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臭

我爹是大周首富,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
爲了保護我,他讓我帶着鉅額嫁妝嫁進侯府。
定親那日,我做了個夢。
夢到侯府瞧不起我商賈出身,小侯爺一心寵愛才女表妹。
我爹死後,我的嫁妝被侵吞乾淨。
爲了扶正表妹,小侯爺買通穩婆,在我生子時痛下殺手。
夢醒後,小侯爺帶着表妹踏進了我家首飾鋪子。
「你既然要嫁進侯府,就不要一身銅臭,我們侯府丟不起這個人。
「這鋪子送給表妹,權當是你做嫂子給的見面禮。」
我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嘴臉,冷笑一聲。
轉身就讓管家把他掃地出門。
「什麼破落戶,沒進門就想要媳婦嫁妝?
「高門侯府還不如莊戶人家懂規矩!」

-1-
「小姐,快醒醒,宋小侯爺來了。」
我愣怔片刻,被小翠推醒。
看見小翠急切的神情,我恍惚了半天。
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樓下有人爭吵。
我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手臂發出尖銳疼痛,一顆心才彷彿落在實處。
樓下,永寧侯世子宋明陽帶着徐如意站在大堂中,正對着我家掌櫃頤指氣使。
「這支珠釵如意喜歡,就送與如意,你一個下人置喙什麼?」
掌櫃不敢多言,因爲宋明陽剛剛與我定親,是主家的姑爺,只得耐心解釋:「這釵不出售,是東家尋來給小姐添妝的,小的不敢做主,您就別爲難小的了。」
徐如意輕柔開口:「表哥,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了,如意怎麼能拿顧家姑娘心愛之物?」
她抬眸的姿勢優雅,眼中盈盈水光,聲音清脆婉轉。
看得宋明陽一臉不忍。
「顧時月一個商賈之女,哪裏配得上李大家的珠釵?」
他冷冷看向掌櫃:
「給如意包起來就是,有事就讓她親自來找我宋明陽。侯府可不是什麼小門小戶,她一介商賈之女,能與我定親已是高攀,難不成還要把銅臭氣帶進侯府不成?」
小翠站在我身後,氣得不行,低聲道:「小侯爺怎麼這樣不懂事?!」
我卻沒有心情氣憤,只覺得通身冰冷。
因爲,剛剛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宋明陽也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不僅如此,在夢裏,我忍氣將珠釵送給徐如意。
不久後,我按期嫁給宋明陽。
但侯府一直瞧不起我商賈出身,背地裏花我的嫁妝,明面上卻嫌我一身銅臭。
後來爹爹過世,侯府侵吞了我所有家產,宋明陽還娶了徐如意做平妻。
更是在我生子之時對我痛下殺手。
我本就被這個夢嚇得不輕,夢醒後竟然見到了和夢中一般無二的事情。
難道,這夢,是一種預示?

-2-
爹爹是大周首富。
但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他疼我寵我,深怕自己百年後,我無人照顧。
因此以萬貫家財爲賭,給我找了一門好親事。
永寧侯府,世家勳貴。
論身份,我這等商賈之女高攀不上。
但侯府內裏空虛,宋明陽不善用兵繼承不了老侯爺的職位,爲了支撐侯府幾百口人的用度,他們只能出此下策與我定親。
我爹的家業順理成章歸了侯府,以解燃眉之急。
而我也嫁入高門,從此終身有靠。
我爹真心爲我打算,但他不曾想到,侯府忘恩負義,雖花了我家的錢,卻不願好好對我。
還把我視作恥辱。
他死後,我被欺負到死,還落下一個攀高枝、太市儈的罵名。
壓下心底的怒氣,我在樓上高聲接話:
「李大家傳世之作,爹爹爲我尋來花了多少銀子,掌櫃的你可知道?」
聽到聲音,掌櫃的立馬回道:
「八百兩銀子。」
我從樓梯上下來,幾步上前奪過被宋明陽握在掌心的珠釵。
「不止八百兩,爹爹買消息還花了不少錢呢。」
聽見我張口閉口銀子,宋明陽忍不住皺眉:
「當真市儈。」
我冷笑,沒理會他的話。
我們做生意的,最講究和氣生財,就算客人再挑剔也不能翻臉。
「宋小侯爺可是喜歡這珠釵?若是喜愛,民女自當割愛。
「不敢多收小侯爺的錢,小侯爺也別讓民女虧本。
「八百八十八兩,這珠釵我下午就讓人送到您府上。」
宋明陽一愣,繼而面紅耳赤,忍不住道:
「顧時月,你什麼意思?難不成還要我付錢不成?」
我做作地捂嘴笑:
「這話是何意?難道小侯爺您逛鋪子從來不付賬嗎?帝京可沒有這樣的規矩,小本生意,您可別爲難我們。」
「你!」

-3-
店裏不止宋明陽這一對客人,來採買的客人不少都是京中達官貴人,此刻都一臉喫瓜神色,目光驚詫地看向這邊。
衆人矚目,更讓宋明陽臉熱。
無他,因爲他當真拿不出八百八十八兩買珠釵。
與我定親後,他早就把顧家商行看作自家產業,在我家鋪子裏的花銷從不付賬。
一旁的徐如意淚盈於睫,柔柔開口:
「顧小姐何必給我難堪?原是如意不配了。」
我實在沒忍住,揹着她翻了個白眼。
徐如意在夢裏,也沒少給我氣受,搶了我不少珍品孤本,還要說我沒有品位,不懂欣賞這些孤本的價值。
她一說話,宋明陽怒意更盛,看着我咬牙切齒:
「顧時月,你既然與我定親,就不能再沾染商賈之氣,一身銅臭如何做得來侯府世子夫人?
「永寧侯府丟不起這個人,你若還想與我完婚,今日就把這鋪子送給表妹賠罪吧。
「明日我娘會派兩個嬤嬤去你府上教你規矩,你既定親,日後便不可拋頭露面,守好女子本分,別連累侯府百年聲名!」
我被宋明陽的不要臉驚呆了。
他這何止是既要也要,簡直是既要也要還要又要。
想得到我家的錢財,還嫌棄我商賈出身。
世上好事都讓佔了不成?
我氣極反笑:「鋪子也並非不能割愛,只看世子能出多少銀子。」
「你滿口銀錢,不知道羞恥嗎?」
我故作詫異:
「難不成世子想白嫖我家鋪子?
「天啊,您這紅口白牙一張,就白要去帝京生意最好的首飾鋪子?世上還有這樣的道理?」
徐如意幫腔:「顧小姐這是何意?你與表哥定親,難道還要分得這般清楚?日後你成了侯府世子夫人,不也要借侯府名聲行事?」
我更是冷笑,身後小翠再忍不得:「原來永寧侯府是這樣的教養,未婚妻還沒過門,就開始算計人家的嫁妝了。我們村上都沒有這種臭不要臉的人家!」
「放肆!」
宋明陽滿臉怒氣,抬手欲打小翠。
我把小翠拉到身後:
「小翠,快給世子賠不是,怎麼說話的?
「世子大家出身,怎麼會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即便是破落戶也不能光天化日謀奪媳婦嫁妝,侯府又豈會如此?」
我對着宋明陽賠禮:「我這婢女被我養刁了,世子大人有大量,可別跟一個婢子計較。」
店中已有不少人開始低聲議論,嘲笑的目光落在宋明陽臉上,讓他更加面紅耳赤。
他再不能忍,落下狠話:「商賈之女,果然沒有教養,你我親事就此作罷!」
他帶着徐如意拂袖而去。
我拍了拍小翠的手臂,絲毫沒當回事。
他不退親,我也是要找他退親的。
待他出門,我斂衽對着店內客人行禮。
「擾了諸位興致,實在對不住,我作爲東家給各位賠禮。今日客人消費,都在已有基礎上打九折,萬望諸位不要掃興。」
「怎會?!」
「顧小姐大氣!」
衆人看足熱鬧,還得了便宜,此刻更加開心,紛紛開始選購首飾。
隔日,這樁事就傳遍了帝京。
只是傳話人到底得了我的便宜,更多的還是指責侯府欺人太甚,實在沒有規矩。
而我在府上等了三天,都沒等到侯府來人退親。

