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病重,我爹將我送進宮給他沖喜。
進宮當晚,皇上下了個崽。
皇上問:「要不,就說這孩子是你生的?」
別太荒謬!我才七歲啊!
-1-
進宮那日,我娘抱着我直哭。
她說:「我的嬌嬌才七歲啊!怎麼能嫁給一個老頭子?」
我爹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許她亂說話。
「我餘家滿門忠義,當爲聖上效死!嬌兒,此去你當盡心盡力,不得辜負餘家忠良之名!」他板着臉訓我。
我有點害怕。
七個月前,大哥帶兵去剿匪的時候,我爹也是這麼說的。
而後大哥便再也沒回來。
副將只帶回來了大哥的殘刀與Ṫüₘ牌位。
我是不是和大哥一樣,永遠也回不了家了?
我哭了一路,隨轎的張公公給我餵了兩壺茶。
最後他實在沒了辦法,只得勸:「小娘娘莫哭了好不好?您要是喝茶喝飽了,等會兒怎麼喫大餐?」
我哭聲一頓:「有紅燒兔肉嗎?」
「有!」張公公應得乾脆。
我猶豫了下,問:「那我只哭不喝茶,行不行?」
「不行!」張公公立即回話。
我癟着嘴不敢吭聲了。
我娘說,像我這種小孩子,進了宮就只有被喫掉的份。
所以我要乖,要聽話。
大抵是見我可憐兮兮的,張公公憋了口氣,小聲地嘟囔:
「真是要死了!國師大人怎麼找了這麼小一個孩子來當皇后?」
我知道爲什麼。
-2-
國師說,我是天生鳳命。
生下來就是要做皇后的。
我爹當初聽見這個消息,氣得砸了半個國師府。
他對着我和我娘賭咒發誓,說絕不會讓我進宮。
可眼瞅着皇上病的一日比一日重,他的嘆息聲也一天比一天多。
後來,他摸着我的頭問:「嬌嬌,你進宮去好不好?」
他們說,只要我進宮給皇上衝喜,皇上就能好起來。
我不知道他們要怎麼拿我給皇上治病。
但我看過嬤嬤煎藥。
被切成段、刨成片的藥材放在小砂鍋裏,咕嘟嘟地熬上幾個時辰,便成了治病的良藥。
我捏捏自己胖乎乎的小胳膊,覺着小砂鍋也許不夠大,裝不下我。
-3-
大紅的花轎一路抬到了皇上居住的勤政殿前。
「小娘娘,皇上不喜人靠近,剩下的路,便要您自己走了。」張公公低聲道。
我更慌了。
我見族中的兄長娶親,新娘會隨着新郎走完熱熱鬧鬧的流程,然後纔會被送入洞房。
可我倒好,不但見不到新郎,剩下的路還得自己走。
果然,藥材是沒有人權的!
我掀起蓋頭一角,慢吞吞地走入勤政殿。
殿中掛滿紅綢,紅綢落處空空蕩蕩的,連一個人都瞧不見。
我有點害怕,轉身朝後看去。
張公公就在門口不遠處站着,見我回頭,忙對我比劃着向前走的手勢。
我鼓起勇氣轉身向前,眼前的光卻忽而暗了下去。
再回身,才發現殿門正在緩緩地關閉,張公公的臉逐漸地變窄,隨之徹底地被擋在門後。
你們都不留個人煎藥的嗎?
我癟着嘴,不敢哭出聲,只得悶頭向前跑,就連紅蓋頭都被甩在了地上。
早死早超生!
我衝進內室,一眼便看見明黃的牀上躺着大腹便便的皇上。
皇上面上冷汗涔涔,脣色蒼白,看起來快掛了。
「安柏……」他無意識地喚着。
我趴在牀邊,在去找大夫和直接給他喂藥之間糾結了好一會兒。
最終,我閉着眼將手腕塞到他嘴裏。
喫吧,喫了藥就能好起來了!
劇烈的疼痛突然從手腕上傳來,我沒忍住哭出聲。
沒人告訴我被喫掉會這麼疼。
我哭了兩聲,發現疼痛沒有加劇,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正對上皇上警惕的眼神。
他掐着我的手腕,皺着眉逼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想了想,娘說嫁夫隨夫,所以我應該是……
「你家的。」我認真地說,「我爹讓我來給你當藥材。」
微頓,又猶豫着問:「你下嘴能不能輕點?我、我怕疼。」
皇上神情複雜:「你爹是誰?」
「餘志忠。」我想了想,接着說,「餘安柏是我大哥。」
「原來是他的妹妹。」皇上鬆了手,轉而替我擦去眼淚,「別怕,朕不喫人。」
他拍了拍牀榻,示意我上牀陪他睡一會兒。
皇上似乎沒什麼力氣,我躺下時他已經虛弱地閉上眼睛,又輕聲地念叨着:「等朕睡醒了,便派人送你回家。」
我偷偷地摸着自己空空蕩蕩的小肚子,委屈得要命。
——張公公騙我!
說好的大餐沒了!說好的紅燒兔肉飛了!就連口吃的都沒給我留!
但只要能回家,餓我兩頓都沒關係!
可皇上食言了。
-4-
家人們,誰懂啊!
我大概是歷史上第一個,因爲發現皇上尿牀而被打入冷宮的皇后!
陪着我入冷宮的,只有一個徐嬤嬤。
我坐在桌邊捧着飯碗狼吞虎嚥。
徐嬤嬤滿臉慈和:「小娘娘,您慢點喫,別噎着了。」
我鼓着腮幫子含糊不清地嘟囔:「我餓。」
在家裏我何曾餓過這麼久?
喫完後,我想了想,又往懷裏揣了兩個饅頭。
徐嬤嬤忙攔我:「小娘娘,您這是做甚?」
我不捨地看着饅頭:「萬一晚上沒飯喫,有了饅頭總不會餓肚子。」
徐嬤嬤的臉色頓時變了:「小娘娘,誰讓您餓肚子了?」
娘說要做個誠實的好孩子,不能撒謊。
所以我將昨日張公公騙我的事抖了個乾淨。
當天下午,張公公哭喪着臉進了冷宮,手裏還拎着一籠兔子。
他在小廚房給我燉紅燒兔肉。
我抱着小兔子守在竈臺旁,眼巴巴地瞧着鍋裏的肉。
張公公一邊做飯一邊絮叨:「小娘娘,您可害慘奴才了!」
「也不知道皇上怎麼樣了……」
「小娘娘,您別怪皇上,皇上也是苦命人。」
……
紅燒兔肉做了多久,他就絮叨了多久。
我聽得昏昏欲睡,等到飯菜出鍋時,我已經坐在小凳上睡着了,懷裏的兔子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小娘娘,奴才說的您都聽見了嗎?」張公公嘆氣。
「肉肉能喫了嗎?」我迷迷糊糊地抬頭。
張公公又嘆了口氣。
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像極了我爹,瞧着怪可憐的。
「放心吧,皇上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擺擺手。
我七歲了!又不傻!
