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裝到皇帝身邊做了三年太監後,卻意外懷了皇上的孩子。
欺君重罪,爲保小命,我偷溜出了宮。
五年後再重逢,我正追着調皮的兒子滿街跑。
卻被他撞了個正着。
他彎腰捧着兒子的臉,笑得好看:「你這小兒,倒生得像我一位故人。」
我呵呵一笑,「像誰啊?郎君怕是認錯了吧。」
「像多年前,我身邊的一個小太監。」
-1-
「真懷上了?」
「你確定你沒看錯?」
「我怎麼這麼倒黴……」
懨懨的抱怨完,我才聽到傅純說:「我倆相識十餘年,我還能騙你不成?」
「孩子……是皇上的?」
他話音剛落,我就趕忙捂上了他的嘴。
想起和皇上秦梵荒唐的那一夜,我兩眼一黑。
那晚,邊境捷報傳來。
皇上一高興,喝多了酒,竟將我錯認成了青梅竹馬的白月光。
秦梵來勢洶洶,沒留我一點反抗的餘地。
可也就是那一次。
我懷孕了。
「陸理,你打算怎麼辦?」傅純關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本就女扮男裝。
欺君,那可是殺偷的大罪啊!
況且這孩子只有我知道是怎麼來的,說他是皇上的,怕也無人相信。
我咬咬牙,「跑路。」
-2-
第二天,秦梵下了朝後,我照常去給他上了茶。
撤完涼掉的茶水,又給他研了研磨。
做完這一切,還不忘笑眯眯的看着他。
秦梵舉着摺子看了半天,忽然冷不丁問了句:「你有話要跟朕說?」
我研磨的手一頓,又抬頭笑了起來:「有……有一些……」
「說吧。」
「皇上,小的什麼時候能告老還鄉啊?」
「老?」摺子擋着秦梵的臉,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只聽見他含笑的聲音響起,「你自小入宮,也不過十九,就想告老還鄉了?」
我心虛的低了低頭,急得額頭冒汗,「小的……是想回家照顧家中老母。」
秦梵舉着摺子的手微微一偏,露出半張好看的臉:「據朕所知,你家中老母也不過四十,身體康健,還有一小妹照顧雙親,不急。」
我咬着脣,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還是不忍放棄,「皇上,小的……」
秦梵聲音陡然一冷,將我打斷:「怎麼,就這麼不想服侍朕?」
像是被什麼扼住喉嚨,我趕忙顫抖着跪下:「……回皇上,小的絕無此意。」
「行了。」秦梵擰了擰眉,又將摺子擋在了面前,「叫你暗中去尋那晚的女子,可有收穫?」
是了,那晚之後,我趁着天沒亮偷溜了回去。
第二日一早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服侍秦梵。
可我沒想到,他竟然安排了人手,祕密去查那晚出入宮中的所有女子。
一個多月過去了,自然是沒有結果。
我只能搖搖頭,「還……還沒有。」
「下月再找不到人,你就不必來見我了。」
我就知道皇上你是個好人!
