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歸郎

林肆從江南迴來了,褪去了一身桀驁和風流,認真地打理起了府內之事。
他沒有再提那個女子,其他人也默契地不再詢問,彷彿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直到我跟路邊賣豆腐的嬸孃吵了起來,她氣急敗壞。
「難怪你夫君當日要逃婚,若再重來一次,他照樣跑去江南,離你這個粗鄙的女人遠遠的!」
而林肆眉眼淡漠,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我哭的雙眼通紅。
回府後,我拉住他,委屈地問他剛剛爲何不出言反駁。
林肆只是揉了揉眉心,突然感到很疲憊似的。
他看向我,「阮書禾,我已經回來了,還不夠嗎?」

-1-
我心裏一窒。
面前的男子一身月白長袍,眉眼如畫,可卻總是淡漠的。
自六年前他回來後,整個人性情大變,鮮少笑過了。
就連我生下了晚晚,他也只是多看了幾眼,客套地跟我道了聲辛苦了。
看着我呆愣住,林肆皺了皺眉,似是不想再停留,轉身去了書房,屋門緊閉。
老夫人看到我捏着一袋豆腐不動,嘆了口氣。
她有點無奈,「怎麼啦?不就上街買個東西,怎麼還吵起來了?」
我垂下頭,眼眶酸澀。
今日本是我的生辰,老夫人趕着林肆出來陪我上街遊玩。
晚晚去書院了,我剛好得閒,好不容易打扮了一下,還特地戴上了他送給我的碧玉簪。
雖然林肆沒怎麼看我,但還是任我挽了他一路,買下了所有我想要的東西。
直到回府路上,我突然想起林肆喜歡喫魚湯,但是府裏豆腐快沒了。
前面有個眼盲的老爺爺排隊,嬸孃切豆腐時,偷摸着少了一大半,被我發現。
林肆明明也看到了,可他還是懶懶地待在原地,看着嬸孃扯着喉嚨罵我。
我平日裏性子靜,鮮少與人爭執,哭的雙眼通紅。
其實,我一直知道的,他從來不會在外人面前袒護我……
老夫人拍拍我的手安慰道。
「好啦,咱不管外人怎麼說了,畢竟都是六七年前的舊事了。」
她強調道,「總之現在,林肆都不會跟她有關係了,何況你們都還有了孩子。」
「好好過日子罷。」
我擦擦眼睛,勉強扯出一個笑。
「嗯。」
她在告訴我,要懂得知足。
老夫人算是個好相與的,我就是她當年一眼選中的兒媳。
我是左侍郎家的嫡次女,門第不高不低,容貌清秀大方,性子溫婉柔和。
是很標準的一位世子妃人選。
能嫁給當時風頭正盛的林肆,一直是貴女們夢寐以求的事。
唯一不好的,就是林肆有了一位心上人……
天色已然垂暮,黃昏的餘暉也漸漸消失。
晚晚被侍女接了回來,奶着聲音大聲喊我。
「娘,晚晚餓了!」
我忙不迭地回頭,掩住眼裏的傷感,笑着揉揉她的小臉。
「哎,好,孃親馬上去看看你喜歡喫的杏花酥。」
剛買了豆腐,我熟練地上手煎炒鯽魚,還要一邊看着蒸籠裏的糕點。
油星點點減在手上,旁邊的廚娘擔心地問。
「夫人,奴婢來就好了,您何苦這麼累着自己。」
我擦擦汗,沒所謂地揮揮手。
「還好。」
因爲林肆口味很挑,一般的菜他總是不滿意,之前喫着喫着就放下筷子走人。
他平日裏忙着政務,怎麼能不喫飯。
我看在眼裏,便自己上手,翻閱書籍,慢慢摸索着弄了點小菜。
第一次端給他時,林肆愣了下,多喫了半碗米飯。
後面,我就習慣地時不時做點了。

-2-
菜已上齊,林肆還沒有出來。
老夫人給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去緩和一下關係。
「進來吧。」
書房裏的燈亮着,他正垂眸提筆畫着什麼,我輕輕推開門。
遠看是一副人像畫,是一個騎馬的少女,林肆並未避着我。
當我湊近來時,他又突然煩躁地把畫紙揉成一團。
我輕聲,「喫飯了。」
他似還是爲下午那件事生氣,神色疏遠淡漠。
「不喫了。」
我知道林肆的意思,他生氣的時候總是要人哄他。
可是今日之事,也像一根魚刺一樣哽在我心口,讓我說不出話。
彷彿記憶又被拉回了六年前,那個本讓我欣喜期盼的日子,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時刻。
可Ṫū́₄大婚夜裏被人孤零零地丟下,是那麼無助的一件事……
沉默許久,我只是簡單說了句。
「做了你喜歡的魚湯。」
說完,我就安靜退了出去。
林肆最後還是沒來喫飯,魚湯全冷掉了。
我嚐了口,已經不鮮了,只能可惜地把它倒掉。
安頓好晚晚後,廚娘下了碗長壽麪,我喫着喫着,卻突然掉了眼淚下來。
廚娘以爲面做的不好,馬上又煮了兩三碗出來。
我制止住她,搖搖頭,「挺好喫的。」
我只是突然想起,兒時每當孃的生辰,爹爹一個武將也是會親自下手給娘做碗麪的。
挺遺憾的,聽說林肆之前很喜歡自己做些糕點,來送給江姑娘。
只是我從來沒那個福氣。
我簡單洗漱了下,躺在空空蕩蕩的牀上發呆。
自從我懷孕後,林肆就像卸下了一個重包袱,舒了口氣,搬去了書房。
我們僅少數的幾次同房,也是他在外喝醉了酒,一夜荒唐。
今夜,我迷迷糊糊中,林肆走了進來。
他坐在我牀頭,卻不說話。
