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兒子罵風塵女,被孟知行說那只是玩笑話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主母要了籍書。
她不解:
「你雖是個妾,但十年恩寵,還有孩子,你都不要了?」
我利落磕頭:
「妾什麼都不要,只想回家!」
-1-
孟知行說出憐兒這個名字時,正給我破皮流血的膝蓋擦藥。
「一句玩笑話而已,你與一個孩子計較什麼?傷了自己多不值當,這性子簡直比憐兒還要倔。」
憐兒,是他明日要抬進門的第四個小妾。
至於他口中的玩笑話……
大概是今日孟承安瞧見我,對我說的那句:
「你一個人儘可夫的風塵女,有什麼資格做我娘?」
「祖母說了,你又髒又下賤,能生下我是你的福氣,纔不配做我娘。」
這話如同當頭一棒,讓我愣在原地兩秒。
然後看着他那張稚嫩和孟知行三分像的臉,反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用盡了全力,侯老夫人一直養在身邊疼愛的二少爺被扇腫了臉。
而我,十年前春風樓最名聲遠揚的花魁娘子,被孟世子風風光光抬進來的洛姨娘,則被老夫人罰跪在人來人往的石子路上。
烈日當頭,一跪便是兩個時辰。
等孟知行知道消息趕來時,石子磨破衣裙,早已染血。
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還要阻攔:
「侯爺,老夫人說了,她一個下賤的奴婢,敢掌摑侯府的小少爺,合該罰罰長長記性!如若不然,真是要被人寵上天了!」
可曾經肆意張揚的孟世子如何會在意一個老婦的多舌。
只是看着我抬頭,露出那張蒼白的臉,便什麼也顧不得地將我抱起。
他看見了我跪爛了的膝蓋,給我擦藥,也心疼責備:
「一句玩笑話而已,你與一個孩子計較什麼?傷了自己多不值當,這性子簡直比憐兒還要倔。」
心疼,的確心疼。
但不妨礙他明日要抬進門第四個小妾。
-2-
「說起憐兒,你不知她還真的與你當年的脾性有幾分相似,明日你們相見,必然能成好姐妹!」
提到憐兒,孟知行笑着與我道。
或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說起這個名字時,他明明笑着看的是我,眼中的雀躍卻與我毫不相干。
我該鬧的,朝他撒氣怎麼能提其他女人。
鬧起來,再讓他哄我,隨後保證就算她人進門,也絕不會佔了我的位置。
這是二姨娘和三姨娘對他慣用的伎倆。
所以她們都盛寵一時,然後泯然後宅了。
自然,我沒那麼做。
我只是忍住傷口處的疼,露出個笑:
「聽侯爺所言,憐兒當是個可心人,妙儀祝侯爺抱得美人歸。」
孟知行看我的目光又軟和了一些,溫柔地摸了摸我的側臉,我面露羞澀。
他溫聲:
「妙儀,只有你最懂我。」
「抬憐兒進門,他們都不答應,只有你,只要我想做什麼,你總站在我這一邊。」
「梔露和玉碧就不必說了。」
提到曾經寵愛過一時的二姨娘和三姨娘,他露出些許不悅:
「她們二人都是母親的人,害怕得罪母親,便顧左右而言他。至於見薇——」
對於自己的結髮妻子,他也不過擺了擺手:
「她就是個木頭,還能指望她能說出什麼舒心的話來?」
「只有你,妙儀,此生他人皆說我荒唐,但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一定是當初不阻攔,風風光光地將你抬進門。」
「那時候,你還是春風樓最有名的花魁。」
娼女最不堪的身份被提及,我笑意一滯。
卻偏偏這也是事實。
畢竟當初年少輕狂的世子爺,爲春風樓的花魁不惜與家族翻臉,怒髮衝冠,也曾是一段風流「佳話」呢。
我溫柔地躺在他懷裏,就好似當初被侯老夫人的人丟在街上衣衫不整蒙羞時,被他踏馬而來護在懷中一樣。
小聲:
「妙儀這條命都是侯爺救的,自然,侯爺說什麼便是什麼,其他的,妙儀都不理。」
「即便是娘也不理?」他揶揄道。
「她動怒,你可是要喫苦頭的。」
我卻認真道:
「那便喫苦頭,左右侯爺會來救我的。」
言語理所當然,滿滿皆是信任,讓孟知行笑出聲。
「你啊,就是寵你太過了。」
下一刻他話鋒一轉:
「不過你動手打了承安之事,的確是你不對。」
到底是自己的母親,孟知行不可能不給母親一點面子,護我是真,但訓我幾句也是必然。
我抿嘴,辯解:「可我是他娘。」
「即是如此,他到底是正兒八經的小少爺,你——」
他要說什麼,又看見我低頭的模樣,終是把那句「到底是個姨娘」嚥了下去。
嘆了口氣:
「也罷,這些年他被娘養在身邊,脾氣的確張狂了一些,今日居然也敢和承平鬧了起來。」
「我知道,你先打了他,是讓見薇不好發作,這用心良苦,我明日將他帶到你身邊認錯,他自會明白的。」
孟承平,孟家的長房長孫,也是主母魏見薇的嫡長子。
今日他與孟承平打鬧,居然將人推下湖。
看見我跳下湖救人上來時,他還在嚷嚷:
「誰讓你救他!他仗着嫡子的身份總是壓我一頭,我偏要他長點教訓!」
「我可是祖母養大的!若非因爲你,他的就應該是我的,未來世子的位置也是我的!如此,他死了最好!」
「孟承安!」
我一身湖水冷得徹骨,厲聲打斷,余光中匆匆趕來的主母魏見薇臉色已然陰沉下去。
我只能竭力提醒他:
「你再不懂事也不該失手和大少爺打鬧,更何況,我本就是你娘。」
他一出生,就被侯老夫人抱走。
留下一句:「一個娼女,莫非還妄想撫養孟家的少爺不成?」
是以這些年,我總是找着各種機會和他見面。
精心繡了好幾個日夜的衣裳,孟知行賞來捨不得自己佩戴的玉玦。
我都好好地存了起來,只等躲開侯老夫人的人時,偷偷與他相見。
親手戴在他的身上。
可是,那些衣裳被摔在泥裏,玉玦被踩碎在腳下。
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只是冷着臉,厭棄:
「這些都是什麼沒人要的破爛!還沒有孟承平的一半好!」
「丟死人了!」
「我纔不要!還有你,你離我遠ẗŭₛ些,人前不許叫我,若是讓其他人知道你是我生母,我便找祖母告狀,要你好看不可!」
-3-
可這些,我都不在意。
童言無忌,更何況他還是養在別人膝下。
我努力地想要糾正他的錯,總覺得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我的東西沒有大少爺的一半好,但卻也是我能給出的最好的。
我的身份上不得檯面,我也不要他認。
但只求,他能行爲端正,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故而,我從來不怨不惱,漸漸的,若是瞧見好看的衣裳,他也收了。
若是瞧見鐘意的玉玦,他也戴了。
旁的少爺好奇他何處得來的好東西。
他面上一亂,嘴上卻道:
「自然是祖母給的!我是祖母養大的,她自然最疼我!」
我都不在意。
但我沒想到,他看着狼狽不堪冷得發抖,爲他善後時,當着我的面在衆目睽睽之下開口:
「你一個人儘可夫的風塵女,有什麼資格做我娘?」
啪!
人羣騷動。
等我回過神來時。
孟承安的臉已經腫了。
我被侯老夫人後趕到的婢女押住。
耳邊和眼中卻只有孟承安捂着臉歇斯底里:
「你敢打我?你憑什麼打我?!」
「壞女人!你果然和祖母說的一樣,就是貪慕虛榮,不知檢點!」
「若不是你,我怎麼可能只是個庶子!若不是你,我怎麼會被別人笑話!我討厭死你了!」
我陣陣耳鳴。
-4-
認錯嗎?
我低垂着眼眸,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淡:
「他若是不願便算了。」
「侯爺說得對,他到底是家中少爺,我不過是個妾,實在擔當不起。」
「你又在賭氣了。」
孟知行不信我真的如此豁達,畢竟我自生下孟承安後,無時無刻都擔心那孩子睡得好不好,喫得香不香。
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看得格外重。
如今被他如此指摘,怎麼可能真的什麼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呢?
「在我面前還扭捏作甚?莫不是現在我便去找憐兒,你也能高興?」
這本是玩笑。
可我卻當了真。
並無不悅,反而是要站起來:ƭû₍
「侯爺要走?」
「那我送侯爺。」
孟知行笑意一僵。
我茫然。
不知他爲何好像有點不高興。
明明他如今最疼愛的莫過於那個憐兒。
濃情未散,當是一刻也難分的。
就是以往在他對梔露和玉碧最愛時,我也這般善解人意。
可是,他臉色爲什麼越來越難看呢?
「你想要趕我走?」
-5-
嘖,看人真準。
我心裏一咯噔。
面上卻不解:
「侯爺不是自己說要去找憐兒的嗎?更何況妾如今受了傷,難以伺候……」
「若我非要呢?」
他執拗,不知哪根筋壞了。
我張了張口:「妾……」
下一秒便被他拉進懷裏:
「妙儀,別叫侯爺,叫知行。」
「你已經很久沒叫我知行了。」
「明明你以前最愛叫的。」
是最愛叫的。
春風樓上,一瞥驚鴻。
風頭正盛的孟世子對美豔花魁一見鍾情。
他給她綢緞爲衣,珍珠爲簪。
一枚雙魚佩一分爲二,揚言要娶她爲妻。
旁人如何阻攔,他皆不在意。
如此少年郎,誰能不迷了眼?
