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棠

成婚數載,謝驚瀾與我相敬如冰。
直到我重病難治,他爲躲我,主動請纓去了邊關。
我趁機死遁,脫離將軍府,歡喜地迴歸了自由身。
後來,我驚聞父親亡故。
匆匆回京,恰巧經過當年葬我的那座山頭。
卻赫然發現——
我的墳怎麼沒了?

-1-
我使勁揉了揉眼。
沒錯,沒錯啊。
下葬前夜,我從棺材裏爬出來,次日在遠處瞧得一清二楚。
我墳邊就是這棵大槐樹。
三四月的暖春,枝頭還盛放着雪白的槐花。
可本該高高隆起的墳冢,此刻平坦得連根草都沒了,像我從未死過。
我叉腰罵道:
「不長眼的狗賊,你們盜完墓,至少把碑給我留下吧!」
迴音驚起幾隻飛鳥,我垂下眸,難掩失落。
假死多年,墳被刨光了都無人察覺,無人在意。
想必我死後,謝驚瀾作爲我名義上的夫君,也從沒來探望一眼。
不知當年他在邊關得知我病逝的消息時,是何反應。
大概會鬆一口氣吧。
我倆的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他圖我家的財,我仗他家的勢。
我在他府上待了整整三年,把下人處成了朋友,卻把他奉爲高高在上的神明。
謝小將軍嘛,京城誰人不知。
平日是沉默寡言的清俊公子,上了戰場,就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冷麪殺神。
他只要往那兒一站。
我都能被他骨子裏散發出的危險氣息震懾到。
若非我偶聞,京城售賣藥材的虞姓大商患了傷寒,不幸亡故,出於做女兒的孝道,應該回去悼念,我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涉足此地。

-2-
虞府掛起了縞素。
披麻戴孝跪於靈堂的,是父親續絃的姨娘,和個頭長高不少的弟弟虞遲。
我戴上厚厚的面紗,隨弔客入府。
本想矇混過關,上三炷香,磕個頭就走,卻被姨娘發覺不對勁。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語氣不善:
「姑娘與我家老爺是何關係?爲何前來弔唁,還要遮掩真容?」
我掐着嗓子,故作羞赧:
「奴家幼時被滾水燙了臉,幸得虞老爺相救才保住性命,得知老爺離世,深感悲傷,但疤痕醜陋,還望夫人包涵。」
父親經商前做過赤腳大夫,自家人都知道。
姨娘打消顧慮,重新換上一副泫然欲泣,遞予我香,便去接待其他人。
我跪下敬香,心中湧上悲慟。
真是造化弄人!父親好不容易擺脫牢獄之災,尋常風寒又要了他命。
早知如此,我又何苦與謝驚瀾扯上關係,還千方百計演一出死遁?
忽然,有人扯我衣帶。
我回過頭,只見虞遲一臉專注地盯着我,輕喚道:
「姐姐。」
我怔住,手足無措:「小弟弟認錯人了,我不是……不是你姐姐!」
他彎起眉眼,嘴邊凹出個酒窩。
「姐姐,我肚子餓,你給我買個糖葫蘆好不好?」
撒嬌語氣一如從前,我心驀地軟下來,拍拍他的腦袋,從袖中掏出幾文錢放入他掌心,柔聲叮囑:
「只許喫一串,小孩喫多糖會牙疼,別叫你母親瞧見。」
虞遲用力「嗯」了一聲,一溜煙跑了。
我會心一笑。
儘管姨娘刻薄,常吹枕邊風,但虞遲心思純澈,對我這同父異母的姐姐毫無保留。
下葬那日,懵懂的他還以爲在玩耍,直到見我的棺木被黃土掩埋,他才撕心裂肺撲過去,哭鬧着不要姐姐被蟲蟻咬壞,要將我挖出來。
傻孩子。
父親不在了,你可要與姨娘好好撐起這個家啊。
磕完頭,我起身剛要走,一陣冰涼的風突然從大門灌入,吹得檐角銅鈴驟響,長明燈的燭火搖曳明滅。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走來。
他卸下腰間佩劍,摘掉了銀盔,甩了甩束髮,揚起下巴,露出那張沾染了血跡的臉。

-3-
看到來人,我眼皮一跳,倉皇躲至他人身後,只敢從人縫裏窺看。
男人雙膝跪地,將姨娘遞上的香舉過頭頂,虔敬地朝棺槨磕上三個頭,嗓音洪亮低沉:
「小婿驚瀾拜別岳父大人。」
小婿?他還自稱「婿」?
我這有名無實的謝家媳離世多年,未留子嗣,謝驚瀾斷沒有與虞家保持往來的必要,何必還屈尊紆貴,現身一個商賈的喪禮?
百思不解,我捂緊面紗,逃也似的溜出了虞府,在城郊客棧落了腳,準備天一亮,就動身離京。
夜裏,客棧響起不小的動靜。
客棧老闆一間間拍門,將客人們喊醒,也不道明來意,只焦急詢問可通醫術。
我睡眼惺忪點點頭。
老闆大喜過望:
「太好了,那位大人有救了!」
他掏出一錠銀子,壓進我手裏,不容分說地將我推進一間敞亮的客房。
「求姑娘竭盡全力,別讓這位大英雄死在我客棧裏!」
Ŧṻₑ士兵將我引至房內,牀角懸着的安神香囊猶自晃動,而錦被間躺着的昏睡之人,卻令我呼吸驟停。
那張白日還在虞府意氣風發的臉,此刻慘白如紙,前襟處的白衣浸透暗紅,一處猙獰劍傷已崩開。
我驚呆,忘了謹言慎行,忘了掩蓋聲音。
「他……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士兵答道:
「前些日子,將軍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本該靜養,但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便不顧傷情,日夜兼程趕了回來,硬撐多時,已是強弩之末。」
我厲聲問道:「爲何不送宮裏去?那兒有最好的傷藥,最高明的御醫!」
士兵爲難:
「人多眼雜,將軍出事的消息若傳出去,邊關蠢蠢欲動的敵軍隨時會衝擊防線。」
我真要氣笑了。
當初他娶我,是爲了填補虧空的軍餉。
後來不和離,是爲了順他父親的意,遵守那一句——
「我們謝家男兒,向來都是從一而終。」
如今一個毫無感情的亡妻死了爹,也值得他如此犧牲,奔赴千里趕回來?

