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第三年,我那失憶的夫君江餘忽然說他記起了前塵往事。
失蹤數月後,他成了侯府世子,派人來接我入府。
我滿懷憧憬地坐上馬車,進門後卻發現他正新婚燕爾。
冷冷注視着被罰跪鞭笞的我,江餘淡漠地開口:
「妍玉是我的正妻,你作爲妾室,要學好規矩。」
後來,老侯爺的生辰宴上。
當着衆賓客的面,我問江餘:
「不知曾救世子一命的恩情,能否換一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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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利的刀片劃過指尖,我被人逼着簽下納妾的文書後,終於見到了江餘。
來不及開口,肩膀上的力道迫使我跪下,立刻便有人在我手裏塞上了一杯滾燙的熱茶。
手心處傳來炙熱的溫度,讓我忍不住一顫。
茶碗掉在地上,濺出的水漬弄髒了周妍玉的裙角,她柳眉倒豎,抬手甩了我一個巴掌怒斥道:「連個茶都敬不好,你是在故意拿喬嗎?」
「果然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漁家女,沒規矩!」
我緊緊咬住下脣,不讓眼淚落下來,沒人同我說過要敬茶,也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
但我知道規矩,來時的馬車上嬤嬤講了一路,夫人訓話時要低下頭,不可與夫人爭辯。我原以爲她口中的夫人是江餘的母親,沒想到卻是他的正妻。
可是明明我也與他拜過天地啊,如今又算什麼。
我在水中撈起江餘時,他被淹的只剩一口氣,自小生活在江邊,這種情況我已見過太多。熟練地給他排出水後,他幽幽地醒了過來,只是雙眼茫然地看着我。
許是落水時磕到了腦袋,他忘了自己的家在哪,也忘了自己是誰。
我見他可憐無處可去,就將他帶回了家中,魚鋪的掌櫃見我是個孤女,總是糾纏於我,讓他扮做我的未婚夫先擋一擋,也是好的。
不曾想這假戲在日久的相處中生出了真情,當江餘紅着臉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時,我沒有多想,只是歡喜地點了點頭。
買不起嫁衣,亦沒有聘禮,只有一方紅色的鴛鴦蓋頭和一對龍鳳喜燭。天地爲媒,江餘爲我插上他親手做的髮簪,我們就這樣成了夫妻。
見我沒有爭辯,周妍玉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罷了,念在你是夫君唯一的妾室,就罰你在門外跪上十個時辰吧。」
此刻跪在這裏,腿上已傳來鑽心的痛,如何能再經得起十個時辰的罰跪。
看了默不作聲的江餘一眼,我剛想開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蹙着眉冷冷地說:「妍玉是我的正妻,你作爲妾室想要進門,被教些規矩是免不了的。」
心裏涼地發疼,他已經不是昔日那個疼我愛我的夫君了,或許自從他恢復記憶,留下字條不告而別的那天起,他便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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嚥下滿口的苦澀,我抬起頭輕輕開口:「江餘,你知道的,我的腿救你時受了傷,十個時辰跪下去,怕是要廢了。」
當年從冰冷的江水中把他救上岸時,我體力不支,膝蓋撞在了裸露的岩石上,落下了時常腿疼的毛病。
江餘的眼中劃過一絲不忍,嘴角動了動剛要開口,卻被周妍玉打斷。
「江餘?這裏哪有什麼江餘,只有侯府世子蕭衡。」她嗤笑一聲後,立時又紅了眼眶,悽悽地望着蕭衡開口:
「阿衡,你我青梅竹馬,你失蹤五年,我也足足等了你五年。這五年裏,我爲你推掉了多少婚事,如今成婚不過月餘,你當真要爲了這個女人來傷我的心的嗎?」
蕭衡心疼的將她攬在懷裏,溫柔地幫她擦淚:「你能答應讓她進門,已是委屈了,我怎會再讓你傷心。」
「你是世子夫人,是家裏的主母,後院的事,還是你說了算。」
周妍玉破涕爲笑,清冷的聲音落下來:「既然不能跪,那便罰鞭笞十下吧。」
蕭衡長舒一口氣:「好,都依你。」
我知道,今天這頓罰是避無可避了,這是周玉妍給我的下馬威,亦是她對蕭衡的試探,試探我在他心裏有多少份量。
掌事嬤嬤狠狠地抽了我一鞭,饒是我緊緊繃着後背,也忍不住疼的冷汗淋漓。緊接着,一鞭又一鞭如疾風驟雨般落下來,我攥着手任憑指甲陷入掌心,好讓自己一聲不吭。
不要哭,江年,你已經夠狼狽了,不可再讓人看輕了去。
十鞭打完,我的後背如火燒一樣疼。蕭衡垂着眼坐在上首,汗水沁入眼睛,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如此陌生。