他說:
「妙儀,喚我知行。」
-6-
娶進家門是真,抬納爲妾也是真。
那個字被我嚥了下去。
只是一如既往地示弱:「侯爺。」
可這句話適得其反。
他固執:「是知行。」
可這一夜,無論他怎麼折騰,我都沒喚出那兩個字。
我以爲他已經忘了的。
畢竟那位憐兒應當很得他喜歡。
要知道在知曉自己的兩名愛妾都是母親的人時,他便鮮少如此熱切。
而憐兒不一樣。
他們萍水相逢,志趣相投。
像我一般,皆是孟知行忤逆母親的證明。
可他爲什麼不高興?
迷迷糊糊間,黑暗裏,我感覺到他似乎看了我許久。
久到破曉,晨光灑下。
他才輕聲:
「賭氣什麼?爺最喜歡的依舊是你。」
-7-
他走了。
因爲今日還等着將憐兒抬進門。
我睡了個難得的好覺。
以往十年,我每日無不早起,給侯老夫人請安,給主母請安。
規規矩矩,不敢有一絲錯處。
主母還好,侯老夫人卻是真的不喜歡我。
若是有一絲不對,必然少不得責罰。
她該是最爲厭惡我的。
畢竟她管束了一輩子的兒子,遇見了我,卻如此離經叛道。
至於孟知行,他縱然護着我。
侯老夫人也是他母親,少不得讓步。
更別說他時常在外,遠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故而,我自然小心翼翼。
可從今以後不用了。
睡到晌午。
打開門時,被關在門外的婢女臉色並不是很好看,和陰雲密佈的天際「相得益彰」,語氣帶刺:
「姨娘今日莫不是被魘住了,如今早早過了請安的時候。」
「這可是對老夫人的大不敬,還不快去認錯……」
她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我就越過她,打了一個哈欠:
「那就大不敬吧。」
她:「……」
她不可置信:「你怎麼能……」
她是侯老夫人的人。
按道理,十年時間,我再是無能,也不至於連貼身丫鬟都是他人心腹。
但奈何,孟承安在侯老夫人手裏。
所以我只能一再退讓。
只是這丫鬟怎麼都沒想到,我今日居然敢這麼膽大妄爲。
她只覺被甩了臉子,不服氣地跺了跺腳,看了我一眼,就要去告狀:
「你居然敢對老夫人不敬!老夫人自會要你好看的!」
「還真以爲自己得世子喜歡就了不得了?如今新姨娘進門,你又算是什麼東西!」
她身影走遠。
我只是看着這陰沉的天,嘆了口氣。
孟知行一生被母親管束,自以爲這次又扳回一局。
卻不知,在我這個意外之後,老夫人如何還能容忍自己被忤逆第二次呢?
那個所謂的憐兒是萍水相逢,還是蓄謀已久?
這些,我都不關心了。
我只是認真地將自己所剩無幾的行李收拾完。
去了西院,去拜見了主母,魏見薇。
這位世家大族精心培養的嫡女,舉手投足皆是貴氣。
這些年,管理後宅,執掌中饋,皆是做到了最好。
但孟知行不喜歡,他嫌棄對方的木訥。
只覺對方一言一行皆被規矩管束,和木頭人沒什麼區別。
但魏見薇也不見得在意他。
這些年她穩坐釣魚臺。
兒子是註定的下一任世子,後宅權勢她也一一收在手中。
都無不在顯示,她嫁進來,原本也不是爲了丈夫的愛。
-8-
芙蓉榻上,她面容端莊,掃了跪在地上的我一眼,道:
「真拿了籍書,自此離開,不後悔了?」
我恭敬依舊:
「妙儀絕不後悔。」
昨日之事,誰都只在意我扇了孟承安那一巴掌。
卻誰也沒想過。
那般時候,我是爲何會出現在西院附近。
魏見薇也不意外:
「承平體弱之症我從未告訴任何人,但昨日你卻前來給我獻藥,只求一個許諾。」
「我以爲,你會求我去給老太太說情,讓她把孩子還給你。」
但我求的,卻是一紙籍書。
我看着地面,苦笑:「原本,是求這個的。」
但不是求把孩子還給我。
而是求她能將孟承安記在名下。
畢竟我曾經的身份上不得檯面是事實,若真的將他搶回來,除了給他平添麻煩,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風塵女的兒子以外,還能有什麼呢?
你瞧,他們總把我想得如此短視。
可我只是抬頭,對着她道:
「夫人,妙儀家中未遭難前,也曾是世代爲醫,也知一時爲奴,一生都難再翻身。」
「妙儀又怎麼能讓自己的兒子也受此所累呢?」
魏見薇反問:
「那如今又爲何改變主意了?」
她話中帶着些敵意,也是,縱然這些年她對孟知行不見得多在意,可到底是她的丈夫。
自己的丈夫被一個風塵女搶去,讓自己背後也受了不少嘲笑,說不遷怒是假的。
我也如她所願說了她想聽的,誰讓那原本也是事實:
「許是因爲這些年都是在爲旁人着想,自己落到什麼都不剩的地步,讓妙儀也突然想着,爲自己着想一次吧。」
「誰讓往事種種,妙儀也沒得選。」
「沒得選?」
魏見薇冷笑:
「怎麼?是旁人逼着你答應入這個門做妾的嗎?還是旁人逼着你入花樓的?如今後悔,怎麼沒想過當初不該貪慕虛榮貪生怕死呢?」
我靜靜聽着,並不否認:
「妙儀的確貪慕虛榮,也貪生怕死。」
「不僅如此,妙儀還卑鄙、自私、下賤、齷齪……」
「可夫人不知,若妙儀真的不做花魁娘子,妙儀就得被餓死凍死。」
「金陵侯門世子追捧,妙儀自然也可以拒之門外,只不過老鴇得罪了貴人,少不得鞭打一番,再推去接客。」
「妙儀可不做妾,但就得做任人取樂的玩意兒,世子不要的人,侯老夫人厭惡的人,做不了花魁,也活不過金陵的冬天。」
「人分上人下人賤人,妾分貴妾良妾賤妾。」
「作爲最末,妙儀有的選,只是妙儀選的,都不是死而已。」
我承認自己的不堪,甚至不知羞恥地說了出來。
全然不顧會污了上位之人的耳朵。
魏見薇身邊的丫鬟覺得污穢難聽,沒忍住呵斥:
「住嘴!」
魏見薇抬起手止住,靜靜地看着我,只問:
「你雖是個妾,但十年恩寵,還有孩子,你都不要了?」
當今世道,能得恩寵,能生下府中少爺,能衣食無憂,哪怕是個妾,也是極大的運氣了。
可我利落磕頭:「妾什麼都不要,只想回家!」
-9-
所有人都覺得,被自己的兒子當着衆人的面如此羞辱。
但凡有一點點廉恥心,都該自己三尺白綾了結了。
既給自己留了個還算貞烈的名聲,也絕了日後兒子被人非議的後患。
這一點,在昨日侯老夫人的人帶話來時,就已經給我提點過了。
那嬤嬤輕飄飄:
「洛姨娘,人要臉樹要皮,你不是最在意你那兒子的嗎?」
「就是爲了他,也該給自己留點體面了。」
「世子不在意那些規矩束縛、風言風語,但外面的人可不會,如此,你自己看着辦吧。」
我不是很明白。
爲何我入花樓時亦或是做妾時,所有人都覺得我該自我了斷,方纔是最好的選擇。
可爲什麼非要死呢?選好好活着不好嗎?
即是此處活不下去,挪一挪窩,天涯海角,總該有一條活路的。
所以我走了。
拿着籍書,伴着新姨娘入府的爆竹聲。
沒和任何人道別。
-10-
堂前,所有人都看着新姨娘奉上妾室茶。
難得的,這侯府之人整整齊齊地出現了。
但氣氛卻並未真的歡喜,相反,多日放晴之後難得的陰雲之下格外燥熱。
令人心中也悶得慌。
自然,除了當事二人,也沒誰真心露出個笑臉。
孟承安被侯老夫人身邊的嬤嬤牽着,掃了一眼,問:
「洛妙儀呢?」
「祖母不是說,今日非要她給我低頭的嗎?」
他稚氣的臉上還帶着怒意。
想來還爲昨日被我打了一巴掌耿耿於懷。
「一個下等人,憑什麼打我,我要她給我賠不是!」
「別以爲對本少爺好本少爺就能不計較,嬤嬤,我要洛妙儀現在就賠不是!」
他鬧着。
那嬤嬤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但想到什麼,還是笑着道:
「只是賠不是豈不是太便宜她了?少爺怎麼能受這樣的晦氣?」
孟承安眼睛一亮:
「那祖母想怎麼罰她?」
那嬤嬤眯着眼,對他道:
「少爺不是介意自己是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嗎?其實解決這個問題就有一個法子。」
孟承安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麼法子?」
嬤嬤:「若是她死了,日後誰又會去在意少爺的生母呢?」
咣噹。
他腰間的玉玦掉在地上,裂成兩半。
孟承安瞬間面白如紙。
孩子想法到底年幼,最壞,也不過想要人低頭說軟話。
可他從未想過會要人死。
-11-
「怎麼了?」
玉玦摔碎,聲音吸引了孟知行的注意力。
孟承安下意識回頭。
-12-
「臉色怎會如此難看?」
孟知行對這個兒子說不上冷淡,見此出聲:
「可是還爲了昨日之事?」
屋子裏,老夫人居高臨下,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也不在意。
喝下妾室茶的魏見薇將茶杯不輕不重地放在桌沿。
兩個觀禮的妾室低頭不語,而新來的妾室嬌俏,探頭好奇地看了過來。
孟知行不在意這些,還在道:
「你爲人子,昨日對生母大不敬,夫子是這麼教你的?」
「今日也正好,去給你娘賠個不是!」
若是以往,孟承安一定開口就說:
「她纔不是我娘!」
但現在,他卻白着臉站在當場。
孟知行以爲他不願,皺眉。
自己這個兒子又被母親教順了。
一如當初年幼的自己。
不過今日就算他不願意,也得願意。
就當是對妙儀的補償吧。
他如是想。
抬頭掃了一圈,眉頭皺得更緊了:
「洛姨娘呢?」
莫非還在耍性子?
