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景明又一次放我鴿子。
我獨自看完電影,發了條朋友圈。
【結了婚比單身還慘,電影都只能一個人看。】
一分鐘後,賀景明給我點了個贊。
我盯着點贊提醒渾身發寒。
因爲,從戀愛到結婚,賀景明從沒開通過朋友圈。
更因爲,此時他作爲主刀醫生,應該正在手術檯上。
-1-
這場電影,我盼了兩個月。
情侶廳,愛情片。
偌大影廳,只有我是一個人。
和賀景明的聊天頁面還停留在兩小時前,以他的道歉收尾——
【抱歉姜予,臨時有臺很重要的手術,預計需要 5 小時,晚上不回,睡覺記得反鎖門。】
結婚三年,這種突發狀況我早習以爲常,卻第一次用「已讀不回」表達了我的不滿。
我知道這很任性。
畢竟,賀景明作爲丈夫趨近滿分。
99.6 分。
分是我打的,也是我扣的。
他是市醫院心外科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
前途光明,責任重大。
於是——
大雨天,他臨下班緊急會診,忘了接我,扣 0.01。
我生日,他接到急診求助,留我一個人吹蠟燭,扣 0.01。
結婚紀念日,他怕病人術後反覆,守在醫院徹夜未歸,扣 0.01。
……
「等分扣完,我就跟你離婚!」
我常以此威脅賀景明。
他便會把我抱緊,胸腔笑得發震。
「那今晚我可得好好表現,抓緊時間提提分!」
他身材好又夠賣力,有時間又有質量。
加 1 分。
他的手清瘦有力,能在 30 秒內極速開胸,給我吹頭髮時卻極輕柔。
加 1 分。
他明明累得話都說不出,卻還是在回家第一時間習慣性先吻我。
加 1 分。
就這樣加加減減。
結婚三年,終於扣掉了 0.4。
我愛他愛得毫無原則,也從未懷疑過他愛我。
可是。
女人的第六感,一向不講道理。
此時,我四肢ṱŭ̀ₛ僵直,垂眸盯着和賀景明的聊天窗口。
眼淚「啪嗒」一下,砸到了屏幕上。
屏幕驟然受力。
賀景明幾年未變的頭像,在被淚滴點開放大的瞬間,刷新了。
——在海邊相擁的雙人背影,變成了穿着白大褂查房的賀景明。
構圖精妙,角度刁鑽。
只一眼我便確定,這是躺在病牀上,自下而上的仰拍視角。
我呼吸一滯,瞬間止了淚。
照片中,賀景明清俊疏朗,逆光而立。
他視線斜睨而下,越過鏡頭看向了拍攝者,眼底暗含幾分無奈的縱容。
影院休息區明亮溫暖。
我卻渾身發寒,止不住地打冷顫。
——因爲曾經的我,無數次從這個視角,親眼看過這樣的賀景明。
-2-
市醫院住院部,心胸外科。
病區的回字形走廊,還和記憶中一樣森寒冰冷。
焦灼和țū²不安到底戰勝了恐懼。
我掐着手心,在病區門外駐足很久才抬腳,順着走廊一路向內。
途徑護士臺,冷不丁聽到兩個小護士趁着空閒,正在聊八卦。
「17 房 3 牀是賀醫生的愛人嗎?」
「哪啊,我看過賀醫生的檔案,他太太姓林,3 牀姓徐,你來得晚不認識。」
17 房……3 牀嗎?