-4-
我爹愁容滿面。
「乖女,這可如何是好?
「若是侯府退親,你這親事就更加不好找了。」
侯府自然打的這個主意,時人對女子一貫苛刻,若是退親,宋明陽自可以再定婚,我卻於名節有礙。
如今他們丟了個大臉,宋明陽說了狠話,又舍不下我家財產。
只好一直拖着,等我爹帶我上門賠罪。
畢竟,我若是被侯府退親,可就沒什麼機會嫁入高門了。
若是沒做那個夢,我大抵也和爹爹一樣惆悵,忍氣吞聲。
但如今,就算侯府不來退親,我也絕對不會再履行婚約。
宋家自詡高門世家,實則內裏污糟不堪,一家子狼心狗肺之輩,我嫁進去也沒有好下場。
「爹爹,女兒不願嫁給宋明陽。」
我爹長嘆一聲:「你不嫁個好人家,如何能護住這家業呢?時月,爹爹總會去見你孃親的,到時你一個女兒家,萬一有人盯上你,謀奪你的財產可如何是Ṫů⁶好?」
「爹,宋家難道就ẗů₉不會謀奪我的家產了?」
我爹遲疑道:「侯府畢竟是高門大戶,你嫁進去就是世子夫人。日後有了孩子,身份也不同以往,不再是商賈出身。」
「高門大戶,纔是真的喫人不吐骨頭。」
「更何況,」我抬眸,認真看向我爹,「女兒嫁到誰家,能有在自家爽快呢?」
「爹要是能照顧你一生,那自然好,但我百年之後,你該怎麼辦呢?」
「難道我就不能接手爹的產業嗎?」
「你一個女兒家,怎麼能喫這種苦?」
「嫁人豈不是更苦!」
我咬着脣,把那日夢境和盤托出。
「爹,宋明陽不是良配,女兒寧願一生不嫁,親自打點您的家業。
「更何況,女兒的本事是您親手教的,這世上論經商之道,有幾人能及得上我?」
我爹聽我說完,也變了顏色。
既驚又怒。
他一心爲我求個好歸宿,聽我這般說,自然不肯再與侯府結親。
「你讓爹好好想想。
「明日,我先去侯府退婚。」
……
爲了讓侯府不得不同意退婚,我爹帶着侯府的聘禮,大張旗鼓到了侯府門前,跪請退婚。
「姻親本是結兩姓之好,小侯爺既然不喜歡小女,這婚事就算了吧。」
門口聚了不少人看熱鬧,侯府再如何,也丟不起這個人。
侯夫人怒氣衝衝,撕了定親書。
「商賈之女當真下賤不堪!」
我傢伙計僞裝成看熱鬧的人,聞言高聲大喊:
「侯府可真不要臉啊!」
「就是,還沒入門呢,就惦記未婚妻嫁妝,咱們平頭百姓都不敢。」
「就是說呢,那天我可是在現場看了,小侯爺跟那個表小姐卿卿我我,要是我家閨女,我也得退婚。」
早就聽到傳言的人也隨之附和,氣得侯夫人差點昏過去。
想要讓人轟走這些人,但人羣裏有不少潑皮流氓,見人過來就大喊「永寧侯府殺人了」。
鬧得更加難看。
侯府只好忍下羞辱,緊閉大門。

-5-
我家雖不如侯府門戶高貴。
但我家有錢。
在我爹花錢如流水、不懈努力之下,宋明陽和徐如意的故事傳遍大江南北。
侯府本打算讓我不好嫁,如今卻成了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再考慮宋明陽。
我視察鋪子時候,恰好遇到了借酒澆愁的宋明陽。
他看我的目光如看殺父仇人,一臉陰冷。
擦身而過時,他陰惻惻道:「你遲早會哭着求我。」
「嗤,世子記得喝酒要付賬。」
他拂袖而去。
但我卻把他剛剛陰冷的眼神記在了心上。
侯府如今入不敷出,雖退了親,難保他們還打了什麼鬼主意,想侵佔我家的錢財。
我捏着茶杯,暗暗思索。
如今這世道,光有錢還是不行,我家雖是鉅富,卻沒有保命之術。
錢與權,富與貴。
宋家鐵了心給我下套,未必不能成功。
我還是得找個靠譜的靠山,才能守住這偌大家產。
……
四月十八,我收到了一張拜帖,邀請我參加凝華長公主舉辦的賞花宴。
拜帖自然不是長公主下的,而是一位與我交好的官家小姐林佳怡邀我同行。
「這機會來之不易,時月,你可要好好把握。」
商賈出身,素來被人輕賤。
若是我沒做那個夢,我也不會懷疑這位手帕交。
但夢中,林佳怡爲了能讓宋明陽妹妹嫁給她哥哥,明裏暗裏害了我幾次。
如今,我可不敢相信她能對我安什麼好心。
只是,凝華長公主的賞花宴,我確實要去。
因爲我手裏還有長公主親自寫的帖子。
見我應下,林佳怡十分開心,眼中露出幾分期待。
「四月十八,我跟妹妹不見不散。」
「那是自然。」
她走後,我暗中囑咐小翠。
「派人看看林佳怡最近都接觸了什麼人。」
有錢能使鬼推磨。
調查個林佳怡,我家人手還是足夠的。

