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聽竹

我壽終正寢,一世平淡。
畢竟,不是每個女子都能像長公主一樣,活得轟轟烈烈。
可我死後才知,我這一輩子都是個笑話。

-1-
我是薛家太君。
病逝於自己五十大壽的第二日。
我走時是笑着的。
我這一世都活在富貴鄉里,深宅後院,無趣但也安康。
我很知足。
思兒抓着我的手,跪在我牀前痛哭。
即便他現在已過而立之年,官拜三品,在我眼中也依然是一個孩子。
「薛致呢?」
薛長思猶豫了一瞬,哽咽着道:「父親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我與薛致少年夫妻,相敬如賓。
他忙於公務,甚少歸家,初時我還會一個人默默哭泣,後來便想開了。
他未曾納過一房妾室,也無庶子庶女。
他敬我愛我,他在外拼搏,撐起薛家的一片天,我怎好作小女兒姿態,無理取鬧。
聽到薛長思的回答,我望向門口。
我想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能見到他,親口和他道別。
感謝他一世相伴。
望來世還能再續前緣。
可到最後,我都沒見到他。
我溘然長逝,死時還在望着門口的方向。

-2-
我的魂ẗû⁻魄飄出了軀體,俯瞰着薛長思哭泣。
我想拍拍他,讓他別哭了,可觸碰不到他。
突然卻聽他道:「你雖不是我孃親,但待我如親子,我必會將你厚葬。」
短短一句話讓我虛虛摟拍的手僵住了。
他是我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兒子。
而我,薛氏宗婦,死後入薛氏祠堂,無需另行厚葬。
我飄向外間,卻見薛致坐在廳堂中,低垂着眼。
他衣衫端正,穿的也並不是朝服,不像是剛趕回來的樣子。
我隱隱意識到什麼。
下人過來和他說:「夫人薨了。」
他應了聲,擺擺手讓人下去,卻也沒有站起來去看我的意思。
他已經不年輕了,兩鬢俱是風霜。
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看着這張熟悉的臉,頓覺陌生。
半晌,他自言自語道:「若嘉華也能如你一般長壽就好了。」
聽到「嘉華」兩字,我如雷轟頂。
嘉華長公主,所有深閨女子都聽過她的名字。
有人羨慕她,有人嫉妒她,有人嘴上說着不齒她。
可她確實是不一樣的。
她是貴妃跟着先帝與秦國交戰時生下的孩子,生在營帳,長在軍中,後來更是以女子之Ťũ̂³身闖南征北。
傾慕她的男子數不勝數,其中竟包括我的夫君。
「當年若不是母親讓我娶你,負了嘉華,她也不會匆匆離開上戰場,落下病根,後來難產而死。
「是你對不住嘉華,養育長思也算償還了罪責。」
心口的涼意蔓延全身。
早年就有傳言長公主未婚有孕,後來不了了之。
沒想到竟是真的,她的孩子就是我一手帶大的薛長思!
我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顧不上他到底愛誰,只想掐着他的脖子,質問他,那我的孩子在哪!
長公主一生未嫁,他偷樑換柱,只爲讓長公主的私生子活得名正言順、前途坦蕩。
那我的孩子呢!
後來幾日,我跟着他,想要找出真相。
薛氏宗祠裏早就被他偷偷放進了嘉華的牌位。
我看着薛致將我的遺體草草收殮,拋屍亂葬崗。
薛長思想要阻止,最後只是嘴脣動了動。
這就是我疼愛了一輩子的兒子啊。
「把她葬在這裏,也算讓她們母女團聚了。」
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
薛長思有些震驚地看向薛致,似乎沒想到他對他自己的女兒竟如此狠心。
薛致道:「本就是個野種,我從未和她同過房。
「我怎會碰一個害死嘉華的人?」

-3-
我跟着薛致飄了好多年。
看着他靜坐望向遠方,思念嘉華。
看着他和薛長思祭拜嘉華,看着他念她「吾妻」,薛長思喚她「孃親」。
而我的墓前無墓無名,雜草叢生。
我的院子被封了起來,我的名字薛家也無人再提。
我數次想離開,卻彷彿被困在了這裏。
我從最開始的歇斯底里,惡毒咒罵,到後來平靜絕望。
薛致終於在我眼前也慢慢走到了生命盡頭。
前來探望的薛氏族親感慨他爲了我一生未納妾,我沒去幾年,他憂思過度也要走了。
我只覺可笑。
薛長思道,一定會將他與嘉華合葬。
「您爲孃親付出太多,她若泉下有知,定不會再負您。」
我以魂魄姿態飄蕩那幾年知道了很多事情。
長公主並非專情之人,薛長思並非他的骨肉,但他卻能爲了她做到這個地步。
薛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出口,斷了氣。
我看着這一切,無甚波瀾。
卻突然聽到有人喊了我一聲:「阿竹?」
站在我面前的是魂魄狀態的薛致。
他恢復了年輕時那樣俊美的容貌,看到我時眼神顫了顫,朝我伸出手。
我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猛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
「這些年,難道你……」
他是薛氏家主,少年丞相,何等聰明,又何等會騙人。
沒有待他再做什麼,我的魂魄開始漸漸消散。
我終於解脫。
一切仇恨再無去處。
「只盼來世不復相見。」
我最後瞧了眼撲過來的薛致,毫不猶豫地嫌惡轉身。

