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前夕,我的身體被另一個人奪走。
我的愛人、我的家人、我的一切都被那個女人搶走。
最後我奪回身體,青梅竹馬的丈夫卻死命扼住我的咽喉,逼我生下他與那個女人的孩子。
我邪魅一笑,那這次換你體驗生不如死的絕望。
-1-
我叫秦書,今年二十歲,明天是我和青梅竹馬的愛人何笙的婚禮。
晚上睡覺之前何笙還給我打電話讓我早點兒睡,他說:「俏俏,我真想現在就把你偷走。」
我和他打趣,「是想讓我逃婚嗎?」
電話那頭傳來他低低的笑聲,「你逃跑了誰做我的新娘?」
我跟着笑起來,「不跑,我等你明天來接我。」
何笙嘆息一聲,輕得似在耳邊呢喃,「我想你了。」
媽媽說結婚前一天我們倆不能見面,我已經一整天沒見到何笙了。
我臉頰緊緊貼着手機,想把他的聲音聽得更清楚,「我也想你。」
何笙輕輕笑起來,「我在你家樓下。」
我急急忙忙跳下牀,連鞋也顧不上穿。
我跑到窗戶邊拉開窗簾,果然看見樓下停了一輛黑色商務車。
何笙靠在車門邊,指尖夾着一點兒明滅的火光。
何笙抬頭看過來,天色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在笑。
「你怎麼來啦?」我又驚又喜,恨不能現在就撲進他懷裏。
「太想你了,忍不住來看看你。」何笙的聲音裏透着愉悅。
「是不是又沒穿鞋?」
我有種被抓包的窘迫,「你怎麼知道?」
何笙掐滅了菸頭,指尖的火光消失了。
「你總是這樣。趕快躺回去睡覺,睡醒我就來接你。」
我看着他夜色中昏暗的身影,不捨地朝他揮手,「那你也快回去睡覺!」
何笙也抬手揮揮,「嗯,晚安,俏俏。」
「晚安,何笙。」
關上燈,我忍不住開始幻想明天的婚禮。
我會穿着白色婚紗,穿過鮮花纏繞的拱門,挽着爸爸的手臂走過長長的紅毯,何笙在紅毯盡頭注視着我一步步向他走近。
爸爸會把我的手交給何笙,然後我們在神父的指引下起誓,承諾相愛一生,就算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離。
-2-
誰也不知道意外是什麼時候突然降臨的,我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後一切都變了。
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沒有門,也沒有牆壁。
四周是深不見底的黑色,無法觸碰,沒有盡頭。
我的面前是一個巨大的顯示屏,屏幕畫面貌似是第一視角,畫面中的女人穿着我那條專門爲新婚準備的大紅真絲睡裙端坐在牀邊,左手虎口處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胎記。
這是我?
不,這不是我,我被困在這團黑暗裏,這個女人是誰?
「系統,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應該在這具身體裏。」
牀邊的女人說話了,是我的聲音,聲音裏透着一絲煩躁。
系統?她在跟誰說話?
「很抱歉,宿主。」一道冰冷的電子音突兀地響起。
「系統計算失誤,載體容器發生錯誤。」
「那現在怎麼辦?」女人的聲音更火大了。
「恐怕您要用當前這具身體完成任務了。」
他們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不知道什麼是系統計算失誤,我只知道我的身體被另一個女人奪走了。
浴室的水聲停止,何笙穿着同色系睡衣走了出來。
「何笙!我在這裏啊!何笙!」我衝着屏幕大喊,他卻完全聽不到我的聲音,一步步向那個女人靠近。
「新婚快樂,俏俏。」何笙俯身吻住那個女人的脣瓣,臉上帶着得償所願的溫柔笑意。
他深邃的眉眼在我眼前放大,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纖長的眼睫,直挺的鼻樑。
他怎麼可以吻別的女人?
「何笙!這不是我!你放開她!」我瘋狂拍打着面前的顯示屏,淒厲地叫喊。
何笙毫無所覺,隨着一吻深入,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手指探進紅色的睡裙。
「不要!住手啊!」
「何笙!」
「她不是我!你仔細看看啊!」
我聲嘶力竭地尖叫,沒有任何人可以聽到我的聲音。
「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我的愛人和披着我的皮囊的小偷做着最親密的事,而我旁觀這一切,卻無能爲力。
「何笙!何笙!」
我崩潰地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泣不成聲。
是因爲我的人生太過一帆風順,所以老天才要這樣懲罰我嗎?
-3-
何笙比我年長兩歲,在他上高中之前一直住我家對門。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幾乎形影不離,是對方除了父母以外最親近的人。
長輩從前經常開玩笑,說要給我倆定娃娃親。
我害羞,每次都紅着臉躲在何笙身後,何笙會挺起他的小胸膛,漲紅着臉信誓旦旦地說要給我買一棟大房子當聘禮。
何笙上小學的第一天,我在幼兒園哭了一整天,怎麼哄都哄不好。
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和何笙分開。
何笙後來總拿這件事取笑我,他說我註定這輩子都離不開他。
小學報到第一天,何笙牽着我的手把我送進教室,我拉着他的手哭着不讓他走。
何笙用空着的那隻手給我擦眼淚,耐心地哄我,「俏俏乖,哥哥下課就來找你。」
七歲那年,我被小區裏的孩子欺負,何笙單槍匹馬替我搶回了小熊玩偶。
何笙的臉上掛了彩,青一塊紫一塊,那時候他說要做我的王子,永遠保護我。
初一上學期,我第一次收到了男生寫的情書,何笙知道後把給我寫情書的男生揍了一頓,威脅他再也不許騷擾我。
事情鬧到教導主任那裏,何笙被請了家長,我躲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後看他,他齜牙咧嘴地衝我笑。
何笙像一顆最耀眼的星星,在我的人生裏閃閃發光。
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就是得到了何笙的愛。
而現在,何笙被偷走了。
我只能在黑暗密閉的空間裏,眼睜睜地看着何笙把原本屬於我的愛毫無保留地傾注到另一個人身上,他的眼神愛意深沉,我卻只能隔着一道屏幕與他相望。
我從這名穿越者和系統的對話中得知,她原本要附身的對象是一個叫林霜的女人。
林霜的丈夫張文順出軌她的閨蜜趙夢,被林霜捉姦在牀。
林霜憤而提出離婚,卻發現自己辛苦打拼一手創立的公司早已被張文順偷偷轉移到他的名下。
悲憤交加之下,林霜開車出了意外,送到醫院搶救了八個小時後宣告死亡。
而張文順拿着林霜的鉅額保險,和趙夢瀟灑快活。
按照原本的規劃,穿越者應該在林霜出車禍之後附身到她的身體裏,代替林霜活下去,報復張文順和趙夢。
可是由於系統計算失誤,在林霜死後三個月,穿越者的靈魂才被投送過來,陰差陽錯,我成了那個被附身的倒黴蛋。
一個身體只能容納一個靈魂,我的靈魂被外來者擠走了,她接管了我的身體。
穿越者換了個身體照樣可以完成任務,枉死的林霜也有人替她報仇,每個人都能迎來自己的圓滿結局,可是我呢?我的整個人生都被奪走了。
「原主的靈魂去哪兒了?」穿越者開口問。
「不知道,或許已經消亡,或許陷入沉睡。」系統說。
可是我沒有消亡,也沒有沉睡,我被關起來了。
「希望她的靈魂沒有消亡,這樣我完成任務後,就可以把身體還給她了。」
還給我?我還可以回去嗎?!
巨大的驚喜將我淹沒,此刻我顧不上她話裏理直氣壯的施捨,心臟被喜悅填滿。
太好了!我可以回去了!
