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湄

我打出生起就知道,族中出了位寵冠六宮的貴妃。
聽聞皇帝愛極了貴妃,在貴妃薨逝之後,受寵的妃子眉眼間皆有貴妃的影子。
隨着我年歲漸長,族人驚喜地發現。
我不僅容貌長得像她,就連性情也與她如出一轍。
他們都說,宋氏一族又要再出一位貴妃了。
我被送去京城的前一晚,阿孃抱着我痛哭。
「都說那宮中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姑姑受寵也不過是表面風光,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你何苦要去跳那樣的深淵。」
我當然知道啊。
因爲我上輩子,就慘死在了深宮中。

-1-
我從出生起就不愛哭鬧。
因爲我出生便帶着前世記憶。
說來也巧,我兩輩子都投胎到了同個家族中。
不過我上輩子是寧遠伯府的嫡女,這輩子卻出身末品小吏家,只是伯府庶出旁支所出。
我打出生起就知道,族中出了位寵冠六宮的貴妃。
寧遠伯府子孫碌碌,就出了這麼一位貴妃,全家都跟着沾光。
不過貴妃雖得寵,卻在我出生前就香消玉殞。
聽聞皇帝愛極了貴妃,在貴妃薨逝之後,他身邊的寵妃,眉眼間都有些像她。
伯府嫡母按捺不住了,藉着老夫人壽宴的名義,在族中尋找與貴妃相貌相似的女子。
五歲的我,被阿孃牽着進了寧遠伯府的大門。
無人引路,阿孃在偌大的府邸中迷了路。
她急得額角浸出了汗:「你爹因爲差事來不了,我給老夫人祝壽還遲了,這下定會連帶着你爹爹被責罵。」
我抬手指了條小路,用稚嫩的聲音說:
「阿孃,那裏還有條路。」
通過那條小路,阿孃很快就到了正廳。
她摸了摸我的頭:「我們湄兒真是聰明,一下就找對了路。」
倒不是我聰明。
只是我上輩子就在這裏長大,自然記得路。
我一眼就認出了我上輩子的親孃。
她現在仍是寧遠伯府的當家主母,ţŭ̀ⁱ看起來還是那般的雍容華貴。
最疼愛的女兒沒了,她的鬢間也沒生出白髮,仍然光彩依舊。
她打量着族中的那些女子,眉心微蹙:「都是些庸脂俗粉,和沐瑤差遠了。」
阿孃牽着我上前請安行禮,卻沒被認出來。
倒是一旁的趙嬤嬤神色訝異。
「這小姑娘與小姐小時候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上輩子的親孃也只是瞥了我一眼,淡淡挪開了視線。
也對,她眼裏只有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我是被府裏的奶孃帶大的。
我小時候長什麼樣子,她自然是不記得,也不在意。
她只在意,這伯府能不能再出一位貴妃,爲她的兒子的前程鋪路。
我前世六親緣淺,不過這輩子終於有了真心疼愛我的孃親。
我扯了扯阿孃的袖子,輕聲說:「阿孃,我們走吧。」

-2-
送完賀壽禮,我和阿孃被安排在偏廳落座。
偏廳裏坐着的都是我上輩子沒見過的生面孔,就連奉茶的僕役也沒兩個。
我靜靜喫着阿孃遞過來的糕點,聽着偏廳裏的婦人七嘴八舌地說話。
「你們剛剛瞧見了嗎?寧遠伯府真是好大的排面,就連當今聖上都給老夫人送了壽禮。」
「陛下念及舊情,就算柔貴妃不在了,也會厚待她的家人。」
「這樣的福氣,我們這樣的人家幾輩子都求不來。」
我在心裏冷笑。
沈曄給我的寵愛,不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罷了。
上輩子我還活着的時候,名聲並不好。
京中人人皆知,帝后間琴瑟和鳴、伉儷情深,我不過橫在他們之間的妖妃。
我雖然生得貌美,但剛進宮時,並不算得寵。
直到沈曄發現,他越是寵愛我,皇后便越是嫉妒。
皇后同他置氣之時,他總是會召幸於我。
不過幾日,皇后就會服軟。
我在沈曄眼裏連個替身都算不上,只是個惹皇后生妒的漂亮玩物。
可那時候我待他滿心赤誠,時間久了,他難免也會對玩物動了真心。
一次獵場遇刺,我想也沒想擋在了沈曄的身前,護住了他。
箭刃刺透了我的胸膛,沈曄將渾身是血的我抱回了宮。
意識迷離之際,沈曄握着我的手,顫着聲音對我說:
「阿瑤,等你傷好之後,我們重新開始。」
從前他在動情時只會叫我柔兒,這還是他第一次喚我阿瑤。
不過,我卻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我養好傷之後,沈曄下旨晉我爲柔妃,御膳房中的御廚換了一批。
我進宮兩年未有身孕,竟在封妃不久之後被太醫診斷出了有孕。
我滿心歡喜地盼着肚中的孩子出生,想着日後在這深宮中也算有了依靠。
但最終卻早產血崩,孩子未能存活。
小產後,我每日都會夢見孩子渾身青紫的屍身,哭着從噩夢中驚醒。
我在失子後神智漸漸失常。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惹得沈曄厭惡,沒想到他卻更加憐惜我。
我發了瘋地哭吼,將沈曄的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他也只緊緊將我擁在懷裏,滿眼愧疚地哄道。
「阿瑤,生孩子太疼了,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孩子了。」
我膝下無子,卻被破格封爲貴妃。
寵冠後宮,卻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貴妃娘娘。
我發瘋的事情被瞞了下來。
沈曄常來探望我,臉上也常有血痕。
他也只是對大臣們說養了只調皮的貓兒。
我在清醒的時候,也察覺到了他待我深情。
可是他的深情,成了我的催命符。
皇后陪着沈曄一路坐上至尊之位,可他的眼裏卻漸漸沒有了她。
就算我已然神智不清,沈曄還是那麼寵愛我。
她再怎麼裝作賢良,也容不下我了。
往後的日子,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一次清醒,我盯着窗臺外的蝴蝶,喃喃道。
「花……花花……」
婢女朝我笑道:「貴妃娘娘是想去看花嗎?奴婢帶您去院子裏。」
我很少出門,那日卻追着蝴蝶跑出了寢殿。
我還不算太瘋,在御花園裏遇見了帶着二皇子賞花的皇后,還記得要行禮。
皇后見了我,笑得溫婉,說出口的話卻尖酸。
「貴妃終於清醒了啊,有些事本宮現在不和你說,你這輩子怕是都不知道了。
「妹妹還不知道吧,陛下寵愛你不過是讓本宮喫醋,他知道本宮厭惡你,爲了讓本宮安心,所以在你平日的喫食中下了涼藥,妹妹的身子早就不適合生育了,所以後來喝了那麼多的補藥,還是生下了個死胎。
「妹妹不會真以爲陛下疼惜你吧,就連你的封號也是本宮的閨中小字,你這個柔貴妃……不過就是個笑話……」
看見我如今這副模樣,皇后應該得意的。
可她看我的眼神中卻滿是恨意。
她身邊的嬤嬤按住我的手,從我的頭上取下了一枝金簪,遞到了她手中。
她拿着金簪,直接朝着她兒子的手臂狠狠劃了一道。
孩子的哭喊聲讓我徹底清醒了過來。
她們終於鬆開了我。
侍衛將刀緩緩抽出,寒光如刃,倒映着我慘白的側臉。
我癱坐在地上,抬起眸子問她:「皇后娘娘爲了除掉我,應該籌謀了許久了吧?」
她緩緩俯下身,朝我笑道:「本宮起初並不想要你的性命,只是在你平日所用的香膏中加了些能讓你神智不清的藥,可即便如此,你還是太礙眼了。」
我盯着身前那枝染血的金簪,顫聲問她:「我活不過今日了……是吧?」
皇后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笑得陰狠。
「本宮留你這個賤人活到今日,已是你命好……」
她話音未落,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我撿起地上的金簪,狠狠朝她刺去。
周遭一片混亂,喧鬧聲不斷。
刀刃刺穿了我的胸口,我倒在了地上。
眼前血霧瀰漫,我看見沈曄驚慌失措地朝我跑來……
皇后捂着臉,鮮血不斷從她的指縫間溢出。
她身旁的嬤嬤反應過來,抱着兩歲的二皇子跪在沈曄面前。
「陛下,貴妃突然發了瘋,刺殺皇后與皇子……」
沈曄沒看他們一眼,跪在地上抱着我。
他讓人去請太醫,聲音近乎撕裂。
他抱得我全身都疼。
體溫隨着心口湧出的血液不斷流失。
還好,我很快就不疼了……