-6-
賞花宴,我和林佳怡同乘而至。
進門時,我卻說自己想要更衣,與她暫別。
等她消失不見,我才找到接引姑姑。
「顧小姐到了?長公主等您多時了。」
凝華長公主風韻依舊,眉眼間帶着上位者的冷肅。
「顧小姐願意投靠本宮,本宮也應當送你一個見面禮。」
「多謝長公主。」
夢裏,這位長公主逼宮,殺了親弟弟和侄子,以女子之身登上高位。
她那時就十分看重我的算術才華,甚至想要我爲官出仕,爲她做事。
我本打算生子過後就自立門戶,卻沒想到,宋明陽下手如此狠辣。
好在,一切只是一場夢。
我還有機會改變。
……
宴席過半,林佳怡一直勸我多喝幾杯果酒。
「這是北地供奉,平時可喝不到。」
我笑而不語。
我家酒窖裏什麼沒有,還差一口北地果酒?
她是真不知道我多有錢啊。
片刻後,我跟她說頭有些暈,叫她陪我去吹吹風。
林佳怡欣然起身,帶着我往後院走去。
「時月妹妹,你且等我片刻,我去更衣。」
她找個藉口,留我在亭子裏。
我笑着應下,留幾分恰到好處的緊張:「姐姐你可要快些回來。」
「妹妹放心。」
她剛走,我就隨着長公主的侍女離開。
林佳怡在我的果酒里加了藥,想讓我當衆出醜,卻不知這樣粗糙的伎倆早就被我看在眼中。
「林小姐,就等着看一場好戲吧,包您滿意。」
……
永寧侯夫人帶着一衆貴婦散步至荷塘邊,衆人賞花時,卻聽見假山後有異響傳出。
衆人當即變了臉色。
「這,這成何體統?!」
永寧侯夫人大驚失色,喚人來,高聲道:
「公主宴席,什麼人這樣不知廉恥?
「還不快快拿下問罪!」
她眼中帶着不易察覺的得意,只等着看假山後的兩人出醜於人前。
忽然,身後有人接了話:
「夫人所言甚是,如此美景,豈能讓這等污糟人攪和了?」
永寧侯夫人一愣,僵着脖子回頭,看到迴廊上盈盈而立的我,笑意僵在臉上,十分滑稽。
她沒忍住,失聲道:
「你怎麼在這裏?!」
「我不在這裏還能在哪裏?」
幾步上前,至她身邊,我用僅我與她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
「夫人,您這次,可惹了大禍呢。」

-7-
假山後是永寧侯夫人的孃家侄子,徐如意的哥哥徐志遠,和剛剛還滿心歡喜的林佳怡。
只是此刻,林佳怡衣衫不整,不省人事,徐明遠一身酒氣,赤裸胸膛。
「夫人,您這份禮物,我當真是喜歡極了。」
徐家破落已久,永寧侯夫人在家時,尚有父兄撐着。
但天有不測風雲,永寧侯夫人父兄接連過世。
庶弟接手家業ťü₀,卻資質平平,一份家業早就敗得差不多了。
如今徐如意兄妹都依附永寧侯府過日子,但永寧侯府看着花團錦簇,實則內裏不堪,如此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永寧侯夫人深恨我不知好歹,竟然不把家業拱手相讓,受了丁點兒委屈就敢退婚。
她在賞花宴上讓我名聲掃地,又舍不下我家的銀錢。
設計讓我失身於她孃家侄子,是最好的辦法。
既能讓我生不如死,又能讓我不得不帶着錢嫁進來。
甚至於,婚前失貞,我這般身份,到時怕是隻能給徐志遠做妾。
她這一條毒計,若我毫無防備,此刻當真墜入地獄,餘生盡毀。
我只能回敬她一番。
見我逃脫,永寧侯夫人臉色極難看,只覺得難堪。
在場諸位貴人眉眼官司亂飛,自然知道這裏面有內情,但大家都不是多嘴之人,只在一旁看了半晌熱鬧。
片刻後,林家主母才姍姍來遲。
林夫人是填房,並非林家兄妹親生母親,成婚後她膝下並無子嗣。
林家老爺對先頭夫人一往情深,處處防備她,林佳怡兄妹也視她爲仇敵,感情並不好。
但此刻,林佳怡落難,林夫人卻未落井下石。
她眼中帶着憐憫,叫人上前爲林佳怡披上衣服,言談間不卑不亢:
「我家姑娘素來清白好教養,如今卻被這等登徒子禍害了,林家雖是小門小戶,也不能受此侮辱!
「今日之事,還望諸位夫人給我家女孩兒留些顏面,不要多言。」
衆人應和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林夫人讓婢女把林佳怡帶走,自己留下處理後續事情。
永寧侯夫人雖有幾分難堪,卻也沒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對着林夫人,反倒有幾分高高在上的姿態。
「如今這情形,你家女孩也嫁不得旁人,諸位見證,就讓兩個孩子定親,也算化干戈爲玉帛。」
林夫人面色難看,卻也不敢做林佳怡的主。
把林佳怡嫁給徐志遠是最好的辦法,如今這世道,若是嫁不了徐志遠,林佳怡更沒有好下場。
我站在一旁看着,卻無半分快意,只覺得無端齒冷。
林佳怡害我未成,反害了自己前途,這是她咎由自取。
但這一場禍事,最後承擔所有後果的,卻也只有她罷了。
對於徐志遠來說,平白多了個媳婦,一點都不虧。
林家好歹清清白白好人家,林佳怡也是青春好年紀。
以徐志遠的人品,能娶林佳怡爲妻,已經算是高攀了。
但就算這樣,事情發生後,被動一方依舊是林家。
女子多艱,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錯。
今日是林佳怡,明日便可能是我,是萬千閨中嬌娘。
這一局,我贏了嗎?
我當真贏了嗎?

