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東風

我被診出絕症時,繼母帶着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兩位妹妹來探望夫君。
妹妹迫不及待剷除我的兒女,要爲她以後的孩子鋪路。
她們以爲我是將死的蟬,隨時會被她們吞入腹中。
殊不知,我是高飛的雀鳥。
這場紙醉金迷的局,是我精心爲她們所佈置的海市蜃樓。
夢醒刻,便是葬身時。

-1-
婚後,謝雩與我相敬如賓。
婆母幾次爲他納妾,都被他拂了面子。
直到我因爲誕下龍鳳胎,無法再生育。
婆母便在謝雩的茶水裏摻了藥。
事先準備好的女子上前脫謝雩的衣袍,險些被掐死,嚇得婆母差點歸西。
謝雩森然道:「再有下次,兒子便寫摺子稟明陛下緣由,攜夫人另開府第。」
婆母心中生懼,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轉頭卻同我繼母說,是我善妒,容不得人。
她知道我與繼母不和,便認了我繼母的兩個女兒做乾女兒,要她們常常入府作陪。
繼母投桃報李,着人在外四處宣揚我不敬婆母、忤逆夫君、多疑善妒的罪行。
我的名聲因此一落千丈。
我在幾種法子裏挑選了對我而言損失最小的法子。
我哭着在謝雩面前委屈控訴,「夫君不近女色,卻讓我這樣難做。」
他疏離淡漠的神態因我的眼淚錯愕,起身說道:「莫哭。」便出去了。
不過幾個時辰,他就找到了最先傳播謠言的人。
收押後問出我繼母是始作俑者。
他帶人登門拜訪我爹,軟言厲色地指責我爹眼盲耳瞎,縱容妻室擾亂別家後宅。
事後面對婆母的責罵,謝雩無比漠然。
「後宅不寧,斷送仕途的事情還少嗎?!當初我爹犯過的錯,母親深惡痛絕,如今卻助紂爲虐攪得兒子後院雞犬不寧,又是爲何?!」
婆母紅着眼憎惡地瞪着我,「你瞧你嫁得多好,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愛你愛到連娘都不要了。」
可我心知肚明,謝雩並不愛我。
他如此雷霆手段,更多的Ṭüₗ是爲了給自己博一個治家嚴謹的好名聲。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居於幕後,不費一兵一卒,就重創了她們。
謝雩要名聲,我給他就是了,我得到的好處是實打實的。
「婆母,夫君說了,您身體不好,管家之事,兒媳會做好的。」
謝雩如今顧着家裏,在意我與他的名聲;
不近女色,不納妾室,沒有通房美婢;
會爲我出頭,給我撐腰;
每日都會抽出時間問孩子課業。
這於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新帝繼位後,謝雩作爲他多年的伴讀被委以重任。
短短几年,他便成了朝堂之中人人攀附的新貴,我也跟着他成了京中人人恭維的謝夫人。
女兒在女學裏的各項成績出類拔萃,兒子也精通六藝、博覽羣書。
這樣夫妻舉案齊眉,兒女乖順的日子我過了七年。
可今日大夫告訴我,我幼時身體裏摻了些致命的慢毒。
我所剩下的,只有不到一年的日子了。
夜裏,我問謝雩,「我若去世了,你該如何?」
他眼也未抬,「自然是爲你守孝。」
我心口漫出絲絲的酸澀震盪,頭一次對他這個淡漠的人生出點期待來,「守孝期後呢?」
他眉眼無情,答,「母親會爲我張羅續絃,謝府不可沒有主母掌家,日後孩子的婚事也需要主母坐鎮。」
我心口的那絲震盪,猶如平靜的湖面,被微風輕輕吹拂,泛起陣陣漣漪。
如今風停了,湖面再次平靜下來。
波瀾不驚。
謝雩繼續道,「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我若是在救災時不幸身殞,你也該另嫁他人,不必爲我耽誤一生。」
我閉上眼,壓下心裏的輕蔑。
這世道,男子喪妻另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可女子喪夫另嫁,不說旁人的議論了,即便是自己的父母骨肉,也會引以爲恥。
我在心裏道:謝雩,望你日後不要怪我心狠。
你幼時有父母爲你籌謀,長大後有摯友作爲靠山,你一輩子都會順遂。
可我的孩子,他們只有我了。

-2-
如我所預料的那般,大夫從我家離開的當天下午,繼母就迫不及待喬裝打扮前去探尋。
大夫按照我事先叮囑的那般,一直等到我繼母拿出千兩銀票,威逼利誘,才不情不願地將我身患絕症的事情吐露出來。
她高興得喜極而泣,連說了幾句太好了。
當天夜裏,醫館就被一把火燒爲灰燼。
與此同時,我陪嫁的商鋪裏多了一位被大火燒燬容貌的管家。
