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綿綿

半夜起來如廁,偷聽到夫君想殺我。
他的心上人退婚後,他是一天都不想等了。
我嚇得收拾包袱,連夜奔逃幾百裏。
三個月後,夫君在揚州找到我。
他手握長刀,咬牙切齒。
「柳綿綿,你跑什麼?」
「兇話還是葷話,你都分不出來嗎?」

-1-
寒燈如豆,屋子裏那張結實的填漆拔步牀,「嘎吱嘎吱」搖了大半夜。
我小腹抽搐,無助地蜷起身體,推開沈廷。
「將軍,我真的受不住了。」
我仰頭,可憐巴巴地看着他,眼尾通紅,臉頰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
沈廷粗糙的手指在我脣畔撫過,他眼眸幽沉,深深嘆了一口氣。
「也罷,你早些休息。」
沈廷穿衣下牀,片刻後,隔壁耳房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我緊繃的神情瞬間放鬆,渾身癱軟,只感覺四肢百骸,已經完全使不出力氣。
沈廷去洗澡了,那今晚便算結束。
天可憐見,我總算不用再受苦了。
早知道嫁人之後日子過得這麼艱難,當初不管我娘說啥,我都不能同意這樁婚事。
我娘那張嘴,慣會騙人。
我就說沈廷個子高大,那麼結實的凳子砸在他手臂上,他毫髮無損,木凳反倒被震得四分五裂,可怕得很。
我娘卻說,我啥也不懂,嫁過去有的我享福。
我享什麼福?
騙子,都是騙子,他們就是怕得罪沈廷,連親生女兒也不管了。
我越想越難過,心中後悔不已。
早知如此,當初沈廷回京時,我說什麼也不該去湊這個熱鬧啊。

-2-
沈廷是鎮國公的嫡子,他跟隨老國公,自幼在邊關長大,人雖然不在京城,滿京裏卻都是他的傳說。
據說,他三歲就能握劍,四歲就能殺豬。
八歲那年,就長得跟成年人那般高大,要不然十四歲從軍,怎麼能打得過北方的匈奴?
我是見過匈奴的。
劍門關一役,我軍大捷,斬獲匈奴精兵三千餘人,還押送一個匈奴的小王子進京。
那個小王子站在囚車裏,起碼有八尺高,褐眉毛綠眼睛,滿臉絡腮鬍,臉上的線條硬得像石頭雕出來似的。
他一條手臂,比我的腦袋還粗。
聽大人們說,匈奴把我們漢人叫作兩腳羊,缺衣少糧的時候,抓到細皮嫩肉的漢人,就會烤來喫。
這個匈奴小王子長得實在兇惡,他猛地搖晃囚車,結實的木柵欄眼看着似乎要被他拆碎。
周圍人羣裏不少小孩和女人,被嚇得當場哭出來。
當然不包括我,我哪裏那麼沒出息,雖然嚇得兩股戰戰,但也不至於哭。
只不過回家後,一連做了幾夜的噩夢而已。
我娘也嚇得腿軟,拉着我的手臂,一直拍胸口。
「阿彌陀佛,我的老天爺哦,這人是喫什麼長的。」
丫鬟翠菊接話。
「夫人,聽說他們那邊的人,茹毛飲血,喜歡生啃牛羊肉,實在太可怕了。」
我娘倒吸一口冷氣。
「匈奴人長得這樣高大,那打敗他們的沈世子,得長什麼樣啊?」
翠菊臉色發白。
「沈世子今年才十六歲呢,怕不得有十尺高?比咱家院牆還高!」

-3-
翠菊這小丫頭真沒文化。
人怎麼可能長十尺高啊。
要我看,頂多八尺,和這個小王子一般高。但一樣高,怎麼能打敗小王子呢?
那定然是橫向發展了,沈廷,長得比這小王子還雄壯。
京城百姓大多是像我那麼想的。
只有鎮國公府上的下人,聽說之後,憤憤不平,幾次出來闢謠。
「我家世子長得纔不像熊,也不像野豬,他很俊俏!」
沈廷,俊俏?誰會信啊。
沒人把他們的話當回事,鎮國公府的人氣壞了,但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也無可奈何。
直到三個月前,沈家軍班師回朝。
鎮國公夫人欣喜若狂,包了長安街兩邊的酒樓,遍邀京中豪門權貴,讓大家去給沈廷接風。
我父親只是一個正五品的禮部郎中,無權無勢,竟也接到了帖子,位置還在長安街最靠前的酒樓。
父親暗喜。
「莫非鎮國公有意示好,是要提拔我嗎?」
出去打聽一圈,才知道在京中散播謠言,說沈廷的相貌說得最起勁的,就是我娘。
鎮國公夫人,這是要我們去瞧個清楚。
她兒子長得到底像不像粗壯的熊羆。

-4-
明月樓就在長安街的街頭,雕檐碧瓦,亭臺疊疊,是金陵最氣派的酒樓之一。
我們佔了二樓雅間最好的位置,從窗戶看出去,整條長安街盡收眼底。
那一日,半個京城的百姓都來了。ţûₒ
長安街兩旁拉起繩子,府城衙役和羽林軍在街旁巡邏,大聲吆喝着,監管百姓不得距離街道太近。
我娘半個身子探在窗外,美滋滋地扭頭道:「多虧了我這張巧嘴,不然咱們在下面,只能看人家的後腦勺,能有這樣好的位置?」
我爹坐在椅子上,吹鬍子瞪眼睛。
「你還有臉說!」
「你這無知婦人,口無遮攔,幸好鎮國公一家寬宏大量,不跟咱一般見識,不然我這烏紗帽,還不戴到頭?」
我娘不屑地撇嘴:「多大點事,瞧你那點膽。」
樓下忽然有人喊起來:「來了來了,我聽見馬蹄聲啦!」
我娘立刻激動地伸長脖子,還朝我招手。
「綿綿,快來看!」
我坐在椅子上嗑瓜子,搖頭。
「我不看。」
上次看到那個小王子,就害我做好幾天噩夢,沈廷長得比小王子可怕,我纔不看。
我娘:「你個廢物,跟你爹一樣慫,看一眼能把你怎麼樣?」
「連公主的雅間都在咱後頭,這麼好的位置,你不看,你暴殄天物,你——」