「何笙,等我回來。」我幾乎是喜極而泣,閉上眼睛任淚水滑落。
-4-
客觀來說,穿越者是一個很優秀的演員。
她擁有我全部的記憶,她熟知我的一切,可以毫不費力地扮演「秦書」。
可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她裝得再像也會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是何笙,他狠狠攥住女人的下巴,眼裏再也尋不到往日的溫情。
他臉色陰冷,聲音冷得嚇人。
「你到底是誰,秦書呢?」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他眼角猩紅,手指都在發顫。
我知道,他在害怕。
「我叫白煙。抱歉,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女人的聲音稱得上平靜,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你對秦書做了什麼?爲什麼你會在她的身體裏?」何笙的臉色發白,神情破碎。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秦書的身體裏,我一醒來就變成這樣了。」白煙依舊鎮定自若。
「撒謊!」我在黑暗中咆哮。
「從什麼時候開始?」何笙目光沉沉,等着白煙的回答。
「婚禮當天。」
何笙攥着白煙下巴的力道變鬆了,他似乎是難以接受。
掙扎半晌,他的眼裏帶着一絲微弱的希冀,「秦書……她還能回來嗎?」
我的心被攥成一團,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何笙的脆弱讓我心痛得無以復加。
我們本不該經歷這些的,我們本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童話故事裏的王子和公主,攜手走向 happy ending。
「抱歉,我不知道。」
何笙鬆開手,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何笙!」我急切地往屏幕上撞,恨不得撞開一道口子逃出去。
巨大的顯示屏牢不可破,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撼動分毫。
我躺在地上環抱雙膝將自己蜷縮起來,黑暗封閉的空間裏迴盪着我深切的低語。
「我一定會回來的,何笙,你一定要等我。」
身份暴露,白煙自覺搬去了客房,何笙默許了她的行爲。
既然已經知道她不是我,那也沒必要繼續假扮「恩愛夫妻」。
年中,何笙公司的合作伙伴舉辦了答謝酒會,何笙受邀帶白煙出席。
白煙挑選了一條酒紅色絲絨吊帶魚尾裙,大露背款式,襯得肌膚淨白如玉,曲線傲人,身姿曼妙,整個人慵懶又迷人。
很漂亮,是我絕對不會嘗試的款式。
「換一件,俏俏不會穿這種衣服。」何笙皺着眉,臉色不大好看。
「可是我喜歡,」白煙明明白白地拒絕。
「我不是秦書,我有自己的喜好。」
「你很不聽話。」何笙眯起眼睛,彰顯着不悅。
白煙毫不畏懼他的警告,甚至還有閒情逸致給自己搭配了一條項鍊。
小巧的六芒星點綴在胸前,精緻又漂亮。
「很遺憾,我不是乖巧可愛的布娃娃。」
答謝酒會不過是一個噱頭,其本質上是一個拓展人脈的高級聚會。
何笙忙着和各路人馬應酬,白煙獨自站在餐檯邊喫點心,她似乎格外鍾愛甜食。
落單的美人總是極其惹眼的,不一會兒就有人端着高腳杯上前搭訕。
「抱歉,我不喝酒。」白煙拒絕了那人遞過來的酒杯。
那個男人被拒絕了也不離開,臉上依舊掛着令人不適的笑容。
男人生了一副賊像,眉壓眼,鷹鉤鼻,笑起來的時候總感覺冒着壞水。
「我正好沒有女伴,不知道這位小姐是否願意賞光作陪?」
白煙舉起右手給他看無名指上亮晶晶的鑽戒,「不願意,我已婚。」
男人的笑容僵在臉上,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白煙越過他看見了正面色不善朝這邊走過來的何笙。
白煙趕緊朝何笙招手,「阿笙,我在這兒呢!」
男人轉過頭也看見何笙,灰溜溜地走了。
「跟着我,別亂跑。」何笙臉色不好看,語氣也兇巴巴的。
白煙這回沒有拒絕。
-5-
大廳的白色三角鋼琴彈奏起舒緩柔和的華爾茲圓舞曲,宴會廳裏的男男女女紛紛相攜步入舞池,浪漫又溫情。
何笙轉身朝後花園走去,大概是想遠離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氛圍。
白煙拉住他的手,「何先生,也許我們應該跳個舞。」
何笙抽回手,臉色透着一股不悅,「可我不想和你跳舞。」
白煙雙手揪住何笙西服前襟,將他帶向自己。
何笙推着她的肩膀想要退開,白煙傾身湊近他的耳朵,眼神看向舞池裏的某處。
「衆遠的張董最看重家庭,如果你想和他合作,至少應該表現得像一位好丈夫。」
何笙止住了退開的動作,頗爲詫異地看向白煙。
白煙放開何笙,替他撫平衣襟前的褶皺,向他伸出柔軟白嫩的一隻手,嗓音裏帶着明快的笑意。
「現在你可以邀請我跳舞了,何先生。」
何笙跳起舞來很好看,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矜貴渾然天成,他是一位十足的紳士。
或許是舞池溫暖祥和的氛圍感染了他,我看見何笙露出了這些天以來第一個真心實意地笑容,他很開心。
何笙如願以償地和那位張董交換了聯繫方式,對白煙的態度也緩和了許多。
「謝謝你。」
白煙接受了何笙的致謝,嗓音溫和柔軟。
「晚安,何先生。」
看見何笙的笑容,我應該是開心的,但是心中卻極度不安,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流逝。
但願是我想多了。
「砰!」
白煙打掃客廳展示架的時候碰倒了中間那隻玻璃瓶,瓶子摔碎了,紙折的星星灑落一地。
那是我高中時送給何笙的生日禮物,埃菲爾鐵塔形狀的玻璃瓶裏裝了 999 顆星星,代表着長長久久,每一顆星星都是我親手摺的。
何笙很喜歡這個禮物,誰也不讓碰。
玻璃瓶碎裂的聲音驚動了何笙,他推開房門看到滿地狼藉,臉色猛地一沉,急匆匆衝過來蹲在地上撿星星。
「對不起,我……」
白煙蹲下身想要幫何笙撿星星,卻被他一把推開。
「你故意的。」
何笙語氣篤定,眼神鋒利得像刀子。
白煙的手掌被玻璃碎片割破,掌心淌出殷紅的鮮血。
她握緊拳頭,遮擋住傷口。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打掃一下架子。」
「不用你多管閒事。」何笙面沉如水,悶着頭在地上撿星星。
「對不起,我知道這是秦書……」
「不許你提她!」
何笙壓抑得怒火輕易地被我的名字點燃,他像是一隻暴怒的獅子,雙眼充血猩紅,全身都繃緊了。
「我並沒有想傷害她,你不應該遷怒我。」白煙的聲音裏透着不滿。
「遷怒?」何笙額角青筋暴起,雙手緊緊鉗制白煙的肩膀,彷彿下一秒就要將她撕碎。
「你搶了她的身體,你憑什麼委屈!」
白煙的聲音依舊平靜,「這是一場意外,我並不願意佔用她的身體。」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你不應該向我發泄憤怒。」
何笙的表情稱得上破碎,我心痛得幾乎要被捏碎。
「我不該憤怒嗎?秦書是我的愛人!」
「她的身體住進了你的靈魂,難道我還要笑着告訴你沒關係嗎?」
「白煙,爲什麼是你?爲什麼俏俏的身體裏是你啊!」
白煙聽着何笙絕望地控訴,冷漠無比地開口,「你可以緬懷過去,但你必須向前看。」
何笙突然笑了,他鬆開對白煙的鉗制,脣角勾起一個冰冷嘲諷的弧度。
「作爲既得利益者,你有什麼資格要我向前看?」
何笙撇下滿地狼藉,頭也不回地衝出家門。
白煙在地上呆坐片刻,站起身走到浴室沖洗手上的傷口。
直到傷口被衝得發白,她才翻出藥箱給自己包紮略顯猙獰的傷口。
白煙安靜地打掃玻璃碎片,然後蹲在地上一顆顆撿起星星。
「對不起。」她輕聲說。
-6-
那天晚上,何笙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躺在沙發上人事不知。
白煙本來不打算管的,看了他一眼就回房間睡覺了。
我心疼得不行,扒着屏幕喊:「白煙你別走!」
何笙酒量差,每次喝多酒都要難受好幾天,哼哼唧唧撒嬌要人哄。
「何笙酒量淺喝多了頭疼,你照顧照顧他吧!」
「白煙求你了!幫幫何笙吧!他難受!」
「何笙……何笙……對不起何笙……」
「我什麼都做不了,你幫幫他吧……」
我喊得聲嘶力竭白煙也沒一點兒動靜,她聽不到的,我不過是白費力氣。
我泄了力,跌坐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
爲什麼是我啊?爲什麼偏偏要我遭受這些?