月色如水,溫柔地灑在他的臉上,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林肆淡淡開口,「我知道你沒睡着。」
我聲音還有點啞,「怎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突然輕輕向我吻過來。
我不知怎麼,下意識地避開了。
他的脣瓣擦過我耳邊的髮絲,有些微怔。
林肆閉眼,深吸一口氣,「阮書禾,我們成婚六年了對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嗯。」
「不管我之前做過什麼,對你的心意如何,起碼我們相敬如賓了這麼久,還…有了晚晚。」
他有些無奈,「那些事,就這樣翻篇了,別揪着不放了,別毀掉現在這一切好嗎?」
我心裏苦澀,我並沒有揪着不放。
作爲女子,我也不敢對他有所怨懟。
這麼多年平靜的外象下,當舊傷再一次被公然揭開,我卻還是會有不甘心。
我只是想要一句遲到多年的道歉。
只可惜,林肆似乎從沒對我感到虧欠……

-3-
我勉強忍住哽咽。
「六年前的三月初六,你說你身子不適,派了管事的替你接親。」
他面色一頓。
當初知道自己要嫁給汴京最意氣耀眼的世子,我高興的連着幾晚沒睡着。
林肆他性子颯爽桀驁,像一輪亮麗的太陽,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總是笑眯眯的。
「我那天真的很開心,儘管下人迎親這事不好聽,我一點都沒猶豫,還在擔心你哪裏不舒服了。」
我垂下眼睛。
「你或許沒注意到,在花轎上,我看見了你……和那位江姑娘策馬飛馳,我們擦肩而過。」
「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我的夫君逃了婚。」
說起來也真是好笑,那麼久了我還記得,他穿的是紅色外袍,整個人欣喜快活。
明明都穿了大紅的衣裳,卻不是來同我拜堂的。
「府上的賓客來了好多,我爹喝了酒很開心,老夫人……」
「好了!我說夠了!」
想到了什麼,林肆突然有些失控,他一拳砸在窗欞上。
木頭髮出無力的吱呀聲,他袖中滲出點點鮮紅。
他額角青筋暴起,雙眼都有些赤紅,情緒的波動讓他有些微喘。
「爲什麼還要提這件事!爲什麼!爲了世子府,爲了我娘,我不是已經向你們妥協了嗎?」
「她現在在江南,離汴京十萬八千里。」
「阮書禾,我陪在你身邊六年,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六年來,一直Ţù⁴淡然沉默的表象被狠狠撕破。
今日的林肆終於褪去那往常的死氣沉沉,整個人都變得憤怒起來。
我的眼淚實在止不住了。
我第一次不顧儀態,紅着眼大聲喊道。
「所以我就要當做自己瞎了聾了!看不到你每月給她送去的書信,聽不到你夢裏喚她的呢喃!」
「你一直覺得自己對不住她,那我呢!你考慮過我嗎?」
林肆冷冷拂袖而去,把屋門摔得哐當響。
「你永遠都比不上她。」
我愣神,掩着眼睛,又突然低聲笑開。
多麼狼狽的婚姻……
剛剛的動靜太大,晚晚從隔壁屋裏爬了起來。
她光着腳站在門口,眼睛有些溼潤,諾諾地看着我。
「孃親,你不要和爹爹吵架好不好?」
她看着我的樣子,有些害怕,扁着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
「我不要你們吵架!晚晚也想要當爹孃永遠的小寶貝,晚晚不要你們生氣。」
「隔壁靈姐兒的娘就是跑了的,我不要沒有娘!」
她越哭越大聲,我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沒有的事啊,沒有的,爹孃好着呢,哪裏有吵架。」
總歸是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心疼得緊,只能違心地騙她。
「我們當然很恩愛呀,不然怎麼會有了晚晚呢?」
「府裏連個姨娘也沒有,晚晚已經很幸福啦,你看我們平日裏拌過嘴嗎?」
她自然是沒看過的,我和林肆平日裏客套的可怕,生疏冷靜。
但小孩子哪裏懂這些,晚晚歪着頭想了好久,突然破涕而笑。
「是呀,我要告訴隔壁二牛他騙人!晚晚纔是最幸福的孩子。」
她拉着我的耳朵悄咪咪說,「二牛說他娘總是拿着掃帚追着二牛爹跑,兩人常常鬧個半天。」
我一愣,晚晚很滿足地笑了,「還是晚晚的爹爹孃親感情好!」

-4-
哄走了晚晚,我疲憊地倒在了軟榻上,睜着眼睛到了天明。
伴隨着第一聲鳥叫,我安靜地坐在銅鏡前,注視着自己。
一個髮髻散亂,滿臉淚痕的女子。
我撫上自己的臉,不知何時,眼角已經有了細紋。
簡單收拾一下,掩蓋住臉上的蒼白,我推開了門。
今日我起的晚了些,府裏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忙活了。
沒有我幫他安排好上朝的衣物,林肆今日也起晚了,顯得有些匆忙。
他身上衣褶也沒有撫平,沉默地坐在桌旁,看着豐盛的飯菜不動。
林肆胃口不好,早膳我一般都會早起爲他熬南瓜粥。
可我昨日實在倦的很,一下給忘了。
察覺到淡淡的目光,我很禮貌地問了句。