-5-
我娘嘰裏呱啦一陣,忽然不說話了。
她的表情非常古怪,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張,手指甲還用力扣緊窗沿。
她旁邊的翠菊和趙嬤嬤,也跟她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不同的是,翠菊臉頰漲得通紅,鼻孔微微放大,喘着粗氣。
樓下好像也瞬間安靜了,那麼多百姓,兩旁酒樓上圍觀的那麼多小姐夫人,忽然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雞,齊聲斷了音。
我不安地放下瓜子。
「娘,你咋了?」
我娘沒說話,兩眼發直,死死盯着樓下。
倒是對面窗戶上,不知哪家小姐,發出一聲尖叫。
「天吶!世間竟有長得如此俊俏的男人,那人是誰?」
另一扇窗子裏有人喊道:「還能是誰,二品繡蟒鎖子甲,他就是沈廷,沈世子!」
「沈將軍,看這邊,看我啊——」
隨着這幾聲叫嚷,人羣瞬間又恢復熱鬧,衆人喧譁着,叫喊着,高呼沈廷的名字。
我們雅間裏,也跟瘋了似的,衆人一擁而上,擠到窗邊看熱鬧。
我爹,大伯,祖母,都一窩蜂湧到窗邊,根本沒有我的位置。
我急得在後排跳腳。
「讓一讓,讓我看看啊。」
沒人搭理我,大家紛紛伸長脖子,看得如癡如醉。
我朝周圍看了一圈,拎起一條梅形圓凳。
我原是想拿着凳子,站到他們身後看的。
可沒想到,因爲太着急,跑了幾步,不小心踩到裙襬,手裏的凳子直直朝前飛了出去。
凳子直接砸向我爹的後腦勺。
原本砸也就砸了,偏偏他這人,別看相貌斯文,身手卻敏捷得很。
察覺到後腦勺有風聲,我爹立刻向下一蹲。
於是那凳子就越過窗沿,直奔大街。
我也踉蹌着往前衝了幾步,撲到窗邊。

-6-
我其實沒看清沈廷的臉。
只看到一人身穿銀甲,端坐在白馬之上。
凳子從天而降,沈廷抬手擋了一下。
然後我就眼睜睜看着,那麼結實的檀木圓凳,砸在他手臂上,瞬間四分五裂。
旁邊的副將厲喝。
「敵襲,有刺客!」
在我還沒搞清楚情況的時候,一羣手握長槍長刀,殺氣騰騰的士兵已經把我們雅間給包圍了。
所有人都被押着跪到地上。
有一道清冽如冰霜的嗓音,冷聲質問:「誰砸的凳子?」
全家人伸手指向我。
那道聲音又命令:「抬起頭來。」
「你對本將軍有何不滿?」
我顫顫巍巍抬頭,對上一雙寒星般清俊的眉眼。
當時腦子就一片空白,翻來覆去,只有方纔那些姑娘喊的話,好俊的郎君啊。
這就是沈廷嗎?
沈廷怎麼會長這樣,他不是個胖子,反而修竹般挺拔,丰姿如玉,天質自然。
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說話,沈廷劍眉一擰。
「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眼中殺氣凜然,嚇我一大跳。
我大伯情急地解釋:「我家綿綿,只是想引起將軍的注意。」
沈廷愣住。
耳尖閃過一抹可疑的紅暈。
他象徵性地盤問我爹一番,很快就帶兵離開。
全家都鬆口氣,讚歎我大伯機智。
可沒想到,三日後,沈廷竟叫媒人上門提親。

-7-
我其實並不太理解,沈廷爲什麼會娶我。
我家同國公府,門不當戶不對,我也沒有什麼才名,他怎麼會ṱũ⁹看中我呢?
直到今天下午,戶部尚書嫡女周婉君找上門來,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周婉君和沈廷,從小指腹爲婚。
沈廷自幼在西北長大,兩人雖沒見過面,但一直有書信往來,感情甚篤。
可今年年初,周夫人卻忽然強硬地跟國公府退了親事。
周婉君一邊說,一邊抹眼淚。
「還不都怪你娘。」
「說沈廷長得五大三粗,整日裏茹毛飲血,一頓要喫一頭活牛,身上的毛髮比野人還長。」
「我娘愛女心切,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把我嫁給沈廷。」
「沒想到,你們柳家心思竟這樣陰險,我退婚後,你自己巴巴地湊上去,用這種下作手段,搶我夫婿。」
周婉君的手指直接戳到我腦門上。
我一臉尷尬。
「周姑娘,對不住,這都是誤會,我娘她,她也是聽別人瞎說的。」
「誤會?」
周婉君恨恨地絞着手裏的帕子。
「你輕飄飄一句誤會,卻誤了我的終身。」
她的丫鬟牙尖嘴利,罵道:
「你當沈廷爲什麼會娶你?」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從頭到腳,你們柳家從上到下,哪一點配得上國公府。」
周家退了國公府的親事後,原本在跟永昌伯爵府議親。
沈廷知道後,跑去找周婉君,兩人大吵一架。
「沈世子爲了氣我家姑娘,說要娶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作踐自己。」
那丫頭停頓片刻,咬牙瞪我。
「我家姑娘大病一場,今日終於跟伯爵府退了親事。」
「如今她跟沈世子,定然是要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你要是識相的,就該自請下堂。」