-3-
我死了,卻又沒死。
我投了胎,再次做了人。
這輩子我有爹孃疼愛,不必像上輩子那般做揹負光耀門楣期望的高門貴女,能夠不受拘束地長大。
如若我沒有上輩子的記憶,應該會像阿孃盼望的那樣,嫁得一個品行好的夫君,相夫教子,平凡一生。
可我卻怎麼都忘不了前世的仇恨。
上輩子的我,還有我那個未能活下來的孩子,屍身早已爛在了墳冢中。
可是害死我們的人卻還在宮中活得好好的。
我越是長大,那段記憶就越清晰,容貌也出落得越發標緻。
阿Ťũ̂⁺娘開始擔憂了起來,與阿爹談論起了我的婚事。
「等湄兒及笄後,就讓她嫁出去吧。」
「你平日裏不是最心疼女兒,怎麼捨得讓她嫁人?」
「湄兒生得太過貌美,若是讓寧遠伯府的人瞧見了她……」
「我也希望她早點嫁得個好人家。」阿爹嘆了口氣,「不瞞你說,知府大人私下找了我好幾次,說他兒子看上了我們湄兒,說要娶她進門做妾。」
「郭知府的兒子?那不就是個無賴嗎,想讓湄兒嫁給他做妾……絕無可能!」
「夫人放心,知府大人提了幾次,我都拒了。」
我端着湯走進屋裏時,爹孃說話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輕聲問道:「爹爹不過是個典史,知府大人找爹爹做什麼?」
阿爹拿起饅頭咬了口,不在意地說:「沒什麼大事。」
這些年阿爹只是個安分當差的小吏,自然不懂得官場裏的那些骯髒手段。
他以爲他推脫了知府給的那些好處,我就能就此逃脫。
在那些人眼中,我們不過是螻蟻罷了。
第二日,我剛從繡莊出來,就被郭盛攔住了。
「你不會真以爲有你爹護着,就能逃出本少爺的手心吧?」
我臉上沒有驚慌,只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他。
「郭少爺何必如此心急,憑我這樣的出身,還能向您說不嗎?」
郭盛聞言,笑出了聲:「你倒是比你爹識趣些,我讓人把他關進牢獄中,讓人狠狠揍了他兩頓,他還是不肯鬆口將你嫁給我。」
我緊緊攥着指尖,凝眸看着他:「我願意嫁給你,能放了我爹嗎?」
「那是自然,等你及笄,我就會讓人上門提親。」他眯着眼,視線在我身上游移,粘膩的眼神讓人作嘔:「放心,你嫁過來之後,我會疼你的。」
他抬手想摸我的臉,被我不着痕跡地避開。
我朝他笑了下:「本來我還有得選,沒想到還是被你逼上了這條路。」
他沒聽懂我話裏的意思。
不過,郭盛見我識趣,答應了在我及笄之前不會上門打擾。
我爹被他放了出來,我們一家難得過了段安生的日子。
阿孃的孃家在一個邊塞小村裏,阿爹開始籌謀帶着我和阿孃逃去那裏生活。
可是郭盛的手下每日都盯着我們家,我們找不到機會離開。
阿爹一籌莫展時,收到了寧遠伯府的來信。
一月之前,我去萬安寺祈福,遇見了外出探親的趙嬤嬤。
她瞧見我時,嚇得崴了腳。
我將她扶去了涼亭,她顫抖着摸了摸我溫熱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小姐……小姐,你怎麼又活過來了呢?」
「嬤嬤認錯人了吧。」我看着她腰間的令牌,對她道:「原來嬤嬤是寧遠伯府的人,說起來我們家還與伯府沾些親呢。」
趙嬤嬤回過神,問過我的名字後,匆匆趕回了京城。
阿爹收到信時,寧遠伯府的車馬已經出了京城。
「他們還是將主意打到了湄兒身上。」阿孃將那封信扔進了竈火中,定了定神,對阿爹說道:「要不我們連夜逃走吧。」
阿孃將自己的金鐲子給了阿爹,阿爹去當鋪典當的時候,被郭盛的人發現了。
郭盛將我擄去了府中,威脅我再敢動逃跑的心思,就殺了我的爹孃。
「我們家雖無權無勢,但也算得上是寧遠伯府的庶出旁支,伯府的人已經在接我進京選秀的路上了。」我低聲提醒他:「你爹只是知府,怕是得罪不起伯府的人。」
「有寧遠伯府撐腰,說話就是硬氣。」他盯着我,笑得陰森:「若你不是清白之身便不能去選秀,伯府還能給你撐腰嗎?」
他說着,衝過來將我按在桌上。
門外,傳來郭知府的吼叫聲。
「郭盛,你不能動她啊,她可是伯府要送進宮的秀女!
「逆子,你要是碰了她,咱家就沒有活路了!
「你別給老子犯蠢!」
郭知府將門砸得哐哐作響。
郭盛就像沒聽見一般,仍在動手撕扯着我的衣衫。
他解着褲腰帶,濁氣噴吐在我的臉側。
「馬上,你就是我的人了……」
男人,果然是用下身思考的動物。
在他意亂情迷之際,我摸到了藏在腰間的匕首,狠狠往他頸間刺去。
腥臭的血濺了我一臉。
我忍着噁心,又刺了幾刀下去,直到看着他斷了氣。
郭知府推開門,看見倒在血泊中的兒子,當場嚇暈了過去。
我洗乾淨了身上的血跡,見到寧遠伯府的人時,又變回了往日的那副溫婉模樣。
我說,我願意進京城選秀。
不過郭知府的兒子因我而死,他們必須要安置好我的父母。
阿爹阿孃得了一大筆銀子,被安排次日離開。
離別前夜,阿孃抱着我,哭得泣不成聲。
「都說那宮中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姑姑受寵也不過是表面風光,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你何苦要去跳那樣的深淵。」
阿孃說的這些,我當然都知道。
因爲我的前世便是那慘死在深宮中的宋沐瑤。
我拍了拍阿孃的後背,低聲安慰道。
「可女兒若是不進宮,我們一家人都活不了了,女兒寧願死也不願連累爹孃。」
阿爹聞言,也在角落裏默默抹淚。
上輩子我的親人待我寒涼。
沒想到這輩子我卻能被爹孃這般疼愛,也算是沒有白活一世。