-4-
老天真會捉弄人。
我竟然回到了薛致來提親前。
庭前花開花落。
我心中思緒萬千。
原來,我一輩子都是個笑話。
我那清冷端方的夫君爲嘉華長公主守身如玉,讓侍衛代他行房。
想到我那從未見過一面的親女,我流下兩行淚來。
此世怕是也與她無緣了。
再來一次,我不會再嫁薛致,還要連本帶利討回我所受的欺騙。
我聽着外頭薛家請來的媒人將我誇出一朵花來。
說我是這京城最端莊、最溫婉的女子,天底下所有稱讚女子的溢美之詞都可以用在我身上。
我不禁想到,從來沒有人會這麼誇讚嘉華長公主。
但她依舊活得瀟灑。
爲何她能,而我不能?
重來一次,不如換個活法。
母親派了人來喊我去前廳。
我進去時,媒人還在讚我與薛致多麼般配。
我看到薛致時愣了愣,和上一世薛氏族人代爲下聘不同,他竟然親自來了。
他瞧見我,眼眸染上笑意,喜上眉梢。
他一身雲錦織金華袍,束着白玉發冠,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
他脣瓣動了動似乎喚了兩字。
一箱箱聘禮被抬了進來。
父親和母親的笑意收都收不攏。
薛致的眼神一直流連在我身上,我低下頭掩住眼中仇恨。
父親迫不及待與他商議起婚事,話裏話外提及我兩個哥哥的官職。
薛致怎麼會聽不懂,但他沒有避開,也沒有說什麼模棱兩可的話,反而直接應了他。
父親頓時眉開眼笑。
他是薛家少家主,原本是我父親想盡辦法都攀不到的高枝,可如今竟一副有求必應的樣子。
兩人相談甚歡,我這才意識到,我可能無路可走。
不,我被幾十年後宅女子的思維侷限住了。
我有很多選擇。
只要我足夠狠心,足夠愛自己。

-5-
我循規蹈矩了多年,家中未曾對我設防。
我以求姻緣爲由離家。
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薛家主婦,要甩開幾個僕從輕而易舉。
我將首飾兌換成銀兩,藏在鞋襪中,待到安全之地再換成金元寶,離開齊國。
如今五國鼎立,不久之後就是戰事四起。
亂世出英雌,這是我的機會。
齊國並非容得下女子的地方,不然不會只有個嘉華長公主。
而秦國女官賢名,我前世在深閨都有所耳聞。
秦國,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我離開第二日,家中就開始尋我。
我一路掩藏行蹤,並不擔憂被找到。
可我沒有考慮到薛致。
駿馬青衫,向來山崩於前不變色的齊國未來宰相亂了姿容。
「阿竹!」
避無可避,我淡然立於原地,喚了一聲:「薛公子。」
薛致抿緊了脣,眸光閃動:「你是不是在家中受委屈了?
「我知曉你父母親偏心,你莫怕,等你嫁過來,我定會……」
原來他都知曉啊。
前世,初嫁給他,回門之日,他以有公事爲由沒有陪我。
這還是京城世族宗婦頭一樁奇聞。
父親覺得我丟盡了他的臉,他又迫不及待想撈點好處,見不到薛致便把氣撒在我身上。
他以我沒學好女訓爲由,將我的手心打得皮肉翻卷。
回薛府後,我還未塗抹傷藥,就被薛母叫過去奉了一個時辰的茶。
終於,她高抬貴手,掀了掀眼皮道:「認清自己的身份。」
我被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
可他呢,始終不曾說些什麼,也不曾做些什麼。
我打斷了他的話:「薛公子,我對你無意。」
薛致整個人僵住:「阿竹,你說什麼?」
「還請薛公子喚我陳聽竹。」我瞧着他的眼睛,朗聲道。
「我已受了多年父母偏心之苦,並不是因此離開,我離開是因爲——」
薛致緊緊攥着繮繩,似乎已經預料到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一年見不上幾次的夫君,幾十年的冷待,我不斷麻痹着自己、說服着自己,這是「相敬如賓」,是他爲我與長思在外勞碌。
對鏡貼紅妝,我精心打扮,期待着入夜薛致推門而來。
被我視爲甜蜜又疼痛的美夢,竟是一場令人作嘔的騙局。
我胃中翻湧。
我絕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因爲我不想嫁給你。」
找到我的喜意從他臉上盡數褪去。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不、不可能,定是哪裏弄錯了!」

-6-
創業未成,中ţṻ³道崩殂。
我坐在馬車裏,薛致讓三個侍女照顧我,瓜果點心都是最高檔的。
可那也不能忽略我被他看管起來了的事實。
中途,我逃過一次,不出意外被抓了回來。
我對他冷言冷語,他面露受傷,卻不願放我離去。
他說服了自己,我定是和他成親後才愛上他的,因此現在纔對他這般不假辭色。
可他錯了。
前世,我早就歡喜上了他。
是草長鶯飛時,我的紙鳶落在了他的手上的初見。
是燈火闌珊時,我與侍女走散,他命人將我送回的再遇。
是冬雪宮宴時,我被大哥帶到老王爺面前諂媚,他以公事之名打斷了老王爺黏在我身上的眼神……
於他只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這幾載幽暗深閨中的光芒。
如今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眼看着離京越來越近,我開始頻繁喫那些寒涼刺激的食物,兩天下來腹痛難忍。
癸水提前來了。
聞訊而來的薛致手足無措地站在馬車外,他瞧着蜷成一團的我,滿眼心疼。
惺惺作態。
前世,我生女之時,也不見他這樣。
一有顛簸我就喊疼,隊伍的前行速度不得不放慢。
我心中掐算着時間,終於拖到了那日。
秦國使臣謝春山離京之日。

-7-
我借如廁之時,翻牆出驛站,撒腿就跑。
我只有一次機會。
我不知道謝春山住在哪裏。
但我知曉最繁華的酒樓坐落在哪裏。
謝春山是秦國國君的外甥,年方十六,生性風流,出入侍女成羣。
前世還曾有傳聞,說長公主孩子的生父很有可能就是他。
但與他相交的女子沒有一個說過他的不是。
可見這人秉性並不壞,而且他是秦國人。
他說不定會幫我。
我心中並無把握。
我提着裙襬,一路狂奔。
終於。
遠遠地,我與樓上那憑欄飲酒之人四目相對。
他身姿懶散,一頭烏髮流淌在身畔,幾縷垂蕩在紅欄之外,貌美侍女侍奉在側。
好一幅富貴公子醉臥的佳景。
而我發Ṱũ̂⁶髻散開,癸水沾到了衣衫,形容狼狽。
身後追來的人擒住我的臂膀。
那一刻,我昂起脖子朝樓上人道:「求您救我!」
我喉中乾涸,雙目圓瞪,亂髮飛過眼前。
頃刻間,紅衣鋪滿了我的視野——
謝春山竟一躍而下。
那張揚豔絕的面龐在我的瞳孔中無限放大。
只見他嫣紅的脣瓣輕啓道:「緣何救你?」
「妾願聽候謝侯差遣三年,做牛做馬,銜環結草!」
謝春山嗤笑一聲:「想做我侍妾婢女的大有ƭŭₜ人在,你有何特殊?」
我不語。
我在等。
等到謝春山眸中閃過不愉,皺了眉頭,薛致到了。
「謝侯恕罪,請放開薛某的未婚妻。」
我背對着薛致,朝謝春山用口型道:「你瞧。」
謝春山片刻怔愣後,脣瓣勾起,眼中興味盎然。
我賭對了。
往後便是爲奴爲婢,只要能換我所求,女子能屈能伸,我必然不悔!