「你來得及嗎,那我現在去。」
他冷笑一聲,放了筷子徑直走了出去。
「不勞煩夫人費心了。」
晚晚和老夫人一直盯着我看,我嘆口氣,抓起幾個饅頭趕上去。
「世子,這個路上將就着填填肚子。」
林肆腳步頓了頓,沒看我一眼,接過就大步走了。
直看着他的身影遠去,我坐回位子上喝粥,目光神遊,碗勺相碰發出輕聲。
老夫人欣慰地舒了口氣,逗着晚晚玩。
她不經意地開口。
「你更喜歡爹爹,還是孃親呀?」
我一怔,聽見晚晚大聲說。
「都喜歡!誰都不能少。」
老夫人笑的和藹,若有若無地看我一眼。
「是啊,晚晚說得對,誰都不能少,我們一家人永遠會在一起。」
她是在提醒我。
我閉眼,然後笑笑,「娘,勞煩您今日送晚晚去下書院吧。」
「我和劉夫人今個約了要去天香閣看紡繡。」
老夫人很體貼,「你平日裏總悶在家也是無聊,那就去吧。」
「記得早點回來,不然晚晚又得鬧了。」
我順從地點點頭。
從正門左拐進入青平大街,我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小攤子。
這是一個簡單的字畫鋪。
我有些恍然,這麼些年了,居然還在。
掌櫃的很年輕,他看到我,有些訝然,「姑娘好久沒來了。」
我捏着裙角,有些不知所措。
「那現在還……」
他笑笑,領我到了一張小桌子前。
「姑娘的字畫一絕,在下也欽佩,自是什麼時候都可以來的。」

-5-
一切都沒有變。
對面就是漂亮的南水,一行白鷺緩緩飛過,正是五月江南。
茶氣縈繞,我埋頭抄着書,累了便撐着頭畫那幾只白鷺。
沒有人打擾,我慢慢平復着自己雜亂的心緒。
這原本是我少時的一個小祕密,每每傷心了、鬱悶了,我都會在此歇一會。
我偏愛書畫,可是林肆不喜歡,他說我沉悶無趣,每每一坐就是幾個時辰不動。
老夫人偷偷告訴我,他喜歡射箭獵馬,讓我試着投其好。
於是我一猶豫,她就幫我把房內的書畫全都給燒了。
可是沒有用,我的手上都練得起了繭子,林肆還是對我淡漠疏遠。
「東施效顰。」
那時我就懂了,他喜歡的不是騎馬射箭,而是那個騎馬射箭的姑娘。
筆墨殷開,我才發現自己的手顫的握不住筆。
院外一束銀花炸開,火星飛濺,映燃了滿窗。
我晃過神來,天色已然垂暮,想起晚晚,我起身欲辭。
掌櫃的照常要付給我一袋銀兩。
我連忙推辭,苦笑道,「如今的筆畫不如當初了,哪能再讓你們掏錢。」
他堅持,「這也是主子的意思,拿着吧。」
我一怔,許久才問出口。
「他今日來了嗎?」
「沒有,主子很久不來了。」
我垂眸離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卻意外看到了穿着官服的林肆。
幾個人拉着他笑道,「世子怕不是妻管嚴?出去喝個酒也擔心。」
他抿着嘴不語,抬頭剛好看到我,有些詫異。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喲,林夫人還真的來接人了。」
我張了張口,本想解釋。
林肆拍了拍衣袍,嘴角有些若有若無的笑意,大步向我走過來。
「走吧。」
那幾個人只能攤攤手散開,「無奈世子潔身自好,愛妻如命,與我等自是不一樣的。」
還有人大膽,「要不下次帶着嫂子出來一起喝喝酒。」
他嘖了一聲,抬腿輕踹向那嘴碎的。
「別亂開玩笑。」
大慶的夜市繁華,人流還挺多的。
林肆眉頭微皺,不經意地拉緊我的手。
手上的溫熱傳來,讓我有些不自在,本想掙開,他的力道又收緊。
他語氣放緩,「以後不用來接我,忙完了事我自然會回府。」
「我不是……」
「大人,給夫人買點涼瓜吧,天氣熱。」
小販看見我們衣着不凡,猛地湊上來,打斷了我的話。
林肆偏頭看了我一眼,很認真地挑了些。
「就這些吧,零錢不用找了。」
「好嘞,祝大人內宅和睦,子孫滿堂。」
他今夜目光有些柔和,心情很好地問我。
「你可還有什麼想喫的,今日我們可以晚些回去。」

-6-
我抬頭看他,心裏知道這是他委婉的道歉之法。
心裏湧出一絲悲哀和不適。
想起老夫人,想起晚晚,又或是林肆。
我們每個人都在盡力掩飾住這表面的風平浪靜。
否則,一朝風雨漸起,船也必翻。
我揚起一個溫柔的笑,「我已許久沒回母家了。」
「今日太晚,明日夫君可以帶着晚晚一同陪我回去探望嗎?」
林肆眼中閃過一絲放鬆,體貼地答應了下來。
他很感謝我也接下了這個臺階,維持着面上的平和。
兩人和好如初似的,牽着手回了府,老夫人正抱着晚晚,一派和諧。
互道晚安後,我回了房。
蒙着被子,淚水不停流下,直至窒息。
再相信他一次,再忍讓這一次,再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又要繼續裝聾作啞、同牀異夢,簡直是讓人要尖叫出來。
我捂住耳朵,發出難忍的嗚咽聲。
我安慰自己,好了,好了,這是最後一次。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我喃喃着睡着了。
可天意總是這麼讓人捉摸不透。
『下一次』很快就來了。
站在家門口,年邁的爹孃笑臉相迎,林肆一手牽着我,一手拉着晚晚。
禮物送了好幾車,他給足了我的面子。
就在這時,僅僅是遠處一個風塵僕僕的紅衣姑娘一聲呼喊。