繼母精神抖擻地來看我,被攔在門外。
幾年前,謝雩問責我父親後,回來下令不許繼母再上門。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來謝家碰壁了,比起以往的怏怏不樂,這一次她多了從容不迫。
她掏出銀子給門房,「我不進去,勞煩你將這封信帶給夫人。」
信的內容很簡單明瞭。
【昭昭,你也不想死後你的一雙兒女被你夫君新娶的續絃折磨致死吧。】
我笑着將信燒爲灰燼,親自請她進來。
她四處打量謝府裏的建築,目露精光地張望着花錢也買不到的陳設。
她是商賈人家,家財萬貫。
本朝重農輕商,對商戶的約束頗多,許多陳設器具都不許他們用。
這些年,謝雩連連升遷,我的父親卻原地不動。
繼母眼饞我嫁了高門,對上門來求娶兩位妹妹的人家百般挑剔。
她出身商戶,卻瞧不起上門求親的商戶,只在勳貴子弟裏面找。
偏生父親的官位不高,她滿意的官宦子弟人家反倒是瞧不上,瞧上了的她又嫌棄人家官位低。
一來二去,兩位妹妹的婚事也就耽擱了。
屋內的人都被清了出去,我的心腹守在門外。
繼母拉着我的手,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昭昭,你生病的事情若是讓你婆母夫君知道了,只怕立即要準備給你夫君相看續絃,到時候續絃娘子生下自己的孩子,搶奪起世子之位來,你的孩子哪有活命之路。」
我驚慌地哭喊,「那怎麼辦啊,母親,母親你救救我……」
她滿意地笑了,「不如我明日帶着你的兩個妹妹入府來住,若是她們之中有一個被你夫君瞧上了,收作妾室,待你喪期一過,扶爲續絃,她們是你孩子的親姨母,一定會視如己出的,昭昭,我們可是一家人!」
我破涕爲笑,「只是怕委屈了妹妹。」
她忙道,「不委屈不委屈,你夫君那邊還得你去說說,當初我也是被你婆母逼的,這才鬼迷心竅敗壞了你的名聲,哎,母親不是有意的。」
我眼裏閃過譏誚,「昭昭知道母親也是被逼無奈,夫君那邊,有我呢,母親回去等我的信吧。」
當夜,謝雩聽完我說的話後,不容țú⁽置喙地否決了。
他向來不喜心術不正的人,這我知曉。
於是我便從側面道,「婆母自入秋後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身邊連個說話的好友都沒有。再者說,她畢竟是我繼母,也是你名義上的岳母,已經冷了幾年,她也該受到教訓了。
「如今我們請她來家中小住陪伴婆母,旁人只會說你大度不計前嫌,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若是一直揪着不放,反而顯得沒氣度,畢竟也是姻親不是?」
謝雩眉目之間已經有些鬆動,我順勢道,「年後,你就要前往青州治水,要與我父親共事。
「俗話說得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治水多年,也是可用之才,如今關係和緩了,好過到時候摩擦,影響治水。」
謝雩點了點頭,「夫人說得極是,那便如此吧。」

-3-
繼母得了消息之後,立即喜氣洋洋收拾行囊帶着兩個妹妹來了國公府。
二妹和三妹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們年紀尚小,遠不如她們母親的城府深沉,眼中的貪婪分毫畢現。
她們每日都換着不一樣的華麗裝扮探望謝雩,二妹送茶三妹就做糕點,三妹燉湯二妹就彈琴。
二人你來我往,招式層出不窮,倒是惹怒了謝雩,氣得他調了兩個侍衛守在書房門口,不許人入內。
晚間謝雩遷怒我,「你那兩個妹妹,屬實不像話!」
我無辜道,「夫君何出此言?」
他怒道,「總之,都不是好東西。」
謝雩這裏行不通,繼母只能將目光落在我婆母身上。
她拿出稀世珍寶帶着二妹三妹去討好婆母。
她以爲此去能得到日後在謝府的依仗,沒想到會被趕出來。
她披頭散髮怒氣衝衝地來找我,額頭被茶杯磕出了瘀青,厲聲質問我。
「你爲什麼要將我和你說的話,告訴你婆母?!她如今正值壯年,日後你妹妹進府,還要她點頭,得罪了她對我們只有壞處!」
我茫然道,「婆母自幾年前就免了我晨昏定省,我與她許久不曾見面,更別說說話了!」
她眼中蔓延出一絲恐慌,「那她怎麼會知我同你說當初我在外敗壞你的名聲是被她所逼?!」
我沉聲道,「妹妹若要進府還要婆母點頭,當務之急,母親還是要帶着妹妹們討好婆母,讓她高興纔是。」
繼母忍痛做小伏低,每日送不同的奇珍異寶到婆母跟前去。
無論她怎樣低聲下氣,婆母依舊不依不饒。
她能忍,可二妹三妹都是被父親嬌慣長大,從不曾受過冷待,何況這樣赤裸裸的羞辱,如何能忍?
