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午

我女扮男裝混入王府做侍衛的第三年,跟王爺的男寵勾搭在一起了。
本想跟他一刀兩斷,徹底撇清關係。
可他拉着我的手,跟我私會的時候,我又心軟了。
就這樣,我窩窩囊囊地犯了個死罪。

-1-
夏日炎炎,我的心卻如同墮入了冰窖!
我穿越以來,一直謹小慎微地做個老實人。
像我這樣的老實人,不惹事,更怕事。
別人觸及了我的底線,我立馬就放低自己的底線。
畢竟在這個時代,人命比草賤,枉死都沒處說理去。
可我千不該,萬不該,竟然看上了王爺男寵!
京城人人都知道,王爺有龍陽之好。
他在荷花苑養了幾個男人,各個國色天香,好似謫仙。
我這個月輪值,到荷花苑夜巡。
那晚月圓,我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荷花池邊。
他提着一把弓箭,把滿池子荷花射的花瓣凋零。
池子裏的錦鯉嚇得到處逃竄。
我來當值的時候就被警告過,千萬不要惹荷花苑的男人。
可是這荷花池一向是花匠劉巧妹打理的。
若是明日讓管事發現這池子成了這樣,他管不到這個男人身上,可Ṫų⁰是有辦法懲戒劉巧妹。
劉巧妹是我鄰居,平日裏非常幫襯我。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失去這份差事。
等那個人發泄夠了。
我默默地跳下荷花池子,將所有的箭矢撿起來,又把凋落的花拔走。
整理了很久,荷花池子終於看起來沒有那麼狼藉了。
等我渾身溼漉漉的爬上岸。
那個男人盯着我看。
他忽然朝我笑了笑。
「你抱着這些殘花要去管事那裏告發我嗎?」
老天啊,他長得可真好看。
他像海棠成精,卻比海棠多了幾分妖豔。
精魅似的,笑一笑就能勾人魂兒。
我一下子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去,夜風涼,公子還是早些回去吧。」
他盯着我看着,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他滿臉陰鷙地說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關心我。」
我覺得他說得對,於是默默轉身走了。
隔天我就去侍衛長那裏申請,不去荷花苑輪值了。
我惹不起,總躲得起。
可我沒想到,過了半個月,我夜巡,竟然又碰到了那個男人。

-2-
我跟巡夜的同僚提着燈籠轉悠,夜深人靜,無聊之時難免聊一些八卦。
王虎悄聲說:「聽說王爺在宮裏受了氣,這幾天內院人人自危。還好咱們這些低等侍衛見不到王爺,雖然少了些機遇,卻也少了危險。」
他妹妹是內院的粗使丫鬟,知道許多辛祕。
王虎心裏藏不住事兒,經常跟我說七說八的。
我一向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王虎見我不接話,又神神祕祕地說道:「王爺心情不好,荷花苑那些男人可就遭罪了。我妹妹說,昨夜有個男人被王爺打得渾身是血,估摸着快不行了。」
我想起那晚的海棠妖,心口莫名地一跳。
王虎跟我又巡視到荷花苑的外牆。
他夜裏喫壞了肚子,竄到了茅房去。
我盯着荷花苑的門,鬼迷心竅似的,就那麼走了進去。
亭子裏亮着一盞幽幽的燈,隨風而來的一陣淡淡酒氣,還有一絲血氣。
我走過去一看。
海棠妖蜷縮在地上,後背的衣衫滲着血。
酒壺散落在地上,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
若是這樣躺一夜,他第二天只怕要病倒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轉身要走。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你不管我嗎?」
我聽到以後,拔腿就跑!
我跑得飛快,出了荷花苑的門。
我聽到心口通通直跳。
王虎回來一看,看了我一眼,愣住了:「你撞鬼了?」
我搖頭不語,回到值班房,我洗了把臉。
抬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我終於知道王虎爲什麼那麼問。
我臉上寫滿了掩飾不住的驚慌。
哎,我對王爺的人見色起意了,我能不慌嗎?
畢竟我這人又怕死又怕麻煩。
我躺在牀上緩了緩神兒。
又過了一會兒,我從盒子裏拿出一瓶金瘡藥,悄然出門了。
今夜無月,滿天烏雲,好似要下雨。
我避過巡夜的侍衛,一路潛入荷花苑。
荷花苑靜謐極了,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我走到荷花亭,裏面只有倒地的酒瓶,沒有人。
我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掌心都出了汗。
可我轉身要走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水聲。
海棠妖從水裏鑽出來。
他趴在岸邊看我,眼裏似有似無的笑意。
「小侍衛,你夜闖王府內院,若是被逮住了,就是死罪。」
他好似幽魂,纏繞着我。
「你就這麼喜歡我,不惜犯死罪,也要回來看看我。」

-3-
我真是瘋了!
竟然跟王爺的男人牽扯不清!
那晚我一聲不吭地把海棠妖送回房間,幫他塗了藥就離開了。
我真是鬼迷心竅了,萬一被人發現就是死罪。
可我偏偏就是捨不得看着他死在荷花苑裏。
一連半個月,我每晚都悄悄去給他送藥。
直到他傷好以後,我終於鬆了口氣!
我鬆懈下來,反而病了一場,跟侍衛長告了七天假。
我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默默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瘋了!你真是瘋了!」
心理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我一頓喫了三碗飯。
回到屋裏,我本想蒙上被子大哭一場,結果睡着了。
等我睡醒以後,我去找王虎喝酒。
王虎跟我大倒苦水。
「王爺也不知道發什麼瘋!忽然把所有侍衛都喊到了前院裏,我們傻呆呆地站了一個時辰,王爺都沒露面就讓我們散了,到現在我腿肚子都酸。」
我喝着酒,愁眉苦臉地說道:「虎子,你說……王爺要是厭惡了荷花苑的男人,會怎麼處置他們?」
王虎低頭捏着花生米,隨口說道:「王爺的人,死也得死在荷花苑。前些年王爺剛有了龍陽之好的時候,兇殘得很,時不時地擡出幾具屍體。」
我苦惱地撓撓頭。
唉,問了還不如不問呢,更糟心了。
我倆湊在一起喝酒,邊上傳來一陣喧鬧聲。
「清宴這次遊學歸來,大有精益,一定能夠高中。」
「過獎了。」
我順着聲音一看,竟然是我一表三千里的哥哥,林清宴。
他一身青衣風姿灼灼,跟人說話時溫和妥帖。
可他忽然看見了我,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爲冷淡。
我朝他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立刻想走。
出門沒多久,林清宴卻追了出來。
林清宴開口便說:「聽聞你在寧王府做侍衛,也算是個正經差事。前日裏,我參加王府詩會,受了王爺青睞,便在他面前提了你一句。若是日後王爺召見你,到時候你機靈些,入了王爺的眼,往後前程光明。」
我沒想到他會跟我說這些。
畢竟兩年前,他去遊學之前,我們鬧得十分難堪。
他拿着我的書畫,臉色鐵青地說道:「林小午!你畫這些,成何體統!」
那畫上全是林清宴的身影。
我暗戀他的事情,昭然若揭。
林清宴裝作無事發生,我求之不得。
我趕緊說道:「謝謝哥。」
林清宴抬手幫我整理着衣襟,淡淡地說道:「回家住吧,爹孃也挺想念你的。」
我尷尬的退後幾步,老老實實地說道:「哥,我準備成親了,還是在外面住方便。」