-4-
我坐上了進京的馬車,阿爹阿孃也坐船離開了淮南。
聽聞伯府嫡母瞧見我的畫像,很是欣喜。
趙嬤嬤對她說,就連我的性情也與宋沐瑤同樣溫婉。
若是要尋宋沐瑤的替身,這世上怕是沒有比我更好的選擇了。
我還沒到京城,就有流言傳出,說寧遠伯府又要再出一位貴妃了。
不過這些流言還未傳開,就被壓了下去。
很快,宮中有消息傳出——
北方乾旱,赤地百里,爲了籌銀賑災,陛下下旨取消了今年選秀。
北方乾旱已有兩月有餘,可偏在這時候取消了選秀。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京中都傳皇后帶頭節儉宮用,是賢良典範。
沒想到十六年過去了,她還是那麼怕我。
不過,我早就料到她不會輕易讓我進宮。
進京之後,寧遠伯府開始想方設法地將我塞到沈曄眼前。
他們爲我請了樂師,教習舞樂。
看來上輩子走過的路,我這輩子還要再走一次。
可他們不知道,皇后有多忌憚我這張與宋沐瑤一模一樣的臉。
他們這樣做,只會加快我的死期。
不過好在,我不只有進宮選秀這一條路可走。
我戴着面紗去了醉香樓。
皇后安排的殺手也一路跟着我進了酒樓。
他在我的茶水中下了毒,卻遲遲沒等到我毒發。
殺手等不及了,扮作夥計端了盤糕點進來。
在他抽出匕首的瞬間,我將握在手裏的香粉朝他撒去,往走廊的方向跑去。
慌亂之中,我踉蹌着推倒了角落中立着的一扇屏風。
我跪在地上,雙手撐着抬起了頭。
還未回過神,一道銀光倏忽逼至咽喉,冰冷的劍刃貼着我的皮肉。
面紗被劍客的刀劍挑開。
我仰頭望向面前天潢貴胄的男人,雙眼噙淚道:
「有人追殺我……公子救我……」
他垂眸看着我,眼神里掠過一抹驚豔,對護衛說道:
「切莫傷了她。」
我頸間一輕,冰冷的劍刃挪開,留下一道淺淡血痕。
衣着華貴的男子向前走了兩步,護衛低聲提醒。
「殿下小心,她可能是刺客!」
他沒有理會,上前扶起了我,目光落在我腰間的一塊玉墜上。
「你還記得我嗎?我小時候在崇國寺迷路,是你救了我。」
我怔了下,神色訝異:「他……他剛纔叫你……殿下……」
沈懷宴對我亮明瞭身份,告訴我他便是當朝太子。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是誰呢?
皇后生母的牌位供奉在崇國寺,她每年都會去祭拜。
八年前,沈懷宴在寺廟裏迷路,我憑着他的衣料和手臂上的傷疤便認出了他的身份。
我用一隻兔子將他騙進了獵戶的陷阱,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救了他。
救下他後,我隨口提了句他帽子上鑲嵌的玉石好看。
他便將那塊祥雲紋樣的玉石送給了我。
沈懷宴低聲問我:「我記得你叫雲湄。」
我垂眸,避開他的灼灼目光:「殿下還記得。」
他的視線牢牢鎖在我的身上:「我以前派人去尋過你。」
我雙眼噙淚望着他:「若是今日沒遇見殿下,我怕是……」
沈懷宴握着我的手,眸色漸深:「有我在,京城無人敢動你。」
我羞怯地低下了眸子,笑意不達眼底。
多年前,我設計救了他,只是爲了日後能保住性命。
沒想到卻讓他記了我那麼多年。
倒是個情種,連催情藥都省了。

