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電視臺記者,經歷過最心驚動魄的事件是有人跳橋。
接到爆料時,我急急忙忙帶着攝影大哥跑過去,世紀大橋上,背影高挑清雋的男人坐在欄杆邊,腳下就是洶湧的江面。
「記者來了!」有人大喊。
絕望的男人回頭看我,就這一眼……我賠了一生進去。
-1-
「你別跳!」
周圍的人大喊,風往我耳邊呼呼地吹。
我看着他的臉,心裏大受震動。
橋上的男人叫做陳崇,26 歲,是我三年前採訪過的對象,這次見他,一如我三年前見到他時那般震驚。
我是一名小記者,高考時超常發揮,有幸考入浙大傳媒系,畢業後幾乎沒什麼費力就進了省電視臺。
我記得很清楚,三年前那一天,剛好是我實習期滿轉正的日子,臺裏的同事都說:「小寧,今天下班聚一聚,大家慶賀一下?」
我笑着說:「好啊!」
然後接到了轉正後的第一個採訪任務——採訪救火英雄。
救火英雄叫陳崇,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不禁想到高中時,有位大我一屆的傳奇學長,也叫做陳崇。
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這座城市的女孩沒有不知道陳崇的,人如其名,受盡崇拜。
他是一中校草,身高 179,喜歡打籃球,長相帥氣,連續三年數學競賽獲獎、省三好學生、彈得一手好鋼琴……
陳崇被保送去了人民大學,我也曾悄悄暗戀過他。
攝影師周哥說,陳崇去年大學畢業,在家休息時遇到了隔壁鄰居吵架,鄰居倆夫妻互毆,兩個孩子就在邊上看着,女人被打得狠了,衝進廚房把煤氣打開,然後點火,引發了煤氣爆炸。
他衝過去救人,把孩子推出來後,遇上了燃爆,直接把他裹在了火海里。
陳崇的身體大面積燒傷,手上、腳上都是潰爛的皮膚……最可恨的是那家人,事後迅速搬走了!
「那家人還說『誰讓你來救我們,是我讓你救的嗎?快點滾,死了乾淨!反正要錢沒有!』」周哥無奈地說。
我輕輕走進陳崇的房間。
「你好,我是省臺記者寧檬……」
「滾出去。」
這是我多年後再次見到陳崇, 眼前燒得不成人樣的男孩,確實是學神般的陳崇,他那雙過分英氣的眼睛,我終身難忘。
「我來採訪……」
「我再說一次,出去!」
作爲記者,我知道該怎麼說服不配合的對象。
「對方不賠錢,你們治療花了太多錢,如今捉襟見肘,叔叔阿姨很辛苦,這件事需要更多人關注,你纔有機會接受到更好的治療……」
我語氣低了下來,近乎哀求:「你是好人,我想幫幫你。」
他忽然看着我:「我是好人?那好人會有好報嗎?」
這一剎那,他的表情很猙獰。
那年我還青澀,對這個世界一腔熱血,並不覺得可怕,只是覺得可悲。
爲這個世界,爲苦難的陳崇。
-2-
陳崇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採訪,他一直都是個聰明人。
「我接受採訪是爲了錢,我需要捐款。我查過了,修復我身上的燒傷,尤其是面部區域,至少需要一百萬。」
「你剛纔說你想幫我?」
陳崇突然看着我,在那雙眼睛的蠱惑下,我慢慢點了點頭。
他笑了:「那就多來陪陪我吧。」
我事後才知道,他不過是想拉我下水罷了,想看看我這片真心到底能維持多久。
我開始頻繁去看陳崇。
一開始,兩人只是安靜坐着,到後來,他開始主動和我說話,哪怕只是聊聊喫的、聊外頭的陽光,都讓身邊人覺得高興。
陳崇媽媽對我說:「小寧,謝謝你!」
我也是真心笑着,因爲覺得自己在採訪之餘,還有別的價值。
年少暗戀的祕密不能宣之於口,長大後還能這樣幫助陳崇,很讓我覺得欣喜。
這樣的歡喜,在三個月後的某一天被打破了。
這天,我如常來到陳崇房間。
「學長,我給你帶了水果。」
陳崇看着我手裏的奶茶。
我笑着護食:「別看了,這是我的。」
「我想喝。」
「不行……」
事實上,我雖然儘量表現自然,但他到底和從前不一樣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亂喫東西,他的皮膚甚至無法正常排汗。