他說的那些話我聽得懂!
不就是皇上病重需要我當藥材,又因爲心善不忍殺我嘛!
沒關係,把我殺了做成藥,再送到他嘴邊不就行了?
誰不惜命呢!
他會喫的。
我爹說,皇上不好起來,國家便會動盪不安。
國家比我重要!
我只是自私自利,饞這最後一頓紅燒兔肉而已。
喫到了,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我認認真真地喫完這最後一頓飯,而後對着徐嬤嬤和張公公伸出手。
「來吧!」我說,「將我燉了吧!」
徐嬤嬤和張公公面面相覷。
我板着臉訓他們:「我知道,嬤嬤和公公都是好人,不忍傷我!可若不拿我入藥,皇上的病如何能好?」
我早就知道了,皇上比我重要!
有他在,這個國家才能安穩,無數和我一樣的小孩子才能安心地長大。
「只是,我怕疼。」我想了想,小聲地補充,「能不能先把我打暈,再殺了我入藥?」
徐嬤嬤紅了眼睛,她上前來抱住我。
「好孩子。」
她摸着我的頭髮,認認真真地告訴我:「小娘娘放心,皇上不會喫了你的。」
不喫我怎麼治病?我有點着急,卻被她按了下來。
「他只是需要您幫他,但這很危險。」徐嬤嬤神色嚴肅,「比您被喫還要危險!」
我想象不出來,但本能地覺着害怕。
「小娘娘,皇上本想着等過了這些時候便送您出宮,保您平安。」徐嬤嬤半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問,「您當真願意留下來嗎?」
我鼓起勇氣點頭。
「我願意!」
能有多可怕?好歹我不用死了不是嗎?
我娘說,人活着就有希望。
-5-
第二天,我看着端着藥碗的徐嬤嬤瑟瑟發抖。
娘啊!原來真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比如喫苦藥!
我每日灌下苦藥,肚子越來越大,小肚皮上生出紫紅色的紋路。
徐嬤嬤說這是妊娠紋,一輩子都去不掉的。
給我看病的太醫嘖嘖稱奇。
他們看向我的眼神里都帶着憐憫。
女子七歲懷胎本就驚世駭俗。
宮中便有流言說我這一胎是神明賜福,所生孩子無論男女,都是天賜的君主。
男爲皇,女爲帝。
我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不但從冷宮搬到了鳳儀宮,伺候的人也變成了二十四個。
徐嬤嬤每日跟在我旁邊,看我看得極嚴。
不許我跑,不許我跳,不許我喫蟹黃糕,還不許我喫紅燒兔!
「喫兔子後產下的孩子會生兔脣,小娘娘還是忍忍吧。」徐嬤嬤勸。
兔脣怎麼了?兔子明明那麼可愛!
我不服氣,但徐嬤嬤任憑我怎麼撒嬌都不搭理我!
好在這種痛苦的日子沒過多久。
我的脈象數日一變,不過短短一個月而已,脈象已經和懷胎十月的婦人無異。
一夜間,我的肚子小了下去,身邊則多了個血淋淋的小娃娃。
娃娃瘦得可憐,哭聲也細細的,聲音還不如小貓兒大。
我瞧着孩子,仍有種不真實感。
——這玩意兒真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
可肚子上的疼痛又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確實遭了一通罪!
我盯着娃娃喃喃低語:「我娘果然沒騙我,男孩子和女孩子只要躺在一起就會懷孕!」
嬤嬤又紅了眼睛。
她最近格外愛哭。
她說她心疼我,但不耽誤她把我按在牀上讓我再躺一個月。
等我出了月子,娃娃的哭聲也有勁兒了,聲音能比貓大點。
皇上來看我,他臉上帶着大病初癒之人特有的消瘦和蒼白。
他抱抱我,又抱抱娃娃。
「你受苦了。」皇上嘆氣。
「那你的病好了嗎?」我認認真真地盯着他。
他應該也受了不少苦吧?連大肚子都沒了!
「好了。」他眼眶一紅,「有你在,朕就好了。」
我納悶地看着他,這些大人怎麼總愛哭啊?
娘都說了,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一頓紅燒兔肉無法解決的!
想到紅燒兔肉,我偷偷地嚥了口口水。
「小皇后。」皇上溫柔地說,「給孩子取個小名兒吧。」
「紅燒兔!」我嘴巴一抽。
皇上臉上的感動驟減:「換個吧。」
「紅燒兔這小名兒,不太體面。」他艱難地發聲。
「那……」我糾結半天,纔想了個自以爲精妙無比的名字。
「小貓兒!」我得意地說,「他哭起來和小貓兒似的,叫這個名字最合適啦!」
「噗——」徐嬤嬤沒忍住笑出聲。
在皇上幽怨的眼神中,徐嬤嬤忍着笑勸我:「小娘娘,要不,咱們再換個?」
可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第三個名字。
皇上長嘆了口氣:「罷了,小貓兒就小貓兒吧,賤名好養活。」
他又看向徐嬤嬤:「她七歲,也該讀些書了。」
我驚恐地看着他,這人怎麼還恩將仇報呢?
-6-
比夫子來得更快的,是滿宮的鶯鶯燕燕。
嫺貴妃帶着妃嬪們來給我請安。
她敷衍地對我彎了彎腿行禮,漂亮的眼睛裏滿是譏諷。
「早就聽聞皇后娘娘生得狐媚無雙,今日一見果真不假,難怪有幸爲皇上誕下龍子。」
「狐媚是什麼意思?」我偷偷地問張公公。
張公公眼皮子直抽:「她誇您漂亮。」
我瞪大眼睛,漂亮姐姐誇我漂亮哎!
她一定是喜歡我!