二妹三妹私下裏辱罵婆母,我的婢女故意引婆母的眼線聽見。
婆母一改之前的冷嘲熱諷,態度頗好地請兩位妹妹過去賞花。
頑皮的侄子招來毒蜂,險些將二妹三妹毀容。
婆母輕飄飄地說,「孩子頑劣,你們怎麼也不懂保護自己,還不出去。」
繼母氣得發抖,生了殺意,「你婆母一日不死,你的妹妹還有你的孩子,在你死後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我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何苦造殺孽呢,母親想如何?」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瘋狂道,「昭昭,你已經命不久矣了!過幾日便是謝府女眷一同上山祈福的日子,母親已經打聽過了,山間多懸崖,你可以拉着你婆母一同墜崖,爲了保住你兒子的世子之位,你不能猶豫啊!」
我望着她,眼裏露出恐懼,宋管家突然從屏風後衝了出來,把繼母嚇了個半死。
「老奴倒是有個法子,可以讓您永遠拿捏住老夫人,讓她不敢不聽您的話,她活着總比死了有用。日後若是主君不聽您女兒的話,也有個人能管着他逼他聽話,畢竟那可是他的親孃。」
繼母狐疑地看着宋管家臉上的面具,驚疑不定地問我,「他是誰?!」
宋管家搶先解釋,「我是宋姨娘的哥哥,當初我妹妹是老國公爺最寵愛的小妾,老夫人妒忌我妹妹受寵,在我妹妹生產時做了手腳,害得她一屍兩命!還想殺我滅口,我自毀容顏投靠夫人,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爲我妹妹報仇!我要你拿着這個把柄慢慢地折磨這個老虔婆,讓她夜夜不得安枕!這些都是我這些年費心收集到她殺我妹妹的證據!」
繼母喜出望外,她心思縝密,不曾被喜悅衝昏頭腦。
她私下將宋管家給她的證據花了重金去核查。
確定此事屬實後,她胸有成竹地去了我婆母居住的院子。
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自尋死路。

-4-
一連幾日,婆母待繼母還有兩位妹妹格外熱情,甚至破天荒地來到前院和我與謝雩一起用膳。
飯間,她笑吟吟地看着二妹,「可許了人家了?」
二妹三妹的臉都隨了我俊美的爹,傾國傾城,婆母這幾日親自請了太醫醫治她們臉上被毒蜂蜇的傷口。
如今不光痊癒了,甚至比之前更加的明豔動人。Ŧū́ₘ
三妹妒恨地看了二妹一眼,二妹羞赧道,「不曾許人家。」
婆母笑逐顏開,「既然沒有許人家,你瞧瞧你姐夫如何,若你不嫌你姐夫老,不若嫁過來,雖是個妾室,卻也體面尊貴。」
二妹壓抑着自己的興奮,餘光不住地瞄謝雩,「這,這要看姐夫纔是。」
謝雩溫柔地爲二妹夾了一筷子菜,「我自然是願意的,只恐委屈了姨妹。」
「何談委屈!自是願意的!」
繼母一家三口欣喜若狂,無人看見謝雩眼底的冷漠,轉眼便到了全家一同上山禮佛的日子。
婆母邀繼母同坐一輛馬車,我與二妹三妹一輛馬ṭûₘ車。
行至途中,突然傳來婆母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同二妹三妹一起下車查看,只見婆母掩面而泣,「山路崎嶇,馬車車軸鬆動,你們母親爲了救我從山崖上跌了下去。」
二妹三妹號啕大哭,我也抽出帕子擠出了兩滴淚,扶住了婆母,「母親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兩位妹妹的婚事,如今她爲了救您身故,我們全家都該感謝她。」
婆母痛哭流涕,眼神躲閃,「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妹妹們的婚事還要你操心啊。」
我愁眉淚眼,「這是自然。」
父親連夜從青州趕回,不許繼母發喪,要瞞下繼母去世的消息。
他看似央求,實則威脅我與謝雩,「好女兒好賢婿,你們的兩個妹妹可耽誤不得,一旦發喪,她們就要守孝,孝期一過,她們的年紀這輩子都完了!就看在她們母親爲了救你婆母殞命的份上,答應我吧。」
我與謝雩答應了父親,對外只說繼母回老家了。
父親點頭道,「你妹妹雖然是繼室所生,可也是你的妹妹,嫁的人怎麼也不能比國公府低太多,她母親可是爲救老夫人去的。」
我壓着怒火,「父親在從四品待了半輩子了,比誰都該知道升遷的艱難,我嫁國公府,是因爲我母親孃家是大將軍,從來都是女子被騙下嫁的多,又有幾個高門大戶願意娶小門小戶的女子做主母的!男子可比女子計較得多!父親你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父親冷哼道,「做正室不夠身份,妾室總夠了吧?」
「你瘋了嗎?!」
他勃然大怒,「若你嫁入國公府,願意提攜我,我何至於此,你二妹三妹孝順,日後她們嫁了高門,我也能有好!你們若是不好好辦她們的婚事,大不了魚死網破!」
謝雩按住我的手,笑得溫吞,「岳父所託,小婿照辦就是。」
父親滿意離開,宋管家摘去了面具,在謝府做起了賬房先生。
宋管家就是當初爲我診病的大夫,我曾派人接他離京暫避風頭。
他捨不得我繼母許諾的夜間再爲他送來千兩黃金,不肯隨我的人離開,險些葬身火海。