-4-
我不是騙林清宴的,我是真打算成親了。
自我入王府當差以後,就總有媒人上門爲我說親。
拒絕得多了,槐花巷子的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我。
畢竟跟我同齡的人,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我穿來那年是個黑戶,正好滄州發大水。
我頂替了一個人,來京城林家投親,這纔在古代安定下來。
戶籍上我是個男人,我便只能是個男人。
否則在律例嚴苛的朝代,我這個黑戶流民,冒充他人會被斬首示衆的。
我也慶幸自己當時女扮男裝,纔可以自由生活,還能學藝當差。
我要定親的對象,正是我的鄰居劉巧妹。
她比我大兩歲,是個寡婦,有個三歲的女兒。
我時常幫她看家護院,趕走一些流氓醉漢。
她感激我,便幫我縫補衣衫,做些飯菜。
前些時候,劉巧妹約我去天街看雜耍。
回家時,她忽然問我:「小午,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黃昏下,我看着她羞紅的臉,知道了她的意思。
我想了想,便告訴她:「巧妹,我多年未娶,只因我喜歡男人,爲世俗不容。」
劉巧妹聽了以後,沉默了許久。
一直走到家門口,她輕聲說:「若我願意同你做一對假夫妻呢。」
那晚,我跟巧妹坐在院中長談。
她託着下巴,看着院中的一叢芍藥,輕聲說:「成親其實也沒什麼意思,我爹孃收了王大牛五十兩銀子聘禮,將我像個貨物一樣賣掉。那年,王大牛醉酒跌入河中死掉,我心裏是鬆了一口氣的。他稍有不順,就對我拳腳相加。生雙雙那年,若不是你相救,我就帶着孩子投湖自盡了。她若是長大以後,也被王大牛像個貨物似的賣掉,那不如早早死掉。」
我聽了,不知道從何勸說。
世道如此,沒人能夠改變。
我剛穿來時,沒有戶籍,四處流落,幾次三番差點被人賣入青樓。
在這世間,女子是貨物,是牲畜,是奴僕,唯獨不是人。
劉巧妹見我不說話。
聲音很輕很輕地說:「其實王大牛死那晚,我就躲在一旁。我瞧見你在橋上倒了一壺水,水很快就結冰了。王大牛路過橋面,被一粒石頭砸中了腿。他一下子滑在冰面上,沒有站穩,落入水中。而你就靜靜地站在橋洞下,你沒有呼喊,也沒有救他,看着他死掉,才轉身離開。」
我看了她一眼,溫和地說道:「巧妹,你看錯了。那晚我跟王虎在酒樓喝酒,從未離開。」
我沒有允諾巧妹的婚事。
巧妹哭着說:「小午,雙雙得有個父親!」
本朝律法,若是寡婦不再嫁,所生子女必須歸於宗族。
有時候上位者爲了促進人口增長,很知道怎麼拿捏一個女人,讓她心甘情願的跳入火坑。
王大牛家在鄉下,有一對勢力的父母。
若是雙雙回到王家,還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想起雙雙那張可愛的小臉,嘆了口氣說道:「明日我來提親。」

-5-
我跟巧妹訂完婚以後,就回王府當差了。
夜巡迴來以後,王虎鬼鬼祟祟地把我拉進值班房。
他臉色鐵青地說道:「林小午!你是不是瘋了!竟然勾搭上了荷花苑的男人!」
我心裏咯噔一下!
之前半個月,我都是揹着人去的,王虎怎麼知道的。
王虎氣的擰我耳朵:「你每天跟個悶葫蘆一樣,一巴掌下去,連個屁都拍不出來,竟然不聲不響地幹了這麼大的事兒!小桃被分派到荷花苑伺候那個男人了!他跟小桃說,你若是再不去找他,他就鬧到王爺面前,拼個玉石俱焚!」
我的心真是哇涼哇涼的。
真是越美的人,越有毒啊。
我怎麼着他了啊!
手沒牽過,嘴沒親過,他就想要我的命!
我也太冤枉了吧。
王虎上下打量我半天,氣道:「你若是喜歡男人,花點銀子找個小倌解解悶就算了。巧妹賢淑,不會跟你鬧騰。可你偏偏膽大包天,勾搭王爺的男人。你趕緊去哄哄他,跟他慢慢斷了。」
我氣得腦瓜子疼!
海棠妖到底跟小桃說什麼了!
明明我倆什麼事兒都沒有,王虎那個表情,好像我把他搞懷孕了似的!
王虎以權謀私,把我調到荷花苑當差。
我氣勢洶洶地闖入海棠妖的房間,打算找他好好掰扯一番。
他坐在窗邊飲酒,瞧見我進門,朝我一笑。
我撲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求饒道:「是我色迷心竅!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馬。畢竟我也救過你一命!」
他一手支頤,漂亮的眼睛審視着我,似乎在想怎麼處置我。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你喜歡過別的男人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道:「喜歡過。」
他眼神一冷,風刀子似的刮在我身上,又問我:「那是喜歡他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
這怎麼比。
我對林清宴是日久生情,對海棠妖是見色起意,性質不一樣吧。
我悄悄瞄他一眼,決定撒謊。
「現在都不喜歡了。」
其實是都喜歡。
他眉毛揚起來,把酒杯砸我懷裏,怒道:「誰準你不喜歡了!」