我忙擺手:「不敢不敢!姐姐纔是最漂亮的!」
我跑下去,朝着她伸出手。
「漂亮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嗎?你好好看呀!」
肉眼可見地,嫺貴妃臉上的譏諷裂了條縫。
她身後冒出整齊的抽氣聲,也不知是誰先開了口:
「小皇后好可愛啊!」
嫺貴妃身後探出張圓圓的臉蛋。
「小皇后給我抱抱好不好呀?」淑妃笑着哄我。
嫺貴妃繃着臉擠開她,她用力地揉了揉我的腦袋。
「無聊。」她揉完輕飄飄地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走之前還不忘將送來的食盒拎走。
我被撲上來的漂亮姐姐們圍住,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她帶着食盒走遠。
她邁出門檻,最終背影被光淹沒,變成模糊的色塊。
這些姐姐們好像很喜歡我,圍着我抱了又抱,還送了我不少賀禮。
直到板着臉的徐嬤嬤出現,她們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她們走後,我趴在桌子邊數禮物。
徐嬤嬤皺着眉攔我:「小娘娘,今日之事不妥!若日日如今日,旁人只會當您好欺負。」
張公公在旁邊勸:「哪兒這麼嚴重?咱家瞧着娘娘們都挺喜歡咱們小娘孃的。」
徐嬤嬤瞪他:「若早知你這般不靠譜,我就不該讓你陪着小娘娘見人!若今日那些人中混進個死士,動手傷了小娘娘怎麼辦?」
張公公被噎住:「咱們小娘娘還小呢!誰會忍心傷她?」
「她是皇后!是皇上嫡長子的母后!」徐嬤嬤提高了音量,「多少眼睛盯着咱們小娘娘呢!這宮裏夭折的孩子還少嗎!」
張公公頓時啞火。
「可是……」我弱弱地舉手,「我瞧着大家今天都挺開心的呀。」
徐嬤嬤忍着怒氣,儘量地用簡白的詞句告訴我:「小娘娘,這宮裏,任何人都不能信。」
「我知道,我娘說了,宮裏是喫人的地方。」我坐得板正,「在被喫掉之前,開開心心地過,不好嗎?」
徐嬤嬤將勸說的話嚥了下去。
半晌,她才嘆了口氣:「小娘娘說得對,小娘娘只要開開心心地長大就好。」
正巧外面傳來通稟,說是嫺貴妃差人送來補送賀禮。
我將她新送來的玲瓏球捧在手裏同徐嬤嬤炫耀。
「漂亮姐姐果然是喜歡我的嘛!」我開心道。
她拎着食盒走的時候,我還以爲她討厭我了呢!
-7-
漂亮姐姐很少來看我,就連每日的請安都找藉口不來。
反倒是圓臉的淑妃娘娘很喜歡我。
「我爹是兵部尚書,你爹是大元帥,他們在朝堂上配合無間,我們在宮裏當然也要做好朋友呀!」淑妃笑眯眯地告訴我。
她不但每天都陪我玩,還偷偷地帶着我泡溫泉。
淑妃解了我的衣衫,她摸着我小肚子上的妊娠紋,喃喃低語:「原來大皇子真的是小皇后生的呀……」
我被餵了半杯果酒,又泡在熱水裏,腦子都暈暈乎乎的。
「是呀。」我含糊不清地描述,「好疼呢!還血糊糊的!」
淑妃便笑:「流言說大皇子是神明ƭũ̂²選中的君主,這麼看來果真不假。」
她一點點地將我按入水中。
「小皇后,抱歉呀。既然是這樣,那就留不得你了呢。」
「哦,沒關係。」我在半醉半醒間嘟囔,剩下的話淹沒在水中。
-8-
很快地,我被人從水中撈起。
我抱着徐嬤嬤的脖子,居高臨下地看着被宮女擒住的淑妃。
「沒關係呀。」我抹掉臉上的水,把剛纔沒說完的話補全。
「反正你殺不掉我的。」
淑妃癱在地上,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不是答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嗎!」她驚問,「你騙我!」
隨着宮人的行禮聲,皇上緩緩地走來。
淑妃又變了臉,她哭着扯謊:「皇上!小皇后非要飲酒,臣妾不敢不從,未承想她不勝酒力,差點睡在水中……」
在她的哭聲中,皇上走到我的面前。
他伸手摸了摸我小肚子上的紋路,沒忍住又嘆了口氣。
好像每次和我見面,他都要嘆氣。
我伸手,他便將我抱了過去。
我困得要命,在他懷裏找了個合適的角度睡覺。
閉眼前,還不忘爲自己正名。
「我答應你不告訴別人。」我打着呵欠道,「可皇上不是別人呀。」
我娘說宮裏是喫人的地方,徐嬤嬤說宮裏任何人都不能信。
所以我將事情告訴了皇上,他總不算是後宮的人吧?
我睡醒後,淑妃已經被貶爲李婕妤。
她爹這個兵部尚書不但被降級,還被勒令在家反省。
這事兒傳出來後,來找我玩的人頓時少了大半。
我一個人在院子裏追兔子玩,徐嬤嬤就站在旁邊發愁。
「往後宮裏的娘娘們怕是要防着小娘娘了,小娘娘可覺着難過?」她問。
我覺着這個問題簡直莫名其妙。
「爲什麼要難過?姐姐們陪我玩,求得只是更進一步。」我歪着頭看她,「李婕妤姐姐陪我玩了這麼久卻受了罰,她們害怕也正常。」
徐嬤嬤更愁了:「那……若日後再遇見類似的事,小娘娘可還會告訴皇上?」
「當然會!」我重重地點頭,「如果我沒有告訴他,現在我已經死啦!」
進宮那日,我以爲自己會被喫掉。
對這個國家而言,皇上比我重要,所以我願意去死。
可現在皇上不用喫掉我了,我爲什麼還要放任別人傷害我呢?
「如果我死了,小貓兒就沒有母后啦!」我歡快地說,又想到了自己的孃親。
「沒有孃的小孩子很可憐的!」
我想孃親了!
我想活下去!
哪怕是爬,我也要從這喫人的皇宮裏爬出去找孃親!