我腳步微頓,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可真是巧。
五年前。
我和賀景明,就相識在那間病房。
小護士們聊得正興起。
「那你說,賀醫生怎麼那麼重視 3 牀?今天休息日還親自來醫院陪着?不會是他家親戚吧?」
「難說,我感覺……姓徐的對賀醫生肯定有點想法,這會兒正纏着賀醫生給她換藥呢!」
「真噁心,她就一個微創手術,哪來的臉要求副主任給她親自換藥啊?」
「嘿,你這話說的,那也得賀醫生自己願意……」
一句都不敢再聽。
我深吸口氣拐了個彎,徑直朝 17 房而去。
熟悉的拐角,熟悉的病房。
熟悉的半門半窗。
我靜靜立在 17 房門口,隔窗而望。
1、2 號牀都空着。
3 牀拉了牀圍,隱約透着光。
坐在牀邊的人影被光放大數倍,投射在牀圍上。
哪怕,只能看得到影子。
我依然一眼就認出,那是賀景明。
-3-
輕按把手,門無聲開啓。
稍顯耳熟的軟糯女聲,正哼哼唧唧撒着嬌。
「……那你可不許騙我噢,是真的不會留疤嗎?」
「有我在,你怕什麼?」
賀景明戴着口罩,輕笑聲略有些發悶。
「你的創口處理得很漂亮,恢復起來會很快的。」
一陣悉悉簌簌的面料摩擦聲後,軟糯女聲又起。
「景明哥,那你覺得……我的胸漂亮嗎?這裏如果留了疤,你會不會覺得可惜呢?」
牀圍上,她的影子半支起身,迎向對面的賀景明。
肩頭光裸,春光外露。
嗓音百轉千回,嬌得簡直像妖精要化形。
這次,賀景明沒有笑。
他的手向前探出,和那個曼妙影子融在了一起。
「湘湘放心,我是你的主治醫生,絕不讓你留一點疤。」
他嗓音發啞,承諾卻柔緩又堅定。
像極了向我表白那天,他說,「姜予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
我怔怔看着眼前這出「皮影戲」,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胸口。
那裏獰結着一道可怖疤痕,痛得幾乎要裂開了。
五年前的賀景明,對病人遠不如現在溫柔。
手術前,我抖如篩糠。
他卻連一句「我一定讓你活着」都不肯說。
長達 12 小時的手術,他臨時改變了手術方案。
將我長滿畸形脈管瘤的胸腔打開又合上,合上,再打開。
恢復期長達半年。
我重拾生的希望,又意外收穫了愛情。
卻永遠失去了自信。
近 20cm 長的兩道刀口絞纏在一起,將我雙胸對半劈開。
既醜陋又噁心。
這些年,連我自己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賀景明卻會溫柔吻上去,說:「這是我打贏死神的勳章,太重要,我怕弄丟了,只好寄存在你這裏。」
他體貼地幫我保全着自尊,這麼些年。
他履行着他的承諾,這麼些年。
現在卻……出軌了?
這怎麼可能呢?
也許只是聲音像?
會不會……是我認錯了人?
我的大腦趨近混沌,機械地拖着腳步往 3 號牀邊邁近。
「誰在外面?」
被發現了。
賀景明冷着嗓子在牀圍內出了聲。
「病人換藥需要無菌環境,麻煩出去等。」
薄透圍簾上,他動作不變。
手依然覆在另一道影子上,微微聳動着。
我理智繃斷,兩步跨近。
一把拉開了牀圍。
-4-
「……林、林姜予?」
軟糯女聲驟然變調,滿臉懼意地盯着我。
我循聲望過去。
輕扯脣角,叫出了她的名字。
「徐湘湘。」
怪不得聲音熟悉。
五年前,她是我的管牀護士,見證了我和賀景明感情萌芽的初期。
現在居然搖身一變,和當年的我一樣,也成了賀景明的病人?