-6-
這個海棠妖比老闆還要難搞。
喜歡他不行,不喜歡他也不行。
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聽說我定親的消息。
當時就氣得臉色鐵青。
他打開門,怒道:「我這就到王爺那裏告發你,說你穢亂內院,與我私通,罪不容誅!」
我嚇得趕緊捂住他的嘴,氣道:「低聲些,難道這光彩嗎!」
我把他拽回屋子裏去,哄騙着他,說我跟巧妹只是一對假夫妻。
「我喜歡你又怎麼樣呢?你只是個帶把的男人,不能爲我們林家傳宗接代。我這般大的年紀了,房中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整日在背後被人戳脊梁骨,你以爲我好受嗎?」
我看着海棠妖終於冷靜下來了,繼續賣慘。
「你是王爺的人,是天上的月亮,雲上的雪。我再如何喜歡你,也只能夢裏想想。」
我把姿態放得很低,實實在在地扮演了一個卑微的老實人。
他到底是將我的話聽進去了,不說什麼告發的話了。
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還是聽王虎的話,慢慢地跟他斷了吧。
不然真的被王爺發現,小命不保。
好半晌,我聽到他幽怨地說道:「你張口閉口的喜歡,我卻沒見過像你這樣喜歡人的。不問我姓甚名誰,不打聽我的喜好。每天像個悶葫蘆似的,給我上了藥就走。若不是我把你調到身邊當差,只怕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你一面。」
誰說我沒打聽過,早就拖小桃來套他的話了。
我低着頭,盯着他手腕上的一顆紅痣,低聲說:「你叫蕭泠,是江南人。喜歡喫清淡的菜,喜歡燻淡雅的香。午睡後最喜歡到荷花池邊散步,逗弄池子裏的胖魚。夜裏還總是睡不着,喜歡拎着酒壺喝酒吹冷風。」
這些,有的是我從小桃嘴裏打聽來的。
有的,則是我悄悄潛入荷花苑偷看他,記下來的。
蕭泠捏着扇子,敲打着我的手背。
我反手握住扇子,慢慢沿着扇柄,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皺着眉頭看了我一眼。
我見他沒有躲開,膽子大了點,進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做完這些事,我的心怦怦跳。
蕭泠冷不丁地說道:「你不是最擅長畫人像嗎?從前給林清宴畫了那麼多,怎的不見給我畫一兩張。」

-7-
我還以爲我暗戀林清宴的事兒被蕭泠知道了!
結果只是林清宴在王爺面前爲我吹噓,說我善於作畫,想讓我在王爺面前露臉。
我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緩緩放下。
說實話,在蕭泠身邊伺候,是真難。
他這個人性格陰晴不定的。
上一刻還坐在院子裏笑吟吟地賞花,下一刻就忽然變臉,讓人把所有花連根拔起。
本來我在院子裏放紙鳶,他仰頭看着。
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勁了,他將紙鳶扯下來,踩個稀巴爛。
我只能老實受着。
我蹲在花園裏,先把紙鳶修補好,又把那些花栽種到其他地方。
蕭泠從房間裏走出來,一腳把我踹到泥坑裏。
我摔了個屁股蹲,抬頭看他。
蕭泠盯着我,眼神蔑視我:「林小午,你入府當差三年都還只是個低等侍衛。說得好聽點,是老實本分,說得難聽點,你就是爛泥扶不上牆,任由別人踩在頭上欺辱的傻子一個。」
泥人還有三分脾氣呢。
他這麼說我,我當然氣得火冒三丈。
我蹭地一下子站起來,跟他商量道:「你下次能不能別把我往泥坑裏踹,衣服髒了還得換,很麻煩的!」
蕭泠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你的自尊還比不上一件衣服?」
我沒理會他,抱着紙鳶離開了。
回了侍衛值班房,我沒瞧見王虎。
打探一番才知道,王虎衝撞了王爺的馬車,被打了十板子擡回家去了。
我拎着酒肉到王家看他。
他趴在桌上,對我一笑:「呦,又是酒又是肉,你路上撿銀子了。」
王虎傷勢不算重,我鬆了一口氣。
我也沒說話,坐在凳子上喝酒。
王虎一看我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
「小午,我衝撞了王爺,是我的不對。貴人罰,我就得挨着。你不要想不開,做傻事。」
我樂呵呵地說道:「我這麼老實的人,能做什麼傻事兒。」
王虎嘟囔一句:「你這人,軸得很。小時候咱們一起在武館習武,凡是欺負過你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倒黴了。」
我好脾氣地說道:「你也說了,是他們倒黴嘛。」
像我這樣謹小慎微的老實人,受了欺負只會忍氣吞聲。
王府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脾氣最好的一個人。
我這樣的人,怎麼敢惹麻煩呢。
畢竟在這個人命比草賤的年代,我得惜命啊。
要牢牢記住,做個不沾惹是非的老實人。

-8-
我換班那天,值班房裏的人壓着聲音聊八卦。
「聽說王爺昨夜被一隻野貓抓傷了手臂。」
「也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貓,朝着王爺就衝過去了。」
「還好王爺那會兒要獨處,不讓人跟着,否則伺候的人就慘了。」
我換好衣服,拎着禮物,往林家走。
路上我經過一個巷口,隨手買了一包小魚乾放在一個牆洞裏。
沒多久,我看見一隻烏漆墨黑的爪子伸出來勾走了小魚乾。
我笑了笑,哼着小曲去林家給林伯父祝壽。
林伯父是禮部侍郎,在京中頗有臉面。
我不想多打擾他,放下禮物,喫了一盞酒就準備離開。
中途尿急,上了個茅廁。
兩個小丫鬟在偷懶,躲在遊廊牆後說閒話。
「三公子中了探花,竟然想去窮鄉僻壤做官,夫人氣得午飯都沒喫。」
「哎,公子還不是爲了那個林小午,他想帶林小午離開京城。」
「要說公子愛慕一個男子,也無傷大雅,最多是一樁風流韻事。」
「可他偏偏想朝朝暮暮的跟林小午在一起,當年若不是夫人用林小午的命脅迫公子,他只怕早就跟林小午雙宿雙棲,浪跡天涯去了。」
「公子還在祠堂罰跪呢,若他執迷不悟,只怕要被逐出家門了。」
「三年前林小午考中大理寺的探察,還是夫人暗中出手,將他的名額拿掉了。這事兒要是公子知道,怕是又要大鬧一場。」
我靠在牆後聽了一陣,去了林家祠堂。
去祠堂的路我很熟。
畢竟以前住在林家時,我常常去跪着。
路上,我順便去廚房順了一壺酒。
我喝了兩口,又往身上撒了一些,推開了祠堂的門。