-8-
「放肆!」
凝華長公主匆匆趕來,主家設宴出了醜事,她自然要來插手。
更何況她是有實權的公主,聖上做事有時都要聽她意見,更無人敢得罪這位雍容華貴的公主。
「本宮府裏,還未曾出過這等污糟事情。」
她冷眼看向永寧侯夫人:
「按照大周律,強侮女子者,當施行杖刑,發配充軍。
「永寧侯夫人好大口氣,竟視大周律例如無物,難不成跟你永寧侯府惹上關係,大周律也要讓步嗎?」
永寧侯夫人面色一變,連忙跪下請罪。
「公主容秉,臣婦並無此意啊!
「只是事已至此,難道還要讓林家小姐沉塘不成嗎?」
凝華長公主冷笑:
「林家小姐可有錯處?我觀林家小姐,似是昏迷不醒,定是這登徒子乘人之危!
「若今日放過此等惡徒,日後京中人人效仿,大周豈有安寧可言?
「來人,把這狂悖之人帶去問官!」
永寧侯夫人連忙求情。
徐志遠不成器,但他卻是徐家如今唯一的男丁。
永寧侯夫人無論如何,也得保下這個侄子。
……
僵持之下,徐志遠還是被帶去收押,容後再斷。
衆人散去,我卻沒有回家,而是留在了公主府。
凝華長公主屏退其他人,屋中只有我和她。
「今日之事,你可高興?」
我沉吟許久,還是遵循自己內心,回答道:
「回公主的話,民女不太開心。
「林佳怡想陷害我,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但看到她如今情形,我卻覺得脣亡齒寒。」
此刻我心情很複雜。
惡人有惡報,很符合樸素的正義觀。
但這件事的底色,卻建立於女子狹窄的生存空間之上。
說完,我沒敢抬頭看凝華長公主的臉色,我怕她覺得我不知好歹,心中十分忐忑。
但我話音落下,凝華長公主卻輕笑出聲。
「是啊,脣亡齒寒。今日,我沒有安排林家小姐這一樁事。
「林姑娘之事,我本打算在朝堂上責難她父兄。
「但未承想,徐家那個噁心人的東西膽大包天,見四下無人,打暈林家小姐,拖至假山後施暴。」
我抬頭,怔怔望向凝華長公主,剎那間想通了所有關節。
徐志遠色膽包天是真,想借此機會得一門好親事也是真。
女子失節,唯有嫁他一條路。
沒有等到我,等到林清怡也不虧。
我心中不由泛起一股噁心。
徐志遠品行低下,林清怡咎由自取。
但,這難道不是一種不公嗎?
「時月,本宮一直很欣賞你這樣的年輕女郎。
「你當日與我說,願意將顧家家產託付與我,每旬讓我抽三成幹利。
「但在本宮眼裏,這三成幹利不如你珍貴。
「你願不願意到本宮身邊來做事?」
凝華長公主有自己的幕僚,大多是當世驚才絕豔的女子。
她們之中,有人出身世家,有人來自鄉野。
長公主選人一貫不拘於家世,這些跟着她的女孩後來也都各自出仕,跟她一起譜就一段君臣佳話。
那時宋明陽常常回家抱怨,長公主牝雞司晨,那些女官牙尖嘴利,慣會討好上官。
「女人管事遲早出問題。」
每當這時,他那號稱當世才女的表妹,就會婉轉地迎合他,說女子本分,說《女則》《女誡》。
徐如意讀過很多書,寫過很多詩,比我有才情,也比我多巧思。
但她並沒有比我高明。
禮教束縛了她,她卻在爲禮教背書。
好在,一切不過幻夢一場,夢中之事尚未發生。
我不會被宋府後院困住。
我抬頭,看向凝華長公主的眼睛。
鄭重道:「願爲長公主驅策!」

-9-
三日後,徐志遠被放歸家。
由永寧侯和林佳怡的父親一起求情接出。
林佳怡在衆目睽睽之下失了清白,除了嫁給永寧侯,只有死路一條。
林父深覺愧對亡妻,不捨得讓林佳怡去死,只得委曲求全,爲她定下婚事。
徐志遠出來後,第一件事不是去林家提親,而是在帝京最熱鬧的青樓,爲窯姐一擲千金。
他拿腔作勢,等着林家來求。
橫豎徐家是破落戶,他也沒什麼名聲可言,丟不起臉的只有林家。
最後,是永寧侯出面,押着徐志遠去林府提親。
同日,林府還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林夫人驅車回了孃家,稱不願做林家婦,要和離歸家。
那日公主府看出公主喜惡後,她連夜求到了凝華長公主面前。
她不說自己何等委屈,只說自己對長公主而言有什麼用。
「未嫁人之前,臣婦在邊疆長大,自幼跟隨父兄上過戰場。
「殿下,陸家如今雖無男丁,但臣婦尚有一戰之力,撐得起陸家軍。」
凝華長公主欣然應允。
「本宮記得,你叫陸琬,是吧?」
「正是。」
「無棱角的美玉,好名字。」
……
儘管總有人詬病長公主手伸得太長,但也不得不承認,凝華長公主的政治素養十分好。
她不僅朝堂中有人,手中還有太后的人脈。
所以,當她給陸琬撐腰,支持她和離後,林家也得乖乖就範。
這事鬧了好一陣,坊間還有學子稱,長公主無端讓人夫妻分離,有違天倫。
「就算是長公主,我等也要說實話!」
「你我讀聖人書,難道要爲強權所迫,話都不敢說嗎?」
樓下,來趕考的士子高聲議論。
言辭間少談及長公主,多落在陸琬和林佳怡身上。
「要我說,就不應該有和離。」
我站在陸琬身邊,聞言已有幾分薄怒。她卻彷彿事不關己一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還有閒心插話:「不應當和離,那當如何?」
「自然是休妻!一女豈能嫁二夫?人盡可夫的蕩婦,還有什麼臉面活着?
「要我說,這個林夫人和林家那位小姐,都應當一頭撞死纔對!」
說話的正是宋明陽。
「真是世風日下,女子還敢上門退婚。」
他越說越是激憤,許是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呵,蠢貨。
他爹都不敢同真有實權的長公主叫板,他倒是在這裏大放厥詞。
「女子不應退婚,那應該如何?」我幽幽插話。
宋明陽說到興奮之處,接着道:
「退了婚的女人,自然應該常伴青燈古佛,還要出資彌補未婚夫家的損失!」
退了婚,放棄這等蠢貨的女子,就應當錯過花期,一生寥落?
放他孃的屁!
我在樓上鼓起掌,笑着走下樓。
宋明陽見我和陸琬一起下樓,才覺失言,當着衆人面也不好反悔,只好不尷不尬地僵在原地。
「宋小侯爺真是高見啊,這話你母親可知曉?」
陸琬勾脣,接着我的話道:「小侯爺恐怕不知,你的母親永寧侯夫人,昔年也是退過婚的。」
宋明陽一愣,怒斥:「你胡說八道什麼?!」
陸琬詫異看他一眼:
「你母親當年與我兄長定親,這不是什麼祕密,一查便知。
「退婚書如今還在我家,你可要瞧瞧?」
言罷,她冷下臉:
「我兄長陸政,死守邊疆,戰功赫赫,是爲國捐軀的英雄。按照你的說法,他過世後,你娘就應當爲他守節,怎可退婚改嫁?
「小侯爺還不快快回府,把你的高論說給你娘聽聽。
「告訴她一女不可嫁二夫,速速隨我兄長去了吧。」
宋明陽大怒:「你這個賤人!」
他執劍,想上前傷害陸琬。
陸琬隨手抽了桌子上一根筷子,信手拈花一般,筷子如利劍飛出,擊中宋明陽手臂,他的長劍應聲而落。
陸琬腳尖一抬,利落地踢起長劍,執劍在手,劍尖懸在宋明陽胸口。
一時間酒樓大堂落針可聞,衆人都目瞪口呆,看着這一變故。
我站在陸琬身後,冷笑一聲。
「什麼廢物,文不成武不就,只會日日把目光放在女子身上。
「要我顧時月嫁這樣的廢物男人,斷無可能!」
有人笑出聲,旁人也不再憋着,鬨笑起來。
「小侯爺這身法,可真是,嘖嘖嘖。」
看熱鬧不怕事大,已經有人開始說:
「快讓永寧侯夫人爲陸將軍守節啊。」
「哎,那你說,宋小侯爺到時候該叫誰爹呢?」
下流的笑聲時不時響起,宋明陽氣得臉色通紅,卻不敢動。
他當真害怕陸琬一劍下去,讓他血濺當場。
陸琬卻並沒打算真的傷他,挽了個劍花,長劍脫手,直衝剛剛與宋明陽高談闊論的那一桌士子處。
長劍入木,劍身微微顫動。
說話的人都閉了嘴。
「你們自詡當世才子,學問不知深淺,卻比鄉下沒讀過書的婦人還長舌。
「日後可不要再說什麼長舌婦,我看你們這些不知所謂的讀書人,才配得起這個稱號。」
我在後面冷笑連連,高聲道:「這等無賴之人,不配在我顧家酒樓喫飯,掌櫃的,門口立個牌子,就寫長舌男與狗不得入內!」