-4-
剪開黏連在皮肉上的布料後,我的心驀地一緊。
左肩嵌着銅錢大的凹痕,是箭矢所爲,右肋骨處三道平行疤,乃利器所劃,至於後背,更是數不清的舊疤。
我一直知道戰場兇險,九死一生,也知道他每份軍功都掙得不易。
可一次又一次的風光凱旋,讓我忘了,他也不過是在用自己的肉體凡胎硬扛。
我含淚縫合了謝驚瀾的傷。
此後,他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燒。
他似睡非睡,眉頭揉成一團,好幾次伸手抓住了我,嚇得我趕緊蒙上面紗,可他只是含糊囈語幾句,再度沉睡過去。
根據他的傷勢,我要士兵抓來外敷的藥。
可奇怪的是,每夜臨睡前,我將藥敷在患處,並信誓旦旦誇下海口:
「放心吧,明天一早血就能止住,最遲後天,傷口開始結痂,燒也會退了。」
結果第二日,傷口崩裂得更大。
客棧老闆看我的眼神都異樣了。
想我自幼浸淫在虞家藥材庫,醫書典籍當連環畫看,死遁後這些年,病人疑難雜症,我從未失手。
怎麼偏偏在謝驚瀾身上徒勞無功?
我擔心耽誤他的病情,更怕耽誤軍情,只好提議:
「你們換一個大夫吧。」
「城西有個劉姓老頭,九十來歲,別看他年紀大,老眼昏花,脾氣還臭得不行,但醫術絕不比御醫差,奴家學藝不精,實在救不了你家將軍。」
話沒說完,牀上響起了輕咳聲。
昏迷多日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氣息奄奄地看着我。
我嚥了口唾沫。
幸好戴了面紗,加上這些年奔波辛勞,比起從前錦衣玉食的供養,不知瘦了多少,謝驚瀾約莫也瞧不出是我。
「你……」他一開口,聲音乾涸喑啞,「姑娘,麻煩走近些,我有話想問你。」

-5-
我默默垂下頭,畢恭畢敬行至謝驚瀾牀邊,俯身朝他行了個萬福禮,道:
「將軍有話請講。」
許是大病初癒,謝驚瀾嗓音虛得發顫:
「姑娘身形與我一位故人相似,敢問姑娘……是哪裏人?」
我低聲答:「奴家是南方人,此番來京探親,若不是救治將軍,此時早已回鄉。」
「南方……南方何地?」
我咬了咬脣,隨口說了個我遊歷過的城市:「臨安。」
謝驚瀾長嘆:
「是臨安啊。」
「早年我去郴陽尋人,在那兒住過一段日子,郴陽與臨安相鄰,氣候乾燥ƭŭ̀⁸,日照熾熱,女子膚色黝黑,很少見到姑娘這般……」他喉結滾動,「皮膚白皙之人。」
我驟然後退,警惕地瞪着他。
他尋人?
尋誰?莫不是尋我?
我一狠心,索性胡謅得更荒唐:
「奴家祖籍是臨安,但幼年舉家遷到了荔水,荔水鄰山靠河,久而久之就養白了。」
「至於現在,我隨夫家定居洛邑,生完孩子頭月,婆母仁善,將我餵養得極好,皮膚也越發水嫩。」
說完,我笑眯眯地望着謝驚瀾,擺出一副婦人憨態。
空氣中有一瞬的死寂。
驀地,謝驚瀾勾起脣,緩緩坐起了身,渾然沒有重病之人臥榻多日的艱難。
「娘子年紀輕輕,竟已爲人母了?敢問孩子是男是女,年歲幾何?」
我深吸一口氣,仰起頭笑,大言不慚:
「男娃四歲,女娃還在喫奶呢。」
「我男人是殺豬的,一天能宰十頭豬,比劃起恁大的殺豬刀,力氣可不比你們當兵的小!」
「大人,能放奴家走了嗎?我怕離家久,奶娃子哭鬧,婆婆和男人管不住她。」
謝驚瀾冷冷掃了我一眼。
一種久違的壓迫感襲上心頭,我忙斂起笑意,閉上嘴,屈了膝,不敢造次。
他卻忽然移開目光,躺了下去,語氣慵懶:
「你男人能宰十頭豬,卻連個孩子都管不住嗎?這樣的丈夫,不要也罷。」
「本將軍傷勢反覆,現下又有些頭暈了,娘子還是再陪我些時日吧。」

-6-
夜裏睡得沉,我夢迴成婚那一年。
新婚之夜,丫鬟小翠偷偷跑來告訴我,謝驚瀾被他的士兵輪番灌酒,已經醉倒,鬧婚的那幫人怎麼喊他都喊不醒,這洞房花燭夜啊,怕是沒指望了。
我長舒一口氣,垮下挺直好幾個時辰的脊背,自行揭了蓋頭,翹起二郎腿,就拿牀頭的桂花糕大快朵頤。
邊喫,邊含糊地說:
「也不知謝驚瀾哪根筋搭錯了,京城之內,比我虞家還大富大貴的比比皆是,我虞棠也不是生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他怎麼就輕易應下了這門婚事呢?」
小翠過來幫我拆頭飾:
「小姐,你想那麼多作甚?謝老將軍都承諾了,明日就去御史臺找人幫老爺求情,遲早將老爺被誣陷的事,查得水落石出,獄卒看在你將軍夫人的身份,也能讓老爺少喫點苦。」
我抹着嘴角的糕渣,皺起了眉:
「我就是擔心,他謝驚瀾除了我家錢財,另有所圖,軍餉虧空既已用我的『嫁妝』填了,父親冤情也解了,我與他遲早是要和離的。」
「我聽說,皇上最寵愛的嘉寧公主,去年及笄宴唯一邀請的未婚男子就是謝驚瀾,皇上原是想招他作駙馬的,我可不指望那麼衆星捧月的一個人,會甘願讓我佔了正妻之位。」
小翠道:「可謝將軍人中龍鳳,小姐你就不曾動心?今日在婚典上,我可是聽聞京中女子都羨慕你羨慕得緊呢。」
我瞪大眼睛,指着自己:
「動心?我會對他動心?」
「我還不如對街邊一個殺豬的屠夫動心!」
「謝驚瀾在軍中酒量千杯不倒,今晚這麼容易就被人灌醉,他什麼意思我還不明白,我就是傻子!」
「女子癡情自古就是累累白骨,悽悽孤塋,小翠啊,你可清醒點吧!」

