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卿自由

我親手摜死了長姐的三個孩子。
前一刻,面目可憎的山賊頭目還在得意揚揚。
他攬着神志不清的長姐,向我科普大盛律例——
長姐得帶着三個孩子回府,還得保住他這個孩子的親爹。
下一刻鮮血就濺在他臉上。
「反正我不要命。」
「我要她自由。」

-1-
我的長姐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是盛京城最耀眼的明珠,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書禮儀從無錯漏。
盛京城有一句廣爲流傳的話。
「天下貴女,瞧裴家長女一人足矣。」
她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人。
我從來沒有想過,五年後再見她,會見到一具行屍走肉。
朝廷的軍隊團團圍住這座名爲黑風寨的山頭,一羣烏合之衆嚇得當場繳械投降。
只有爲首的那個男人坐在椅子上蹺着二郎腿,一臉無所畏懼的模樣。
「喲,來得這麼快。」
我坐在馬上,腦中立刻將眼前這張臉與畫像中的男子聯繫到一起。
那個讓長姐失蹤五年的男人,黑風寨山賊頭目大當家,劉衆。
我下馬就要往前。
長兄裴元洲伸手擋住我。
「別衝動,不急在這一時。」
我揮開了他的手。
「長兄不急,我急。」
我翻身下馬,幾步邁到了劉衆面前。
他玩味的眼光毫不避諱地落在我身上。
「還是個異瞳美人呢。」
「怎麼,那娘兒們是你姐啊?」
「早知道當初把你也帶回來嘗一嚐了,五年了,也有點膩了——」
他發出怪笑,讓現場的氛圍更加肅穆。
我直接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一邊咳嗽,一邊不管不顧地大笑起來。
很是不屑。
「二小姐,找到大小姐了……」
長姐從前的侍女邀雲紅着眼來告訴我。
我顧不得教訓眼前的男人,匆匆去往侍女手指的方向。
越靠近那座屋子,我的心跳得越快。
又激動,又心痛。
「臭娘們,臭娘們,我要喝奶,讓我喝奶——」
「臭娘們,起來陪我玩!」
「快起來啊,臭娘們!」
除去兩個幼童放肆難聽的尖叫嬉鬧,還有半大嬰兒止不住的淒厲哭聲。
推開那扇門,我的心臟幾乎停擺。
我不敢認。
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長姐。
曾經錦緞般稠滑亮麗的一頭黑髮如今就像枯草一般垂在臉上,鐵鏈鎖住她的一隻手,將她的活動地方禁錮在這方寸之地。
一個一歲多的幼兒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因爲沒有奶喝,一直在伸手打她的臉。
其餘兩個男孩子,看着三四歲的模樣,在她牀前放肆嬉鬧,時不時收緊束縛她的鐵鏈,喊她「臭娘們」。
而她躺在牀上,就像失去了生氣。
我握緊拳頭,迅速走過去,將她身邊的所有孩子扒了下來,全部扔到了一邊。
我單膝跪在牀邊,抖着手撥開了那一頭的散發。
「不要碰我了。」
「我太疼了。」
「讓我休息兩日,就兩日,可以嗎……」
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長姐……」

-2-
「一大早就聽到你在這哭哭啼啼的!哭哭哭,寨子裏的福氣都讓你哭沒了!」
「快點給我過來把通奶的湯給喝了!」
「這麼好的東西真是便宜你ẗũ̂₂了。」
「昨天你就耍滑頭不喝,今天再躲我,看你是皮癢了,餓着小主子們怎麼辦——」