賀景明坐在牀沿,聞聲回頭看我。
「姜予?」
他面色愕然。
左手拈着塊剛拆封的敷貼,右手鑷子夾着的棉球蘸飽了碘伏。
看上去,剛纔真的只是在換藥。
「你怎麼會來這裏?你不是不喜歡來病區嗎?」
賀景明眼底的困惑很逼真。
像是真的沒想通。
畢竟結婚這三年多,我回回來找他,都只會在停車場等。
堅決不上樓。
問,就是有心理陰影。
現在距電影結束,不過一小時。
賀景明卻已經全然忘記,按照他發來的信息,此時的他應該Ţůₖ站在手術檯邊,而不是美女護士的病牀前。
我沒理他。
視線沿着徐湘湘的臉緩慢下移。
她病號服領口大敞,大半胸脯都袒露在外。
肌膚光潔的左胸上緣,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刀口,邊緣不見縫線。
創口這樣小,確實很難留疤。
難怪她的主治醫生承諾得那麼有底氣。
「景明哥……」
見我視線越來越冷,徐湘湘瑟縮着抬手,拽住了賀景明的衣角。
賀景明順勢回了頭。
țū́ₗ「姜予,你先去辦公室等我。」
他換了新的敷貼和棉球,重新起手,輕拭徐湘湘嬌嫩的創口。
「我給湘湘換完藥,回去再向你解釋。」
或許是走失的記憶回來了。
賀景明的聲音冷靜如常,手卻微微顫了顫。
「痛……」
徐湘湘嚶嚀一聲。
像是早拿捏了賀景明的喜惡。
她咬緊下脣,在賀景明看向她的瞬間,驟然蓄起一包淚。
堅強小白花,楚楚惹人憐。
好一副做作姿態。
偏偏,賀景明就喫這一套。
「抱歉,我手輕一點。」
他垂眸將目光凝在徐湘湘胸口,手迅速變穩。
那隻握慣了手術刀的右手,塗起藥來,倒比幫我吹頭髮時還更輕柔。
他屏氣斂息,全神貫注。
大概早都忘了,我其實還沒走。
徐湘湘就是在此時,抬眸望向了我。
搏憐愛的眼淚猶掛在臉上,眼底的怯意卻沒了。
她右手狀似無意向後撐着。
枕邊的手機沒有密碼,在她指尖的刻意劃撥下,無聲解了鎖。
那是賀景明的手機。
屏保照片早被換成了他們的合照,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我盯着徐湘湘,靠深呼吸強壓怒意。
見我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
徐湘湘揚着眉尖。
挑釁似的。
在賀景明看不見的角度,無聲衝我笑了。
-5-
經歷過生死以後,什麼都能忍。
我看穿了徐湘湘的用意,卻沒打算如她所願。
「今天你休息,晚上也沒牀可守。」
怔立半晌。
我望向背影僵直的賀景明,以篤定語氣挑破了他的謊言。
「忙完就回家吧,我等着你。」
我聲平氣靜,毫無抓狂之態。
徐湘湘笑意頓收,眼神意外地瞪着我。
她果然瞭解賀景明。
知道他最討厭女人歇斯底里,才故意刺激我。
賀景明沉默很久。
他小心翼翼給徐湘湘的創口貼好敷料,輕柔撫緊敷貼邊沿後,纔開口。
「好。」
忘了自己開了車。
我渾噩着走出醫院大門,上了在路邊攬客的出租車。
目的地還沒說完,眼淚便已經滾滾下落。
手機嗡鳴一聲。
是賀景明發來的信息。
【對不起,我不該騙你。】
冷冰冰的幾個字之上,是電影開場後,我才收到的那條信息——
【抱歉姜予,臨時有臺很重要的手術,預計需要 5 小時,晚上不回,睡覺記得反鎖門。】
語氣那麼自然。
和他過去發來的那些「請假條」別無二致。
讓我根本分不清,他的謊言到底是從哪一條開始的。
聊天窗口裏,賀景明的頭像並沒有改回原來那個。
照片中的那張臉,明明和我朝夕相對多年。
我卻越看,越覺得陌生。
心都冷透了。
回到家,一進門。
迎面是立在玄關的智能計分電子屏。
最新動態是我出門前錄入的。
字句都欣喜——
【大寶貝終於有時間陪我看電影啦,+5 分!】
我脫力垂手。