-7-
那晚,謝驚瀾果真沒來。
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時聽見前堂有人吵鬧,聲音很耳熟。
我跑過去,正巧見一年輕男子甩着長鞭,將一隻青花瓷瓶劈得粉碎,兩個近身下人也被劈出一臉血。
我大喝:
「阿衡,這裏是將軍府,你發什麼瘋!」
慕容衡旋過身,見到我,滿臉戾氣立即消退,換了副苦兮兮的表情。
「棠姐姐,伯父說你從了謝驚瀾,我本不信,原來是真的!」
「我馬上就要赴試考功名了,你答應要嫁我的,爲何不肯等我?」
我扶額無奈:
「阿衡,雖說你我兩家結過娃娃親,但家父遭難後,親事就被你母親退了,我也始終把你當弟弟,嫁娶之事,切勿再提。」
他陡然高聲:「退婚不是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娶別人,虞棠,從小到大我心中只有你!」
「可婚已經退了!」怕謝虞兩家算盤落空,我不願多糾纏,「我嫁了人,現在是謝驚瀾的妻!」
慕容衡突然笑得邪氣。
「沒關係的,虞棠。」
「謝驚瀾要帶兵打仗,刀劍無眼,他總有一天會戰死沙場,等他什麼時候死了,我就什麼時候來娶你。」
「我比他年輕,活得也比他久,我等得起。」
我倒吸一口涼氣。
環顧四周,謝府一衆下人正惡狠狠地盯着慕容衡,膽敢這般詛咒家主,若不是礙於我的情面,恐怕他們早將他撕了。
「那倒也不必!」
身後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回過頭,謝驚瀾已抱臂站在門下,挺拔的身姿如寒山雪松,散發一股傲然之氣。
「我十五歲夜渡邊境,燒燬十萬擔糧草,十八歲入瘴氣林,生劈食人猛獸,二十歲隻身入敵軍,取上將首級……」
他抬步走進,緩緩執起長劍,以劍尖挑起了慕容衡的下巴。
「本將的命,在閻王殿前都掛着免死牌呢。」
「你不如擔心一下自己,到了我這個年齡,有幾分本事違抗父母之命?」

-8-
慕容衡落荒而逃時,下人們都ẗũ⁽在笑。
我本想送送他。
謝驚瀾的親兵突然輕咳,我回過神,笑嘻嘻地跑上前,抱歉道:
「我同這小子一塊長大,他就是小孩心性,嘴巴得罪過不少權貴,他爹沒少給他擦屁股,將軍切莫——」
「夫人無需解釋。」
他打斷我,指着院中一地狼藉,還有受傷的小廝,波瀾不驚地說,「該賠的賠,該治的治。」
我點頭哈腰,狗腿至極:
「行行行!花瓶一定給您賠最貴的,大夫我也請最好的!」
瞧他今日卸了戎裝,只穿了身好看的藍衫,我沒話找話問了一嘴。
「妾身瞧您剛從外邊回來,是有什麼緊急的軍務嗎?您不是在朝廷告了幾日婚假嗎?」
其實我想讓他陪我去拜見謝老將軍,順便問問父親的事。
他的親兵卻急不可耐,語氣中夾着一絲傲慢。
「將軍去見嘉寧公主了!」
謝驚瀾驟喝:
「連恩,住口!」
那親兵幽怨地瞟了我一眼,悻悻低下頭。
謝驚瀾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我只是找她澄清一些事。」
「哦。」
我了悟,笑得諂媚殷勤,「沒事的,妾身都懂,妾身不會無理取鬧,嘉寧公主千金之軀,將軍是該及時澄清誤會,別讓她受了委屈。」
他盯着我,意味深長道:
「夫人放心,從前有誤會,今後不會了。」

-9-
婚後第二月,邊關不穩,謝驚瀾領命出征。
送走活閻王,我帶上府裏衆人過起了雞飛狗跳,哦不,溫馨美好的日子。
「槓上自摸加清一色對對胡,一人十八張,快快記賬!」
一小廝睜大眼睛。
「夫人你是不是詐胡了?那是三個九條嗎?我怎麼瞧着像摻了個九餅?」
「餅你個頭啊!」
我拍打他腦袋,將麻將推翻重來,「旺財,你準是昨夜思春,把眼睛都熬花了,人家春桃的心上人可是謝驚瀾身邊那位,別惦記她了哈!」
丫鬟尖叫一聲,丟掉手裏的麻將:「夫人再胡說,我就去跳井!」
「好好好,我不胡說八道,待謝驚瀾回府,我也不幫你撮合,你自個兒去問宋連恩的意願。」
「夫人你……我不陪你玩了!」
我一把拉住她:「不玩可以,你個繡花腦袋,昨天教你的字都記牢了嗎?到時候可別連婚書上的字都不認識。」
春桃氣得跺腳:「記住了記住了!這輩子的字,全叫夫人你給我教完了!」
我環顧四周,指着幾個年紀尚幼的女子,嚇唬她們:
「我六歲就進私塾唸書寫字,我可瞧不起大字不識的文盲,一年之內,你們若是不將那本千字文認全,當心我把你們都發賣青樓去!」
她們一臉悚然,乖乖點頭。
日頭有些毒,我問:「小翠,什麼時辰了?」
小翠支支吾吾:「快……快午時了。」
我眼睛一亮。
「生火!我要給大家做飯!」
衆人頓時泄了氣。
「夫人,您就別拿驚世駭俗的廚藝禍害咱們了成嗎?」
「上回喫了您做的紅燒肉,我連着三天沒敢沾糖,看到街邊賣的糖人我都嫌齁得慌。」
「有那麼難喫嗎?」我屢敗屢戰,越挫越勇,「我向你們保證行不行?再磨礪幾日,我一定做出絕世珍饈,讓諸位一飽口福!」

-10-
做飯時,我將丫鬟夏菊叫來打下手,趁她切菜,偷偷塞給她一荷包銀子。
她詫異:「夫人,這是?」
我狡黠一笑:
「知道你母親病重,急需用錢,贏的錢你都拿去吧,算大家湊的,將來誰有了難處,你也別忘記。」
她眼眶含淚,跪地磕頭:
「夫人的大恩大德,夏菊感激不盡!」
我甩開鍋鏟,忙扶起她:「什麼夫不夫人的?我區區一介商賈之女,與你家將軍比,地位可差遠了,在他心裏,也沒把我當夫人。」
夏菊躊躇再三,悄聲開口:
「不瞞您說,將軍心裏還真有別人。」
我訝異:「你怎知道?」
她湊近我耳畔,聲音極低:
「府上曾有個婢女,對將軍生了不軌之心,她偷偷潛入了書房的密室,想伺機勾引,結果見到了那密室牆上,掛滿了一位女子的畫像。」
好刺激。
我一興奮,半壺油全倒進了鍋裏:「可是嘉寧公主?」
夏菊搖搖頭:
「說是個陌生女子,臉上蒙紗,一身誇張的裙服,不似凡人。」
「那婢女被將軍施完家法,驅逐出府後,再無人敢擅闖密室,也就沒人見過那些畫了。」
我深感惋惜:
「想不到謝驚瀾有這般深沉的心思,只是不知,被他放在心上的妙人,是何方神聖。」
若父親的事能儘早了結,我及時抽身,讓出正妻之位,他與那女子或許還能再續前緣吧。
夏菊會錯了我的意:
「夫人莫慌!管她是誰,大家絕不會任由來歷不明的女人搶走咱家將軍。」
我哭笑不得。
「可話說回來,將軍出征這麼久,夫人您給他寄過家書嗎?」
我手一抖,鹽巴放多了幾勺。
「家……家書?」
夏菊鄭重其事:「丈夫遠在千里之外,身爲妻子,不該傾訴關切之情嗎?」
「我不知道如何傾訴……」
我尷尬地轉移話題,「起鍋了起鍋了,菜又炒糊了!țũ̂ₐ」