我的人雖然把他救了下來,卻沒能保住他的臉。
他的妻兒老母都死在那場火裏。
他走投無路,只能用自己蓋世無雙的醫術和我做了一場交易。
我替他殺了我繼母,報他全家的血海深仇,而他的一身醫術一世爲我所用。
他並不知道,即使不是爲了他,我會殺了我繼母。
我身上這致命的慢毒,是拜她所賜。
她欠我一條性命,我自當拿回。
她以爲自己握着我婆母殺小妾的把柄就能拿捏我婆母,卻忽略了謝雩這個平日裏瞧着清風朗月的溫潤公子。
謝雩是天子近臣,前途無量,若是婆母有了污點,他的仕途也會受損,而他在意的名聲也會留下不可磨滅的污點。
他在官場沉浮經營多年,清名遠播,怎生會允許有這樣的把柄存在。
我的繼母,註定會死在這對母子手中。
我望着自己乾淨潔白的手心出神,宋管家有些慌亂地問我,「夫人,你不怕國公爺懷疑到你身上嗎?」
我笑了笑,「你放心吧,他懷疑誰都不會懷疑我的。」
我從出生到嫁人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在我嫁入謝府前,謝雩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在他眼裏,我不過是個年幼喪母,在繼母手底下討生活的懦弱女子。
他認爲我沒有威脅,又沒有依仗,用來相夫教子最合適不過。
嫁給他後,我們的閨房樂趣也只體現在他好爲人師上。
他認爲是在他多年的教導和耳濡目染之下,我才聰明瞭幾分,辦事漂亮了幾分。
在他眼裏,他就是我的天,我的神明。
我這樣無依無靠既蠢且笨只會哭着要他撐腰的小女子,怎麼可能會算計人呢。
謝雩啊,我的夫君,他從來都是看不起我的。
他不會知道,就是這份看不起我的蔑視,讓我從他無意間的隻字片語中拼湊出婆母害妾室一屍兩命,公爹因此受不了打擊得了失心瘋橫死的事情。
他理想高大,一心想要入內閣,成爲最年輕的首輔。
他嚴於律己,不沾美酒,不好女色,不貪財物,他力求聖人之道,秉承君子之禮,爲的就是不讓政敵拿到他一丁點短處。
他做得很好。
可他不該看不起我。
外頭突然傳來驚慌的哭聲,「夫人,夫人!不好了!世子掉入河裏了!」

-5-
太醫爲我兒子扎針催吐,忙活了幾個時辰,才撿回了一條命。
我抱着女兒守在兒子牀邊,憤怒填滿我的胸腔,幾欲肝膽俱碎。
就在剛纔宋管家爲女兒把脈時,在她體內發現了和我一樣的慢毒。
還好分量輕微,不足以致命。
繼母已經死了,可我的兒女在我的眼皮子下面受到迫害。
我這兩個妹妹着實不簡單。
入府不足一月,已經能收買廚房和前院的人,在我女兒的膳食中下藥,用受傷的兔子引我兒子墜河。
我好不容易平息怒火冷靜下來,謝雩卻輕易將我激怒點燃。
聽我說完兒子沒事後,謝雩帶我來到偏房,語帶雙關地點我,「我已經答應過你二妹娶她爲妾,可傳出去終究不好,你們畢竟是姐妹。」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我們的孩子剛從死裏逃生,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他卻在這裏和我說納妾!
我壓抑着自己發抖的聲音,問他,「夫君想如何?」
他皺了皺眉,有些不高興我的明知故問,「你自當初生下孩兒後,便無法生育了。」
我喉嚨漫出一股甜腥。
我將自己的委屈怒火統統壓了回去,笑着咬牙,一字一頓道,「夫君放心,納妾之事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我也會告訴所有人,是我無法生育,這才自作主張將自家妹妹納入府中,爲夫君開枝散葉。」
我以爲我能忍住的,可當最後一個字落下來,我的眼眶還是紅了,聲音還是哽咽了。
謝雩臉色煞白地看着我,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他急急忙忙和我解釋,一貫在意的風度也不顧了。
「我知道你委屈,我如今在關鍵時期,名聲不可損耗一釐,你知道我不近女色,我要納她爲妾,實屬萬不得已,其中內情我無法告訴你,可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你該信我纔是。」
我不想再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納二妹爲妾,讓她進門,對我的計劃百利而無一害。
現在的結果應該是我求之不得。
可我並不高興,我只覺得撕心裂肺的委屈。
也許是因爲兒女同一時間出事,我孤立無援,我彷徨無助,可這絕不會是我對謝雩動了心。
他不配。
我逼退眼淚,望着孩子稚嫩的臉Ṱů²龐,徹底下定決心實施我的計劃。
此前我因爲擔心對不起謝雩畏手畏腳,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
他又何曾對得起我了?

-6-
查出來的結果如同我所預料的那般是兩人一起合謀。
只是三妹稍遜二妹,收尾做得不好,讓我輕易就抓到了把柄。
反倒是二妹,她不僅生得比三妹更勝一籌,就連謀略也比她聰明太多,我至今也沒有抓到她的小辮子。
這樣好的刀刃,自然該用在最關鍵的時候,不是嗎?