-9-
這年冬天雪一直下。
聽聞宮裏又死了兩個貴人。
皇上和我說起這些事時,臉上沒什麼惋惜的神色。
「過了年你便八歲了,該學着打理宮務了。」他只說。
我滿臉驚恐,覺着他是想我死。
皇上板着臉訓我:「你大哥這個年歲都進軍營了,你——」
我眼淚汪汪。
「你慢慢學,不着急。」他軟了音調。
「好!」我放心了,可以擺爛了。
「你不掌權,便會有人欺負你。」皇上皺着眉,「朕沒辦法一直護着你。」
像是印證他的話,過了年沒多久,鳳儀宮的份例便少了三分之一。
於是我天天帶着小貓兒去找皇上蹭喫蹭喝。
我去十次,有九次都能遇見國師。
第一次見面,他便盯着我和小貓兒看了好久。
「哦,這就是餘家的孩子。」
我印象裏素來穩重溫柔的皇上瘋了般地擋在我面前,他紅着眼質問:「你想幹什麼!」
國師笑得邪氣:「皇上這麼緊張做甚?」
他從袖中掏出塊飴糖:「小娘娘,可要喫糖?」
皇上氣得直哆嗦,他拍開國師的手,那塊糖也滾在地上。
「離朕的皇后遠一點!」皇上低吼,活像是隻炸毛的母獸。
國師便拱手行禮:「臣遵命。」
他說着遵命的話,卻行着不規矩的事。
每次我去他都在,或是爲皇上研磨幫他批閱奏摺,或是爲皇上斟茶佈菜。
甚至有幾次,我還看見他偷偷地把玩皇上的髮梢。
我偷偷地告訴徐嬤嬤時,徐嬤嬤又抹眼淚。
「那賊子欺人太甚!」她氣得直哼哼。
我常看爹爹這樣對孃親,可孃親身邊的嬤嬤從未生過氣呀?
我茫然地看着嬤嬤。
見我聽不懂,嬤嬤便將這些事揉碎了講給我聽。
外面的人都說國師是賢臣,他輔佐幼皇登基,又在他成年後放權於她。
可徐嬤嬤說國師是佞臣,他拿捏着皇上,就連皇上每晚去見哪個嬪妃都要由他決定。
徐嬤嬤嘆息:「小娘娘,大皇子是註定要接替皇上的位置的,您願意看着他也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嗎?」
我搖頭。
小貓兒那麼可愛,當然要開開心心地長大!去做任何他喜歡做的事!
「那就幫幫皇上吧。」徐嬤嬤捏了捏我的手,「皇上一個人很久了,很可憐的。」
我重重地點頭,往皇上那兒跑得更勤快。
既然這麼可憐,我就帶着小貓兒多陪陪他好了。
皇上每天要批閱的奏摺很少很少,他有足夠的時間給我講故事。
小貓兒在故事聲裏越長越大。
他三歲那年,皇上下旨將他立爲太子。
下旨當日,國師在朝堂上笑着請旨。
他要將我的小貓兒抱去國師府教導。
皇上坐在龍椅上,恨得連語調都變了。
「朕的太子,朕自然會親自教導!」
微頓,又道:「還有翰林院的學士與這天下大儒,哪裏敢勞國師費心力?」
國師看着滿臉抗拒的皇上,只笑了笑。
他不用多說什麼,自然有大臣爲他衝鋒陷陣。
「皇上,臣以爲國師大人所言有理,國師可教導皇上,自然可替皇上教養儲君。
「臣附議。」
有人開頭,便有更多的人站出來應和。
替皇上說話的人寥寥無幾。
殿中跪了一地,國師站在百官之前,笑看端坐在龍椅上的皇上。
-10-
「既然如此,散朝後便將太子帶到國師府吧。」他越過皇上下令。
「吾皇聖明。」大臣們齊聲道。
我躲在後殿,清清楚楚的地聽見了前面傳來的聲音。
「一個傀儡,哪裏聖明瞭?」我喃喃自語。
徐嬤嬤伸手捂我的嘴。
我掙脫她的手,大步地闖入殿中。
滿地的大臣怔住,反應快的人已經開口呵斥我:
「後宮怎可干政!」
我沒理會那些聲音,只隨機走到站在前面的一位大臣面前站定。
「大人覺着該將太子送到國師府中?」
剛正不阿的大臣義正詞嚴:「娘娘,後宮不可干政,恕臣無法回答。」
「本宮只是個母親,你要將本宮的孩子送走,便將你家裏四歲的孫子送到本宮身邊陪伴本宮可好?」我也學着國師那樣笑。
刀子不落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他們要帶走我的孩子,那就拿自己的孩子來償!
我轉身看向皇上:「皇上,臣妾年幼離不得孩子,願替百官教養孩子。求皇上將諸位大臣家中三歲以上、七歲以下的孩子接入宮中,由臣妾教導。」
皇上當即點頭,命人去各位大臣家裏「請」人。
皇城軍首領是我二哥,他當即領命。
「膽敢攔阻者,皆以謀反論處!」皇上盯着我二哥,「朕只給你一個時辰,許你先斬後奏!」
「皇上如此任性,難道不怕諸位臣子寒心嗎!」有大臣怒氣衝衝地大吼。
皇上盯着那人:「諸位逼朕交出幼子,難道不怕朕寒心嗎?」
那人一噎,理直氣壯地說:「皇上此言差矣!國師大人爲皇上教養太子也在情理之中,怎麼能算臣等逼迫皇上呢?」
皇上便點頭:「皇后願替諸位愛卿教養幼子,是諸位的榮幸,諸位何來寒心之說?」
當做皇上的人連臉都不要了,很多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和皇上對峙的大臣頓住,他神色一轉,哭訴道:「皇上!非是臣不願,只是臣的幼子體弱,恐過了病氣給皇后娘娘。」
「哦,那正好。」我笑眯眯地接口,「想來宮裏的太醫不會比大人家裏養的府醫差。」
他們和我論仁義禮教,我便同他們耍無賴。
反正我才十一歲!聽不懂那些教導的話!
直到外面傳來孩子們的哭聲——人帶來了!