這世上再無阿餘,那個笑着自稱永遠屬於阿年的江餘已經不在,如今他只是蕭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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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安排在了最偏僻的秋梧院,身邊只有一個姓徐的老嬤嬤,夜裏,蕭衡來看我,我求他放我離開。
「如果早知道你已經娶妻,我是斷然不會入府的。」
「就當我們從未相識,放我走吧。」
蕭衡氣極反笑,一把揮落桌上的瓷器,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看他:「走?你想去哪?怎麼,做我蕭衡的妾室你覺得委屈?」
「是,我覺得委屈。」
我猛地推開他:「我知道如今你我身份已是雲泥之別,當初若是你與我說明白好聚好散,我定不會糾纏,可你偏偏選擇不告而別,這是其一。」
「認回身份後,你娶了家世相配的妻子,我不怪你,可你萬不該將我誆來,強迫我給你做妾,這是其二。」
「蕭衡,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會傷心痛苦,我寧願做一輩子平民,也不願淪爲你們士族的玩物。」
眼角有溫熱的淚滑落,蕭衡怔怔地抬起手,在觸及到我的臉頰時,卻猝然放下。
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又在門口處停住折返回來一步一步靠近我。
直到逼得我退無可退,跌坐在牀上。
蕭衡雙手撐在牀沿兩側,看着我沉沉地開口:「欲擒故縱。江年,我竟不知道你還有此手段。」
「你此刻的痛苦,不及我當初萬分之一,所以,這是你應得的。」
「憑什麼?蕭衡,我從未對不起你,你把話說清楚!」我聲嘶力竭地衝他嚷道,可回應我的只有他摔門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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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我被困在秋梧院,再也未見過蕭衡。在牆上一筆筆刻着正字,我像被囚在缸中的魚,只能日復一日地望着這四四方方地天空。
徐嬤嬤總是勸我,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一輩子,如今不愁喫穿,已是最好的歸宿。
可我見過廣闊的天地,見過濤濤的江水,見過船楫如林的碼頭,又怎會甘心拘泥於這一方院內,做那案板上的魚肉,每日只等着送飯的婢女,再從她口中獲取一點外界的消息。
「今日是乞巧節,夫人親手爲世子縫製了荷包,這個舊的就賞給我了,嘖嘖,這麼粗糙的針腳,要不是世子賞的,我纔不稀罕呢。」
她甩了甩手中青綠色的荷包,撇了撇嘴。
荷包上繡了一尾鯉魚,是我手指紮了無數窟窿才做好的,原本只是想拿來練練手,卻被彼時還是江餘的他發現,如獲至寶般掛在了腰間,他毫不吝嗇地誇獎我,說再也看不上其他的荷包。
「今日世子和夫人去寺廟上香了,求觀音保佑早日喜得麟兒,爲侯府開枝散葉。」
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那裏也曾孕育過一個孩子。當初蕭衡離開後只留下一張字條,字條上僅有兩個字:等我。
不久後,我查出有孕,鄰居嬸孃都勸我打掉這個孩子,我明白這條路的艱辛,可我捨不得孩子,也捨不得他,我日日盼着他,等着他,不曾想卻還是沒能護住腹中的胎兒。
在碼頭上,我被人推向了斷裂的桅杆,血流了一地,郎中說,我再也不能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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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周妍玉命人送來一套簇新的衣裙,讓我參加賞荷宴。
出門前,徐嬤嬤不放心地叮囑我,若是被人刁難,千萬要忍耐,只有讓兩個主子高興了,纔會有好日子過。
我點頭答應下來,要想離開這裏,首先得踏出這個院子,只有行動自由了,纔會找到機會。
跟着帶路的婢女來到園子裏,入目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荷花池,粉碧相接的池水中央,有一處造型別致的涼亭,周妍玉和幾名女子,正在亭子裏飲茶。
她招招手示意我過去,不緊不慢地開ţų₅口:「今日幾位姐妹小聚,衆人都對你頗爲好奇,禁足了這些天,你也該出來見見世面了。」