-8-
我聽得臉色慘白。
我早就知道,沈廷不喜歡我,可我也沒猜到,背後竟有這樣的彎彎繞繞。
他娶我,只是爲了氣周婉君?
那我算什麼?
周婉君走後,我一個人在院子裏坐了許久,吹着冷風,心頭五味雜陳。
我和沈廷成親不過一個月,他得皇上器重,朝事繁多,整日忙忙碌碌,兩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唯一的交流,只有晚上。
沈廷精力旺盛,彷彿不知疲倦一般,我實在被他折騰得夠嗆。
第二日,他會叫人給我買天香樓的點心。
丫鬟翠菊每次都說,世子這樣的粗人,還特意打聽過我愛喫甜點,肯定是把我放在心上的。
我嘴上不說,心裏也有些暗戳戳的甜蜜,晚上他再折騰我時,也不嬌氣,強咬着牙配合。
沒想到,竟全是自作多情。
憑周婉君和沈廷的門第,他們要真想在一起,我根本沒有能力反對。
可我已經跟沈廷同房過,自請下堂,以後該怎麼辦呢?
就這麼灰溜溜回到家裏,娘會不會罵我?
我越想越沮喪,方纔又被沈廷榨乾最後一絲力氣,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再醒過來時,房門大開,沈廷卻不知去向。
外面黑沉沉的,我躺在被窩裏,感覺腳心處有冷風漏進來。
我披衣下牀,準備去關房門。
內心還在責怪沈廷,肯定是半夜被召進宮了,走之前也不知道關好門窗。他又不愛讓丫鬟伺候,每次同房時候都把人打發得遠遠的,想找個人使喚都找不到。
趿着繡鞋,我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正要關門,忽然聽見院子裏傳來一陣說話聲。
我立刻停下動作,走到窗邊,豎起耳朵聽。

-9-
深秋的冷夜,院子裏風很大。
兩人的交談聲,被風聲扯得斷斷續續,另一人壓着嗓子,倒是沈廷的聲音大一些,基本能聽見。
「太嬌了……無處下手……」
「周婉君?她……捨不得她喫苦。」
「我恨不得將她剝皮拆骨,吞喫入腹。」
我臉都嚇白了。
什麼意思,沈廷捨不得周婉君喫苦,然後想殺了我?
他跟匈奴打交道久了,也染上喫人的毛病了嗎?
我身體緊貼窗格,全身的血都往耳朵上湧。
死耳朵,快聽啊,聽清楚啊!
有四個字格外清亮,直直炸響在我耳中。ẗųₕ
「要她的命。」
我倒吸一口冷氣,慌得倒退一步,撞上旁邊矮几上的花瓶。
沈廷目光犀利,隔着窗戶,牢牢盯住我。
「誰在那裏!」
我嚇得六神無主,魂飛魄散,左右張望一圈,以最快的速度衝刺,跑回牀上。
人在危急時刻,潛力是無窮的。
我也沒想過自己能跑這麼快,我脫掉鞋子躺回牀上,蓋好被子,沈廷纔回到房裏。
他先是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綿綿?」
我閉眼裝睡。
沈廷在門口站了片刻,關上房門,慢慢朝我走來。
他該不會現在就要動手了吧?
我全身緊繃,心臟瘋狂跳動。
雖然閉着眼睛,我也能感受到,沈廷坐在牀邊,視線一直在我臉上身上掃來掃去,似乎在琢磨着,從哪裏下手比較好。

-10-
我凝神屏息。
沈廷冰涼的指尖探到我臉頰上,輕輕戳了一下。
緊接着,指尖往下,沿着脖子,肩膀,在我鎖骨處流連。
沈廷湊近我的耳邊,啞聲喊我:
「綿綿——」
「真想——死你。」
中間還有一個字,沈廷頓住,彷彿難以啓齒,半咬着字,說得含糊其詞,我也沒聽清楚。
但是「死你」兩個字,聽得真真切切。
真想殺死我!
他不裝了!
他攤牌啦!
他要殺我啊!
我嚇得渾身發抖,再也裝不下去。
沈廷輕笑一聲:「你果然醒着。」
說着伸手來掀我被子。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小廝臨溪的喊聲。
「世子爺,宮裏有急召。」
沈廷收回手,嘆口氣,替我把被角掖好,用十分不甘,十分無奈的口氣說道:「乖乖在家等我。」

-11-
沈廷走後,我掀開被子,一躍而起。
等什麼,等死嗎?
現在不跑,更待何時。
我飛快收拾好行李,跑到隔壁抱廈,用力搖醒翠菊。
「翠菊,不好了,快醒醒!」
翠菊睡眼矇矓。
「姑娘,喫夜宵了?」
「還喫個屁,你家姑娘都要給人活喫了。」
我把翠菊拉起來,三言兩語,把事情經過解釋清楚。
翠菊嚇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磕磕巴巴道:「殺,殺,世子爺要殺你?」
「這可怎麼辦啊!」
還能怎麼辦,總不能留在這裏給人家殺,當然是跑啊。
我跟翠菊收拾好包袱,趁着夜色偷溜到一處無人的牆角,我自以爲做得天衣無縫,可沒想到,在第三次翻牆失敗後,一個高大的侍衛走了過來,用一種十分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少夫人,要幫忙嗎?」
「啊——」
我和翠菊嚇得抱頭尖叫。
叫了一會兒,見這侍衛還愣在原地,我反應過來,是了,沈廷那人要面子,想殺我的事,肯定不會弄得盡人皆知。
手下沒收到通知,還當我是少夫人呢。
我吩咐他蹲在牆角,馱着我跟翠菊翻牆。
侍衛很不解。
「少夫人,你這是要幹啥,你跟世子吵架了?」
「對,我要離家出走,你別管,給我蹲下。」
侍衛老老實實點頭,蹲着馬步,兩手撐住牆壁。
我感覺他腦子不太好使。
就算我真跟沈廷吵架,他一個看家護院的侍衛,能眼睜睜看着自家少夫人半夜翻牆跑掉?
要在外面出點事咋辦?
這人腦子缺根筋。
皇天保佑,幸好他蠢,不然我還沒那麼容易跑。

