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主

夫君新納的小妾採了筐蘑菇燉湯。
我好心相勸:「山裏的蘑菇不一定都能喫。」
她當即柔弱地依偎在夫君懷裏垂淚。
「妾出生山野,自小以它充飢,怎不知它能不能喫?」
「姐姐家世高貴,瞧不上這低賤野味,便不許旁人喫了嗎?」
夫君冷眼瞧着我嗤笑。
「出生高貴又如何,而今不過是個惹人生厭的妒婦,生的孩子也是個挾私舞弊的蠢貨。」
隨後,我和縣試作弊的兒子便被他掃地出門,成了人人恥笑的侯門棄婦。

-1-
我牽着兒子硯池,走出汝陽侯府時。
一向心軟的婆婆,追着我苦苦相勸。
「若羽,如今你母家相府被聖上查處,雖未定罪,卻也封了府,你哪裏還有去處?」
「硯池也還年幼,不如去給宣奉認個錯,往後你還是侯門主母。」
我看着婆婆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知。
我前世,便是如她說的那般,跪求夫君原諒。
夫君確實有那麼一瞬的心軟,留下了我,也沒處置硯池。
可自那以後,侯府裏的妾室庶子踩到我們娘倆頭上來。
夫君不僅不管,還以此爲樂,與小妾們賭我能忍到何時。
爲了硯池,我咬牙忍耐。
可半年後,他聽聞我父親李相因貪污受賄被判流放,後又病死在流放途中。
便在寒冬臘月裏將我休棄,把我和年僅十歲的硯池驅逐出門。
不僅扣留了我的嫁妝,連我親自給硯池縫的寒衣,都被剝了去。
我和硯池流落街頭,身無分文,又冷又餓。
只能在城外的窯洞寄居,靠着給郊區貧苦百姓寫信縫補謀生。
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裏,硯池一邊抄書寫信補貼家用,一邊用微薄的收入去買書自學,去私塾外偷聽。
終於在三十三歲生辰時,高中狀元。
可他身披錦繡官袍,騎着捆着大紅花的白馬,興高采烈地來窯洞接我去新居時。
我已因過度操勞,病得只剩一口氣了。
臨死前,能看到兒子如此出息,也覺得瞑目了。
可我沒有想到……
再次醒來,我竟又回到了侯府。
回到了兒子硯池被夫君的庶子污衊縣試舞弊的那一日。
這一世,我沒有替兒子辯解,而是藉由小妾的那一筐蘑菇,提早惹夫君生厭,被驅逐出府。
因是在氣頭上,我父親又只是被停職查辦,沒有被正式定罪。
夫君思慮再三,並不敢如前世那般,昧下我的嫁妝,用一紙休書打發我。
而是念及我父親和兄長如今還好端端地待在相府裏,只說性格不合,寫下了一封和離書。
默許我帶走嫁妝。
可這些年,我爲了處處是漏洞的侯府,早已將嫁妝補貼了大半。
好在剩下ŧû⁸的一半,也不至於讓我和兒子過苦日子。
想到此處,我對婆婆搖了搖頭。
「我並不想像您一樣,對着公公那一屋子的妾室庶出,忍氣吞聲一輩子。」
婆婆愣了愣,下意識地說:「誰家不是這樣的?而且硯池終歸還小,還離不開父親……」
不想,硯池卻看了一眼高高的侯府牌匾,冷哼了一聲。
「父不愛我,我不怨,家不容我,我自立。」
婆婆當即心疼得紅了眼,出了一會兒神後,苦笑着搖搖頭。
「唉!罷了……怪不得你,怨不得你……走吧走吧……」

-2-
離開前,我到底心軟,囑咐了婆婆一句。
「把小叔給您的藥停了吧!是藥三分毒……」
前些日子,她得了一場風寒,在外面跑商的小叔子尋來一帖奇藥,不僅三日便治好了婆婆,還讓婆婆萎靡的精神好了許多。
說是一位神醫開的藥,每日喫一帖,能夠延年益壽。
前世,婆婆只喫了兩個月,便一命嗚呼了。
若非如此,以婆婆對硯池的心疼,不至於叫我們娘倆在那窯洞待了整整二十三年。
「那藥,喫着挺好的呀?」