我低頭不語,坐在周妍玉旁邊的藍衣女子嗤笑一聲:「我當是什麼絕世美人呢,原來還不及姐姐的萬分之一,也就是姐姐心善,竟同意讓她入府。」
周妍玉勾脣輕笑:「世子念着往日的情分,我也不忍做這個惡人,總歸不過是跟阿貓阿狗一樣,ẗŭ̀₊多一張嘴喫飯而已。」
另一名紫衣女子幫她續上茶,語氣諂媚:「世子夫人這比喻真是貼切,這些個妾室,可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嘛,哪裏比得過您,如今您這氣色是愈發好了,想必定是與世子恩愛非常。」
周妍玉笑罵了她一聲,立時便有人開口接道:「那是自然,你們還不知道吧,這滿池的荷花,就是世子命人爲妍玉移植來的,只因她隨口提了一句喜歡賞荷,喜食新鮮蓮子。」
「聽說江姨娘從前是個漁家女,想必撐船採荷最是擅長,不如讓她去採一些花和蓮子,也算圖個新鮮。」
「也好。」周妍玉抬頭看了我一眼,命令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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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值盛夏的午後,烈日的炙烤下,每動一步都會止不住的流汗,而我身上這套衣服,看似布料清涼,實則裏面縫製了一層厚重的棉布,每一刻都讓我如置蒸籠。
我本能地想要拒絕,卻想起來時徐嬤嬤囑咐我的話,如果駁了周妍玉的面子,她定然不會放過我。
「好。」我答應下來。
亭子邊停了小船,我走上去,伸手擋住刺眼的陽光,搖搖晃晃的撐着船往前駛去。荷花大朵大朵的開着,蓮蓬卻少之又少,我摘了一片荷葉遮陰,卻依然感覺眼前越來越模糊,悶熱的空氣讓我感覺喘不動氣,彷彿要溺死在這一片望不到頭的花海中。
終於,找到了幾朵蓮蓬,我折下來後,匆忙撐船返回,跌跌țù⁶撞撞地將它們抱回亭中。
「給你。」我本想將花放到石桌上,一雙手卻軟的不像話,滿懷的荷花散落一地。
「妍玉。」蕭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越過我,牽住了周妍玉伸出的手。
「這是做什麼?」蕭衡問。
周妍玉不滿地撇撇嘴:「喏,不過是讓她摘幾朵花,就當着幾位夫人的面朝我甩臉子呢。」
「阿衡,我這個正妻當的實在窩囊,我教她規矩不過是不想讓她被衆人嗤笑,不曾想,她竟懷恨在心當衆下我的臉面。」
人影憧憧,我搖了搖頭卻依然看不清眼前的人,胸口像塞了一團棉花,說出的話如喃呢般低啞無力:「我沒有,我……」
「夠了。」蕭衡冷聲打斷我:「江年,你本就一身反骨,桀驁不羈,可這裏是靖恩候府,不是你那個小漁村,在這兒,容不得你放肆。」
「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繼續在院中禁足,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黏膩的汗水沁透衣服,眼前陷入無盡的黑暗,我再也支撐不住,仰面跌入了池中。
耳邊傳來一聲驚呼:「阿衡,我的頭好暈。」
「怕是中暑了,我抱你回房。」
「可江姨娘……」
「不必管她,她水性極好,不過是苦肉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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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的池水伴着錯落的花莖將我緊緊纏繞、包裹,昏昏沉沉間,我彷彿看見那個站在岸邊向我招手的江餘。
「阿年,你真厲害,身爲女子卻不比任何男兒差,捕了這麼多魚。」他幫我擦了擦汗,一雙眼睛比那蚌裏的珍珠還要亮,
「那時自然。」我忍不住揚起頭:「我自小孤身一人,是喫百家飯長大,這捕魚的技術,自然也是集百家之長。」
江餘的眸子黯淡下來,他心疼地看着我,輕輕摩挲着我手上的傷口:「阿年,你教我捕魚吧,我知你堅韌如竹,可是,我想做你的依靠。」
「不要。」我搖了搖頭,自從落水後,他就十分懼怕水,而在江上謀生,常有風浪,稍有不慎就會落入水中,我不忍他去涉險。
我以爲一次次拒絕他後,他會放棄這個念頭,不曾想,成親那天,他拿出了親手Ṱũₚ做的簪子。
打磨光滑的竹枝上,赫然嵌着一顆圓潤的珍珠。
「這珠子是我自己捕撈來的,不偷不搶,你放心戴着。」他幫我把簪子插在發上,聲音如風般吹紅了我的眼眶。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顆珍珠的來之不易。爲了我,他克服恐懼偷偷學會鳧水,又一次次地潛入江底。
「醒醒,快醒醒啊。」有人在拍打着我的後背,我吐出一口水後,艱難地睜開了眼。
徐嬤嬤頂着溼漉漉的頭髮,正焦急地看拿着我。
