物盒裏,則有我的身份證、稿費單、銀行卡。
全都不見了。
我再看着桌上的那個小小的奶油蛋糕,突然感到,它是那麼那麼地可笑。
室友看到我怔住,在旁邊慌神了:
「阿姨來送蛋糕,說看你牀鋪亂,幫你整理整理,我們就也沒管——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是啊,正常情況下,誰會想到,一個媽媽會害自己的女兒呢?
我沉默了很久,從喉嚨裏訥訥地吐出兩個字:「沒事。」
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
唐河勇和林阿姨的那場大戲成功後,後續我又被接二連三的成功砸中,這種順利麻痹了我,讓我大意地認爲,後續的人生都會是坦途。
狠狠掐住手心,我走出門去。
季昭原本在宿舍樓下玩籃球,看到我慘白一片的臉色,嚇了一跳:
「許小冉,你見鬼了?」
我的確見鬼了。
生活之中,人或許比鬼更可怕。
我轉頭,對季昭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什麼事,我好久沒回家了,打算回家看看。」

-10-
又是這個熟悉的家。
或許是因爲這一世沒有了我在家打掃衛生,它顯得比我記憶中要髒亂差許多許多。
唐河勇在一地的酒瓶中抽菸,滿臉的倦怠。
媽媽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頭髮蓬亂,顴骨上帶着傷,夏天也穿着長衣長褲。
她看向我,目光裏帶着心虛:「小冉,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看着她,落下淚來,直接跪下了:
「媽媽,求求你,還我吧。」
「那錢是我攢了很久很久的,我要去北大參加夏令營,需要用錢。」
「等我考上大學了,我一定好好賺錢孝敬你們。」
媽媽的臉色難看起來:
「小冉,你不知道,唐爸爸的生意最近特別艱難,債主老上門討債。」
「媽媽又懷着弟弟,也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那個夏令營,不去也沒關係的,對吧?你努力一點,高考多考三十分,不就行了?」
我的眼淚越流越兇,抬起頭望向她:
「媽媽,我最後求你一次——可不可以把我的錢還給我?」
媽媽避開了我的目光。
唐河勇則不耐煩地起身,一腳踹在我的肩頭,把我直接踹翻在地。
「小賤人,哭哭哭,哭什麼哭?」
「父債子償沒聽說過嗎?你媽帶你嫁了我,我就是你爹。你爹欠了債,你有那麼多錢,就在旁邊看着,天底下有你這麼沒良心的嗎?」
我哭泣着從家裏走了出來。
防盜門在我後面甩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確定門完全關上了後,我的哭泣便驟然止住了。
抬手將臉上礙事的眼淚擦掉,我從口袋中掏出季昭送我的虎眼石,戴到了手腕上。
……
媽媽,繼父。
生養的確有恩,我感念這份恩情,所以纔給了你們最後的機會。
是你們自己不要的。

-11-
季昭發現,我開始變得神出鬼沒。
他很多次來找我討論自招題目,都發現我根本不在宿舍。
偶爾也會撞到我正要出門或恰巧回來,每次都戴着帽子和口罩。
「領導,你這是去做什麼祕密勾當了?」
季昭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
「我算是求你了,夏令營的錢我可以借你,你別搞這麼神神祕祕玩心跳的事行嗎?」
面對季昭追問我到底去幹什麼了的問題,我永遠報之以敷衍的微笑:「我出去偷偷學習了。」
季昭知道問不出來,也沒再打聽。
只是我每次坐車回來,都會發現他「恰好」在公交車站旁,於是回學校那段黑黑的路,他能「恰好」陪我一程。
距離自招考試只有一週了,一週後,就是出發去北京的日子。
唐河勇已經放出話來,不允許我去,他說他到時候會守在車站,如果看見我,就立刻打斷我的腿。
有好心的鄰居勸他:「老唐,孩子要是能去北大讀書,是好事啊。」
「好什麼好。」唐河勇眼睛一瞪,「你看看她現在就敢對老子欺上瞞下的,要是考上了北大,還不得騎在老子頭上拉屎!」
生意不順之後,他酒喝得越來越多,高濃度的酒精泡壞了他的腦子,原來僅有的那一點體面也蕩然無存。
我不說話,總是默默的,只是不時地會發幾條僅我媽和唐河勇可見的朋友圈。
照片裏,我會露出一些價格不菲的東西——比如名牌書包的 logo,高檔餐廳的一角,腕子的玫瑰金手鍊。
當然,這些東西有些是我 P 的圖,有些是我管一位名叫季昭的資本家借的。
但唐河勇並不會知道。