一位老婦人罵罵咧咧地端着湯藥走進來,長姐的情緒瞬間變得激動起來。
「不,我不喝,噁心Ṫû⁼,噁心!」
我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長姐的手。
「長姐,我在。」
「沒有人能逼你喝。」
長姐情緒穩定後,我起身踹開一個摔痛了、回過神尖叫着撲過來要報復我的男孩。
那老婦一邊喊着「天老爺」,一邊護住這三個孩子。
「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賤坯子!」
「這種地方也敢隨便闖?不知道寨主的命令嗎!」
那嘰喳聒噪的老婦在看到我是個女子時不以爲意,甚至打量了我好幾眼。
「你這丫頭身段也不錯,瞧着像是能生兒子的。」
「來呀,把她給我綁了,既然敢來就別想走了!」
喊了半天也沒人應。
我走過去端起她放下的碗。
滿滿一層油膩膩白花花的沫子飄在上方,只讓人看一眼便覺得噁心。
我伸手拽住她的頭髮,掐住她的下頜掰開她的嘴就全部灌了進去。
「好東西你就自己喝。」
我封住她的穴不讓她吐出來。
「邀雲,逐月,帶着這個老婆子跟這三個孽種,走。」
三個男孩,不管大的小的沒一個是安分的,我便全部點了穴讓他們動彈不得。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不懂這些,想動不能動,跟酷刑沒區別。
想強行掙脫只會更難受。
我一劍斬斷束縛長姐多年的鎖鏈。
我輕輕捧住她的臉,讓極度不安的她冷靜下來。
「長姐,沒事的,我帶你回家。」
她沒有出聲。
只是很快豆大的淚珠砸在我的手背上。
「阿南,我還能回去嗎?」
她空洞的眼神看着那三個孩子,眼中是無窮無盡的麻木。
我只問了她一句話。
「長姐,你喜歡他們嗎?」
她沒有說話。
她緊緊抱着自己的頭,渾身都在顫抖。
她整個人都在抗拒。
一縷蕭瑟的秋風吹過,捲起幾片已經枯死的落葉,落在我的腳邊。
我深吸一口氣,像兒時一般依偎在她懷中。
「我明白了。」
「一定能。」
「一定能回去的。」

-3-
我將那已經噁心得要昏過去的老婦人和已經蔫了的幾個孩子全部扔在了劉衆腳邊。
他原本不屑一顧的神情纔有了裂痕。
他站起來,指着我破口大罵。
「你這下賤的娼婦!欺負婦孺孩童算什麼本事!」
「還有你這賤人!你別以爲你解脫了自由了!我告訴你,你擺脫不了我!」
我揪住他的衣領,給了他一拳。
「畜生。」
打掉了他一顆牙。
「裴迦南!」
是裴元洲的怒吼。
「你冷靜些!」
他終於維持不住面上的沉靜,下馬來拽住了我。
我看他一眼,反問:「長兄倒是冷靜。」
「這樣的爛人難道不該打嗎?本來就是他該死。」
裴元洲壓低聲音靠近我。
「你忘了父親如何囑咐我們的嗎?務必要尋個法子把劉衆的罪名全部推到旁人身上去,他要帶着姝玉和三個孩子一起回去,還要同外界說,二人是兩情相悅私奔出逃,不是強取豪奪,這樣纔算勉強保住裴家的顏面!」
「你怎麼就糊塗了!」
「你把他打死了姝玉怎麼辦?你想過沒有?」
「姝玉已經不是清清白白的閨閣女子了,她還有三個兒子,未婚生子,按律本就該和孩子生父成婚,何況還是因爲這樣的醜事——」
對,所以這就是劉衆從軍隊圍住這裏時就一臉事不關己,從無畏懼之心的原因。
他知道,他不會死。
爲着他這三個兒子,爲着裴家高門大戶的名聲。
裴家一定會保他。
哪怕他佔山爲王,多年裏不知在這個偏僻的地界裏做了多少惡事,害了多少人。
他都會被摘得乾乾淨淨。
而我的長姐,會一輩子和劉衆這樣的爛人,和帶着劉衆髒血的血脈捆綁在一起。
憑什麼?
就因爲她是女子嗎?