「小紅!」
他原本還得體冷靜的表情瞬間一僵,拉着我的手直顫的不行。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他。
我心裏一涼,府門口來人那麼多,彷彿又讓我回到了六年前那不堪的大婚。
來了,又來了。
「求你,別……」
根本沒來得及說完,林肆迅速甩開了我,朝那個姑娘奔去。
「……別走。」
吐出的話一下消散於人羣喧囂中。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那麼乾脆利落,跟那年一樣,果斷地選擇把我扔在身後。
「這是哪位姑娘?只是一聲招呼,世子爺頭都沒回一下。」
「你不會不知道吧,這就是當年轟動全京的世子逃婚對象,兩人青梅竹馬十多年的感情。」
「兩人當時一路直下江南,後面要不是侯府老夫人以死相逼,世子怎麼可能會回來。」
「啊,完全看不出來,我還一直以爲世子世子妃兩人恩愛非凡呢……」
我伸出的手還僵硬地停在半空,晚晚一直在我旁邊好奇地問。
「孃親,她是誰呀,爲什麼爹爹那麼激動呀?」
我回答不了她,我低頭看着她,脣瓣都有點哆嗦。
大婚上,被孤單扔下的悲涼感,被衆人嘲笑的憋屈感,一股腦重新湧了上來。
林肆,又帶我回到了那個噩夢……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沒有怒罵,沒有痛哭,情緒已然耗竭。
我爹氣的拳頭緊握,拿起木棍就要追上去。
「那個混小子!他實在太過分了。」
我娘哪裏見過這種陣勢,她死死拉住我爹,急的快哭出來。
「你瘋了,別那麼衝動啊,對方可是皇親國戚,你這……」
這裏有來客,有路人,有我的親友。
大家的嘴都一張一合,看着我的神色不禁憐憫。
晚晚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拉住我有點害怕。
「孃親,孃親,他們在說什麼呀。」
我騙不了她了,這要我怎麼再次撒謊!
一切都毀了,那掩飾的一切假象,剝開來是這麼不堪的事實。
是林肆,自己主動毀掉了面具,爲了江晚意……
我低笑連連,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倒在了地上。

-7-
江晚意沒錢了,她拎着一隻小貓,穿着一襲紅衣浩浩蕩蕩地騎馬回來了。
她在江南開的酒樓虧得厲害,又厭倦了江南煙雨。
想了一下,決定跑回汴京來找她的竹馬。
這些,都是老夫人跟我說的。
她坐在我的牀頭,苦口婆心勸道。
「你放心好了,那個女人我是絕對不會認的,你不用擔心。」
「林肆當時確實不對,我已經幫你好好教訓了他……」
我的頭轉向一邊,對着木窗,正是暮春時間,草長鶯飛,淅淅瀝瀝的小雨。
自當日昏倒在地,爹孃心疼的要死,本想多留我幾日。
老夫人攆着林肆,以出嫁女不便多留爲由,親自把我接了回去。
她還在唸叨着。
「林肆他就在門口等着,我馬上讓他過來給你道歉。」
我垂眸,推辭道。
「娘,不用了,我現在頭疼的厲害,只想好好睡一會。」
老夫人沒等我說完,就拄着柺杖把林肆給趕了進來。
她還貼心地關上了房門。
冷風入帷,他身上還帶着春雨的寒氣。
這事鬧的大,林肆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領,看向我。
「阮書禾,你至於嗎?我只是過去打個招呼,你就直接氣暈了?」
我深吸一口氣,閉着眼睛,不搭理他。
林肆上前,伸手想探我的額頭。
「母親說你發燒了……」
他還未觸到,就被我皺眉躲開。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拒,讓他有點下不來臺。
林肆馬上恢復了往日淡漠,望向我的眸中一片冰寒。
「好了,我只是過來做做樣子,你非要讓大家難堪嗎?」
他輕笑出聲。
「又或是,你是裝暈,裝的高燒不退,爲了讓我心疼?」
我扯起一個諷刺的笑容。
認真看着他,一字一頓,「我們和離吧。」
他有些怔然,似乎覺得我燒糊塗了,「什麼?」
「你聽見了,我也並不想再重複一遍。」
高燒後的嗓子還很啞,我咳了幾聲。
他真的很不解,「就因爲這個?」
林肆彎腰,輕柔地將我耳邊鬢髮別開。
「別多想了,事已至此,我跟她不會有什麼了。」
他目光有些飄忽,帶着委曲求全的悲壯。
「我會對這個家負責的。」
看着面前的男子,我有些恍然,他還是如年少摸樣,清俊溫柔。
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特別耐心。
十歲那年我迷了路,這個慵懶的少年,嫌棄地牽着我沾了鼻涕眼淚的手,陪我走了好久好久。
雖然他也並不認路,我們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可最後,夕陽打在少年的側臉,我還是記了他好久。
嫁給他之前,從十歲到十六歲,我只爲他一個人作過畫,一共六十六副。
明明我都逼着自己快忘了那些痛苦的回憶。
爲什麼!爲什麼他要這樣!爲什麼撕裂了那些假象,卻還是不放過彼此!