「嬤嬤……」我啞着嗓子喊了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
她心疼地將我抱在懷裏,一個勁地念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可不能再做傻事了,閨女,你要記住,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我沒想做傻事的,我不會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換取別人那一點點憐惜,好指望他能回心轉意。
江餘說的對,我從不肯低頭,以前他讚我堅韌如竹,如今他厭我一身反骨。
不過,這些都已不重要了。
晚風徐徐吹過,不知在池邊坐了多久,我的心漸漸涼了下來,頭腦卻愈發清明。
攙扶起一直在身旁陪着我的徐嬤嬤,我輕輕開口:「走吧,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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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認真學習起侯府的規矩,學會了低眉斂目,在周妍玉再也挑不出我半點錯處後,終於獲得了在府中自由行走的權利。
那天蕭衡說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直覺告訴我似乎有什麼隱情,我想問個明白,或許當一切說清楚後,他願意放我離開。
可是蕭衡根本不理會我的詢問,彷彿連與我說幾句話都是恥辱。
我又一次等在書房門口截住他時,他終於不耐煩地推開我。
「夠了,江年,收起你這幅惺惺作態的樣子,看來你是太閒了,纔有功夫在這兒糾纏於我。」
「我爲妍玉尋了一匹好馬,從今日起,你負責照顧它。別再動歪心思,記住你的身份。」
說完他大步離去。
我低頭苦笑一聲,掩去眼角的溼意,死心吧江年,你不該再對他抱有希望的。
「既然世子吩咐了,那就有勞江姨娘了。」嘲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回過頭,周妍玉正站在那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今世子連看都不願多看你一眼。」
「你這種人,只配爲我養馬。」
馬廄裏,名叫如風的棗紅馬正打着響鼻,我摸了摸它順滑的毛髮,它親暱的蹭了蹭我的手。果然是匹性格溫順地好馬。
他們自以爲讓我養馬,是對我的懲罰和羞辱,實際上,比起日日對着那些虛僞的面孔,我更願意看如風喫草,爲它梳理毛髮。
在一日日的陪伴中,如風愈發通人性,每次見我來,都會發出歡快的嘶鳴。
「今日夫人要出門踏青,你去將如風牽來。」周妍玉身邊的婢女趾高氣揚的指揮我。
我將如風牽出來,摸了摸它的頭,在它耳邊輕聲說:「要乖乖聽話哦。」
綠草如茵的郊外,周妍玉小心翼翼地跨上馬背,讓我爲她牽馬。
許久沒有出門,我一邊牽着馬,一邊貪戀的看着周圍的景色,以至於沒有及時發現如風的異樣。
刺耳的尖叫聲傳來,等回神時,如風已雙眼通紅,正高高地揚起馬蹄,奮力掙脫着繮繩。
「阿衡,救我。」周妍玉緊緊趴在馬背上,慌亂地喊着。
我死死攥着繮繩,不斷叫着如風的名字,試圖讓它冷靜下來,可是它卻看都不看我一眼,如瘋魔般甩着頭。
不遠處的蕭衡飛奔而來,只見一抹青色的身影從閃過,眨眼間,周妍玉已被他抱下了馬背。
手掌被繮繩勒出一道道血印,可如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趨勢,蕭衡拔出腰間的匕首,對準瞭如風的頸部。
「不要!」我高喊一聲試圖阻止蕭衡時,鋒利的匕首已經刺進如風的身體。
血流了一地,如風軟軟地倒了下去。
它猩紅的眼睛漸漸恢復清明,裏面蓄滿了淚水,它對着我的方向用力抬了抬頭,又重重垂落下去,最終一動不動。
「爲什麼殺了它?爲什麼殺它?」我目眥欲裂,衝到蕭衡面前,瘋狂地捶打着他。
蕭衡攥住我的手腕,眼底透着狠厲:「你沒看到它的眼睛嗎?它已經不受控了。」
「可是明明還有更好的辦法,它本不該死啊。」我心痛地忍不住顫抖。
「這是最快的方法。」他低頭看了看我還在流血的手掌,聲音軟了下來:「先去包紮傷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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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周妍玉被婢女攙扶着走過來,攥着帕子捂住心口:「如風一向溫順,爲何偏偏今日發狂。」
「怕是有人想要我的命,阿衡,你一定要爲我討回公道啊。」
在蕭衡的吩咐下,府醫很快趕了過來,在檢查瞭如風的口鼻後,他俯身回話:
「此馬是生前聞到了馬醉木的味道,所以纔會出現癲狂之症。」
圍着四周走了一圈後,他指了指我腰間的荷包道:「味道應該是從這個荷包裏傳來的。」
周妍玉一把拽下我的荷包,扔給府醫:「你可仔細看清楚了。」
「定然不會有錯,這荷包浸泡過其草果的汁液,味道甚是濃厚。」
蕭衡失望的看着我:「江年,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踉蹌着後退一步,看向站在周妍玉身後的徐嬤嬤,原來我自以爲的那份溫情,不過是爲了博取我信任的手段而已。
是啊,在這偌大的侯府,哪裏有真心爲我的人呢,不過是我自小孤苦無依,太過渴望親情,以至於飛蛾撲火般的想抓住這一點點光。
殊不知,這份光,終會狠狠地灼傷我。
我望着蕭玦,Ŧũ⁺勾起一抹自嘲地笑:「倘若我說,這個荷包是別人送的,你恐怕也不會相信吧?」
徐嬤嬤走上前,伏跪在地上:「這個荷包是老奴送給江姨娘的,平日裏從未見她佩戴,偏偏今日出門前,她找出來戴上了。」
我之所以今日會戴上,是因爲不忍拒絕她的好意。可是此時爭辯已經再無意義,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而蕭衡,本就不信我。
閉了閉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我涼涼的開口:「我無話可說。」
「阿衡,既然她已經認罪,按侯府的規矩……」
「將她禁足在秋梧院,每日抄寫佛經悔過。」蕭衡打斷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說。
「這處罰會不會太輕了?」周妍玉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氣急敗壞。
「就這麼定了,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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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之後,徐嬤嬤定然不能再留在秋梧院了,她來收拾包袱時,在我窗外徘徊了許久,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離開了。
我日日抄寫着佛經,也一點點鑿着那被雜草掩蓋的院牆,府中的婢女曾偷偷議論過,老侯爺生辰宴時會從駐地返京,屆時連長公主都會前來赴宴。
長公主自和離後便一心向佛,在民間口碑甚好,我想,這是我最好的機會。
生辰宴前一天,院牆的洞口終於鑿好了,府中正忙着準備宴會,根本無人顧及我,我偷偷溜出去,藏在一處假山中,準備探聽更多消息。
「夫人,過幾日二小姐便要成親了,您當真要回周府給她舔妝嗎?」
「爲何不去?」
就在我昏昏欲睡時,周妍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通過假山的縫隙,我看見她正心情頗好地逗弄着籠中那隻畫眉鳥。
「這種看笑話的機會,我怎麼能錯過呢,一想到嫡母那看不慣我卻拿我沒辦法的樣子,我就打心底裏開心。」
「是呀,您本是庶女,在她手底下忍氣吞聲了這麼多年,沒想到竟是嫁的最好的,她真是嫉妒地要發狂了。」
「那又如何,誰讓我運氣好呢,在她想要逼我嫁給老王爺做妾時,恰好蕭衡回來了,讓抓住了機會。」
「可笑蕭衡還以爲我對他一往情深,爲他遲遲不嫁人,其實我不過是沒有更好的選擇罷了。」
「多虧您早早從世子口中套了話,設計讓世子誤會了江年那個賤人,才能順利嫁進侯府。」
周妍玉摘下一片花瓣,放在指間碾碎:
「江年?呵,她一個卑賤的漁家女,怎麼配做世子正妻,偏偏蕭衡還爲他抗爭。」
原來所謂的深情苦等,不過是別有用心的攀附。不知蕭衡發現這一切後,會不會後悔娶了這樣一個女子。
至於她所說的誤會,我已不想再去探尋,物是人非,不管何種原因,我們都無法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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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的生辰宴辦的極爲隆重,歌舞聲聲,貴客雲集。我換上衣服,混進了送酒的婢女中。
曲畢,衆人舉杯賀壽,我走上前去俯身跪下,獻上我這些日子抄寫的佛經。
侯爺蹙了蹙眉,顯然是對我的僭越感到不滿,但是礙於面子,他還是淡淡說了句:「你有心了,下去領賞吧。」
我深深叩首,回道:「民女不要賞賜,只有一事相問。」
「何事?」
「不知曾救世子一命的恩情,能否換一份自由?」
我抬起頭看向蕭衡,他猛地站起來,失手打翻了杯盞,慌亂喊道:「來人,快帶她下去。」