劉衆此時坐在地上大笑起來。
「商量什麼呢?」
「是不是商量怎麼求我好好跟她裝一裝恩恩愛愛的模樣,大大方方去盛京城呢。」
他姿態放鬆,毫無懼色。
「好說啊,想辦法把老子摘乾淨,再給老子安排個官當一當,什麼宅子鋪子都給我好好置辦,老子可不要次貨。」
「還有,她我是玩膩了,平日裏在外裝一裝還成,在內可得給我安排幾個美妾伺候我。」
「還有啊,我想想,對了,這小娼婦打了老子乾孃,又打了老子兒子,老子不爽得很啊。」
劉衆不加掩飾的淫邪目光落在我身上。
「這樣吧,她今晚伺候老子一次,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原諒她Ţùₔ,不跟她計較。」
劉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淫邪的目光依舊沒有從我身上移開。
長兄抿着脣。
一句都沒有反駁。
恰逢此時點穴的效力全失,那幾個孩子又開始哭鬧起來。
劉衆抱起那個小的。
「哎喲,乖兒子,是不是那個臭娘們餓着你了?」
「你自己過去把她衣服扒了喝奶——」
如此大庭廣衆之下,劉衆尚且能如此不知廉恥地這樣對待長姐。
我不敢想長姐這幾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只知道她在重見天日後神思恍惚,整個人的精神都不對勁。
在聽到那幾個孩子聒噪的哭聲時在邀雲懷裏抖得更加厲害。
兩個大點的也一邊拍手一邊叫,說自己也要喝。
長姐只會麻木地搖頭,後退,捂住自己的衣服。
「不要,我不要……」
「好疼……」
那老婦也惡狠狠地躍躍欲試着往前。
邀雲逐月哭得泣不成聲。
前一刻她們在爲小姐終於被救喜極而泣。
這一刻卻發現出了這個地獄,還有下一重。
長姐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受折磨。
她能有什麼選擇呢。
她什麼都沒有。
即便她是被強ẗű⁻擄來的,被強迫,被逼無奈,生下這幾個孽種。
現在長兄卻告訴她:「母子連心,姝玉,你肯定也捨不得你這幾個孩子,回去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吧……」
「爲了裴家,不能這麼任性……」
我嗤笑一聲,越過他,攔住了那幾個奔過來的孽種。
「過他大爺的狗屁日子。」

-4-
兩個衝過來的孩子全都被我攔住。
那個小的走得歪歪扭扭,纔會說話沒多久,口中已經全都是對他親生母親的怨懟與咒罵。
有個大的顯然爲剛剛的事情對我懷恨在心,憤恨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恨不得衝上來扒我的皮抽我的筋。
俗話說,三歲看老。
看他們這個樣子,我已經可以預見若是長大了會是個什麼爲禍四方的潑皮無賴。
「我長姐名動盛京,我不願也不想將這種低劣的孩子與她扯上半分關係。」
「這樣的孩子,只會拖累,束縛她一輩子。」
拎起這三個孩子輕輕鬆鬆,只是周圍這幾個人有些慌了神。
「你個小娼婦!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自然顯而易見。
我幾步便走到了劉衆頭頂的一處山坡。
劉衆和那老婦急得破口大罵。
裴元洲更是震驚。
「裴迦南!你瘋了!把孩子放下!」
「你是要毀了自己一生嗎!」
「你就不怕你長姐恨你一輩子嗎?」
「你出生時便是異瞳,又害你小娘難產而亡,大家都認爲你是災星,父親險些將你直接扔了,是她拼了命護住你,又親力親爲帶大你,帶你拜師學藝,你忘了嗎!她對你那麼好,你怎能害她的親骨肉!」
「母子連心,她該有多痛!」
裴元洲勸我的這一番話,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怎麼能害長姐的親骨肉。
我只覺得悲切。
「這不是她的孩子。」