三妹並未放棄勾引謝雩,她聽了身邊嬤嬤的話,夜裏穿得單薄香豔爲謝雩送湯。
我安插的人向二妹傳遞消息後,她立馬來截胡了三妹。
她壓着三妹到了她房中,毫不留情甩了三妹一巴掌,「你若是再敢覬覦我的人,我一定會殺了你,不信你試試。若你乖乖聽話,等日後我成了國公夫人,也不是不能給你配個窮舉子。」
姐妹情深,也深不過公府富貴啊。
二妹招搖離去,三妹伏在牀榻上失聲痛哭。
三妹的嬤嬤一把抱住她,用我教她的話蠱惑三妹。
「三小姐,你不要怕二小姐,老奴在這國公府裏待了幾十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她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難道你真的要坐以待斃,等她日後出了頭來作踐你,讓你嫁個窮舉子蹉跎一生嗎?!到時候你娘留給你的所有嫁妝,只怕還不夠給窮舉子打點官場的!等到他日後發跡了,你也老了,屆時他在外尋歡作樂,而你年老色衰,你又該如何自處!」
嬤嬤連哄帶嚇,唬得三妹瞪大眼睛,雙手抱臂驚恐地大喊,「我不要!我不要嫁窮舉子!嬤嬤,嬤嬤你幫幫我!你幫幫我!」
嬤嬤笑道,「有我在,我保管最後嫁入國公府的是你,只要你聽我的話。」
……
三妹從那晚後,在二妹面前便溫順了下來。
就連大婚上裝的胭脂,都是三妹卑躬屈膝親自爲她塗抹的。
二妹怎麼都不會想到,那口脂上有劇烈的迷藥。
在她昏睡時,三妹已經換上她的喜服,蓋上她的蓋頭,向我磕頭敬茶,成了國公府名正言順的妾室。
趁着謝雩在外飲酒時,三妹在房中的香爐裏燃了我交給嬤嬤的劇烈催情香。
這可是宋管家花了重金才配好的。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唯獨漏掉了謝雩突然失心瘋。
謝雩藥效發作後,眼尾氤氳漫紅,面上生緋。
三妹上前攙扶謝雩,語似嚶啼,身如緞軟,「姐夫。」
推拒之間,謝雩生了怒,雙目猩紅地踢翻香爐。
他摔碎茶盞,用瓷片狠戾地割傷了自己手臂,鮮血湧出,嚇壞了三妹。
一向以溫潤端方著稱的謝大人眼中,是絲毫不掩飾的厭惡:「滾!」
而我此時,正呼呼大睡,直到謝雩一腳踢開我的門。
那天夜裏,我險些死在謝雩牀上。
「昭昭,你別哭好不好?我輕點。」
他懊惱地用匕首劃傷自己的手臂,用疼痛讓自己清醒。
他茫然地爲我擦淚,「昭昭,對不起,我總是讓你哭,我娶她,真的是萬不得已。」
「不哭好不好?」
他溫柔地哄我,輕輕舔舐我的淚水,一聲又一聲地和我說着對不起。
「我又讓你難過了,昭昭,你打我吧。」
……
繼母死在他的手裏,爲了保險起見,他自然要將二妹三妹留在府中以防萬一。
繼母已經死了,若是再殺了二妹三妹,一定會落人口實,被政敵抓住把柄。
這些話,他不能對我講,冷靜下來後,我便想明白了這一層。
可是,那又如何呢?
謝雩,我們從來都不是恩愛夫妻啊,又何須這樣抵死纏綿。
你可以爲了你的名聲犧牲我的名聲,我們母子三人的性命,在你眼裏,永遠比不上你的仕途。
從你爲官的那一天起,你便立誓即使對不起所有人,也要名垂青史。
你一路向着你的偉大目標努力,可如今:
「謝雩,你又哭什麼呢?」
哭你的不坦誠,還是哭你的無奈,還是哭我們七年夫妻陌路人,只是各取所需從無真心。
可真心,我也是有過的啊。
猶記得我剛嫁入謝家時,婆母爲了壓我的性子,讓我到廊下站規矩。
冬雨溼漉,檐下雨絲成線,淅淅瀝瀝,冷意如針,透過錦裘,一路穿行蔓延,猶如附骨之蛆,藏匿在骨頭縫隙中,將我折磨得臉色蒼白。
謝雩晚上從大理寺回來,聽說後沉默半晌,起身去了婆母屋中。
第二日,婆母冷着臉變本加厲:「你夫婿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別以爲你嫁了他,他就能給你撐腰了!」
當天夜裏,謝雩陰沉着臉處理公務,生生捏斷了一管璧玉做杆的狼毫。
第三日早晨,謝雩扶着我的手,與我一同站在廊下。
他指着婆母院子裏種植的臘梅:「記得你是喜歡紅梅的,我命人從蜀地採購了些,不日就會送來。」
我頷首:「紅梅覆雪,冬日盛景。」
他含笑道:「屆時願夫人作陪,採雪烹茶,共賞美景。」
我心口微微一蕩,酥麻疼癢過後,是濃郁的甜蜜。
「妾身願意。」
一連幾日,謝雩告假,日日陪我一同站規矩。
大理寺事多如牛毛,他案上的卷宗壘成山,同僚紛紛來家中看他,問他不去處理公務,站在老夫人廊前做甚。
他微微一笑,無辜又純然:「家中母親規矩甚嚴,雩特與新婦一同伺候規矩。」
婆母氣得嘔血,撒潑țū́⁾打滾,咒罵上吊,手段頻出,應接不暇。
謝雩不動如山,淡着眸看她從激烈的鬧騰到無人理睬的安靜。
「你走吧,我只當是沒有生你!」
「這話母親年年說,母親不膩,兒子卻有些煩了。母親若是無事,便去抄經禮佛,而不是攪得兒子夫妻之間生嫌隙。」
那之後,婆母再沒有讓我站過規矩,日常請安都免了。
那時,我是真心要和他過日子的。
直到那日,我聽到他的恩師問他,「你與她的婚約,是她母親活着的時候定下的,如今她母親離世,父親又被貶官,你大可悔婚,另娶高門,何苦委屈自己。」
謝雩漫不經心道,「便是因爲她如今家中落魄,所以非娶不可,學生如今需要這樣的名聲。我查過她在嫁進來之前的日子,實在懦弱蠢笨,這樣無依無靠的女子,給她一Ṫů₋點好,她就會掏心掏肺地對我,是個賢妻良母的不二人選。何況她繼母當家,她沒有依靠,即使日後受了委屈也翻不出風浪來,她父親官位不高,外公卻是個純臣,與這樣的門戶結親,陛下也放心。」
……
便是從那天起,我待謝雩,再無真心,只有利益。
因爲我知曉,他不僅對我沒有半點真心,甚至看不起我。
可如今,他又對着我,哭什麼呢?