多麼可笑,兩個戴着面具的陌生人。
一想着我要與林肆共度白首,並心知肚明他內心有個深藏的愛人。
一陣噁心傳來,我突然彎腰嘔了出來。

-8-
林肆躲閃不及,衣袍沾了一堆污穢。
他就算是脾氣再好,也是忍不了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手中茶盞落地。
「你到底還想要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我就是忍不住,我就是覺得噁心。
我就是要撕破所有僞裝,我要跟他徹底一刀兩斷。
可是林肆後面Ṱŭ⁻淡淡一句話,突然讓我冷靜了下來。
「想想晚晚,想想你年邁的爹孃,話說你家裏那個兄長,好像也是在尚書府任職吧。」
他揚起一個溫柔的笑,看着我的目光帶着微微的警告。
我雙手微顫,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
是的,不能這樣,魚死網破一直是下下策,我還要考慮很多。
「對不起,世子,我剛剛……身子有點難受。」
這話並沒有說謊,我現在頭疼的厲害,雙眼都泛紅,嘴脣青白無色。
身上都是悶出的汗,額髮溼溼地貼在臉上。
他看了我很久,突然軟下了聲音。
「沒關係,是我疏忽了。」
也許是我難得的服軟可憐,林肆上前細心地幫我墊了一下身後的軟枕。
他扶起我,體貼地替我擦了擦汗,我也並沒拒絕。
丫鬟送上一碗藥湯,林肆看了看,猶豫片刻,還是試探着餵給我喝。
他哪裏懂得照顧人,以往也從未對我如此溫存耐心。
黑色的湯碗還在咕嚕冒泡,滾燙的熱氣撲面而來。
這不得給我舌頭燙出泡來……
我皺皺眉,本想推開他,Ṫũ̂²自己放涼來喝。
這時,窗外閃過一道紅色的影子,我與一張明媚嬌俏的臉對上。
這位江姑娘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並未躲閃,露出一絲不屑與輕蔑。
是啊,我只是林肆委曲求全下娶的妻子,怎麼配與她相提並論。
屋內的林肆並未察覺,勺子湊近我的脣邊。
我緩緩眯起眼睛,滿眼柔情地拉着他的手,利索地把藥湯喝了進去。
「多謝夫君關心。」
林肆愣了愣,桃花眼也彎了彎,瀲灩生光。
就這樣,他不計麻煩地一口一口餵給我,我面不改色地一口一口嚥下去。
終於,屋外的江姑娘生氣了,她用力踹了一腳房門,聲音震的厲害。
林肆這才反應了過來,連忙扔下了手上的瓷碗,追了上去。
「晚意,你聽我說……」
「滾。」
我終於笑了,嘴裏燙的我不斷吐氣,我卻很是開心。
我突然找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9-
後面的日子,我像是完全失了憶一般,該喫喫該喝喝。
像六年以來的每一天,認真妥帖地照料好府裏的一切大小事務。
林肆早膳要喫南瓜粥,晚晚袖子破了要縫補,老夫人的腿腳不便,我請來醫女按摩。
衆人緊張沉默的氣氛一下被打破。
他們都舒了口氣,讚我明智識大體,不愧是當家主母典範。
特別是老夫人,哪哪看我都滿意得很。
她敲着柺杖,再次向林肆嚴厲聲明,府裏容不下其他任何女子。
「你好好注意言行舉止。」
「娘,我覺得夫君他不會的,我們相信他吧。」
林肆垂眸答應着,看到我在一旁溫柔勸阻,卻也覺得奇怪。
他張張口,想說些什麼體己話,又憋不出來。
我揚起一個大大的微笑,親暱地踮起腳爲他整理亂了的衣領。
「夫君,早些回來呀。」
「別在外面待太久,不然我會擔心的。」
他恍如夢中,眨了眨眼竟有些不敢相信。
許是我的笑臉太明媚,他清冷的眸子竟也染上了微微波光。
林肆握住我的手,柔聲道。
「自然會盡早回來,你上次說喜歡喫米糖糕,我回來給你帶。」Ṱů⁸
「嗯嗯。」
等他的身影消失,我的嘴角放了下來。
老夫人正給晚晚收拾筆墨,我攔下了她。
「娘,我今個有空,我送她吧。」
晚晚很是開心,平日裏老夫人總以我太忙爲藉口,親自帶着她。
老夫人猶豫了一下,鬆口了。
我牽着晚晚,決心以後要放下雜事,多陪陪她。
和離這件事情是遲早的,可對於這樣一個單純的孩子,我畢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她乖乖地跟着我,兩人走到一個巷子前。
晚晚突然閉着眼睛,躲在了我身後。
「孃親,我們快快繞開來。」
我不明所以,前面正是靈姐兒的家,她們不是很好的玩伴嗎?