我的鳳儀宮成了育兒堂。
我和女夫子將人聚在殿中,不教四書五經,不給識字啓蒙。
一日裏翻來覆去,只教忠君愛國。
教什麼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教抗旨不遵、辦差不利後九族是什麼死法。
朝臣幼子多嬌貴,在奶孃懷裏長到五六歲的孩子多得是。
但這鳳儀宮,可不是隨便什麼奶孃能進的地方。
這些孩子除了個別年齡大、家教嚴的還懂些事。
剩下的有人連飯都不會自己喫。
還有些連想出恭都不會表達,直接拉在褲子裏。
-11-
殿中逐漸地瀰漫起奇怪的味道,尚未到晚間,小孩子的哭聲已經連在一起慢慢地飄出宮牆。
我放下手中書,對着這些孩子嘆氣。
「別怪本宮嚴厲,是你們爹爹不要你們,非要將你們送來換本宮的孩子。」
孩子們哭得更大聲了。
徐嬤嬤急得滿頭是汗:「小娘娘,要不還是將小主們送回去吧?」
「嬤嬤常說皇上辛苦,既然如此,咱們就好好地照着皇上的吩咐辦事。」
我對着她笑:「無論結局是好是壞,咱們都會站在皇上身後的對不對?」
左右半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在這裏,總不會真的讓這些孩子出事。
只是,怕是要這些錦衣玉食的小主子們喫些苦頭。
到了晚上,偏殿鋪了大通鋪給孩子們睡。
那些被安插在鳳儀宮的眼線在今日格外忙碌。
皇上命張公公看守,只等這些人傳出消息後便收網,將冒頭的眼線們一網打盡。
捱到第二天,便有疼愛子女的大臣偷偷地來找我。
「皇后娘娘,犬女自幼柔弱不能自理,求娘娘開恩放犬女歸家去!臣定每日精心教導犬女,不負皇后娘娘心意。」
我看着雙眼烏青臉腫如豬頭的大臣,仔細地辨認了下才認出這是戶部尚書。
這位是京中有名的耙耳朵,他老來得女,恨不得將閨女養在手心裏。
昨兒排泄在裙子上的孩子裏便有他家姑娘。
「本宮記得,令千金六歲了?」我遲疑着發問。
戶部尚書忙糾正:「回娘娘,已經五歲七個月了。」
「哦,都差不多。」我點點頭,「本宮是七歲時被國師送進宮的。」
戶部尚書臉都青了。
我擺出慈和老太君的架勢,對着他溫溫柔柔地笑:「想來妹妹在一年後便能進宮來給本宮做伴了。」
「絕無這種可能!」戶部尚書失聲驚呼。
「皇上的確不貪色,可國師那邊……」我欲言又止。
「鳳儀宮事究竟因何而起,大人心知肚明,本宮不過是小孩子任性想要奪回自己的孩子而已。」我羞澀地撓撓頭。
「大人心疼自己的孩子,我也心疼太子。可國師卻不會替我們心疼。」我道,「本宮大了,不聽話了,想來國師很願意送個小妹妹來同本宮打擂臺。」
再看,戶部尚書臉白了。
我瞧着他這張臉,青紅白紫聚集,看着好看極了。
「臣,臣明白了,只求娘娘先替臣……多照看犬女一二。」戶部尚書吐字艱難。
我拿着這套詞打發了七八個大臣,直到皇上板着臉來找我。
「皇后,聽聞朕偏愛幼童?」
微頓,他補充:「還喪心病狂到連男童都不放過?」
我滿臉無辜,有什麼問題嗎?
四天後,衆大臣以國師教導太子於禮不合爲由,請求國師將太子還回。
當初有多少人逼皇上將小貓兒交出去,如今便有多少站在國師的對立面。
那些因家中無幼子而置身事外的大臣也逐漸地熄了火。
誰家還不會有新生兒呢?
小貓兒回來的那日,皇上抱着我們倆哈哈大笑。
我從未見他笑得這麼暢快過。
他說:「朕終於贏過他一次!」
雖然是耍賴皮贏的。
-12-
這次的事更像是個信號——開戰的信號!
皇上幼時被立爲儲君,少年登基,一路走來皆在國師的掌控下。
初登基時雖有「國師貪權」的消息冒出來,但當時君臣關係和睦,此等言語自然被壓得死死的。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當初稚嫩的皇帝,終於砍斷了綁在自己身上的第一道鎖鏈。
「您會一直贏下去的。」
我堅定地拉起了他的手。
只有他贏下去,我纔有活着回家的可能!
這次的事情,將朝中大臣們的立場暴露了個七七八八。
朝堂上不再是鐵板一塊。
能拉攏利用的人,皇上逐個擊破。
不能的,則想法子將人踩下去。
後宮又成了皇上手裏的尖刀。
在我七次中毒、五次落水,還有兩次暈倒後,後宮空了一半,而朝堂上也少了不少人。
這些大臣和當初淑妃的父親一樣,被迫降職或停職在家。
等他們停職期滿回來時,朝堂上已經沒有他們的位置了。
當我又一次喫了徐嬤嬤喂來的毒糕而昏迷後。
嫺貴妃提劍闖入鳳儀宮。
-13-
「小皇后!臣妾從未害過你!你爲何要陷害臣妾!」嫺貴妃急聲厲喝。
她的劍鋒直指我的牀榻。
我強忍着虛弱偏頭看去,半睡半醒間呢喃:「原來是……漂亮姐姐啊!」
這段時間,後宮衆人避我如蛇蠍。
也只有她還會喚我一聲小皇后了。
徐嬤嬤繃着臉擋在牀前。
「嫺貴妃毒害皇后娘娘在先,攜利器闖入鳳儀宮在後!這是要造反不成?」
嫺貴妃嗤笑。
她不理徐嬤嬤,只對着我問:「小皇后,你摸着良心說一說,我何時對你下過毒?」
「貴妃娘娘初次給皇后娘娘請安時,便帶了盒下了藥的點心。」徐嬤嬤一板一眼地說,「貴妃莫不是以爲當時將點心帶回,此事便不會有人知道了?」
我錯愕地瞪大眼睛。
嫺貴妃也怔在原地。
外面傳來宮人們慌亂的行禮聲,皇上匆匆地趕來,見到屋中情景後怒斥。
「嫺貴妃!你父兄在宮外與朕爲敵,你在宮內也要造反不成?」
嫺貴妃脫口道:「難怪這宮裏天天唱大戲,原來是臣妾們的父兄擋了皇上的路!」
皇上氣得渾身發抖。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直接砍了臣妾?省得委屈您堂堂天子,利用小孩子做陰私之事!」嫺貴妃陰陽怪氣地說。
皇上氣地命人將她拿下。
被帶走前,嫺貴妃高喊。
「小皇后,當初李曦明明已位列四妃,卻親手來殺你,只因她愛錯了人也信錯了人!