「昭昭,我也不知爲何落淚,只是一見你哭,我便心如刀絞,好生難過。」
是嗎?
我一個字都不信呢。

-7-
謝雩第二日清醒回來後,帶着一手臂交錯的傷口讓大夫包紮,差小廝去告假。
小廝的話術好,說謝雩不小心碰到了,需要告假半月。
他一病,同僚探望的也就多了,看着他手臂上異常嚴重的包紮,以及府內沉鬱的氣氛,總有好事者打探。
一來二去,外面便傳出妾室有失心瘋,居然在新婚夜險些殺了謝雩,謝大人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不予計較,只是將人關了起來。
面對旁人的詢問,謝雩只是否認。
我爹慌地給我寫信,問我外界傳言是否屬實,我回了屬實後,他居然爲我送來一包毒藥,要三妹自盡。
這可真是我們的好父親啊。
可用時他百般呵護,一旦喪失價值便棄之如敝屣。
三妹被鎖於閣樓之上,由婆母日夜照拂。
二妹醒來後,不曾吵鬧,她是個聰明人,看見三妹的結局就會知道謝雩並不是那麼好拿捏的蠢貨。
我命人將二妹找來,她起先推脫,最後不得不來。
我望着她防備的眼眸,嘆息道,「你妹妹鬼迷心竅,我也沒有辦法,好在夫君不曾生氣,只是關了她禁閉,待日後我去世了,她依然是國公府的續絃,可你怎麼辦呢?」
她狐疑地試探,「她都刺傷了大人,還能做續絃?」
我將宴請的帖子遞給她,「已經查明,是有人故意在她的香爐裏放了不乾淨的東西,纔會這樣,夫君大度不計較,她如今伺候在婆母跟前,只要討了婆母歡心,自然是能做的。」
她抿脣,眼裏閃過怨恨,我說道,「這是賞花宴的帖子,屆時京中不曾婚配的小姐公子都會去,一會兒我帶你去選赴宴的羅裙首飾,至於相看到哪家公子,全看你了,婆母已經認了你做乾女兒,有這層身份在,除了王公貴族,你想嫁誰我都能替你去說說看。」
她握住帖子,難藏雀躍,「多謝姐姐,我若嫁得好了,一定不會忘了姐姐大恩大德,日後也一定會照拂侄子侄女。」
一整天,我陪她幾乎逛完了京中有名的商鋪,爲她選購了無數華貴衣料,釵環香粉。
赴宴那日,我將她打扮得豔冠羣芳,她無比滿意。
尤其是在看見赴宴的小姐們都沒有她姿容出色後,更加得意。
坐在主座下首的錦衣男子原本無趣地飲酒,在看見二妹後,驚豔地抬起了眸,手裏的酒液傾倒。
我便知道,成了。

-8-
陸淮與謝雩是多年的死對頭,他與謝雩一樣,出身公卿世家,自小就是神童。
科舉後,與謝雩並列第一,最終因爲他比謝雩貌美,得了探花郎美譽。
兩人爲官多年,互不相讓,他應當是謝雩入內閣的最大對手。
比起謝雩的克己復禮,陸淮便顯得像色中餓鬼了。
他愛美人,更愛折磨美人。
陸府後院的枯井中,不知死了多少平民家的貌美女子。
也不知,我這心狠手辣的二妹對上他,究竟是誰技高一籌。
一個月後,二妹害臊地敲響了我的房門,要我爲她和陸淮訂婚。
我沉聲道,「謝家和陸家交惡已久,你要嫁給誰都可以,獨獨不能是陸淮。」
二妹臉頰的紅潤消退,「我只想嫁給他,我已經和他定了終身了。」
「混賬!」我怒不可遏,「既如此,那就讓他三媒六聘到謝家來提親,他既然和你定了終生,爲何到現在還不來求娶你!難不成還要你上趕着嗎?!」
二妹看了一眼我,「我這就去和她說。」
望着她欣喜充滿期待的背影,我笑着罵了聲蠢貨。
此去,她得到的可不是什麼如意郎君,而是徹頭徹尾的羞辱。
陸淮對她上心,一是因爲她的美貌,二是可以羞辱到謝雩。
畢竟如今二妹可是國公府的小姐。
茶樓裏,二妹剛和陸淮說完自己有孕要他早日上門迎娶的話後,陸淮就得逞地笑了出來。
「我是不會娶你的,我陸家怎麼會和謝家結親呢。」
二妹臉色慘白,「你什麼意思?」
陸淮興奮地搖着扇子,「你快去告訴謝雩你有了我的孩子,快去吧,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他怒火攻心的模樣了。」
二妹本就聰明,瞬間就想明白了陸淮接近她的目的,氣得和他廝打起來。
而與此同時,家中謝雩和我兒子女兒同時吐血,昏迷不醒。
望着我一雙兒女小臉煞白的模樣,我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這局棋下到如今,終於可以收尾了。
我的孩子們,日後也不用再受一丁點的罪了。
往後,都是坦途。

-9-
太醫爲謝雩和我孩子把完脈後,額上冷汗涔涔。
「世子和小小姐中毒頗深,要調理半年才能將毒素逼出,還好發現得及時,否則恐怕有性命之憂。」
「至於大人……」
太醫擦了把汗,「大人身上的毒和世子身上一模一樣,卻要重許多,尤其是大人曾中過劇烈的催情香,那催情香的藥物與這毒素相生,這日後,日後……」