挎在肩頭的揹包「噗通」墜地,滾出來一堆小東西。
這塊電子屏,是賀景明送我的禮物。
「這樣我才能常自省、勤自勉,給你滿分的幸福。」
當時的我,被他這一句哄得高興極了。
此時卻被百分制的計分屏頂端,鮮紅的「100 分」刺痛。
我向前半步,彎腰拾起一支口紅。
一步步走近電子屏。
在那行新動態上劃了大大的紅叉,再重重落筆,佔滿整張電子屏。
【-100】
-6-
丟掉口紅,我赤着腳走進了賀景明的浴室。
家裏其實有兩個浴室。
賀景明卻固定只用外面的這一個。
因爲,主衛浴室裏沒有鏡子。
衣服一件件剝落。
時隔五年,我第一次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體。
和那道,如利劍一般將我的身體劈開的,醜陋的疤。
櫃子被掀翻,鏡子被砸碎。
花灑開着。
胸前那道疤,被我用澡巾搓破了皮。
我愣怔着,跪坐在一地狼藉裏。
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瘋的,也不知道瘋了多久。
直到被賀景明用浴巾兜體裹緊,我才終於回了神。
「姜予,我和徐湘湘沒什麼的,咱們不鬧了好不好?」
他蹲跪在我面前。
像過去我每一次恃寵生嬌耍小性子時一樣,柔聲哄着我。
我怔怔抬頭與他對視。
他俯視着我,雙眸沉靜得嚇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在賀景明眼底,對我分明沒有半點兒憐惜之情。
果然,都是在演戲。
他和徐湘湘有沒有什麼,我已經不在意了。
「賀景明。」
我使勁扯掉被他捏緊的浴巾,抬手指住自己胸口。
「我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拜你所賜。」
我顫着呼吸,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問出了我以爲,我這輩子都不會問他的問題。
「這些年,你踩着它步步高昇,難道就一次都沒有做過噩夢嗎?」
-7-
「姜予?」
賀景明的表情格外精彩。
他胸腔驟然停止起伏,雙眸因震驚而瞪大。
脫口而出的,是一句近似委屈的逼問。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Ṭŭ₌當時是爲了救你的命,才——」
「是嗎?」
我打斷他,慢慢起身。
「賀副主任,如果不是你誤診,又僞造術後記錄。」
我仰頭逼視賀景明震顫不休的雙眼,哽咽着出聲。
「我的命,用得着你救嗎?」
「姜、姜——」
賀景明的臉驟然慘白,驚懼到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你、你怎麼會……」
他呼吸急促,下意識地步步後退,直至被冰冷的浴室牆面攔停。
我冷視着他,眼淚轟然決堤。
這是,我原本打算永遠埋在心裏的祕密。
沒有人知道。
五年前的那場手術,我中途醒過一次。
——在賀景明決定二次開胸的時候。
我聽到了,他和影像醫生的爭執。
「主動脈未發現惡性病竈,良性脈管瘤覆蓋面大但不影響心肺功能,不會危及性命,強行手術剝離反而會有感染風險。」
影像醫生竭力阻止他。
賀景明卻一意孤行,下了繼續手術的指令。
影像醫生低吼,「你瘋了嗎!?術後報告怎麼寫!?」
賀景明聲音沉冷。
「術前診斷爲升主動脈瘤,術中發現爲生長性縱隔腫瘤,預後較差,恐壓迫心脈危及性命,遂改變術式予以切除。」
手術室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後,在我即將再次失去意識時,影像醫生低低出聲。