「你小心步了她的後塵!」
……
我仔細地想了又想,才意識到她口中的李曦就是曾經被貶爲婕妤的淑妃娘娘。
徐嬤嬤來安慰我:「娘娘放心,皇上不是那等薄情寡義之人。」
我當然放心,我已經十二了,若還被養在家中,爹孃都該爲我相看婚事了。
我雖不開竅,但也明白,我和皇上之間絕不可能有任何男女之情。
「李婕妤怎麼樣了?」我問。
徐嬤嬤緊張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說:「那年寒冬雪大,李婕妤染了風寒,沒能撐過去。」
「哦。」我閉上眼睛休息。
那年我聽聞宮裏沒了兩個貴人,原來那個臉圓圓的姐姐便是其中之一。
分明才過了四年,我竟已經記不清她的具體樣貌了。
「娘娘,」徐嬤嬤猶豫着解釋,「當初李婕妤是奉了國師的命令來害您的。」
「嗯。」
這點我早就知道了。
只是當初我不懂事,如今舊事重提,我才察覺這其中異樣。
後宮裏害人的法子千千萬萬,淑妃何至於親自動手殺我?
是被國師哄得丟了腦子?還是連同她爹掌管的兵部一起被當成「禮物」送給了皇上?
可國師爲何要這麼做?
難道說……
「國師和皇上到底是什麼關係?」我睜眼看向徐嬤嬤。
徐嬤嬤眼神閃躲,閉口不言。
皇上方纔去外面處理了嫺貴妃的事,纔剛推開門這話便灌入耳中。
「自然是君和逆臣的關係!」皇上面色難堪。
我仔細地端詳着他,心中漸漸地有了答案。
我早該注意到的。
從我第一次帶着小貓兒去御書房蹭飯開始,我就該注意到兩人之間不合時宜的親密與進退維谷的感情。
可惜我當時什麼都不懂,白白地錯過了這些線索。
皇上狼狽地偏頭躲開我的視線。
「徐嬤嬤,我想喫紅燒兔肉。」我開口將徐嬤嬤支開。
皇上也想跟着走,我接着問:「小貓兒是誰的孩子?」
皇上頓足。
我躺在牀上,單手捂住小腹。
哪怕這些年來徐嬤嬤日日拿最好的舒痕膠給我塗抹,我的肚皮上還是留下了難看的紋路。
這些「妊娠紋」是我生過孩子的證明。
可我總該知道,我不曾有孕,也不曾生產。
小貓兒是爲了掩人耳目而強加在我頭上的孩子,是我喝了一個月的苦藥才領過來的孩子。
外面「天賜君主」之說久盛不衰,只因他是皇上這麼多年來唯一的孩子!
若這個孩子是國師的……
「是……是安柏的。」皇上閉了閉目,咬牙切齒地吐出句,「我只願他是餘家的!」
原來真是國師的!我心一沉。
難怪淑妃直接動手害我,原來那本就是國師的計謀。
——給小貓兒身份定性的計謀!
我腦瓜子「嗡嗡」的,一時間竟不知道皇上是女子和小貓兒是國師的孩子,這兩條消息哪條更匪夷所Ťū₋思。
「我十七歲與你大哥相識,本想着再過幾年,等根基再穩固些,便將女子身份過了明路,正式地冊封他爲皇夫……誰知、誰知……」
誰知這一等便是七年。
誰知素來與他君臣和睦的國師翻了臉。
國師強佔了皇上,又設計殺了我大哥。
她心如死灰,一日日地消瘦下去,最終得了病,垮了身子。
國師爲了讓她挺過來,將我送到她身邊做人質。
那年我七歲。
入宮爲後不是因爲我的八字適合給皇上衝喜,而是因爲我是餘安柏的妹妹。
是他整日裏掛在嘴邊的、最疼愛的小妹妹!
-14-
「別怕,朕會護着你,讓你平安地長大。」皇上許諾。
「你說謊!」稚嫩的童音驟然響起。
小貓兒從門外跑進來,後面還跟着阻攔不及的徐嬤嬤。
他擋在我牀前,怒聲地重複:「騙子!」
皇上皺着眉:「朕何時騙了你?」
「你又害母后病了!」小貓兒氣呼呼地喊,「你若護着母后,母后怎麼會屢屢中毒?」
我扯了扯小貓兒的後脖領子,將他拽了回來。
小貓兒不服氣,但也不敢掙扎,順着我的力道轉身摟住我的手。
「母后嗚嗚嗚,父皇好狠的心!他怎麼忍心這麼對您,嗚嗚嗚嗚……」
小貓兒話都不會說的年紀便被我帶到勤政殿蹭喫蹭喝。
許是聽着政事養大的緣故,他自小便比別的孩子沉穩。
他難得哭一回,我心疼得不行。
就聽他說:「母后!咱們不要父皇了好不好?咱們出宮去!再也不回這喫人的地方!」
皇上剛想上前哄孩子,冷不丁地聽見這句,氣得將他從我懷裏拽出來。
「朕似乎許久都沒考教你功課了。」他說,拎着小貓兒就走。
小貓兒拼命地揮爪子:「母后救我!」
我默默地躺下,順帶給自己拉好被子。
對不起啊崽子,你自求多福吧!
母后也怕被你父皇拉起來考教功課啊!
也不知道他倆達成了什麼協議,後宮在一夜間安寧下來。
那些腌臢手段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朝堂上的勾心鬥角。
小貓兒還挺滿意:「君子持身以正,父皇是君子,當行陽謀纔可令百官信服。」
我不滿意!以往我只用服下毒藥後倒在徐嬤嬤懷裏。
等我醒來,事情已經解決了大半。
就算有要我動口的地方,皇上也會提前寫好臺詞給我背!
可現在我每日都要待在御書房裏,處理完後宮的文書後還要幫着看奏摺。
如今不比當年,皇上整日裏忙得要命。
但再忙,每日ṱùₑ都要抽出一個時辰,將朝堂上的事講給我們聽。
還時不時地提問抽查!
可我是真聽不懂啊!我笨!
我一聽這些東西就困得抬不起頭。
皇上恨我不長進,我恨他心狠不給我枕頭。
最終還是小貓兒心疼我。
「父皇,母后不願聽便算了,左右兒臣長大了,以後會護着她的。」小貓兒求情。
我在旁邊狂點頭。
蒼天開眼啊!這段時間我已經被罰了一萬張大字了!我就算把手寫斷也寫不完啊!