下人看了一眼高坐的當家主母:「出去了。」
侯門老夫人斜眼,突然看向一旁的兒媳。
孟知行自然沒發現場面的明潮暗湧。
但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卻已經開口:
「侯爺不知,洛姨娘脾氣可大着呢,今日睡到了晌午都沒去給老夫人請安,奴婢不過提醒了一句,便也被她堵了回去……」
「春兒,別說了。」
侯老夫人開口,如同受了委屈般忍耐:
「她嬌縱些也尋常,誰讓知行喜歡她呢?」
孟知行如何不知道自己母親話裏的敲打,他心裏閃過不悅,連帶也遷怒,語氣不是很好地問:
「今日大喜日子出去做甚,什麼時候回來?」
下人:
「洛姨娘昨日找了夫人求得籍書,不……」
下人磕磕絆絆,看着一旁依舊淡然處之的主母,說出了剩下的話:
「不回來了。」
-13-
此話一出,原本還各懷心思的在座衆人,瞬間變了臉色。
孟知行第一個反應過來,厲聲:
「放肆!洛姨娘從來溫順,在這府中十年誰人不知她愛爺入骨,還生下了承安,怎麼可能說走就走?更別說她入府爲妾,官府登記在冊,何來的路引離開?!」
他難得發怒。
因爲不信我真的能一走了之有之,也因爲下人這番話免不得會被候老夫人拿出來罰我亦有之。
大喜的日子,實在不該生出這麼多事端晦氣,他該是有些煩了。
「不就是賠個不是,一句玩笑話嗎?都鬧什麼鬧?!烏煙瘴氣!」
他氣極,偏偏這卻是事實,下人只能跪下:
「侯爺,洛姨娘……洛妙儀,她的確真的走了,不回來了,這也是夫人恩准的啊!我們都以爲侯爺知道……」
他不知道。
所以他猛地回頭,像是驟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正妻一般,看向端坐着的女子。
「是你?!是不是你逼她走的?我有沒有告訴你,不能動她分毫!」
語氣之冷冽,全無夫妻之情。
魏見薇面不改色地擦了擦脣,抬眸同樣看着他不躲不閃:
「陸姨娘用心服侍侯爺十年,又給侯府誕下過子嗣,甚至昨日才救下了承平,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大功,自然要賞。」
「故而,洛姨娘提出要個自由身,見薇這個做主母的,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啊。」
她語氣仁慈也無辜。
孟知行卻怒目圓睜:
「她是我的妾!你豈能越過我辦事?!魏見薇,你是故意的!」
這個與他勢均力敵的正妻,沒有半點對丈夫的溫順貼心,孟知行已經忍了很久了。
奈何洛陽魏家也不是喫素的,兩家結親,是聯姻,是結盟,更是互利互惠。
可斷然沒有讓自己女兒受委屈的道理。
爲此,孟知行就算再不喜也不能如何,但她怎麼能?怎麼能瞞着他遣走了自己的愛妾!
魏見薇像是被他突然的怒氣驚了驚,卻更加無辜:
「見薇何時越過了侯爺去?不是早早問過了侯爺的意見了嗎?」
孟知行冷笑:「何時何地?我爲何絲毫不知!」
他篤定她在扯謊嘴硬。
卻見魏見薇不緊不慢:
「就在今早,我親自讓丫鬟去請的侯爺啊。」
「今早?」孟知行已然準備發作:
「今早我何時見過你的丫鬟,我明明在陪着憐……」
最後一個字戛然而止,孟知行的表情凝固。
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
他離開了我的院子,去找了憐兒,舊愛再知心,也遠不比新歡新鮮。
更別說姑娘梨花帶雨……
「侯爺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滴淚,便讓他軟了心神,連門外丫鬟那句:
「侯爺,夫人請您去西院,有要事要您拿主意。」
他也摟着人拋之腦後,冷笑:
「什麼要事非要現在?!後宅之事不都是她魏見薇做的決斷?那就讓她一人做主就是,何需來問我?!」
丫鬟腳步聲散去,他正被新歡逗得直笑。
「所以侯爺,見薇是問過你的。」
魏見薇的聲音還在繼續,孟知行卻愣在當場。
「只是侯爺沒來,洛姨娘也要走。」
「我便都成全了。」
「不可能……」
孟知行拿着最後一點底氣:「她一個曾經的花魁娘子,十年養尊處優,出去能做什麼過活?!」
魏見薇奇怪:
「侯爺不知洛姨娘落難前也是杏林世家?自幼耳濡目染,也算半個遊醫了。」
孟知行不知道,也是現在他才發現,在他印象中兩情相悅的我們,細究之下卻都是他給我說他的事。
而我,卻對自己隻字未提。
他一噎,又道:「可……她不要了?!」
「她不要了。」
「那承安呢!」
他反駁:「她爲了承安忍讓多年,這可是她的親生骨肉!」
原本呆住的孟承安聞言定定地看過去,捏着碎裂的玉玦。
對面的主母居高臨下,挑眉看過他,吐出四個字:
「也不要了。」
轟隆!
積壓了一個晌午的暴雨傾盆而下,雨滴兇極。
連着院中花草也被砸得盡數摧折。
-14-
而我在船篷之下躲雨。
這般天氣,船家只得等雨歇之後方纔啓程。
另外一個原因便是,他多年走水路,此刻免不得膝間刺痛。
正坐下任我施針呢。
「我便說黔州崎嶇難行,你一個小娘子怎麼會孤身一人前去。」
「原是杏林之人,那也就難怪了。黔州之地靠近苗疆,最不缺的就是奇珍異草。你們這些大夫就愛去。」
船家瞧着腿真的不疼了,爽朗一笑。
「你果然也沒騙我,那這趟水路我送了!便當是付你的藥錢。你姓洛?我便叫你洛大夫吧!」
中年人是個話嘮,但難得是個爽快人。
全然沒有見我孤身一個女子想要賴賬的意思。
對於這一點,他也與我提過:
「你這個大夫便是太好心,若是我這腿治好了,出爾反爾不渡你去,你豈不是白白喫了虧?」
我只是將最後一根針紮了進去,抬頭淡笑:
「那便當,日行一善。」
他沒出爾反爾,更不懂醫術,所以自然也沒發現,這些針扎進去不過是暫時的,還要半月內服下草藥,方纔真除了病根。
而這草藥,只有黔州獨有。
若我能到,他的腿定然會好。
若我沒到,那半月之後,疼感只會加倍。
這些,我不會告訴他。
就好像我不會告訴孟知行,我父親曾也是有名的大夫,早在爺爺那一代,黔州山洪,族人被餓死一半之後。
便下定決心出走黔州,一路到了金陵。
甚至進了太醫院。
父子二人一心只想闖一闖,至少爲子孫闖出個名堂。
卻忘了天子御前除了伴君如伴虎之外,更有數不盡的朝局詭譎。
一個站隊不清便是萬劫不復。
所以在他死後,父親又一次在站隊之中走了錯路,太醫洛家,自然也就銷聲匿跡了。
死前他只對我道:
「妙儀,若你能活,不必爲爹報仇,只要安安穩穩地活着,爹與你早逝的娘也便無憾了。」
那個救人無數的洛大夫到死也沒明白,當初爲了族人不被餓死而出走黔州,到了這繁華的金陵城,到底是對還是錯。
或許這本沒什麼對錯,畢竟自古認賭服輸,輸的人不一定有錯,贏的人也不一定風光。
譬如洛家剛被抄家三年不到,我便在花樓之上瞧見了曾經高高在上的贏家一着不慎,也被拖到市井舉家抄斬。
而我爲了活命入了花樓,離開那被查封的舊宅時。
也只是將那散落在地上、不知被多少人踩過的銀針撿起。
在強顏歡笑時、當街受辱時,亦或是孩子被抱走時,看着被扎出的血珠和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再一次提醒自己。
洛妙儀,你又活了一日。
至少,你又活了一日。
-14-
暴雨將歇,我將拔出的銀針收好。
久病得愈的船家大喜,就要準備着啓程。
卻見不遠處騷亂,好似有家僕到處找人。
他將東西都拿上岸,與我道了緣由:
「聽聞昌平侯府的愛妾丟了,如今正找着呢。」
這金陵城中,王侯無數,昌平侯府也不過是祖輩的榮光和與洛陽魏家結親方纔維繫這名頭上的風光。
實在算不得什麼。
船家沒發現我嘴角的笑意淡去,只是滑動着船舶繼續道:
「但那位離經叛道的新侯爺倒是極爲出名,小娘子你怕是不知,當初新侯爺還是世子時,可就是爲了春風樓的花魁娘子衝冠一怒,違背祖訓也抬進家門的呢。」
「如今十年過去,聽聞那位愛妾依舊恩寵不減,可見是新侯爺心尖上的人,這心尖上的人走丟了可不着急嗎?」
「連官府也跟着一起來找人了。」
他說着,我也笑着:
「若真是心尖上的人,我怎麼會聽聞今日昌平侯府有喜事呢?更別論那位愛妾,連親生孩子也沒見着幾面便骨肉分離了。」
說白了,這些好處,也不過是對一隻貓兒狗兒的愛憐罷了。
卻被說成癡情君子、性情中人,就未免太過好笑。
船家也不惱,反而莞爾一笑:
「所以我瞧着這愛妾不是丟了,更像是跑了。」
「這王侯之家,說起來好聽,但那般苦命人進去,能有什麼好日子?若是有機會,自然是有多遠跑多遠,那什麼侯爺世子的,連個孩子都做不了主。」
「竟比咱們這些粗漢子還要窩囊!誰還在意?」
他舉起刀刃,一刀斬斷綁着岸樁的繮繩,硬朗的聲音迴盪在這河畔:
「開船咯!」
微風習習,急雨之後的波濤浩浩蕩蕩。
讓我一時竟迷了眼,恍惚間,我好像看見騷亂的人羣之中孟知行衣發凌亂。
發瘋似的朝着船跑過來,跑進河水裏也無知無覺。
好在侯府下人牢牢抓住,方纔沒讓他被水衝了去。
而河岸之上,孟承安無人看管,被周邊的人擠來擠去卻無動於衷,只是定定地看着遠去的船舶。
一動不動。
像極了在府中受了委屈的模樣。
可惜之前尚且會有一人無怨無悔地將他護在懷裏安慰。
但如今,那人卻再也不會護他了。
-15-
我沒回頭,一路徑直去的黔州。
黔州多山林怪石,靠近苗疆之地。
到時,記憶之中的老宅已然破敗了許多。
風一吹,荒草之中發出簌簌的聲音,帶着淡淡的涼意。
我湊近一看,你猜怎麼着?