「靠!你小子可真行!」
是啊。
賀景明,可真行。
憑藉這場手術中的快速反應和沉穩表現,他快速躋身市醫院心胸外科頭部醫生梯隊。
隨着手術積累,他醫術飛速提升,短短五年便晉升爲副主任。
而我,福大命大沒有死。
只多了一條,要緊隨終生的疤。
-8-
「你……一直都知道。」
不知是因爲恐懼,還是愧疚。
賀景明渾身都在顫抖。
他紅着眼睛看我,聲音也在抖。
「姜予,你、你爲什麼……現在才說?」
爲什麼。
我苦笑着低頭,難以啓齒。
因爲,我在第一次做檢查的時候,就對賀景明一見鍾情。
也因爲,撫養我長大的奶奶視他爲我的救命恩人,恨不能對他結草銜環。
更因爲手術後,賀景明對我極上心。
在我第一次對術後報告產生疑議的時候,他親自來病房爲我做了解答,全程用着和報告完全一致的專業術語。
我卻幾乎一句都沒聽進去,只盯着他沒戴口罩的臉發怔。
賀景明笑着看我,似有所悟。
在最後的最後,他傾身盯住我的眼睛,聲音低啞得像調情。
「你還這麼年輕,我作爲你的主治醫生,怎麼能讓你面臨生命危險呢?」
那天,我臉紅得很沒出息。
猶如發了場高燒,把手術室裏發生的事徹底忘了個乾淨。
也是從那天起,賀景明一有時間就來我病房。
他說我的創口複雜,不放心交給護士,每天親自給我換藥。
他溫柔體貼,一點點引着我往下陷。
直到我情難自拔,卻自卑於自己的疤痕而痛苦難言時,賀景明主動向我表白了。
他真摯,誠懇。
他說,我的傷疤,是他的勳章。
他說他這輩子都會守着我,不讓我再添一道疤。
我感動極了。
也蠢極了。
我竟然就信了他是真的愛我。
沒意識到自己就這樣,被他的「愛」,堵了嘴也堵了心。
我心甘情願地替他隱瞞着真相。
哪怕這真相,差點兒以我的生命爲代價。
雖然偶爾想起會難受,我卻總有辦法寬慰自己。
比如,「沒關係,畢竟他真的很愛你。」
比如,「帶着這麼醜的疤,如果放過他,這輩子還有誰能接受你?」
畢竟,我不相信。
有人能把愛,演得那麼逼真。
如果,不是徐湘湘故意挑釁引我上鉤,我還不知道要自我欺瞞多久。
這個夢,還不知何時才能醒。
-9-
「是,我確實不該現在才說。」
我冷笑着看賀景明。
「手術結束後,我就該說出來。」
「我應該告訴你的老師、領導,你的病人們,讓他們都知道知道,年輕有爲的賀醫生,是怎麼無中生有篡改病案,把人命當兒戲——」
「姜予!」
賀景明高聲打斷了我。
我卻盯着他的眼睛,繼續說了下去。
「賀景明你猜,如果我把這些上報給醫院高層,你會得到什麼懲罰?」
「不!!」
賀景明快速邁近,撈起我的手緊緊攥住,紅着眼眶搖着頭。
「姜予……求你,我答應過會一輩子照顧好你,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我愛你啊姜予,這幾年我對你如何你知道的,我以後——」
「誰要跟你以後!」
我甩開他的手,簡直要被噁心笑了。
「演着演着,把自己演進去了?」
「賀景明,你從一開始就沒愛過我!你費盡心思勾引我,讓我對你情根深種,不就是爲了防着有今天嗎?」
最後一句,我很想爆吼着質問他,卻被胸口的銳痛扯疼了心。
這是五年前那場手術的後遺症。
我不能大怒大悲,不能劇烈運動,不能高聲說話。
否則胸口就會像刀割一樣疼。
這些,賀景明都不知道。
或許他知道。
只是泯着良心,刻意假裝全不知情。
我慘然一笑,極速平復着呼吸。
「離婚」兩個字在嘴邊轉了好幾轉,又被我生生嚥了回去。
賀景明的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不知是不是意識到什麼。
他紅着眼眶,猛然抓緊了我的手,驀地哽聲。
「不是的姜予,我對你——」
突然!