我本來應該躺在何笙懷裏,等他吻我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白煙煩躁地掀開被子,起身朝客廳走去。
她改變主意了。
白煙衝了杯蜂蜜水送到何笙嘴邊喂他喝下去。
何笙的眉毛緊皺着,嘴巴因爲缺水而乾澀起皮,一接觸到清甜的蜂蜜水便急切地吞嚥,咕嚕咕嚕地往喉嚨裏灌。
「慢點兒喝。」白煙輕拍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何笙迷迷糊糊睜開眼,雙眼佈滿紅血絲,憔悴可憐,連聲音都是沙啞的。
「俏俏?」
「不是俏俏。」白煙把空杯子放在茶几上,輕聲開口。
「我是白煙。」
「白煙?」何笙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頭腦不甚清明,顯得有些呆。
白煙點點頭,「嗯。」
何笙眨巴着眼睛問她,「俏俏呢?俏俏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她了。」
白煙垂着頭,不看何笙,盯着他抓着自己手腕的骨節分明的大手,聲音辨不出情緒。
「我不知道。」
「俏俏不會回來了嗎?」何笙的聲音裏有顯而易見的失落,像得不到糖果的小孩。
我撫摸着屏幕上何笙憔悴的臉,輕聲哄他。
「不是的,何笙,我會回來的……你再等等我,我……」
「也許會回來,也許再也回不來。」白煙的聲音平靜而冷漠。
「你搶走了俏俏的身體,我討厭你。」何笙突然情緒激動,臉上泄出一絲憤恨。
白煙並不生氣,或許是不願意跟一個醉鬼計較。
「我知道。」
「你騙了我……壞人,早知道這樣……俏俏……回來……我就不……白煙……」
他的話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嘴巴開開合合嘟囔一大堆,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皮,片刻後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何笙的手緊緊抓住白煙的手腕,白煙掙脫不開,鬧了這麼久似乎也筋疲力盡了。白煙靠着沙發坐在地上,頭枕着那隻被何笙握住的手腕沉沉睡去。
我坐在冰冷堅硬的地面,旁觀了一切。
-7-
從那天之後,何笙和白煙在外人面前維持着表面的和睦,私底下卻視對方爲空氣,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互不打擾。
何笙表面上一派冷然,但我總能在他注視白煙時捕捉到那一點兒掩飾不了的難以釋懷。
何笙思念我,就如我思念他。
「再等等,何笙,我很快就回來。」我緊緊攥住胸口,堅定地向他許諾。
何笙與白煙之間的氛圍太過奇怪,終於引起了兩家父母的重視。
他們以爲何笙和「我」吵架了,特意組了個飯局拉着何笙跟白煙兩人,苦口婆心地勸。
「兩個人過日子哪能不鬧矛盾啊?重要的是及時解決,不能憋在心裏。」
何媽媽給白煙夾了一筷子菜,握着她的手笑容溫和。
何媽媽從小就疼我,把我當成親閨女,她一直希望我們倆好。
「何媽媽……」明知道她聽不到,我還是忍不住喊她,鼻尖發酸。
「俏俏從小被我和她爸慣壞了,是有些任性,你多讓讓她。」我媽媽在那頭勸何笙。
「媽,我在這呢……」我眼淚流下來,怎麼也止不住。
從小到大,我爸媽最疼我,不捨得讓我受一點兒委屈,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疼愛的女兒身體裏住進了另一個人,那該有多難受啊……
何笙頭都是大的,無奈道:「我們沒吵架,你們就別瞎操心了!」
說完怕他們不信似的,伸手一把攬住白煙的肩膀,姿態親暱地說:「你說是吧,俏俏?」
白煙撒嬌似的摟住何笙的腰,笑容甜美,「就是,我們好着呢!」
何笙的嘴角肉眼可見得僵住了,不過片刻又揚起一個寵溺地笑,跟以往每一次看着我撒嬌一樣。
兩家父母這才放下心來,何爸爸終於出聲,「俏俏啊,何笙這小子要是敢欺負你,你就跟爸爸講,爸爸替你教訓他!」
白煙靠着何笙笑,「何笙對我可好了,他纔不會欺負我呢?」
她真的很瞭解我,姿態腔調拿捏得恰到好處,根本沒人會懷疑她不是秦書。
我媽媽跟着附和,「就是,小笙這孩子從小就對俏俏好!」
何媽媽也笑,「他們小時候我就知道這倆孩子有緣分,現在長大了,真的成了一家人,真是祖宗保佑哦!」
他們說得越高興,何笙的眼神就越落寞,笑容越苦澀。
他們的每句話都在往我心上插刀子,千瘡百孔痛不欲生。
太諷刺了。
飯後兩家父母突然提議去公園划船遊湖,何笙訂了門票,一行人風風火火地去了。
本來一家人開開心心坐船遊玩,每人手裏拿着塊麪包喂湖裏的鯉魚。
突然從斜後方衝出來一條船和他們的船撞上了,白煙一個趔趄就栽進了湖裏。
我會游泳,曾經還拿過本市青少年女子組自由泳冠軍,所以一開始大家沒太擔心。
可是白煙不會。
直到白煙在水裏掙扎着呼救,衆人才覺出不對勁來。
何笙毫不猶豫跳下水,把白煙抱上船。
白煙似乎格外怕水,窩在何笙懷裏揪着他的衣角瑟瑟發抖,指節用力地泛白。
何笙把她抱在懷裏柔聲安慰,「沒事了,不怕不怕……」
「何笙……」我愣在屏幕前,一顆心激烈地往下墜。
有什麼東西變了。
出了意外,大家也沒心情繼續玩了。
「哎喲,這是怎麼回事啊?俏俏不是一向水性很好的嗎?」媽媽拿着毛巾給白煙擦身上的水,神情關切而憂心。
何媽媽忙着給白煙喂水,「就是啊,我都快嚇死了,還好何笙反應快!」
一大幫人圍着白煙何笙兩人嘰嘰喳喳,何笙隨便找了個理由應付兩句就帶着白煙回家了。
或許是魂體的緣故,我感受不到肉體的疼痛,不會餓,也永遠不會疲憊。
面前的顯示屏二十四小時待機,所以即使身體沉睡,也不影響我的視角。
白煙回家就昏睡過去,何笙坐在牀邊一刻不離地守着她,他這樣的行爲讓我難受。
「何笙,你在做什麼?」我問他,聲音發顫。
「她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你不需要守着她。」
「何笙你出去,你別守在這兒!」
任我費盡口舌,何笙始終不爲所動。
何笙看着白煙的眼神悄然發生改變,這種眼神我太熟悉不過了,我曾無數次被何笙用這種眼神注視,那是眷戀。
「何笙,你不能這樣……」
他明明知道那不是我,她是白煙,不是秦書!
何笙爲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白煙?