-12-
離開鎮國公府後,我連夜找了京城最大的鏢局。
威遠鏢局生意紅火,每日車馬往來頻繁,而且聽說有官家背景,手眼通天,別人宵禁,他們半夜也能出城。
翠菊很不解。
「小姐,我們這是要去哪啊?你怎麼不回柳府,咱們去找老爺夫人啊。」
「傻翠菊,我爹孃都恨不得沈廷是他們的親兒子,你說他們會信我嗎?」
那日沈廷派人來提親,我第一反應是拒絕。
開玩笑,雖然他人長得確實很好看,但我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他的兇名。
好看也不能當飯喫啊,還是小命要緊。
我以爲爹孃也站在我這一邊,沒想到,我娘卻一口答應下來。
我跟她吵架。
「我纔不嫁,要嫁你自己嫁。」
我娘老臉一紅,扭扭捏捏。
「真的嗎?這樣不太好吧,你爹能同意嗎?」
我爹翻個白眼。
「綿綿ţũ̂¹,我看你是腦子有問題。」
「鎮國公這等家世,沈世子這副容貌氣度,滿京城的閨秀都要搶破頭,好不容易他眼睛有點毛病,你個死耗子能碰上他這瞎貓,這是我們柳家祖墳冒青煙,何等幸事,你敢不嫁?」
「他要是打我怎麼辦呢?」
「你好端端的,他憑什麼打你?」
爹孃苦口婆心勸我,我還是堅定地反對,我爹就嚇唬我,說那日我那一凳子下去Ťú₎,多虧大伯找的好藉口,說我是心悅沈廷,想吸引他的注意。
現在我不想嫁,這個藉口用不成了,那我當初砸那個凳子的動機,就很有嫌疑。
人家要是真往行刺上扯,該怎麼辦?
半哄半嚇,逼着我成親。

-13-
成親後,我爹孃臉上的笑就沒停下來過。
沈廷雖然朝政繁忙,但禮節確實周到,聖人賞賜的喫食衣料,都會讓人送一份去柳府。
每次上朝,沈廷碰見父親,都很周到地行禮,連帶着其他朝臣,也高看父親幾眼。
我娘就更歡喜了,收帖子收到手軟,什麼伯爵府,郡主府,以前攀不上的門第,都主動拋橄欖枝,邀請她去賞花喝酒。
夫妻二人一口一個廷兒,對沈廷比對我還親近幾分。
翠菊搖頭。
「姑娘,你想錯了,老爺夫人再看重這樁婚事帶來的好處,可跟你的性命比起來,這些身外之物,都算不得什麼的。」
我嘆氣。
「你忘了,我在他們跟前說話,有可信度嗎?」
我自幼嬌寵,小時候父母請了教習先生,對我的功課管得嚴,我就難免撒謊躲懶。
最嚴重的一次,還騙他們說夫子打我,我纔不肯上學的。
從那之後,我說的話,他們兩人就半信半疑。
國公府家風清正,在京裏口碑極好,沈廷又鎮守邊關多年,是所有人心中的大英雄。
我父母肯定不信,沈廷要殺我。
兩人十有八九,還得找沈廷當面對質,一來二去耽誤工夫,我還有什麼活路。
還是跑爲上策。

-14-
我這一走,沈廷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一個失蹤的原配妻子,丟了的蘿蔔還佔着坑,他沒法娶周婉君。
所以無論如何得找到我,把我的屍體帶回去,給我爹孃交差。
這一路上,我絞盡腦汁,每到一個城市,就換個鏢局。
一下讓翠菊扮成老太太去租車,一下自己扮成男人,或者兩人扮作一對夫妻,想方設法,讓沈廷追查不到。
就這麼足足跑了三個月,一直到揚州,我懸着的心才逐漸安定下來。
我在最Ṱű̂⁶熱鬧的東關街上,租了個小宅子,關起門來過日子。
今日聽戲,明日遊湖,沒人管我,原本應該是無憂無慮,怡然自得的。
可我卻開心不起來。
這一路上,光顧着逃命,沒心思想其他東西。
現在心神一鬆懈,那些腦海裏刻意壓制的片段,爭先恐後冒出來。
坐在遊船上,波光粼粼的水面,跳出來的不是錦鯉,而是沈廷的臉。
「綿綿,這是三千兩銀票,你拿着花。」
「等過段日子,府裏上下人等都熟悉了,我就把之前攢的那些家業都交給你打理。」
「綿綿,外間涼,我抱你去牀上睡。」
「綿綿,昨晚累壞了,今天不必起來,我娘那邊,沒那麼多規矩。」
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騙子。
還說把所有銀子都給我管,之前對我分明也挺好的,怎麼周婉君纔剛退親,就要殺人呢。
男人的心怎麼變得這樣快啊!
越想越難過,我扒着船沿大哭。
翠菊原本正坐在船頭打瞌睡,聽見我的哭聲,驚得跳起來。
「世子追上來了?」
划槳的船伕驚訝地回頭看我。
「什麼世子?」