-8-
薛致無法對使臣動手,只能面色難看地離開。
我放鬆下來,腹痛又起。
裙子上的血紅越暈越大。
謝春山瞧見,面露尷尬,喊了侍女來。
他還未走開,便聽我坦然地對侍女道:「我的棉墊子要換了,勞煩你再給我點熱水。」
「你倒是不避着我,姓薛的莫不是就喜歡你這樣的?」謝春山面露驚疑。
我有些好笑。
我是活到五十歲的人了,早就沒那麼在意男女之防了。
況且,女子來癸水再正常不過,本就不該以此爲羞。
想到這裏,我不知該不該感謝薛致。
他讓我富貴了一輩子,沒過幾年就不必再看父親的臉色。
人一直站在高處,就會明白,有些規矩的存在只是上位者爲了更好地管束下面。
就像下人見我必須行禮,這是爲了體現我的地位,更是爲了培養他們的敬畏之心,進而更加忠誠。
那些過於嚴苛的男女之防,何嘗不是爲管束女子?
但若能有巨大的利益,一切規矩就都不作數了。
就像長公主有帶兵打仗之能,先帝和國君就允許女子做將軍了。
入夜。
我安然入睡。
本是安眠的一覺,卻被薛致吵醒。
「阿竹,我來帶你走。」
我躲開他的手。
他哄勸道:「謝春山不是什麼好人,你跟我回去,我一定待你好……」
他真是昏了頭,秦國使臣包下的酒樓哪是這麼好進的。
謝春山此刻怕是正藏在哪裏看戲。
我冷冷道:「薛公子,我對你無一絲男女之情,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他苦笑:「你何必與我置氣,是不是因我前些日子作的那首《將進酒》?」
我思索了許久,也沒從幾十年的記憶中扒拉出來《將進酒》是何意。
好在薛致給我解惑了:「長公主殿下大勝魏國,我一時激動所作,你不要誤會。」
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兩世都沒有誤會。
可他如今卻眼巴巴地要和我解釋,莫不是心虛了?
我順勢道:「薛公子傾慕長公主之心令我動容,我祝兩位百年好合。」
聞言薛致白了臉。
「薛公子若還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薛致看了我好幾眼,最後走得失魂落魄,踉踉蹌蹌。
他走後,謝春山從樑上跳下來。
他打量着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有何魅力令他對你做到這般?他這般喜歡你,你就沒有一點感動嗎?」
哪般?
不過是夜探酒樓,想把我拐回去罷了。
我是他母親最屬意的薛家少夫人人選,我在閨中時就被馴養得賢淑得體,「美名」在外,家世門第不高。
薛老夫人答應薛致,只要把我娶回家,誕下血脈,就不會再阻攔他去追隨長公主。
他若事事如我願,爲我獻上身家,助我前途坦蕩,爲我擋去災厄,纔是真的喜歡我,纔會令我動容片刻。
他這幾日的表現令我生疑。
但無論他因什麼目的把我帶回去,都與我所願相悖,我爲何要動容?
不是說謝春山悉知男女事,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謝春山有些不悅:「你那什麼眼神?」
看毛頭小子的眼神。
「謝公子爲何在此?」
謝春山被我問得猝不及防:「賞、賞月。」
我不甚在意,睏意上湧,覆被睡下。
謝春山一時無言。
第二日起,不知爲何,謝春山拒我於千里之外,頗像遇到狐狸精的書生。
我走過去就聽他嘀嘀咕咕道:「勾引一個男人分三步,第一步讓他對你感興趣,第二步不要搭理他……哼哼,我是不會上當的。」
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下跳了三丈高。