「我笨!這些我學不會的!你們說什麼我跟着做不就好了?」我說。
皇上氣得敲小貓兒腦袋。
「你才四歲!裝什麼大人!」
「過了年就五歲了!」我插嘴。
我五歲那年在幹嘛來着?玩泥巴?還是玩過家家?
但小貓兒和我不一樣呀!
國師十二入朝,皇上十四登基,他們都是頂頂聰明的人,生下來的孩子當然也是天才!
我不插話還好,這麼一說,皇上轉而敲我的腦袋。
「你過了年都十二了!朕在你這個年歲的時候,都領皇命去南方賑災了!」
「皇上能者多勞?」我斟酌着說了個四字詞。
「你!」皇上一梗。
「臣妾無能,就,多躺平?」我小心翼翼地補充。
皇上氣得閉了眼。
小貓兒及時地上前給皇上拍背順氣。
「父皇莫氣,母后還小,不懂事。」
果然還是親生的上場管用。
誰料小貓兒話音一轉:「兒臣慢慢地教她便是。」
皇上仔細地想了想:「也行。」
多冒昧啊!
這下可倒好,我每日裏聽完了皇上的大班教學,還要Ṭṻ⁾在小貓兒這裏聽一對一授課。
只要我敢不聽課,小貓兒就敢哭給我看。
這麼學下來,知識進沒進腦子我不清楚,只知道我頭髮都快掉禿了!
好不容易熬到年末休息,又收到北方雪災的消息。
皇上愁得嘴上長了一圈火泡。
我也跟着愁:「你手裏連個能派去賑災的人都沒有?我瞧王尚書的侄子就不錯,還有許侍郎也能湊合!」
「辦事的人不缺。」皇上滿臉爲難,「只是北面情況複雜,缺個身份貴重能壓得住下面人的主事人。」
若沒個能壓得住的人,等到了災區,這點錢糧怕是十不存一。
皇上看向我,我看向小貓兒。
太子的身份應該夠貴重了吧?我默默地盤算。
我還沒開口,小貓兒起身:「兒臣以爲,母后可勝任。」
「後宮不得干政。」我弱弱地發聲,順帶將手邊的奏摺推遠點。
「沒事,你悄悄地走一趟,算作暗訪。」皇上安撫道,「朕會安排好人手,不用你費心。」
小貓兒點頭:「母后,你就當是出去玩一圈。」
這冰天雪地的,換你你樂意去玩不?
我總覺着他倆有事情瞞着我。
但災情不容拖延,我再怎麼不情願也得快點收拾包袱北上。
好在皇上安排的欽差大臣確實能幹,幾乎不用我插手。
我只用跟着,在有人以權壓人的時候亮出皇后的身份給欽差大臣撐腰。
作用和尚方寶劍差不多。
這一路去得快,回來時欽差卻拿出聖旨要我隨着車隊慢慢地回去。
美名曰:替皇上體察民情。
「災後民心易亂,還要靠皇后娘娘多看顧,以免有心人瞞報。」
欽差大人滿臉懇切,但不忘糊弄我。
「皇上將此等重要之事交給皇后娘娘辦理,可見對娘娘的看重。」欽差語氣真誠。
這話我連半個字都不信!
於是欽差半夜撇下我逃回京城。
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到京城時,皇上就剩半口氣。
而小貓兒已經準備好登基用的龍袍了。
15Ṭŭ⁼
我氣得撈過小貓兒就抽屁股。
小貓兒「嗷嗷」直叫喚,皇上終於裝不下去,他從牀上坐起來攔。
「你還小,別打壞了手!來人啊,把戒尺拿來給皇后!」
「母后!不公平!」小貓兒號得更大聲了,「是父皇要兒臣這麼做的!母后怎麼能只打兒臣一個!」
我將人丟到皇上懷裏,皇上悶哼一聲,原本就蒼白的臉上冒出細密的汗珠。
「父皇!」小貓兒忙將徐嬤嬤請進來。
徐嬤嬤進來給皇上換藥,我才發現她的胸口上添了道劍傷。
傷口已經癒合得七七八八,但仍是觸目驚心。
「哪家造反了不成?」我驚問。
「苦肉計。」小貓兒不懷好意地笑着。
「以一道傷換國師身死,朕不虧。」皇上輕描淡寫地說。
可我瞧着那傷,分明緊挨着心口的位置。
只怕再偏一寸,便會傷及要害。
「太冒險了。」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說。「便是照着之前的節奏來,最多七年國師黨也會覆滅。」
她何至於以天子之軀涉險?
「可朕等不及了。」皇上忽而道。
剩下的,無論我怎麼問她都不肯說了。
問多了,她便指着堆積如山的奏摺說:「皇后心疼朕,便替朕分憂吧。」
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不願說。
我也只能從京城中的流言和奏摺中窺探一二。
除夕夜宴,皇上與國師於梅林中起了爭執,國師怒急之下欲殺皇上。
皇上逃出梅林時已經中刀,皇城軍護駕心切,又因爲梅林燈火昏暗,錯將國師當成刺客。
當場射殺。
皇上昏迷期間,太子震怒,聲稱要將國師夷十族。
國師的親朋故舊皆被抄家下獄。
這一抄家,又找出許多黑賬冊與罪證。
皇上醒後先是臭罵了太子一頓,將夷十族的命令收回。
又被那些黑賬冊和罪證氣吐血,下令嚴查。
如今外面流言,一說皇上仁善,二說國師黨辜負天恩罪大惡極。
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徹底地將國師和其黨羽拉下水。
如今單是國師一人便被列出七十八條罪證。
最前頭兩條,一是刺殺皇上,二是貪污千萬餘兩。
無論哪條都是滅族的重罪。
我挨個兒地看下去,最終在第二十六條那裏找到了我大哥的名字。
「元和九年,通匪,戕害四平將軍餘安柏。」
那年我七歲,我大哥去剿匪,卻一去無回。
後來我爹親自帶兵平了賊窩,才知道他們拿我大哥餵了狼。
我那上過戰場、護衛過君王的大哥,死在了小小的山匪手裏,屍骨無存。
「便宜國師了。」我說。
「什麼?」小貓兒不解。
「給他留了全屍。」我正走神,順嘴說。
「剝皮填草也算留全屍嗎?」小貓兒一臉懵,「父皇還偷偷地叫人將剩下的肉塊拿去餵了狗。」
我低頭看他,順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下。
「小孩子家家的,少聽點這種事。」
-16-
元和十六年,國師黨殘留最後一根釘子也被拔除。
而我也已經十四歲了。
自兩年前皇上受傷後,身子便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起上朝時,皇上便將小貓兒帶在身側。
「他才七歲,會不會太小了點?」我不忍。
「朕七歲時也被帶着上朝了。」皇上滿臉的無所謂,「看的事多了,日後遇見了便知道怎麼處理了。」
我弱弱地收了聲。
我七歲的那年在幹嘛的來着?