他只是疑惑又憤怒地對我媽抱怨,問許小冉那丫頭是不是又有錢了。
我媽試圖給我打電話,但我下定決心,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整個人神出鬼沒,他們根本找不到我。
週五晚上,我縮在街尾的角落裏,看着唐河勇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這是他的習慣,每週五,他都要去小酒吧喝得爛ţù₃醉,今天果然也不例外。
光線昏暗的小酒吧裏瀰漫着各種氣味,唐河勇在吧檯坐下,賒賬要了酒。
他旁邊是兩個已經喝到微醺的客人,正在熱絡地聊着天。
客人甲:「我姐最近在陪大老闆喝酒,她們管這個叫紅包局。」
客人乙:「怪不得我看你姐最近闊起來了,一晚上好多錢吧?」
客人甲擺擺手:「嗨,我姐年紀大了,賺不到大錢的,真正價格高的是那種小妹妹。我姐說了,她最近新認識了個妹妹,才十七歲,是一中實驗班的高材生,全市第一名,能考北大的料子!這種又漂亮又學霸的小妹妹願意陪一杯酒,大哥們紅包給得刷刷的,一晚上能拿六七千。」
客人乙驚呼:「天哪,那這一個月不得有個二十萬……」
他還沒驚呼完,客人甲就驟然被唐河勇揪住了領子:
「你說的這個小丫頭,是不是叫許小冉?」
客人甲嚇得差點咬了舌頭:「我哪知道……」
唐河勇仰頭,將滿杯的威士忌灌進喉嚨,從鼻尖噴出一口粗氣。
沒錯的,十七歲,一中實驗班,全市第一。
不是許小冉又是誰?
自己天天被債主追得像條喪家之犬,這個小賤人一個月幾十萬地賺着。
想到這裏,唐河勇一把掀翻了凳子,在驚呼聲中闖出酒吧。
他直奔家裏,把正窩在沙發上追劇的我媽拽起來,上去就是一個耳光:
「你知道你女兒在外面掙大錢了嗎?」
我媽呆呆地說:「啊?小冉那裏的錢,我都搜出來給你了呀。」
「那才兩三萬塊錢!她現在一個月就有二十萬!」唐河勇咆哮,「走,你現在就跟我走,我們去找你這個好閨女問問,全天下有沒有她這麼當女兒的!」
唐河勇的憤怒感染了我媽,她也生氣起來:「小冉真的在外面賺這麼多錢,不告訴我們?」
她立刻掏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此前,我已經很久不接電話了,但這一次,電話剛嘟了幾秒,我就立刻接了起來。
我媽正在氣頭上,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尖聲道:「許小冉,你在哪兒?」
話筒裏傳來嘈雜的人聲,我的聲音忽遠忽近:「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我媽氣瘋了,她和唐河勇一起湊近聽筒,辨認着我這邊熱鬧的對話。
一箇中年男人大大咧咧道:「小妹妹,這杯酒喝完,哥哥給你包大紅包!」
我立刻嬌笑道:「好的,老闆等一下,我正在接電話,對啦,等下我還有個姐妹要來,我得出去接她。」
旁邊另一個男人道:「沒事兒,你就在這喝,跟她說新心飯店 103,讓她自己過來。」
我說了聲「好」,又對着話筒道:「別給我打電話了,從此之後,我和你們斷絕關係。」
說完,電話便斷掉了。
唐河勇氣瘋了,他直接抄起旁邊的斬骨刀:「老子看她還敢不敢斷絕關係!」
唐河勇一手拎着刀,一手拉着我媽,直奔新心飯店。
新心飯店並不遠,離我家只有幾百米。
唐河勇無視服務生的尖叫,直接衝進飯店,一腳踹開了 103 包廂的門。
裏面果然是一派酒宴的盛景,唐河勇的目光惡狠狠地巡視一圈,想要把我抓出來。
但隨即,他愣住了。
因爲這個包廂中並沒有女孩,只有一羣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
而坐在首席的男人身材矮胖,其貌不揚,臉上的神情卻不怒自威:
「唐河勇,你來幹什麼?」
唐河勇整個人驚呆了,酒醒了一半:「林、林老闆……」沒錯,坐在首席的,正是我們的老熟人、我前同學林宇的父親。
我跟蹤了他一個月,摸清了他的行動軌跡,發現他每週五晚,都會在這裏設宴請客。
「問你話呢,你來這裏幹什麼?」
望着林老闆難看至極的臉色,唐河勇結巴道:「我……我走錯包廂了……」
林老闆垂下眼睛,看着唐河勇手裏的那把斬骨刀:「走錯了,還帶着刀?」
唐河勇的冷汗汩汩地流了下來:「我其實……其實是來找我女兒的。」
林老闆眯起眼睛:「哦,那她人呢?」
林老闆的手在包廂裏指了一圈:「你說說,她在哪兒呢?」
——我在新心飯店的後院裏,這裏樹影茂密,完美地掩住了我的身形。
自始至終,就沒有什麼跟老闆們喝酒的事情。
那兩個被唐河勇撞見的酒吧客人,是我給季昭兩百塊錢,讓他去幫我找的羣衆演員。