可無論我怎麼問她,晚晚只是捂住耳朵拼命搖頭。
最後才大聲哭出來。
「靈姐兒好可憐,她的爹孃和離了,她沒有孃親了。」
我臉色突然一凝。
「是誰這樣跟你說的?」
她諾諾道,「是祖母,祖母每次都會帶我繞開這個地方,她指着路邊的乞丐告訴我。」
「如果哪天爹孃不要我了,晚晚就是會變成這個下場。」
我忍着心底的怒意,蹲下來認真問她。
「你真的覺得靈姐兒可憐嗎?」
「今天孃親帶了桂花糕,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們好不好呀?」

-10-
我幾乎是半拖着晚晚去了巷子裏的小屋。
門很快就打開了,裏面探出個毛茸茸的頭,是個很開朗可愛的小姑娘。
「咦,是晚晚呀,你好久沒來找我玩啦。」
晚晚試探地睜開眼。
院裏很乾淨,到處是花花草草,還有好多可愛的小木雕,栩栩如生。
一個穿粗布衫的男子正在做木工,看到我們憨厚地笑笑。
「要進來坐坐嗎?」
我點點頭,笑道,「好呀。」
靈姐兒很是活潑,她身上穿着的布料,就是頂好的,破了的小洞也被她繡上了花。
她爹爹給她買了好多最近流行的話本子。
兩個孩子頭靠着頭,看的嘻嘻哈哈。
我坐在院裏,看天上的流雲,沒過去打擾她們。
直到天色漸晚,我才牽着晚晚禮貌告辭。
「那現在呢,你還是覺得靈姐兒很可憐了嗎?」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不覺得了!靈姐兒跟我說,她孃親還經常過來看她呢!」
我輕輕舒了口Ţû₄氣。
「不管爹孃是否在一起,他們都很愛自己的孩子,所以,什麼其實都不會改變。」
「嗯嗯。」
晚晚一蹦一跳的,想起什麼又突然有些苦惱。
「孃親,書院……」
我柔聲道,「沒事,因爲你今天所學得的,比你跟夫子念一天的書,要重要得多。」
她似懂非懂。
夜幕漸漸攏下來,鉛雲都染上了紫紅色。
我嘆口氣,抓緊了她的小手。
不管晚晚最後是留在了侯府,還是跟我一樣背井離鄉,我都希望她能正視這個問題。
林肆疼她,我也愛她,但這不能影響我與他的矛盾。
沒有人是可憐的,她也不能夠自怨自艾。
同樣的,我也不會,讓一個孩子來困住自己,無限沉淪於深淵中。
……
待我們用了晚膳後,林肆還是沒有回來。
我漫不經心地喫着飯,想着上次大概是給江晚意刺激到了。
她可是個爭強好勝的主,就算對林肆早已放下了當時的感情,也不會就此罷休。
老夫人有點尷尬,頻頻朝外看。
她一邊安慰我,「林肆今日肯定是太忙了,他一般不這樣的……」
我輕輕打斷她。
「沒事呀,我能理解的。」
又等了好幾個時辰,林肆終於踏着月色進來了。
他喝了點小酒,眼眸都有些迷離。
我欣喜地迎上去,挽着他的手來回搖晃。
「夫君,我的米糖糕呢?你定是排了很久的隊,才耽誤這麼長時間。」
沒有追問,沒有責怪,是女兒家可愛的撒嬌。
林肆垂眸凝着我,脣角笑意分明,遞給我一個紙袋。
「是啊,記着呢。」
我接過,打開。
裏面只剩下一點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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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看到了,一愣,眼神錯開,甚至有些支支吾吾。
「我……」
我眯着眼笑,等他的回覆。
不用想也知道,是江晚意半路上看見了他提着糕點,纏着他出去玩了一趟。
並順便喫掉那些米糖糕,故意留個空袋子回來。
林肆臉都漲紅,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名字。
我嘆口氣,向他招手。
「你彎個腰。」
他不明所以,向我靠過來。
我的指腹輕輕擦過他脖子上的一處紅痕。
小聲道,「夫君,你也太不小心了。」
我給他看,是女子脣上的胭脂。
林肆面上一白,神色馬上變得慌亂。
「不是……」
我沒給他解釋的機會,皺皺眉,轉身忙活去了。
「渾身都是酒氣,快去洗洗把衣裳給換了吧。」
等他收拾完,我已經熄燈睡下了。
林肆輾轉了一夜,都沒怎麼閤眼。
次日,我又像完全給忘了一樣,對他噓寒問暖,處處體貼備至。
他的話卡在嘴邊,只能緊緊地抱住我。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我掩飾住眼底的嘲諷。
「今日休沐,陪我走走好嗎?」
他自是滿口答應,「當然。」
像是補償一樣,林肆陪我划船,送我禮物。
我哪有什麼心思遊玩,我的餘光放在二樓那個紅色衣服的姑娘。
面對他的溫柔,我誇張的做戲,滿臉幸福地摟住身邊人。
「夫君真好!我很喜歡!」
路人也看見了我們自然親熱的模樣,紛紛慨嘆。
「畢竟是多年夫妻,儘管小吵小鬧,旁人哪能輕易插入。」
我滿意地聽着,希望他們多多傳到江晚意耳邊。
然後,讓她去發瘋吧。
我已經演的實在太疲憊了。
迫不及待的,想要結束這一切,越快越好。

-12-
我沒有看錯人,江晚意果真是個瘋子。
這麼久了,她就算放下了那段感情,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Ťû₆
風聲很快傳來,震動了整個汴京。