-5-
我被沈懷宴安置在了他的別院中,派了人保護我。
有他護着,皇后不能再貿然動我。
沈懷宴讓我跟了他,住進東宮。
我點了頭,提出要一個妾室的名分。
沈懷宴的太子妃早已定下了相府嫡女,他覺得妾室之位虧欠了我,便將他宮裏的那些稀世珍寶都送進了我的院子。
其中有顆綴着東珠的簪子,我很是喜歡,戴着去了相府的中秋夜宴。
寧遠伯府費心安排,想讓我藉此在沈曄跟前露面。
不過沈曄卻遲遲沒有出現,我也被安排到了宴席最不起眼的角落裏。
暮色漸深,周遭的貴女突然發現,我髮簪上的那顆珠子生出瑩潤的光亮來。
那竟是顆夜明珠!
將那麼大一顆夜明珠鑲嵌在髮簪上是何等奢靡。
我一個出身鄉野的孤女怎麼能配得上這樣的珍寶。
那晚過後,流言蜚語四起。
他們都說我不知廉恥,爬上了京中某位權貴的牀榻。
頃刻間,我的名聲盡毀。
爲了不讓我嫁進東宮,皇后不惜以死相逼,讓沈懷宴與我一刀兩斷。
我狠狠掐着掌心,淚眼迷濛地看向沈懷宴。
「如今我名聲盡毀,再被殿下棄了,我當真是沒有活路了。」
「可我不能不顧及母后……」沈懷宴面露不忍,啞聲開口:「雲湄,我會爲你安置好一切,讓你餘生無憂。」
我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雙手交疊於眉前,向他恭敬行禮。
「雲湄一定不會讓殿下爲難。」
沈懷宴聽聞此話,轉身離開。
他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尖叫。
他聽見丫鬟尖聲吼道:「小姐……小姐自盡了!」
沈懷宴踉蹌跑進了我的屋內。
他搶過護衛手裏的佩劍,劍光閃過我的眼前,繃緊的白綾應聲而斷。
我跌進了沈懷宴的懷中。
他紅着眼圈看着我:「你怎麼做出這種傻事?」
我泫然淚下:「只有我死了,纔不會連累殿下。」
他緊緊抱着我,我能感覺到他在發抖。
他在害怕。
過了許久他才鬆開我,盯着我脖頸間的紅痕,對我說。
「雲湄,我會帶你去見父皇,求他同意讓你做我的太子妃。」
去求沈曄給我個名分嗎?
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陛下……陛下會同意嗎?」
「你是我真心喜歡的女子,父皇會答應我的。」

-6-
入夜,沈懷宴將我帶進了宮。
我換了件粉紫色的衣裙,妝容也更濃豔一些。
沈懷宴將我扶下馬車,眸色暗了下來:「怎麼裝扮得如此豔麗?」
「我想着要去見陛下,總不能穿得過於素淡。」我抬眸輕聲問道:「殿下不喜歡嗎?」
他笑了:「你什麼樣,我都喜歡。」
沈懷宴牽着我走在宮道上,路過的宮人抬頭偷瞧了一眼,嚇得臉色慘白。
耳邊不斷傳來顫聲低語——
「柔貴妃,是柔貴妃……」
我戴着面紗,偏過頭問沈懷宴。
「柔貴妃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宮中還能聽見她的名字?」
沈懷宴脣角的笑意譏諷:「那個瘋女人差點害死了我與母后,父皇卻還念着她,還找法師爲她招過魂,所以都說這皇宮中鬧鬼。」
他說着,摟住了我的肩。
「你怕了?」
我搖了搖頭。
上輩子我死的時候,沈懷宴只有兩歲。
看來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
我被沈懷宴帶進了御書房。
沈曄正在批閱奏章。
如今他年近四十,倒也沒怎麼老去,與十六年前相比沒太大的變化。
沈懷宴帶着我跪下請安,沈曄眼皮都未抬一下。
「這麼晚了,你來這做什麼?」
沈懷宴恭敬開口:「兒臣有了心愛的女子,想帶給父皇看看,求父皇成全。」
沈曄揉了揉太陽穴,「不過是納個妾,你自己決定就好。」
「父皇,兒臣不想娶什麼相府嫡女,兒臣只想娶宋雲湄爲妻。」
沈曄扔下手中的奏摺,面色驟然陰沉下來。
「胡鬧!」
沈懷宴連忙俯身跪地。
「父皇恕罪。」
我也連忙跟着俯身跪下。
周遭瞬間安靜了下來,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落針可聞。
過了好久,我才聽到沈曄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他聲線沉冷,可我還是能聽出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低垂着眸子,緩緩抬起頭來。
沈曄身旁的老太監厲聲道:「大膽,聖上面前,不可蒙面!」
我取下臉上的面紗的那刻,聽見了老太監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有沈曄沉重的呼吸聲。
他一步步走到了我身前。
我低垂着頭,眼前的光影忽然暗了下來。
這時候,沈懷宴也察覺到了沈曄看我的眼神不對勁。
不明所以地問道:「父皇這是怎麼了?」
下一瞬,沈曄的手狠狠掐在我的脖子上。
「說!是誰派你來的?你臉上動了什麼手腳,爲什麼會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他目眥欲裂地看着我,像是真的想殺了我。
我的後背抵在大柱上,雙手掙扎着放在他的手背上。
我驚慌地看着他,眼尾緋紅。
沈曄手上的力道漸漸鬆了下來。
沈懷宴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
「父皇,雲湄她不是刺客……她真的不是……」
沈曄終於放開了我,他凝眸看着癱坐在地上的我,冷冷對沈懷宴說。
「你不能娶她,更不能帶走她。」
「可是……」
「滾!」
沈曄額角的青筋鼓起,怒不可遏。
沈懷宴大概是從沒見過他動這麼大的怒,連滾帶爬地跑了。

-7-
我被宮人帶去了偏殿。
幾個嬤嬤進來爲我沐浴更衣,她們細細檢查了我身體的每一寸,確認我的樣貌不是易容而來。
這時候,想必他們也很快查出我與寧遠伯府之間的關係。
我與宋沐瑤也算得上是血親,長着同一張臉,倒也不怎麼奇怪了。
要說我身上唯一的污點,那便是殺了郭盛。
不過在我進京之時,寧遠伯府的人已經毒殺了郭知府,將我這唯一的污點抹去了。
直到夜深,沈曄纔出現。
他站在門口,僵着身子望着我許久,才緩緩靠近。
我看見他,瑟縮在牀角。
「不……不要殺我……」
他的目光柔和起來,放低了聲音。
「你和阿瑤太過相像,朕剛纔被嚇到了。」
「陛下說的是……我姑姑……」我抬起眼,怯懦地問:「他們都說我與姑姑長得很像,就連陛下也分不清嗎?」
沈曄坐在牀邊看着我,輕笑着問我:「寧遠伯府帶你進京是爲了選秀?」
我點了點頭。
他眼底的笑意驟然凝結:「朕的選秀取消了,所以你就攀上了太子?」
明明是他取消了選秀,說的卻好像是我的過錯一般。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有人要殺我,我只有留在太子身邊才能活命……」
沈曄眸中掠過一抹森冷殺意:「誰要殺你?」
「我不知道……」我全身不自覺地顫抖,像只受了驚的小貓,顫着聲音道:「我只記得那個殺手的手背上有塊燙傷的疤。」
沈曄將我擁入懷中,「放心,朕會護着你,有朕在,沒人能傷害你半分。」
我眼圈通紅地望向他:「伯府的人說,我進宮能和姑姑一樣受寵,可我不想受寵,只想好好活着。」
我脖子上被他掐出的淤痕,已經被伺候的嬤嬤上了藥。
他看着那淺淡的紅痕,似乎是有些心疼。
「還疼嗎?」
我定了定神,小聲說。
「不疼了,陛下能不能不要殺我……」
「朕在你眼裏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君嗎?」他低低地笑了聲,聲音柔和了下來:「陪在朕身邊,你不僅能夠好好活着,無論想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
我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想要。」
沈曄的黑眸漸漸被欲色填滿,僅存的理智似乎瞬間崩塌。
他已然動情,低頭吻住了我。
殿內的蠟燭熄了一大半,昏暗的燭光搖曳。
回過神之時,我已被沈曄壓在了牀榻上。
一滴溫熱的淚滴落在我的鎖骨。
我聽見沈曄染上暗啞的聲音。
「阿瑤,我沒有想到你還會回來……你還會回來……」
我說了和上輩子同樣的話。
就連語氣和神情都相同。
他怎麼會不將我認成宋沐瑤呢?
上輩子我在情竇初開時做了沈曄的寵妃。
那時候的我什麼都不想要,只希望在他心裏能有一處是我的位置。
這輩子我也什麼都不想要。
只想要你的命。