我的眼淚從眼眶滾落,我開始害怕了。
何笙長久地注視着白煙,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額髮,那麼溫柔,那麼小心翼翼。他的眼中有掙扎的情緒。
半晌,他像是受了某種蠱惑,緩慢地低下頭,他的臉在我面前放大,眼眸微合,眼睫輕顫。
有什麼東西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張着嘴卻發不出聲。
在即將觸碰到白煙嘴脣的那一剎那,何笙猛然驚醒,極大動作地退開身體,跌跌撞撞地逃離。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天崩地裂。
-8-
我從不曾懷疑何笙對我的感情,他花費整個青春,熱烈地愛我。
何笙高考結束那年暑假,爲了慶祝何笙考上了心儀的大學,兩家父母決定帶着我們去海邊度假。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海,整個人興奮得不得了,拉着何笙瘋玩了一整天,第二天凌晨更是興沖沖地跑到海邊要看日出。
我們坐在溼軟的沙灘上,面朝大海,互相依偎。
「何笙……」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心中浮現一股失落。
「你上了大學我們就不能天天見面了。」
何笙抬手揉搓我的發頂,輕聲開口:「我每天都給你打電話,每天都打視頻。」
我垂着頭悶悶不樂,「你要經常回來看我。」
「我每週都回來看你好不好?」何笙側頭哄我。
我搖搖頭,「趕路很辛苦的,半個月回來一次吧。」
何笙笑起來,伸手捏捏我的臉,「坐飛機才兩個小時,你想我了我就回來。」
我被他哄開心了,伸出小拇指要和他拉鉤,「說好的,不許騙我!」
「我保證絕不騙你。」何笙伸出小拇指和我拉鉤,兩隻大拇指緊緊貼在一起。
天將破曉,海平面盡頭隱約出現一輪光圈,劃破了漆黑的夜。
一片靜謐中,何笙突然開口:「我以後給你買一棟大房子,你願意和我一起住進去嗎?」
「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何笙轉過頭直視我的目光,鮮見得有些緊張,眼神閃爍,「我本來沒打算現在就說的,可是我太擔心了。」
「擔心什麼?」我問他。
何笙嚥了咽口水,「擔心我一走,你就被別的男生拐跑了。」
預感到他要說什麼,我不可抑制地緊張起來,心跳加快,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何笙喉結滾動,握住我顫抖的雙手,眼神溫柔堅定,「秦書,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
「我發誓會一輩子對你好,保護你不讓你受傷害。」
「所以,你能不能等等我,不要被別人拐跑?」
「砰!」煙花在腦海中轟然炸開。
我再也沒聽過比這更真誠、更能打動我的告白。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失去控制,在胸腔里長久地震盪。
我回望他的目光,好讓他看清我眼底同樣熱忱的眷戀。
「別讓我等太久,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等了。」
黑暗褪去,太陽隨着朝霞升起,我們在晨光中接吻。
我永遠記得那天,何笙揹着我往回走,在沙灘上留下一長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我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陽光下拖得很長很長。
-9-
我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何笙抱着酒瓶跑去陽臺獨坐至半夜。
白煙進去的時候陽臺到處都散亂着空酒瓶,菸頭落了滿地。
何笙坐在地上曲起一條腿,抬頭看星星,他的面前放着一個小小的草莓奶油蛋糕。
他的衣領敞開,釦子只扣到第三顆,鎖骨精緻漂亮。
襯衫袖子向上挽了幾道,露出緊實的小臂肌肉。
頭髮散落在額前,遮住了凌厲的眉眼,整個人頹廢又性感。
白煙挨着何笙盤腿坐下。
「俏俏從出生起,每年生日都是我陪她過。」
「她膽小又黏人,跟個小尾巴一樣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面跑。」
「俏俏是我見過最嬌氣的小姑娘,還不能兇她,一兇就掉眼淚,特別讓人心疼。」
「我很小的時候就發過誓,要一輩子保護她,不讓她受傷。」
何笙絮絮叨叨地說着,白煙沉默地聽着。
他並不需要任何人回應,他只是想要傾訴。
只有我在哭。
我發瘋似的迫切想要回到何笙的懷抱。
「俏俏最怕疼了,」他轉頭望着白煙。
「你說,靈魂離開身體的時候,她痛嗎?」
「不痛吧,大概像睡着了一樣。」白煙說。
何笙笑容發苦,喃喃道:「那就好。」
「秦書如果看見你這樣一定很難過,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的。」
人類總是會把自己的想法理所當然地強加給已經「逝去」的人,但我必須承認,白煙說得很對。
我不願意看到何笙難過。
「或許你說得對,我應該向前看。」
不對。
何笙不能拋下我。
白煙抬頭望着天,星星四散在夜空,閃閃發光。
「今夜星星很亮,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何笙俯身吻上白煙的脣瓣,纏綿又溫柔。
何笙接吻的時候從來不會把眼睛閉緊,似乎是要確認對方是否沉迷其中。
每次我偷偷睜眼看他的時候,他都會懲罰似的加重脣舌的力道。
「專心一點兒,俏俏。」
「爲什麼不閉眼?」何笙微闔着眼眸,睫毛柔軟地顫動着。
白煙睜着眼睛回應他的吻,嗓音溫柔。
「我想看清楚一點兒。」
-10-
那晚的吻像是一場荒唐的夢,誰也沒有再提。
白煙的任務進行得很順利,她成功取得了張文順的信任,正計劃誘哄他參與一個新開發項目。
順便在張文順辦公室「不小心」遺落了一支口紅,成功離間了張文順和趙夢。
趙夢自己是小三上位,生怕又來個女人和她爭奪勝利果實,步了林霜後塵。
因此對張文順看得特別緊,幾乎成了驚弓之鳥。
驀地在張文順辦公室發現了別的女人的物品,趙夢瞬間就炸了,和張文順大吵一架。
張文順從前處處被林霜壓一頭,妻子的優秀在他眼裏成了對他「男人尊嚴」的挑釁。
而趙夢的小鳥依人、溫柔可人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也因此和趙夢走到了一起。
如今趙夢上位,沒了後顧之憂,慢慢暴露出真面目,她的控制慾幾乎讓張文順喘不過氣來,讓他愈發懷念死去的林霜。
白煙爲了任務,同時也爲了離間張文順和趙夢,和張文順交往愈發頻繁起來。
在某天張文順送白煙回家後,何笙坐不住了。
他沉着臉,將白煙抵在門邊,「那個男人是誰?」
「合作對象。」
白煙揮開何笙的手往裏走,卻被抓住手腕拽回去。
「請容許我提醒你一句,你已婚。」何笙咬牙切齒,目光裏帶了一絲沒能掩飾好的惱怒。
他在喫醋。
「別誤會,我和那位先生並不存在其他關係。」白煙解釋道。
何笙的臉色剛有緩和,白煙又補了一句,「另外,我希望你不要過多幹涉我的私事。」
這句話像一把火,徹底點燃了何笙的怒火,他語氣不善,「你是我的妻子,有義務對我們的婚姻保持忠誠。」
白煙提醒他,「秦書纔是你的妻子。」
何笙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臉色有一瞬間的蒼白。
但那一瞬間的清醒很快就被甚囂塵上的嫉妒取代,白煙的話似乎是提醒了他,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干涉白煙的理由。
「你現在佔用的是俏俏的身體,我絕不允許你頂着俏俏的臉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
何笙,你在撒謊,你在拿我當擋箭牌。
「你別忘了,和我舉行婚禮的是你,白煙。」
是佔有慾在作祟吧,不然何笙怎麼會對着我的臉說出刺傷我的話?
如果我沒有被外來者奪走身體,那本該是屬於何笙與秦書的婚禮。
我曾無數次憧憬過與何笙的婚禮,爲了一場完美的婚禮,我前前後後忙活了三個多月,力求每一個細節都盡善盡美。
婚紗是何笙提供靈感找設計師爲我量身定製的,他說他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娶我。
「俏俏,我一定盡我所能給你最好的。」
我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眼神,堅定誠懇,溫柔熾熱,我是他此生最珍愛的寶藏。
婚禮請柬是我一張張親手寫的,我衷心希望所有親人朋友,所有生命中重要的人都來見證我們最幸福的時刻。
這場寄託了少女最誠摯心意的婚禮竟成了何笙刺向我的利劍。
我付出的全部心血都在爲他人作嫁衣。
何笙說出那句話時有沒有想起我呢?
