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半夜，有人從 Hotmail 發了個封匿名郵件，收件人是我和李奕，抄送全公司所有人，包括領導。
文字內容之不堪。
一眼瞟過去，充斥着「張開雙腿」「被人 X」「X 爽了」等字眼，意思是我爲了往上爬，不惜出賣身體，與公司高層交易……
緊急去醫院，是因「玩」過火，X 出事了。（發件人在這裏配了張圖，是李奕抱着我往急診室跑的照片，背影，很模糊。）
否則，憑我大學畢業不到 3 年的履歷，怎麼可能這麼快進「公司後備人才庫」？其他同期進公司的大學生，大多還停留在主辦的位置！
我是第二天一早看見郵件的。
像我們這種公司，它本身是一個巨大的機器，每個人在裏面都只是個螺絲釘，辦公自動化一套下來，每個人養成的習慣都是上班第一件事：
打開 OA，瞟一眼公司大事，然後開郵箱，處理郵件。
我因爲頭天工作出錯，還需要善後，所以躺在病牀上，手機登錄了郵箱。
看見郵件內容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蒙了，腦海裏一片空白……
我沒有崩，只是直愣愣地坐着，捧着手機的手一直在抖。
我沒學過危機公關，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更不知道我該做什麼。
解釋？說什麼？怎麼說？
不解釋？任由別人猜測？
一向熱鬧的部門羣安靜如雞，我猜所有人都看見了。
我給李奕發信息：「看見郵件了嗎？怎麼辦？」
他回覆很快：「看見了，你別管，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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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下落迴心窩。
對於女人來說，遇到問題的時候，再沒有比「交給我」更讓人安心的話。
當天下午，李奕交了一份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個人危機公關範本。
他沒有親自回覆，代替他回覆的是人力資源部的一份公開信，大意有四點：
第一，公司的晉升機制公開透明，每個人通過努力，都能得到才華的展現；
第二，關於羣發郵件涉及到的葉冉，她雖進公司不到三年，可表現突出，業績斐然，無論主管的職位，還是爭取進入公司後備人才庫，就能力而言，沒有任何問題；
緊接着，郵件裏羅列了我在入職後參與的大小項目和做出的貢獻，以及得到的合作方和公司級領導書面認可的截圖。
第三，任何一個人，在看見同事暈眩時，送往醫院都是正常的，李奕只是做了正常人應該做的事。
若爲了避嫌見死不救，纔是真正的罔顧生命。
公司認爲，無論李奕還是葉冉，都不應受到無端揣度與污衊，對於發郵件的人，我們給予嚴厲譴責。
第四，在公司員工的晉升通道中，難免有不完善的地方，歡迎廣大員工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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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查到是誰嗎？」我在 Q 上給李奕留言。
「已經在查了。」李奕說，「Hotmail 的服務器在國外，查起來有點麻煩，但是能查到。」
「查到後打算怎麼處理？」
「到時候再看。」
「到時候再看」是個很曖昧的詞，等於約等於「看人下菜」。
若對方有背景，就得權衡再三，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對方沒背景，處理方法就多了……
三天後，我們部門有人辭職。
出乎我意料，不是任何和我競爭後備人才庫的人，而是當初和我一起進公司的男生。
明面上的理由是：家中父母生病，不願離家太遠。
事實上，我估計很多人都有猜到。
讓他主動辭職，而不是被公司辭退，已是最大限度的保留面子。
我只是意外，那樣斯文一個男生，怎麼會寫出那樣惡毒，那樣不堪入目的文字……
他走得時候靜悄悄的，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就連工作交接，也只用了兩天。（我們公司正常工作交接是半個月。）
我躺在病牀上想了很多。
平心而論，短短三年不到，我能做出比其他人更多的成績，和李奕的指導密不可分。
和他在一起的很多個夜晚，不是隻談情說愛，也一起看書，討論工作上的事。
我忽然很理解爲何很多年輕女孩子，喜歡和年齡大一點、有閱歷的男人在一起的原因，因爲他們懂得更多，會包容，也能教會年輕女孩子許多……