「慢着。」
坐在上首氣度不凡的女子輕輕抬了抬手:「本宮倒想聽一聽,此中緣由。」
想必這便是長公主了,我定了定神,簡單講述了五年前從江中救起蕭衡經歷,避開我們曾成親一事。
「世子誤以爲讓民女入府爲妾,可保民女一生無憂,可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呵。又是一對怨偶。」長公主朱脣輕啓,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既如此,本宮便許你歸家。」
「不可。」蕭衡衝出來,跪在我身邊:「求長公主收回成命。」
長公主柳眉一挑:「怎麼?世子是想恩將仇報?」
「放肆。」老侯爺怒目圓睜吩咐道:「還不快將這個逆子拉下去。」
他衝衆人拱了拱手:「此事是我侯府考慮不周,我願拿出銀票千兩贈與這位姑娘,以酬謝其對犬子的救命之恩。」
衆人連聲恭維,讚揚長公主和侯爺大義。鬆開溼漉漉的手心,我長舒了一口氣,看來,我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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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的動作很快,在宴席將散時,就已備好了酬金。賓客陸續離府,衆目睽睽之下,我坐上了出城的馬車。
馬蹄揚起,身後傳來蕭衡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掙扎着想要追趕上來,卻被幾個侍衛死死按住。
抬頭看了看天色,我緊緊抱住懷中的包袱。蕭衡,從此以後,你我兩不相欠了。
侯府的馬車只將我送出城門便返回了,身揣鉅額銀票,又孤身一人,我怕被有心之人盯上,便僱了一支鏢局護送。
爲了防止被侯府找到,我沒有回鄉,而是一路向北來到了塞外的一座小鎮,這裏民風淳樸,對女子更加包容,許多商鋪裏,不乏精明幹練的女掌櫃。
我買下了一處臨街的宅子,前院開起了茶館,後院用於居住,小鎮位於關口,商隊絡繹不絕,時常有人在此處歇腳。
茶館裏也賣我自己研製出的喫食,都是一些頂餓又耐存放的,其中的祕製魚乾,更是爲我帶來了不少回頭客,時常有人找我訂貨,說要到帶回老家給妻兒嚐嚐。
時光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我已在這裏過了一個又一個新年。
偶爾聽到有客人議論京城中之事,我也會探聽一二,可是心中已再無波瀾,那段往事在我的記憶中越來越模糊,彷彿只是做了場夢。
「你們聽說了嗎?靖恩候世子休妻了,那周氏帶着微薄的嫁妝回孃家後,沒過幾天周侍郎就獲罪入獄,聽說要舉家流放了。」
「周家人作惡多端,橫行霸道,如果不是賣女求榮,仗着攀附了幾門姻親,哪裏能安穩到現在,呸,真是活該。」
「等他們流放經過這裏時,一定要好好看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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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時,一隊官兵押着數十個犯人從街口而來,經過我這裏時,停下歇腳。
「老闆,來一壺最便宜的茶,再來十張大餅。」
「這就來,客官稍等。」隨着我的聲音落下,一張臉猛地從人羣中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江年,你是江年?」眼前的人臉上盡是灰塵,亂蓬蓬的頭髮上掛着雜草,ẗų⁼只有五官依稀還能辨認出從前的模樣。
ţũ̂⁹原來竟是周妍玉。
「我叫雲娘,不是江年,想必你是認錯人了。」
她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幾步,腳上的鐵鏈嘩啦啦作響,一邊砰砰地磕頭,一邊哀求我:
「江年,求求你回去吧,你回侯府好不好?蕭衡他一直在找你,你回去他就會放過我了。」
「求你了,這種日子我一天都受不了了,你幫幫我,我願意給你當牛做馬。」
「我幫不了你。」
「你們享受着魚肉百姓帶來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就該承受自己釀下的苦果。」
周妍玉頓時氣急敗壞,撲過來怨毒地咒罵我:「江年,你不得好死,你這個賤……」
咚的一聲,她被踹翻在地,一臉橫肉的官兵緊接着又在她身上補了幾腳:「吵死了,給我閉嘴。」
弓着身子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她死死捂住嘴巴渾身抖個不停。