江晚意得了重疾,藥石無醫,大夫看過,已是時日不多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林肆還在府裏用晚膳,碗都差點砸在地上。
二話沒說,他就破門而出,跑去找江晚意。
她推開林肆,當街大哭,說出了自己多年來的苦衷。
「我的身體早早就有了這個問題,這六年來,只是不想打擾世子罷了,一直沒說。」
「六年來,我在江南養病,你兒孫繞膝,我也只是想再回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她抹着眼睛,故作倔強。
「我們的以後我早就不敢奢求,也不想你兩方爲難,你就作爲我的朋友陪我走完最後一個月。」
這等感情牌打得當真不錯。
不說林肆當場捂住胸口,悲慟不已。
就是茶館裏閒話的人,也對這對心意相通,卻因事而變不得不保持距離的苦命人流下了眼淚。
「只是作爲故友,一起釣釣魚,看看花罷了,這個有什麼。」
「是啊,很正常的事吧,世子府那位佔了人家夫君那麼多年,也該讓讓了。」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說我,他們怎麼同情可惜那對苦命鴛鴦。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林肆回來的時候正是深夜,一身的疲憊。
我坐在房內等待着,昏暗的燈光閃閃爍爍。
他有些意外我還沒睡。
躊躇片刻,林肆還是推開了我的房門。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安靜地坐下,看着我發呆。
我睜開眼睛,很高興終於等到了他的回答。
林肆今日踏進了我的房內,就代表着他徹底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緩緩開口,如釋重負。
「我們和離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頭。
我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出了淚花,帶着點自嘲。
看吧,遲早的事而已,只要是江晚意存在一天,我們之間的溝壑只會越來越大。
我突然有些慶幸,自己早早地明白了這個道理,抽身而出。
可是胸口裏,卻還是這麼……這麼的難受。
林肆總是可以爲了江晚意,毫不猶豫地放開我的手。

-13-
「晚意她唯一的心願,我實在不能拒絕……」
空氣沉悶的可怕,他輕聲開口打破了這種難忍ṱú₍的寂靜。
我擦擦眼角隱約的淚痕。
「沒關係,都不重要了。」
兩兩相望,林肆突然垂下眼,撫着額頭。
「其實這也是你一直想要的吧,離開我。」
我有些好笑。
事到如今,他倒是爲自己找出理由來了。
沒什麼好說的了,林肆深吸一口氣,起身準備離開時。
我身姿未動,卻突然開口喊住了他。
「那如果我求你,你會不走嗎?」
「你會不會……就不和離了,也不再去找她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開始犯蠢,說出這種傻話。
可也,只是想爲年少的自己,爭一個回答。
他囁嚅許久。
林肆終究沒說話,緩步離開了。
……
世子和離之事鬧的沸沸揚揚。
不用想也知道是江晚意的手筆。
我沒在乎,安靜地打點好了自己的東西。
地契,首飾,珠寶的,屬於我的,我一分都不會讓,不是我的,我也不屑要。
老夫人勸阻無力,只能緊緊地抱住晚晚。
「晚晚她還那麼小,她留在侯府纔是對她未來更好。」
「你養得起她嗎?她會不會覺得很委屈?」
我知道老夫人說的在理,我也不忍心剝奪她自己選擇的權利。
我恨世子府,可這也是晚晚從小長大的溫牀。
所以我沒說話,安靜地看向這個可愛的小姑娘。
許是之前我對她起的預演有用,晚晚並未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大哭大鬧、糾纏不休。
我的目光變得柔和,蹲下來輕聲喊她。
「過來吧。」
在老夫人如臨大敵的目光下,她小跑幾步撲在我懷裏。
「想留下來陪祖母和爹爹是不是?」
她的眼眸溼漉漉的。
「嗯。」
我溫柔地摸摸她的髮髻,「晚晚長大了,知道要照顧別人了。」
「那孃親還會來看我嗎?」
我鄭重地點點頭,「自然。」
「好,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14-
我的爹孃早已年邁,家中兄長接了掌饋,我知道自己也不便留下了。
兜兜轉轉,我再一次坐在那個書畫小攤裏。
「有餛飩嗎?」
我掏出一張銀票。
這問題很傻,可那位掌櫃看了我很久,跑出去買了一份端過來。
桌上全是乾淨的書畫,我安靜地蹲在地上喫,眼淚滴答滴答掉進碗裏。
熱湯根本咽不下去,我拼命掩飾着自己的抽噎聲。
不知何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
「真狼狽。」
我呆呆地抬起頭,「啊?」
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搖着扇子,正垂頭看我。
他身着一襲華貴的錦袍,神色卻幽深。
「我說你,真狼狽。」
一陣怒意突然湧上心頭,也許是壓抑太久的情緒,頓時讓我爆發開。
「你憑什麼指責我,你懂得我的感受嗎?你能理解我嗎?」