-9-
林清宴自小就酒精過敏,喝那麼一小杯酒就會渾身泛紅,身體發軟。
可今天,他只是被我親了幾口,就躺在祠堂的地上,使不上力氣。
林清宴推拒着我,艱難地說道:「小午,別這樣,我們不能這樣。」
我坐在他腰間,滿眼醉意,委屈地說道:「哥,就連在夢裏,你都要這樣拒絕我嗎?」
我佯裝要起身,可是手裏還揪着他的衣帶。
只是稍稍用力,衣帶就鬆開了,露出林清宴的鎖骨。
他見我要走,扼住我的手腕。
我果斷轉身,低頭咬住他的嘴脣。
林清宴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而後又迅速地閉上了眼睛。
祠堂褐色的地板,將林清宴的皮膚襯托得越發白了。
他遊學三年,倒是鍛煉出好身材。
我的手滑過他的腹肌,感覺到他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拎起酒壺,一點點將酒倒在他身上。
林清宴睜開眼睛,羞窘難耐,又要掙扎。
我微微俯身,壓制住他,輕輕地說:「哥,你褲子溼了。」

-10-
林清宴覺得每一刻的時間都在無限拉長。
就好像街頭售賣的糖人。
他兒時盯着看,那軟軟的糖絲好似要斷,卻永遠不斷。
林小午喝多了,胡亂地在他身上作亂,像一個初犯錯的縱火犯。
他扭頭看向祠堂上的牌位,輕輕喘息着。
難堪嗎?
也許吧。
他自小被教導要做個端正君子,絕不可任性妄爲。
可今天,他在列祖列宗面前,做盡荒唐事。
可後悔嗎?
絕不。
他想起母親落在他身後的鞭子。
想起母親捏着帕子的淚眼。
想起母親好強的控訴。
「清宴,你要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出色。」
「清宴!你是母親的依靠,是林家唯一的嫡子!」
「清宴,你怎麼可以出錯,你怎麼能夠出錯!」
父親風流成性,後院裏的女人多得數不清。
母親像一座山,穩坐主母之位。
而他,也要像一片天,遮住庶弟們所有的光。
自他懂事起,他就絕不能鬆懈一刻。
他是名滿京城的溫潤公子。
他是書院裏聲名遠揚的才子。
他是所有人眼中的清正君子林清宴。
直到林小午有一日好奇地問他:「哥,林清宴是什麼樣子的。」
那一句話,如同雷霆,震顫他的心神。
他想起那些被焚燒的江湖遊俠畫本。
他想起那些被母親連根拔起的花木。
他想起很多很多。
他不怨恨母親,畢竟在這樣的世道里。
唯有他這個做兒子的足夠強,母親纔有足夠的體面。
母親沒有屬於自己的榮光,她甚至直到死也只能是林王氏。
他只恨父親,八抬大轎將母親娶進門,卻又不知道珍惜她。
三年前,他跪在祠堂。
母親的鞭子比任何一次都要狠。
她哭紅了雙眼:「ţũ̂ₐ我早知道林小午是個不安分的!偏偏你們所有人都說他是個老實人!你說!是不是他勾引你的!」
林清宴將所有的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何須林小午勾引啊,他只要鉤鉤手指,他林清宴恨不得就撲過去爲他赴湯蹈火。
他想起那年夏天。
那個瘦弱的少年揹着一個破舊的包袱,在門口遇見他。
林小午客客氣氣地說:ṭŭ¹「請問,這裏可是林家?」
他穿着滿是補丁的衣衫,一雙破鞋。
像歷經風霜的許多人,微微佝僂着背,謙卑又怯弱的模樣。
可林小午不知道,一個時辰前,他纔在城外見過他。
這個看似怯弱的少年,手裏捏着一根削尖的木條,面無表情地將一個人手掌捅穿。
對方被塞住嘴巴,無法動彈,像一條魚似的瘋狂扭動。
林小午滿臉客氣地說道:「謝Ťũ̂⁶謝你啊,從滄州老遠把我帶到京城。可惜,沒讓你賺到錢。小倌館我就不去了,你雖然長得粗糙些,卻還是值二兩銀子的。」
他蒙着臉,將那個人交給了兩個打手,拿了二兩銀子揚長而去。
他竟然賣掉了想賣他的人販子。
這個念頭在林清宴腦子裏閃過。
下一刻,他溫和地說道:「這裏是林家,我是林家嫡子,你有何事。」
小少年的眼睛一亮,激動又剋制地說道:「哥,我總算找到咱家了!」
他來自滄州林家,是林家的一個分支。
說起來,他們之間的血緣早隔了四輩人,還不如鄰居親密。
許多事情在林清宴的腦海裏閃過。
只是他的思緒太亂太亂。
林小午這把火,將他燒盡了。
林小午醉酒入夢,倒在他身上。
林清宴起身,將髒污的褲子收拾乾淨。
他又強忍着內心的羞恥,用手帕擦乾淨林小午的手。
祠堂外悄無聲息。
林清宴將林小午抱出去的時候。
他母親站在院中,身姿筆直,儀態端莊。
這是他的母親,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慌張出錯的母親。
他母親輕聲說:「把他從西角門送出去,然後你回去換身衣服,去前院幫你父親敬酒。」
林清宴的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
他轉身之時,低聲說:「謝謝母親。」
出門時,他扭頭看過去。
母親仰着頭,眼底劃過一滴淚。
那一刻,他忽然就原諒了當年母親逼他離家遊學。

-11-
那天我跟林清宴在祠堂發生的事情,他閉口不談。
他若無其事,擺出好兄長的架勢,特地找上門,關心我跟巧妹的婚事準備得如何了。
我便隨口應着,還在置辦東西,勞煩哥哥幫我挑個良辰吉日。
林清宴還真就去看黃曆了。
只是看來看去,今年沒有吉日,明年竟然也沒有。
林清宴見我不語,耐心地勸說道:「婚姻大事,不能有半點馬虎。我專程拿了你跟巧妹的生辰八字,找大師掐算過。若你們情比金堅,倒也不急着在這一兩年成婚。」
我盯着他,輕輕笑起來。
林清宴避開我的目光,低頭盯着手裏的茶杯,好似研究古玩。
我收拾停當去王府當差,路過林清宴的時候,輕聲說:「哥,告訴你一個祕密。我這人,千杯不醉。」
抬腳出門的那一刻,我聽到背後傳出哐噹一聲。
我扭頭一看,林清宴的杯子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看着我,表情也四分五裂。
我笑眯眯地說道:「哥,我家裏可就這麼一套能待客的杯子了。你摔了,自然要你負責。勞煩你有空,再陪我去買一套。」
林清宴攥着衣袖,溫和的面容浮現一絲紅暈。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才清清嗓子,開口說道:「好,我負責。」