我媽給我打電話時聽到的對話,是早就錄好的背景音。
而讓唐河勇闖入林老闆的宴席,是我過去的一個月裏組合了所有線索,得到的最優解。
我上網查了法院立案的消息,發現林老闆的公司最近牽涉進了大麻煩,他的公司在企業查詢的 APP 上也被標爲高危。
而這種時刻,林老闆不但不出現在公司,還在這裏夜夜設宴請客。
再加上他之前刁難唐河勇,能請到那一波波來路不明的打手……
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林家應該是涉黑的。
他們在這裏聊的事情,自然是疏通關係、想辦法挽救林家,而這個時候唐河勇手持尖刀破門而入……
他麻煩大了。
果然,林老闆當時沒說什麼,和顏悅色地讓唐河勇走了。
結果三天後,唐河勇被一個拾荒老人在廢棄工廠的倉庫裏發現,聲帶被毒啞,渾身都在淌血,每根手指都被砸斷了,連電話都撥不了。
他被發現時還有一口氣,於是被緊急送往醫院。
醫院裏,媽媽哭着給我跪下了。
因爲她付不起醫藥費。
「小冉,求你救救你爸爸。」
「你去想辦法籌錢,你一定有辦法的!」
許多路過的病人和醫護人員朝這邊望過來,我聽到他們小聲議論:
「這個媽要籌錢自己去籌啊,幹嗎爲難她女兒。」
「就是,小姑娘還穿着高中校服呢,她能有什麼辦法?」
今天的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擁有更多的耐心。
我溫和地拍拍媽媽的手:「我進去看看唐爸爸的情況,你現在情緒激動,在外面等我就好。」
我進入了病房。
唐河勇躺在牀上,這個前世砍了我三刀的男人,此刻看上去極度虛弱,如同一片飄零的落葉。
我在他面前蹲下來,輕聲道:「唐河勇。」也許是死前的迴光返照,片刻後,唐河勇竟然真的睜開了眼睛。
他盯着我,我回望着他。
我們對視了很久很久,久到唐河勇終於悟了。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無盡的恐懼,整個人都在哆嗦,嘴裏發出含混的音節。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但我聽懂了。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都是我乾的。」
他拼命地掙紮起來,我垂眸,冷淡地看着他,像看着一條垂死的魚,在缺水死去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騰。
慢慢地,唐河勇不動了。
他大睜着眼睛躺在牀上,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我調整了一下狀態,適時地尖叫起來,哭着跑出病房:「唐爸爸,唐爸爸他……」
醫護人員衝進去,我媽甩開兩個護士的阻攔,也跟了進去。
在看清唐河勇的屍體後,我媽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哭喊,昏了過去。
她流產了。
於是醫護人員又急急地衝向她,送她去搶救。
一片混亂。
有好心人用衣服裹住我:「孩子,你先出去,不要面對這些。」
我謝過她,將衣服還給了她,獨自走出醫院的大門。
陽光照在我的臉上,一切都顯得如此不真實。
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等我。
是季昭。
他沒注意到我出來了,似乎正在跟面前的什麼東西對話。但從我的角度望去,他的對面分明沒有人。
「想投個什麼胎呢?豬還是狗?」
「唉,算了算了,豬的渾身都是寶,狗是人類的好朋友。」
「蟬怎麼樣?一共就能活一個夏天,再危害人間,也就是幾個月的事,不錯不錯。」
我在暗處等了很久,等季昭消停了,才走過去。
他以爲我纔來,吊兒郎當地插着兜:「喲,這麼巧,我來醫院看朋友,你來幹嗎?」
我沒說話,良久,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季昭的手立刻從兜裏拿了出來,整個人有點手足無措。
「怎麼了?怎麼了?」他說,「你……」
「沒事。」我搖搖頭,「我就是兩天沒喫飯了,看到那裏有賣酥皮牛肉餅的,饞哭了。」
……
季昭買了兩個酥皮牛肉餅,我倆一人一個。
我狼吞虎嚥地喫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終於決定好好聊聊。
「其實我剛剛看到你的朋友了。」
他心不在焉:「不可能,你看不見。」
「我的確看不見……但我猜到了。」我說,「你剛剛對話的,是唐河勇的靈魂吧?」季昭的身體驟然一頓。