陳崇雙眼突然變得腥紅:「坐過來。」
我有些心疼:「陳……」
忽然,我整個人猛地被他扯到懷裏。
「怎麼,害怕了?」
我動也不敢動,陳崇笑着看我,帶着點惡作劇的意思,甚至低下頭,像是要吻我。
我立刻皺眉,閉上眼睛,也幾乎是本能地別過臉。
陳崇溫熱的氣息落在我臉上,卻久久沒有動作。
我心跳很快,過了很久,我纔在這種讓人死去活來的尷尬中睜開眼。
一睜眼,就看到陳崇眼中濃濃的嘲諷。
他在挑釁,像是在和這個世界宣戰,更像是在說:瞧,這世間所有冠冕堂皇的話,還有標榜的真心,不過如此。
輕易辨證,不堪一擊。
-3-
我想陳崇一定是搞錯了什麼。
我來看他是出於同情,和他相處三個月,也並沒有生出什麼特殊感情。
畢竟,現在的陳崇已經不是當年校園的風雲人物,他眼睛依舊好看,人依然帥氣,可仔細看,卻能發現他身上遍佈密密麻麻的傷口,皮膚少有一塊完整的。
就連女孩們喜歡的臉……他也是可怖的。
曾經有多風光,他現在就有多差勁。
我畢竟處在對愛情有憧憬的階段,又是電視臺記者,天天接觸臺裏帥氣的主持人,還經常有人對我說:「小寧,我們給你介紹男朋友啊!」
在大家的起鬨下,身邊追求我的男孩也多……陽光開朗的、前途無量的。
對比下來,陳崇窩在陰暗的屋子裏,連下樓去走走的勇氣都沒有,就顯得很突兀。
陳崇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我從沒這樣想過。」
陳崇出我意料,並沒反駁,只是說:「寧檬,我也看不上你。」
我眼神一暗,抬頭看他。
時間好像迴流到過去,他還是綠蔭草地上飛奔的少年,是女孩們趨之若鶩的傳奇人物。
而我,只是一個普通高中生,哪怕他人生已被毀了,陷入了泥裏,可心底依舊是驕傲的。
-4-
「寧檬,你不要用這樣的目光看着我,讓我覺得你在像看一隻蛆。」
我盯着陳崇,聽見他一字一句對我說:「骯髒的、陰暗的、添盡麻煩,可不是蛆嗎?」
「寧檬,你走吧,以後別來了。」
我看着他,動了動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遲遲沒出去,看見陳崇身體緊繃着,坐在暗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我走了。」我說。
那一天的陪伴無疾而終,把我送出門時,阿姨雙眼帶淚,我才知道陳崇又發生了什麼。
「其實出事後,陳崇原定入職的公司就不打算要他了,但是抹不開臉面,畢竟陳崇當時在大學裏是學生會主席,獎學金獲得者,他們也是花了很多心思才簽下陳崇的……」
知名大企業出爾反爾,還是因爲陳崇救人,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但是這事也不可能一拖再拖,近日對方委派人過來給陳崇送慰問金,說了一番漂亮話以後,就勸陳崇主動提出終止用人約定了。
陳崇還一心盼着湊夠一百萬,去把整容手術做了,至少……
至少能讓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重新進入社會,回到原本軌道,現在期盼都沒了。
他不想認輸,可現實從沒放過他。
「小寧,其實還有件事我們沒有說,叔叔阿姨對你是感恩的,你還不知道陳崇原來有個女朋友吧,倆人從大一就開始戀愛了,她也是人大的,還約好了畢業去上海奮鬥,打拼兩年就結婚……」
我從阿姨口中得知,他們感情很好,只是沒想到出事後,那女孩像變了個人一樣,看到陳崇燒傷躺在牀上,沒有一片好肉奄奄一息的樣子,就和陳崇說了分手。
阿姨看着我,痛苦地說:「你說這人,怎麼就那麼現實呢?小崇確實不好了,但她就不能……不能緩一緩嗎?」
原來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到陳崇家的。