一陣刺耳示警鈴音橫空出現,打斷了他。
我怔愣一瞬,陡然意識到這是我特別設置的來電強提醒。
來電人只有一個。
是照顧奶奶的陪護保姆,蘇姨。
我再也顧不得別的。
急衝出浴室,撿起隨包掉在玄關的手機,手顫到按不下接聽鍵。
身後伸出一隻手臂,奪走手機接通了電話,又快速按下免提。
那頭,是蘇姨的顫抖哭腔。
「林小姐,老太太快不行了!」
-10-
我怎麼也沒想到。
不過短短兩個小時,我和賀景明的境遇陡轉。
奶奶突發心梗,正被 120 送往市醫院。
賀景明開車帶着我往醫院趕,我蜷在副駕哭到失聲。
下午奶奶就給我打過一次電話。
那時,我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哭得正凶,怕她擔心沒敢接。
後來,就忘了。
如果奶奶出事,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姜予別怕,有我在,奶奶一定不會有事的!」
像是看穿我的心事,賀景明不斷出聲安撫着我。
他的手跨到副駕,緊緊捏住我的手。
我指尖緊摳在他手背上,心底一陣陣犯着噁心,卻再也沒了甩開的勇氣。
一路疾馳到醫院急診。
賀景明快速和急診醫生做了交接,轉身走向手術室。
「賀景明……」
我抖着聲音叫住他,拽緊他袖子哭求。
「求你救救她,求你了……」
賀景明神色動容。
他向前一步,將我緊緊擁住。
我被他按在胸口,感受到他的胸腔隨着說話,在嗡嗡震動。
「姜予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去奶奶的,我發誓。」
這場手術,漫長無比。
我由站轉跪,不知該在心底祈求誰。
奶奶是我僅存於世的親人。
爲她,我可以拋棄原則和底線。
這件事我知道,奶奶知道。
賀景明,也知道。
所以他沒有違背自己的承諾。
他救活了奶奶。
接受過搭橋手術後,奶奶被送進了 ICƭų⁺U。
我守在 ICU 外不肯離開,賀景明便一直陪着我。
他看起來很累。
垮肩搭腿地坐在我身邊,不一會兒,就靠着牆睡着了。
牆壁光滑,他的腦袋一點點下移。
十多分鐘後,落在了我左肩。
我沉默着,沒有動。
裝在他褲兜裏的手機隨着不間斷地震動,滑落到我手邊。
我垂眸看了一眼。
屏幕亮着,來電顯示【湘湘】。
十幾秒後電話掛斷。
屏保照片大剌剌地出現在我眼前。
還是下午時,徐湘湘展示給我看的那張。
——她比着剪刀手,坐在賀景明身前。
賀景明垂眸,盯着她側臉。
沒有換。
我扯起一抹苦笑,閉了眼睛。
-11-
奶奶的病房,是賀景明親自安排的。
1 號病房,和 17 號病房分處回字形走廊最遠的對角。
他似乎沒對外隱瞞我的身份。
護士站,就是醫院的八卦集散中心。
奶奶纔剛住進來,我便收穫了一堆同情目光。
賀景明毫無八卦男主的自覺,一有時間就往 1 號病房跑。
可他的手機總是震個不停。
每當這種時候,他便會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我始終迴避他的視線,直到他接起電話離開病房。
奶奶一向敏銳。
自打出了 ICU,她就看出我和賀景明之間氛圍不對。
賀景明剛走,奶奶就把我叫到了病牀邊。
「乖乖……你要好好和景明過日子,不要任性,不要耍小性子……他忙,你要體諒他。」
她握住我的手。
氣若游絲,卻句句懇切。
「奶奶老了,陪不了你太久,有景明陪着你,奶奶才能放心走……」
「他……救了你的命,又救了奶奶,他是咱家的大恩人,你……要好好報答他。」
我鼻頭直髮酸,喉頭哽到失語。
除了點頭,還是點頭。
這就是,我說不出那句「離婚」的原因。
賀景明不知何時回來了。
他靜靜站在病房門口,與我對視着。
我緩緩扯起脣角,衝他笑了笑。
因爲我知道,奶奶想看。
果然。
奶奶淚眼渾濁,眸光讚許似的閃了閃,隨即閉眼陷入昏睡。
我的眼淚終於失控,倏地墜下。
-12-
微創手術恢復起來就是快。
哪怕病房相隔甚遠。
沒幾天的一個早上,我就意外「偶遇」了徐湘湘。
走廊裏人來人往。
徐湘湘卻目標明確,生生堵在我面前。
「你怎麼這麼厚臉皮?都這樣了還死賴着景明哥不撒手?」
她眼神兇巴巴的,話也說得難聽。
「景明哥根本就不愛你,當初要不是你尋死覓活裝可憐,他怎麼會跟你在一起!?」
「是嗎?」
我靜靜盯着徐湘湘的眼睛,笑了。
「賀景明是這麼告訴你的?」
「哈!」
徐湘湘猛地欺近我,她咬牙切齒的。
「林姜予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我是你的管牀護士!是我親眼看着你把景明哥勾走的!」
我漠然回聲「哦」,繞開她想繼續走,卻猛地被撕住後領一把扯了回去!