「換做是你,你並不見得比我做得更好!」
陳眠目光有些微怔,我這才發覺,自己與他貼的很近。
我的手都揪住了他的衣領,近到能能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
他的眼裏,如墨沉的夜,看不見情緒。
似乎要把我看穿似的,我垂下眸子,放開手。
「抱歉,我反應過激了。」
他沒再看我,像是屋外黃鸝清脆的叫聲把他吸引住了。
許久,陳眠纔開口,「換做是我,就一定要讓他還回來,血債血償。」
我愣愣地看過去,他搖起了扇子輕笑。
「畢竟我是個只講利益的商人。」
陳眠是這家書畫鋪的老闆,也是那掌櫃口中的主子。
我們偶然間結識,淡淡如水之交。
僅僅是因爲他是個附庸風雅的行商,而我是個喜歡搗鼓書畫的木訥小姐。
我作畫,我抄書,他付錢,就是這麼簡單。
後面我嫁了人,再也不曾提筆,陳眠也去了外地,他畢竟是四處遊走的。
兩人倒是很久不見。
沒想到再遇,居然是這麼不堪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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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久久不語,陳眠垂下眸子,似是有些失望。
「聽聽別人都是怎麼說你的吧。」
「你真的甘心嗎?」
剛好幾行閒人從茶館出來。
「對了,你知道嗎?世子府那位,居然跟世子提了和離!」
「侯府人人都求她考慮清楚,那女子竟如此狠心,連自己的女兒都丟下不管了。」
「就爲了江姑娘那件事?那兩人都清清白白,反倒是前世子妃小肚雞腸、太過斤斤計較。」
「對啊對啊,真是看不出來,那女子竟如此無賴鄙薄。」
「很正常的一件事啊,又不是養了什麼外室。」
有人猥瑣地偷笑。
「哎你別說,沒準這前世子妃就是在外面偷男人了,才心虛吧。」
「對啊對啊,不然她怎麼可能主動和離啊,夫君又那麼愛她。」
一陣哈哈大笑。
我氣的臉色發白。
沒想到,我的主動讓步,竟會被傳的如此不堪。
不能這樣下去,我的爹孃他們會被怎麼戳脊梁骨,我又如何安身處世?
我緊緊捏着拳,轉身向陳眠問道。
「陳大人,你有辦法對麼?」
他不置可否。
「幫我,我壓給你五千兩銀票。」
全部積蓄拿出, 他眯着眼笑了。
「好啊。」
陳眠很爽快地告訴我。
「春江閣現在剛好缺一名畫師,你還記得筆法基礎嗎?」
我不解其意,但還是認真點頭。
「大抵是不成問題的。」
「那就去吧,現在。」
我愣愣地就要衝出去, 他一把摺扇攔住我。
「等等, 帶上面紗。」
陳眠彎腰幫我親自繫上, 指尖觸碰到我的面頰。
我彆扭地躲開,「好了, 我去了。」
春江閣真是旖旎富貴,穿過層層帷幕,我被領到一張畫板前。
對面一個嬌俏的女子正大膽跨坐在一男子腿上,伸手攬着他的脖子。
雖未脫衣,但兩人也是極其親密。
江晚意開口了, 「小紅,聽說這畫師技術惟妙惟肖, 留給我們紀念好不好?」
我筆尖一顫,聽見林肆溫柔地答應了她。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他們都沒注意到我。
我平復下心情, 輕筆勾勒, 濃墨點綴。
往日的技巧像活了一樣, 重新被我掌控。
我心裏越恨,我下筆就越穩。
不出半個時辰, 一副完全還原的畫作就出來了。

-16-
江晚意急着要看,「快讓我看看畫的我美不美, 不好看重畫!」
我笑着解下面紗, 在他們二人驚愕的神色下。
我把那副『春宮圖』順手拋在了樓下。
大聲說, 「我畫的自然是最美的, 不信,你讓大家都看看?」
林肆急了, 衝上前來想下去撿。
「阮書禾, 你瘋了, 爲什麼要污衊我們?」
他來不及了。
樓上的嘈雜聲, 已經讓下面的路人駐足觀看。
尤其是角落裏還那麼多流氓痞子。
他們一擁而上, 爭相奪起了這幅美人圖。
「這是世子和江姑娘, 他們居然玩這麼大!」
「天吶,快看,他們在上面!」
「你別看那麼久啊!讓我也看看江姑娘的香肩……」
全部醜陋的真相一下赤裸裸地暴露在大衆中。
我面前那道貌岸然的兩個人, 終於卸下了平靜的假象。
他們頓時臉色慘白, 快要暈過去。
……
汴京從來都沒有不透風的牆, 何況還是這麼大一件醜聞。
之前的流言蜚語呈現兩邊倒趨勢。
江晚意哭着鬧着又要回江南去, 被侯府的老夫人狠狠地扇了兩巴掌。
「賤人!都是你把我兒子害到這個地步!」
「你不是要死了嗎?你現在就給我去死!」
她用力掙扎, 「放開我, 我纔沒有得重疾, 都是我騙他的!」
「誰讓我看阮書禾那幅摸樣不痛快呢。」
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林肆終於回過神來。
他疲憊地看着眼前這幅亂象,佝僂着腰, 像是老了二十歲, 泣不成聲。
當然, 這些都是後話了。
我欠了陳眠五千兩銀票,窮的厲害。
只能跟着他去嶺南摘茶葉去了。
不過陳眠笑着說茶葉賣的好,不出一年, 我就可以倒賺五千兩。
我很期待。
畢竟,我還答應過晚晚,要用茶葉給她編個小兔子帶回去呢。
(本書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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