一條黑蛇正如主人一般仰着脖子朝我吐着蛇信子,帶着威脅的意味。
這若是放在金陵,少不得嚇壞一堆貴女。
但奈何我本就是黔州之人,更是沒少摸爬滾打。
所以我:「……」
我舉起木棍,一棍將它砸暈。
將它拿起就朝着門外走去:
「你怎知我還缺根晾衣裳的杆子?」
蛇鱗堅固,還有人性,繫上頭尾,衣裳幹了,蛇肉乾也成了。
恰巧能夠得上晚飯。
原本半暈的黑蛇:「……」
「!」
它像是見了鬼一般地掙扎,紅溜溜的眼睛帶着求生的渴望。
奈何掙扎無效。
被掛在樹上老實了。
倒不至於真成了蛇肉乾,但至少要給它個教訓。
畢竟日後我可是要久住的。
如此嚇唬鄰居,多沒禮貌?
黑蛇滿眼惶恐,似乎被鄰居二字嚇了一跳。
可除了它還有誰?
多年前那場山洪讓不知多少人背井離鄉,時至今日,此處十里之內皆是荒無人煙。
更別說比起紙醉金迷的春風樓和樓閣錯落的孟侯府。
可紙醉金迷的春風樓不是我家,樓閣錯落的孟侯府也不是我家。
而這破敗荒涼的破屋舊院,卻能任我和衣而睡,天荒地老,再也不會有人對我拳打腳踢,冷嘲熱諷讓我滾了……纔怪。
深夜裏,冰涼的東西朝着我的褲腿慢慢地往上爬。
什麼東西舔舐着我的脖頸,在我夢中下意識要伸手阻止時,又被一隻手牢牢扣至腦後……
什麼東西離我越來越近,我終於驚覺這並非是夢,猛地睜開眼。
卻見月光之下,一張妖冶蒼白的臉離我不過一寸,被彩色發繩綁着的辮子落在我脖頸之間。
那雙狹長漆黑的眼睛不帶有一絲情感,連帶着他肩上盤踞着的斑斕小蛇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他抬起指尖,冰冷的指腹撫摸着我的眉眼。
喉結滾動,說出一句怪異古老的語言。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
那是一句古苗語。
說的是:
「遠方而來的女人,強佔了我的房屋,欺負了我的小蛇,還要搶奪我的牀。」
-16-
這是……苗疆!
-17-
我瞬間清醒。
猛地將身上之人推開,被驚到的小蛇重新纏在他的手腕。
但少年維持着被我推開時的動作,並沒有動彈,只是冷漠地繼續看着我。
我心跳快了半拍。
並非激動,而是後怕。
黔州靠近苗疆,自然兩邊之人也會在兩界來往採取草藥奇花。
可——
「你是何人?!爲何會出現在此地?!」
我戒備地開口,手中已然藏了銀針。
對於苗疆之人,我知之甚少,更多是從父親的口中瞭解。
此中人脾氣古怪,長居深山,以蛇爲伴,擅蠱……攝心!
少年聞言,眼珠微動,抬起手露出軟趴趴的小黑蛇,說出了我能聽懂的話:
「是你傷了我的小蛇。」
「這霸佔了我的房屋。」
他眼裏閃過困惑和殺意:
「你是在挑釁黎古,要與黎古鬥蠱嗎?」
他說罷,修長的指節微動。
黑暗中傳來簌簌的聲音,黑色的蟲子顯現並朝我湧來。
我驚覺後退,手中的銀針飛射而出。
幾乎針針必中ţű⁼。
不中不行,Ṭŭ⁸作爲一個大夫的女兒,這原本就是我自幼練習過千遍萬遍的本事。
被釘住的蠱蟲掙扎,羣蛇見此紛紛揚起脖頸發出嘶嘶的聲音。
我藉着這個空隙開口:
「什麼你的房屋!這本是我洛家祖宅!」
吧嗒。
小黑蛇被鬆開掉在地上,少年只是低頭看着被釘住的蠱蟲,那張過於漂亮的臉上竟然也露出幾分憂傷:
「黎古的寶貝……死了。」
說得我竟有些心虛的負罪感,不由開口:
「是你先動的手。」
他抬頭,黑亮的眼睛哀怨:
「黎古只是讓它們出來打招呼。」
我:「……」
-18-
我Ṭű₂好像欺負人了。
這個苗疆少年不古怪也不兇殘。
他只是從族羣裏離開後,找到了爹孃給他買下的宅子,在這舊宅之中和自己養的寶貝和小蛇們住在一起。
偶爾穿越密林深山,尋找草藥奇花。
按道理這般與世無爭的日子他會過上一輩子。
不過說是少年,但也是最後我才知道,他其實不過比我小兩歲,只是這山水養人,讓他瞧着總是年歲不大的樣子。
但就在昨晚,他離開三月找到了稱心的蟲子回來,突然發現自己的小蛇被人掛在樹上,自己的小屋也被人推開。
甚至自己的牀榻,也被人搶了去。
搶奪的人甚至睡得極香,醒來後還差點殺了他的小蟲。
果然,爹孃說的都對,外面的人果然壞透了。
從沒體驗過人心險惡的少年抱着自己的小蛇和差點沒了命的蟲子盤坐在角落。
自閉了。
-19-
我:「……」
我真有點愧疚。
卻還是拿出真正的房契,硬着頭皮解釋:
「你爹孃應當是被人騙了,這宅子早在二十年前我家中舉家搬離便付了銀子請人看守。」
少年孤零零的背影沒動。
我繼續:
「那看守之人大抵是覺得多年來我家中無人再回來,便動了歪心思,弄了假的契書轉手賣給了你爹孃。」
他豎起耳朵。
我:「所以這真是我的宅子。」
這下他回頭了。
然後看見我一句一句往外蹦:
「是你強佔了我的房屋。」
他眼睛微微睜大。
「是你未經允許養了小蛇。」
他薄脣微顫。
「還是你搶奪了我的牀榻。」
他:「……」
我豎起一根手指:
「十年。」
他天塌了。
從來沒做過什麼壞事的人茫然無措,結巴:
「可、可黎古不知道。」
「黎古不是故意的。」
還有,他伸出空空的手心:
「黎古沒銀子了。」
許是見過了外面的人心險惡,我如今看着他這純白的樣子,竟也莫名多了些惡劣,補刀:
「那你要無家可歸咯。」
成功讓一個可憐人紅了眼眶。
-20-
苗疆人部落之間,習俗不一。
譬如黎古的族人,習性皆與山中林獸相似。
他們會找一心愛之人,一起尋一世外之地,隨後一生一世共度餘生。
至於生下的孩子,到了能自食其力的年歲,便會被趕出家門,如他們的爹孃一般,如此反覆。
黎古的爹孃應當是更愛他一些的。
至少還給他買了間宅院。
雖然被騙了。
這導致他們的好大兒正失落地收拾沒幾件的行李,連着身邊的小黑蛇也垂頭喪氣地要跟着走了。
我靜靜看着這一幕。
在他一步三回頭,真的發現我沒挽留客套一下的意思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遠方而來的女人,你就不挽留一下黎古嗎?」
他像是獻寶一般地誘惑:
「你就一個人,黎古有小蛇,可以給你守夜,還有寶貝,可以幫你懲戒仇人,黎古養的寶貝很厲害,外面許多人都想要。」
「你要是挽留,黎古可以勉強留下來幫你。」
我婉拒:「天色不早,就不留了吧?」
他重新耷拉了腦袋。
自然,就算居無定所,他也不會危險,畢竟他們的習性本就是在山林之中穿行。
但到底是自己的「愛巢」。
說捨得是假的。
可再捨不得,他也沒有要搶的意思。
我看着那個遠去少年的背影,沉默了好一會兒。
-21-
接下來的日子,我便在祖宅安定了下來。
這裏遠不及金陵繁華,甚至是貧瘠。
但勝在地廣人稀,又因此地草藥繁多,遊醫的名聲遠揚。
有不少求藥之人不遠千里趕赴。
是以真翻了兩座山到鎮裏,或是賣些草藥亦或是給前來求藥之人治病,也能保我溫飽。
期間,我也偶爾在採藥的途中見過那馭蛇穿行的苗疆人。
倒也沒受傷,就是瘦了些。
他瞧見我,總是欲言又止,手裏拿着兩個胖乎乎的饅頭。
那是我每日都會放在窗外的。
第一日放的餿了,我餵給了剛買的小豬仔。
第二日放的發黴了,我丟進溪間有魚的池塘。
第三日放的,那裏就空空如也了。
取而代之的是桌上多了一株我苦尋許久的草藥。
可我依舊沒有鬆口,讓苗疆人眼中的哀怨更濃了。
仿若賭氣一般,這下誰也不願拉下臉先開口。
倒是有隻和事蛇時常出現在我要扒開的草叢中,紅溜溜的眼睛瞧着不像是蛇,倒像是幼時家中養的大黃。
它的主人等着我求他幫忙,如此就能又回到「愛巢」了。
畢竟這山林之中那麼兇險,鎮下之人同樣人心叵測,總是需要有人出頭的。
可是那般兇險的山林我摔下去了,他還沒來得及跑過來,便見我已然磕磕絆絆地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前走。
鎮下之人欺我孤身一人,摔了我的藥攤,砸了我的藥瓶,他臉色才難看起來。
就瞧見我將那銀針扎穿來人的掌心。
誰也沒想到一個看似花瓶般柔弱的女子,會這般下手狠辣果決,以至於之後很長一段日子,我過得格外安穩。