「這是她的污點,是她受辱的證據,是會毀了她一輩子的污點。」
「你口口聲聲母子連心,這些孽種的出生,又有誰問過她的意願!」
我站在高處,不時有人想衝上來攔住我。
「誰敢上來,我連他一塊殺。」
劉衆氣到癲狂又貪生怕死,只敢一直在下方指着我破口大罵。
「你這個賤人!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對我兒子做什麼,我一定讓你不得好死!」
我只看着長姐的方向。
她捂着頭,不願意看向這些孩子。
長姐那樣好的女子。
連那時被所有人說是異瞳災星棄之如敝履的我都不曾嫌棄過一分。
從她胯下生出的血肉卻那樣厭惡她、噁心她,變成尖刀刺向她。
她不喜歡這些孩子。
那我就替她賭一把。
賭贏了,她會獲得自由。
賭輸了,我將這條命還給她。
長姐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絕不允許,有任何污糟東西玷污她。
「反正我不要命。」
「我要她自由。」
我鬆開手,一陣哭鬧隨風而逝。
鮮血濺在劉衆和那老婦的臉上。ţű₁
老婦當場暈厥。
劉衆則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
長姐忽然放聲哭笑起來。
發泄完,她徹底暈了過去。
而我也被裴元洲控制住,帶了回去。
再問一百遍,我還是不後悔。

-5-
押解劉衆回盛京城的這一路,氣氛無比壓抑。
長姐自從那天暈過去之後再也沒有醒過來,且一直沒有要醒的跡象。
大夫說,是急火攻心。
人們自然而然將這件事和我聯繫在了一起。
因爲我害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怒極攻心。
沿路的討論雖然不大,卻總能傳到我的耳中。
從前的異瞳災星、白眼狼等諸多批判像流水一般打在我的身上。
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暢快。
只要那幾個孩子沒了,很多事情都會好辦起來。
我說過要劉衆死。
他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行進了幾日,終於抵達盛京城。
裴家門庭若市,許多眼熟的名門貴女都在等着,等着昔日盛京城最矚目的貴女迴歸。
只是有多少真心,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絕大多數都是來看笑話的。
她們被長姐在頭上壓了太久太久,好容易能看到她狼狽的一面,誰都不想錯過。
「姝玉姐姐,終於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長姐昨日雖然醒了,卻一直沒有再開口說話,精神狀態極其糟糕且不穩定,我也無法和她見面。
他們怕我刺激到她。
便是如今回府,才能遠遠瞧她一眼。
「呀,我怎麼聽聞,裴姐姐這一趟回來是帶着幾個孩子回來的?孩子們呢?怎麼沒瞧見?」
那幾位貴女一直跟着長姐不放,咄咄逼人,沒有一絲噓寒問暖的意思。
長姐已經在發抖了。
偏偏此時有一聲突兀的譏笑。
「還有臉回來呢?」
「裴姝玉,我若是你,早就在被擄去的第一日就抹了脖子誓死不從了,哪裏還用得着恬不知恥地活那麼久,嘖嘖嘖……」
沒什麼人敢迎合,卻有細微的譏笑聲。
長姐痛苦地閉上眼,被邀雲逐月護着進了府。
我被裴元洲看着,一路往前走。
只是在路過方纔出聲譏諷的貴女林家小姐時,我嘆了口氣。
「在找回長姐之前,我曾經發誓,要殺遍禍害她的所有人,要讓敢譏諷她的所有人付出代價。」
那林家小姐警惕地往後退。
「你這個異瞳災星,我同你沒什麼好說的。」
「你還能把我怎麼樣啊?我怕你不成?」
我如今怕是早已成了十惡不赦之人。
固然都是一死,手上再多沾血也無所謂。