婆婆有些疑惑,此時她絕不會相信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會害她。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只拉着硯池爬進僱來的馬車,去牙行買了個小院Ţŭ̀ₘ,帶着他住了進去。
這院子距離侯府,只隔了一條街,不過三十來丈的距離。
站在門口屋檐下,便能瞧見侯府硃紅鎏金的大門。
搬進小院時,硯池見我站在檐下,悄摸往侯府的大門觀望。
臉色有些不好看。
「娘,你既如此不捨,爲何不聽阿奶說的,去求父親原諒?」
「您只是言語惹他不快,好言幾句他定會心軟。不似我……叫他面上蒙羞。」
我聞言回頭,用指腹輕輕點了點他的眉心。
「你被庶兄陷害,只能說你防備不足,哪裏叫他面上蒙羞了?分明是他御子無方。」
他頓時僵在檐下,紅着眼,水霧迷濛瞪着我。
「孃親……你既信我是被陷害的,爲ṭű̂⁹何先前不爲我同父親辯解?我以爲您……」
「以爲我也不信你嗎?」
我在他身前蹲下,平視他。
「硯池,孃親這麼做自有道理,你且好好等着。」
硯池靜靜回望着我,他想從我的眼睛裏讀出我的心思。
我以爲他不過十歲,必然是猜不透的。
不想片刻之後,他猛然瞪大了眼。
「蘑菇……」
「噓!」
我按住了他的嘴。
「乖乖回去溫習課文,明日還要去書院上學呢!」
看着他一步三回頭地走進新佈置的書房,想着前世他在寒窯裏披着茅草,哆哆嗦嗦地用樹枝在泥土上寫下文章,我心裏便一抽一抽地疼。
我的兒子,合該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

-3-
後半夜時,侯府那邊燈火通明。
下人們慌亂嘈雜的聲音,隔了一條街道,都還能聽得清清楚楚。
汝陽侯府亂了。

-4-
我聽到動靜,便躺在牀上靜靜候着。
半個時辰後,果然有人急急忙忙敲響我的院門。
「夫人!開門!」
我慢騰騰地取來衣服穿上,寒着臉打開院門。
「大半夜的,鬧什麼?我已經不是你們侯府的夫人了……」
敲門的是侯府管家,在他身後,還站着黑着臉的呂宣奉。
管家討好地看着我。
「夫人,和不和離還不是侯爺一句話的事,再說硯池少爺始終是侯爺的嫡子,侯爺一直頗爲重視,這回只是氣狠了,所以才罰得重了些……」
我冷眼睨着他身後的呂宣奉,冷笑。
「你們侯爺若當真重視硯池,怎會不知硯池在書院裏次次名列前茅,根本無需作弊。」
「反倒是他的庶長子呂曉,滿腹草包,自己考不好便嫉妒硯池,污衊硯池舞弊已不只一次。」
在書院裏,老師和山長都知道硯池的真實水平,自不會有人聽信呂曉的鬼話。
可前日的縣試是不同的,縣裏的考官也不認識硯池,自不知他的能耐。
考官們又極其厭惡舞弊之事,呂曉一舉報,他們立即上綱上線,覺得不會空穴來風,一筆勾去硯池的名次,並貼紅紙通報,往後不得科舉。
「這……」
管家略顯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夫人,侯爺也是氣狠了,這事兒之後一定會查明。只是眼下府裏的小姐公子們都中了毒,急需……」
我翻了個白眼。
「中毒就去請御醫,找我做什麼?我又不會治病解毒。」
管家愣了愣,還想繼續說,卻被不耐煩的呂宣奉一把扯開。
「孩子們喫了毒菌子熬的雞湯,御醫開的藥方裏有一味『龍血清毒丸』,本候記得,那藥正是您的嫁妝之一……」
呵!
我目露嘲諷地看着他。
「那藥能做嫁妝,自是稀罕物。侯爺包庇呂曉,對硯池不管不顧,還將我們母子掃地出門了,憑什麼覺得我會把藥給你?」
呂宣奉擰着眉,盯着我越發厭惡。
「李若羽,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冷血,眼裏只有你自己生的兒子,府裏十幾個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嗎?」
我氣笑了。
我冷血?