-11-
從那天之後,何笙和白煙開始冷戰,準確來說似乎是何笙在躲白煙,兩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卻幾乎見不到面。
直到那天我的父母找上門來。
「俏俏呢?」
幾乎是一開門我媽媽就單刀直入,眼神哀切。
何笙沒想到她會這麼問,愣了一下拉過一旁的白煙,乾笑道:「媽,您說什麼呢?俏俏不是在這嗎?」
「你別裝傻,她不是俏俏。」媽媽無比堅定,認定了面前這個女人不是我。
這段時間何笙帶白煙和他們接觸過許多次,他們終於還是發現異常了。
「俏俏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會認不出她的。」
媽媽落下淚來,拉住何笙的手。
「何笙,你早就發現了是不是?你告訴我,俏俏去哪兒了?」
何笙低下頭,「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俏俏去哪兒了。」
「是你對不對!」媽媽的目光猛地轉向白煙,透着怨憤。
「你對我女兒做了什麼?」
何笙將白煙擋在身後,「白煙是無辜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俏俏的身體裏。」
「她騙你的!她是故意的!」
我瘋狂捶打着屏幕,企圖讓何笙清醒。
白煙奪走了我的身體還不夠,爲什麼還要搶走我的愛人?
「她哪裏無辜?要不是她,俏俏怎麼會不見了……」
媽媽崩潰痛哭出聲,幾乎要站不穩,爸爸及時攙扶住她,纔看向何笙。
從來這裏開始,爸爸一言不發,這會兒才終於開口。
「爲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們?」
「對不起。」何笙說不出緣由。
「這件事是我的錯。」一直默不作聲的白煙朝我的父母鞠躬致歉。
「很抱歉佔用了秦書的身體。」
爸爸看向白煙,眼神帶着哀求,「能不能請你把身體還給俏俏,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我看着爸爸蒼老的臉,眼淚洶湧而出。
「爸爸……」
世界上唯一不會放棄我的就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永遠不會讓別人取代我。
「抱歉,我無能爲力。」白煙低下頭,聲音隱含歉疚。
可是道歉有什麼用呢?她依然佔用着我的身體。
「都是你害的!」
「您冷靜一點兒。」何笙牢牢擋在白煙身前,生怕她受到一點兒傷害。
他的背影高大強壯,很容易就能讓人產生安全感。
「你叫我怎麼冷靜!」我只能聽到媽媽的悲號,悽悽哀哀悲傷到了極致。
「我最疼愛的女兒不見了,另一個人頂替了她的身體,我連她在哪裏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
「我怎麼冷靜?我養了俏俏二十年,二十年啊!」
「何笙,你是俏俏最愛的人,你怎麼忍心啊?」
何笙依舊擋在白煙面前,毫不退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您要怪就怪我,不關白煙的事。」
我聽着何笙對另一個女人的袒護,心如刀絞。
「何笙,俏俏纔是你的愛人!你現在卻護着這個冒牌貨,你對得起俏俏嗎!」
「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還是對不起,對不起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
我眼睜睜看着青梅竹馬的愛人在明知道皮相之下的靈魂換了個人的情況下,一步步淪陷,愛上了奪走我身體的人。
-12-
我的父母出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明白的,他們不能接受另一個人佔用了我的身體,卻也沒辦法傷害頂着親生女兒的身體的人。
他們無能爲力,卻也不能心無芥蒂,於是他們決定離開。
「對不起,是我的錯。」
「不怪你。」何笙掐掉了煙,轉頭注視着白煙。
白煙回望他,「我以爲你討厭我。」
何笙笑了一下,笑容發苦。
「我應該討厭你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掙扎過,也曾試着遠離,但是都失敗了。」
「他們說得對,我對不起秦書。」
「何笙,」白煙捧住他的臉頰,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我不擅長自尋煩惱。」
「我一向隨心而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我們可以試着交往。」
她俯身給何笙一吻,他的眼中閃爍着動人的光彩,熱烈地回吻白煙。
這像是一場盛大的狗血愛情電影,我的愛人終於走出失去我的傷痛,開始一段嶄新的愛情。
或許我該爲他高興,可是我笑不出來。
我閉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聽不看。
或許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只要夢醒了就好了。
只要夢醒了,何笙依然會愛我。
何笙帶着白煙去了朋友間的私人聚會。
幾個人圍在一起打斯諾克。
何笙的球技很好,姿勢也足夠賞心悅目,幾輪下來,桌上屬於何笙的花球都清空了。
還剩最後一個黑八。
朋友不幹了,「笙哥你這不欺負人嘛!」
何笙笑了,「公平公正,別耍無賴。」
「我們這些人在你面前哪兒夠看的呀!這樣,笙哥你放我一馬,這球讓嫂子來吧!」
我不會打斯諾克,別說打球進洞,打中都夠嗆。
何笙教了好久都沒把我教會。
何笙聞言看向白煙,挑眉笑道:「要試試嗎?」
白煙接過球杆,利落地俯身貼近球檯,手臂呈九十度,提杆,擊球。
一桿進洞。
「我去,嫂子你跟着笙哥沒少練啊!」
何笙意外地看着白煙,眉眼帶笑,「你還會這個?」
白煙湊過去親他,「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13-
何笙上高中那年,他的父母做生意發家,舉家搬去了新的樓盤。
何笙依舊會每天準時出現在我家樓下,騎車送我上學。
「我媽讓我給你帶了牛奶。」我把書包扔進車筐,一屁股坐在自行車後座上。
何笙的聲音帶着愉悅的笑意,「阿姨對我真好。」
我不滿地戳戳他的腰,「牛奶還是我給你熱的呢,你怎麼不誇誇我?」
「嗯,俏俏最好了!」何笙騎着自行車衝下一道斜坡,風颳得他敞開的校服獵獵作響。
「騎慢點兒!」我趕緊摟緊他的腰。
何笙笑意更盛,「俏俏,週末我們去遊樂園吧!」
我剝了個雞蛋,把蛋黃塞他嘴裏,「好啊!好久沒去了!」
「怎麼不喫完再下樓?」何笙張嘴咬住蛋黃,嘴脣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連忙收回手,指尖還殘留着他嘴脣溫軟的觸感。
「我怕你等久了……」臉頰好燙。
耳畔傳來他溫柔的低語,「多久我都會等你。」
週末遊樂園整修,我們沒能去成。
後來又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再也沒去過遊樂園。
而現在,何笙帶白煙去了。
我所有遺憾,他都帶着另一個人補全了。
我熱衷於一切能讓我與何笙長長久久的事物,因此我一直心心念念着跟何笙在摩天輪最高點接吻。
我從沒把這件事告訴過何笙,但大概我們心有靈犀,他帶着白煙坐上了摩天輪。
「我以前說過要帶秦書來遊樂園。」何笙望着遠處高樓林立,大概是想起了我。
「我知道。」白煙擁有我全部的記憶,理所當然地知道我們最後沒能去成。
我並不願意讓自己的狼狽暴露在白煙面前,這讓我感到難堪。
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回望我與何笙的過去呢?