直到清明,我去祭拜爹孃的衣冠冢時,被一羣壯漢堵住去路。
他們理直氣壯:
「一個奔走他鄉又回來的叛徒,有什麼資格回來?!還敢來搶大夥的生意,當真以爲此地真有人給你做主不成?!」
「要我說,她還長得有幾分姿色,何不如綁來賣出去,她就孤身一個,真不見了誰在意?」
「賣來的錢大夥一起分了,也算彌補了這些日子的損失。」
此話一出,一呼百應。
誰讓我沒來的時候他們沆瀣一氣,沒少哄擡藥價,有些前來求藥之人傾家蕩產,也不一定真的能得到真貨。
如此,他們賺了銀兩,昧下來的藥材又能轉手高價賣給藥商,兩全其美。
奈何,我出現了。
我冷淡地看着眼前這些人:
「若我不從呢?」
「那也別怪我等用強!」
領頭之人猛地朝我撲過來,眼中滿是貪婪。
像極了曾經在春風樓上那些看着我的男人。
我不躲不閃,只是冷冷地看着這一幕。
身後,一隻黑蛇閃現,尖銳的毒牙貫穿來者手臂,慘叫聲響起:
「蛇!怎麼會有蛇?!」
「好癢!怎麼還會有蟲子!」
蠱蟲飛落皮肉之上,每一口唾液都足以腐蝕血肉。
躲在暗處的苗疆人沒好氣地跑了出來:
「你故意的!你明明有毒藥粉還浪費我的寶貝和小蛇!」
我沒看哀嚎的幾人一眼,將手中的籃子丟給他,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做了事方纔能喫飯,不勞而獲自然不能睡覺。」
我的確有毒粉,但遠遠不及術業有專攻的苗疆之人,更何況,想要留下來,自然要付出代價。
「我何時不勞而獲?明明方纔我還給你報仇了!」
他說到這裏,明白了什麼,難得聰明:
「你的意思是,黎古可以回自己的屋子睡覺了!」
我不去看那不值錢的樣子,頭也沒回糾正:
「那是我的屋子。」
-22-
他不知道,從一開始,我便有意將他留下。
倒不是多心善不忍。
而是就如方纔那些人說的一般。
我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總有不防備的時候。
是以,我需要一個幫手。
作爲一個大夫,我最擅長的是救人不是殺人。
可黎古不一樣。
苗疆祕術,殺人無形。
以一敵十,能讓我安安心心地治病。
知道這一點的苗疆人有不忿:
「你竟只是要我去擋刀!」
我以爲他會生氣,但這廝只想賴牀,藉此得寸進尺:
「那我要多要一間屋子給小蛇和寶貝!」
苗疆的山林之中會孕育出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少年。
在我以爲會漫長平靜的日子裏,多出了些鮮活和波瀾。
我終於完成夙願,回了家,做一個只需要用心治病的大夫。
前十數年的金陵風光和孟知行、孟承安都仿若一場夢。
安穩到了我都快真的把這些人忘了。
如果不是某一個清晨,黎古又背上背篼逗着小蛇,要與我一起去山裏採藥。
而我推開院門,看見的卻是一身露水、消瘦了許多的孟知行的話。
-23-
四年了吧……
四年裏,我回到了黔州,收留了一個苗疆人,開了一家小小的醫館。
翻出了被埋在地下的洛家醫書。
這期間醫術日漸精進,救活了無數將死之人,名聲日漸遠揚。
自此,前來黔州求洛神醫治病的人越發多了起來。
其中不乏權貴之徒。
但最近更多的,是金陵來的病人。
「金陵出了怪病,不知傳染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好在找到了洛神醫,不然我等也就沒命了。」
被救活的富商心有餘悸。
期間不可避免地談起了平昌侯府。
倒不是因爲孟知行離經叛道。
而是:
「如今奪嫡正烈,平昌侯府的貴妾竟然是三皇子母妃的侄女兒,這不平昌侯便得了重用,如今可是三皇子面前的紅人。」
我聞言想到什麼,問:
「據我所知,平昌侯府的侯夫人洛陽魏家,該是二皇子母妃的孃家。」
而如今三皇子和二皇子奪嫡之爭正烈,魏見薇作爲孟知行正妻,孟知行怎麼會與她的母家背道而馳?
富商感嘆:
「神醫有所不知,這侯府老夫人和侯爺可都是極爲不喜這侯夫人的,傳聞那貴妾就是侯老夫人專門安排的,只等生下男嬰,便將侯夫人休走讓貴妾取而代之。」
「畢竟如今三皇子母妃今非昔比,那貴妾的身份自然也水漲船高,抬爲繼室,也配得上這個身份。」
可魏家就是好欺負的?
且不說魏家,魏見薇又怎麼可能喫這樣的虧?
孟知行娶了她更上一層樓,如今利用完就想丟掉娶另外一個飛黃騰達?
白日做夢!
「所以如今僵持不下,那平昌侯索性連家也不回了,接下了三皇子去找能治怪病大夫的命令,一心官場,早沒了年輕時的風流。」
「不過這裏面有傳聞,是因爲他丟了愛妾,方纔斷情絕愛。」
我笑了,皮笑肉不笑:
「這般日夜奔波,可別一着不慎,猝極而亡啊。」
富商沒發覺我語氣裏的寒意,只是道:
「那新侯爺的位置,可就有的爭了。」
「這平昌侯長子德才兼備,但奈何侯夫人不得喜歡。次子是那愛妾所生,養在侯老夫人膝下,原本平平無奇,但這四年突然發奮圖強,也有了些鋒芒。」
「至於那方纔兩歲的三子,爲貴妾所生,有三皇子生母的關係,也非等閒之輩。」
他大病初癒,說了些閒話便與我道別。
誰都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如同說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私事。
可我沒想到,孟知行找大夫,找到黔州來了。
還出現在我眼前。
曾經的風流瀟灑變成了憔悴疲倦,但到底是皇子跟前的紅人,多了些貴氣自得。
這小醫館位在山巔,他這一路爬上來,清晨朝露浸溼了衣襬,看着我眼中閃過太多複雜的情緒。
最明顯的,當屬失而復得的狂喜:
「妙儀,真的是你。」
也是此時,站在我身旁被忽視了的黎古問我:
「妙儀,他是誰啊?」
-24-
這廝對誰都從來淡漠。
但不知爲何第一次見孟知行,語氣裏竟帶着些戒備和敵意。
腕間的蛇也威脅地吐着蛇信子。
似乎只要孟知行上前一步,就會撲上去將其撕咬成碎片。
孟知行同樣注意到了他。
身邊護衛厲聲:
「侯爺面前豈敢放肆!」
而孟知行則眼神微變,看向我,同樣問:
「妙儀,他是何人?」
-25-
「這是黎古。」
我開口,然後在黎古錯愕的目光中對他介紹孟知行道:
「這位不過無關緊要之人,你不必知道。」
後者原本耷拉的腦袋立刻就精神了,越發像得意的小狗。
四年相處,他大抵知道我的脾性。
能讓我告訴他是誰的,要麼就是病人,要麼便是下一個要殺的人。
若是連名字也不配擁有,那就是連仇人都不配算。
和路邊的石頭沒什麼區別。
我要把門關上。
畢竟論誰大清早撞見這麼大的晦氣都不會想出門。
孟知行的眼眶紅了,聲音艱澀:
「妙儀,你竟恨我至此。」
-26-
他還是進來了。
不是因爲流幾滴眼淚我心軟,而是因爲他是朝廷命官,還是大官。
他要進來,我攔不了。
更別說要與我單獨談談。
我把玩着關上門時黎古死活都要塞給我的小黑蛇,開口:
「往事如煙,妙儀早已不再是侯府裏的妾室,侯爺便喚我一聲洛大夫吧。」
不過他若不叫,我也不能拿他如何。
孟知Ṫű̂ₖ行聞言身影一晃,好似受了極大的打擊。
「你當真還是不原諒我。」
「可明明,以往十年,你皆是不與我計較這些的。」
「爲何偏偏在憐兒這裏連給我一個機會也不曾,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還是說,是承安惹你生的氣?」
他還沉浸在過去。
我譏諷:
「若我說是,侯爺當該如何?不娶不納?」
孟知行一噎,低聲:
「若是之前,我必然如此,但是妙儀,你知道,憐兒是母親的人,我不能……」
我覺得好笑極了。
這麼多年過去,孟知行依舊還是當初那個他母親的好「兒子」。
自私自利,卻又膽怯窩囊。
被自己母親壓久了,便拼命地納我進門當做抵抗。
但是轉頭,自己兒子被人抱走,我苦求無門,他卻連個屁也放不出。
更別說去找自己母親理論。
而現在呢?