我要是冷血,當初就不會救起倒在路邊的他,不會成就這麼一段孽緣。
那時,他和將軍家的小姐早有婚約,醒後見到我,便非要退親娶我。
爲此他被罰跪祠堂三日,領鞭五十。
而我本也與曾經的三皇子,後來的玄和帝兩情相悅,正打算告訴老陛下。
可他卻橫插一槓,讓老侯爺用軍功和兵符換和我的賜婚聖旨。
陛下正擔憂收不回兵符,當日便給我和呂宣奉賜了婚。
我被迫嫁於呂宣奉。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只笑着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說他把自己許給我,是這世間最浪漫之事。
真浪漫啊。
區區十二年,後院便有數十房姬妾。
寵妾滅妻,任由庶子欺凌陷害嫡子。
我嗤笑,向他攤了攤手。
「想要藥可以,兩萬兩,概不還價。」
呂宣奉氣極反笑:「你怎麼不去搶?」
我翻了個白眼,反手關門。
我ŧṻ⁾不信他不知道這味藥本來就價值萬金。
見我關了門,管家就急了,悄聲勸呂宣奉。
「爺,這大晚上的,還能上哪去找藥?御醫可說了,少爺小姐們是急症,拖延不得。」
我站在門內,心下冷然。
前世,我瞧着那筐菌子中有好些白毒傘,便親自提前挑出。
剩下的食用菌不夠,又讓下人去菜市買了些松茸、竹蓀和蟲草,配着兩隻老母雞燉了一鍋雞湯。
那雞湯鮮美可口,家裏的那羣庶出子女個個喫得滿嘴流油,一個勁地誇小柳氏人美心善,撿個菌子都那麼好喫。
這一世,我都被和離了,自然沒機會管這些。
那些養不熟的白眼狼們個個中招,倒也是意料之中。
不過呂宣奉怎麼沒中?
那小柳氏的菌子,不是特意爲他採的嗎?
前世,那雞湯他也喝了好些……
我心裏暗道可惜時,門外傳來呂宣奉冷沉壓抑的聲音。
「李若羽,你把藥給本候,本候就立即撕毀和離書,你以後還是侯府的主母。」
「誰稀罕!嫁入侯府十二年,我的嫁妝和體己錢填進去大半。花我的錢,養你的幾十房小妾和庶子庶女,這種事,我這輩子不會再幹。」
這句話我喊得響亮。
在夜裏尤其突兀。
這條街道周圍大部分都是達官貴人,呂宣奉但凡要點臉,就不會想聽我說下去。
「李若羽,快開門,兩萬兩本候給你便是。」

-5-
管家取來兩萬兩的銀票時,呂宣奉臉色黑得都能滴水了。
我把藥給他們後,囑咐了一句。
「配合大黃,效果更佳。」
我拿了兩萬兩銀票,送走呂宣奉。
關上院門回身時,便見硯池不知何時已站在院子裏。
他靜靜地看着我,眸色有些複雜。
「娘,那藥……」
「噓!」
我一把將他扯回屋裏。
「別嚷嚷啊!」
回到屋裏後,硯池一臉便祕色。
「娘,你剛剛給出去的,是下午用院裏的雜草烤制的那個吧!龍血清毒丸,你明明離開侯府就託人送回相府了……」
「行了,睡覺,大人的事,你少管。而且我那藥,對症。」
我揣好銀票後,把他按回牀上蓋好被子。
「真的?」
硯池到底年幼,心性又正直,哪怕對侯府頗有怨言,也不會想Ṱüₜ害他們。
「真的,放心睡。等你睡醒,便知道答案了。」

-6-
次日清晨,硯池起來早讀時,特意趴在院門口伸頭張望。
侯府那邊燈火燃了一夜,此時,門口的家丁打着哈欠,神色雖然疲憊,但難掩笑意。
我站在院子裏抖了抖剛洗出來的衣服。
「愣在那做什麼?快溫書去。」
硯池摸摸鼻子點點頭,從餐桌上扯了一張餅,便進去溫書了。
他進去不久,院外便又響起了敲門聲。
我打開門,便見呂宣奉黑着臉站在外面,手裏緊緊捏着我昨夜給他的藥瓶子。
「李若羽,你竟然敢訛本侯,你這瓶子裏裝的根本不是『龍血清毒丸』,只是一些普通草藥做的藥丸子。」
我懶懶地斜眼看他Ťũ⁾。
「是不是『龍血清毒丸』重要嗎?」
「兩萬兩,你用幾顆只要幾文錢的草丸子,訛了本侯兩萬兩,誰給你的膽子?」
他死死瞪着我。