-15-
日光下,有什麼明晃晃的東西,閃着刺亮的光。
我渾身一震,心頭驟然縮緊。
巨大的恐懼,像一根冰錐,把我釘在地上,讓我動彈不得。
我手腳冰涼,面上卻強裝鎮定。
「翠菊,我坐得腿都麻了,你過來扶住我。」
「來了。」
翠菊走到我旁邊,剛伸出手,我立刻抱住她的手臂,腿上使力一跳,兩人同時躍進湖中。
船伕眉眼兇狠,握着匕首撲到船邊,朝空中猛地揮動,只沾到一片裙角。
旁邊的烏篷船裏,也搶出幾個黑衣大漢,罵道:
「廢物,怎麼讓她們跑了!」
「還愣着幹什麼,追啊!」
「撲通,撲通!」
接二連三的落水聲傳來,我嚇得魂飛魄散,鬆開翠菊的手,沒命地划水。
我小時候在外祖家莊子上住過一段時間,那莊子臨河而建,我和翠菊一到夏天,就偷偷跑去玩水,兩人水性都算不錯。
現在性命攸關,我使出喫奶的勁,瘋狂揮動手臂,恨不得長出一條魚尾巴。
從岸上,只能遠遠地看見兩條水線,掀起波浪,急速往岸邊衝。
甚至有人鼓掌叫好。
「這是鳧水比賽嗎,遊得真快啊!」
六月天,岸邊遊人如織,我和翠菊上岸後,立刻鑽進人羣中,七彎八拐,又從旁邊巷子跑出去。
一口氣跑了半個時辰,直到身後再也看不見追兵,翠菊才把身體靠在牆上,大口喘息。
「姑娘,我是一步都跑不動了。」
我也跑不動,還累得說不出話來,扭頭一看,旁邊正好是間成衣鋪子。
我抬手指了指。

-16-
一刻鐘後,我和翠菊扮作兩個年輕男子,從成衣鋪子裏走了出來。
這一路上都在逃命,我早有準備,銀票都包了油紙,貼身縫在衣服裏面。
現在被人找上門,我們租的院子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我當機立斷,帶着翠菊,又去找了一家鏢局。
翠菊兩腿發軟,眼睛通紅。
「我其實一路上都想着,這可能是個誤會,世子不是真的想殺你。」
「沒想到啊,他竟真的下此狠手,姑娘,要不是你反應快,我們兩個今日就要沒命了。」
我閉上眼睛。
「別說了。」
心裏哇涼哇涼的。
沈廷,你真夠狠的啊。
你就不能問問我嗎,我也不是非要佔着世子夫人的位置啊。
你可以休掉我,給我一條活路不行嗎?
還是說,你不能背上休妻的名聲,不願讓自己的聲譽,受到半點影響,人命在你眼裏,猶如草芥一般。
又想哭了。
我按住眼角,爬上鏢局準備好的馬車。
一掀開車簾,眼淚登時就滾落下來。
沈廷大馬金刀,坐在馬車裏,沉着臉,勾脣嗤笑。
「柳綿綿,你還挺能跑啊!」

-17-
我被沈廷拎小雞一樣,提着脖子丟進房裏。
不只心涼,人也要涼啦。
我癱坐在牀上,一臉絕望。
「將軍,你真的不肯放過我嗎?」
沈廷擰着劍眉,在我身側坐下,手指用力,捏住我的下巴。
「柳綿綿,這麼點事,值當你驚弓之鳥一般,跑這麼遠嗎?」
我簡直要被氣笑。
那是我的命啊,大哥,人命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麼東西?
什麼叫這麼點事,我的命就這麼賤,刀架我脖子上,我還不能跑?
我咬牙,死死瞪着沈廷,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砸在他的手背上。
沈廷彷彿被燙到,瞳孔震動,有些手足無措,用大拇指刮掉我臉頰上的淚痕。
「你——」
停頓片刻,嗓音裏還帶了一絲委屈。
「你就真的這麼怕我?」
沈廷收回手,垂下眼眸,避開我的視線。
「這件事,咳咳,怪我沒有經驗。」
「以前是我太過粗魯,但你放心,我對你會溫柔一點。」
我聽得頭皮發麻,驚恐地往旁邊縮,抱住牀柱。
溫柔一點?
怎麼個溫柔法,拿緞子勒死我?
溫柔地殺人,就不叫殺人了嗎?
沈廷這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狂,我絕對不能就這麼束手就擒。
我眼珠子四處亂轉,腦子裏拼命想逃脫的方法,一面跟他說話,拖延時間。

-18-
我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求情。
「將軍,不管溫柔還是粗魯,我都不喜歡。」
「能不這麼做嗎?」
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沈廷的眸色瞬間轉暗,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在我臉上掃動,像輕柔的羽毛,看得我渾身發毛。
我鬆開握着他袖子的手。
沈廷趁勢抓住我的手腕,欺身而上,我後背頂着牀柱,退無可退,只能轉過頭,不敢跟他對視。
千萬不要再激起他的殺心啊!
沈廷喉結滾動,嚥了下口水。
「綿綿——」
灼熱的氣息噴到我耳邊。
「可我——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想殺我!
嗚嗚嗚,我命休矣,死腦子,快想,快點想想辦法啊。
我驚懼不已,身體不受控制地開始發抖。
沈廷握着我手腕的手,沿着我的手臂一寸寸向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壓在牀上。
英俊的眉眼在我眼前放大。
沈廷呼吸沉沉,黑眸裏墨色翻湧,眼神半是壓抑,半是嗜血的興奮。
「綿綿——」
沈廷啞聲喚我。
「就試一次好不好。」
「如果你不喜歡,我隨時可以停下來。」