-8-
一夜承寵後,我被封爲了淑妃。
消息一出,六宮譁然。
畢竟像我這樣沒有沒有出身,一進宮就被封妃,還是頭一遭。
我剛進宮就被獨寵,在沈曄的偏殿中住了三天才搬去了寢殿。
清晨,我去了坤寧宮請安。
青煙嫋嫋,皇后端坐在鳳座之上。
在見到我的那刻,她的指甲掐進了鎏金扶手。
我朝她恭敬行禮,抬眼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
她倒是與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ṭū́₂清高賢惠,總說着不愛以色侍人的皇后,如今臉上卻塗上了厚厚的脂粉,妝容也濃豔了許多。
我看着她右臉上如裂瓷般的妝面,壓下眼底的冷笑。
原來是我在臨死前的那一刺,讓她毀了臉。
她目眥綻血,卻不得不擺出中宮的那副賢良做派。
「你果然和你姑姑同樣容顏傾城,難怪陛下喜歡。」
周圍的妃子掩脣譏笑。
「不過是柔貴妃的替身,有什麼好得意的。」
「聽聞她出身偏遠鄉野,身世連京中尋常人家的庶女都不如。」
「可誰讓人家長了一張好臉呢?」
皇后長眉微挑地看向我。
這些話,想必是她讓旁人說給我聽的。
她想讓我明白,我在沈曄眼裏不過是個替身。
真是可笑。
在座的人誰還不是替身。
有的能跳同樣的舞,有的能彈同樣的曲,有的是模樣和性情相似。
不過在後宮的這些妃嬪之中,我應該是最不介意被當成替身的人。
我垂眸淺笑:「是啊,妾身憑着這張和姑姑相似的臉進宮,能得陛下的恩寵,還真是命好。」
皇后的臉色很難看。
有個沒長腦子的妃嬪卻在這時候出聲。
「妾身可聽說淑妃在進宮前可不怎麼安分,攀上了高枝。」
她說完,才察覺坐在高位的皇后臉色慘白,臉上厚厚的脂粉像是蒙了一層塵土。
我進宮前攀的高枝並不是別人,正是皇后的親兒子——
當今的太子殿下。
說起來,我應該是沈曄從他兒子手中搶過來的。
聽聞那晚過後,沈懷宴就病了,這幾日都沒去向沈曄請安。
如此下去,也不知道皇后費盡心思爲沈懷宴算計來的太子之位,還能不能坐穩。
我端坐着,靜靜看向皇后。
「李貴人說了胡話,皇后娘娘不處置她嗎?」
皇后微眯着眼睛看向我。
「淑妃覺得如何處置她好?」
我放下手中的茶盞,溫聲道:「拖出去打三十大板,讓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貴人聞言,雙腿癱軟,差點從椅子上跌坐下來。
皇后冷笑一聲:「倒是看不出,你如此心狠。」
我扯了扯脣,笑意不達眼底:「妾身不像姑姑那般性情溫順,確實心狠了些。」
不過皇后倒沒我那般心狠,只是讓人將李貴人帶下去,掌嘴三十。
我離開的時候,李貴人的那張白皙的臉已經又紅又腫。
剛纔還趾高氣昂的人,如今髮髻也亂了,當真是狼狽不堪。
她似乎還是不服氣,抬眼瞪着我。
我走到她面前,抬手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鮮血順着她的嘴角流下,濺在磚地上。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下次再用這種眼神看着本宮,就不是一巴掌那麼簡單了。」
扔下這句話,我冷冷瞥了眼不遠處的妃嬪,轉身離開。
我剛剛承寵,恃寵而驕的名聲就傳遍了後宮,成了後宮妃嬪的眼中釘。
既如此,我倒不如徹底坐實了惡毒的名聲。
今日教訓了李貴人後,便沒人敢來招惹我,我也算落得個清靜。