「我曾一度很遺憾沒能完成承諾。」何笙收回視線,看向白煙,眼裏滿是愛意。
他生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沒有人能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不爲所動。
我曾深深地爲這雙眼睛着迷,心甘情願沉淪其中。
我親眼看着這雙眼睛在注視白煙時,從冰冷厭惡一步步燃燒成熾熱的愛意。
「我和秦書的遺憾無法補全了,但我希望我和你之間不要再有遺憾。」
摩天輪升至最高點,他們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
我坐在地上背對着屏幕,不再看他們。
我被困在這一片黑暗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母傷心遠走,昔日的戀人移情別戀,我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我什麼也做不了。
沒人知道我的絕望,也沒人聽見我的崩潰哭喊。
何笙與白煙就像所有熱戀中的情人,牽手、擁抱、接吻,他們做着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事情。
從前我以爲何笙是因爲白煙頂着我的臉纔會愛她,我自欺欺人地堅定認爲,何笙會愛上白煙,是因爲她身上有「秦書」的影子。
後來我才發現,白煙和我一點兒也不像。
何笙吻着白煙的耳垂,嗓音喑啞,「我從來沒把你當成秦書。」
「秦書是需要被保護的小公主,而你能夠和我並肩。」
「你頂着秦書的臉,卻擁有一個完全獨立的靈魂。」
白煙親吻他的頭髮,近似呢喃,「你愛我的靈魂嗎?」
回應她的是更激烈的吻,「我深愛你的靈魂。」
多諷刺啊,何笙把我寵成了一無是處的小公主,現在卻愛上了和他並肩的靈魂。
情到濃時,何笙咬住白煙的咽喉,「白煙,永遠不要離開我。」
我不知道白煙是什麼表情,她仰頭看着天花板,撫摸着何笙緊實的肩背,溫柔安撫。
「嗯,不離開。」
我一度以爲白煙不會把身體還給我了,但她似乎並沒有終止任務的打算。
白煙誘哄張文順參與的那個項目出了問題,一處土地的審批沒下來,暫時不能動工。
張文順此人能力不足貪心有餘,當初從白煙那裏聽說這個項目後妄想一口吞下,投光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後還抵押房產向銀行貸款。
現在項目進行不下去了,張文順公司資金鍊斷裂無法維持公司運轉,銀行也不肯再借錢給他。
張文順沒辦法,只好去借高利貸,但是也沒堅持多久,公司宣告破產。
張文順還不上貸款,房子也即將被銀行拍賣。
張文順發不出工資,每天被追着要錢。
趙夢的私房錢也全部被他投進了項目,如今血本無歸,兩人鬧得雞飛狗跳,吵着要離婚。
後來張文順被放高利貸的人捅進了醫院,差點兒丟了半條命,趙夢連夜坐火車回了鄉下。
張文順出院後灰溜溜地拎着一口破箱子也離開了這座城市,恐怕這輩子都不敢再回來。
-14-
睜開眼時,我的四周不再是冰冷的黑暗,我的身下是柔軟的牀,天鵝絨被子溫暖綿軟。
腰間橫亙一隻緊實有力的手將我牢牢禁錮在懷裏,我的身後是何笙熾熱的胸膛。
「何笙!」我猛地轉身用力地抱緊他,淚水奪眶而出。
我日思夜想的愛人啊,我終於回到他的懷抱。
何笙迷迷糊糊地將我抱緊,用力按進懷裏,親吻我的額頭。
「阿煙,別鬧,再睡一會兒……」
他的聲音溫柔沙啞,帶着倦意,卻讓我如墜冰窖。
「是我,秦書,我回來了。」
我緊緊抱着他,妄圖汲取一絲暖意,指尖都用力到顫抖。
「秦書……」
何笙喃喃念着我的名字,猛地驚醒,一把推開我。
他臉上還帶着未散盡的睏倦,眼睛瞪大,嘴脣顫抖着,似乎是不敢置信,但絕對稱不上驚喜。
他仔仔細細打量着我的臉,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何笙,我回來了。」
我哭着去拉他的手,卻被他躲開了。
「白煙呢,你把白煙怎麼了?」
他的眼神很冷漠,充滿戒備,彷彿我是他的敵人。
不應該是這樣的,何笙怎麼能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搖搖頭,「她走了,她不會回來了。」
「撒謊!」他幾乎是暴怒,雙手鉗制我的肩膀,幾乎要把我捏碎。
好痛。
「我沒撒謊!何笙你不要這樣,我痛……何笙,我痛……」
我聲嘶力竭地哭着,心痛得無以復加。
「你在騙我是不是?阿煙,這不好玩……」
或許我該假扮成白煙,自欺欺人地和何笙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很瞭解白煙,我能扮演得很像,那樣我會輕鬆很多,我依然能享受何笙的愛。
可是我不屑於扮演任何人。
我只會是秦書。
「我是秦書,白煙已經走了,她把身體還給我了。」
「我回來你不高興嗎?」
他不高興。
我此生最愛的男人此時正掐着我的脖子將我抵在牆角,眼眸猩紅地質問我。
「白煙呢?你把她弄哪兒去了?你走!你把身體還給她!你把白煙還給我!」
我們本該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這是我的身體啊!
我流着淚,雙手試圖掰開他的手掌。
「何笙……何笙……」
我一無是處,我只會哭。
何笙鬆開手,疲憊地離開,獨留我一人蜷縮着撕心裂肺。
我應該理解他的,短短半年,他接連兩次失去愛人。
他只是一時難以承受,我應該給他時間,他會像愛上白煙那樣重新愛上我的。
-15-
何笙把我當成空氣,我搬去了白煙曾經住過的客房。
何笙上大學第一年,我曾因爲思念他在電話裏哭了好久,何笙連夜坐飛機趕回來。
當我第二天早上在我家樓下見到他後幾乎以爲自己在做夢。
「何笙!」我撲進他懷裏,眷戀地感受他的擁抱。
「你怎麼回來了?」我摟着他不撒手。
何笙倦容滿面,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笑容很溫柔,「因爲愛哭鬼想我了呀!」
何笙上午還有課,送我去上學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機場飛回學校上課。
當時我一心沉浸在見到何笙的喜悅中,完全忽視了他的疲憊。
我是愛哭鼻子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愛我是一件很累的事。
何笙只是累了。
何笙把我們的合照全收起來了,這間房子裏滿是他和白煙的照片,頂着我的臉的白煙。
白煙和我是不一樣的,即使有着相同的臉,她也是特別的。
白煙的氣質很沉靜,像春風化雨撫慰人心。
她的眼神總是很鋒利,但這份鋒利掩藏得很好,眼中是漫不經心的笑意。
何笙總是對着白煙的照片發呆。
明明是同一張臉,他卻對我視而不見。
何笙也有和白煙值得懷念的過去了。
曾經擺着那隻玻璃瓶的地方放上了一隻相框,相框裏是一張素描畫。
畫裏有一個女人。
綁着利落的低馬尾,眉毛細而上挑。
眼睛狹長,眼尾輕輕勾起,眼神鋒利,疏離又薄情。
鼻樑很挺,嘴脣偏薄,是寡淡的弧度。
這張臉稱得上冷豔,像煙雨朦朧的江南,溫柔而沉靜。
這是真正的白煙。
何笙曾經問過她的模樣,白煙親手畫了這幅畫給他。
何笙很高興,興沖沖地找了只空相框把這幅畫裝進去,擺在客廳裏最顯眼的位置。
這是專屬於何笙的炫耀方式,只要有人來家裏就能看到。
他不允許別人碰他的珍藏,卻熱衷於向所有人展示。
曾經得到這種待遇的,是我的星星。
「星星呢?」我問他。
之前白煙打碎了玻璃瓶,她把星星收起來後還給了何笙,但我不知道何笙把星星放哪兒去了。
「雜物間。」他是這樣說的。
我的星星被裝進紙盒裏,扔進了雜物間,和所有不被珍愛的東西放在一起。
我很難過,但我只偷偷哭了一會兒,何笙不喜歡我哭。
他從前會哄我,現在大概覺得煩。
因爲白煙從來不哭。
-16-
我買了一個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埃菲爾鐵塔玻璃瓶把星星裝進去放在了我的牀頭。
如果何笙向我道歉,我就把星星還給他。
我的爸爸媽媽走了,我找不到他們,我只有何笙了。
我很努力地在成長,我可以不要何笙保護,我會努力和他並肩。
我給何笙做飯,燙得滿手水泡。
但何笙不知道,因爲他不喫我做的飯,他甚至不看我。
「何笙,我做了你喜歡的番茄牛腩,要來喫嗎?」我敲他的門。
「我喫過了。」
他不開門,我只能聽到他冷冰冰的聲音。
何笙不喫,我自己喫了。
牛腩很老,嚼不動。
番茄太爛了,只有酸味。
難怪何笙不喫,真難喫。
大概是喫壞了肚子,我半夜上吐下瀉,一個人跑去醫院掛水。
幸好何笙沒喫,我想。
生病很難受,從前是何笙陪我,現在只有我自己了。
「小姑娘怎麼一個人呀!」
旁邊的阿婆問我,她老伴在一旁給她剝橘子。
「我老公,他很忙。」
我撒謊了。
我以前問過何笙,「我以後老了,變成老婆婆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何笙笑着親親我的臉,「你就算牙齒掉光我也愛你。」
何笙騙了我,我還沒變成老婆婆他就不愛我了。
「哎喲!你哭什麼啦!老公不在阿婆陪着你嘛!來來來,喫橘子!」
阿婆從老伴手裏搶過橘子遞給我。
「謝謝……阿婆……」我抽噎着把橘子往嘴裏送,講話都斷斷續續。
掛完水已經凌晨三點了,太晚了不好打車,我等了十來分鐘才約到網約車。
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了,偶爾會路過一輛車,四周空曠又靜謐。
我有點兒害怕,安靜地窩在後座。
司機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操着一口粗獷的北方口音。
「小姑娘怎麼大晚上一個人來醫院啊?家裏人不陪你?」
「我老公在家等我。」我小聲說。
司機又問了兩句,似乎是看出我沒有聊天的興趣了,索性閉上嘴,打開了車載音樂。
勁爆的鄉村舞曲在狹小的車廂裏沸騰,司機時不時跟着哼唱兩句,周身的空氣都變得喧囂。
我輕輕靠在車窗上,看窗外一閃而逝的風景。
「滴答,滴答」
雨點砸在車窗玻璃上,下雨了。
車在小區門口停下,雨已經很大了,我深吸一口氣,衝進雨幕中。
回到家門口我纔想起來沒帶鑰匙,我只好敲門。
「何笙,開開門。」
我小聲叫他,怕吵到鄰居。
我敲了很久,門一直沒開。
深秋的夜晚已經很冷了,我淋了雨,身上又溼又冷。
我找了家 24 小時便利店將就了一晚。
何笙八點半出門上班,我趕在這之前回去了。
「你是小孩子嗎?爲什麼一個人偷偷跑出去?」
何笙很生氣。
「對不起,我忘帶鑰匙了。」
我低着頭道歉。
「你爲什麼總是這樣讓人擔心?」
何笙在擔心我?