-10-
樓下衆人灰溜溜散去。
我和陸琬回到包廂中,片刻後,相視而笑。
「陸姐姐真是好功夫。」
她淡淡勾脣:「我在閨中時功夫比兄長還好,上陣殺敵騎馬夜行不在話下。」
言罷,她臉上帶着淡淡悵惘:
「可後來父兄故去,我嫁了人,反倒再也沒有動過刀槍。
「我那前夫日日防我如同防賊,生怕我害了他一雙兒女。
「笑話,以爲我願意給他當填房似的。」
陸琬這般驚才絕豔的女子,耽擱在後院,也當真是可惜。
「陸姐姐如今也算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這話我喜歡!」
陸琬彎脣一笑,頗有幾分意氣風發。
「那日林清怡出事,他們一家都把錯賴在我頭上,林書恆更是揚言要休妻,說我不知爲林清怡打點。
「長公主捉了人,徐志遠害了林清怡,他統統不敢得罪,反倒是對着我撒氣。
「好一個休妻,嚇唬誰呢?無非是打着我家中無人撐腰,可以隨意拿捏的主意罷了。」
我也忍不住冷哼一聲。
「長公Ťű̂⁶主說得沒錯,破而後立。
「難怪她想要辦女學,提拔女子爲官,只有我等走上高位,才能爲其他女子仗義執言。
「想讓男子設身處地爲女子思量,無異於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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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中,長公主也提拔了不少女子。
我爹過世時都在感慨,早知今日如此風氣,當年不如讓我一直在家,也好過去侯府受委屈。
隨着時間推移,我對那個夢的記憶越發淡。
如今,已經記不得幾分。
也無妨。
慧極必傷,人若是事事先知,也不是什麼好事。
有凝華長公主在前,我做事更加方便。
就算是永寧侯府,也不敢找我麻煩。
半年後,陸琬收攏陸家舊部,遠赴西北,以長公主名義組建了一支直屬於公主府的軍隊。
皇帝不曾防備凝華長公主,在他看來,他的對手只有藩王,並不包含姐妹。
而我則以公主的名義進宮拜見太后,被太后收爲義女,賜封縣主。
「有了縣主身份,你做事就更容易一些。
「今秋,我會推舉兩位女官入朝。」
凝華長公主看我的神色鄭重。
「你代你父親打理顧氏商行,從不曾出錯,可見細心。
「是以爲官之事,我想讓你去。
「此事至關重要,時月,你可有信心?」
我遲疑片刻,應下了這件事。
這是機遇,也是考驗。
我想以女子之身立足,就必須要比當世男兒更強硬。
這條路很難,但我想試試。
有長公主珠玉在前,我爲何不敢一試?
從無人走過的荒地裏蹚出路,必然充滿艱難險阻;
但我們如今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前無古人,我只怕後無來者。

-11-
女官之事一經傳出,引起軒然大波。
罵名捱了一籮筐,甚至還有人張貼文章在鬧市斥責長公主。
而我更是現成的靶子,人人唾罵。
我家商號下不少鋪子都被潑了狗血。
連我爹都問我,爲什麼非要爲難自己。
「你都已經是縣主了,還想要往哪裏走呢?」
我捫心自問。
往哪裏走呢?
往上走。
站得越高越好。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幾百年的規訓,一步一步蠶食女子生存空間。
爲何女子一生都要在後宅中荒廢?
因爲世上資源有限,男人廝殺競爭尚且不足,怎麼能容忍女人來搶?
他們越不同意,我們就越要搶。
若回到後宅當真是好事,他們怎麼不去呢?
男人揣着明白裝糊塗,而反對我們的女子,則是在矇昧中下意識向更弱者揮刀。
那些父權制下對女人生殺予奪的權力,都是從我們手中一點一點讓渡出去的。
所以我不能退。
我身後並非溫牀,而是懸崖峭壁,退一步則萬劫不復。
同月,長公主一力督辦女學,第一屆,只來了六個學生。
她們大多出身寒微,想爲自己求個前程。
很好,她們想求前程,我們便給她前程。
長公主一併請了八位老師,都是當世大家,各有千秋。
陸琬也一併領了職,待她得空,回來教兵法拳腳。
外面沸反盈天,女學內反倒清靜自在。
一日,學生問我:
「老師,您爲我等傾囊傳授,是心疼世間女子不易嗎?」
我笑了笑,搖搖頭。
人喫五穀雜糧,難免會生出私心。
我當真是爲了救難嗎?
不,我是爲了我自己。
世間女子不易,便是我的不易。
……
女學內是一片淨土,女學外則是我等廝殺的疆土。
中秋後,我在一片罵聲中,領了官職。
同我一併出仕的,還有崔氏嫡女崔垚。
崔家這一代,嫡支並無男子,她父親傾盡全力,培養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女郎。
世家大族不願意讓族中女孩摻和這件事,但崔垚不同,她和她爹孃都想爭一爭。
「我家如此家業,難道要都要送給遠房親戚?
「爲旁人做嫁衣的事情,我可不幹。」
我隱約記得,夢中第一位女官,就是這位崔氏女郎。
如今,我能同她並肩,是我之幸事。