捏着那隻我隨意買來裝藥的小瓷瓶,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一片慘白,彷彿下一秒就要將小瓷瓶碾成齏粉。
顯然,高高在上的他,習慣了對別人的予取予求。
或者說,習慣了我的付出。
從來沒想過,有一日還能被我坑了。
我絲毫不慫地冷眼看他。
「你就說,你府裏那些養不熟的小白眼狼們,是不是都留住小命了吧!『龍血清毒丸』可只有一顆,我就算賣給你,也只能救一個人。這筆買賣,哪裏不合算了?」
他被我問得微微一愣。
幽深的眸子盯着我審視了許久。
若是前世剛剛離開侯府的我,必然會被他的眼神威懾到。
可如今的我,是經歷了二十三年艱辛,歷盡千帆的我。
自然不會慫他。
他盯着我看了許久後,幽幽道:「想來眼下這副鋒芒畢露的模樣,纔是你真正的樣子。嫁入侯府的這些年,你都僞裝得很好啊!特別是這醫術……」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昨夜宮裏的太醫來了三位,沒有一位能製出解藥。你還真是深藏不露,早知如此,還真不該和你和離。」
我看着他。
他可能不知道,其實二十八歲之前的我,是真的不會醫術。
而如今這手醫術,也是拜他所賜。
前世,被他休棄後,我想做女紅補貼家用,卻處處碰壁。
哪怕是最差的繡坊,也不願意收我的繡品。
明明,我的手藝是宮裏最受用的繡女教的,繡品價值千金。
可那些繡坊都收了貴人的打點,不能同我來往。
是以,哪怕我有金剛鑽,也沒有辦法攬到瓷器活。
生活越發窘迫,有一段日子,鬧得三餐不繼。
硯池餓昏頭,在山上瞞着我採菌子烤着喫。
被打柴的樵夫瞧見時,已中毒致幻,脫光衣服在樹林裏到處翻,說自己在水裏撈珍珠。
他要採珠賣錢,給我做冬衣,給我買花戴。
他傻兮兮地說,別人的娘有的,他的孃親也要有。
樵夫和我相熟,將人送到窯洞時,硯池已面如金紙,口吐白沫,雙眼都迷離了。
瞧見他這般,我急得不行,到處去求大夫。
普通的大夫,這種毒症根本治不了。
厲害的大夫,卻因我拿不出足夠的診費碰壁而歸。
最後只能忍着噁心,舔着臉去汝陽侯府,求呂宣奉幫忙。
「侯爺,硯池快不行了。只要五兩銀子,您只要給我五兩銀子給硯池請大夫,我這輩子做牛做馬結草銜環報答您。」
他當時抱着新帝賜下的美人,坐在馬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面上滿是嘲諷。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惡毒,爲了回侯府,爲了引起本侯的注意,連自己的兒子都詛咒。」
說完便吩咐馬車去往城南的銷金窟,據說那裏的紅袖招,一杯美酒就要上百兩。
我眼睜睜看着馬車逐漸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心死如灰。
偏偏老天也嘲笑我,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絕望地在街頭遊蕩,不知怎的,竟走到了被抄家查封的相府。
看到相府破落門頭的那一剎那,我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幼時,身爲太醫院院正的外祖父逼我背醫書,我覺得深奧難懂,偷偷把書藏在牀榻後的暗格裏……
病急亂投醫的我,急忙找到相府後院的狗洞,扒拉了幾下爬進去。
好在,我做姑娘時睡的那張牀還在,暗格裏的醫書也還在。
我臨時抱佛腳,找到了解毒的法子,將硯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從那以後,我把那本醫書視爲珍寶,日日翻看。
我資質不好,記性也不佳,那本醫書我翻了一輩子,卻沒真正給外人看過病。