哦,那年我以爲自己要被當成藥材燉了,除了哭就只惦記着喫紅燒兔肉。
可我現在也能幫着處理國事了。
我盯着皇上,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的。
大概是剛入宮的那個冬天,我帶着小貓兒去勤政殿蹭飯。
皇上在處理國事的地方給我們講故事,教我權謀,教我處世爲人。
她護着我、教導我,需要利用我達成目的時也不加遮掩。
而我,從進宮那一日起便知道,我是來幫他的,只用聽他話就好。
-17-
七年後,皇上駕崩。
臨死前,她拉着我的手嘆息:「還是耽誤你了。」
死後,皇上留下旨意命妃嬪殉葬。
我這個皇后也在名單上。
我端起徐嬤嬤遞來的毒酒一飲而盡,醒來時已經身處邊關的元帥府。
——我就知道她端給我的是假死藥!
娘守在我牀邊抹眼淚,見我醒了,哭得更大聲了。
我哄了半天也沒能將人哄好,不知爲何想到了進宮那日。
那日,她也是這樣哭的。
我不禁笑了:「娘,你當年說錯了。」
我孃的哭聲一頓,睜着淚眼看我。
「皇上不是老頭子。」我說。
那年她二十四歲,風華正茂,是我大哥心心念唸的姑娘。
如今我二十一歲,同樣處在最好的年華中。
所以皇上不必說耽誤我,我娘也不必爲我哭泣。
入宮十Ṭűₐ四年,我所看到的是尋常女子一輩子也瞧不見的風景。
我見過朝堂上風雲變幻,自然不屑於讓自己再困於後宅。
宮城外山高海闊,我要替被困在龍椅上的人去看一看。
嫺貴妃番外
皇上有疾,不能行房中事。
他遮掩得很好,每次來時都在房中燃了讓人產生幻覺的香。
旁的姐妹自幼養在閨中,不清楚這其中的差別。
可我打小在軍營裏混大,聽了不少葷話,自然能察覺到不對。
嘖,皇上真可憐。
好在我不指望他,要不是爲了安他的心,我也不會進宮。
我以爲我這一生就這樣了。
直到天降黑鍋,皇上以我毒害皇后之名將我圈禁。
我父兄也遭到申飭,被免了官職。
按照皇上的說法,我父兄是國師黨,所以他留不得我們全家。
國師死後沒多久,皇上差人給我送了一杯毒酒。
我飲盡毒酒,順帶祝皇上短命。
出人意料的是我醒來時人在餘家,而非閻羅殿。
我牀邊還擺着厚厚一沓罪證。
我父兄的罪證。
餘家夫人坐在我牀邊:「皇上說了,給你兩個選擇。」
「其一,以我孃家表親的身份嫁得遠遠的,我會爲你尋個好人家,雖不如在皇城富足,但也能讓你餘生無憂。」
「其二,入軍營,掙軍功,替你父兄贖罪。」餘家夫人想了想,補充道,「如今國師黨遭到清算,他們是什麼下場想來不必我多言。」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吧?
我氣得額頭上青筋直蹦:「我一個女子, 如何能入軍營?」
「無非是效仿花木蘭。」餘夫人接話, 「皇上說了, 自小養在軍營的姑娘, 想來不會差。」
我還能怎麼選?
臨去邊關前, 我不忘問:「想來您孃家最近喜事不斷吧?」
餘夫人想了想, 才說:「皇上說了, 諸位都是少時便進宮陪着他的,只要手上沒沾過血腥,都會安然餘生。」
「只是……」餘夫人笑了笑, 「願嫁人的少,大多還是選擇自立女戶, 皇上也會叫人暗中照應着。」
簡單地來說, 只要自己不作死, 安穩終老不成問題。
七年後, 我聽聞皇上掛了, 還下令讓皇后和妃嬪殉葬。
這種命令一出, 不知多少人歇了將女兒往後宮送的心思。
他們說天威重,皇上心狠。
我卻在想,小皇后會自立女戶, 還是會另嫁他人?
後來我幾次回京都沒看見她,據說她去遊歷天下,連餘家都不知道她的行蹤。
只偶爾收到她傳回來的信件,信件中還附帶當地官員苛待百姓的罪證。
她ẗů₆成了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察看天下的眼睛。
新皇登基的第五個年頭,我立了大功,回京接受封賞。
新皇不顧我的勸阻,將我女子身份公佈,封我爲巾幗將軍。
朝中譁然。
我實在是不解, 這些年來我將女子身份瞞得結結實實的, 他爲什麼要給我找事?
新皇盯着我, 也不知在通過我看誰。
「朕就是要天下人知道,女子可爲將, 可爲官,可爲皇!女子不比任何人差!」
我是真不明白他的執念從何而來。
他登基第九年, 開女學。
第十三年,開放女子科考。
第十七年,從偏遠縣城拉出個人尊爲女相。
衆臣不服,新皇便將厚厚的書信砸在朝堂上。
信上寫的, 是女相在十七年遊歷中的見聞, 是她爲百姓申冤請命的證據。
這一封封信件,便是她的功績。
無人可置喙。
我拜見女相時, 她正在給皇子們講故事。
講她遊歷天下時的見聞,講朝堂上的風雲變幻。
「你如今可是威風。」我打趣她。
「不及漂亮姐姐。」她回嘴, 靈動如當年。
「我笨, 管不了朝堂上的事, 也就只能給孩子們講講故事了。」
「皇上這般努力地提高女子地位,可是受了你的影響?」我試探着問。
她笑而不語。
皇上登基第二十三年,公佈先帝女子身份。
同年, 封餘家長子餘安柏爲皇太夫,與先帝合葬。
我這才明白,當年她笑容下的含義。
– 完 –
□ 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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