我答應經常來陪陳崇,大家起初都沒放心裏,以爲是小記者採訪後走個過場罷了,但沒想到我真的來了,並且堅持了那麼久。
就連陳崇本人都沒想到。
阿姨哭着說:「小寧,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第二天我來找陳崇時,陳崇是意外的。
他坐在牀上,喫力地靠着牆頭,手上拿着一本書,是英文版的《簡愛》。這書我看過,裏面男主人公受傷致殘後,仍獲得了女主人公的愛,最後打破世俗偏見結婚了。
見他看書,我很詫異。
「心情不錯?」
「怎麼又來了?」
「來看看你啊!」我故意裝輕鬆,笑着對他說。
沒想到陳崇突然把書放下,呵斥我:「出去!」
我有點委屈,眼眶不爭氣地紅了。
陳崇呆住了,他轉過頭不再看我,而是看着窗外。
他臉被燒傷了,但所幸不是整張臉毀容,此時右臉對着我,皮膚完好,側臉弧度很完美。
我心想造物主果然是公平的,給了陳崇一顆勇敢的心靈,後來傷害了他,但又沒有收走他的全部。
我慢慢走向陳崇,可是下一秒陳崇突然轉過來看我。
他的眼神是深沉的、複雜的、還有難以言喻無法壓制的感情。
我被嚇了一跳:「陳崇!」
陳崇不再忍耐,這是他着半年來最有力氣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往牀上拖!
我回過神後,陳崇已經壓在我身上了。
他雙眼發紅,渾身散發着戾氣:「我都決定放過你了,你還來幹什麼?!」這一句話,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我害怕極了,不敢動彈,眼淚不要命地往外蹦:「陳崇,你放開我。」
「爲什麼要放開你?你既然想和我下地獄,那就來好了。」
說完,我感覺脣上一片溫熱,他的吻落下來了。
我感受到陳崇的手摁到我的胸上,我害怕得眼淚亂飈:「陳崇,你瘋了!你快放開我,你不能……不能這樣對我啊!」
陳崇像一頭困獸,吻得毫無章法,直到我脣齒間都有了血腥味。
這種感覺一點都不美妙!不美妙!
我竟然起了生理性反胃,我不恨他,也不討厭他,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想吐!
我不知道是怎麼逃出陳崇房間,身上都是陳崇的味道,這樣的他太陌生了,這是情慾的味道!
陳崇到底沒捨得傷害我,我知道我跑出來後,他在房間裏摔倒了。
我聽到他自責痛苦的哀嚎,還有對命運的無能爲力,還有狠狠砸東西的聲音。
「啊!!」
「啊!!!」
我不敢聽那樣的聲音,我不敢再聽,也不敢再留。
我淚流滿面離開陳崇家,就連阿姨在後面追也不管不顧。
阿姨求我原諒陳崇,求我別放棄他。
「小寧,阿姨求你了,求你了啊!」
「至少讓他緩一緩,緩一緩啊!」
我崩潰地奔跑,沒有回頭。
-5-
後來阿姨來電視臺找過我,可沒找到。
再後來,陳崇一家好像在我生活裏消失了。
我刻意不再關注他的消息,沒再跟進報道,只是隱約從攝影師周哥嘴裏聽到一些後續,例如陳崇因爲我的報道獲得了一些捐款,被授予省級見義勇爲獎章,他經歷了十幾次手術治療、面部整容等。
我想,他應該已經如願以償開始了新生活,擁有了全新的人生。
好人終究會有好報。
三年了,如果不是今天眼前這一幕,我都將一直這樣堅信着。
此時壯觀的世紀大橋,橋下是廣闊的江面,深不見底。
有人說:「小夥子,別衝動,快下來!」
我一眼就看見坐在橋上的陳崇,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腳下的江面。
我瘋了般推開周圍的人,大喊:「你別跳!」
陳崇聽到我的聲音,他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後緩緩回頭。
他的眼裏已沒有往日神采,沒有戲謔、沒有那些陰暗的情緒、甚至沒有一絲起伏,只有絕望和失望。
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一個人走到這一步?!