-9-
我跟着秦國使臣行了多日。
謝春山對我避之不及,我這侍女當得倒也清閒。
人閒下來就會想很多。
其實我前世也是見過謝春山的。
我嫁給薛致的第三年。
宮中設宴。
我與薛致一同上了馬車,他滿頭青絲梳得一絲不苟,衣冠華美端正,甚是隆重。
一室寂靜,我沒話找話道:「聽說嘉華長公主回來了,真想看看女將軍的樣兒啊……」
薛致閉目養神,我不好再說,一個人默默掐斷了話題。
後來沒有看到嘉華長公主,據說是身體抱恙。
薛致心不在焉,頻頻走神,我只當他煩惱公事。
後來他匆匆離席,不知去了何處。
現在想來,估計是去探望心上人了。
我坐在席上,看着秦國使臣來賀,周圍貴女竊竊私語,驚歎謝侯美貌。
謝春山緋衣蟒袍,飛眉入鬢,端的是芳華豔麗,果然是世間少有的好顏色。
據聞他的母親雲和長公主是秦國第一美人,還是第一富商,曾有過好幾任夫君,可自從最後那一任離奇死亡後,就未曾再嫁。
宴過三旬,我出席尋薛致。
在御花園中尋了好幾圈沒找到,正欲離開卻聽見花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隻雪白如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腳腕,把我一把拉了進去。
我的驚呼聲被捂在了嘴裏。
謝春山離我極近,他眼尾帶着紅,身上滾燙,顯然是喫了什麼。
讓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偷瞧過的話本里的豔鬼。
「救我,不然就殺了你!」他聲音裏有死死壓抑的顫抖。
這也太不講理了。
我壓下心中驚慌,循循道:「侯爺,你這是怎麼了,你放開我,我去給你喊太醫。」
「你們的好公主!給本侯下了藥!」
當朝只有一位長公主……
「我放開你,你若大喊大叫引人過來……」
我打斷他:「讓侯爺難堪於我並無好處,侯爺的人定也在焦急尋找,不如侯爺給我件信物,我去找她們?」
謝春山思忖良久,最終不得不信我,摘下了腰間玉佩給我。
我鬆了一口氣,正要起身,卻又被他喊住:「等等。」
「你叫什麼名字?」
「薛相夫人陳氏。」
「我問你名字!」
我愣了愣,吐出那多年不曾有人喚過的三字——
「陳聽竹。」
「你若騙我,我不會饒過你。」
他惡狠狠地瞪着我,但面容豔麗,眸中緊張,更像個齜牙咧嘴、炸了毛的小白狐,外強中乾,不知自己看起來有多惹人憐愛。
我連忙撇過眼道:「自然。」
他將自己縮進暗處,滿身戒備。
尋常豪門男子若中了藥,多是隨手找個侍女解決了,沒想到謝春山竟是這反應。
找到謝春山侍女交還玉佩後,我就沒有再管了,只知道長公主殿下後來又病了一個月,不曾出門,待到秦國使臣離開,纔好起來。
想來,可能是被陛下關起來了。
宮宴回來,薛致失了魂似的,還發了好大一頓火。
從記憶中回神,再看到如今的謝春山,我有些恍惚。
謝春山似有所覺,回眸與我對上,抿了抿脣又轉過了頭。
我不遠不近跟着謝春山,謹記侍女本分。
終到齊秦邊界。
江水漫漫,浪花滔天。
渡過這道坎,就是我的新生。
雖失去富貴安康,但推倒四面高牆,忘記我在後宅中的一生。
我心緒激動,即將跌倒之時謝春山抓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喜悅之情滿溢,抬眸朝他一笑。
他紅了耳朵。
岸上一聲「陳聽竹」令他驀然回神,收回了手。
薛致臨江而站,江水已沒過他的鞋履。
他聲音嘶啞,雙目發紅。
我轉過身。
一如前世魂魄消散之時那般毫不猶豫。
我想,他應該是看懂了。
重生的並非只有他。
我不知他爲何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但也懶得探尋其中的原因。
薛家少主多智近妖,他許是早就發現了,只是不願相信罷了。
他盼我一如前世懵懂無知,才能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不敢想象,我若是已經歷過一世,又在他身邊飄蕩數年的陳聽竹,該會怎樣地恨他。

-10-
我夢到了前世我離開後,薛致遍尋我不得。
他看着薛長思將他的屍首與嘉華長公主合葬,似乎想要阻止,但無用。
他頹然地放下手,不忍再看。
薛長思跪在他和長公主的墓前,喚他們父親、母親。
「母親,陳氏雖不似你驚才絕豔,但她也養育了我多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她吧。」
被我視爲至寶的兒子如今喊着我「陳氏」。
薛長思繼續道:「這麼多年,父親一直心中都只有你,他不曾給過陳氏半分情意,你來世可否看他一眼?」
薛致連連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他爲何否認。
約是我死後的這些年,他突然念起我的好來。
畢竟距離產生美,何況是生死之距。
薛致開始在四處遊蕩。
但也遊蕩不到哪裏,我試過,魂魄無法離開埋骨之地太遠。
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那個亂葬崗。
後來他好像魔怔了,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喊得我頭昏腦漲,厭煩不已。
「阿竹、阿竹……」
第二日醒來,腦中還是嗡嗡的。
推門而出,恰見謝春山沉着一張臉匆匆路過,我連忙跟上詢問侍女。
原來是齊國嘉華長公主到訪,指名道姓要見謝侯。
「那齊國公主聽聞咱們小侯爺貌美如、如如如神武大將軍,說想一睹他的風采。」
「貌美如花」四個字這麼不好說?
我瞧見步履不停的謝春山還抽空瞪了那侍女一眼。
看來是真不好說。
我混進侍女隊伍裏,跟着一起進了秦國皇宮。
客座上的女子高挑鋒利,膚色偏黑,一襲戰甲。
這還是我第一次瞧見這個被薛致傾慕了一輩子的人。
她身側還立了一個斯文俊美的白衣公子,身段窈窕。
憑我幾十年看遍深宅陰私的眼光,這是個以色侍人的主兒。
她確實很特別。
難怪這麼多男子對她念念不忘。
但她太過自私風流,不是妻子良選。
當然,我不認爲這是什麼缺點。
仇人身上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我已經瞧明白了,謝春山是假風流,裝腔作勢,嘉華長公主纔是真風流,嚐遍佳餚。
不說朝堂權勢之爭,單就這一點,薛母就不會同意薛致娶她。
我敬她,亦怨她。
當年她懷有身孕,但不知爲何無法和孩子父親成親,便找到了一直喜歡她的薛致,薛致大喜過望,承諾會娶她,最後卻在薛母強逼之下娶了我。
她難產將死之時,薛致撲到她牀前,承諾會保她的孩子將來一片坦途。
他說:「陳氏早產,也在今日。」
她怎會聽不懂。
但我真正恨的是薛致。
明明是他自己無用,做不到承諾,卻怪到我頭上,加害於我!

-11-
上一世的齊國使臣並非嘉華長公主。
可能是因此世薛致沒有眼巴巴地要娶她,而她如今腹中已有骨肉,留在京城恐被人察覺,所以接了使臣這一差事。
主座上的秦國國君笑着給嘉華介紹了謝春山。
嘉華瞧見他時眼睛一亮,然後目光便牢牢黏在了他身上,極具侵略性。
「久聞春山侯美名,如今一見恨不得日夜欣賞。」
謝春山黑了臉。
一頓宴席喫了整整兩個時辰,嘉華久久不走,一直把話題引到謝春山身上來。
回去路上,謝春山周身充滿了不愉的氛圍。
他緊抿着脣瓣,攥緊了手指,指甲掐進了掌心。
我也遇過類似的事,雖心中惡心,但不至於此,況且嘉華長公主好歹氣度不凡,遠勝過大哥領我去見的老王爺。
嘉華長公主還要在秦國國都停留幾日。
照今日這架勢,她怕是不會輕易放棄謝春山。
我上前道:「妾有一計。」
謝春山黑沉沉的眼眸瞧了過來。
……
躲了嘉華長公主好幾日的謝春山終於露面。
他於鬧市中,於齊國使臣面前,對嘉華長公主道:「你真這麼喜歡我,我可以勉爲其難娶你。」
齊國使臣面色各異。
謝春山眉梢一挑,露出幾分得色。
嘉華長公主是齊國的金字招牌,有將領之才,更有兵權在身,怎麼可能嫁到秦國來。
可他高興早了,嘉華笑道:「聽聞謝侯爺萬花叢中過,折花千萬朵,怎麼,瞧不上我這枝花嗎?」
她要的竟是露水姻緣!
可她如今懷胎還不足三月,她瘋了嗎!
我原本以爲她只是生性好色,頂多偷香竊玉,沒想到打的是這主意!
我自詡已勘破枷鎖,但也做不出她這樣的事情來!
謝春山漲紅了臉,甩袖而去。
此番做派,經驗豐富的嘉華長公主當然看懂了。
他謝春山不過是個紙老虎,外騷內純,還是個雛。
她更加興奮。
我憂心忡忡,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對的。