縱然再可憐,但皆是自己種下的因果,我不願干涉。更何況,從前她多次害我,倘若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
官兵們喫飽喝足後,很快押着人離開了,沒有舊仇得報的快感,如今我只剩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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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下起第一場雪時,蕭衡跑死了三匹馬,終於趕到了這處小店。
推開門,那個魂牽夢繞的人正坐在爐火前,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額邊墜下幾縷碎髮,一副歲月靜好的溫柔模樣。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卻又怕驚擾了她,只能緊緊攥着拳頭。他有數不清的話想對她說,到了嘴邊,又被隱忍着嚥下,只輕輕說了一句:「阿年,好久不見。」
撥弄紅薯的手一頓,我抬起頭,看見了正站在那裏的蕭衡,與記憶中的樣子有些不同,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多了一份滄桑和陰鬱,額間已生了白髮。
「是啊,好久不見。」
「要喫烤紅薯嗎?」
陸頌停下撥算盤的手,接過我遞出的紅薯,笑盈盈地看着我:「要,多謝雲娘。」
「不必謝,這是你幫我盤賬應得的。」
他小聲嘟囔了一句「何必分的這麼清楚。」就慢條斯理的喫了起來。
一種無力感從內心深處蔓延,蕭衡想過她會恨他,會罵他,這些他都可以接受,唯有現在這樣,她雲淡風輕的跟他打了招呼,又平靜的無視了他。
彷彿他們再也沒有了羈絆,於她來說,他只是萬千過客中的一個。
蕭衡從懷裏掏出一支簪子,聲音有些哽咽:「阿年,我來送還你的簪子。」
我瞥了一眼,是成親時他親手爲我做的那枝,當年離府時,我並沒有帶走。
我接過來,在他希冀和驚喜的眼神中,將簪子扔進入了爐火中:「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不值得勞煩世子這麼遠跑一趟。」
他踉蹌一步,痛苦地閉上眼,遮住即將流出的淚水:「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我回府後也曾與父母抗爭過,要接你進門做世子夫人,可是還沒等到有結果,母親便撒手人寰。她這幾年早已哭壞了身子,而我卻一無所知。」
「送葬那天,我遇見了你上京尋親的鄉鄰,她說,她說你打掉了我們的孩子,準備要改嫁了。」
我忍不住冷笑出聲:「所以你問都沒問我一句,就信了?」
蕭衡一愣,慌亂的解釋:
「我當時驟然喪母,悲痛欲絕,是以沒有多想,只是一味的恨你,可偏偏又放不下你。」
所以他騙我入府,逼我做妾,又藉着周妍玉的手一次次羞辱我。
「直到你走後,徐嬤嬤才告訴我,都是周妍玉這個毒婦詭計。」
眼裏染上嗜血的瘋狂,他咬牙切齒的繼續說道:「是她買通那人說你要改嫁,好讓我一氣之下娶了她。」
「也是她,害你失去了我們的孩子,讓你再也不能有孕。」
一行淚從他眼角滑落,蕭衡緊緊攥着心口,彷彿被往事再一次凌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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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那些苦痛已如過眼雲煙,卻仍留給我抹不掉的傷痕。
我抬手甩了他一個巴掌,冷冷地問他:「你當真覺得自己是無辜的嗎?」
「以你的才智,即便是被人算計,過後也會想明白,可你偏偏在逃避。」
「因爲你母親的死讓你心懷愧疚,你恨自己在最後的日子裏卻還在忤逆她,所以當別人說我背叛了你時,你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理直氣壯地的把對自己的恨轉移到我身上。」
「蕭衡,我看不起你,你是個懦夫。」
血淋淋的事實被揭開,蕭衡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猛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喃喃自語:「阿年,對不起,對不起……」
顫抖着伸出手,他拽住我的裙角,眸子裏盡是愧疚。
我抽出匕首,將那一截裙角割斷,聲音決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良久,他扶着桌子失魂落魄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行至門口處時,回過頭深深望了我一眼,繼而轉身走進了風雪中。