-19-
就試這一次?
不是,我請問呢,我有幾條命給你試啊。
隨時停下來,怎麼聽起來,是要把殺人這個過程無限延長,這是想虐殺我啊。
沈廷好變態!
我更害怕了,被他壓着,兩手攤開,在牀上一頓亂摸。
這一摸,正好撈到牀頭的瓷枕。
我抓緊瓷枕,怕被沈廷發現,盯着他看了片刻,抬頭親上沈廷的薄脣。
沈廷很喜歡親我。
兩人獨處時,他總喜歡摟着我坐在腿上,也不愛聽我說話,我還沒開口,就把嘴堵上來了。
現在,我學着他的方式,熱烈回應,同他交纏。
沈廷呼吸急促,喉間逸出幾聲低喘,手也開始亂動,我挺起腰肢配合他。
趁他意亂情迷之際,我用力舉高瓷枕,狠狠砸在他後腦勺上。
沈廷渾身一僵,瞪大眼睛。
「柳綿綿!」
我嚇得丟開枕頭。
「我不是故意的,將軍。」
沈廷沒說話,眼睛一翻,暈了過去,身體癱軟下來,壓在我身上。
我用盡力氣把他推開,整理好衣袍,站在房門口,把耳朵貼在外面,靜靜聽了片刻。
四周一片寂靜。
外面好像沒人,我輕手輕腳,打開房門。
正好撞上一個穿着青袍的人影,鬼鬼祟祟在我門外偷聽。
我嚇得尖叫,急忙伸手捂嘴。
對面的人也跟我一模一樣的表情動作。
我鬆開手,壓低嗓音。
「翠菊,你怎麼來了?」
翠菊拉我。
「快走,路上說。」

-20-
翠菊說,沈廷這個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他的手下到現在,居然都不知道,他是來追殺我的。
反而一臉八卦,拉着她東問西問,說世子到底幹啥了,惹得少夫人生那麼大的氣,離家出走三百里。
他們對她並沒有半點防備,所以她趁機把迷藥下在飯菜裏,把他們全都藥昏了。
說話間,我和翠菊已經騎在馬上,又跑出十幾裏地。
我敏銳地感覺不對勁。
「不對吧,沈廷如果不肯讓手下知道,他是來殺我的。」
「那之前湖裏那幫船伕是咋回事?」
「嗯?」
翠菊愣了片刻,皺眉思考。
「可能是分兩批,一批明面上假裝找人,另外一批暗衛,纔是真正辦事的。」
「這種豪門大族,真是陰險!」
我朝翠菊豎了個大拇指。
「翠菊,你跟我跑這幾個月,比以前機靈多啦。」
剛說完,胯下的馬匹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前蹄猛地下彎,我整個人凌空飛了出去。在地上一連滾了好幾圈,摔得頭昏腦漲。
我定睛一看,只見兩旁的林子裏,陸陸續續走出幾個蒙着臉的黑衣大漢,道路中間,有一條長長的絆馬索。
白日見過的那個漁夫沒有蒙臉,提刀走在最前面。
「我追了你整整三個月。」
「他孃的,你一個大家閨秀,倒是比陰溝裏的老鼠還機警。」
翠菊猜對了,沈廷的手下,果然是兩撥人!

-21-
我臉色慘白,手掌撐着地面,慢慢往後退。
翠菊摔在漁夫身前不遠處,兩眼緊閉,生死不知。
漁夫把長刀指向翠菊。
「你家丫鬟還在這兒,你有本事再跑啊?」
我看見翠菊的一根食指忽然彎了彎。
於是我二話不說,從地上彈起來,扭頭狂奔。
翠菊也跳起來,朝側面林子跑。
兩人動作出奇一致,倒把這羣黑衣人嚇一跳。
漁夫傻眼。
「孃的!」
「這兩個丫頭是屬老鼠的嗎,還愣着幹什麼,追啊!」
所有人都朝我追過來,翠菊反而安全了。
我心中略鬆口氣,抄着手刀,跑得更快。
小時候犯錯總捱揍,我六歲時候,我娘舉着柳條,就追不上我了。
她說我跑得太快,丟臉,大家閨秀哪有跑那麼快的,叫我以後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
我以前還覺得自卑,現在只有慶幸,果然,這世上就沒有丟臉的本事,任何東西都會有它的用武之地。
林子附近有一片茂密的蘆葦叢。
我鑽進蘆葦裏,那些黑衣大漢跟着追了進來。

-22-
明月高懸,皎潔的月光,照在白褐色的蘆葦叢上,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我穿的正好是月白色的衣裳,和周圍環境融爲一體,正適合藏身。
我貓腰蹲着,一邊小心翼翼,趁人不注意,往河面的方向靠近。
按我的水性,進到河裏,就有極大概率逃生。
衣襬擦過蘆葦葉,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我緊張極了,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豎起耳朵聽,看有沒有人發現我。
四米,三米,我離河面越來越近了。
就在這時,一柄長刀,忽然猛地從側面蘆葦叢裏劈出來。
我嚇得尖叫一聲,身體猛然往後仰。
「她在這裏!」
四面八方都有腳步聲圍攏過來。
我嚇得無頭蒼蠅一般,隨意選了個方向就跑,跑了幾步,迎面撞上一道高大的身影。
沈廷穿着一身青色常服,衣衫下襬溼透,緊貼在褲腿上,勾勒出肌肉分明的線條。
他表情驚懼,怒道:「柳綿綿,快過來!」
我心頭冰涼一片。
死了,居然這麼快就追上來了。
難道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我才活了短短十九年啊,還沒有見識過大好河山,還沒有品嚐天下珍饈,我怎麼能甘心?

-23-
沈廷見我不動,劍眉擰起,眼中殺意凜然。
「找死!」
他手裏的長刀高高舉起。
刀光月華一般,落在我臉上。
我眼前不知道怎的,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畫面。
沈廷高坐在白馬之上,抬臂震碎木椅,雙目如電,抬頭看我。
兩人的視線碰撞,我腦中一片空白。
新婚夜,他穿着大紅喜袍,略帶害羞地朝我笑,俊朗的眉眼間,不知藏了多少風花雪月。
我臉上滾下兩行熱淚。
不是沒有過心動的。
只恨自己遇人不淑,碰上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負心男人。
哦,他只是負我,對周婉君倒是一往情深。
千里追殺我這個原配,只爲給他的心上人騰出位置,好八抬大轎,光明正大迎娶她過門。
我算什麼啊,我的命也太苦了。
我心中酸楚恐懼,恨不得大哭一場。
「綿綿!」
一隻溫熱的大手忽然捂住我的眼睛。
「不要怕,我帶你回家。」
嗯?
啥玩意兒?