-11-
第二日,我去獄中探視了父親。
本以爲牢內昏暗陰溼,父親那把老骨頭定是喫不消,早年跑江湖落下的病痛要犯了。
卻不料,牢房異常整潔,喫喝雖不比在家,但總是潔淨可口的。
嚴刑拷打更是子虛烏有。
向來囂張的獄卒沒擺姿態,反而對我謙和有禮:
「虞老爺的案子,上頭已沿着水運線,查出是有人故意往藥材中摻了假,宮裏那位服了假藥的娘娘,除氣脈虛弱外,身子骨也再無大礙,相信很快就能還虞老爺一個清白。」
「咱每日還會給老爺放風,讓他出來活動筋骨,入夜後也極力小聲,不敢擾了他的睡眠。」
「夫人將心放肚子裏吧。」
我真是受寵若驚。
放在從前,就算把虞家家底都捧出來,求着這羣爺手下留情,也不見得能有這般尊貴待遇。
一打聽才知,並不是謝老將軍在打點。
是謝驚瀾。
他只是穿着那一身冷光凜凜的鎧甲,往這陰森可怖的牢獄裏走上兩步,道明他與我父親的關係。
就足以讓這些趨炎附勢的獄卒膽寒了。
爲了表達對他的感謝,我終是執起了筆,以報恩者的誠心,嘗試着寫出了第一封信。
「念君於邊關,黃沙漫天,刀光劍影,心中憂思難平,願君珍重,多加餐飯,平安歸來。」
寥寥數語,於我而言已有曖昧逾矩之嫌。
我索性抹去無謂的煽情,只留一句:
「多加餐飯,平安歸來。」

-12-
謝驚瀾一走就是半年。
我憑着在虞府習得的那一套管家本領,將他的將軍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下人們也服我。
在謝老將軍的斡旋下,虞家蒙受的冤情很快有了眉目,順藤摸瓜查明後,父親不日即將出獄。
那段日子,我滿心歡喜,壯着膽子頻頻往邊關寄家書——
我的廚藝有所長進,謝老將軍今日來府,喫了我做的紅燒肉,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庭院樹上有喜鵲築巢,旺財發現三四顆鳥蛋,生機不竭,此乃吉兆,將軍您一定會打勝仗的。
慕容衡即將成親,爲了給您出口惡氣,我準備將這臭小子上次劈壞的花瓶碎片作爲賀禮。
京城將迎來五年一度的瑤光宴,也不知今年,會選哪家的未婚女子伴瑤光仙。
……
我寄出了很多信。
可從未收到回信。
謝老將軍說,敵軍狡詐,愛搞夜間偷襲,有時白日裏還並肩作戰的同袍,晚上就被破空而來的箭矢奪去了性命。
別說回信,連喫飯睡覺,都無暇顧及。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來自邊關的一盒果子。
那是旱地特有的水果,汁水酸澀,略有回甘,士兵告訴了我它的名字,可我聽不懂,將果子分給下人們喫了。

-13-
謝驚瀾回京那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我穿着一身喜慶的紅衣,在門下等他。
他憔悴不少,新冒出的胡茬還未來得及刮乾淨,眼窩處有濃重的青影。
本想說的話,被我暫時壓進嘴裏。
我樂呵呵道:
「將軍一路辛苦了,快進屋用膳吧。」
他若有似無地笑:「聽聞夫人廚藝長進,不知這滿桌飯菜……」
我昂首挺胸,自信滿滿:
「都是妾身親自做的。」
於是,謝驚瀾始終保持着微笑。
微笑着喫了幾筷子色澤詭異的紅燒肉,微笑着嚼完了有點夾生的白米飯,微笑着喝光了一盆好像忘記放鹽的湯,然後在下人震驚的目光中,微笑着問:
「怎麼了嗎?爲何都這樣看我?」
那夜,我趁他德勝歸來心情好,提出了和離之事。
卻不知爲何,空氣驟然變冷。
謝驚瀾沉默地站起身,抬起骨節分明的手,一顆顆解開了衣襟前的扣子。
他習慣這麼早就寢嗎?
外衣落地,只餘貼身穿的一件單薄裏衣,布料下的痕跡若隱若現。
我半邊臉發燙,死死垂下頭。
「將、將軍,家父能安然無恙,都是託您與老將軍的福,你們的恩情,虞棠此生銘記在心,今後若還有急用錢的地方,您、您儘管開口,只要虞家有,萬不敢推辭。」
「可虞棠不敢再仗着正妻的名義耽誤您。」
他靜靜走到我面前,俯低身。
我忽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沐浴後留在肌膚上的皁角香,淡雅而清新,我卻覺得剩下半邊臉也燒紅了。
「也好。」他說,「但事關我謝家聲譽,我要先請示父親。」
他果然應了。
我仰起頭,展顏而笑:
「多謝將軍!」

-14-
出乎我意料。
向來和藹的謝老將軍,會在聽到和離時勃然大怒。
他指着謝驚瀾的臉,疾聲痛斥:
「你太爺爺,你爺爺,還有你父親我,終其一生都只有一個妻子,哪個男人像你這般,始亂終棄,過河拆橋?」
「我們謝家男兒,可以蠢笨,可以庸碌,但絕不能濫情。」
「要與虞棠和離,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話剛說完,謝老將軍就捂着胸口,劇烈咳嗽,腳步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我趕緊扶穩了他,生怕他一口氣提不上來。
「您消消氣!」
「什麼始亂終棄,什麼濫情,都是無中生有的事,虞棠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全賴謝將軍光明磊落,是仁人君子。」
「我自幼缺乏管教,性子散漫頑劣,雖高山仰止,卻自知不配。」
「且我深以爲,男女結合需以情感爲基石,日子方能長久,強扭的瓜不甜。」
「您難道就不希望,謝將軍能娶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姑娘嗎?」
老將軍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又幽幽盯住謝驚瀾:
「兒子,你是不是打仗把腦子打壞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制變而取勝者謂之神,兵法都白學了?」
「你真心喜歡誰?你難不成還想要那九天之上的玄女?」
什麼水啊形啊,我一頭霧水。
但聽到「玄女」,聯想到密室的畫,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趕緊識相地捂住嘴。
老將軍拍拍我的肩膀,一番語重心長:
「好孩子,這門婚事雖初衷不純,但自古婚姻,有幾人是兩廂情願才彼此結合的?」
「想當年我與驚瀾母親,拜堂前只見過一次,也不影響我與她相濡以沫餘生。」
「小兩口新婚燕爾,有什麼煩擾關起門來睡一覺就好,別動不動鬧和離,我還想早些抱上孫子,享天倫之樂呢。」
我眼神示意謝驚瀾吱個聲。
他卻站在角落,背挺得筆直,一聲不吭,像被罵傻了。