只是硯池若病了,再不用去尋醫問藥,自己便能琢磨着醫好他。
只是寒窯太苦,我終究是醫者不自醫,等硯池終於振翅高飛時,我也油盡燈枯了。

-7-
就在我冷着臉陷入回憶中時,一頂青衣小轎忽然停在我的院門前。
下來的人,正是宮裏陛下跟前最紅的高公公。
「喲!汝陽侯也在啊!巧了,省得咱家再跑一趟。」
他涼涼瞥了呂宣奉一眼,而後笑着掏出聖旨看向我。
「李若羽接旨。」
我想起昨日送入相府的「龍血清毒丸」,心頭一動,急忙跪下接旨。
「臣女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李相之女李氏若羽,稟性貞純,夙嫺禮教,深明大義,獻藥有功。冊封李氏若羽爲賢德郡主,賜食邑八千戶。欽此!」
高公公唸完之後,把聖旨放在我手裏。
站在一旁的呂宣奉面色一變,目光死死盯着我手裏的聖旨,眼底țű₁的神色甚是陰沉。
「獻藥有功,你獻的什麼藥?獻給了誰?」
我收好聖旨,目光淡淡。
「自然是世上僅此一顆的『龍血清毒丸』。所獻之人,自然是需要解毒的人。」
一個,本來死在這個月月底的尊貴之人。
高公公微微扯了扯嘴角,眼神涼涼地掃過面色忽然難看的呂宣奉。
「呂侯爺,陛下前些日子不爽利,昏迷多日,御醫們都查不出癥結。可昨日李相匆匆入宮,將解毒丹送上,陛下終於醒來,正在回想中毒時,都接觸過誰。」
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呂宣奉。
「呂老侯爺於咱家有恩,今日便斗膽提點您一句。陛下才四十有二,言盡於此,您自己掂量吧!」
說着便鑽回青衣小轎,慢悠悠地回宮覆命去了。
目送高公公的轎子離去後,呂宣奉看着我咬了咬牙。
「陛下中毒昏迷一事,朝廷裏都沒幾個人知道,本侯倒是一直小看你了。」
隨即,他嘴邊勾起一抹極爲惡劣的笑,俯在我耳邊輕聲道:
「這麼說來,你早就知道,本侯當初會被你救起,以此請陛下賜婚,是三皇子的計策。如此,你還能將計就計,必是早就思慕本侯多年了吧!」
說着,他竟伸手欲要攬我入懷,我只覺噁心得不行,急忙避開。
他輕笑。
「矯情什麼?昨日是本侯不好,一時氣急才生了和離的心思。恰巧那紙和離書還未承到府衙登記,本侯今日心情不錯,一會兒便回去撕了罷!」
我冷冷地看着他。
「已經登記了,昨日獻藥的請求,不是什麼郡主頭銜,而是和你的和離書。」
隨後,我便從聖旨裏拿出一張燙金紅紙,上面御賜和離四個字,格外明顯。
附帶的,還有一張硯池同呂家斷親的文書。
瞧見這兩張東西,呂宣奉的面色瞬間黑沉無比,伸手就要搶過去撕毀。
卻被一把菜刀抵住了腰。
他一陣錯愕,轉眼便見不知何時衝出來的硯池,拿着菜刀兇狠地瞪着他。
「呂硯池……」
看着這個自己疼愛過,也厭惡過的嫡子,呂宣奉面色極爲複雜。
冷冷看了我一眼後,便轉身回府了。

-8-
看着他走進侯府後,硯池才鬆了口氣,回頭擔憂地看着我。
「娘,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沒事!」
回院時,硯池忽然問我。
「娘,您怎麼突然之間就變得這樣厲害了,不但知道宮裏的陛下中毒了,還知道『龍血清毒丸』能解。」
說着,他撓了撓頭。
「不知道是不是記憶混亂了,我記得小時候,好像喫過『龍血清毒丸』,大概三歲左右我被一條溜進後院的蝮蛇咬了……也許我記混了吧!」
我聞言微愣,隨後苦笑着搖搖頭。
硯池是能在前世那樣的逆境中,考上狀元的人。
記憶力本就非一般人能及,他對三歲左右的事情還有印象,也是正常的。
「硯池……你知道你曾外祖父是誰麼?」
我靜靜看着準備回書房的硯池。
「他是上一屆的太醫院院正,鄭黎。」
「鄭黎?」
硯池瞪大了眼。
「那個爲了救治瘟疫,被活活燒死在瘟疫村子裏的鄭黎……」