他還能提出:
「妙儀,跟我回去吧,我不喜歡那個憐兒了,那侯府之中,沒了你一個知心的人都沒有。」
「回去之後,你暫且做着妾,等我蟄伏些時日,三皇子登基,母親管不了我,魏家也不能!就是那個憐兒……」
他爲難:
「她到底是三皇子母妃的侄女兒,若我要上位,只能扶她當正妻,可我保證,抬你爲平妻,絕不讓你受委屈!」
啪!
他話音落地,臉便歪到一邊,臉上掌印清晰,那是用了十足的力氣。
我甩了甩手,冷笑:
「孟知行,若是今日來與我說坦言大家各自安好,就此別過,我當你一句敢作敢當,可我沒想到,你還是自私依舊。」
「自己被娘繫了根繩子當狗還不算,還要拉着早已別人一起回去當狗。」
「你還真是爲我着想!」
赤裸裸的話語不加掩飾,讓孟知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嘴脣微顫:
「不、不會了。」
「妙儀,你相信我,這次絕對不會了。」
他語氣堅定。
「你和我走,只要你和我走。」
「金陵城中死了很多人,陛下正急着找能治病的大夫,三皇子和二皇子誰要是先找到就贏了大半。」
「恰巧你便是。」
我冷眼旁觀:
「若我不去呢?」
他站在陰暗之處,聞言緩緩抬頭,這四年的變化終於展露在我面前。
目光透過我看向身後的牆。
牆後正是守着我不走的黎古:
「那會死很多人。」
-27-
「要不我把他殺了吧。」
孟知行離開後ţŭ₃,黎古繞着他的羣蛇。
漆黑的眼睛在不笑時有些兇。
我收拾東西回答:
「他不僅是朝廷命官,還是皇親國戚,殺了他,你可想過後果?」
「這有何難?我讓小蛇先把他毒得痛不欲生,再讓寶貝將他喫得連骨頭都不剩。」
「若是那些人認定便是你我呢?」
他:
「妙儀可以與我去苗疆啊。」
苗疆之地遍地沼澤毒蟲,可比黔州兇險不知多少倍,若不是苗疆之人,一踏入進去,便是九死一生。
苗疆人全然沒覺得這些話有什麼問題,從怎麼羣蛇毒殺蠱蟲喫掉再遠走高飛,給孟知行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好笑:
「你與他無冤無仇,怎麼會這般想殺他?」
他眼中閃過兇光,理所當然:
「因爲他威脅讓妙儀不高興了,所以他該死,他還用我威脅妙儀去做不想做的事,更罪該萬死!」
山中苗疆人不知什麼是位高權重,也不懂什麼榮華富貴。
他只知誰對他好,他便也要對誰好。
誰要跟他搶,那他就讓對方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
可是——
「我要去。」
我開口,在黎古錯愕的目光中重複道:
「我得回去。」
時間好似回到了半個時辰之前,聽見孟知行威脅的話時,我眼睛眯起。
他以爲我還是之前那個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小妾。
「你在威脅我?」
孟知行別過臉:
「妙儀,我也是情非得已。」
於公於私,他都必須帶我回去。
屋子裏寂靜無聲,我看了他許久,開口:
「好。」
他猛地抬頭,沒想到會如此順利。
我卻繼續道:
「我只問你,你確定要讓我回去嗎?」
「那是自然!妙儀,我這就去備車!」
他走得太快,沒聽見身後我說了一句:
「孟知行,你別後悔。」
當初無論自願與否,他將我從春風樓帶出,都算是救我一次。
後來十年,其中恩怨,我原本只當離開之後一筆勾銷,不再追究了。
但孟知行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在我快想要放過他時。
用我親近之人的命威脅我辦事。
-28-
我是在半月後又回到金陵的。
黎古跟着我一起。
原本他久居深山,我還擔心他出山之後會無措不適。
但顯然我白擔心了。
少年出了深山之後,對何人都是冷冷的,雕樑畫棟、金陵繁華在他面前也不過淡淡掃了一眼。
全無拘束和好奇。
也對,他並不缺銀子,若是真的需要,他那些蠱蟲藥草,足以讓他富甲一方。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答時和小蛇抱在一起看我滿是驚愕和哀怨:
「這些都是寶貝,如何能買之換銀子!?」
我:「……」
我回來的消息,孟知行誰都沒瞞着。
一來,本就是需要打着三皇子找到神醫的名號大肆宣揚的。
二來,我的身份,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好瞞的。
所以理所應當,我住進了平昌侯府。
進去時,我瞧見了街邊面如枯槁的染病百姓。
曾經繁華一時的金陵城,此刻也染上了一層陰雲。
只是我沒想到,此番等我的人中,和孟家撕破臉的魏見薇不見蹤影,帶頭的卻是那個最瞧不上我的侯老夫人。
她依舊端坐高位,雍容華貴,如同勝利的母獅一般,拉着邊上長高了不少的孟承安,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可惜,現在我已不是侯府的妾,無須對她卑躬屈膝,只是站在原地。
不去看孟承安見我時下意識上前一步卻又被侯老夫人死死抓住動彈不得的表情。
而是與侯老夫人四目相對,像任何一個客人一樣開口:
「老夫人別來無恙。」
她蒼老渾濁的眼睛盯着我,又看向一旁顯眼的黎古,聲音嘶啞:
「不過四年,拋夫棄子,朝三暮四,勾搭姦夫,果然——天生下賤……咳咳咳咳!」
她咳得驚天動地,就是再對她有怨言的孟知行都連忙上前:
「娘!娘你沒事吧?!」
「妙儀,你快來瞧瞧,娘也染了病了!」
「染病就去治,找妙儀做甚,妙儀會治也不會給她治啊。」
黎古皺起好看的眉頭。
「好生無理的老太婆,還要旁人給她治病?」
「你!」
侯老夫人這麼多年來何時被人這麼指着鼻子罵過,氣極指着黎古:
「山野村夫!粗俗無禮!知行,給我打出去!連着那個賤人也給我趕出去!我便是死,也不要她救!」
我看着好戲,勾起嘴角:
「老夫人的確是病糊塗了,瞧着現在也的確不需我治,既是如此,我便先去瞧旁的病人了。」
要是以前,我一定誠惶誠恐,趕着上去給他治。
因爲她手裏還有我的兒子,爲了孩子,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但現在,我說到做到,轉身便走,一刻也沒停留。
「妙儀!」
孟知行想要追。
但早已抱着孩子等他歸來的憐兒卻上前:
「侯爺!」
候老夫人見他這副不值錢的樣子咳得更厲害了:
「孽障!你連你的妻兒都不顧了嗎?你眼前這纔是你妻兒!」
孟承安顫顫巍巍要去扶:「祖母……」
被她狠狠甩開:
「滾開!沒用的東西!」
他臉色瞬間蒼白。
一時間,場面一片混亂。
黎古跟我走出去兩步又退了回來。
木着臉開口:
「爾等說我是粗鄙無禮,自詡名門望族,但做孃的爲老不尊,做兒子的死纏爛打,卻是比我這個山野村夫還粗鄙纔對。」
侯老夫人:「……」
侯老夫人:「噗!」
一口鮮血噴湧,本就是撐着一口氣要在我面前揚威的老婦計劃落空也罷,還丟盡了臉面,一時氣急攻心。
竟吐血暈厥了過去。
孟知行驚慌:
「娘!」
-29-
我轉身去的是難民營。
雖說這病我早在黔州就治過,但多少有些差異,貿然用藥終究不妥。
黎古盤着蛇守在我的身側,以免出什麼意外。
不過意外沒出,倒是嚇倒了一個。
孩子的驚嚇跌坐在地。
動靜不小,我聞聲抬頭。
卻是孟承安。
他比原來沉穩了一些,可終究是個孩子,瞧見蛇信子快貼近他的臉,不被嚇到是假的。
黎古困惑:
「不讓你進非要進來,就算你是孩子,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可謂良善全無。
我:「……」
我開口打破氣氛:
「你怎麼來了?」
是你,不是承安。
我也是隨了他的願,因爲他最不想承認的,就是他是我的兒子。
可他爲何不高興呢?