-12-
我一路哼着小曲去王府。
剛點了卯,就被王虎拉到角落處。
他壓着聲音跟我說:「我聽小桃說,王爺從未寵幸過那個男人。這樣也好,你機靈些,最好能夠在王爺面前立個功。到時候向王爺討賞,請王爺把荷花苑的那個男人賞給你。」
我聽到這話,低頭摩挲着刀柄,慢慢問道:「那王爺最近見過他嗎?」
王虎撓撓頭,「聽小桃說,王爺最近都沒去過荷花苑。咋的可能見過那個男人。你呀,也別在心裏喫飛醋。堂堂男兒,但凡有辦法,又何至於在王府委曲求全。既然你跟那個人好了,就別想太多。」
我聽了他的話,點頭要去巡查。
王虎拉住我,欲言又止。
他憋了半天,才說:「聽說我養傷的時候,王爺被貓抓了。」
我不以爲意地說道:「王爺金尊玉貴的,輪到咱們這些下等人操心嗎。」
王虎瞪了我一眼,往我手裏塞了一包蜜餞,「你嫂子專門給你做的。」
我咬着蜜餞,晃盪到荷花苑去。
以往都是晚上來,頭一次白天來,倒是覺得風景別緻。
巧妹也當值,她在侍弄花草,頭上有點汗。
我走過去往她嘴裏塞了一個蜜餞,掏出帕子給她擦汗。
巧妹從前一靠近我就緊張得臉紅。
前些時候,她莫名其妙地給我泡了一碗熱乎乎的糖水。
從那天起,我隱約覺得巧妹知道我的身份了。
巧妹放下鋤頭,低聲說:「我給你從家裏帶了飯菜,放到了值班房。你下值以後,到爐子上熱熱就能喫。」
荷花苑的差事閒散,畢竟是王府最偏僻的院子,就算不巡查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我乾脆幫巧妹種花。
種完花以後,我巡查一圈,打算離開,卻被小桃攔住了。
她急得腦門汗,像是一路跑來的。
她壓低聲音說道:「小午哥!你怎麼不去找他呢!他氣得把滿屋子的東西都摔碎了,萬一他不要命了,去王爺那裏告發你,可怎麼辦呢。」
小桃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話。
自她被調到荷花苑當差,就總覺得這個地方鬼氣森森的。
白日裏,沒什麼人來。
晚上,更是安靜得連個蟲鳴聲都沒有。
有時候夜裏睡下,總覺得有奇怪的聲響。
這才伺候了幾天,就覺得憔悴。
小桃越說越氣,鼓着臉說道:「小午哥!我要不是爲了給你們這對姦夫打掩護,可早就給管事塞銀子,讓她將我調出去了。」
她氣得像一條小金魚。
我塞給她一兩銀子,她便不氣了,對我嘻嘻一笑。
小桃在王府做事,一個月能賺一兩銀子,可惜一大半都被她爹孃拿走了。
名義上說給她攢嫁妝,其實呢,王家一大家子都張嘴喫飯,能給她攢下多少錢。
不過小桃自小到大,沒捱過餓,沒受過冷,也算是幸福地長大了。
走到門口,裏面還在砸東西。
我推門進去,一把茶壺從我耳邊擦過去。
蕭泠冷豔地看着我,咬牙切齒地說道:「林小午,沒想到你竟然敢框騙我!你現在立馬跟外面那個種花的野女人斷了!退親!」
我走到香爐邊上,揭開蓋子瞧了瞧,裏面的香都燃盡了,看不出一點端倪。
我將滿地碎片踢到一邊,老老實實地說道:「蕭泠,你憑着良心說。這麼久以來,我可是隻拉過一次你的手,其餘沒有沾過你半分便宜。巧妹是我下了聘書的未婚妻,你纔是外面的野鴛鴦,你有什麼資格說她是野女人呢。」
蕭泠氣得胸口起伏着,恨不得掐死我的模樣。
他盯着我半晌,冷笑道:「你若是不退親,我就告到王爺面前!」
聽到這句話。
我抬頭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好啊,你去告。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跟你清清白白,不怕被王爺知曉!」
蕭泠沒想到我連王爺都不怕了,他一時間有些詞窮了。
他見我要走,吼道:「左一個沒有佔便宜,右一個清清白白,你不就是覺得我沒有讓你親近嗎?滾過來,我讓你親一下就是了!」
蕭泠吼得有力氣,可真刀真槍上的時候,他臉白的跟新寡似的。
他坐在椅子上,風從窗戶吹進來,撩起他一縷髮絲。
我用指頭纏繞住他的頭髮,看着他妖魅的長相,還是覺得心跳很快。
蕭泠緊緊貼在椅背上,嗓音略微發抖:「你……你漱口了嗎?不許你親我的嘴,可以在臉上碰一下,你……你別靠我這麼近。」
「話這麼多,活該被親。」
我嘟囔一句,俯身親過去。
蕭泠的手攥着我的肩膀,幾乎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了。
他慢慢放鬆下來,將我往懷裏拉扯。
過了一刻鐘,我鬆開他。
蕭泠縮在寬大的椅子裏,下巴擱在膝蓋上。
他眼神迷迷濛濛的,嘴脣被我親得發紅。
他看着我,似有不解之處。
半晌,蕭泠夢遊似的說道:「林小午,你好甜。」
我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耐心地說道:「好好喫飯,少喝酒,少吹風,少發瘋。從今以後,我就不來荷花苑當差了。」
蕭泠坐直了身子,微微眯着眼睛看我,吐出幾個字:「你要始亂終棄?」
我真心不想再陪這位高貴的王爺玩什麼偷情遊戲了。
我以前總覺得蕭泠這副硬骨頭,不會伺候人的高傲模樣,實在不像養在後院的男寵。
估摸着是個家道中落的貴公子,被狗王爺強取豪奪了。
可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他當然不懼所有,因爲他就是這座王府的主人,寧王蕭景棠。
我在蕭泠的房間裏點過一種特質的香料,只要王爺來這間屋子,沾染了香料,貓貓俠就會準確無誤地找到他,給他一爪子。
可是小桃卻說,王爺從未來過這間屋子。
可王爺確確實實地被貓貓俠抓傷了。
只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蕭泠本人,就是王爺。
我絕不能拆穿這件事情。
跟男寵蕭泠偷情,罪不至死。
可若是玷污了王爺,九條命都不夠賠的。
我裝出可憐樣子,掐了自己一把,紅着眼睛說道:「我心裏有你,可我也沒辦法!喜歡一個男人,本就是被世俗不容的。況且巧妹有了我的孩子,我得爲她負責啊。我再愛你,你也不能爲我生個孩子。蕭泠,我也是男人,我得爲自己的前途人生負責啊。咱們,說到底還是命運作弄,孽緣一場。」
蕭泠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滿目通紅地說道:「你……碰過那個女人!你竟然……」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蹭的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蕭泠提着劍就要往外衝。
他滿身殺氣地說道:「林小午,我要殺了那個女人!不就是一個孩子嗎!我給你生!」
我哪裏能想到,他說瘋就瘋。
我趕緊攔腰抱住他,把他往屋子裏帶。
我將他推倒在牀上,拉扯之間,他的右臂竟然滲出血。
蕭泠推搡着我,「滾!不要你碰我!」
我見血越流越多,扯開他的衣服。
這才瞧見他手臂上裹着厚厚的紗布,揭開紗布一看,我倒抽一口涼氣。
蕭泠手臂上,竟然像是被人生生颳了一片肉似的,觸目驚心。
而他的肩膀上,還有許多深深淺淺的傷疤。
誰能將一個王爺,傷到這種地步。
他驚慌地將衣服扯起來裹住自己。
蕭泠咬着嘴脣,渾身發抖。
我皺着眉,轉身離開。
等我拿了藥回來,看到蕭泠蜷縮在被子裏。
他看到我回來的那一瞬間,眼裏噙滿了淚,卻倔強地不肯哭出來。
我沉默地給他上藥,包紮傷口。
蕭泠在發熱,整個人都有些癲狂。
他大笑着,又開始流淚。
「林小午,我告訴你這些傷疤怎麼來的。那個人的手觸碰過我的手臂,我便將手臂劃傷。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我便將肩膀捅一刀。哈哈哈哈,洗不乾淨,怎麼永遠都洗不乾淨呢。」
「就算我穿的嚴嚴實實地站在他面前,可他的目光卻好像將我赤裸地看穿了。」
「他被我下了迷藥,躺在牀上,噁心又黏膩地喊着我的名字,阿棠阿棠。」
「我穿着母親的舊衣,扮作她的模樣,讓他癡迷地看着。」
蕭泠說不下去了,他整個人都崩潰了。
我給他整理好衣衫,緊緊抱住他,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髮。
「蕭泠,再如何艱難,你都走過來了,對不對?」
蕭泠靠在我的肩膀,囈語似的說道:「是的,我走過來了。他一日一日的腐朽,而我站在陽光下,不停地往前走。他無法再控制我,勤政殿裏發出的每一封聖旨,都由我親自過目。滿朝文武,王孫公子,只要我願意,便可掌控他們的生死。我已經足夠強大。」
蕭泠解開衣衫,跪坐在我面前。
他捧着我的臉,滿臉是淚地說道:「林小午,我清清白白的,不髒。我將這個天下送你,你要了我,好不好?」