-12-
我爲官後處理的第一件事,是件舊事。
林清怡殺夫案。
徐志遠中毒而亡,徐家認定是林清怡所爲,要將她沉塘。
我帶着府兵趕到,從湖中撈出奄奄一息的林清怡。
永寧侯夫人怒極,聲稱要去皇帝面前告我。
「夫人如今還是擔憂自己吧,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家規不能凌駕於國法。
「你說林清怡殺夫,可有證據?
「若無證據,便是你們草菅人命!」
我着人把林清怡帶走。
心中暗暗盤算這樁事應當如何處理。
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內宅裏這般不清不楚,隨便安個罪名就死了的女人多如牛毛。
所以這一次,無論林清怡殺沒殺人,我都要保下她。
若死後真有拔舌地獄,我也願意承擔。
事到如今,只論應不應當,絕無對錯。
世間事哪能非黑即白。
……
林清怡醒後,一直不肯說話,直到見了我。
她怔怔落下淚。
開口第一句,便是:「我沒有殺人。」
我鬆了口氣。
沒殺,就更好。
抽絲剝繭,總有還她清白的路。
「你跟我說,當日發țú₎生了什麼?」
林清怡不想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跟我說得一清二楚。
「那日,徐志遠回房後倒頭就睡。
「我們,我們關係不睦,平日裏我都不去他跟前,這次也避開了他。
「誰知第二日,他,他就死了!」
林清怡面上還有幾分惶恐:
「我發現他斷氣後,嚇得不輕,準備叫人。
「這時婢女闖了進來,大喊殺人了,少夫人殺人了,婆母和姑母就帶着人趕來將我扣下。
「說我殺夫,要將我沉塘。」
我點點頭,吩咐人去查當日徐志遠的行蹤。
臨出門時,林清怡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時月!」
我站定,沒有回頭。
「你會幫我的,對嗎?」
她聲音很緊,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會不計前嫌的,對嗎?」
我笑了笑:「我會幫你,但我不會不計前嫌。」
我不會因爲她與我同爲女子,就原諒她所有過錯。
但這是我與她的私人恩怨。
如果因爲對方是女人,就事事忍讓,那說明從心底裏覺得女子不如男人。
我可不需要這樣名爲寬容,實爲歧視的忍讓。
權力場上刺刀見紅,有爲者居高位。

-13-
這樁事其實很容易查清。
當日,徐志遠在賭坊輸了一大筆錢,又去妓院一醉解千愁。
興起之時,叫了兩個窯姐作陪。
他身子不好,被酒色掏空,喫了藥強撐着非要跟窯姐大戰三百回合。
我猜,他在妓院時就已經死於馬上風。
「當日帶他回家的人是誰?」
「是他的小廝,聽說已經被永寧侯夫人打死。」
我垂眸冷笑,好一個殺人滅口。
本朝有舊例,丈夫死後,女子可自行改嫁。
徐家如今風雨飄搖,徐志遠死得這樣丟人,更是一重打擊。
把這事推給林清怡,徐志遠就不算丟人。
只需要犧牲一個女人的命,更何況這個女人還不是徐家人,當真是好算盤。
我輕輕敲擊桌面,這事不難,洗清林清怡身上的髒水,也不難。
重要的,是怎樣才能利益最大化。
「先把那兩個窯姐兒扣下。
「老鴇和賭坊主是誰家的人?去查。」
對於貴族來說,權力大過於金錢。
但對市井民衆來說,錢比權重要。
有錢能使鬼推磨。
而我,最不缺的就是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永寧侯夫人帶着徐如意進宮告我時,我也找到了關鍵證人,只等她們發難。
「時月這身官袍,本宮甚是喜歡。」
我彎脣,向長公主行禮。
「臣覺得,三梁冠,更好看。」
「本宮亦然。」
……
升堂那日,永寧侯帶着幾個世家子前來,以防萬一,還一併帶了兩位禮教大儒。
而我同行的只有崔垚和六位女學生。
壁壘分明。
崔垚在我身側,如玉容顏上掛着幾分笑意。
她穿着本朝制式的官服,芝蘭玉樹,盡顯風骨。
凝華長公主與皇帝同行。
本是一樁不輕不重的案子,卻成了帝京人人關注之事。
爲了造勢,我可花了不少錢。
皇上一到,永寧侯就沉痛開口:
「陛下要爲我那內侄兒做主啊!
「顧時月徇私,包庇毒婦,志遠死得冤枉啊。」
我不急不慌,聲音沉穩:
「臣今日,也想出告一人。」
皇上來了些許興致,笑道:「你怎麼也要告人?告誰?」
「徐志遠。」
永寧侯怒斥:「顧時月,你別欺人太甚!」
皇上擺擺手:「說下去,朕想聽聽你要告一個死人什麼?」
「三件事。
「第一,臣要告徐志遠虐待發妻,私養外室。
「第二,臣要告徐家知情不報,縱容徐志遠良賤通婚。
「第三,臣要告徐志遠對皇室心生怨懟,常有逆反之言!」
永寧侯霍然而起:「顧時月!你找死!」
「放肆!」凝華長公主拍桌,「永寧侯,你多次打斷顧卿,是不是心中有鬼?」
「公主明鑑,老臣只是不忍志遠慘死還要受辱啊!」
「若顧時月無的放矢,平白誣陷徐志遠,自有律法處置。」言罷,她偏頭看向我,「顧卿,你出告徐志遠,可有證據?」
「自然有。」
我垂眸,掩去眼底淡淡諷意。
永寧侯以爲最壞不過是我證明林清怡清白,到時徐家豁出去,依舊可以不讓林清怡歸家。
但我要的,可不是這麼簡單。
永寧侯陰惻惻看我一眼:「顧時月,你可知道誣陷朝廷命官是什麼罪?」
我笑了笑:「是不是誣陷,一會兒就見分曉。」