當然，這是雙刃劍。
每個人的閱歷都是由過去種種構成，其中也許就包括另一個女人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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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真的不大。
我們公司的這點破事，遠遠達不到鬧上熱搜的程度，但傳到我爸媽的耳中，還是輕而易舉。
就在公開郵件發佈的第二天，我爸媽就知道了。
他們給我打電話，直接問我是不是住院了。
我看瞞不過，只得報了醫院名、科室和病牀號，並慶幸住在內科，而不是婦科。
我還沒想好怎麼說。
爸媽很快趕來，先關心了我的身體，聽說沒大礙，然後是一連串的問題和觀點輸出：
「是不是太累了？聽說是你們領導送你來的？肯定是加班，累倒在辦公室了吧？一個小小的財務部，怎麼就累到這個程度？」
「我給你講，不要以爲你現在年輕，可以拼，你自己看看新聞，每年多少人過勞死，都是年輕人！」
「有上進心是好事，但女孩子，最重要的還是嫁人，拼什麼事業？！你拼得過那些男的嗎？」
「就算你再認真，真到了升職加薪的時候，領導們第一考慮的還是男生！女生要結婚，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後，大量時間都用在家庭上。」
「職場對女生本來就不公平。」
「當初叫你進這家公司，一是離我們近，二是穩定。你爸媽都是有工作的人，再等兩年退休了，也有社保養着。你沒有任何負擔，只需要養你自己！」
「你自己說，畢業多久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你要再這樣，我們就要給你安排相親了！」……
我連連點頭，連連敷衍着說「是」，心想幸好給我爸媽說那事兒的人屏蔽了第一封郵件內容，就聽我媽話題一轉——
「對了，送你到醫院的領導是哪一位？我們要不要登門道謝下？」
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拒絕：「不用了吧！」
我和李奕那一團亂麻，至今沒有理清。
他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女友，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麻煩，我顯然已經不在此列，加上那封郵件，往後有多少雙眼睛盯着，要不要分手只是他一句話的事。
再說，我媽的登門道謝，很可能到了李奕那裏，就變成被迫見家長。
我不敢想！
我媽臉色一沉：「這就是你不懂事了！螞蟻尚知報恩，何況是人！」
我心驚，怎麼上升到這個高度了？說得好像不感謝下，我就不是人了！
「再說，人家爲了你，揹負了多大的輿論壓力！」我媽補充。
我心如擂鼓，大氣也不敢出：所以，你們到底知道多少？
「我……我那天醒來時已經感謝過了……」我先是磕磕絆絆，很快順了，「人家是領導，日理萬機，每天忙得陀螺似的，哪有空接見我們？」
「再說，李總不是那種幫了忙就要回報的人，他經常給我們說，人要精於業務。」
「我以後繼續努力工作，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說到最後一句時，我恨不得揮舞小拳頭，表示決心。
我媽一臉感激的表情沒了，取而代之是板着臉：「你這努力得住進醫院，就是被他逼的？」
「我……我這不想掙表現嗎？」我再解釋，「公司後備人才庫多重要啊，只要進去了，再努力兩年，妥妥的三級中幹！」
「你們不知道，我們部門搶得頭破血流，那些都是老員工，就我最年輕，我拿什麼和人家拼？不就是年輕，敢拼命嗎？」
我媽一個暴慄打在我額頭上。
「剛給你說的都白說了！女生最重要的就是嫁人！誰要你爲工作拼命了？嫁個好男人比什麼都重要！」
我生怕他們再提「登門」的事，忙把話題往旁邊扯——
「爸，媽，想我讀書那會兒，你們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們說，女生一定要足夠優秀，畢業後才能成爲獨立女性！我也是這麼努力的！」
我媽無奈地朝我爸看，兩人一下就笑了。
之後的風向自然也轉了——
第一，努力可以，但是要注意身體，別年紀輕輕地，累出一身病！
第二，李總幫了你，就算不登門道謝，也是要道謝，選了小巧精緻的禮物，上班的時候帶過去。
我趕緊選了一支鋼筆，在網上下單。
不貴，也就 200 多。
我媽嫌輕了，我爸說讓我決定，說辦公室的環境，我身在其中。