可一看到眼前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我就會想起從前的長姐。
「若今日身處此等境地的是你,或是你。」
「若我長姐是這旁觀之人。」
我一個個看過去。
「我長姐只會爲你們嘆息,爲這世道對女子的不公與偏見惋惜。」
「憑什麼女子爲了不受辱就一定要去死?貞潔,貞潔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沒了它就一定得死嗎?」
「我很悲哀,昔日長姐對諸位不薄,如今她遭遇不幸,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報,你們甚至沒有人去想那羞辱她的人該不該死。」
「該死的從來不是她。」
「我只希望他日你們都能護好自己,永遠不要遭遇這樣的事情。」
「畢竟爲了個虛無縹緲的名節就去死,多不值得。」
這一番話無疑是如同投巨石入海,驚起一片驚濤駭浪。
有人沉默,也有人羞憤不已,痛罵我不知廉恥。
我轉身進府,不再回頭。

-6-
我知道父親爲保裴家,那三個孩子的事東窗事發,會全部推到我身上。
只說我喪心病狂,突然發了狂。
反正我是異瞳災星,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可我沒想到劉衆會有那麼好的運氣。
太后娘娘偶然見了他一眼。
竟然發覺他與自己那早逝的小兒子像了七八分。
頓時就淚流滿面,憐愛得緊。
也不管他是不是朝廷要犯了。
只想將人留在宮裏好好說說話。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
如ţű⁺今皇帝的意思同樣是——
劉衆,能保則保。
偏偏劉衆腦子轉得足夠快。
不用父親爲他想辦法。
見了太后,一股腦陳情,只說自己不過是對長姐一見傾心,後又暗中傾慕她許久。
這才出此下策,將人帶了回去,日子久了,二人明明就是日久生情。
他說得巧妙,把佔山爲王時的惡事推了個一乾二淨,只說自己是真心愛慕長姐。
後又說到他那幾個無辜的孩子。
全都是遭了我這個嫉妒長姐的庶妹之手。
他一邊陳情一邊痛哭流涕,欺負長姐如今連開口都難,只要將這些坐實,她後續再想反駁也無用。
太后最喜歡的就是她那個英年早逝的小兒子,小兒子玉雪聰明,出生時與佛陀同一誕辰,直接讓她坐穩了地位。
可惜得了病,走得早,太后這些年無一日不在思念他。如今和小兒子那樣像的人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她心疼得不行。
當即便放話,讓裴家那個心狠手辣的庶女即刻入獄,秋後問斬。
她還要全了劉衆的心願。
她要收劉衆做義子,還要給劉衆和長姐賜婚。
我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
可我不能看長姐繼續踏進那個火坑。
聖旨送進裴府時,我從暫時關押我的房間闖了出去。
我一定要見長姐一面。
我要告訴她,我可以帶她走。
再不濟,我去替她殺了劉衆。
只要我不怕死,這些事情就沒有那麼難辦。
可我一路闖到長姐房前,被邀雲逐月攔住了。
邀雲紅着眼,讓我離開。
逐月板着臉,說:「你走吧。」
「小姐不想見你。」
我什麼都不怕。
我怕聽見這句話。
長姐她怪我嗎?
她怪我,怪我心狠手辣,怪我無情無義……
我被戴上了鐐銬。
這一次,我沒有再反抗。

-7-
我是直接被下了死牢。
殺了長姐三個孩子這樣的消息傳出去,哪怕前些時間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過的話再怎樣發人深思,也是無濟於事了。
一個瘋子說的話,是不值得被仔細推敲的。
我知道現在外面罵我能有多難聽。
我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長姐。
可我不知道她究竟怎麼樣了。
不知道她到底好不好。