「你站住——」
「啪!」
跋扈厲喝聲,和清脆巴掌聲同時響起。
走廊裏,所有人都像被按了靜止鍵,齊刷刷駐足望了過來。
「țű̂₊林姜予你……你敢打我?」
徐湘湘愕然捂住側臉,泫然欲泣。
「再敢來我眼前咋呼,我見一次打一次。」
我甩了甩脹痛的手,警告完她才轉身。
好巧不巧,剛好和查完房的賀景明對上視線。
「景明哥……」
徐湘湘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聲音簡直太委屈。
賀景明眼神向下垂落一瞬後,繞開她,闊步走向我。
像是演戲上了癮。
「早上走廊裏有風,怎麼不多穿一件?快回去吧,彆着涼了。」
他故意當着一走廊的人攬住我,徑直往 1 號病房走。
「景明哥!」
徐湘湘的聲音在身後。
賀景明攬在我肩膀上的手微微一緊。
「賀景明你站住!!!」
徐湘湘喊劈了音。
賀景明的腳步微滯,差點就停了。
眼看 1 號Ṭŭₕ病房近在眼前。
我強忍着心底不適,抬手,攬住了他後腰。
-13-
徐湘湘氣急敗壞成這樣,我知道原因。
——最近賀景明很少去 17 號房了。
因爲他大部分時間,都和我在一起。
——和我一起在奶奶面前,扮演恩愛夫妻。
我刻意利用,他用心配合。
我爲了讓奶奶放心。
他,是爲了求我放過。
我們各懷心思,卻莫名和諧。
他會準時在飯點送來我和奶奶愛喫的菜,也會趁着回家,買一束花帶來醫院。
他會把我每天換下的髒衣服收走,第二天再送來乾淨的。
我會在他進病房時笑臉相迎,會開心抱住他的胳膊,夾着嗓子說,「謝謝老公」。
這種時候常有。
賀景明總會垂着眸子,深深看入我眼底。
他能清楚看到,那裏面已經沒他了。
無措和失落,開始在他眼中反覆交疊着出現。
我回視着他的眼睛,卻只想冷笑。
時至今日,我終於不得不承認。
——其實假裝愛意,並沒有那麼難。
賀景明的演技,也並沒有多精湛。
是我自己迷了眼瞎了心,困在「不愛」裏好幾年。
我以爲,我對賀景明已經不會更失望了。
畢竟徐湘湘說得對。
都這樣了。
臉都撕下來了,還有什麼好希冀的。
可是誰也沒料到。
意外,會來得那樣猝不及防。
-14-
心臟搭橋是心外科最基礎的手術。
技術成熟,預後明確。
這,是我諮詢過很多醫生後,得出的結論。
賀景明作爲副主任醫師,這樣的手術對他而言,易如反掌。
這是,我和他結婚三年,養成的認知。
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手術,奪走了奶奶的生命。
我守在她的病牀邊。
眼睜睜看着本在熟睡的她,嘴脣突然青紫,渾身驟然開始震顫。
我瘋狂拍下護士鈴,又高喊着衝到病房門口。
在驚懼中猛然想起賀景明說過,今晚他值班。
可是,他的辦公室黑着燈。
沒有人。
幾乎來不及想其他,我扭頭又衝向 17 號病房。
門鎖着,敲不開。
我跪在門口,瘋狂拍門。
「賀景明,你快出來,你救救奶奶……」
我痛哭着哀求,焦心到幾近泣血。
屋內,似乎有隱約人聲,卻又好像只是我幻聽。
「賀醫生不在裏面,3 牀也不在……」
奶奶的管牀護士循聲找到我。
「你……回病房再看看老人吧,已經通知太平間來接人了。」
我怔怔跪着,沒聽懂。
「什麼……意思?」
護士咬了咬下脣,面露不忍。
「老人已經失去生命體徵了,家屬……還是快回病房吧。」
胸口,像被人一下子剜空了。
我痛苦地蜷曲起身子。
只覺得自己像溺進了海里,半點氣都喘不上來。
不知掙扎了多久,我終於嚎啕出聲。
奶奶沒了。
奶奶丟下我走了。
她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給我留。
至此,我在這個世界上,一個親人都沒了。
-15-
賀景明是第二天找到我的。
他磕磕巴巴地向我解釋,說徐湘湘擅自出院,又自殺威脅。
「她說就想見我一面,我以爲我很快就會回來——」
他雙眸顫着,徹底失聲。
因爲,我把手機舉在了他面前。
那上面顯示的,是我的自媒體賬號最新一期視頻。