-12-
謝春山母親秦國長公主雲和歸京。
她來侯府探望,謝春山閉門不見。
侍女不敢攔,她進到了謝春山的院子。
雲和長公主豐腴明媚,不愧爲秦國第一美人,一顰一笑牽動人心,如今卻皺緊眉頭,猶猶豫豫不敢敲門。
謝春山猛地拉開門,與她四目相對,又撇了開來,像是在鬧彆扭。
「你有什麼ƭũ̂⁻事?」
「娘給你帶了些禮物回來。」
她指的是前廳那一箱箱的奇珍異寶。
「送到了,就走吧!」
雲和長公主苦笑,目光貪戀,慈母之心拳拳。
她離開前瞧見了我,隨口問了句:「這是春山新收的侍女?」
我心中一凜,連忙報上姓名。
「倒是個膽大的,你若有意,與春山的三年之約到後,可來找我。」
果然不能小覷了這樣的奇女子,侯府風吹草動她瞭如指掌,她只是於謝春山是慈母。
我低頭應下。
這對話又傳到了謝春山耳中。
他把我喊去:「你真是喫着碗裏的,望着鍋裏的,我的恩情還未償還完就想好下家了?」
真是母子鬥法,侍女遭殃。
「上次你出的主意不管用,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我沒算到嘉華長公主這般瘋癲。
「妾考慮不周,請侯爺責罰。」
謝春山惡劣一笑,罰我頂着一碗水站在他門口。
我面上苦悶,心中波瀾不驚。
我在深閨中時就已能頂着碗走得飛快。
那都是教習嬤嬤一鞭子一鞭子訓練出來的。
可我沒想到,我才站了一盞茶,謝春山就從我身邊路過了七次。
第八次時,他咳了一聲道:「我熱了,缺個扇風的侍女,你要是站不住了……」
他話還未說完,一個侍女就拿着蒲扇來了,剩下的話只能憋進肚子裏。
他身邊的侍女個個幹活都很麻利,但都沒什麼眼色。
這麼涼快的天,謝春山哪是真的要扇風。
他坐在不遠處的廊下,被扇得肩膀有些瑟縮。
我看得好笑。
索性遂了他的意吧,他想做個好主子,何必讓他不高興。
我輕輕一顫,水灑了半碗,人也順勢癱下來。
不遠處把風扇得呼呼作響的侍女瞪大了眼睛,想不通我怎麼這麼柔弱。
謝春山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跟前,想扶我的手伸了又縮,板着臉道:「站不住了不會說嗎?我看起來這麼不近人情?」
我對他感激一笑:「侯爺是最好的主子,是我的大恩人。」
他彆扭地道:「那還用你說,事實如此。」
清風徐徐,廊下簾幕微動。
麻雀落在梢頭,歪着頭左瞧右瞧。
可就這般心善易懂的人又因嘉華遭了罪。
我守着面色潮紅的謝春山躲在假山後,侍女披着他的外袍去引開嘉華長公主。
上一世對謝春山下藥的果然是她。
如今這個時間提前了。
謝春山將嘴脣咬出了血,渾身滾燙,整個人顫抖不止。
留在這裏不是辦法,只要能到人多的地方,這裏是秦國,嘉華長公主也不敢亂來。
我去拉謝春山的手,卻在觸碰到的那一瞬間被他狠狠推開。
「滾!不許碰我!」
他雙目赤紅,已然失去理智。
這次的藥,比上一世的還要烈。
他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如身墜地獄,絕望爬上面龐。
這般反應,我不願多想。
此刻也不容我多想,我抄起石頭衝過去將他兩下砸暈,半拖半抱帶着他離開。
我踉踉蹌蹌跑了許久。
中間謝春山半醒,瞧見我眼中有片刻清明:「是你,你在做什麼?」
「我在帶你離開。」
幸好,我沒走錯。
遇到幾個路人後,追來的嘉華長公主的人不敢上前,不消多久,雲和長公主就到了。
她臉冷如寒霜,命人將這雅院全都圍起來。
我不知她會怎麼處置嘉華長公主,這也不是我眼前該關心的。
在侍女的攙扶下,謝春山被送上馬車,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腕,我只能陪在一旁。
謝春山蜷縮在我身邊,細碎的聲音從他口中漏了一些出來。
「孃親,救我……」
他的聲音似一隻小手揪着我的心臟,我一時喘不上氣。
回到侯府,謝春山已經徹底陷入了不清醒的狀態,縮在角落裏,排斥所有人的靠近。
太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卻連門都進不了。
雲和長公主把藥遞到我手上,讓我去試試餵給謝春山。
「這是清火的藥,可以暫時壓制他體內的春毒,具體的還得等太醫細看。」
我推門而入,沒有茶杯之類的東西迎接我。
謝春山只是躲在那裏緊緊盯着我。
我緩步走近:「侯爺……」
「姐姐,你是來救我的嗎?」
姐姐?
「是孃親發現了嗎?我不是故意不聽叔叔的話的,但他好奇怪、好奇怪……」
我的腳被釘在了原地。
雖有預感,但真的聽他親口說出,我依舊心痛得難以自已。
原來這就是雲和長公主後來不再嫁人的原因啊。
說着他驚慌地哭起來,眼淚滑過那張漂亮得吸引來豺狼虎豹的臉蛋。
哭着哭着他似乎又恢復了年歲:「爲什麼沒人來救我!」
他一把將我拉過去,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陳聽竹,你是來救我的嗎?」
他的眼珠黑得透不出一絲光亮,臉上充滿期盼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想聽什麼。
也知道雲和長公主就在外頭等着我回答。
可我還是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來救你的。」
謝春山僵在了那裏。
外頭的雲和長公主摔了東西。
我救不了你。
我上一世,就是個笑話,似梨園戲臺上演給別人看的劇目。
華美富貴的錦緞下蓋着一地狼藉。
我不敢掀開,麻痹着自己,直到死後,一切都攤在我面前。
萬物一府,生死同狀。
怕什麼呢?
這世間所有痛苦都是阻擋你前進的腳步。
你不能被它們絆住,不能被它們消耗。
我想要,我會自己去取。
我不需要人來救我,我會救贖自己。
你也該如此。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旁人能救你一時,不能救你一世。
只有解開心上的枷鎖,才能真正擺脫這些腌臢。
謝春山的眼眸顫了顫,斑駁窗花透過的光亮照在他身上。
「陳聽竹……」