-15-
謝老將軍的極力反對,讓我在將軍府多待了三年。
光陰荏苒。
慕容衡的娘子生了對龍鳳胎,滿月宴帖上,我見到了孩子名字:慕容念棠,慕容沉嶽。
星月映湖海,沉嶽壓驚瀾。
我白了一眼,丟開帖子:
「幼稚!」
春桃嫁了如意郎君,只是新婚次月,宋連恩就隨謝驚瀾匆匆回了邊關。
那天起,我省下許多功夫。
家書不寄了,只讓春桃在給她夫君寫信時,隨筆落一句:
「代夫人向將軍問好,盼平安。」
無關痛癢的客套罷了,謝驚瀾想必也懶得搭理。
父親出獄後,與陷害他的合作伙伴大吵一架,從此決裂,安守着已有的家業,陪姨娘到處看花。
我說我想與謝驚瀾和離,當初成婚也只是爲了救他。
他手指頭直戳我腦門:
「傻丫頭,有謝家當靠山,以後還有誰敢招惹你爹啊?」
「你打的什麼鬼主意,我還不知道?你就斷了你那懸壺濟世的夢吧,想當年你爹我去深山老林裏頭,給人治麻風,差點丟掉小命!」
「謝驚瀾難道待你不好?他是打你罵你了,還是去青樓鬼混,領了別的女人回來?」
我惶恐搖頭:
「沒有。」
「晨雞鳴三聲他就起牀練劍,亥時響頭聲梆子他必熄燈就寢,別說去青樓了,他書房全是沉甸甸的典籍,連一本春宮圖都沒有,比那廟裏的和尚還清心寡慾。」
父親眼眸驟亮:「此等賢婿,夫復何求啊!」
「可女兒覺得,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想到他殺過那麼多人,我就害怕,我不敢直視他,更不敢接近他……」

-16-
其實,我接近過謝驚瀾的。
那是唯一一次,我被竈火燙傷手指,隨意抹了點豬油,卻遲遲不見好。
春桃說,將軍書房裏有最好的燙傷膏,市面上罕有。
但軍書堆積,那兒是禁地。
我趁謝驚瀾練劍的間隙,悄悄溜進去時,書案上還殘留着昨夜未燃盡的薰香。
似乎是前些日子他回京,皇上賞賜的西域貢香,據說一克重量,價值等同於最老練的屠夫半年所宰的豬肉。
「奢靡!」
我掐滅了香,嘴裏鄙夷,「還不如換成銀子,發了軍餉!」
攀上書架,我胡亂一通翻找,幾乎將全身重量壓了上去。
他的書可真多啊。
謀略,兵器,武學,史書,地輿。
原來領兵打仗不只是衝呀殺呀那麼簡單。
突然間,架子微微晃動,隨着咿呀一聲異響,書架朝我的方向緩緩歪斜下來。
我暗呼糟糕,立馬跳回地上,舉起手想頂住面前這個龐然大物。
預料之中的轟然傾倒沒有發生。
身後伸出一隻手,穩穩撐起了整面博古架,而另一隻手,將紛紛掉落的書本從我頭上揮開。
我膽戰心驚地回頭。
謝驚瀾靜靜看着我,壯碩的胸膛上,幾滴晨練後的餘汗正緩緩滑落。
「對、對不起!我只想找個燙傷膏,再不塗藥,我手指快廢了!」我嚇得語無倫次,步步後退,「我、我發誓絕沒碰你那些軍書,我一個字也沒看!」
「給我。」
我愣住:「什……什麼?」
「把你的手給我。」
不待我反應,他猶自將我右手握了過去,在看到發紅潰爛的患處時,輕輕皺起眉。
「受了傷,開口和我說便是。」
「我是洪水猛獸嗎?難道一瓶傷藥都不肯給你?」

-17-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午後,陽光照進窗欞,書卷跌落掀起的塵埃,在空中緩緩下墜,謝驚瀾就席地坐在一片狼藉裏,捧起我的手,爲我抹藥,眼神認真而執拗。
藥膏冰涼,帶着芝麻的清香。
「謝驚瀾……」不知怎的,我指名道姓地叫他。
「嗯?」
「我做的菜……是不是很難喫?」
他勾起脣,淡淡道:「還好,我們行軍打仗,最困頓的時候連樹皮都啃,但凡能果腹,天底下沒什麼是不能喫的。」
「你還啃過樹皮?」
他笑着點頭,「何止樹皮,我還生喫過虎肉。」
我追問:「是你十八歲入瘴氣林,生劈的那頭猛虎嗎?你是不是騎到它身上,一刀砍了它脖子?」
他嚇唬慕容衡的描述,我至今記得。
他自嘲:
「哪有那麼輕鬆?當年一萬精兵隨我入山,誤中了敵軍埋伏,林中毒物要了無數同袍的性命,我身邊只剩不到十人。」
「最飢渴乏力之時,我們撞上了那頭老虎,它鉚足了勁撲過來,一口氣咬死了七八個弟兄。」
他倏忽仰起頭,眼眶溼潤,「活着走出山的,只有我與宋連恩。」
三言兩語,道盡慘烈。
我的心也如針扎般,泛上密密麻麻的痠疼。
可他話鋒一轉,眼神複雜地凝視我:
「連恩自幼在軍中成長,沒接觸過女人,對男女之情自然也遲鈍木訥,不懂表白心意,不懂如何哄女子歡喜。」
「可他一旦認定了誰,就會死心塌地,不會放手。」
「虞棠,你能理解嗎?」
我重重點了下頭:
「我理解的,春桃也理解,她相信宋連恩不會對不起她。」