我眼前一亮,「那小的去哪?」
「去閻王殿報道。」
「……」
-3-
我哭喪着一張臉出去了。
正巧碰上來給皇帝請平安脈的傅純。
等了半個時辰,纔看見傅純從裏面出來。
我照例送他到宮門口。
大概是看我面色不佳,傅純先開口問道:「怎麼了?」
「皇上說,要是找不到那晚的女子,就讓我去閻王殿報道。」我仰天嘆氣,「可我上哪找一個人來頂替我?」
傅純也仰起頭,同一個角度,我倆齊齊嘆氣。
他沉默片刻,語重心長的說:「可別供出我。」
「……」
不是大哥……
我看了他一眼,扯了扯脣角,「不幫我想辦法,你第一個被九族消消樂。」
傅純清了清嗓,這才說道:「下月中秋,皇上照例微服出訪,你找機會溜走。」
「皇上身邊突然少個人,查起來怎麼辦?」我追問。
「你恢復女身,誰找得到你?」
「那我爹孃怎麼辦?」
傅純轉頭看我,輕笑道:「拿你這麼多年攢下的銀子,帶你爹孃換個人少的地方生活。」
我抿脣點頭,「好……」
-4-
這半個月中,我依舊每日照常服侍秦梵。
小心謹慎。
生怕惹惱了他。
可肚子卻一天天大了起來。
我身子本就瘦小,明明只是兩個多月,卻也有些藏不住。
只盼着能安安穩穩離開皇宮。
這會兒,我正在服侍秦梵用午膳。
外面太陽毒辣。
下人剛端着蟹粉粥走進來的時候,一股濃濃的腥味便竄進了鼻腔。
我咬了咬脣,生忍了下去。
悄摸往後站了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熱得正頭暈,我聽到秦梵淡淡道:「上茶。」
「是。」
我回過神來,這才清醒了些,打起精神端着茶走了過去。
忍住,忍住……
彎腰放下茶,起身剛要走。
那股海腥味便一股腦衝進了鼻腔。
我還是沒忍住……
乾嘔了下。
等我拍着胸口抬起頭,卻驀地對上了秦梵的目光。
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
聖心難測。
我忙不迭跪下,「皇上恕罪,小的……」
「知道。」秦梵收回視線,慢里斯條的喝了茶,「你午膳又喫多了。」
「……」
雖然但是……
好吧,不怪我就行。
我低聲應着:「皇……皇上您怎麼知道?」
「瞧着你最近愈發圓潤了。」
我摸了摸肚子,更心虛了,卻還是說道:「皇上英明,小的最近的確口欲旺盛……」
「不過,你這腰身……」
「皇上!」
也是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一道喊聲。
王公公急匆匆的走了進來,「皇上,找到了!」
秦梵微微抬眸,「什麼找到了?」
「那晚的女子,找到了!」
我望着喜出望外的王公公,表情僵住。
-5-
跟着秦梵一路到了寢宮。
我們才見到了王公公口中的女子。
看見跪在殿中央的粉衣女子時,我一時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
雖然我早晚得走,但有人冒領了那晚女子的身份,在這宮中,我的項上人頭也算是保住了。
擔憂……便是爲她擔憂了。
這可是欺君之罪啊……
秦梵在一旁喝茶,還是王公公開口問道:
「你說你是那晚的女子,那你爲何現在才認?」
粉衣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奴家出身卑微,不敢妄想得到聖寵……」
王公公臉色微變,「既如此,爲何又突然認了呢?」
「宮中有人得知此事,想暗害奴家……」她擦了擦眼淚,「奴家實在沒招了,奴家不想死……」
王公公接着問:「你說你是那晚的女子,可有證據?」
她眼淚婆娑的抬眸看着秦梵,「奴家……奴家還記得那晚,皇上低聲喚奴家阿梨……」
秦梵喝茶的手一頓。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他的臉色。
心尖卻細細密密顫了起來。
因爲那晚,秦梵真的喚了我阿梨。
她不該知道Ţṻ₄的……
她到底是誰?