「陳崇,是我啊!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寧檬啊,你下來,我們好好說。」
陳崇一動不動,他甚至不像以前對着我笑,而是就這麼雙腳凌空地坐在欄杆上,然後緩緩把頭轉回去,繼續看着江面。
我心裏一片冰涼,太陌生了……
眼前這個人是陳崇啊,他是這座城市當年所有少女的夢啊。
我不知道怎麼哭了:「陳崇,你別激動,你聽我說……」
陳崇根本沒在聽,而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身體憑着本能反應往人羣裏擠,只想着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害怕他真的就這麼掉下去了,害怕他這個人從此在世界上消失,怕他像從來不曾存在那樣……
那麼美好的一個人,因爲救人而落得這樣的下場,太可怕了!
我衝動穿過人羣,再也顧不上週圍的呼喊聲,隻身來到了陳崇的身邊。
「陳崇,你別跳!哪怕是要死,你最後留一個擁抱給我行不行?」最後一句,我幾乎是在大喊。
我看到陳崇死灰一般的神情,透露出一絲震驚和詫異。
我沒法表達,他這一個眼神所傳遞出來的複雜!
我鼓起勇氣上去抱住他。
「陳崇、陳崇……」
我抱住陳崇的腰,臉貼在陳崇的背上,我知道這很危險,如果他情緒變得更加激動,我會和他一起掉入洶湧的江面,從此失去生命。
幸好,陳崇喉結滾動,並沒有劇烈抗拒,甚至在我從背後擁抱住他時,他下意識握緊了欄杆。
他在保護我,不想連累我,不想我跟着他一起死!
我大聲哭着,就在這時,救援人員蜂擁而上,把我們拖到了安全地帶。
「寧……」
陳崇愧疚看着我,嘴脣乾啞,已經說不出話。
而我,蹲跪在他身邊,哭得十分狼狽。
-6-
收工後,我並沒有回臺裏,而是一直跟在陳崇身邊。
陪他接受檢查、做筆錄,流程結束後我送他回家。
陳崇坐在我的車裏一言不發。
闊別三年,我們都變了太多,我嘗試輕鬆地笑着和他說話,一如從前。
可惜,陳崇一句話都不說,變得比當年還深沉,令人琢磨不透。
我很熟悉他家,甚至不需要他指路,快要到他家小區的時候,陳崇突然說:「停車。」
「陳崇,還沒到家。」
「我讓你停車!」
我被他嚇得緊急剎車,害怕他又做出過激的事情。
可當我的眼神觸碰到他眼神時,彷彿看到他的脆弱。
他平復了一下,才說:「走錯了。」
「什麼?」
陳崇深呼吸,不再驕傲:「這裏的房子,去年賣了。」
「新租的房子,在瓊山村那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彷彿看到他扒開血淋淋的傷口。他從市中心,搬到了城中村。
我二話不說,掉轉車頭開往反方向。
一路無話,直到車子開不進去的地方,他才和我說:「停在這裏就行,我走進去。」
最後,他動了動脣,和我說了句謝謝。
我在車裏,看着陳崇跛腳往前走,心裏又是一陣難過。
我鬼使神差地下車,一路跟着他。
他在前,我在後。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圍越來越黑,甚至沒了路燈,他終於忍無可忍回頭:「別跟了!」
他想不到我會這麼倔,面對他的冷臉,我也不怕。
我只是小聲說:「我不放心你。」
現在的我,早就不是三年前青澀的我,他看着我,我就毫無畏懼地回盯着他。
過了一會,陳崇嘆氣,他沒再理我,頭也不回走了。
他的背影有妥協,我有點想笑。
我們都默契沒有提起三年前那件事,從他握緊欄杆的那一瞬間,我就讀懂了那些情緒。
當年,他或許並不是真的想傷害我,只是真情和假意,哪那麼容易看得清?怕是他自己都看不清。