-24-
沈廷彎腰,抱小孩似的,左臂托住我的大腿,單手把我抱了起來。
另一隻手牽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掌蓋在眼睛上。
「自己捂着點,別看。」
說着腳尖一踢,地上的長刀飛起,沈廷隨手一抄,把長刀握在手中。
「有沒有哪裏傷着?」
沈廷抱着我,大步流星,穿過蘆葦叢,語氣也越來越着急。
「怎麼不說話?」
「先回客棧,我找個大夫給你開一服安神的藥。」
我挪開手,猛然瞪大眼睛。
只見原本潔白的蘆葦叢,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
地上積水空明,橫七豎八,倒了許多屍體。
我腦子完全轉不過彎。
啥意思啊,他們起內訌了?
沈廷爲什麼把手下全給殺了呢?
沈廷帶着我回到客棧,房裏已經準備好一隻極大的浴桶,冒着熱氣騰騰的白霧。
沈廷二話不說,房門一關,就開始扒我衣服。
我忙握緊領口。
「你幹什麼?」
沈廷輕柔地掰開我的手。
「我檢查一下你有沒有受傷,聽話。」
他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衣服脫光,從上到下掃了幾圈,見我身上沒有傷口,Ṱū₍沈廷才長鬆一口氣,把我提溜進浴桶裏。
然後自己也三兩下脫掉衣服,長腿一伸,跨進浴桶。

-25-
我腦子都是蒙的,張口結舌:「你——我——你,你——你什麼意思啊?」
沈廷握住我的手。
「我已經讓人去查了,很快就會有消息。」
「綿綿,你這一路上,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我傻眼,凝神思考片刻,問道:
「那些人不是你派來追殺我的嗎?」
沈廷詫異。
「我?我派人殺你,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說着還伸手探我額頭。
「你是不是嚇傻了?」
手在額頭上貼了幾下,又順勢摸我臉頰。
沈廷一臉心疼,拉過我,抱在懷中。
「傻綿綿,不要怕,夫君在這裏。」
蒸汽氤氳,奔逃半夜的恐懼和疲乏絲絲縷縷從四肢百骸中冒出。
溫熱的水流包裹我的全身,我坐在沈廷腿上,腦子逐漸清明。
「那些殺手是其他人派來的,你並沒有想殺我?」
一股劫後餘生的喜悅油然而生,不知道爲什麼,心頭卻又瀰漫出巨大的委屈感。
那我遭的這些罪,到底算什麼啊?
我抱着沈廷大哭起來,邊哭邊控訴他,話講得顛三倒四,沈廷皺着眉頭聽了一會兒,總算明白過來。
「你以爲我想殺你?」
沈廷神情複雜,啼笑皆非。
「柳綿綿,你腦子呢!」

-26-
沈廷給我還原了那日的對話。
謝淮川一臉幽怨:「我在羽林軍忙出個屁來,你倒好,溫香軟玉,嬌妻在懷,快活死了吧?」
沈廷嘆氣。
「快活什麼,我家娘子,唉,有些太嬌了,讓人無從下手。」
謝淮川一臉八卦。
「這有什麼無從下手的,我還以爲你們夫妻蜜裏調油呢。」
說着鬼鬼祟祟,伸手捅他胳膊。
「哎,你該不是心裏還惦記着別人吧,我可是聽說,周婉君跟永昌伯爵府的親事已經黃了。」
「她爲你做到這個份上,也算不容易,你呢,有什麼打算?」
沈廷皺眉。
「周婉君,誰啊?」
「提那等不相干的人作甚,謝兄,你有一妻兩妾,我正要向你討教,我總是捨不得她喫苦,我——」
「等等——」
謝淮川打斷沈廷,一臉震驚。
「你不認識周婉君?京中不是都在傳,說你們青梅竹馬,自幼鴻雁傳書,情比金堅嗎?」
沈廷也是一臉意外。
「這都是誰傳的謠言,我每日裏操練都來不及,哪有工夫寫信。」
「她姓周?我祖父倒確實提過,跟周家有那麼一樁婚事。不過前年,說是那姑娘親自跪下求我娘,光是聽見我名字就嚇壞了,死也要同我退婚。」
沈廷擺擺手。
「不提她,謝兄,我感覺我娘子有些怕我。」

-27-
沈廷和謝淮川是在西北軍認識的。
軍裏大老爺們,說話難免糙了點,謝淮川又是有家室的,沈廷就沒藏着掖着,把我們倆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謝淮川聽得哈哈大笑。
「女人說不要就是要,你儘管放開手腳,她嘴上說不要,心裏不知道多快活。」
沈廷苦笑。
「那還不要了她的命。」
謝淮川又摟他肩膀。
「兄弟,也不能一味埋頭苦幹啊,你得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講些話,烘托氣氛。」
沈廷聽得皺眉。
「這種混不吝的糙話,她能喜歡聽?」
謝淮川一拍胸脯。
「肯定啊!」
「你還信不過我嗎,我那麼多紅顏知己,經驗不比你豐富多了?」
沈廷信了。
所以他回來後,纔有了那試探性的一句。
我半信半疑,瞪大眼睛。
「不是殺我,那是什麼我,你把話說清楚。」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水汽太熱,沈廷臉頰緋紅,額角有汗珠滾落。
他握住我的手臂,喉結艱難地滾動。
「綿綿,我真說了,你不許生氣。」
說着湊近我耳邊,才說了兩個字。
我臊得猛抬手,捂緊他的嘴巴。
「你瘋了!」
「還說是世子,如此孟浪的話,你下流,你無恥,你——」