-9-
沈曄政務繁忙,卻時時都想見我。
午膳時分,召了我去陪他用膳。
「你和李貴人置什麼氣,你不喜歡她,朕打發了她便是。」
「李貴人說臣妾在進宮之前不安分,臣妾是陛下的人,豈容她妄議,所以臣妾罰了她。」我放下筷子,神色委屈地看向他:「也不知道這件事落在陛下耳中是怎麼樣的?」
沈曄眸色轉冷:「朕知道你的性子,所以皇后說的那些話,朕沒信。」
我扯了扯脣:「看來是皇后娘娘看臣妾不順眼啊。」
沈曄冷嗤了聲,一個暗衛從陰影中現身。
「把你剛的話,再說一次。」
暗衛恭敬行禮道:「屬下已經查明,那日刺殺淑妃娘娘的人是國公爺手下的死士。」
沈曄揮了揮手,暗衛便退了下去。
我一臉不解地望向他:「國公爺爲什麼……」
沈曄說:「國公府是皇后的母家。」
我渾身都忍不住發顫:「是皇后娘娘要殺了臣妾?」
「你與你姑姑的容貌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難免會引起皇后的忌憚。」沈曄眼刃如刀,脣角勾出一抹嘲諷的弧度:「看來朕的這位皇后,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良善。」
我向來怕死,此時臉上已不見一絲血色。
我全身都忍不住發顫:「原來,臣妾還未進宮,皇后就想置臣妾於死地……」
沈曄握緊我的手:「有朕在,沒人可以動你。」
我雙眼噙淚,望向他:「臣妾會慘死宮中嗎?」
沈曄的手劇烈地顫了顫,大概是想起了我上輩子慘死的模樣。
他將我緊緊攬在懷中:Ṱŭₗ「不會的……不會的,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沈曄似乎比我更害怕後宮中的算計。
今早我向皇后請安後,她賞賜了許多東西給我。
沈曄陪着我回到寢殿中,讓人將皇后賞賜的那些東西一一驗過。
很快,他們在一盒進貢的口脂中查出了毒藥。
驗毒的太醫說:「雖然這盒口脂中所下的毒量輕微,可若是淑妃娘娘日積月累地用下去,過不了多久,就會因血氣上湧而暴斃。」
我被嚇得癱坐在軟榻上,失魂喃喃道:「臣妾到底哪裏得罪她了,就因爲臣妾長得像姑姑嗎?」
沈曄目光森然地盯着太醫手上的那盒口脂,面色一寸寸蒼白下去。
我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語氣急促地開口。
「陛下,臣妾昨日在御花園遇見了一個瘋瘋癲癲的掃灑嬤嬤,她衝到臣妾跟前叫臣妾小姐,還說什麼宮裏的東西千萬碰不得,碰了就會神智失常……臣妾原以爲她說的是瘋話,現在想來,她說的話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沈曄聞言,臉色的血色全然褪盡,那雙凌厲的黑眸彷彿失了焦。
過了好半晌,他才啞聲開口。
「去,去將淑妃說的那個人尋來。」

-10-
很快,小紅被帶進了寢殿。
上輩子她同我一起長大,作爲陪嫁丫鬟陪我進了宮。
我在神智失常Ṱû⁵前,預料到自己會失寵,便放她出宮嫁人。
她卻擔心她離開後無人能夠照顧好我,在我不清醒的時候騙我說她是新派來伺候的宮女,留在了我身邊。
在我死後,她便被髮配去做苦役,那時候整個後宮都是皇后的天下,看守的宮人知道她是我身邊的大丫鬟,便對她多加折辱。
小紅今年也不過三十Ťŭ₂四歲,但已經生了不少白髮。
昨日,我在御花園中遇見了她清理溝渠。
才知道這傻丫頭爲了照顧我,賠上了自己的下半輩子。
小紅抬眼望了我一眼,眼圈便紅了。
țū́⁴在太監的提醒下,她才反應過來跪下行禮。
沈曄眯着眼打量着她:「朕記得,你是從前在柔貴妃身邊伺候的,怎麼做了苦役?」
「奴婢是柔貴妃的陪嫁丫鬟。」小紅垂眸回話道:「大概是這宮裏有人恨透了貴妃,哪怕貴妃不在了,也要想盡法子折辱她身邊的人。」
沈曄繼續問:「你昨日爲什麼會對淑妃說那樣的話?」
小紅跪在地上望着我,眼淚不住從眼角滑落。
「這些年奴婢每日都在想,貴妃娘娘在小產之後不過是憂思過度,怎會突然連夜噩夢以至於神智失常?
「陛下每日都會來陪娘娘用膳,想必沒人敢在娘娘的膳食中動手腳,那便只能在娘娘日常所用之物中動手腳。
「奴婢昨日看見淑妃娘娘還以爲是見到了貴妃,奴婢害怕貴妃再次被害,所以纔會說那樣的話。」
她將昨日我教她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
沈曄看向身旁的太監:「貴妃宮裏的東西……」
太監連忙回話道:「皇后娘娘說陛下見了會睹物思人,便讓宮人都扔了……就只剩陛下留在身邊的幾樣物件……」
沈曄目光森然地盯着案臺上的那盒口脂,突然冷笑了聲:「想必也是在貴妃所用之物中下了藥。」
小紅像是想起了什麼,用力磕頭。
「奴婢想起來了,貴妃娘娘小產之後,每日勻面的香膏氣味好像不同了,奴婢那時候還問過內務府,他們說是香膏中多加了玫瑰露的緣故,奴婢當時便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沈曄閉了閉眼,說:「去查!」
……
柔貴妃之死是沈曄的忌諱,宮中無人敢提。
我用一盒自己下過藥的口脂,成功引出了這樁舊案。
不過國公爺曾救過沈曄的性命,也是助他登基的頭等功臣。
沈曄顧念國公爺的恩情,也爲了不揹負薄情寡義的罵名,保全了皇后的位份,將她囚禁在了坤寧宮。
我前世的一條命只換來了皇后的幽禁,小紅替我不值。
不過這卻是我想要的結果。
皇后因爲我死前的那一刺,毀了她最在意的容貌,讓她被沈曄厭棄了十六年。
如今她依仗母家勢力得來的皇后之位也成了個空殼。
後宮中向來拜高踩低,這位高貴的皇后總得從高處跌入塵泥之中,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屈辱。
死了一了百了有什麼意思。
總得留着她一條命,我才能將上輩子的債一點點討回來。