這個男人,哪怕被這個世界傷害得再深,都依然寬容對待這個世界。
只是唯獨不放過自己。
-7-
我連續跟了陳崇好幾天,終於明白他到底遭遇了什麼。
原來康復與整形後,陳崇找到了新工作,可惜生活終究是現實的,他受過那樣重的傷,到底和正常人有差距。被辭退的原因有很多,陳崇都沒有說。
如果生活存心要打倒一個人,想戰勝它,唯有不斷的努力,陳崇一直都沒有放棄。
直到有一天他回到家,看到母親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那是一種真正的絕望,他可以承受苦難,唯獨不能看至親這樣。
「家裏爲了籌錢給我治療,早把房子賣了,本來想着等我工作後就好了,日子會一點點變好,結果我媽查出了有癌症,醫生說要換腎,再不治療,最多堅持兩年,而他們一直都在瞞我。」
之前家裏爲了救陳崇,已經欠了很多錢,親戚關係都很疏遠了,問起來都沒錢,即使有也借得很少。陳崇爲了籌錢,去找了當初救下的那家人。
而對方見到他,第一句就是:「你竟然還沒死?」
對方表情譏諷、嫌惡、還有痛恨,恨陳崇不知好歹。
聽說要借錢,那家男人竟然像當年家暴妻子那樣,把陳崇打了一頓。
他們還詛咒阿姨和陳崇早點死,不要再陰魂不散纏着他們。
「當年的事是你情我願,現在都過去那麼久了,還找上門想拿錢?」
陳崇氣得狠了,衝上去:「過去?!原來對於你們來說早就過去?!」
造孽的人已經恢復了正常生活,可對於受苦的人來說,悲劇纔剛剛開始!
他的身體,因爲救人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一到陰雨天,骨頭就疼痛難忍,像有把刀在一寸寸颳着他的身體。
很痛,真的很痛。
更痛的還不在肉體,而在心靈。
陳崇拿起麪包,胡亂喫着:「我現在即使整形了,也算不上一個正常人,我爸因爲太勞累也進過醫院幾次,一家人都要喫藥。如果再湊不治療到錢,我媽的透析馬上也要停了。」
他看着我:「寧檬,你說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用?只是個拖累。」
原來,這是他想自殺的真正原因。
我心裏酸酸的,主動握住他的手。
「在我心裏,你是很棒的人,勇敢的、絕不退縮的、如果你面前有座山,你會選擇研發炸藥爆破它,而不是被山壓倒。」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陳崇雖然這麼回答,但我看見他低頭的一瞬,嘴角掛着淺笑。
「不是我把你想得太好,而是你一直這麼好。」
我毫不隱藏對他的崇拜,告訴他那些年少時期對他的關注,陳崇意外地看着我。
他原本覺得自己活着沒有意義,可這一刻……似乎又有了新的意義。
我認真說:「陳崇,世界待你並不公平,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世界對你公平一點。」
-8-
我呼籲大家關注陳崇家的遭遇,開啓了跟進報道。
我奔走各大醫院,替阿姨聯繫好的主治醫師、辦理住院。工作之餘,我忙前忙後,天天熬粥送到醫院照顧阿姨。
「阿姨,今天給您熬了雞粥,您嚐嚐?」
陳崇感激地看着我。
我還是會跟着陳崇,每天陪他一起回去。
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大家都默契沒有談當年強吻的事情。
但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始終不一樣,甚至比當年我常去陪他時更濃烈。
而這一次,我不再害怕與驚恐。