-13-
太醫爲謝春山診斷時,雲和長公主找到了我。
她臉上還有淚痕未乾。
「想必你已經猜到了。」
她比前幾日見時滄桑了許多。
「他那會兒才七歲,我喜歡四海行商,經常不在家……
「後來,他有一段時間很害怕男子,我給他安排的都是武功高強的侍女,就怕他再出什麼意外。」
怪不得這侯府裏裏外外都是侍女,謝春山進出也都是一羣侍女在側,無一個男子。
「再之後,他就變成了風流名聲在外的謝小侯爺……」
他只是搭建了一個外殼保護自己。
「後來,他原諒我了,可我若遠行,他還是會和我生氣……」
說着說着雲和長公主哭了出來。
許是這多年她無人可傾訴。
嘉華長公主看向謝春山的眼神和那些男子的沒什麼不同,黏膩又充滿侵略性。
所以謝春山纔對她反應這麼大。
幾日後,謝春山醒了過來。
而他醒來時,我已經跟着雲和長公主走了。
是爲了讓他不必尷尬,更是爲了我的前途。
跟着秦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我會學到很多。
至於嘉華長公主,雲和長公主那日給她也下了藥,以牙還牙。
她與她的男人們交纏了一天一夜,最後血流不止。
被我作爲親子養大的薛長思,這輩子竟連出生都沒有出生。
我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接受了薛長思就這麼沒了的消息。
我對他的愛早就在以魂魄姿態飄蕩的那幾年,消失得一乾二淨,此刻感受不到一點傷懷。
只嘆世事多變,一息定生死。
而嘉華長公主的醜事,秦國自然不會替她瞞着,不出幾日就宣揚得五國皆知。
但我覺得,這並不會影響她太多。
真正影響她的是小產後,秦國太醫去得很慢,讓她數日不得動彈,落下了病根。
齊國派人來接她,新使臣是年輕有爲的薛家少主,齊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丞相。
這對薛致來說,倒是個英雄救美的好機會,祝願他能把握住。
可惜我不能見到這有情人千里相會的場景了。
薛致到秦國時,我已跟着雲和長公主去了魏國經商。
當然不是單純的經商,她還要負責傳遞情報,培養暗探,很多很多。
這一別,再見謝春山,竟是五年後。

-14-
草長鶯飛。
我又回到了我的出生與埋骨之地——齊國。
這些年間,我周遊列國,片刻不曾停歇,雲和曾邀我回秦,我都有事耽擱了。
如今,我已被秦授封三品,此次以秦國使臣的身份出使齊國。
曾經,齊秦相當,但隨着嘉華長公主病退,齊國開始屢屢敗給魏國,不得不求到秦國,如今對秦國再恭敬不過。
我於齊秦邊界處,與其他秦國來使會合。
隊伍裏有人聽過我的名聲對我心悅誠服,有人質疑我的能力,更有人覺得我是被雲和長公主強捧起來的。
這些我都不在意。
我走的不是文官清流的路線,無論是誇讚還是貶低,都不會提升我的官職,增加我的財富,強健我的體魄。
但這隊伍裏似乎總有一道灼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齊國大設宴席,我坐在齊國國君之左,與右側的薛致相對,他眼神複雜。
而我的父親和哥哥,因坐得太遠,實在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有人突然道:「據說陳大人和薛大人曾經有過婚約?」
一道道目光匯聚到我身上。
齊國國君打着馬虎眼:「這是哪來的謠言啊,但陳大人好像確實是我們齊國人,難道……」
我抿了一口酒,淡淡道:「確實有過。」
薛致猛地瞪大眼睛,似不敢相信我會輕易承認。
齊國國君暢快笑道:「真是緣分!薛卿還未娶妻,陳大人也未嫁作人婦,這難道不是天意?」
薛致的目光熱切起來。
秦國使臣隊伍裏有人摔了酒杯,但無人在意。
我微微一笑:「女子當先立業後成家,如今我功業未成,在外漂泊,怎好再拖累哪家男子跟了我守活鰥?」
齊國國君許是失了爲他打仗的妹妹,急得腦子也不清楚了,竟不顧及秦國使臣在場便道:「陳大人何不捨了秦國的苦差事,回到故土!
「齊國雖無女官的先例,但孤願爲陳卿開這先例!」
父親急切地小跑上前道:「女兒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當年早就將她許給了薛大人!」
我的哥哥們也連忙跟着上前表態。
這回我看清了。
父親臉上是迫不及待摘桃的興奮,哥哥們臉上是嫉妒和幸災樂禍。
齊國國君拍手稱好,竟還請上了薛母的信,看來是早有準備。
「薛老太君早就聽聞陳家有女才華橫溢,與孤所想一拍即合,特寫了此信給陳大人!」
信被呈到了我面前,通篇都是我上一輩子都沒在薛母口中聽到過的讚許。
她殷切期盼我嫁給薛致,相信我是最有資格做薛家婦的人選。
我但笑不語。
薛致怎麼看不出來我笑中的嘲弄?
他脣邊溢出一抹苦笑,雙眸也黯淡了下去。
「陳大人乃至純至孝之人,定然不會違逆父母之言,孤看不如今日就……」
幾人窮追不捨,非要將我強嫁薛致。
我正欲開口,卻見對面之人突然上前跪下道:「臣不願。」
薛致背脊筆直,跪得不卑不亢。
齊國國君黑了臉:「薛卿何意?」
「臣……配不上陳大人。」
這一刻,恍惚間,他的背影同那個與我做了一世夫君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滿堂肅靜。