「以及,我前世被殺害後,靈魂不滅——」
我看着季昭的眼睛,輕聲問:「是因爲你吧,追魂人?」
季昭咬着酥皮牛肉餅,側過頭去,笑了。

-12-
後來,我按時間坐上車,去參加了夏令營,順利地拿到了自招加分。
有了三十分的加分,我成績又本就很好,第二年的高考結束後,我如願去了北大。
大學生活比我想的要更精彩,我一邊繼續爲了績點努力讀書,一邊實習、做學生工作、參加社團,豐富自己的履歷。
大三結束時,便有在學術論壇上認識的學姐對我表達了欣賞,問我願不願意在畢業後加入她的公司。
那是一家業內人士都夢寐以求的公司,有着優渥的薪資和良好的發展前景,我立刻答應了下來。
生活似乎無比美滿。
但唯一的缺憾是……沒了季昭。
那一日在醫院外,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是以一個漂亮的投籃姿勢,要將酥皮牛肉餅的袋子丟進垃圾桶。
……裝逼失敗,一陣風吹來,把袋子捲走了。
爲了公共衛生,我趕緊去撿那個袋子,等我終於抓住它,轉身回頭看時,樹下已經沒有人了。
不過是幾十秒的時間,但季昭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後來,我給那個名叫「追魂人」的微信發過消息,打過語音,統統都沒有得到回覆。
我把他借我的錢轉賬給他,沒有人收,時間到了之後,又自動退回到了我的賬戶。
開學後,我去詢問班主任,得到的消息是,季昭已經轉學走了。
轉到哪裏了?
不知道。
我出辦公室的時候,班主任還在感嘆,都說季家有錢,但事實上家長會從來沒人來過,直到季昭轉走,也沒人見過他的父母。
這個唯一見證了我十七歲的少年,如一陣風般輕飄飄地吹來,又輕飄飄地吹走,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再後來,母親又來找我。
她一路來到北京,在我宿舍樓下大哭大鬧,說她遇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都是我把她害成這樣的。
「許小冉,我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了你。」
我對着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
「對不起,媽媽,真的對不起,不過現在我在北京有房子了,你先去我那裏住下好不好?以後我掙的錢都給你花。」媽媽終於滿意了,跟着我上了車。
下車後,她跟着我一路前行,等意識到不對時,兩個護工已經摁住了她。
我將她送到了封閉式管理的精神病院。
媽媽被兩個護工拽着,一邊奮力踢打,一邊不斷地用髒話咒罵我。
最終,她沒力氣了,開始痛哭,求我不要把她扔在這裏。
我搖搖頭:「不,你的餘生,都要在這裏度過。」
「小冉,我是你的媽媽啊,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我冷冷地笑了:
「是啊,你是我的媽媽。」
「所以你藉着給我送蛋糕的名義,把我一邊學習一邊寫稿的血汗錢搜刮出來送給唐河勇,他根本沒用這些錢還債,而是買酒買彩票,半個月就揮霍完了。」
「當你得知自己的女兒有可能在外面陪酒時,不是想着竟然把她逼上了這樣危險的道路,而是她這樣肯定掙到大錢了,竟然不給家裏花。」
即使不提前世的血債血償,今生,她依然不配做我的母親。
我走過去,垂眸望向她:
「曾經我一直試圖原諒你,我總想着,畢竟你是我的母親,你對我總有一些愛。」
「但我失望了,我不得不接受,這世上的確有人不配做父母,而你恰好是這羣人中的一個。」
母親看着我,她突然崩潰了,大哭大喊,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音節。
而我已經懶得再從她口中聽到任何一個字。
簽下和精神病院的各項同意書,我轉身離開。
前世,她也是這樣,簽下了對繼父的諒解書。
於是我用溫暖來回報溫暖。
也用絕情來報復絕情。

-13-
後來,時間又過了很久。
我以爲日子就會這樣平平無奇地過下去。
結果,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回宿舍時,在樓下看到了一個身影。
一身黑衣,高大俊秀,卻又漫不經心地插着兜。
他站在桂花樹下,劉海被風吹亂,正在回答我室友嘰嘰喳喳的問題。
「你說你找小冉?」
「你們倆什麼關係?」
季昭沉默片刻,扯扯嘴角:「她是我領導。」