我點點頭。
「『龍血清毒丸』就是他研究出來的,隨着他的死亡,便斷了傳承。」
曾經那個總愛拿着戒尺打我手心的老頭,有着這天底下最軟的心,在該頤養天年的時候,闖進被封鎖的瘟疫村子,想要救下染病的村民。
最後,卻被朝廷的官兵,連同那些村民一起,燒成了灰燼。
老頭活着的時候,總是唉聲嘆氣,說自己生的幾個孩子,沒有一個能夠繼承衣鉢,將來死也不瞑目。
眼下,他可以瞑目了。

-9-
日子平平淡淡過了三日,聽說相府的封禁解除之後,我本打算帶着硯池回去看看。
不想,京城忽然戒嚴,百姓們被官兵勒令不得出門。
入了夜,便響起了滔天的喊殺聲。
我給硯池的耳朵塞上棉花,把他哄睡後,便搬了一張躺椅到院子裏。
月光如水銀瀉地,靜靜地流淌在庭院裏,給青石板覆上了一層清冷的薄紗。
椅子邊上,放着一盤時興的瓜果。
我悠閒地躺着,一邊喫瓜,一邊聽着侯府那邊兵器交接的「鏗鏘」聲,女眷和孩童的慘叫聲。
不久後,一切塵埃落定,成羣的馬蹄聲、腳步聲離去。
我喫完了瓜果,又泡了壺清茶。
夜色如墨,庭院寂然。
只有檐角的風鈴在微風中發出細碎清響,仿若前半夜的喧譁都是幻聽。
「砰」
沉悶的重物落地聲,伴隨着幾聲粗喘,在我身側響起。
我側臉看去。
月色下,容貌怡麗的男子,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喘息着靠在靠在廊柱上。
轉眼,靜靜看向我。
「滴答!」
「滴答!」
是鮮血落地的聲響。
「爲什麼?」
他癡癡地看着我。
眼若深潭映月,長睫低垂時,便投下一片憂鬱的陰翳。
爲什麼?
爲什麼要送藥入宮,救下本該在月底死去的陛下。
爲什麼……背叛他……
我站在廊下,藉着月光看着這個曾經讓我輾轉反側,愛得忘記廉恥的男人。
他的模樣,還是如過去一般醉人。
是所有皇子中,最好看的。
「趙靖安,你千不該,萬不該對我家老頭出手。」
「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和孩子的未來。」
他委屈地看着我。
「只要我成功登基,便會偷偷將你接入宮中,封你爲後。至於相爺,我也會洗清他的冤屈,讓他重回朝堂……」
「呵……」
我嘲諷地瞧着他。
若沒有前世那些經歷,說不定,我又要被他騙了。
「你說的這些,你自己信嗎?」
陛下一共有八位皇子。
除了宮女生的三皇子,每一位皇子的背後都實力雄厚。
當年我在茶樓和三皇子趙靖安偶遇,被他的才情吸引的那一刻起,我就掉入了他精心佈置的陷阱裏。
因爲,我是爹唯一的孩子。
幾乎所有皇子都以爲,抓住我,等抓住了我爹。
畢竟,我爹當年爲救掉入冰窟的娘,失去了孕育後代的能力。
他不可能再有別的孩子了。
可能是因爲孃親去得早,沒人教我如何分辨男人的真心假意。
我很快就入了趙靖安的圈套。
他跟我說,他愛我如命,想不顧一切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父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若我和他明目張膽地在一起,一定會讓陛下起疑心。
於是,我便傻傻地只和他私會,除了父親之外,不告訴任何外人我與他早已私定終身。
父親多次和我談心,說三皇子不是良配。
他沒有我想的簡單。
可我都置若罔聞。
直到,我快錯過適婚年齡時,忽然一時心軟救起倒在路邊的呂宣奉。
哪裏知道,這也是一場早就設計好的戲碼,就等着我傻傻上鉤。
賜婚甚至送到家時,我氣得差點砸了閨房。
痛不欲生之際,便偷偷溜出去找趙靖安,想讓他帶我遠走高飛。
他說過,爲了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嗎?