-12-
香爐青煙繚繞,窗欞透進幾縷斜陽。
我坐在梳妝檯前梳着頭,小紅端着一盤糕點進了屋。
若前世的我還活着,應該就是這樣和小紅相依爲命,平靜又寂寥日子。
經歷兩世,小紅又回到了我身邊伺候。
不過,現在大家都叫她紅玉嬤嬤,她的眼神中也不似從前那般純真。
「皇后正在喊冤,說小姐口脂中的毒不是她下的。」
「陛下怎麼說?」
「陛下自然不信,說小姐這麼年輕,怎麼會有如此深沉的心機。」小紅停頓了下,「現在皇后也沒再吵着要見陛下了,想來是想讓陛下記得她容貌姣好的樣子。」
我輕挑了下眉:「看來,她那張臉是全毀了?」
小紅點頭:「這些年陛下冷落她,她還以爲是因爲她臉上的那道疤,所以這些變着法地折騰,這下她再不用折騰了。」
我翻看着賬冊,垂眸問道:「近來可有人去看她?」
「太子殿下求了陛下恩典,昨兒去探望一次,聽聞他給皇后帶了療傷的藥膏。」
我笑了:「本宮倒是忘了,她還有太子這個指望。」
皇后還是那麼在意她的那張臉,即便是被幽禁,還是讓國公府不斷送來價值千金的藥膏,還讓太子爲她遍尋名醫。
等他們想起我的時候,我已經靠着阿爹教的管賬本事,開始協理六宮了。
沈懷宴找了我幾次,我都沒見他。
他待我還是那麼癡情,連太子也不做了,在信中說要帶我私奔,離開這深宮。
在一個寂靜的深夜,我終於去見了他。
他換上了侍衛的衣服,眼窩深陷,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你現在是父皇的女人了,對嗎?」沈懷宴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明明知道自己和柔貴妃長得那麼像,爲什麼還要與我一同進宮見父皇?」
他和沈曄一樣,長了一雙看狗的深情的眼睛。
我紅着眼,故作無辜道:「我進宮時戴了面紗,可我也沒想到我這張臉竟會和姑姑長得那麼像……」
他黑眸幽深:「母后說是你陷害了她,你接近我都是算計,你不過是想爲你的姑姑報仇罷了。」
我苦笑道:「我第一次見殿下的時候只有八歲,難道我那時候就在算計殿下了嗎?」
沈懷宴聞言,眉眼鬆動了些。
我抬眼,雙眸含嗔地看向他。
「都是皇上強迫我,我不想一輩子被困在這深宮中,殿下真的是來帶我走嗎?」
他啞聲問我:「雲湄,你真的有愛過我嗎?」
我扯脣笑了:「爲了和殿下在一起,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我是太子,身上揹負得太多。」沈懷宴抬手輕撫着我的臉側,眼神中滿是癡戀和不捨:「宋雲湄,你到底是我喜歡的第一個女人,可我卻不得不捨棄你……」
他粗糲的掌心在我脖子上溫柔摩挲。
他還未來得及用力,我手裏的金簪就狠狠刺進了他的心口。
沈懷宴的瞳孔驟然收縮。
我仰頭對上他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在你眼裏到底是有多蠢,還會再相信一次男人的真心?」
他的嘴角流出血來:「你……」
「皇后說得沒錯,我接近你,全是算計。」我湊近了些,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殿下還不知道吧,我早就在皇后宮中安插了耳目。」
我當然知道沈懷宴爲保住儲君之位,讓皇后能夠重新掌權,含淚起誓會殺了我。
在我拔出金簪的那刻,沈懷宴瞬間倒在了地上。
我往後退了兩步,伸手扯爛身上的衣裙,在胳膊上狠狠掐出紅痕,大喊道。
「救命……救命啊……」
不遠處巡夜的侍衛很快趕來。
火光照亮了沈懷宴臉的剎那,所有人都愣住了——
夜裏輕薄皇帝寵妃的人,竟是當今的太子殿下。

-13-
沈曄很快就來到我的寢殿。
我脫簪跪在地上請罪,白色素衣下隱約能見青紫的瘀痕。
我渾身顫抖,悽然落淚。
「臣妾……不知那人是太子,臣妾只想着保全自己的清白,纔會不小心傷了太子……」
沈曄神色微怔:「你爲何會這麼晚出去?」
小紅捧着個玉瓶上前。
「娘娘心疼陛下咳疾未愈,想起家鄉有一個祕方,需採夜間竹葉上的水熬藥,娘娘採了兩夜才得這麼一瓶,沒想到今夜卻遇見了太子……」
沈曄將我扶了起來,滿眼憐惜。
「有人要害你,怪不得你。」
我聞言,撲進他懷裏,眼眶中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太子說要毀了臣妾的清白,臣妾太害怕了,怕陛下會不要臣妾……」
沈曄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怎麼會?」
這時,一個太監連滾帶爬地進來,聲音慌得不成調。
「陛下,太子、太子殿下……傷重不治……薨了……」
沈曄身形一僵,過了好半晌才啞聲道。
「他該死。」
我靠在他懷裏,脣角冷冷勾起。
沈曄爲了保全皇宮的名聲,對外只說太子是失足落水而死。
這樣的說辭,皇后自然是不信,她很快就查到了太子的死因。
這下更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
皇后在後宮經營多年,即便是失勢,還是有不少心腹追隨。
處置了好幾個刺殺我的宮人過後,我有些煩了,去坤寧宮見了皇后。
這時她的右臉已全然腐壞,只能用散落的長髮遮掩。
曾經風華絕代的皇后娘娘,如今看起來就和瘋婦一般。
她雙眼滿布血絲,死死盯着我。
「都是你這個賤人,害死了宴兒,你還敢到這來?」
我扶了下發髻上的步搖,柔柔一笑:「今晨我身子不適,傳了太醫來請脈,太醫說我有了身孕。」
皇后的雙眼恨得快滴出血來:「你來就是想告訴本宮,我的兒子沒了,你肚子裏卻有了?」
「太醫向陛下稟告我有了一月的身孕,其實我肚子裏的孩子快兩個月了。」我輕撫着小腹,垂眸笑道:「太子薨逝過後,陛下的咳疾越發重了,養了一個月才養好了身子。」
她盯着我的小腹失神喃喃道:「是宴兒……這是宴兒的孩子?」
我淡淡笑着,沒有說話。
皇后抬眸與我對視:「你爲何要告訴本宮這件事?」
我輕挑了眉:「臣妾可是出了名的怕死,當然是希望皇后娘娘能饒臣妾一命。」
皇后身形一頓,手中藏起的碎瓷片割破了她的掌心,血順着手腕流了下來。
真是可笑。
明明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卻又不能殺了我。
畢竟我肚子裏的,是她兒子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脈。

-14-
往後的日子,皇后不再執着於要我的命。
她滿腔的憤恨無處發泄,終於想起來該恨誰了。
是沈曄不顧多年的夫妻情分,將她囚禁在如冷宮一般的坤寧宮,讓她受盡屈辱。
是沈曄爲了搶一個女人,厭棄了她的兒子,還讓她兒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是沈曄,將她害到如此境地。
很快她便尋到了機會報仇。
邊關戰事告急,朝廷調遣京畿守軍去邊關禦敵。
駐守京城的兵力便只剩下她弟弟薛坊手中的城防營了。
夜幕四合之時,叛軍攻破了宮門,很快攻到了我的寢殿。
薛坊坐在馬上,用劍指了指我,對手下吩咐道:「將她的臉劃爛帶走,記得動作輕點,別讓娘娘動了胎氣。」
我站在原地,朝他淡淡笑道:「是我騙了皇后娘娘,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沈懷宴的,這天下將來不會有薛家半點位置。」
「你說什麼?」薛坊怔愣了一下,惡狠狠地看着我:「那又如何,這宮中所有的皇子都是長姐的孩子,既如此,那就沒有留下你的必要了。」
他目眥欲裂,提劍朝我砍來。
霎時,箭雨傾瀉而下。
薛坊萬箭穿心而死。
我盯着他那雙還未來得及閉上的眼睛,笑了。
今日的種種,不過是請君入甕之局罷了。
邊關根本就沒向朝廷請求援兵。
在皇后籌謀造反的那刻,沈曄就已經在佈局。
我收回視線,從腰間摸出了兩顆藥丸,仰頭吞了下去。
很快,鮮血順着我的大腿緩緩流下,浸溼了我的裙襬,滴落在磚地上。
周圍傳來婢女慌亂的尖叫聲。
「不好了,娘娘見紅了……」
「快傳太醫,快去傳太醫!」
我倒在地上,眼前像是隔着一層血染的琉璃。
在失去意識前,我看見沈曄面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來。
他在看見我身下的那攤血跡後,驀地嗆出一口心頭血。
他盼這個孩子盼得太久了。
他甚至對旁人說,他和阿瑤的孩子回來了。
他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前世他給我下的那些涼藥,讓我壞了身子,孩子纔會胎死腹中。
是他害死了我的孩子。
孩子不可能再回來了。