「剛剛的事你也聽到了。」我轉過頭對陸頌說:「我不是你的良配。」
陸頌是我爲慈幼局的孩子請來的夫子,曾多次向我示好。
「雲娘,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這些過往,也不在乎你能否有孕,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你。」他直直地看着我,眸光堅定,耳尖泛紅。
「可我在乎。」
「你是家中獨子,把你拉扯長大的寡母定然不會同意你娶我進門。」
他急切剖白:「母親向來開明,她會喜歡你的,她……」
「陸頌。」我打斷他問:「這世間又能有多少深情,能抵得過世俗的偏見?」
「縱然你此刻是真心的,但生活不止有風花雪月,還有柴米油鹽。」
「這份真心終究會在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中,變成怨懟。」
陸頌怔怔地看着我,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雲娘,是我唐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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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頌進京趕考時,我帶上盤纏送別他。
長亭外,他已然釋懷,問我是否願意做他的義妹。
我欣然答應,陸頌才識淵博,心懷正道,終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多一個朋友便多一條路。
蕭衡自那天后便沒有再出現,聽說,他回京後放棄了世子之位,不知所蹤。
茶館的生意越來越好,逐漸發展成當地最大的酒樓。
我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女子,給她們提供庇護之所,教她們習得傍身之技。後來,她們投桃報李,助我開起了一家又一家繡坊。
當繡坊開到江南時,我又回了一趟那個熟悉的小漁村。
「吱呀。」一聲,小院的門打開,正撞上了挎着漁網出來的蕭衡。
「阿,阿年。」看見我, 他的眼裏迸發出巨大的驚喜,一時間竟有些語無倫次。
「真的是你, 你竟回來了。」
「我一直在這等你,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側了側身, 避開他伸過來的手, 淡淡地回答:「我不是來找你的。」
「只因有事在身,順路回來看看。」
他眼裏的光一點點熄滅,捏住漁網的手骨節泛白:「能否多待些時日,阿年,我很想你。」
「你看,這是咱們從前生活的房子,我一直在好好打理, 它一點都沒有變。」
他閃開身, 院內景象一覽無餘,有我曾搭起的絲瓜架,也有他種下的紫藤花。
曾經我們在這裏相依相伴,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雖是粗茶淡飯,但卻悠然自得。
往事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蕭衡,你不必這樣的。」
「沒有我,你儘可以風風光光地做你的侯府世子, 何必來這裏自討苦喫。」
「你說錯了, 阿年,你離開後, 我活的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再風光, 也只是一具沒有心的軀殼而已。」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我, 眼裏是化不開的相思:「與你成親的那三載, 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我想, 倘若你始終不肯原諒我,或許我還能靠着這些回憶, 了此殘生。」
我勾了勾脣角, 不想再多說什麼,覆水難收,我不會做他的救贖。
轉身離開時,蕭衡在身後問我:「阿年,倘若當年沒有那些誤會, 我接你入侯府, 做正妻, 我們一定會幸福的,對嗎?」
會幸福嗎?
我問自己,或許他也會厭棄我沒有大家閨秀的溫婉, 或許他會不在乎世人的非議和流言。
可是誰又知道呢?人生沒有假如。
不過既然他願意將這當成一場寄託精神的美夢,我又何必戳破。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越過去, 抬眼望向前路。
杏花疏影,楊柳新晴,人生處處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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