呸!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我去找他時,他正和被呂宣奉退婚的將軍府姑娘談笑風生。
我沒忍住心裏的嫉妒,躲在暗處偷聽。
「呵……李相那女兒,蠢得要命,但怪好用的。前段時日,本殿用她的小命威脅李相,讓他對本殿私吞江南賑災銀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他竟傻傻的變賣家業,用自己的銀子去填這個空缺。不愧是能生出小蠢貨的大蠢貨……」
「既然好用,爲何不直接收了?」
那將軍府的小姐倚在他懷裏輕笑。
「相爺的勢力,不小吧!」
他嗤笑。
「太蠢了,留在身邊,怕被傳染。」
那日之後,我的心徹底死了。
對呂宣奉也不再抗拒,甚至漸漸被他的熱熱情感動,漸漸動了真心。,枕感動
可到底還是太蠢,沒想過呂宣奉其實也是趙靖安的人。
我自始至終,都在他編織的網裏。
被他像提線木偶一樣控制,最後輸的一塌糊塗。
而父親也被我連累,知道他太多的祕密,早就在他想要毀滅的名單裏。
待他一遭得勢,第一個要處置的就是父親。

-10-
趙靖安靠在廊柱下,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靜靜審視着我。
片刻後,自嘲地笑了聲。
「呵……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哪裏想到,最後,本殿謀劃十數年, 竟然栽在你這小蠢貨手裏。區區一枚藥丸……呵……」
是啊!
破一場奪嫡謀局,竟然只需要一枚藥丸。
其實不是。
需要的是我前世那愚鈍悲苦的一生。
我是真的不聰明。
花了一輩子,擁有前世所有的記憶。
在那二十三年裏,日日夜夜都想着,如果能重生, 我該怎麼做, 才能用最簡單有效的法子, 將他們踐踏成泥。
能分析到從老陛下入手,我反覆琢磨了十幾年呢!
「呵……」
他忽然一個箭步閃到我身邊,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目光病態地盯着我。
「當年,羽兒可是說好了, 要與本殿同生共死的, 眼下,是兌現諾言的時候……額……」
他甩了甩頭, 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些。
可轉眼便「砰」的一下, 跌在地上昏死過去。
同時,院門口的屋檐陰影下, 也倒了一個。
我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抬眼看着天上的明月。
「好圓, 今天是十五啊!」

-11-
三皇子謀反失敗, 同他結黨營私的將軍府和汝陽侯府,都受到了牽連,盡數流放充軍。
陛下此番在鬼門關走一遭, 又被兒子逼宮謀反了一次,實在有些心有餘悸。
直接讓位給太子,當了太上皇。
而我那總嫌閨女太蠢的父親,去過我家的地窖後,只覺心力交瘁。
次日便告老還鄉,辭官回去給我孃親守墓去了。
臨走前,指着我的腦門,氣得渾身發抖。
「你……你……唉!罷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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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謀反的主角,三皇子和呂宣奉並沒有被官兵搜捕到。
他們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往後的數十年,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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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我兒硯池高中狀元, 縣試舞弊的事情又再次被翻了出來。
可這一回, 書院的先生和同窗都積極出面,給他澄清當年之事。
惹得世人紛紛同情他的遭遇。
他打馬遊街時,我風風光光地去城郊的貧民區擺了三日流水宴。
後又在這裏設立善堂,收留一些被休棄的婦人和一些無人要的孩子。
善堂裏專門設立各種手工作坊,可以讓她們自力更生。
讓她們有銀錢進賬,有片瓦遮身,有寒衣蔽體,有暖食果腹。
還有專門教手藝的學堂。
讓這裏的孩子長大後能有一門手藝,可以養家餬口。
其中,醫術一門,除了會教導善堂裏的孩子,還會廣收門徒。
待我垂垂老矣, 醫徒已遍佈天下。
區區「龍血清毒丸」,已是普通藥店必備之物。
天下醫者紛紛敬我爲藥主。
我帶着一壺好酒在外祖父墓前,慢慢地撒。
「吶……不許再說後繼無人了啊Ťū́³!」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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