-18-
最後一年,宮裏自盡了一位貴妃。
那是後宮佳麗三千中,獨一位對皇上冷若冰霜,仍憑絕色奪了盛寵的娘娘。
民間唏噓,娘娘無心榮華富貴,不得自由,只能以死解脫。
此事忽然給我了靈感。
不能生離,我可以死別呀!
我想起了一種植物。
機杼草。
它的外形,與一味良藥相近,卻帶了怪異的毒性,服用之人會氣脈發虛,血色漸消,若是不明真相,連大夫都診不出所以然,只能眼看病人呈油盡燈枯之假象。
當初父親入獄,還能澄清冤屈,正是拜它所賜。
初次吞服,是小翠發現了端倪。
她以爲我勞神過度,特意燉了補氣血的蔘湯,換來的是我臉色愈漸蒼白,胃口全無,連挪動步子都要人攙扶,還氣喘吁吁。
爲了更逼真,我提前含下一大口雞血,在用膳時,於衆目睽睽之下噴吐出來,然後閉上眼,裝昏倒地。
旺財連夜將城西的劉大夫綁了來。
被我描述的感受一通忽悠,白髮蒼蒼的劉老頭抹着額汗,愁腸百轉:
「老夫不才啊,夫人似已精氣耗盡,大限將至!」
懷着身孕的春桃腿腳發軟,跪到了地上,小翠、秋菊一衆丫鬟全低着頭嗚咽。
次日,謝驚瀾回了京。
那是成婚三年,他頭一回闖進我房間,初春的風還很涼,伴隨他一身剛毅肅殺之氣迎面撲來,讓飢餓到恍惚的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有人將我身上的被子使勁掖了掖。
我微微睜眼,艱難地一字一頓:
「將軍……待我死後,請給小翠找戶好人家……她陪嫁來的,我怕新夫人不肯善待……」
「最好找個殺豬的,力氣大,還不會餓着她……」
「我還怕無人燒紙……九泉之下成了孤魂野鬼,我連口冷飯都討不着……棺材中,墊上幾份銀票就好……」
他默然站立,居高臨下看着我,我猜不透他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到底是釋然,還是慶幸。
劉大夫湊到他耳旁說了什麼。
他遣退所有人,安靜地坐到我牀邊。
他坐了很久。
久到下人來請飯,他揮揮手,說不必了,久到緋紅的暮光照上牀腳的鏤空雕花,又沿着他有些彎曲的脊背緩緩下移,斜斜傾瀉於青灰色的地磚。
久到天黑了,月亮出來,更夫敲響丑時的梆子。
我困得不行。
但謝驚瀾見慣了爾虞我詐,我怕他嗅出僞裝,趁我放鬆,來一招突襲試探。
我倆就這樣靜默對峙着。
直到曙光破曉ţüⁱ,謝驚瀾終於開了口:
「虞棠,我走了。」
「你等我。」

-19-
我一直認爲,謝驚瀾是無措於我突然的死亡,才躲回邊關。
我也堅信,我的死,對彼此都是解脫。
次日醒來,我蒙上面紗去爲他換藥。
他閉目平躺,任由我脫去他的裏衣,露出胸上的傷。
怪了。
這裂口肉眼可見地在癒合,爲何脈搏一直虛弱,臉上毫無血色?
我輕聲問:
「將軍手腳可有力氣?能否嘗試自行下牀?」
他咬着牙,手指按住牀沿,挪起一條腿,額頭已冒出豆大的汗珠,再要多動幾分,身子便搖搖欲墜。
我立馬制止道:「可以了!不必勉強!」
我很是發愁。
「奴家雖懂醫術,但畢竟是個嫁了人的婦人,男女授受不親,將軍府中可有女眷?擦身上藥,起夜陪牀,還是心思細膩的女子代行更好。」
他垂下頭,像做錯了事的孩童,委屈道:
「沒有。」
我一愣,他沒和心上人破鏡重圓?
「那你夫人的陪嫁侍女呢?」
謝驚瀾年紀輕輕,正是血氣方剛,媵妾之俗自古有之,小翠總不會成了謝驚瀾的暖牀婢吧?
他輕聲說:「夫人臨死前交代,讓我爲那侍女尋門良配,可城中殺豬匠她一個也瞧不上,最後心滿意足找了個教書先生。」
我滿臉嚴肅,奉上茶盞:「將軍,你做得對,婚事就該你情我願。」
謝驚瀾眼底閃過一絲笑:
「那敢問娘子,爲何對殺豬的屠夫情有獨鍾?」
「這說來話長。」
觸及不快的回憶,我彷彿打開了話匣子。
「我祖父就是個殺豬匠,老實巴交,對我那大字不識的祖母好了一輩子。」
「在我爹危難之際,祖父將我娘嫁給他,我娘陪他家大業大,他卻到頭來爲了個媚到骨子裏的姨娘,把我娘給氣死。」
我眼中噴火,握緊了手中的刮骨刀:
「所以說男人,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富甲一方,就越是個居心叵測的王八羔子,倒不如那些安分的殺豬匠!」
謝驚瀾猛然被茶水嗆到,咳了起來。

-20-
第二日,謝驚瀾邀我一道用晚膳。
自力更生多年,風餐露宿朝不保夕的事我經歷得不少,難免被眼前的山珍海味驚豔到。
尤其看到那碗油光發亮的紅燒肉時,我激動地嚥下口水,佯裝淡定:
「將軍大病初癒,切忌葷腥。」
謝驚瀾將紅燒肉朝我推近。
「那娘子都替我喫了吧。」
我暗喜,忍住餓虎撲食的衝動,慢慢挑了一小塊放嘴裏咀嚼。
「這紅燒肉嘛,講究肉質與火候,我就常做給我男人喫,可這碗肉做的,一看就——」
我驟然噤聲。
肥而不膩,脣齒流香,廚子有點能耐!
謝驚瀾主動夾起了一大塊肉放進我碗中。
「我夫人曾對這道菜有執念,在她離開後,我便學着做了,如今手藝練得比宮廷御廚還好,卻再沒機會做給她喫。」
我霍然僵住。
他又推來一盤黃澄澄的果子。
有些眼熟。
對,我想起來了,是那年他命人從邊關帶回的水果,我曾嚐了一顆,酸牙澀口,分給下人去了。
謝驚瀾問:「娘子可知這果子的名字?」
我依稀記得,好像叫什麼瑪來着,但我朝謝驚瀾搖頭,「從未見過。」
「它叫都心瑪,在邊關民族的語言裏,是『相思』的意思,因此在中原,它又被稱爲相思果,男子常會借它表達對女子的愛意。」
我如遭ẗűₕ雷劈。
愛意?
我沒聽錯吧,他當初送回這一盒難喫的果子,是爲了表達他的愛意?向……我?!
我停下筷子,努力平復怒氣。
「奴家斗膽問一句,將軍是否在迎娶夫人前,就已經有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他默認,拈起一顆果子,丟進嘴中,慢條斯理地,脣邊還含了笑。
謝驚瀾不笑時,眸中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彷彿滿天星辰都融化在他眼睛裏。
我齒冷:「所以,你同時愛上兩個女子?心上人和你的妻子?你不覺得,這樣對兩個女人都不公平嗎?」
「沒有兩個女子。」
我呼吸一滯:「什……什麼?」
他抬眸,迎上我的目光:
「沒有兩人,她們從來都是同一人。」
心彷彿漏跳一拍,我呆望着謝驚瀾。
他翹起嘴角,似笑非笑:
「不如,我給娘子講一個故事。」