-28-
沈廷忽然俯身湊過來。
我的手還捂在他嘴上。
兩人的脣隔着手掌,他一下一下,輕柔地啃咬我的掌心。
熱水太燙,我感覺全身都燒了起來。
我心臟狂跳,手腳發麻痠軟,頭昏眼花,意識沉沉,恨不得跟水流一起,融化在浴桶裏。
沈廷好像確實不一樣了。
也不知道從哪裏學的花招。
周圍地面上,水花四濺,從浴桶到牀上,我神志不清,但驚喜地感受到,真的沒有最開始幾次那麼痛。
甚至有點領悟了我孃的話。
你懂什麼,還怕他手臂太硬,硬不好,難道軟腳蝦纔好?
娘,你果然沒有騙我……
客棧的木牀沒有我家的結實,「嘎吱嘎吱」搖了大半個時辰,幾乎快散架。
我精疲力盡昏睡過去。
再醒過來時,天光大亮,沈廷坐在屋裏喝茶,跟人小聲交談。
「都查清楚了?」
「周家的?哼,敢欺負我的人,真是膽大包天。」
「還有,孫威那個蠢貨,叫他滾去做早飯。」
對面的人苦笑。
「將軍,你這不是在懲罰他,是在罰我們啊,他做的東西豬都不喫!」
沈廷冷着臉。
「連個女人都看不好,難道不該罰?」

-29-
原來放我們走的那個侍衛叫孫威。
他自幼力氣大,但腦子不太靈光,村裏人都叫他大傻孫。
沈廷見他忠誠耿直,從西北把他帶回來,留在府裏當侍衛。還委以重任,讓他看着我。
「少夫人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於是孫威就配合地,把我們放跑了。
我走之後,沈廷急得要發瘋,把半個京城都掀了過來。
我爹孃半夜也被他驚醒,聽說我跑了,我娘思量片刻,恍然大悟。
「綿綿倒是跟她姐抱怨過。」
「世子啊,可能是你——咳咳,你太勇猛,綿綿那人自小嬌懶,喫不了這種苦。」
沈廷又是羞慚,又是自責。
這種事難以啓齒,只能對外說,我去外祖家散心了。
但國公府這麼大的動靜,還是被有心人察覺,周婉君派下人打聽,知道我半夜偷跑的事,心下一計較,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派人追殺我。
我跑得太快,沈廷沒找着我,周婉君的人自然也找不到。
直到我在揚州安定下來,才露出蹤跡。
沈廷恨得咬牙。
「這陰險婦人,無中生有,害綿綿喫了那麼多的苦,我絕不會放過她。」
轉過屏風,見我抱着被子坐在牀上發呆,立刻又換個溫柔的笑臉。
「綿綿,你醒了,昨晚累不累?」

-30-
累確實累。
但累並快樂着。
鬧了這麼大的烏龍,害沈廷丟下朝廷大事,追在我屁股後面跑了三個多月,我心裏很是內疚。
所以這一路上,不管沈廷提什麼要求,我都無條件配合滿足。
兩人的感情突飛猛進,如膠似漆。
回京之後,沈廷回宮覆命,第一件事,就是找周婉君算賬。
沒想到周家動作比我們還快。
說是周婉君忽然得了瘋病,自己絞掉頭髮,進家廟當姑子了。
這明顯是周家的自保之策,周婉君落到這個地步,終身囚禁在家廟中,一輩子也算毀了。
我懶得再找她算賬。
沈廷卻不想善罷甘休。
憑周婉君一個閨閣之女,怎麼能使喚這麼多殺手,這裏面定然有周尚書的手筆。
沈廷忙忙碌碌收集證據,一個月後,消息傳來,周尚書貪墨賑災銀兩,數額巨大,周尚書被問斬, 其他家人流放嶺南。
確保周家人再也威脅不到我,沈廷才放鬆下來, 肯放我出門。
只是依舊叫孫威,寸步不離地跟着我。
孫威腦筋死板, 除了如廁,我走到哪,他跟到哪。
我煩得要死。
「我跟我表妹說私房話, 你一個男人站在這裏聽, 像話嗎?」
孫威點頭。
「那我把耳朵捂起來。」
說着從衣袖裏扯出一團棉花。

-31-
表妹哭得傷心,拉我衣袖。
「表姐, 不要管他了,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表妹今年剛滿十八, 家中給她定下一門親事,是燕州的一個武將。
表妹去偷看過他練武。
「表面長得清瘦秀氣,脫了衣裳, 身上的腱子肉,一塊一塊的, 可怕得很。」
「我光是看看, 就嚇得要死。」
「表姐, 我到底該怎麼辦?」
「哎喲——」
我拉長音調, 朝她眨眼睛。
「你小姑娘懂什麼啊,身體好,什麼都好。」
表妹淚眼迷濛, 控訴地瞪着我。
「你別騙我了!」
「當初便是因爲這樣,你離家出走三個多月, 姐夫帶了國公府的私兵才找到你,別以爲我不知道。」
我一臉尷尬。
偷聽到夫君的葷話, 誤以爲他要殺人,嚇得夜奔三百里, 那多丟人啊。
當初爲了面子, 我連我爹孃都沒有說實話。
所以家裏人一直以爲,是沈廷對我太過粗魯, 我才偷偷溜走的。
表妹見我這副樣子,哭得更厲害。
「我就知道,我們是親姐妹, 連你也不管我的死活嗎?」
我急得抓住她的手,湊到她耳邊。
「我真沒騙你啊, 你根本都不知道, 這有多快活。」

-32-
孫威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溜走的。
表妹聽了個小臉通黃,捂着臉跑了。
「你咋啥都說啊, 我不跟你玩了。」
沈廷從屏風後繞出來。
抱着手臂, 似笑非笑ƭų₃地盯着我看。
「真有這麼快活?」
我從頭到腳都要燒起來, 色厲內荏,兇巴巴瞪着他。
「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剛纔,都是胡說八道的。」
沈廷轉身, 關好房門。
「是嗎?」
「我要驗證一下。」
紗簾落下。
窗外一株海棠,小園幾許,收盡滿室春光。
(本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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