小臉越發白了。
他張了張口,或是想要像以往一般直接喚洛妙儀,亦或是想要喚娘,但張了張口,又都憋回去了。
直接道:
「誰要你來的!」
我茫然:「?」
他咬牙,衝着我大叫:
「你不準回來了!快滾回你原來的地方去!」
「聽見沒有,滾回去!」
他說罷,頭也不回地跑了。
等我抬起手要說話時,人已經沒影了。
黎古皺眉:「這家人粗鄙無禮,孩子也粗鄙無禮。」
「這要是在苗寨,會被喂寶貝的,他誰啊?」
我:「我兒子。」
他:「……」
-30-
這個苗疆人又自閉了。
關於我的事,我沒說,他也沒問。
自然,他知道的也少。
就好像他知道我和孟知行有段舊情,但不知道我還有個孩子。
是以在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他愣在當場,彷彿丟了魂一般茫然。
以至於恍恍惚惚和我回到孟府,在我推開門看見裏面早有人等候已久時,將他關在門外他都沒吱一聲。
待人走時,我回頭看見角落裏靠牆的人,喚了一聲,他方纔回神。
我知他在想什麼,坦然道:
「他是我的孩子,卻在一出生便被抱走,再加之我以往身份並不體面,他便也跟着不喜我。」
「故而,我走時隨了他的願,沒帶着他離開。」
「你若是介懷,大可離開。」
畢竟我並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麼,宅子也不是他的,該走的人,自然不是我。
這很尋常,我心裏明白。
在我沒決定自裁,選擇爲了活下去入了春風樓,再入了侯門做妾開始,我就做好了被旁人瞧不起的準備。
我等着他面露厭惡離開。
可他卻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
「那孩子,也沒那麼粗俗,是活潑。」
敢情這傢伙糾結了一路,是在糾結自己說錯了話,奈何言辭實在匱乏,吞吞吐吐半天才又找出四個字填補:
「挺討喜的。」
這四個字形容孟承安他也不怕閃了舌頭。
他偷偷看我:
「我沒介意……」
我一愣,笑了:
「你可能不知我曾經的身份,我曾經……」
「洛妙儀!」
我的話被打斷。
抬頭一看,那個方纔珠光寶氣、比侯門主母更像侯門主母的陸憐兒帶着一衆丫鬟,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
-31-
曾經期期艾艾躲在孟知行身後叫我姐姐的人兒,一朝翻身也變得居高臨下起來。
漂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氣派非凡:
「我原以爲你還有些廉恥心,當初找條河跳了,不成想你居然如此厚顏無恥,又回來了。」
「想來是瞧見侯爺如今前途無量了,就趕過來分一杯羹吧?」
我眯起眼:
「陸姨娘,你應當知道,是孟知行請我來的。」
「這些不過是你回來的由頭罷了,你怎麼可能真的是神醫?」
陸憐兒滿是戒備,想來也是因爲如今魏見薇被軟禁,眼見就要地位不保,自己馬上就要上位,此時我又出現了。
難免坐立難安,是以一等孟知行離開就立刻找來給我下馬威:
「我告訴你,侯爺能有如今的地位,是我孃家的功勞,你,一個下賤之人,有什麼資格和我爭……啊!」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條斑斕的小蛇爬到了脖頸,嚇得花容失色。
一衆丫鬟瞬間手忙腳亂。
我冷眼看着,在她真的快受不了準備跳到湖水裏時才上前,扶住她露在外面的手腕。
開口:
「黎古。」
被喚的人有些不甘心,臉色陰沉,但小蛇還是在下一刻回到了主人的手腕之上。
「若有下一次,就該喫得骨頭都不剩。」
飼養蠱蟲毒蛇的苗疆人陰惻惻地開口,讓逃過一劫的陸憐兒嚇得抖了抖。
飛快地走到對面走廊方纔敢發怒:
「你、你們二人!等着瞧,我必會讓你們好看!」
「洛妙儀,這便是你勾引的姦夫吧?」
她想到什麼,突然看着黎古一笑:
「他怕是不知道你以往的身份吧?」
我面不改色。
她卻越發亢奮了,對着黎古道:
「你對她死心塌地,可想知道她瞞着你的那些髒事?!」
黎古:「不想知。」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
陸憐兒的話戛然而止,驚愕地看向他:
「你怎麼會不想知?!你就不想知她以前……」
黎古:「不想知。」
「爲何?!」
陸憐兒都傻了。
後者淡淡:
「她不說,就是不想要我知道,那我爲何還要知道?」
陸憐兒:「?」
她張了張口,一口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
最後氣極咬牙:
「洛妙儀,你好手段。」
「勾引了侯爺還不夠,又勾引了一個!」
「可我偏要說!Ŧű₇」
她指着我,我看着她手腕上淡淡的白色粉塵,聽見她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她!便是曾經不知廉恥,去了春風樓做的花魁娘子!」
話音落地,全場寂靜。
落針可聞。
陸憐兒解氣地勾起嘴角,等着黎古的反應。
後者臉色也的確陰沉了下來。
「你瞧,此等髒事,她可都瞞着你啊!」
陸憐兒還張狂地大笑。
卻被不知聽了多久的孟承安推到一邊:
「夠了!」
「不許你再說了!閉嘴!」
他說着,眼神不安地看着我。
被撞開的陸憐兒大罵:
「好一個野種,這些日子越發張狂了,莫不是真的以爲老夫人在意你?來人,還不快去給我抓住……不對,我爲何會那麼癢?」
陸憐兒撓着手臂,隨即是脖子,最後是臉。
最後滿地打滾:
「好癢,爲何會這麼癢?」
她是被抬下去的,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滿臉抓痕,露出道道血絲。
孟承安則被無視地落在原地。
他看我的眼神心虛,卻又帶着以往的理直氣壯:
「讓你滾回去不要再回來你不聽!如今她要害你,祖母也不會放過你,你自討什麼苦喫!」
時至今日,他說的話已經不會傷我的心了。
我也平靜開口:
「來去皆是我的私事,就不用孟少爺指摘了吧?」
他從來沒被我這麼冷淡反駁過,一啞。
氣氛陷入僵局,黎古卻動了。
我:
「你要去哪兒?!」
他冷着臉,提着蛇:
「去找那些人,然後……」
語氣嗜血:「殺光。」
我和孟承安都愣然看向他。
他皺着眉頭找着蠱蟲,唸叨:
「那些東西竟敢欺負妙儀,那便都殺光。」
孟承安不相信:
「你便不介意,她可是自願的。」
便是他這個做兒子的,也無比介懷這般不知羞恥的生母。
黎古抬頭,盯着他:
「你可願自願去那地?」
孟承安莫名其妙:
「我如何會自願。」
那我又怎麼可能會是自願呢。
他後知後覺這一點,眼中閃過心虛。
他倒是想說要是他他就自裁,可捫心自問,他能做到嗎?
「我苗疆之人爲了活命同樣要下蟲坑泥澤,只要能活下去,談何羞恥?」
他出這趟門鬱悶壞了:
「你們自詡名門望族,卻一個比一個蠢。」
「居然逼着別人不要命爲了所謂名節自裁,不僅蠢,還壞!」
轟隆。
又要下雨了,雷鳴陣陣,閃電照亮了孟承安半張臉,他終於明白自己曾經對自己的生母做了什麼。
落荒而逃。
-32-
這件事的結尾,是孟知行找我道不是:
「憐兒恃寵而驕,若非她的母家我絕不輕饒,不過好在她染了怪病臥牀不起,我便讓她禁足三月。」
「妙儀,你……」
他試探地開口。
我正給病人配藥,抬頭,露出一個笑:
「我不生氣。」
他大喜:
「我便知道,你最是大度!」
「你放心,等你將這怪病平息,助三皇子登基,我必要借這個功勞抬你爲平妻,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可是他高興得太早了。
病,我的確都治好了。
三皇子,卻永遠都登不了基了。
同理。
他,也活不到那個時候。
大殿之上,困擾金陵城中數月的怪病終於治好,天子大喜。
召神醫入殿中,論功行賞。
「朕聽聞那神醫是靖兒讓孟卿跋山涉水找來的,該賞,大賞!」
三皇子和孟知行喜不自勝,卻見我一步一步走向大殿。
然後驟然跪下開口:
「陛下明鑑,草民本是二皇子託平昌侯夫人尋來治病的,奈何一到便被平昌侯扣住要挾,非要草民說是三皇子託他尋來的。」
「如若不然,就殺盡草民身邊之人不可!可草民怎敢欺君罔上!?」
「是以侯爺——」
我抬起頭,眼中含淚,滿臉驚恐,看着驚愕的孟知行,一字一句地道:
「草民是萬萬不可與你和三皇子在御前扯謊的了!」
-33-
當。
孟知行手中的笏板掉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原本喜氣洋洋的大殿如今衆人噤若寒蟬,天子臉上的笑意散去,沉聲問:
「這是怎麼回事?」
魏家大公子如今已是兵部侍郎,聞言站出來開口:
「陛下,臣的確受二皇子所託去尋神醫,見薇作爲臣的妹妹自然也知道,恰巧,這神醫與見薇有舊,便修書一封將人請來,但不知爲何……」
魏家大公子恰到好處地看了三皇子和孟知行一眼,才道:
「神醫到了,卻是被昌平侯時刻守在身邊,我想去找舍妹,又發現舍妹貴爲侯門夫人,卻被軟禁院中,便是我這個哥哥也傳不進隻言片語……」
接下來的話就不用說了,一切皆可以意會。
天子語氣更沉:
「裕兒,此話你如何說?」
二皇子被提到,露出苦笑,又像是大度要給弟弟善後:
「許是,三弟救人心切,所以才一時忘了與兒臣這個哥哥說一聲就把神醫請走了吧。」
「你胡說八道!」
三皇子猝不及防,怒然開口。
孟知行也知道茲事體大,立刻下跪開口:
「陛下明察,這神醫是臣曾經的侍妾,臣怎麼可能扯謊?想來是臣那正妻這些年日漸乖張,容不得人,逼着她突然這般說的!妙儀,快與陛下說清楚!」
他語氣裏威脅。
我卻冷然:
「正是草民曾是昌平侯的侍妾,方纔絕不可能幫他。當初金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草民在昌平侯府處處委曲求全,連孩子也被人抱了去。」
「也是主母慈悲,在昌平侯納第四個妾室那日給了草民籍書,如此方得自由身,從此隱居深山。」
「陛下明鑑,若非如此大恩,我怎麼可能會在收到信後出山,遇上匆匆前來劫人的昌平侯?」
「妙儀,你!」
孟知行驚愕看我。
那邊天子手中的奏摺卻已經丟了下來。
自古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欺君罔上?