-15-
我離開齊國前一夜,薛致來了。
他站在院子裏。
夜風習習,他身影微躬。
「阿竹。」
兩字繾綣悠長,道盡淒涼。
似在他脣間念過千萬遍,唯有見到我,才能傾吐出來。
他說:「你走後,我的夢永遠停在了那個背影。」
我們相伴過一世,他等我死了,方纔知道捨不得。
他用眼神描摹着我的眉眼,貪戀無比。
可惜,我並不感動。
薛致愛的不是真正的我。
他愛的是爲了他奉獻一生,安分懂事的賢妻良母陳氏,並非陳聽竹。
「薛致,你還記得我的女兒嗎?」
他身軀一僵,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你殺了她對嗎?
「也是,她不是你的女兒,你下手當然不會手軟。」
他的面容扭曲起來,悔恨和痛苦爬上他的雙頰,他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我本來只想把她送去莊子裏養着,但沒想到路上她、她……」
她是我早產的女兒,本就弱小得可憐,狗都碾得死她。
可薛致,爲了給心上人的私生子鋪路,讓她死在țü₌了顛簸的路上,然後把她拋在亂葬崗。
「你該夢到的不是我,是她。」
薛致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與他交錯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的衣袖。
「所以,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是嗎?
「孩子,我們還可以再有……
「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等待着早已知曉答案的回答,手顫抖得厲害。
可我道:「你若去和她好好道歉,我說不定會原諒你。」
薛致驟然抬眸,對上我冰冷的雙眸。
我拂開了他的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永遠得不到我的諒解。
重來一次,不是他的贖罪,是我的涅槃,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
院子外頭,謝春山正在探頭探腦地張望。
他瞧見我出來,連忙躲起來,突然想起自己易了容,又理直氣壯亮了相。
我直直望向他。
他一下就怔愣在原地,反應了許久才粗着嗓子對我行了個禮:「陳大人。」
「何事?」
「齊國人深夜探訪,我是來提醒陳大人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嚴肅道。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謝春山笑得摸不着頭腦。
他怎麼會覺得我認不出他來?
是他從天而降,一襲紅衣,裝進我眼中。
是他伸出手,將我從薛致侍從手中救下。
是他收留我在秦國,讓我可以隨意翻閱府中書籍。
是他,給了我新生的機會。
「謝春山。」
隔着易容面具我都可瞧見他被拆穿的窘迫。
他一把扯下那層易容面具,露出本來那張精緻如畫的臉來。
五年不見,他身量又高了些,五官也更加深邃。
眉眼張揚,鼻樑高挺,鼻尖挺翹,嫣紅的脣瓣依舊嬌嫩惹人憐。
「那姓薛的真是賊心不死!」他氣哼哼地說。
明明是個看着風流倜儻的富貴公子,可一開口就叫人知道不聰明。
他說什麼,我都應聲。
說了許久,他頓覺不對:「陳聽竹,你有沒有好好聽我說話?」
我連忙點頭。
「我剛剛問你,五年前不告而別是不是故意的。」
我回眸看向他。
月明星稀。
他睫毛顫了顫,臉上浮現紅暈,努力板着一張嚴肅的臉與我țúₔ對視。
「陳聽竹,我原諒你不信守承諾一走了之了。
「我就問你,你喜不喜……」
他是雲和長公主一輩子捧在手心的明珠、花朵,我可不敢採擷。
這五年我在雲和長公主手下做事,學的是辦成事的本領,見過太多髒污、太多手段、太多真情假意,曾經的幾分心動早就算不得什麼了。
與上級的兒子糾纏在一起,於前途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正欲搖頭,卻見他苦笑一聲,眼眸垂了下來。
「也是,我這樣的,你定覺得髒……」
我心口猛然收緊。雖知道他說這話真假摻雜,可若他爲了討你憐愛,把心口的傷疤都剖了出來,你還在乎是真是假嗎?
一滴眼淚滑過他如玉的面龐。
「是我一廂情願,還偷偷摸摸溜過來,只爲了見你一面。
「明明知道你對我一直都是利用,是我太蠢……」
我心底嘆了一口氣。
回過神來時,手已經落在了他的臉上。
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近在咫尺。
其中還有一閃而過的狡黠。