我只想再見她一眼。
只是沒能等到長姐,卻先等到了劉衆。
他如今與山寨裏那副土匪做派已經是大不相同了。
他頭戴玉冠,錦衣華服,又有一副好皮囊,活像個王孫貴族的公子哥。
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陰鷙,像是要活剮了我。
「把門打開。」
他拿出太后的手令,也沒有人敢不聽他的。
劉衆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忽然冷笑一聲。
「不是很傲嗎?」
「殺了我三個兒子的時候我以爲你有雙翅膀想跑就跑,天不怕地不怕呢。」
「不還是成了階下囚了?」
「老子今天就在這裏讓你生不如死!」
劉衆朝我撲過來,我腳腕上有鎖鏈牢牢縛住,他便毫無顧忌。
我一瞬間便將他壓制在了地上。
「我只恨當時沒能將你一起弄死。」
「噁心人的垃圾。」
劉衆只一瞬間的惱怒,忽然就開始猖狂大笑。
「我要是死了,過段時日你姐姐的婚禮哪來的新郎官呢哈哈哈哈?」
「兒子沒了,沒事,你姐姐往後還能給我生更多兒子,可惜你是要死了看不到了。」
「你說你多不划算,平白無故發瘋殺了我幾個兒子,把自己的命賠進去又有什麼用,看我現在,得了太后垂青,罪名沒了,什麼都有了,你姐姐一個被我玩爛的破鞋——」
「還是隻能跪着求着嫁給我,還得讓人以爲她愛我愛得欲罷不能,哈哈哈哈……」
我只恨手邊現在連個鈍器都沒有。
「裴師姐,冷靜啊……」
「他現在有太后娘娘保着,誰敢動他都是連坐的下場,一人犯錯全家受罰,你不爲自己想,那裴家的其他人呢?」
「太后娘娘本就瞧不上裴大小姐,覺得她現在瘋瘋癲癲又……你這是把刀往她手上遞!」
負責看守我的是從前學武時認識的師弟白燁。
也正是因爲是他看守,才免去我許多無妄之災。
他字字懇切,想讓我冷靜一點。
他知道,我來這裏,被判死刑,可能因爲任何事情,絕對不會是因爲我忌恨我的長姐。
見我停了下來,他趕緊進來將劉衆拖了出去。
劉衆喘着粗氣,還要一邊笑一邊指着我。
「你等着,等你千刀萬剮之日,就是我跟你姐姐大婚之日!」
「什麼吉利不吉利我都不管,用你的血把你姐姐的婚服染紅,我就暢快!」
「哈哈哈哈哈——」
劉衆走後,我長舒一口氣,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白燁,你告訴我,我長姐如今到底如何了。」
白燁此前對此閉口不談,今天或許是我的情緒過於失控,他嘆了口氣。
「其實我真的想問問你,爲她做到這個地步到底值不值得。」
「你入獄這麼久,她前些時日雖然閉門不出,而今卻像沒事人一樣和劉衆那個腌臢貨色出雙入對,看起來情深義重的,真是我看了都覺得噁心!」
「我知道你替她殺了那三個孩子就是怕她回京後被人非議,怕那三個孩子成爲她永遠的累贅。」
「可我怎麼就覺得她就是怪你心狠手辣,害了她的孩子呢?」
我坐了回去。
我搖頭。
「不會的。」
「不可能。」
「我長姐不會愛上劉衆。」
白燁想不通。
「爲什麼不會?他們可是朝夕相處那麼多年了,常言道日久生情,難道沒有這個可能嗎?」
我還是搖頭。
「一定不會。」

-8-
我行刑的日子,正如劉衆向我放的狠話一般,是長姐與劉衆的大婚之日。
被帶ťű₌着上刑場時,獄卒一邊走一邊嫌晦氣。
「人家大婚,吉吉利利的,得的賞賜也多,老子卻在這兒等死刑犯行刑。」
「他孃的……你倒是走快些!拖拖拉拉地就能不死了嗎!」
我記得原本是斬首示衆的。
或許是劉衆又跟太后Ṱű⁷添油加醋了什麼。
又改成腰斬了。
這種死法,比斬首更痛苦。
太后要收劉衆爲義子,皇帝爲表親厚,給他封了個虛爵,特許在宮中成婚。
大婚與行刑同時,前來觀禮的世家子弟到舉行婚禮的紫宸宮時會路過行刑的午門。
兩處相隔不算遠,原本是十分不吉利的,但劉衆強烈要求,太后疼愛得緊,也就依了他。
獄卒推着我往刑場走,卻沒有推動,所以才惱羞成怒。
我一直盯着紫宸宮的十里紅妝。
長姐在裏面嗎?