所有的委屈一掃而空,我就知道何笙還在乎我。
我抬起頭衝他笑,「我以後……」
「能不能別用這張臉做這種表情?」何笙冷冷打斷我。
我從前佔有着何笙的偏愛,所以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對不在意的人可以這麼冷漠。
「什麼?」什麼表情?
何笙沒有回答我的話,越過我出門了。
我跑到鏡子前,終於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表情了。
臉色蒼白,眼睛鼻頭都很紅,要哭不哭的模樣,硬生生扯出一個違和的笑容。
這樣可憐巴巴的表情,白煙纔不會有這種表情。
可是我不是白煙啊。
我洗了個熱水澡,頭重腳輕地躺進被子裏,我太累了。
醒來是在醫院的病牀上,手背掛着點滴。
何笙坐在牀邊看着我。
「生病了爲什麼不說?」
我張開嘴,喉嚨有點兒幹,吸進一口空氣就開始咳嗽。
何笙把我扶起來餵我喝水。
溫水滋潤了乾渴的喉嚨,好受多了。
「我不知道。」
我只覺得難受,我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何笙的臉色沉下來,眼神透着責怪。
他說:「你不是小孩子了,爲什麼永遠長不大?」
生病的人總是情緒不好的,我並不接受他的指責。
「何笙,」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已經在努力長大了。昨天我喫壞了肚子,半夜去醫院掛水,回來淋了雨,所以纔會感冒。」
「我沒帶鑰匙,你又不給我開門,所以我纔沒有回家。」
「我並不想給你添麻煩,但你能不能偶爾也關心關心我?我不想生病的時候還要聽你指責。」
何笙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鬆動,下一秒又沉着臉起身要走。
「何笙,你有沒有哪一刻對我感到抱歉?」
我在他轉身的前一刻問出這句話。
何笙身形一頓,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17-
「你在做什麼?」何笙冷冰冰的聲音突兀地在身後響起。
我嚇了一跳,把手裏的相框放回原位。
「我沒想幹什麼,我只是看看她。」
何笙推開我,我的腰撞到另一側的桌角,很痛。
何笙緊張地拿起相框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通,確認我真的沒動手腳後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臉色緩和了一些。
「她很漂亮。」我說。
何笙戒備地看着我。
「不要亂碰我的東西。」
何笙似乎是生氣了,他一連幾天都不肯跟我講話。
「我做錯什麼了?」我問他。
「沒有。」
又撒謊。
其實我知道,在他眼裏我最大的錯就是回到這具身體裏了。
可這不是我的錯。
「這本來就算我的身體,你憑什麼要生氣?」
他猛地盯住我,被我戳中了。
「你已經離開了。」他的臉色很冷,似乎在結冰。
「我沒有離開!」我反駁。
「我只是被關起來了。我的靈魂,被關起來了。」
何笙看着我不說話。
「我什麼都沒做錯,何笙。」我應該是哭了。
「我只是睡了一覺,」我的聲音在發抖。
「一覺睡醒我的身體就被奪走了,連我的人生也一併奪走了。」
「我纔是你最愛的人啊!你爲什麼恨我?」
「秦書,我沒辦法愛你了。」他終於說話了。
「你撒謊!」我拼命搖頭。
「你在騙我,爲什麼沒辦法了?」
「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不讓我受委屈的!我們之間的二十年難道抵不過你和她的半年嗎?」
「你明明愛了我那麼久……你現在要告訴我你愛她?你把給我的愛分給她了是嗎?你憑什麼這樣做!」
「我什麼都沒有了,爸爸媽媽走了,你也不要我了……何笙,我做錯了什麼?」
「我只是睡了一覺,怎麼一覺醒來後什麼都變了?」
「把我的人生還給我,把我的何笙還給我……」
我苦苦等了這麼久才重新回到愛人身邊,可是早就沒有人在等我了。
「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我最討厭對不起了。
我折過 999 顆星星,但是我們沒能在摩天輪下接吻,還不聽話地在婚禮前一天見面。
我一心求得圓滿,到頭來還是不得圓滿。
「何笙,我們離婚吧。」
他不會再愛我了,我早該離開了。
「我不會和你離婚的。」
何笙拒絕了。
「爲什麼?你根本不愛我啊……」
「萬一阿煙回來……」
啊,原來是因爲這個啊。
他還在奢望白煙能重新回到我這具身體。
何笙也很可憐,他深愛白煙,可白煙不會回來了。
白煙沒那麼愛他。
系統曾問過白煙,「這次也不留下嗎?」
白煙當時是這樣說的,「我不會爲任何人停留。」
何笙只是白煙經歷過的無數世界中的某個站點,白煙或許愛過他,但永遠不會爲了他放棄自己的目標。
白煙會繼續去往下一個世界,也會繼續愛上下一個人。
可我不打算告訴何笙。
他會難過,我不想他難過。
「那你繼續等下去吧。」我說。
-18-
何笙也曾在深夜喝得爛醉,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
但他從來不會把我錯認成白煙。
我把他扶回房間,他抱着白煙的相框蜷縮着哭泣。
「阿煙,回來……阿煙……」
沒有人回答他。
我看着他痛哭哀嚎,像在看一出荒誕喜劇。
我本以爲我跟何笙會這樣互相折磨,死守到老。
可是我懷孕了。
不,準確地說,是這具身體懷孕了。
我的身體裏,懷着何笙和白煙的孩子。
這太噁心了。
白煙奪走了我的人生,難道還要我替她生下她與我的愛人的孩子嗎?