-15-
我小產過後,沈曄大病了一場。
他撐着身子處置了國公府後,身子徹底垮了。
我的身子倒是很快就好了,每日都去他榻側侍奉湯藥。
他對我越來越信任,與大臣議事也不避着我,甚至問我想立哪位皇子爲太子。
我微微愣了下,說:「那陛下便立五皇子吧。」
他喝下我喂去的湯藥:「爲什麼?」
我輕輕擱下藥碗。
「他的生母宜嬪性子安分,若是她管理後宮,我們這些妃子的日子也不至於太差。」
「朕會讓你撫育五皇子,扶你做中宮皇后。」
我垂下眸子:「臣妾不願意養別人的孩子。」
他將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以後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搖了搖頭:「生孩子太疼了,臣妾不想生孩子了。」
沈曄看我的眼神有些恍然,不過很快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他醒來時,將五皇子記在了我名下,下詔立了五皇子爲太子。
我在小產後被封了貴妃,如今立後也指日可待。
這樣大的榮寵,讓寧遠伯府在京中風光無兩,風頭蓋過滿城王侯。
讓前世我那個被母親縱得不成器的弟弟又闖出了幾樁禍事來。
我去探望沈曄的時候,和他提起了寧遠伯府。
「寧遠伯爲了一個歌妓爭風喫醋,鬧出了好幾條人命,臣妾讓刑部處死了他。」
沈曄的神色冷了下來:「他是阿瑤的親弟弟,也是寧遠伯府的獨子。」
我冷笑一聲:「這種敗壞姑姑名聲的畜生,還留着他幹嘛?」
沈曄閉了閉眼:「你過於心狠,果然……還是比不上阿瑤……」
「陛下說得對,臣妾就是心狠。」我笑着問他:「陛下昨夜聽見女子的慘叫聲了嗎?」
他盯着我沒有說話,我自顧自地回答。
「陛下賜死皇后的時候她已經瘋得神智不清了,臣妾不想她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換了賜給皇后的毒藥,她足足疼了兩個時辰,直至五臟六腑潰爛而死……陛下,您說她這麼疼,死之前應該是清醒的吧?」
沈曄看着我的眼神逐漸陌生:「她本就受盡了折辱,你何苦要這樣折磨她?」
我冷笑了聲:「因爲我恨她啊, 不僅如此, 我也恨你。
「我不過只是假孕, 就讓你病成這樣, 看來你當真是對我動了心。
「陛下,您可千萬要心緒平和, 不然會因血氣上湧而暴斃。」
他反應過來,捂住了胸口看向我,那雙深情的眼睛溢出血色來。
「你給我下了毒……你這個毒婦……」
「這毒,臣妾進宮前就爲您備好了。」我垂眸擦了擦手, 勾脣笑道:「若不是中了毒,陛下爲何會氣急攻心,一病不起呢?」
他的口鼻不斷湧出血來,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我笑了:「周圍的宮人都被我支走了, 陛下還是省些力氣吧。」
他不能說話, 只能聽着我說。
「臣妾記得, 陛下最大的心願是死後能與柔貴妃合葬,來世能與她做夫妻。
「可是臣妾昨日已經將她還有她孩子的屍首挖了出來,骨灰都灑進了湖裏,你們來生再也不能相見了。
「不過臣妾會將您和皇后葬在一起,讓你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沈曄死死盯着我,嘴裏嘔出一口黑血。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 說出了一句。
「我認錯了……你……你纔不是阿瑤……她不會這樣惡毒……」
我笑得流出了眼淚:「可我就是她啊,葉公公。」
沈曄潰散的瞳孔驟然一縮。
上輩子初次侍寢, 我等了他許久。
我隔着層層紗帳, 對着辨識不清的身影, 輕聲問道。
「請問公公,陛下今晚還來嗎?」
那人沒有說話,我又問:「公公如何稱呼?」
他說:「曄。」
「葉公公, 請問……」
我抬眼, 看見了身着一襲明黃的沈曄正對着我笑。
這件事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沈曄在毒發嚥氣前, 終於認出了我。

-16-
新帝即位,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是太后。
宮中卻傳出我突發惡疾暴斃的消息。
新帝的生母宜嬪被尊爲皇太后。
我離宮之前, 見了她Ṭū́ₓ一面。
我笑着問她:「這宮中的女子都恨我, 怎麼就你不恨我?」
她搖頭道:「大概是因爲你長得太像沐瑤,所以我恨不起來……」
我朝她彎了彎脣:「我還沒替姑姑謝過你, 在她死後安置不少她身邊的人。」
「可惜小紅這丫頭被盯得緊, 我一直沒機會讓她離宮, 不過現在也好, 她能跟着你離開。」她抬眼凝視着我, 問道:「你就這樣離開,不怕會有仇家尋仇嗎?」
「仇家?我的仇人全都死光了。」我朝她笑了笑:「阿孃不喜歡我一輩子都待在深宮中, 所以我必須要離開。」
我帶着小紅離開了京城。
我告訴她, 我有家了, 她也就有家了。
寧靜的小山村裏,炊煙縷縷隨風飄散。
阿爹坐在院子裏打着算盤做賬。
阿孃將菜端上了桌,對着阿爹嘆道。
「也不知道湄兒在外面有沒有喫苦。」
她再次抬眼之時,動作僵住了。
我站在院門前, 淚眼盈盈。
「阿爹阿孃,我回來了。」
院中的枯樹抽出新綠的芽,風揚起滿階的落花。
阿爹阿孃什麼都沒問。
只是對我說。
「回來就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2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