他吞吞吐吐,婆母急道,「日後如何?!你倒是說啊!」
「日後怕是再難有子嗣啊!」
婆母雙眼翻白,差點暈過去,「我孫子,那我孫子呢!難道我們謝家要斷子絕孫嗎?!」
「小世子無事,調理半年就好。」
婆母氣怒之下,險些將三妹打死,又在二妹的房中的香囊裏搜出了父子三人身上的慢毒。
婆母徹底喪失理智,在二妹回來時,直接讓人將她捆了起來,扇了幾巴掌解氣後要把她送官。
二妹一怒之下喊道,「我已經是陸家的人了,你憑什麼打我!我現在肚子裏已經有了陸淮的孩子!」
婆母將香囊丟給她,含恨問道,「那這個香囊也是陸淮送你的了?」
「是又如何!」
「不如何,你等死吧!」
我的手段並不高明,甚至漏洞百出,可我在賭,我賭此事涉及陸淮,謝雩即使是用盡辦法也會坐實陸淮的罪名。
這是我送到他手裏的把柄,他一定會用,整件事只有將錯就錯才能將利益最大化。
他是個聰明人,他是個天生的政客,他向來會權衡利弊。
他會全部的事情都栽在陸淮頭上,定陸淮釘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兩個妹妹也會是陸淮的同黨,二妹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證據。
孩子服下宋管家開的藥,配合扎完針後,吐出毒血,好得差不多了。
至於謝雩身上的毒素,隨他去好了。
整整半年,謝雩不曾與我碰面,只是宿在書房。
他才智近妖,隨着陸淮案結案當天,他也徹底摸清了我在整場局裏扮演的角色。
那夜,我與他在庭院裏小酌,我所剩下的日子已經沒有了。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婆母自從知道謝雩無法再有子嗣後,便將家裏僅剩的兩個孩子看得比命還重要,尤其是我的兒子。
這可是她們謝家唯一的根了,她指着傳宗接代呢。
真是可笑極了。
我望着謝雩,短短半年沒見,他依舊風華正茂,甚至因爲陸淮的倒臺,他提前進入內閣,成爲最年輕的內閣大臣。
這教他如何不得意呢?
「昭昭,你就不怕,我也把你抓到詔獄裏去嗎?」
他笑着恐嚇我,猶如我剛嫁進謝家,夜裏一起回房時,他總是嚇我院子裏有小蛇。
我害怕地朝他懷裏躲,他一臉嚴肅地將我打橫抱起,「不怕,我抱你走。」
等到Ŧű̂⁼了房中,瞧見他含笑的眉眼,我才知自己受騙,氣得擰他。
我才恍然,七年,原來並不久。
我朝他笑,「你不會的,因爲我是謝夫人啊,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可能會讓我在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卻怎麼都不會讓我揹負不好的罪名而死,因爲,我也是你的面子啊。」
他摩挲杯沿,黑眸泛起漣漪,「是啊,砒霜都下到你的碗裏了,我卻後悔了,又打翻了碗,昭昭,我突然發現我並不想要你死,即使我恨不得掐死你。」
「你真的好笨,你知道嗎?」他無奈地笑出了聲,「你的算計你的手段真是處處都是漏洞,我爲了讓你那些不合理的行爲合理化,真是愁白了我的頭髮。」
我哎了聲,忍不住笑了出來,「沒辦法啊,我也是第一次作惡,總是不嫺熟的,好在,我足夠了解你,比起自己費盡心機,我更喜歡拉你下水讓你善後,誰讓你聰明呢。」
他搖了搖頭,「我不如你啊,昭昭,算計人心總是最厲害的,我再聰明,不也輸給了你嗎?」
我冷冷地笑了聲,「不是我,是你的傲慢,謝雩,你不該看不起我的,但我們扯平了,因爲你也很蠢,我也看不起你。」
他眼波溫柔,「只是傲慢嗎?」
「還有愛啊,昭昭。」
可我已經聽不見了,我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10-
謝雩極少飲酒,因爲喝醉誤事。
謝雩也不愛女色,因爲家中妻子已經足夠讓他滿意。
他與沈昭的婚事定得早,是沈昭母親在時所定,那時,沈昭的外祖還是威名遠播的鎮遠大將軍。
這樁婚事,該是門當戶對的。
謝雩並不喜歡那時候的沈昭,小小的一個姑娘,卻跋扈得很,他的小廝不過弄壞了她的風箏,便被她大聲責罵。
這樣的女子,長大了,豈不是悍婦。
小小的謝雩一直琢磨着退婚。
直到沈家生變,沈昭母親突然離世,她外祖也昏迷不醒,父親被貶官。
他隨父親前去弔唁,曾經站在紅梅下紅衣如火的驕縱小姐,如今白衣素裹,眼含清淚。
曾經本想送出去的訂婚信物,此刻卻被謝雩捏得手指泛白。
他突然覺得,比起如今的安靜,他更喜歡跋扈一些的她。