有風吹過,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麼,轉過頭來看我。
我們在陽光下,對視了很久。
他歪頭笑笑:「好久不見,領導好。」
……
首次久別重逢,以季昭被我痛毆了四十分鐘告終。
「你以爲你是虐文男主嗎?不告而別是吧?不長嘴是吧?」
季昭被我打得抱頭求饒:「領導,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喂,你打人能不能不要打臉?尤其是我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本來可以迷倒萬千少女……好了,好了,我真的錯了!」
打累了,我倆一起去喫酥皮牛肉餅。
「去處理了一些工作,我們的工作本來就是對外保密的。」季昭一邊喫一邊對我說。
「我也是你的工作嗎?」我問。
季昭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嗯,是的。」
「你有本事別迴避目光!」
「行吧,行吧,我承認不是。」季昭翻白眼,彆彆扭扭地說,「你是例外。」
「主要是你第一世太慘了,昭哥我呢,又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
「所以就想着幫幫你咯。」
「怎麼樣?」季昭把臉湊過來,「是不是覺得我更帥氣了?」
我面無表情:「滾!」
……
我問季昭,這次來看我,會不會又突然離開。
他坦率地承認了:「畢竟要工作的。」
「不過你想見我的話,我可以多來找你……」他扭過頭去,「算了,你不想。」
我拍拍他的肩膀:「喂。」
「幹嗎?」
「我想。」
「……」
「也不至於笑得這麼燦爛吧?」
陽光灑下來,季昭的眉眼和笑容,都被鍍上一層金輝。
我突然感到心情很好。
因爲未來,我們一定還有很多很多的好時光。
14.【不是結束】
「所以呢?」
一間空教室內,季昭正在寫寫畫畫,而他的朋友則坐在講臺後面,一邊用電腦玩掃雷,一邊問他:「這一次打算在她身邊待多久?」
季昭:「再說。」
他在白紙上寫了幾句詩,然後搖頭晃腦地朗誦:「浮生若夢皆是空,幾回魂夢與君同。」
同伴剛好點到了一個雷,直接 Game Over 了,忍不住一摔鼠標,拿季昭撒氣:「你這個詩句亂接,是能氣死語文老師的程度。」
「我沒有語文老師,我的詩文是一個白鬍子的夫子教的,已經不記得是哪個朝代的事了。」季昭淡淡道,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脖子。
同伴聳聳肩,感嘆道:「怪胎。」
季昭笑了:「你不也是。」
玩掃雷的是個長髮的男人,眉眼精緻漂亮,像個妖孽。
事實上,他也真的是個妖孽。
聽到季昭的話,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說得也是。」
如果醫生給這個長髮男人做檢查的話,大概會當場嚇得叫出聲來。
因爲他是沒有心跳的。
「對了,許小冉知道,她也是個怪胎嗎?」男人問。
季昭搖搖頭:「沒跟她說,她現在以爲都是我的功勞。」許小冉以爲,她當初靈魂不滅,又能重活一世,都是因爲季昭。
但並不是。
季昭是追魂人,他能夠封印魂魄,但並不能讓時間回溯,重活一世。
真正讓時光倒流的,是許小冉本人。
巨大的不甘心讓她的能力覺醒了,只是她本人還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幹嗎不告訴人家?想讓人家多感激你一點?」長髮男人很不屑。
「沒有,她遲早要知道的,晚點總比早點好。不然她如果知道自己是能讓時光倒流的溯洄人,肯定ẗû⁼不好好學習了,每次發答案了背一遍,然後直接倒退回考試前就行。」
「季昭,不要把別人都想得像你一樣品行惡劣!」長髮男人吐槽,「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讓我再想想……」
季昭話音未落
,教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不用想了,我都聽到了。」
長髮男人看着瞬間石化的季昭,和剛剛破門而入的許小冉,良久,露出一個促狹而又期待的笑容。
追魂人與溯洄人終於相遇。
未來,應該會發生很多更有意思的故事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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