我總是笑對他,告訴他:「陳崇,你其實很棒。」
吶,我當年暗戀的男孩,雖然遭受了那麼多苦痛,但還是溫良如初。
「我打算創業。」他說。
「我舉雙手贊成!需要幫忙嗎?」
「不用。」
陳崇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在努力,他不會再放棄。
政府有一項青年創業扶持政策,高校畢業的青年可以向政府申請創業啓動資金。陳崇從零開始,開了一家服務型公司。
事實證明,我果然沒崇拜錯人,他做事穩妥、細心周到、眼界寬廣,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讓公司盈利了,還招入很多優秀的合夥人。
陳崇的事業越做越大。
一眨眼兩年過去,阿姨漸漸好轉,也等來了腎源。
移植手術做得很成功,醫生把阿姨轉移到監護病房時,陳崇站在門外,鄭重地對我說:「謝謝你,寧檬。」
這一年他 28 歲,我 27 歲了,他穿着白襯衫和西褲,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微整形後的臉雖然沒有從前那麼好看,但氣度迷人,也是很吸引人的。
周圍的人都在看着我倆,我也毫不客氣:「是要謝謝我,哼!」
我對着他嘻嘻哈哈地笑,醫院走廊的穿堂風吹過我的發,迷失了他的眼。
陳崇的系列報道,是我記者生涯的里程碑。
所有人都以爲,我這兩年對他們的陪伴,是爲了跟蹤報道。大家都說我是一名優秀的記者,成功讓一名絕望求死的人獲得了新生。
只有我知道,不是的……
我的陪伴,是因爲在那些相處的點滴裏,看到了陳崇的自強不息。在那些陪着陳崇踏過苦難、迎來陽光的日子裏,他的百折不撓、他的心性堅韌、他的強大毅力和對這個世界的包容,令我歎服。
我看見他與糟糕的世界和解,然後踩着那些磨難變得更強大。
在這無數個瞬間,我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
從年少的崇拜,到成年後的欣賞與折服,我不再是爲他的才華和帥氣而心動,而是爲他不屈的靈魂,爲他整個人……深愛着他。
-9-
陳崇好像沒有與我進一步發展的打算。
他過得越風光,越對我發乎於情,止於禮。
很多次在工作中碰面,我都撞到許多小姑娘在對他獻殷勤,他好像找回了過去的光環。
也有人問陳崇:「陳總,什麼時候才考慮人生大事?你看你們公司的門檻都被人踏破了。」
陳崇總是笑:「那一定是事業做得不夠強,門面還租得不夠大。」
他已經不像當年那麼鋒利,圓滑了許多。
我看得出來,陳崇不想結婚。
看到我來了,陳崇對別人說:「我妹來了。」
我笑着問:「妹?」
陳崇:「嗯。」
回家的路上,我坐陳崇的車,我故意抱怨說:「我爸又催我去相親了。」
我看到陳崇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一下。
「我爸對我說,你長得也不算差,工作也穩定,人也不歪瓜裂棗,街上遇到只小狗都巴不得上去認親戚的性格,怎麼就沒個對象呢?」
「我爸還說,寧檬,你淨給我寧家丟臉!」
我期待着陳崇的反應,結果他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再問:「那我去相親了?」
車裏沉默了很久,然後我聽到陳崇說:「好。」
-10-
下車的時候,我甩陳崇的車門了。
我也不知道氣什麼,氣他的冷漠,氣他的不解風情。
我特別想對他吼:陳崇,你當年把我摁在牀上親我那勁兒呢?!
我不相信陳崇對我沒感情,如果真的不喜歡,那他爲什麼要在我回家的路上,無數次假裝路過,只爲多看我一眼?