我真人出鏡,實名舉報。
「舉報市醫院心外科副主任醫師賀景明,於五年前對我誤診在先,篡改病案過度醫療在後,他平步青雲,我卻淪爲他手術刀下的犧牲品,深受五年術後後遺症折磨。」
「五年後的今天,他爲愛瀆職,在值班期間擅離職守,導致我的奶奶因術後併發症搶救不及,痛苦離世。」
「此人無良無德,在過去的五年中,不知違規操作過多少臺手術,不知還有多少無辜病人命喪他手,不知他扶搖直上時,腳下踩着多少鮮血。」
「在此,我謹代表自己,懇請相關部門立案調查,嚴懲此人!」
視頻播放完畢。
賀景明的臉,驟然白成了紙。
-16-
我一個人,處理了奶奶的後事。
賀景明被醫院公告停職。
這樣的處罰對他而言, 實在是太輕了。
幸好, 不是我一個人這樣以爲。
正如我視頻中所說,五年間,賀景明違規操作的手術,不止我那一臺。
我或許是有爸媽和爺爺在天上保佑。
其他人,卻不如我幸運。
一名失去妻子的丈夫,多次盯梢後,終於找到了賀景明。
彼時, 他居然還挺有閒情逸致,正陪着徐湘湘逛商場。
那名家屬滿腔恨意。
他在確認賀景明身份後,從夾克內袋裏掏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開過刃, 就是衝着索命來的。
賀景明毫無防備。
第一刀,斜斜劃過了他的肩胛。
鮮血噴湧而出時,他終於意識到不妙。
第二刀緊接着迎面而來。
賀景明怔在原地,閉了眼睛。
卻被一股大力推開了。
圍觀人羣中, 爆出陣陣尖叫。
賀景明驚懼回頭, 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徐湘湘。
她, 被一刀, 劃開了頸動脈。
持刀行兇者不知所蹤。
警笛聲,似乎正在由遠及近。
賀景明心痛到失聲, 跪趴着, 膝行到徐湘湘身邊。
他想把人抱進懷裏,卻突然想起我的臉。
那天, 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站在他面前, 以冰冷眼神盯死他的眼睛。
「賀景明, 你準備好了嗎?」
「你的報應馬上來了。」
-17-
或許,死纔是解脫。
被判處以醫療事故罪,篡改、僞造病例罪,過失致人死亡罪等數罪併罰,拘進暗無天日的鐵窗中時。
賀景明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長達 7 年的刑期,徹底摧毀了他的後半生。
很多時候,他都不敢閉眼睛。
因爲他怕會看到記憶中的那些臉。
那些他一次都不敢回憶的,躺在病牀上的, 毫無血色的臉。
他也常常會想到我。
畢竟和我同牀共枕了好幾年。
他總會在恍惚中看見我側躺在他身邊,眼睛亮亮的,像極了以前。
「姜予,你說得對。」
「我的報應來了。」
他盯着虛空,喃喃着。
-18-
賀景明的判決下來那天, 我回了一趟我們曾經的家。
一進門,入眼還是那個電子屏。
屏幕上的口紅痕跡,卻早就被擦乾淨了。
最頂端, 鮮紅的計分仍然顯示「100」,動態內容卻變了——
【她沒說要離婚,一定還愛我。+100 分。】
落款日期,是奶奶去世前一天。
我冷笑着抬腳。
一腳,踹碎了電子屏。
將房子賣掉, 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盒,送她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
——在我從沒去過的小鄉村,有一座矮矮的山。
山腳下, 埋着奶奶的爸爸和媽媽。
她爲兒孫操勞一生,故去後終於能做回女兒。
聽說,村小學缺老師。
我便留了下來。
五穀四季。
奶奶陪着爸爸媽媽。
我守着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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