-13-
我是寧王蕭景棠,可我最痛恨這個名字。
人人皆知,當朝皇帝名字有一個景字,而我母妃名喚彩棠。
景棠這名字,是那個該死的皇帝賜給我的。
呵,景棠景棠,好似我是他們的孩子。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真正的名字叫蕭泠。
我出生那日,下了初雪。
母妃爲我取了一個泠字。
泠泠冰下泉,了了松間雪。
他們希望我這一生如山間奔流的泉水那樣自在。
可偏偏事與願違。
我十五歲那年,皇祖父薨逝,狗皇帝登基。
也是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父王在宮中中毒身亡。
母妃被囚禁深宮,狗皇帝對外卻說母妃自縊了。
我父王是名滿天下的賢王,
是他不願意被深宮束縛,纔將太子之位讓出來的。
而我母妃,冠絕京華,風姿絕世。
他們二人錯就錯在,太高潔了。
一個是出生就備受器重的皇子。
一個是被捧在掌心長大的絕世明珠。
他們不懂權利,所以隨意放棄。
我再見到我母妃那日,她已經枯萎得不像話了。
她躺在榻上,看着我的面容,滿臉都是淚。
「阿泠,阿泠!」
母妃喊着我的名字,口中吐着血。
「毀了你的臉!毀了你的臉!」
我男生女相,跟母妃像極了。
少時大家坐在一起飲酒,便有人打趣我,說我若是生做女子,足夠魅惑衆生。
我母妃死後,狗皇帝哀痛不已,整整三個月沒有上朝。
țũ¹直到他見到我。
他拉着我的手,癡迷地說道:「泠這個字不好,太清冷。皇伯父給你改個名字可好,景棠如何,朕將自己的一個字賜給你,保你一生無憂。阿棠,阿棠。」
我笑着說:「那侄兒多謝皇伯父了。」
自那以後,我自由出入勤政殿,皇宮上下,無人敢阻。
後宮妃嬪,皇室子弟,對我不敬者,不論是誰,全被處以極刑。
滿朝文武,見了我都不敢抬頭看我,唯恐禍及九族。
狗皇帝迷藥喫多了,虧空了身子,一日一日地虛弱下去。
我在荷花苑裏建了一條密道,哄騙他出來幽會。
自那以後,他便被我囚禁在荷花苑陰冷的地窖裏。
而皇宮裏躺着的,只不過是我精心培養出來的傀儡。
我復仇了,我得到了一切。
可我依舊想死。
活着,爲什麼活着?
直到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窩囊的老實人,林小午。
我對此人印象非常非常深刻。
因爲我眼睜睜瞧見他跪在地上,管事踩着他的背上了馬車。
管事拍了拍他的臉,笑哈哈地說道:「小午,就是懂事兒。你看王虎就是死倔,我不過摸了小桃的手一下,他差點給我動刀子。也罷,看在你們是兄弟的份上,這次我就饒過他了。」
馬車遠行以後,林小午才慢慢站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點都沒有受辱的憋屈。
林小午從懷裏掏出一把彈弓,把玩兒了一會兒。
我跟着他,看見他回了王府。
小桃撲進他的懷裏,哭着說:「小午哥,你娶我吧!我好怕那個管事啊。可我爹說,他最多隻是佔我的便宜,不敢對我下手的。我爹不讓我離開王府,這裏工錢給得最高。」
「你才十四歲,談什麼婚嫁。」林小午拍了拍她的頭,安撫着她。
王虎惱怒道:「我爹真不是個東西!難道要爲了那一兩月銀逼死小桃!」
林小午淡淡地說道:「你家八口人擠在兩間房裏,你爹天不亮就去拉糞車,你娘給人洗衣服,手都爛了。你弟弟摔傷了腿,每天要用藥。你兒子要上學,閨女要喫藥。虎子,這一兩銀子,逼不死小桃,但是能逼死你爹。」
王虎蹲在地上,抱着頭不吭聲了。
小桃擦擦淚,強顏歡笑:「沒事兒的,哥,我忍忍就是了。王府的差事最好了,銀子給得多,活兒清閒。王爺又寬仁大方,時常賞賜我們這些做奴才的。」
林小午從懷裏掏出一個糖包,塞給小桃,溫柔地說道:「小桃,放心,我會解決這件事情的。」
我靠在牆角冷笑,好一個窩囊廢,他怎麼解決,給管事當狗?
沒想到這兄妹兩個,聽到林小午的話,竟然一下子鎮定下來了。
好似這個看起來老實的窩囊廢,是他們的主心骨一樣。
小桃一下子就歡呼起來,高高興興地去當差了。
我盯着那個窩囊廢看了一下午。
他長得白嫩,對誰都笑臉相迎,笑起來的時候,嘴邊有個隱約的梨渦。
麪糰似的性格,誰都能揉捏幾下。
我瞧見他樂呵呵地給同僚端茶倒水,便覺得無趣。
我回了書房看書。
一直到夜裏,忽然想起那個軟麪糰。
我喊來大監提了一句:「前院那個嘴邊有一顆痣的管事,打斷他一隻手,讓他滾出王府。」
大監弓着身子說道:「回稟王爺,馬老六私用王府的馬車出門會相好的,那馬車路上輪子壞了,鬧的人仰馬翻。馬老六摔斷了一條胳膊,無法遮掩此事,已經被趕出王府了。」
我聽了以後,半晌沒有說話。
我沒再說什麼。
再見林小午,便是在荷花苑。
深夜,我心裏煩躁,射花發泄。
他瞧見我,滿目驚豔。
還是那個窩囊樣子,竟然不敢告發我毀了花兒。
自己跳到冷冷的湖水裏整理花。
罵他一句,不敢多言就滾了。