「住口!」王公公大聲呵斥道。
那女子縮了縮,沒再說話。
露出了手腕上的紅痣。
我下意識攥了攥手腕。
因爲同樣的位置,我也有一顆。
秦梵目光驟然收縮,片刻後才恢復了平靜。
「賜居,鹹安宮。」
-6-
大家都知道,有個貴人住進了鹹安宮。
這在當朝,可是獨一無二的尊寵。
一位不知樣貌不知年齡甚至不知姓名的女子,竟一下子住進了鹹安宮。
短短一日便驚動了整個京城。
沒過幾日,秦梵就爲她冊了封。
封爲昭貴人。
昭,光明美好之意。
皇上的心思由此可見。
所以這位昭貴人持寵而嬌的時候,大家並不覺得奇怪。
皇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日子相安無事,我也覺得挺好。
中秋的前一晚,我正在收拾東西。
把我的金銀細軟都拿出來才發現,箱țū⁷底下還有個小盒子。
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裏面是什麼。
我彎腰拿起來,然後打開了。
一支精緻的梨花玉簪映入眼簾。
哦,是皇上多年前賞賜給我的。
記得那時候,我還說:「皇上,小的用不上簪子啊!」
他卻看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摺子,說:「會有用的。」
好吧,可能是想讓我轉贈予我小妹。
我收下後,便忘了這一茬,再沒拿出過這隻梨花玉簪。
直到今天。
說起來,秦梵待下人其實不錯。
要不是出了這一茬事,我還真打算在他身邊幹一輩子呢。
很快到了中秋那日。
秦梵微服出巡,也將那位昭貴人帶在了身邊。
太后身子不適,所以皇上只邀了幾位相熟的宮中大臣,在意歡樓喫酒。
夜也漸深了。
眼看着大家都酩酊大醉,我收拾着準備開溜了。
我打量了一圈,垂下眸子便要溜出去。
卻在快走出宴席的時候,聽見一道女聲:「就你,要去哪兒?過來。」
我佯裝沒聽見,還要往外走。
身後的女子卻不依不饒了:「小命不想要了是嗎?」
我步子一頓。
這才磨磨蹭蹭的轉過身。
是昭貴人。
我強擠出一個笑:「貴人,小的是去拿酒。」
「拿什麼酒,過來扶我。」
我只能應下:「是……」
只是我剛彎下腰抬手借她,她便倒了過來。
撞完我,又一骨碌摔進了旁邊秦梵的懷裏。
「哎喲……哪裏來的下人,笨手笨腳的……」她嬌滴滴的跟秦梵撒着嬌:「皇上……」
秦梵抬手揮了揮,對我說:「下去吧。」
「皇上!」昭貴人撇着小嘴,「這沒根的東西,今日敢頂撞我,明日就敢頂撞皇上您,可得給他點教訓呀!」
我匆匆跪下,卻無意中對上了昭貴人的視線。
狡黠又帶着得意。
她一定知道什麼。
秦梵看都沒看我一眼,雲淡風輕的問了句,「那愛妃要怎麼罰?」
「打!打他三十大板!看他還敢不敢。」
我下意識的捂着肚子,不敢抬頭。
卻也知道這三十大板下去,我半條命都得沒。
這是要殺人滅口。
在秦梵眼中,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哪裏比得上他那剛封的貴妃啊?
怎麼辦……
-7-
「皇上。」
我抬頭循聲看去。
是王公公。
「昭貴人。」王公公微微俯身,朝昭貴人笑得諂媚,「今日中秋,本該闔家團圓,太后卻因病臥榻,皇上一向最重孝道,見了血,不吉利。」
我微微一訝。
從未想過,王公公會幫我。
昭貴人臉色變了變,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身ŧú₅旁的秦梵,這才鬆了口:「看在太后和皇上的面子上,便饒了你這次。」
言下之意就是,這種事還會有下次。
我低着頭:「是。」
反正我快走了。
下一秒,又聽到王公公對我說:「還不快出去,礙着貴人的眼了!」
我沒說話,起身走了。
臨走前,又偷摸看了一眼王公公。
其實王公公待我一向嚴厲。
自我進宮以來,便跟在他身邊學規矩,這麼多年,沒少挨罰。
他一向不願得罪人。
尤其是昭貴人這樣正得寵的妃子。
可他今日卻爲了我,得罪昭貴人。
他明明可以不說話的。
我想不出來爲什麼。
只是在快要走出去的時候,聽到了秦梵的聲音。
「好了,少說兩句,晚些叫下人給你做你喜歡的芙蓉糕。」
……
傅純給我打點好了出城的事。