這個度，由我把握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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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送走爸媽，我長吁了一口氣，覺得比高考還累。
普通人談戀愛，分手，就算懷上了，就算流產，也沒我這麼複雜……我畸形子宮，一旦選擇流產，基本就把命運交給老天爺。
而且，一次流產後，終生不孕不育的概率極大。
我不敢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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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偶爾發燒一次，其實問題不大，可主治醫師不讓出院，叫我住夠 7 天，說我情況特殊，得再觀察下。
我認真看過每天喫的藥，輸的液體，基本是增強抵抗能力的。
「張醫生，您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人囑託過什麼？」
「葉小姐，既然你已經猜到了，何必非要問出來？」張醫生笑着說，「好好休息幾天，我給你開的藥不多，你每天看看書，上上網，就當休假了。」
我實在沒有在醫院休假的好心情。
特別是，我媽每天給我送雞湯，讓我有種真實的養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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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馬遜雨林的蝴蝶振動翅膀，也許兩週後，會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公司那封郵件，對於我和李奕來說，就是亞馬遜雨林的蝴蝶。
我和他的聯繫越來越少……
發郵件那位辭職後，我沒主動找過李奕，他也沒來看過我……我們之間，彷彿真的只是普通上下級……
我之前說過，對於感情，我其實很被動；當兩個人有了分歧，我也不願做主動那一個，彷彿誰先主動誰就輸了……
在醫院的那幾個夜，我每天晚上抱着手機睡覺，從來手機開靜音的我，專門把鈴聲調出來，震動調出來。
然而，我沒等到他的電話，也沒等到他的隻言片語。
我內心有巨大惶恐，終於在出院的前夜，給他發了微信，一連三條。
【我們這是分手了嗎？我想知道理由。】
【你真的已經結婚了嗎？還是我猜錯了？】
【孩子怎麼辦？】
我一直一直盯着手機，我和他聊天的界面，每每屏幕暗一點，我的指尖就會觸碰一下，讓它重新亮起來。
後來，信息來了。
【打掉。】
【葉冉，你越界了！我有老婆，你和我只是買賣關係，除了身體，我對你沒有半點興趣。】
比起「打掉」，後面這句纔是當頭一棒，我久久看着「我有老婆」，看着「買賣關係」，看着「除了身體，我對你沒有半點興趣」……
我想笑，可眼淚「啪嗒啪嗒」落下，砸在手機屏幕上，暈染開來。
我不明白，我和他怎麼就成「買賣關係」了……
是他說喜歡我的……
他說沒女朋友，因爲在等我……
那會兒，也是他說想天天在一起……
沒錯，房子是他租的，水電氣是他交的，偶爾去外地酒吧或者酒店，也是他給錢，他給我買過禮物，可我也給他買過啊！
我收入沒他高，可在兩個人「談戀愛」期間，我從來以「量力而行」的最高標準給他買禮物。
那時，我月薪 4.8K，扣除五險一金後，到手不到 4K，我每次給他買的禮物，從來是 1K 以上的！
餘下的錢，我要給自己買衣服，要買 2 個人晚上喫的菜，偶爾也會叫外賣，還要坐公交或打車，還有電話費……
我其實很省。
T 恤大多幾十塊錢，偶爾過百，冬天的大衣，也不會超過 400。
我的喫穿用度，最貴的是護膚品和內衣，因爲是他送給我的……在看不見的地方用奢侈品，不會有人知道。
我瘋狂給他打電話，我不服！我傾心對他，不該遭如此羞辱……
電話一次次被掐掉。
後來，再一條微信進來……
【你煩不煩，非要鬧到盡人皆知？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情，一旦鬧開，喫虧的是女人。早點辭職，對大家都好。】
我累了。
全身所有的力氣支撐不起雙腳的站立。
我從站着到蜷着……
手機放在地上，指尖依舊不甘心的一次次按下重撥鍵，聽筒裏一次次傳來「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從黑夜到黎明。
夜，那樣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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