-21-
「十年前,我第一次帶兵打了勝仗,那時的我正值最心高氣傲的年紀。」
「可我凱旋返京時,撞上了京城五年一度的瑤光宴。」
「那瑤光仙站在花車上,蒙着面紗,穿一身繁複的白裙,頭上是閃爍的步搖,街道被祈福百姓圍得水泄不通。」
「風頭被搶,又見慣了徒有其表的庸脂俗粉,馬背上的我自然是嗤之以鼻。」
「直到滾滾向前的車輪下方,突然衝出一個撿花的孩童,眼看就要被大車軋了身體。」
「電光石火間,那一動不動狀似假人的瑤光仙跳下了車,抱起被嚇懵的孩子翻滾了好幾圈,躲過了車輪。」
「她髮髻散落,層層疊疊的紗裙沾染了泥濘,滿身鮮花被碾得七零八落,整個人瞬時狼狽不已。」
「我不愛湊熱鬧,但我也聽過,『瑤光宴上瑤光仙,繞城一圈福澤綿』,她象徵着京城氣運,象徵着來年的風調雨順,從未有人像她,擅自跳車,中斷了巡城。」
「百姓指着她罵罵咧咧,可那仙子只是默默抹去孩子臉上的泥,拿出手帕,擦乾淨他的眼淚和鼻涕,將他安然無恙地交給了磕頭感恩的孩子母親。」
「那一年是丙申年。」
「夏季,南方大澇,無家可歸的流民聚集在京城以南,求朝廷救災,全城百姓都開始埋怨,怪那瑤光仙不懂事,壞了規矩。」
「我卻永遠記住了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記住了她縱身一躍,從閻王爺手中搶回了一條小小的性命。」
「後來,我終於打聽到,那是虞家女兒,單名一個『棠』。」
我大腦一片空白,耳朵嗡鳴,一顆心撲通狂跳。
謝驚瀾的話,與我的記憶漸漸重疊。
是的。
十年前,在父親死皮賴臉的懇求下,我極不情願穿上一身織造不菲的衣裙,站上花車,一站就是數個時辰,只爲供人祈福觀賞。
可那一次,我搞砸了。
那個父親花費重金,刻着『虞氏百藥堂』名號的花車,被氣急敗壞的百姓踢得稀巴爛。
父親罰我在祠堂跪了好多天。
我不後悔救人,但我再也不想做瑤光仙了。
等等!
謝驚瀾剛纔說什麼?
他說,他永遠記住了瑤光仙那一雙眼睛?
所以……
猝不及防,我被擁入了一個熾熱的懷抱。
「虞棠,你還是不想承認嗎?」
「還是……不要爲夫嗎?」

-22-
我緩緩揭下面紗。
「你何時認出的我?上藥那晚嗎?」
謝驚瀾悠然反問:「難道你以爲,我倉促回京,僅僅是爲了在你父親靈前敬幾炷香?」
他這麼說,我就懂了。
「你親兵提及的那封密信……與我有關?」
謝驚瀾笑出了聲。
「戍邊將士又多達數十萬,我派兩個機靈的,在那棵槐樹旁日夜蹲守,隨時報信,還是綽綽有餘。」
他兀自倒滿一杯酒,不顧傷情,仰頭一飲而盡,再看我時,雙眼已泛紅。
「虞棠,你好狠的心,當真是瞞過了所有人。」
「瞞得我後悔了整整五年,後悔自己爲何故作清高,不敢開口讓你知曉我的心意,後悔自己無能,沒儘快攻下敵城,拿軍功救活你的性命……」
「直到郴陽的錢莊傳來消息,隨你入葬的銀票曾被人支取,我才終於看穿那空蕩蕩的墳冢,看穿你寧可冒險受下機杼草的毒,也要逃離我的心思。」
「我瘋了一般,拋下軍務,去郴陽尋你,卻好像命運捉弄,總是遲你一步。」
「岳父大人亡故,是老天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了,虞遲告訴我,那靈堂中蒙面祭拜的女子,就是他的姐姐。」
他強硬地按住我的手,壓上他胸口的傷。
那溫熱的皮膚之下,一顆心臟在蓬勃雀躍。
我哽咽:「痛嗎?」
他靠近我,鼻息相對。
「不及某人讓我心碎的萬分之一。」
「如果重傷不愈能挽留你,我情願一直吞服機杼草,讓這傷一輩子都好不起來!」
我氣極,落下淚來:
「謝驚瀾,你個大傻子!你就這麼相信一顆草嗎?」
「它毒性雖弱,但沒個一年半載,很難被拔除,你是領兵打仗的人,怎麼能拿身體開玩笑?」
他綻開笑,重新將我攬入懷,強勢而霸道。
「我不相信它,但我相信我夫人,她心地善良,執着廚藝,精通醫理,雖勵志嫁個老實巴交的殺豬漢,但不幸嫁了我這居心叵測的大將軍。」
「當初她欺瞞我離開,如今,我哄騙她回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兵法教我的詭道。」
他閉眼,小心吻上我的脖子。
那試探般的觸碰,溫柔繾綣,帶着失而復得的喜悅。
漸漸的,他好像得到了接納,得到了釋放,沿着一路向上,含住我的脣,氣息開始兇猛,動作變得激烈。
伴隨意識的迷離,我摩挲着他的臉,緩緩躺下身子,感受他一步步攻城略地……
黑夜如酒,星辰共醉。