我制定了一個計劃。
沒什麼複雜的,就是喝酒。
我故意把自己灌醉,然後跑到他家樓下去。
我對着他家陽臺大喊:「陳崇!」
大半夜的,整棟樓的人都聽到了。
陳崇還以爲我出什麼事了,急急忙忙跑下來。
我看他穿着家裏的棉拖鞋,甚至沒披一件外套。
春寒料峭,我望着他擔憂的眼神,對着他笑:「陳崇,我有話想對你說。」
「你喝醉了。」
「我知道。」
要不然哪能幹得出那麼丟人的事?
我伸出手想牽他,被他避開了。
我眼神一暗:「陳崇,我好冷啊,要抱抱。」
「我上去拿車鑰匙,送你回去。」
「我不要!」
「寧檬。」
「陳崇。」我鼓起勇氣,「我喜歡你!」
陳崇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帶着醉意的眼睛亮晶晶,傻傻地看着他:「我們可不可以在一起呀?太久了,我等了太久了……」
久到我的心都疼了,我急了。
陳崇整個人好像被定住,一動不動。
黑暗中,我好像聽到陳崇在喘氣,深深的嘆息。
他不答應,我想哭。
酒意上來了,我踉蹌退了兩步,陳崇怕我摔到,最後還是過來扶住我。
我趁機摔到他的懷裏。
靠近他胸膛的一剎那,我聽到他說:「寧檬,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上他的車的,估計全樓人都知道我告白被拒的事了。
我假裝睡着了,實際上別過臉對着窗外默默流淚。
我知道,我和陳崇是真的沒有未來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是真的睡着了。
後來,我被脣角一片溼意給弄醒,是陳崇在吻我,他的吻落在我的額頭上,輕柔又珍重,臉上溫熱的溼意,是他的淚。
陳崇竟然在哭。
拒絕了我,他哭了。
他一遍遍說:「對不起……」
我心裏滿滿的窒息。
-11-
那天晚上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陳崇。
老爸介紹的相親我去了,對方是教育局的公務員,和我同齡,已經升副科,也算是年輕有爲。
男孩對我挺有好感,見面後常常約我:「寧檬,下班後一起看電影去?」
大概約了十次,我去了三次。
沒辦法,我總不能一輩子不結婚。
我在嘗試走出對陳崇的感情,這是屬於成年人的理智,只是心裏總有個地方,很痛很痛。
第三次和那個男孩約會的時候,我見到了陳崇。
他眼睛通紅,站在電影院門口的樹下抽菸。
看到我們一起走出來,他把煙放下,就這樣直愣愣看着我們。
「寧檬,認識?」
「認識,我哥。」
我深呼吸,讓自己儘量笑得自然些。
我看到陳崇聽到「哥」這個字時,拳頭握得很緊,他的胸膛起伏,像在極力隱忍着什麼。
男孩和他打招呼:「哥。」
陳崇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我的心像揪起來一樣疼,沒有去追。
這條路我走得太累了,已經不打算去追了,直到阿姨給我打來一個電話。
「小寧,你有沒有空,來家裏陪阿姨坐坐?」
陳崇媽媽手術後我經常過去探望,已經算半個媽了,但自從和陳崇劃清關係後,我再沒去過。
一是害怕心裏難過,二是不知該說什麼。
畢竟感情深厚,我還是答應了。
登門的時候,阿姨對我說:「快進來吧,小崇不在家。」
我鬆了一口氣。
可是,阿姨竟然把我往陳崇房間裏帶。
我在他的房間門口停住了:「阿姨,不太合適。」
現在我和陳崇,都已經不是曾經的關係,人近中年,必須有個界限。
阿姨很堅持:「進來吧,阿姨只是想給你看個東西。」
重逢後,我沒有再進過陳崇的房間。
這套房是他掙錢後新買的,房間的佈局和從前相差不大,牀、書櫃、還有鋼琴……鋼琴上有一個相框,裏面竟然是我的照片!