我好想再見她最後一眼。
其實直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越獄,要不要和劉衆同歸於盡。
我從來都不認爲千萬種可能裏有任何一種可能是千瘡百孔的長姐與劉衆成婚能有好下場。
只是昨夜白燁忽然神神祕祕地遞給我一張簡短的紙條。
【不許。】
只有簡短的兩個字。
沒有其他文字,也沒有落款。
筆跡甚至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力不從心。
與從前印象中那個人的字跡相去甚遠。
但我就是一瞬間就確定,這是長姐寫的。
心中像是有一塊大石瞬間落地。
無論如何,至少長姐還是在意我的。
她絕對不像外人口口相傳的那般,已經恨我入骨。
即便明天就會死,我也不在意了。
我聽長姐的。
被押着按着跪在了地上,上首便是早已氣定神閒等着我的劉衆。
他穿着大紅喜服,笑得狂妄又不屑。
監斬官問我:「裴迦南,你可知罪?」
我嗤笑一聲,一言未發。
「你心狠手辣,害死永寧侯三個孩子,便是千刀萬剮也不爲過!你還敢不服?」
下頭許多來看熱鬧的賓客。
男女老少,無不說我死得其所。
讓我驚訝的是竟然有人問:「怎麼都說那裴大小姐和永寧侯日久生情,兩情相悅,我就不理解了,真的會有人能愛上侵犯自己的人嗎……」
「若換作是我,被迫與這樣的男人生下孩兒,恐怕是看到那些孩子就想吐,何談母子情深……」
「若裴迦南是我妹妹,我恐怕是要感謝她,三個惹人厭的累贅啊——」
只是質疑的聲音一出,很快就被好友按下去,讓她不要多嘴。
「你不要命了啊!快閉嘴吧!」
監斬官知道如今劉衆炙手可熱,生怕下方有什麼話傳過來惹惱了劉衆,自然要不遺餘力地巴結討好。
猛地拍一下桌子,他站起來,拿起行刑的御令。
「裴氏庶女,心狠手辣,濫殺無辜小兒,着判腰斬——」
與此同時,迎親的隊伍推開了皇城的大門。
「吉時已到——」
「即刻行刑——」
大紅的轎輦卻忽然被人掀開。
「裴迦南沒有錯。」

-9-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因爲出聲的是我的長姐,裴姝玉。
她穿着大紅喜服,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行刑臺。
這場針對我的盛大批判,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就是她。
所以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連原本在前方的皇帝與太后的步輦都停了下來,調轉了方向。
「裴姝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劉衆站起身來,指着長姐,眼神驚愕。
或許他想不通這些時日以來一直配合着他的長姐爲何在今日這般重要的場合忽然發瘋吧。
長姐很冷靜。
「我說,裴迦南沒有錯,她是受我指使。」
「那三個孩子,是我不想要。」
擲地有聲。
宛如巨石入海,激起一片驚濤駭浪,直接炸開了因爲她的出現而死寂的人羣。
「親生母親指使自己的庶妹殺子?這是人說出的話嗎?」
「這裴姝玉莫不是死了孩子,失心瘋了!」
「裴迦南怕是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吧……」
我的眼神從長姐出現後一直未曾移開過。
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
知道自己要被處以極刑時我都不曾落淚。
如今長姐堅定地站在我面前,卻讓我眼眶一直在泛酸。
監斬官愣在原地,這御令也不知是該扔還是不該扔。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到太后下了步輦。
「裴氏女,哀家早知你不是個安分的,不曾想如此心狠手辣!」
「母子連心,哪個娘會不愛自己千辛萬苦生出的孩子?你既然做得出,就別怪哀家無情。」
「那裴迦南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同樣該千刀萬剮!」
太后直接坐在了監斬官的位置上。
所有人噤若寒蟬。
唯獨長姐徑直跪在了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容臣女問您一句。」
「我爲何會愛上強暴我的垃圾,又爲何會對被強暴、被侵犯所生出的產物產生感情?」
「你們都說那是我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我受辱的證據,是一遍又一遍提醒我那些慘無人道的折磨的證據!」