-23-
隨謝驚瀾回府那日,正趕上京城新一年的瑤光宴。
大街上熱鬧非凡。
我原以爲,府上丫鬟小廝,定是全跑出了門,去觀賞那明豔動人的瑤光仙。
不料我剛邁進門,一個及我腰高的男娃就衝撞上來。
謝驚瀾揪住他的衣領子,將他一把抱起,拋得老高,孩子嚇得哇哇大叫:
「爹!娘!救我!」
謝驚瀾放下他,朝他腦門彈了一指:「你爹替我在邊關帶兵,你娘也忙着呢,你這小子,還是跟着我好好習武吧。」
我問:「這是春桃和宋連恩的孩子?」
謝驚瀾點了點頭。
膳房裏忽然衝出一個繫着圍兜的婦人,她抹開臉頰的竈灰,一見我眼淚就嘩嘩流。
「夫人,您真的活着,可我親眼見那棺材入了土……」
她衝上前,抱住我放聲大哭。
「您走之後,我日日識字,我就想着,等我啥時候把字學完,我家夫人也該回來與我們團聚了!」
秋菊跌跌撞撞跑了出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當年我娘聽說夫人去世,非得拄着柺杖上山祭拜,她說她一身病痛都沒死,您怎麼說沒就沒了。」
「後來將軍說您活着,我告訴娘,她向來胃口淺,那天高興得喫了兩碗米飯。」
旺財已經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鬍子拉碴的少年。
他捧出了一隻喜鵲:
「自從您走後,它們年年飛來築巢,你說過的,這是吉兆。」
旁的小廝丫鬟一股腦湧到了院子,唏噓感嘆:「從今往後,您哪怕將饃烤成石頭,將螃蟹蒸成齏粉,將紅燒肉燒成焦炭,咱們也甘之如飴!」
「……」
方纔還自責的我,將奪眶的眼淚全憋了回去。
謝驚瀾笑着牽我走進書房。
案上擺了一隻木匣,匣中盛着幾封信。
我隨手拿起一封,上面Ṱūₓ是娟秀小楷,紙張泛黃且起皺,邊緣因頻繁的翻折已變得毛糙。
謝驚瀾從身後摟住我。
「夫人的親筆家書,多是告知雞毛蒜皮的瑣事,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一封。」
「我愛的女子,讓我多喫飯,盼我早回家。」
「枕着它度過漫漫寒夜,邊關的風沙也沒那麼冷。」
密室的門徐徐開啓。
滿牆肖像畫,目之所及,皆是瑤光仙下的那位少女。
空白處的題款,藏着光陰埋藏的祕密,字字孤高,又字字卑微。
【丁酉臘月,忽聞卿幼許蓬門,然庶子何堪?吾嗤其妄,ṱù⁺猶未敢言。】
【戊戌桐秋,邊關捷還,怎奈功業未彰,權柄尚微,恐折卿羽。】
【庚子冬夜,吾豪飲而醉,潑墨繪卿容顏,情如附骨疽,剜之痛徹心扉。】
最早的那一幅,依稀可見少時筆墨:
【丙申暮春,驚瀾遇神女。】
番外
謝驚瀾第一次找謝老將軍出面,爲虞家說情時,宋連恩就驚掉了下巴。
他家將軍光風霽月,有勇有謀,招惹了京城多少蕙質淑女的芳心,連堂堂公主都是配得起的,怎會瞧得上一個商賈之女?
可他萬萬沒想到,看似講究門戶的老將軍暢快大笑,聲如洪鐘: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只要我兒鐘意,爲父支持!」
「可嘉寧對你一往情深,若不找個合適的由頭,陛下那兒恐怕不好交代。」
「父親,不如拿兵餉虧空作文章?」
「哈哈哈,此計妙哉!戶部哭窮不給你撥齊銀兩,他還能攔着你自個兒想法子?」
……
大婚那日,謝驚瀾爲了防人鬧婚,刻意裝暈,在宋連恩的掩護下悄悄溜去了婚房。
他春風得意,眼神清明透亮,哪有半分醉了的樣子?
可當他正要推門而入時,房內響起了新娘的聲音。
宋連恩站得遠,聽不清楚,只模糊聽到了一句——
「我與他遲早是要和離的……」
那一剎,謝驚瀾的笑消失了。
他臉色發白,雙手握拳僵垂在側。
新娘與丫鬟還在嬉笑,時不時傳出嗑瓜子剝花生的動靜,似乎篤定,新郎官不會來。
如她所料。
謝驚瀾那晚和衣而臥,躺在了書房。
次日天不亮,他就帶上宋連恩,進宮去見嘉寧公主。
宋連恩想,將軍定是被虞小姐口不擇言傷了心,開竅改變了主意。
可事實呢?
將軍只是將公主贈的平安扣物歸原主,順便奉上一封紅燦燦的喜帖。
「驚瀾心有所屬,承不起公主青睞,還望各自珍重,勿復相擾。」
嘉寧公主性子潑辣,將平安扣狠狠摔碎在地。
立在原地的宋連恩大氣不敢喘。
但經年累月,他好像發現了這位夫人的好。
他堅信,夫人是掛念將軍的,不然也不會洗手作羹湯,不會在春桃寄來的家書中,頻頻留下一句「盼平安」。
他代爲轉達時,將軍眸中暗潮湧動,卻又悵然若失。
直到京城傳來消息,夫人身子突然一日不如一日。
謝驚瀾快馬加鞭返了京。
包括宋連恩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爲無力迴天,唯獨劉大夫與謝驚瀾耳語了幾句。
將軍次日就趕回了邊關。
此後七天,是宋連恩此生最難熬的七天。
謝驚瀾好像瘋了一般,不喫不喝不眠,帶兵圍攻邊陲一座固若金湯的軍事要塞,一次又一次。
這是一座備受爭議的城池。
多年前被敵軍奇襲攻佔,意外納入敵國版圖,重兵把守,成了幾代君王的心病。
士兵們苦不堪言,他們私下議論,奪城難於登天,卻礙於嚴苛軍令,只能咬牙強撐。
也許是誠意打動了老天。
第七日,守城敵士也精疲力竭,露出破綻, 給了謝驚瀾可乘之機。
可就在那天,宋連恩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的來信,信紙上淚痕斑駁。
【夫人既薨, 遵其遺願,已擇吉日入土爲安。】
周身將士正勢氣高漲,他們高舉兵器, 揮舞着戰旗,爲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吶喊。
宋連恩卻望着遠處,那個剛衝鋒陷陣, 與敵人廝殺完,累到昏厥的謝驚瀾,不知該作何交代。
將軍的意圖, 其實他早已洞悉。
前陣子, 南疆上貢了三顆藥, 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但煉藥之材舉世罕見, 百年成藥屈指可數, 即便是皇帝, 也只賞了一顆給他的生母皇太后。
謝驚瀾是想以軍功換藥,救夫人性命。
凱旋那日, 宋連恩躊躇了很久。
他不敢打破支撐將軍的那份幻想。
他眼睜睜看着謝驚瀾沒有先回府,而是火急火燎入宮面聖, 看着他當着朝官,跪地叩首,求陛下賜藥。
皇上笑道:
「此番征戰堪稱奇蹟, 愛卿若是後悔,可隨時拿藥換朕的其他賞賜, 無論是田宅美婢, 還是黃金萬兩。」
謝驚瀾目光如炬:
「謝皇上,臣絕不後悔。」
宋連恩一輩子都記得, 謝驚瀾捧着那顆他拿命換來的貢藥,快馬趕回府中, 走進夫人那早已冰冷空蕩的房間,聽下人說她已於兩日前斷氣時的神情。
他愣愣看着前方,眼底滿是迷茫不解:
「怎麼會這樣……我一直以爲……我與你……遲早……」
他好像碎了。
魂魄碎成一片一片, 任誰叫他都沒反應, 身體也因連日來的透支,轟然而倒。
他昏迷了很久, 醒後鬍子拉碴, 滿目血絲, 徒步去了夫人下葬之地。
碑上「亡妻虞氏之墓」鮮紅如血,墳頭冒出的小草新鮮翠綠。
謝驚瀾頹然跪下, 用手在墳前刨開一個小坑, 從懷中掏出那枚珍貴的藥丸,輕輕埋進去。
山風鼓得他衣裳簌簌直抖。
不一會兒,鋪天蓋地的冷雨傾瀉而下, 謝驚瀾無動於衷, 只是捂着眼睛,如傷獸般,發出一聲痛苦而絕望的悲鳴。
「虞——棠——」
宋連恩看到, 就在那場暴雨中,自家將軍的頭髮,有些白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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