「小崇從小開始練鋼琴,上初中時已經十級了,這架鋼琴是他最愛的東西。出事以後,他再也彈不了了,但家裏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捨得賣掉。」
而這張照片,他放在最愛的鋼琴上,對他是什麼意義,可想而知……
我把照片拿起來的時候,手都在抖。
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照片,而是網頁截圖的打印版。
我是新聞記者,偶爾會出鏡,出鏡做連線採訪時,屏幕上會打:出鏡記者 寧檬。
這次採訪我記得,是我在不辭而別後那三年裏的某次採訪。
原來他一直都在關注我,原來那麼久以前,我就是他的心之所屬,是他的求而不得。
我看着照片裏的我笑意盈盈,拿話筒的樣子特別可愛,淚意兇猛。
阿姨說:「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小崇他更不好過。他和我說過,這個世界對他不抱任何善意,唯獨你,像他生命裏的一盞明燈。他想要離開的時候,是你把他拉了回來。在他最痛苦的時候,你沒有放棄他,在他最難的時候,還是你在支撐他。」
我重新點亮了陳崇的人生,讓他對這個世界變得不捨。
陳崇他活到現在,不是因爲不捨得這個世界,而是不捨得我……
「小崇一直覺得自己是家人的拖累,即使現在日子變好了,也一直沒變過。他受傷嚴重,即使表面恢復了,但是變天時還是疼痛難忍,他這個救人的代價,是要一輩子去償還的。當他的家人會很辛苦,小寧,他不想拖累你。」
他更害怕我是爲了同情他,才留在他生活裏。
曾經的陳崇啊,他是天之驕子,他也曾經墮落過,產生過壞心思,可當他真正喜歡一個人以後,反而更想保護她,甚至爲了她的美好未來,可以退讓一步、退讓很多步。
陳崇確實不打算拉我下水,可愛情哪能是拉我下水呢?
我擦乾淚,給陳崇發了一段信息:
「陳崇,其實有個小祕密,一直不曾告訴你。
從高中時期起,我喜歡過的男孩、男人,只有你一個。
這份喜歡,和救贖無關,和同情心無關。你心靈的強大遠勝於身體的殘缺,我不懼怕未來,只想和你並肩前行。」
過了很久,陳崇撥了個語音通話過來。
我接了,沒有聲音。
-12-
「唔……」
陳崇把我堵在了我獨居的公寓門口。
我開門的時候,他跟着進來,猛地把我摁在了牆上,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狂野的吻雨點般落下來。
我承受不住,發出了曖昧的聲音。
這聲音像是導火索一樣,陳崇整個人瞬間緊繃。
他和我姿勢親密,緊緊扣着我的十指:「我們進房間裏說。」
我覺得出現這一幕,我們倆人都瘋了。
今天,我衝動給他發了那段消息,結果現在兩個人衣衫不整,在牀單上滾着。
陳崇身上有好聞的松木香,他這兩年勤於鍛鍊,開始慢慢有了點肌肉,一點都不輸於其他男人,此時壓在我身上荷爾蒙爆棚。
我別開臉不敢看他,仗着他也看不見……
房間裏沒開燈,他帶着渴望,從我的脖子往下親,我嚶嚀一聲,然後他停了下來。
「你說,好人會有好報嗎?」
這是五年後,他再一次問我這個問題。
我沒有急着回答,而是突然推開他,然後趁他愣住,主動反壓住他。
陳崇在我身下,我慢慢解開他的襯衫,一顆、一顆紐扣地折磨他。
陳崇呼吸急促起伏,然後我摸着他曾經被燒傷的疤痕,終於開口:「當然有好報啊,你看我就是你的好報!」
陳崇愣了一下:「嗯,好『抱』。」
然後終於抱住了我。
沉淪間,我無數次想,當時橋上他的那一次回眸,已註定要我交出一生。
夜裏,我睡得迷迷糊糊,陳崇緊擁着我。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校園。
我路過操場,看見陳崇在運球飛奔,他在人羣裏是那麼耀眼。
好像心靈感應般,他停了下來,目光穿過那麼多人落到我身上。
他是高中部的學神,而我只是不起眼的馬尾辮女孩,他對我笑了笑:「小寧檬,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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