-14-
我拍拍手,便有人呈上畫押供詞,遞與皇上。
「林清怡出嫁後,徐志遠一直對她非打即罵。
「我這裏有林家爲林清怡請郎中的記錄。婚後第二天,徐志遠就用馬鞭抽了她一身傷,因此三日回門都不能見人。
「此後一年,徐志遠一直虐待她,徐夫人溺愛親子,甚至不許林清怡看傷。
「徐志遠死亡前一日,還在家踢斷了林清怡的腿。」
永寧侯尷尬辯解:「這,這夫妻之間,難免有些拳腳爭執——」
「爭執還是虐打?
「徐志遠此舉已經有違大周律,按律,本應和離。」
「還不是因爲那林氏婚前失貞!」
「永寧侯!
「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樁婚事可是你親自求來的,不然徐志遠哪有機會多活這兩年?」
永寧侯自知理虧,只好挽尊:「如今志遠已死,這些舊事何必重提?」
「加害者是死了,可苦主還在呢!」
「好,就算如此,那林氏就能隨意殺夫不成?」
「殺不殺的,永寧侯難道不知?
「徐志遠死因,我稍後自會向皇上和公主稟明。
「但現在,我要說的是,徐志遠另一樁罪,私養外室,以夫妻相稱。
「他養在城北的婦人和孩子,我已祕密接回城中。只是那夫人賤籍出身,不敢召上堂前污了陛下ẗŭ̀ₙ的眼。」
言罷,我從袖帶中拿出另一份證據呈上。
「陛下請看。」
皇帝掃了幾眼,斂去笑意,道:「此子當真狂悖!」
永寧侯忙跪下請罪,稱其不知情。
我笑意不達眼底,望向永寧侯:「永寧侯,欺君之罪,你可擔得起?」
「顧時月!」
他狠狠看我一眼,卻閉嘴不敢說話,生怕我又掏出什麼東西。
永寧侯難得聰明一把,因爲,我真有證據。
「徐志遠派去伺候外室的婢女,名叫珍珠,是家生子。
「珍珠的母親正是永寧侯夫人身邊的二等嬤嬤。
「永寧侯,你這叫毫不知情?」
永寧侯無力辯解,對着同行士子和大儒使眼色。
但我也一樣有備而來。
我身後,是崔家傾力培養的繼承人,還有隻待出仕機會的女學生。
利劍藏於鞘,此時不出劍,更待何時?
我後退兩步,靜靜等着幾位大放光彩。
崔垚站在堂中間,美玉生輝,一句一句駁倒自視甚高的兩個大儒。
也不過如此。
站在高處,就以爲是自己生得高大,如今大家站在平地,且看誰更高一籌。
「永寧侯,且別急着認錯。
「我還有第三告呢。」
崔垚垂眸輕笑,似乎剛剛字字如刀的並不是她。
見我說完話,她抬手,遞上最後一份證詞。
「這是臣收集的,徐志遠在雲紅閣和顧氏酒樓的所言所語,陛下請看。」
皇上越看臉色越難看。
凝華長公主與我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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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侯,這樣的惡徒,你還要包庇不成?」
皇上把證詞甩在永寧侯臉上。
「死不足惜。」
永寧侯白着臉跪下請罪。
身後衆人也不敢說話。
我彎腰拾起證詞,含笑看了一眼永寧侯。
此時,已經無人關心林佳怡是不是殺夫,但,我還是召了證人過來。
「臣今日,最後一告,告徐府夥同永寧侯府,栽贓陷害,草菅人命。」

-15-
三日後,林清怡無罪歸家。
與我擦身而過,相顧無言。
我只做我應當做的,此後她的路怎麼走,這與我無關。
永寧侯斷尾求存,連夜休妻。
永寧侯夫人自盡,徐如意與徐家一同獲罪。
夢中與徐如意情比金堅的宋明陽,連她最後一面都不肯見。
罪籍女子,本應罰沒教坊司。
但凝華長公主添了新律,從此大周不再有官妓,罪籍女子一併改爲學徒[1] 。
考慮到男女大防,她又進言,增設女官職位,專門負責此事。
而我依舊充分利用我家優勢,花錢找人寫了幾部戲,在坊間傳唱。
如今,連市井小兒都會唱幾句,徐志遠這個惡徒形象深入人心,永寧侯府也成了大家心中的惡人。
世家大族,總是瞧不起升斗小民。
卻不知權力,從來都是自下而上的。
這就像是建高樓,空中樓閣只會坍塌,地基纔是關鍵。
頂上的權力傾軋,對於底層民衆來說,是有滯後性的。
所以改革自上而下,但奪權卻要自下而上。
現如今,民衆已經習慣女官的存在,甚至於樂見其成。
因爲長公主不拘一格選拔人才,寒門子弟亦有出頭機會,無論是女孩兒出仕,還是男孩,總歸是個改換門庭的際遇。
京中女學的學生,也在此事中一戰成名。
新一年入學的學生數量,堪堪上了八十。
……
五年後,我升任戶部尚書。
崔垚外放,已是正二品朝廷命官。
我看着她頭上的三梁冠,心中亦是感慨。
如今朝堂之上,已有不少女官身影,三省六部,都有女子主事。
陸琬去歲帶兵迎擊北狄大勝,陸家軍旗幟又一次在邊境飄揚。
她乘勝追擊,一舉打入北狄王庭,帶着回利可汗的首級班師。
今天,是她大勝回朝的宴席。
我入宴時,正巧遇到了宋明陽。
他見我如見殺母仇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差不多吧。
只是如今他還在靠着爵位混日子,而我已經是正三品朝廷命官。
想到當年退婚情形,恍如隔世。
「顧大人有禮。」
「小侯爺有禮。」
「顧大人如今春風得意,真是好不快活。
「可憐我那表妹和孃親——」
我冷冷瞥他一眼,低聲呵斥:
「快閉嘴吧,難道光彩嗎?
「你娘和表妹都是被你們家的男丁牽連,你要是心裏真過不去,不如跟她去了。
「看見宮門口的石頭了嗎?對,從那走出去,回家再死,我這人心善,見不得血。」
宋明陽拂袖而去。
嗤,脆弱的廢物男人。