我絕不允許。
我預約了人流手術,在進手術室之前就被何笙抓回去了。
「你怎麼敢!」
何笙很生氣,眼睛裏幾乎能噴出火。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很平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顯然何笙很抓狂。
「我絕不允許你傷害我和白煙的孩子。」
何笙把我關起來了,他不許我出門。
何笙說我有病,我確實是生病了。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睡着就會驚醒。
我夢見肚子裏的孩子在蠶食我的身體,它有着和白煙一樣鋒利的眼睛。
我喫不下東西,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
後來是何笙強行餵我喫,一喫下去就會吐出來。
我的身體上有很多傷口,深的淺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全是我自己拿剪刀劃的。
何笙發現了,他把房間裏所有利器都收了起來。
他說白煙還沒回來,不許我傷害白煙的身體。
我不明白,這明明是我的身體。
我這一生從沒做過什麼壞事,老天爺爲什麼要這樣懲罰我呢?
怎麼一覺醒來,我的身體、我的愛人、我的人生就全都不屬於我了?
-19-
我們都有病,我很清楚,但是何笙並不知道。
何笙會在半夜衝進我的房間掐着我的脖子讓我把白煙還回來。
我只能無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告訴他白煙不會回來了。
何笙會在我窒息的前一秒鬆開我,然後緊緊抱着我的身體睡去。
如果不看我的眼睛,大概我會很像白煙,有他熟悉的體溫和心跳。
何笙常常看着我的肚子發呆,他的眼神很難過,臉上的表情卻在笑。
他會把耳朵放在我的肚子上希望感受生命的悸動,即使什麼也聽不到,他還是很開心。
事實上,何笙很喜歡孩子。
從前我們還相愛的時候他就對此有了規劃。
他說要和我生兩個孩子,最好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男孩是哥哥,永遠保護妹妹。
何笙是個很傳統的人,鍾情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認爲相濡以沫,子孫滿堂是俗世最圓滿的幸福。
這個孩子帶給何笙希望,他無比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
何笙依舊在等待白煙,但他開始接納我。
他抱着我說:「秦書,我們好好生活。」
他厭倦了和我互相折磨,他已經兩次失去愛人,他比誰都渴望好好生活。
何笙的父母來看我也被他擋在門外,他說我懷孕了需要靜養,不讓他們打擾。
他們送來很多東西,說是給我補身體。
我什麼也喫不下,白白浪費了他們的好心。
天氣好的時候何笙會帶我下樓走走,他說適當的走動對孩子好。
何笙牽着我的手繞着樓下的花壇散步,他握得很緊,陪着我慢慢地走。
何笙不許我和別人接觸,他怕我逃跑,可是我沒力氣逃跑了。
我們看上去很像一對恩愛夫妻,小區裏的老人家總是笑着誇我們夫妻感情好。
我抬頭看何笙,何笙只是笑。
何笙興沖沖地買了很多嬰兒用品,佈置起了小小的嬰兒房。
我進去看過,很溫馨,特別漂亮。
何笙會是一個好爸爸,嬰兒房的裝修全部是他親力親爲。
他偶爾會詢問我的意見,我不說話,他也不在意。
我坐在地毯上跟何笙一起組裝嬰兒牀。
「寶寶會喜歡這裏嗎?」何笙突然擔心起來。
我低着頭拆木板,「會喜歡吧,這裏很漂亮。」
何笙高興起來,「那太好了!」
「寶寶可以和我在這裏一起等白煙回家。」
-20-
何笙偶爾會翻出婚禮攝像,津津有味地看,看多少次也不會厭煩。
婚禮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完美到無可挑剔。
「這件婚紗真的很適合你。」
何笙笑起來。
屏幕上的「秦書」正挽着爸爸的手臂緩步走向何笙。
會場的燈已經滅了,只留着零零散散的圓形吊燈,像星星四散在夜空裏,照亮了長長的天橋。
「秦書」走在天橋上,裙襬隨着她的動作在燈光下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
頭紗隨着裙襬鋪在身後,像拖着銀河的尾巴。
何笙等在盡頭,眼含熱淚。
這是何笙最愛我的時候。
我也笑起來,「很漂亮。」
我們坐在一起看屏幕上的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你是否願意接受秦書成爲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
我在神父仁慈的聲音中開口,「這時候已經不是我了,何笙,你遺憾嗎?」
如果我的身體沒有奪走,與何笙舉行婚禮的應該是我。
何笙轉過頭看我,表情很苦惱,然後他低下頭。
「我不知道。如果你一直是你,我想我們應該會過得很幸福,但是我不後悔遇到白煙。」
屏幕上的宣誓還在繼續,我看見何笙神情溫柔堅定。
「我願意。」
真幸福啊,何笙。
我在屏幕上兩人嘴脣相貼的前一刻偏頭移開視線。
「何笙,再次失去我會像失去白煙一樣難受嗎?」
何笙望着屏幕,長久地沉默着。
然後他緊緊擁抱我,像要把我揉碎進身體裏。
「秦書,別離開我,我沒辦法再承受第三次失去了。」
滾燙的液體落在我的肩頭,幾乎要將我灼傷。
我一手攬着他的腰,一隻手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髮,像他無數次安慰我那樣。
「何笙,何笙……」
日子一天天變好,我們幾乎就像是我從前夢想的那樣幸福。
何笙空閒的時候會帶着我逛超市,他推着購物車,問我今晚想喫什麼。
我總是不知道,我依舊提不起胃口,但比以前好一點兒,不再一喫就吐。
何笙想方設法地給我補充營養,他說我太瘦了,寶寶也會沒營養。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何笙問我。
我從前也這樣問過他,現在換他問我。
「你呢?」我把問題拋給他。
何笙垂眸,思考了一會兒。
「女孩吧,女孩像你一樣漂亮。」
我忍了忍,沒忍住,問他。
「會像白煙嗎?」
何笙愣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
然後他笑起來,眼神悲傷得像被雨淋溼的小動物。
「誰知道呢?」
-21-
何笙變得像個小孩子一樣黏人,下班回來沒有第一眼看見我會很着急。
他經常會半夜驚醒,然後在確認我在他身邊後抱着我重新睡去。
他會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固執地要得到我的回應。
「秦書。」
「嗯。」
「秦書。」
「嗯。」
「秦書。」
「嗯。」
「秦書。」
「何笙,我在。」
何笙很不安,我無能爲力。
我的肚子一天天變大了,小腹凸起一塊,怪異又彆扭,很難看。
我還是不想生下這個孩子。
那天天氣很好,下了一場雪,地上厚厚的一層白色,很漂亮。
我說想喫草莓蛋糕,何笙答應我回來給我帶。
「何笙。」我叫住他。
何笙轉頭看我。
我走上前給他一個擁抱,「路上小心。」
何笙愣了一下,輕輕回抱住我,「嗯。」
其實我想要一個吻的,但還是算了。
「秦書。」
何笙站在門口回頭望我。
「等我回來。」
我朝他笑,他上前重新給我一個擁抱,用力到幾乎將我揉碎。
何笙給了我擁抱,我很開心,給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頭髮吹得蓬鬆柔軟。
我穿上白色的棉麻睡裙,抱着我的星星從窗臺一躍而下。
天空很藍,有小鳥在叫。
「何笙,我不等你了。」
-22-
何笙:
我本來想挑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和你告別的,可是冬天太漫長了,好不容易天晴一次,我怕再等下去就沒有好天氣了。
我曾無數次幻想我們老去的樣子,很可惜,我沒機會看見了,我永遠不會老去。
請別怪我,如果讓你難過的話,我很抱歉。
我的靈魂殘破不堪,我已經撐不下去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回來了,請不要告訴他們我回來過。
不用給我立碑,我沒什麼留戀的。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不可以請你把我的骨灰撒進大海?就是你高考結束那年我們一起去過的海邊。
那裏的日出很美。
因爲你沒有向我道歉,所以星星我就不給你了。
別等她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何笙,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何笙,你爲什麼會不愛我了呢?
草莓蛋糕你自己喫吧,我等太久了,等到不想再等了。
我已經不怕疼了,所以這一次你不用擔心我會痛。
祝賀我吧,從此我的身體只屬於我了。
何笙,秦書死了,這次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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