孟知離是被拖下去的。
連帶着三皇子也大敗而歸。
知道這件事時,還在病重的侯老夫人吐血不止。
掙扎中還讓人給我消息,若是想要我的兒子活,便立刻來見她。
不然便等着去收屍。
這當是她手中最大的底牌。
-34-
我去了。
曾經的佛堂如今黯然無光。
晦暗的燭火之中,快要油盡燈枯的老婦咳嗽不止。
她身邊只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手裏還捧着一碗湯。
在我推開門走進去時。
侯老夫人的目光彷彿淬了毒:
「當初,我就該想盡法子殺了你。」
我:「當初是昌平侯糾纏我不放,非要我爲妾,並非我執意爲之,老夫人應當勸自己的兒子。」
「那又如何?我兒不會有錯,錯的也是你們蓄意勾引,如若不然,他爲何非你不可?」
侯老夫人理所當然。
對一旁的孟承安道:
「承安,去伺候你娘喝湯。」
孟承安像是哭過,垂頭喪氣,驚恐地端着那碗湯。
我低垂眼眸。
要是做大夫這都分辨不了毒藥,那就真可以找塊豆腐撞死了。
他磕磕絆絆:
「娘……」
身後,侯老夫人陰沉的笑聲依舊:
「洛妙儀,你的兒子一出生便被我抱走,從此你們母子離心,你自覺虧欠他太多,如今他被我灌下毒藥,你若是喝了這碗湯,解藥他便能喫下。」
「你若是不喝,那也怨不得你們母子今生今世永遠陰陽相隔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從我這裏要走你的孩子嗎?現在我給你,也得你接得住。」
我端起湯,孟承安的眼神越發惶恐,眼淚掉了下來。
或許他也沒想到,自己口中貪生怕死,爲了活着不要名節的生母,會從容地端起湯藥。
沒有半分猶豫。
他無聲的搖了搖頭,磕磕絆絆:
「別……別喝。」
我只看着湯上的漣漪,問:
「他到底在你身邊十數年,你便是再恨我,也對他沒半分情誼,對他動手嗎?」
孟承安聞言,也跟着回頭望去。
侯老夫人別過臉,避開了他的目光,開口:
「我也想放過他,可你卻沒放過我兒子,既然我的兒子要死,我爲何不能讓你受同樣的痛?」
我沒問題了,仰頭就要喝下。
卻被一雙手把碗搶了去。
我一驚:
「承安?!」
侯老夫人聞聲看去,厲聲:
「承安,你要做什麼?!」
「別忘了,是祖母養大的你!這些年,你可曾受過苦楚?!你便是這般報答祖母、背叛祖母的嗎?!」
孟承安抹去眼淚,直直跪在地上:
「祖母,承安也想知道祖母是不是真的心疼承安,若是真的心疼,爲什麼會給承安喫下毒藥。」
「若是真的心疼,爲什麼會把承安從生母身邊抱走,從小教導承安如何憎恨生母。」
「但明明……」
眼淚掉在湯裏,他出聲:
「她也是迫不得已……」
侯老夫人驚痛:
「你這是在怪祖母?!」
「不。」
孟承安搖頭:
「承安誰也不怪。」
「可讓承安親手殺死生母,承安也做不到。」
「所以你便能忤逆祖母?」侯老夫人步步緊逼。
他當然也做不到。
所以他仰頭,把那碗湯喝了。
「承安!」
-35-
他的動作太快,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等我搶過來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狠狠地丟在地上。
瓷器四分五裂。
我的兒子跪在我的面前,捏着我的衣角,嗚咽:
「娘。」
這是他第二次喚我娘。
「承安沒用,承安知道錯了,如今承安喝下毒藥,以死謝罪,跪求娘饒祖母一命,她時日無多,就讓她自生自滅吧!」
他要報我的生孕之恩,又要報侯老夫人的養育之恩。
所以他只能以命報之。
侯老夫人慌了,發瘋一般想要掙扎下榻:
「誰讓你喝的!誰讓你喝的!」
「你爲何總是這般不聽話!讓你罵她破鞋你輕飄飄變成了風塵女!讓你咒她早死你支支吾吾就是不說話!」
「如今她都要害死你爹了,你卻又放她一命!孽障,孽障!」
「洛妙儀,你就是個妖孽!我的兒子,我的孫子,都是被你所害!」
「我要詛咒你!我要詛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撕心裂肺。
我卻已經麻木了。
巨大的事變讓我只能強撐着理智對孟承安開口:
「你不該求我,該去求你爹。」
陰暗的佛堂瞬間悄無聲息,孟承安猛地抬頭。
侯老夫人預感到什麼,厲聲:
「胡說八道!妖孽,到了現在你還想挑撥我母子關係!」
「你們的關係何需我來挑撥?」
我看向她,看着她的生命走向流逝:
「起初在黔州時我問孟知行什麼時候不做你手邊的狗,他保證這次決然不會,我還困惑,他爲何如此篤定。」
「後來我瞧見你便明白了。」
「養在侯門內宅的老夫人,卻染上只有親密接觸才能染上的怪病也就罷了,還眼下烏黑嘴脣發紫,儼然一副慢性毒藥浸入骨髓的模樣。」
「你說這侯府之中,誰能做得到?」
她大可以說是魏見薇,可她防魏見薇入骨,魏見薇除非是大羅神仙,不然如何能無聲無息地做到。
最後的答案就在眼前。
被馴了一輩子、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狗也學會了咬主人。
做出了最大逆不道的事。
「不……不會!知行,知行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麼會——噗!」
一口鮮血吐出,最後一絲燈油也耗盡了。
這個在後宅之中像木偶師一般偏執得要掌控着所有人的侯老夫人。
被自己的親生兒子親自下毒,一點一點……死不瞑目。
-36-
「祖母!」
孟承安磕磕絆絆地爬了過去。
泣不成聲。
我木然轉身,朝着門外走去。
魏見薇看了整齣戲。
剛剛料理了那些妾室,送去了尼姑庵,又去天牢送走了自己的丈夫。
現在,她親眼看見了與她搏鬥多年的老夫人死不瞑目。
她依舊安之若素。
「這次之事,就多謝洛神醫了,你此番的恩情,我會回報的。」
我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只是機械地回了一句:
「藥,今日的藥我還沒熬好呢。」
任黎古帶我離開。
-37-
再見孟承安時,已經是我在金陵城最後一次施藥了。
他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對我苦笑:
「嫡母和娘早已把控後宅,又怎麼可能真的讓祖母拿得到毒藥呢?」
所以他事先喫的毒藥和喝下去的那碗毒湯,都是假的。
但我的反應實在太大,讓他和侯老夫人都沒察覺。
我本不該有那麼大的反應的。
畢竟我總認爲, 我和孟承安母子情誼早就斷了。
但在他喝下那碗毒湯時, 我又恍然發覺……
有些東西,好似永遠都斷不了。
他對我道:
「我知娘要走了。」
他沒等我問出他要不要一起去的話。
亦或者,他很害怕等來的是我根本不會問。
是以索性他語速飛快:
「娘福澤綿長, 定然能一路平安, 而我——」
他輕聲:
「如今二皇子登基, 魏家有功,是以就算爹犯下大錯,也落不到嫡母頭上。」
「而爹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哥是嫡母的孩子,也算是魏家人,自然繼承侯位。」
「三弟的生母是三皇子……逆臣那邊的人,嫡母自然留不得。她給不受寵的兩個姨娘一筆銀子將她們遣散, 陸姨娘更是被她送去了尼姑庵。」
「三弟作爲她的孩子, 侯府是留不下的,所以被送回了陸家。」
「而我。」
他看着我, 眼眶紅了。
我輕聲問:「你當如何?」
「我自幼和大哥爭, 本來也不該有什麼好下場, 可嫡母昨日找到我,她給了我一封信, 是魏尚書親自寫給白鹿書院夫子的信。」
「她說,我拿着信,便能拜夫子爲師,從此住在書院安心備考科舉, 若考得上最好,若考不上,回來後便給我一筆銀子營商。」
「也算給我的交代了。」
我聞言,竟也鬆了一口氣:「哦。」
他抹去眼淚。
「我知道,這都是因爲孃的緣故, 所以我纔能有此前程。」
「這不是很好嗎,你得償所願了。」
我不知他爲何哭。
他卻哭得更兇了:
「以往我總藉口娘何故要生下我的由頭理直氣壯地撒氣, 但若真的不願低人一等,大可以一死了之,可見我也不過貪生怕死……」
「我不配做孃的兒子, 也不求娘還認我。」
「但我只想問, 若日後……日後……我考上科舉了, 還能去瞧一眼娘嗎?」
我笑了:
「那黔州之地本就非我一人地盤, 你若非要來, 我能趕你到哪兒去呢?」
他喜極而泣, 笑着離開的。
我看着那個還沒那麼高大的背影, 也想說。
其實我也對不起你, 你還那麼小, 就被他人抱走。
寄人籬下。
有些話, 不是你想不說就能不說的。
有些事,便是你想學也沒人教你。
你不是一個好兒子, 我也沒做好一個好孃親。
這一路就這麼磕磕絆絆,過程崎嶇,但好在倒也殊途同歸。
-38-
綁着岸樁的繮繩要解了。
還是當初那個船家:
「小娘子,快上船, 要走了!」
船上,穿着苗衣的男人朝我招手,連着他肩膀上的小蛇也朝我搖尾巴。
「妙儀!」
河岸邊上杏花飄蕩。
船家笑着吆喝:
「三月三來杏花開呦——」
「七月七來小娘子再來摘杏果!」
水上人家的質樸歌謠迴盪在河岸。
伴着春生飛燕和鶯啼。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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