-16-
給齊國國君傳了口信。
道,齊國是我的故土,奈何自幼頑劣,不願留在齊國令父母不喜,遂離之。
陳家,我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上一世靠我嫁入薛家無一不得利,這一世因我爲君王不喜,斷絕仕途,挺公平的。
至於薛致,百年薛氏,非目前的我可以撼動。
但他喜歡和我談情,我便從情上攻心。
我給他寄了襁褓、衣帽,讓他以爲是我親手爲女兒做的。
這本可以是我們的孩子。
暗探傳回來的消息說,他吐了血。
我給陳御風的衣冠冢上了一炷香。
前世,她未出生前,薛致就給她取了名字,無論男女,都叫薛長思。
我曾以爲是望她多思,後來才道,是薛致長相思。
我給她取名「御風」,望她御風萬里,扶搖直上,自由自在。
我會爲她討回公道,她若還想做我的女兒,我這次定會護她平安。
她若不想,我亦不怨,母女緣淺,只盼她世世安好。
我回到秦國,正式入仕,統領秦國國君特設的監察司,監視各國動向,直達天聽,享國君外所有特權。
我要做的,一直都是權臣。
這是個需要雷霆手段的職位,我經過五年磨鍊,有能勝任的信心。
任職不久,我就得知了嘉華長公主自縊的消息。
她自小產傷及根本後,就沒法上戰場了。
她回到了齊國國都,雖不再是將軍,但依舊是萬人之上的皇室公主,活在富貴鄉里,聽說她與許多男子荒唐縱情,聲色犬馬。
消息傳開後,很多人想不通她爲什麼想不開要自盡。
那是因爲,她雖生性好色,但知道什麼對自己最重要,特別當她嘗過權力和自由的味道,再被當作吉祥物一樣養着,對她來說,生不如死。
她已經做到了齊國女子的頂峯,可她這資質若放在男子身上,她完全可以稱帝,齊國甚至有可能問鼎天下,逐鹿中原,一統五國。
可她不是,齊國國君用她也懼她,怕牝雞司晨,怕功高蓋主。
她許是動過心的,但太難了,有多少官員會追隨她、信服她呢?那些可都是男人啊。
但云和長公主不一樣,她不是一枝獨秀,她的恩德惠及許多女子,她有朝一日若想要別的,也會有我和其他女子支持她。
歲月一晃而過。
如窗間過馬。
我再一次踏上齊國的國土,是隨國君一起君臨齊國國都。
這個曾困住我五十年的國家,終於迎來了最後的落幕。
國君想要招降有才之士,但他知我與薛致恩怨,比起他,自然是我更重要,因此他被賜了一杯毒酒,由我送去。
明明才而立之年,薛致已白了頭髮。
「你終於來看我了……」
他到最後一刻都不捨得閉眼。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他面前轉身,每一步都是跨越。
第一次轉身,是無奈地釋然。
第二次轉身,是奔向新生。
這一次,是仇怨終結,我已放下。
我慢悠悠地騎着馬回家,薛府的牌匾在我身後轟然塌下。
路過陳家,他們皆在門口跪地行禮,不敢直視我半分。
夕陽下,謝春山倚門而立,瞧見我勾起一抹笑來,端的是風流俏公子的樣兒。
這些年,聚少離多,往後應該好多了。
他一直未做什麼實職,依然是閒散小侯爺,我主外,他主內。
我很滿意。
我要的不是仰人鼻息的富貴安康,是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東西,是權勢,也是財富,但那些都是工具,助我實現抱負,通向自由的工具。
謝春山讓我踩着他的手臂下馬,又將我抱進懷裏,嘟嘟囔囔着「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笑着親了他一口:「最後一次,再也不去了。」
他眼眸亮了亮,手指鉤了過來,像只得了承諾的小狗。
這一次,一切圓滿。
恣意流風,翱翔天際。
番外:長相思(薛致)
載載思卿。
不復相見。
嘉華薨於那年冬日,她那耀眼鋒利的雙眸已然黯淡。
她死之前,已數月未上戰場了,國君不允許她生下孩子,敗壞皇室名聲,但她是個一意孤行的人。
她並非多愛這個孩子,但她向來我行我素,想一出是一出,又或是懷胎十月不捨得了。
最開始她找上我。
茶樓相見,玉簾捲起。
我欣喜若狂。
她笑盈盈地問我:「你願不願意當我孩子的父親?」
我怔愣在原地,思索多日,最後應下了。
她本就和尋常女子不一樣,我早知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心緒複雜,但終是癡念多年未得的人,我什麼都願意答應她。
可後來,母親不同意,以死相逼,父親去得早,她從小就是嚴母,扛起薛氏門楣,將我拉扯長大。
我不忍忤逆她,不得不妥協。
那陳氏女出身低微,只要誕下子嗣,母親不會再管我與嘉華的事。
我萬般無奈。
提親那日,也不想親自去。
左右陳家不敢說什麼,還會因薛家的提親感恩戴德。
新婚之夜,我去找了嘉華,求她原諒我違背了諾言,嘉華沒有見我。
公主府侍從說她睡下了。
可我聽到了屋內的嬉戲聲。
我在公主府外站了很久。
若我沒有娶陳聽竹就好了,若我娶了嘉華,那今夜在她身側的人就是我……
回去以後,我見到的陳聽竹, 和我想象中一樣,也和所有京城女子一般無二, 聽話賢惠。
我很長時間都對她沒什麼印象。
母親催圓房。
嘉華上了戰場。
我無心也無意同陳氏圓房。
我給了她薛氏榮耀,對她而言已經是殊榮。
她不會知道,晚上都不是我。
因爲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子, 我說我不喜歡說話,我的眼睛畏光,她不會在晚上點燈的,那侍從和我身形也頗像。
陳氏不久就有喜了。
母親大喜過望。
我沒什麼悲喜,只覺解脫, 彷彿自由近在咫尺。
爲防止節外生枝, 我處死了侍從。
後來, 我又做了件荒唐事, 將嘉華的遺腹子接了回來, 但我不後悔。
彼時的我不知道以後會多麼痛恨如今的自己。
……
陳氏死了。
數十年的相伴,我並非無情無義之人, 只是我的愛都給了嘉華。
陳聽竹是個合格的薛家婦,她將長思教導得很好。
我性子冷淡,她也從不無理取鬧。
嘉華如火如朝陽, 而她就像林間樹影,廊下微風。
不起眼, 但讓人很舒適。
她死的時候, 我就在屋外。
我不知爲何不想進去,抑或是不敢, 不敢對上那雙眼睛。
「若嘉華也能如你一般長壽就好了……」
數十年的思念,似乎已經很淡了, 但已成習慣。
我對嘉華,似乎惋惜居多, 而非那年的愛戀。
陳聽竹不在了。
我對她的思念卻越來越濃厚。
她在時, 我們無甚感覺, 她走後, 宅院裏似乎處處都是她的影子。
我一病不起, 將她的宅院封了起來。
爲何會這樣啊……
我憶起很多年前, 母親發現了我對嘉華的心思,我索性和盤托出。
她驚異地挑了挑眉:「你倒和你父親不一樣, 他是個感情上遲鈍之人, 我和他成婚數年後,他才同我道……罷了, 不說了。」
也許,母親沒錯。
我也是個遲鈍之人,錯把惜才與仰慕當作愛情。
可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甚至來不及阻止長思把我和嘉華合葬。
罷了, 罷了。
我還有何顏面去見阿竹?
若是能重來一次就好了。
我會親自向陳家提親, 接回年少的阿竹,我們就三拜禮成,紅燭羅帳, 我們會子孫滿堂,一世美滿,我會好好對她。
一定。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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