那是謝雩第一次隱隱約約知道什麼叫責任。
父親說,他考了功名,就該娶妻了。
可書院的時間太久,久到他長大成人,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未婚妻是何模樣。
他回京後,調查了她這些年的近況,心口又冷又疼。
那樣乖張的小姑娘竟被繼母折磨得唯唯諾諾蠢笨不堪。
母親不止一次說退婚,就連恩師也這樣說。
他們將所有的利益攤開,告訴他,這樁婚事百害無一利。
他便找這樁婚事的利,說服母親和恩師。
卻不曾想到,他的話說服了恩師與母親,卻讓原本與他恩愛的妻子徹底離心。
沈昭就像是一杯溫水,一團棉花,時時讓他無力。
他一直以爲自己的妻子乖順膽小,甚至懦弱愚蠢,可他不在乎。
他想他會好好養她的,再讓她變成從前那個驕縱的大小姐。
可事與願違,在與他成婚的這幾年裏,她是越發賢惠越發大度越發的無所謂。
這不是他想要的。
摯友登基後,派他去青州治理水患,朝中已經有幾位官員葬身魚腹,他此去也是凶多吉少。
恰好那夜她問自己,若她去世,他該如何。
他與她將事實攤開講,更多的是想說,若他不幸落難,死在青州,她也該另嫁纔是。
他其實並不良善,甚至自私,銷金窟里長大的少爺,見慣做小伏低拜高踩低,在他眼裏,什麼都沒有利益重要。
可面對沈昭,他冰冷的心總會軟上幾分,也願意爲她計一計利益。
誰成想啊,他兢兢業業半生,在官場上謹小慎微,辦事滴水不漏,卻被看起來無害蠢笨的妻子算計得沒有退路。
怎麼會被她算計得這麼準。
她將路攤開, 拋出他最想要的誘餌陸淮, 讓他即使知道前面萬丈深淵,稍微行差踏錯,就會萬劫不復, 也不得不一試。
因爲這個誘餌對他這個將仕途視作一切的賭徒來說,實在是無法拒絕。
他的妻子竟然這樣瞭解他, 瞭解他的卑劣,瞭解他的陰暗,瞭解他的冷漠無情、貪婪虛僞。
可他卻對妻子一無所知。
他只記得她弱小愛哭, 離不開他。
到最後才發現, 原來是他離不開她。
謝雩在將整個案件圓成天衣無縫的過程裏,不止一次被沈昭氣笑。
每一步都有破綻,每一步都是兵行險招,卻每一次都拿捏對了人性的慾望和膽怯。
他氣得不止一次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她。
每一次都心軟。
他不知道是爲什麼, 但總之, 他想和她過下去。
可沈昭已經不想和他過了。
沈昭死了,死於絕症,死在他的面前。
她穿着他送他的紅色斗篷,趴伏在桌子上, 再也沒有醒過來。
刺眼的日光將院裏的紅梅照耀得泛出晶瑩, 滿地雪白, 是她最愛的冬日盛景,紅梅覆雪。
謝雩哭不出來, 他有些怨恨沈昭。
如今最後的疑問也隨着沈昭的死揭開。
她爲了孩子的以後機關算盡, 卻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她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憤怒比悲傷更讓謝雩絕望。
他自認爲七年的夫妻,他潔身自好足以讓沈昭安心, 可她從來都沒有信任過他!
文和三年, 陛下薨,謝雩已經致仕,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名垂青史。
他的一條腿在治水時摔斷,腰也因爲救落水的孩童重傷, 他不眠不休,在青州十年, 纔將年年沖毀堤壩的洪流徹底堵住。
他是謝青天, 是本朝最年輕的內閣首輔,也是因爲傷病最早致仕的官員。
女兒嫁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兒子娶妻也入了官場, 後院裏,只有謝雩和滿園的紅梅。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謝雩坐在廊下, 望着撲騰飛起的鳥雀,呵呵地笑。
他老了,也快死了。
兒子在隔間與好友慶賀冬日的第一場雪, 幾位學士爭相唱起祝酒詞。
「把酒祝東風, 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知與誰同?
謝雩眼裏沁出淚。
他記得這樣清楚, 他已經有二十三年不曾和沈昭賞過雪後紅梅了。
是啊,明年的花會更好。
到時候,昭昭就會陪他看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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