「什麼日久生情,我呸!若昔年被這個垃圾見色起意擄走,一瞬間失去一切,成爲一個被如同豬狗一樣豢養着的寵物,只供他發泄慾望,替他生兒子的不是我,是今日在場的任何一位,或是太后您的親女兒昭陽公主,敢問一句,誰會和他日久生情,誰會捨不得他的兒子?哈哈哈哈,哦,對了——」
「知道爲什麼只有三個兒子嗎?五年我懷過不止三胎,有兩次他們請巫醫測出是女兒,生生捶打掉了,要看看我如今這下面的光景嗎?」
「那三個孩子,和這個垃圾一樣,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們愚昧無知,他們聒噪,他們鄙薄粗陋,他們只拿我當提供奶水的器物,我又爲何要拿他們當兒子!」
「那不是我的兒子,他們都是惡魔!」
「憑什麼,憑什麼我不能決定他們的去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長姐一口氣說完這些,伸手砸了頭頂的冠子,一邊笑,一邊落淚。
「毀了我一生的渣滓,嫁給你,我呸!」
四周鴉雀無聲。
這或許是很多貴女期盼了很久的裴姝玉當衆失態的場面。
有人卻紅了眼眶。

-10-
太后的臉色一會黑一會紅,整個人閉着眼,一邊不停唸叨着「不知羞」,一邊搖頭。
劉衆眼見着越來越多的人神色鬆動,開始同情起了長姐,立刻跪倒在太后腳邊。
「義母……」
他要賭的就是太后對他這張肖似的臉的惻隱之心。
皇城之內,權力大過一切。
其他的都不重要。
就在太后睜眼看他時,一直站在她身邊的昭陽公主卻忽然臉色慘白,緩緩癱倒在了地上。
「母后……」
這又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環。
包括長姐。
「蘭兒,你怎麼了?」
太后疼愛小女兒,連大庭廣衆之下的體統都不顧了。
誰知昭陽公主忽地大哭起來。
「母后,女兒,女兒也想如姝玉一般勇敢一回。」
「女兒有了,但女兒不想要腹中的孩子……」
昭陽公主說完繼續抽泣,太后眼前一黑,險些暈倒。
在這個節骨眼上,昭陽公主出來,哪裏還有別的可能。
「你這畜生!」
「蘭兒,蘭兒,我的兒啊——」
棍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到底有多痛。
我與長姐對視一眼。
我們都同情昭陽公主被劉衆這個畜生侵犯的遭遇,但若不是她,太后只怕還想繼續保下劉衆。
如今劉衆這樣的渣滓侵犯到了自己親女兒身上, 說什麼也不能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去了。
太后讓人將昭陽公主扶起來。
她看着劉衆, 昔日疼愛無比的眼神中如今也只剩下了清明。
終究不是她那個惹人愛的小兒子。
她擺擺手。
「劉衆……」
「凌遲處死吧。」
昭陽公主臨走時指着他,憤恨無比。
「這樣的畜生,不配留個全屍,死後就該扔去亂葬崗餵狗, 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既然說了,太后也沒再反駁, 揮揮手,讓人即刻去辦。
劉衆被拖走時依舊「義母」「義母」地叫喚,只是這次怎麼樣都不會再有人寬恕他了。
至於我和長姐,昭陽公主是一回事,我們又是一回事, 太后既然發了話, 此刻面上還是掛不住。
直到那些世家貴女們紛紛跪地爲長姐與我求情。
「臣女認爲,她二人罪不至死, 該死的只有劉衆一人, 求太后娘娘開恩。」
「母親有權決定被侵犯產物的去留, 姝玉她, 她是情有可原……」
「求太后娘娘開恩……」
太后最終什麼也沒說,顫顫巍巍,起身離席。
皇帝出面,說我們死罪可免, 活罪難逃, 便罰我們去皇姑寺常伴青燈古佛,以作懺悔。
走時我們相攜着, 再沒有看父親和裴元洲一眼。

-11-
纔到皇姑寺第二天,就有女子來問,能不能替她寫狀紙。
這個世道,狀師大多爲男子, 女子被侵犯這樣的事情,拿到明面上就算可以報官,也沒有狀師願意替她們陳詞。
長姐與我那時的言論都讓她們震撼,所以她們想尋求我們的幫助, 去讓一個又一個畜生被繩之以法。
我與長姐十分樂意。
於是短短一月,盛京府接了類似的案子不下二十樁。
盛京府尹查案都查怕了,連連上書請求此類情況悉數入大盛律例。
第三個月, 皇帝大手一揮, 終於通過。
又遞了旨意來皇姑寺,讓我與長姐看着辦。
於是我們不眠不休三日, 終於擬完有關的一切, 上交給了刑部。
通過的那日,皇帝的聖旨一併來到皇姑寺, 說我與長姐有功, 不必再拘於皇姑寺, 可自由出行。
我倒在長姐膝頭。
「其實這裏真的很好,尤其一點,沒有男人, 師太們都是頂頂好的女子。」
「我都不想走了。」
長姐笑着摸摸我的頭髮。
「好,都依你。」
「我們就在這裏,替女子平冤陳詞。」
「長姐最好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