就這麼一個窩囊擔心,謹小慎微的人。
竟然冒着死罪,將我帶回房間,爲我塗藥。
他一聲不吭,微涼的手接觸過我的傷痕。
我趴在牀頭,看着他白皙沉默的臉,抬手摸摸他的下巴。
他驚弓之鳥似的,扭頭就跑。
林小午明知道我是荷花苑的男人,可還是風雨無阻地來爲我上藥。
他並不空手來。
有時候帶一枝花,擱在我牀頭,花香淡淡的。
有時候帶幾塊糕點,不太甜,正合我口味。
有時候帶幾個小玩偶,偶爾玩起來倒也不寂寞。
屋子裏放了許多林小午的東西。
我莫名其妙地想多瞭解他,便將小桃調到了身邊伺候。
小桃震驚的捂住嘴巴,慌亂地說道:「小午哥真的瘋了!萬一讓王爺知道了,這可是砍頭的大罪!他這個人最惜命了,竟然拿命來愛你!」
拿命來愛我。
這幾個字,撥動着我的心絃。
夜晚,我躺在牀上,竟然品出一絲絲甜味。
林小午以爲我是以色侍人的男寵。
可他不嫌我髒,不嫌我卑賤。
他願意,拿命來愛我。
14 番外
儘管林小午有個刑部當官的義兄,有個權傾朝野的姘頭王爺。
可她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得怎麼過。
她考上了大理寺的探察,每日忙得像陀螺似的。
要蹲守罪犯的時候,一晚上只能啃個幹餅子。
水都喝不了兩口,怕如廁耽誤事兒。
忙了兩個月,結了一樁大案,終於鬆了口氣。
同僚們坐在一起喝酒閒聊。
「要說咱們大理寺日子也是好起來了,月銀漲了不少,每天的糕點茶水更是從未斷過。也不知道寧王殿下好端端的,怎麼重視起咱們大理寺了。」
林小午聽了,盯着盤子裏的豌豆糕不吭聲。
「還有啊,咱們從前跟刑部合作,總是不順利。自從派小午過去接洽,簡直是無往不利,事事順意。」
「小午聰明勤快,整個大理寺誰不喜歡他。」
「是不,小午。」
同僚拍了拍她的肩膀,對她笑道。
她靦腆地說道:「哪裏的話,都是分內之事。」
休沐三日,她買了一堆喫食點心回家。
路過巷口的牆洞,她照舊放一包小魚乾進去。
沒多久,貓貓俠的爪子勾走魚乾,喵了一聲全是回應。
她心裏嘖了一聲。
這位貓貓俠真是神祕,這麼多年了,她從未見過貓貓俠的真面目。
只是託付給它的事情,它都辦成了。
槐花巷的人瞧見她,都熱切地打招呼。
「呦,小午又買了這麼多東西。」
「巧妹跟雙雙真是撞大運了。」
「可不,小午這個後爹都願意花銀子送一個丫頭片子去學堂。」
「要我說,他就是太老實了,被巧妹把持住了。」
林小午一路聽着,笑呵呵的。
推門進去,巧妹在給林小午縫衣服。
她起身接過東西,輕聲說:「林大人在你屋子裏等許久了。」
林小午點點頭,進了屋。
林清宴將她的屋子收拾了一遍。
還買了一把梔子花放在花瓶裏,滿室生香。
她瞧見敞開的衣櫃裏,竟然還放置着幾件林清宴的衣服。
林小午用眼神詢問他。
林清宴眼睛飛快地垂了一下,他捏着手,慢慢說道:「今晚,我能住在這裏嗎?」
林小午倒了一杯茶,自顧自地喝了幾口。
她想了想說道:「哥,我以爲咱們上次都說清楚了。」
她永遠不可能恢復女兒身。
她會做巧妹的丈夫,雙雙的爹,大理寺的ŧűₚ探察。
一生一世,永不變。
她不可能給林清宴生兒育女,也不會給他名份。
林清宴在她邊上坐下,看着她說道:「我想明白了,你的日子,你想如何過,便如何過。我呢,再過幾年,過繼一個子嗣爲林家傳宗接代就是。你不願意碰我,無非是怕有身孕。我這些日子沒來找你,是找太醫用了一種祕藥。」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
「小午,你放心,我不會再有孩子了。」
他說完這些,心口也懸着。
像是在等待審判似的,靜候結果。
那日在祠堂,小午雖然沒有寬衣解帶。
可他還是知道了她的祕密
他們離得那樣近,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這兩年,他來找小午,小午也不拒絕,卻也不給任何承諾。
他不明白,明明做他的妻子,做名正言順的林夫人,可以更好。
小午爲何不願意。
問多了。
小午只是輕聲說:「林清宴,我來那年,滄州發大水。屍橫遍野,滿目瘡痍。有人易子而食,有人典當妻女。我一路飄搖地活下來,心想,這是個什麼喫人的世道。」
林清宴不懂小午眼中的悲情。
他只是輕聲說:「百姓總是不易的,小午,我們能做得不多,你也不必過於自苦。畢竟千百年來,天災人禍,世道艱難,大家都習慣了。」
林小午心想,我習慣不了。
可林清宴有句話說得對,她能做得不多。
目之所及,能救則救,能幫則幫。
她想活下去,就得做個謹小慎微的老實人,而不是什麼救世主。
那夜,林清宴留宿成功。
他瞧見林小午後背上的吻痕,許久沒有說話。
林小午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
林清宴知道自己不能問。
他在黑夜裏久久難眠,側身將林小午抱得更緊些。
沒關係的,小午。
他一定是那個,留在最後的人。