-16-
我與陸琬上次相見,還是兩年前。
她黑了不少,一雙眼鋒利如出鞘寶刀,更顯風采。
「大將軍好威風啊。」
「顧尚書也是風姿不凡。」
我倆恭維一番,一同朗聲大笑。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我姐妹,走到今天諸多不易。」
「也算得見天光。」
「此後自是一片坦途。」
「聽聞,陛下今日也要到場?」
「宴無好宴,接招便是。」
長公主朝中勢力穩固後,就不再隱藏野心,如今皇帝與長公主的關係勢同水火。
只是,正如我之前所言,給出去的權力,想收回來難上加難。
所謂禮教,不過是聰明人束縛別人的工具。
在帝京最頂層的權力中心浮沉,誰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拳頭大才是硬道理。
長公主朝中有人,有兵權,最重要的是,她還有錢。
她如今已經隱隱凌駕於皇帝之上,封號也從凝華長公主,換成了鎮國長公主。
宴飲過半,皇帝突然開口:
「朕聽聞,顧尚書和永寧侯府的世子曾訂過婚?
「婚姻結兩姓之好,我看永寧侯世子與顧尚書也是郎才女貌,年歲相當。
「冤家宜解不宜結,朕今日就做主給兩個愛卿賜婚吧。」
聞言,我差點笑出聲音。
這都什麼時候,還想着用賜婚解圍呢?
我敢嫁,宋明陽敢娶嗎?
他今日把我娶進門,不出半月我就能讓永寧侯府上演一出無人生還。
「本宮覺得,不甚般配。」
「皇姐是要駁朕嗎?」
皇上猝然發難,冷冷瞥向長公主。
長公主卻渾然不覺,端詳一番宋明陽。
「陛下有所不知,顧卿啊,不喜歡宋小侯爺。」
「感情都在培養中,不試試怎知不喜歡?
「好了,不必多言,就這麼定了吧。
「半月後就是好日子,顧尚書,準備出嫁吧。」
我彎脣,躬身領旨。
宋明陽同我並肩跪在一處,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道:「等你嫁過來,我們再算賬。」
「蠢貨。」
「顧尚書既然要出嫁,就回去繡嫁衣吧,近日不必上朝。」
我欣然應允。
皇上無非是想要戶部的權。
但我若是不上朝,就控制不了戶部,那我這個尚書也做得太丟人了些。
……
我告假後,一衆心腹同我一起稱病。
戶部事務都落在皇上派來的空降兵身上,不過三日,就出了不少錯。
但這時再想讓我去收爛攤子,可沒那麼容易。
對於戶部的催請,我一概不理,一心在家繡嫁衣。
「陛下訂的婚期,我實在沒時間做別的。」
皇上也幹不出讓我回去的事。
只好擰着鼻子認了。
宋明陽大張旗鼓送上破爛聘禮。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打扮起來還挺像個人的。
「時月,我真是等不及娶你了。」
我笑了笑:「是嗎,我也是,等不及出嫁了呢。」

-17-
我出閣那日,十里紅妝。
長公主和一衆同僚都來送嫁,好生熱鬧。
宋明陽一身大紅喜服,黃昏時騎着馬,前來接我。
入府後,堂上沒有雙親,宋明陽放了信號箭。
他站在轎子外,冷笑三聲:
「顧時月,就算你爬得再高,在皇權面前也是白費。
「我今天就讓你好好知道,什麼是女子本分!」
提前安排好的兵士將花轎團團圍住,宋明陽一臉喜色。
「留她性命,我親自處置!
「剩下的人,去前院,將一衆亂臣賊子統統絞殺!」
「永寧侯世子,京中調兵可是死罪!」
宋明陽朗聲大笑:
「你真是不知死活!
「我這兵,可是陛——」
他的話沒有說出口,嘴角溢出鮮血。
轎簾掀開,裏面坐着的不是我顧時月,而是一身銀甲的陸琬。
她抬手抽出長槍,連眼神都沒有給宋明陽一個。
身後,巨大的嫁妝箱子打開,裏面沒有嫁妝,藏着的都是精兵良將。
「永寧侯世子謀反,我等快快殺出去,保護陛下!」
……
本應出嫁的我,此刻正隨長公主一起,在宮中。
確切來說,是皇帝的寢宮。
他本還在等着自己人傳來好消息,沒想到,等來的是長公主。
「皇姐,你要弒君嗎?」
「陛下糊塗了,我是來救駕的呀。」
「救什麼駕?」
我在公主身後,接道:「永寧侯府謀反,現已伏誅。」
「你這反賊!」
長公主冷笑:「顧卿,接着說。」
「是。
「永寧侯府狼子野心,勾結琰王,謀反逼宮。
「陛下已被反賊所害,嗚呼悲哉。」
言罷,我躬身退出宮室。
宮門外,太陽落下,昏暗夜色中,隱隱有打殺聲傳來。
真好,明日或許是個豔陽天。
皇上的親隨只剩最後一個,是自小服侍他的內侍總管。
「你們如此對陛下,就不怕遭天譴嗎?
「陛下對長公主還不夠好嗎?!」
我看着他,一點未曾閃避。
「不怕。
「我們早就嘗過天譴的滋味了,現在也該輪到你們嚐嚐了。」
皇帝對長公主好嗎?
或許是好的。
但這點好不足以抹平一個尊貴女人心中熊熊燃燒的野心。
他能力不夠, 坐在高位就是錯。
大家爭到最後,已經不能論黑白對錯, 誰走到今天手上沒沾過血?
權力本來就是一種暴力壟斷, 所謂變革只是一羣人掀翻了另一羣人。
你問我, 此刻的我是否正義?
我只能說, 我從不曾背棄我的立場。

-18-
半月後,一切塵埃落定。
長公主強力壓下所有聲音,登基稱帝。
這條路,她走了二十八年。
而我從商賈女,到左尚書令,也走了十年。
士族間對此尚有微詞,民間也有組織反對女帝。
但長公主稱帝后,輕徭薄稅, 衣食滋殖,民衆日子越發好過。
百姓是很樸實的,穿衣、喫飯,能解決這兩件大事, 就是好皇帝。
至於皇帝是男是女,他們其實並不在意。
得民心者得天下。
所謂上行下效, 幾年後, 民間溺斃女嬰之事幾不可見。
不少士族爲了向女帝投誠, 特意選出族中女子爲繼承人。
……
建安十一年,女帝病重。
左尚書令侍疾躬親。
同年六月,女帝駕崩,傳位於太女。
……
陛下過世那日,其實很平靜。
「時月, 這一晃兒, 你怎麼都有白頭髮了?
「朕初見你時, 你還是一個小姑娘呢。」
我握着陛下的手, 淚如雨下。
她的手如枯枝,神色卻很欣慰:
「好了,說你小姑娘, 你還真哭上了。
「朕這一輩子, 回首看, 當真沒什麼後悔的事情, 這一生也算值了。
「朕先歇歇, 你們繼續忙着,替朕好好輔佐太女。」
她生前建立凌煙閣,讓我們這些隨她一路的人入閣,享國朝供奉。
陛下駕崩,我等老臣也遲早會隨陛下一起, 塵歸塵土歸土。
但, 人生有限,思潮無限。
我扶起哀慼的太女,年幼的新君眼中有野望, 也有迷惘。
「殿下,接下來,就是您的時代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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