-15-
林小午處理了雙雙在學堂的事,終於有空到寧王府轉轉了。
小桃來迎接她,歡歡喜喜地喊了一聲小午哥。
她如今是王府的二等丫鬟,月錢多,又體面。
老話說,宰相門前三品官。
小桃當了這二等丫鬟,她爹都不敢再對她呼來喝去。
說親的媒婆,再不敢拿什麼鰥夫屠戶來說事兒。
林小午去了荷花苑。
小桃站在門口守門。
她盯着地上的花兒想,誰能想到跟小午哥糾纏的男人竟然是王爺。
可王爺又怎麼樣。
小午哥那樣好,他誰都配得上。
林小午進去的時候,蕭泠坐在海棠樹下撫琴。
他穿着一身淺碧色的衣衫,白玉束髮,黑髮如墨,越發妖冶。
蕭泠看着林小午,琴聲凌亂,透着一股子煩躁。
他想起那晚大監Ŧůₕ來報,林清宴留宿林家,一夜未出。
蕭泠坐在迴廊下,看着外面的雨,整夜未眠。
他想了很多,又逼迫自己不去想。
說到底,還是林清宴不知檢點,刻意勾引林小午。
畢竟小午跟他一同長大,又曾暗戀他,把持不住也情有可原。
蕭泠瞪了小午一眼,氣道:「站那麼遠做什麼,怕我喫了你不成!」
林小午邁着步子慢吞吞地走過去,笑吟吟地說道:「怕我喫了你。」
蕭泠一時間就有些喉嚨幹,低頭撥弄着琴絃不說話了。
林小午走過去問:「你要教我彈琴嗎?」
她走過去, 坐在蕭泠腿上, 認認真真地學起來。
蕭泠卻心不在焉的, 越教越煩躁。
死女人!
五日不見,見了面竟然這麼規矩。
從前可是她對他見色起意,豁出命都要跟他勾搭在一起。
如今才短短几年, 難道膩了不成。
他一早起來, 換了十幾件衣衫,才選出這麼一件。
淺碧色,上面繡滿了海棠花。
牀榻之間, 她最喜歡喊他海棠妖精,如今卻視若無睹了。
林小午端起茶喝了一口, 扭頭瞧見蕭泠瞪她。
她自問今日沒有得罪他吧。
蕭泠見她木頭一般的人Ţũ₋,氣道:「本王也要喝!」
呦,這麼大氣性。
林小午把杯子舉到他嘴邊。
蕭泠卻不肯張嘴。
林小午想了想,喝了一口, 用脣渡給他。
守在外面的小桃, 琢磨着進去給小午送一些糕點。
可她走進去, 卻被神出鬼沒的大監攔住了。
這位大監一直伴在王爺左右,不愛說話, 只愛笑。
可小桃卻不敢多看他幾眼。
她往裏面匆匆一瞥, 心口一跳。
轉身出去的時候,還忘不了那麼一幕。
王爺半躺在椅子上, 衣衫凌亂。
小午倒是穿得整整齊齊, 只有衣襬處有些亂。
王爺掐着他的腰, 手臂上青筋暴起。
林小午捂住蕭泠的嘴,湊近了說道:「小聲些。」
蕭泠抬起頭, 在她敞露的鎖骨處咬了一口。
他實在是難耐得很, 抱着林小午回了房內。
撕下牀幔,蕭泠終於可以爲所欲爲了。
他使出渾身解數, 心滿意足地看到林小午爲他癡迷沉淪。
可當他看到林小午大腿上的吻痕, 還是覺得被潑了冷水。
林清宴那個賤人!
真是好手段!什麼下賤事情都做得出。
他們胡鬧了一個多時辰, 蕭泠才不情不願地鬆開林小午。
兩個人坐在浴桶裏沐浴。
林小午若有所思地盯着蕭泠的嘴脣看。
蕭泠被她看得不自在, 低頭幫她往身上抹香膏。
林小午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
「下次還是別了……其實,不太舒服。」
蕭泠一巴掌拍在水面上, 惱怒道:「你一個月能見我幾天!我技藝生疏,你也得給我機會練練不是!」
他說到這裏, 滿心委屈。
蕭泠終究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那他呢,你也不讓他做那件事嗎?」
林小午果斷岔開這個話題。
詢問蕭泠生辰宴怎麼過。
他被林小午哄了幾句, 就高興得忘了質問。
兩個人收拾妥當,要去逛夜市。
蕭泠瞧見林小午悄悄買了一支蘭花木簪, 要送給誰的,是明擺着的。
好巧不巧, 竟然還真就遇上了林清宴。
林小午詫異道:「哥, 你也在閒逛啊。」
林清宴跟蕭泠的眼神在空氣中對撞,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他們兩個一左一右地站在林小午邊上,陪她逛街。
林小午撓撓頭,老老實實地由他們陪着。
哎, 沒辦法,像她這樣的老實人。
當然誰也不能得罪,要謹小慎微地活下去了。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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