城門口外,他站在馬車前等我。
「趁着夜色深,快走吧。」
「多謝。」我望着他,抿了抿脣,有些動容。
我倆認識十餘年,他就照顧了我十餘年。
我打心底感謝他。
雖然有時候他嘴挺毒的。
傅純「嘖」了一聲,「搞那麼煽情做什麼?又不是見不到了。」
他背過身,給我整理起了行李。
「真想謝我,就好好活着,給你打點這麼多,我可不想浪費。」
「對了,我不在你身邊,便給你寫了一冊有了身孕需要注意的事項,在行李最上面,方便取。」
「更深露重,叫車伕慢些趕路,還有……」
「傅純。」
我出聲打斷了他。
傅純頓了頓,回頭看我。
看着他的背影,輕聲道:「謝謝你。」
「好了好了,快走吧。」傅純催促道。
應了一聲,我拿起行李上了馬車。
然後跟他揮手告別。
馬車晃晃悠悠跑了起來。
我覺得有些無趣。
於是拿出火摺子,想拿出傅純給我的書看看。
漆黑的馬車內一下亮了起來。
火光裹着我懷中的行李。
我低頭翻出了書才發現,封面上有兩個水滴印子。
他剛剛哭了。
-8-
時間一晃就是五年。
當年我偷溜出去,皇帝身邊憑空少了個人,的確是掀起了個小風波。
可我畢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大家都沒找到人,此事也就作罷了。
午夜夢迴Ŧũ₂,我也常常會夢到和秦梵那荒唐的一夜。
夢到他溫柔地哄着我,說喜歡我。
一次又一次。
然後轉頭便用劍指着我,面無表情的跟我說:「欺君,死罪。」
我總在夢中驚醒。
最近兩年纔好些。
出宮之後,我用這些年在宮裏攢下的錢在邊關開了個酒坊,靠我娘教我的釀酒,以賣酒爲生。
在宮中好歹呆了這麼多年,貴人們喜歡的酒我多少了解些。
再結合當地人的口味,酒坊做起來並不難。
幹了五年,到現在手底下也有四五十個夥計了。
自己當老闆,的確很爽。
其實在秦梵身邊當差,他出手大方,給我的賞銀並不少。
什麼都不幹,也夠我下半輩子混喫等死了。
可我偏偏生了個「逆子」。
隨我姓,小名宥宥。
今天不小心摔了這家的瓷,明天碰壞了那家的琵琶。
我實在是賠不過來。
也不知道這孩子是隨了誰。
反正肯定不是我。
我離開皇宮的這麼多年裏,傅純依舊在宮裏當差。
往返京城需要一個月,所以我們常常只能用書信來往。
他跟我抱怨皇宮事多,皇上還要給他賜婚。
他不願。
從前冒冒失失的我反而寬慰起他來。
再說,他也該成家了。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嘲諷我:「你倒是舒服了,不用侍奉公婆,連孩子都五歲了,雖然頑皮,但日子總沒那麼無趣,我還不知要在宮裏困多久。」
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
嗯。
確實。
又是一日。
賠完隔壁書芳閣被的宥宥摔壞的硯臺,我慢悠悠回了店。
然後抄起掃帚就往他的書房去了。
「你今天又欺負隔壁書芳閣的小婉了?」
「還摔壞她家的硯臺!」
「皮又癢了是不是?!」
我剛推門進去,那小子就一溜煙跑了出去。
我氣不打一處來。
提着掃把追了上去。
「小兔崽子!站住!」
話音剛落,小男孩稚嫩的喊聲就響了起來:「啊!好痛……」
我抬頭一看,宥宥撞上了個男人,撲倒在了地上。
他背對着我們,不知道在看什麼。
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那料子卻很是很少見的雲綾錦。
還有那腰間成色極好的玉佩……
瞧着身份不一般啊。
我一把撈起孩子,低頭道歉:「我們無意衝撞公子,還請公子恕罪。」
也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撞疼了,懷裏的小男孩從嗚嗚咽咽的低哼,一下子放聲哭了出來。
我低頭哄着孩子:「好了不哭了,待會娘給你做好喫的……」
「你這小兒……倒生得像我一位故人。」
頭頂,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有點耳熟。
「像誰啊?公子怕是認錯了吧……」
我給宥宥擦了一把眼淚,這才抬起頭來。
看見面前男人的臉時,瞳孔微縮。
是秦梵。
他怎麼會在這?
我來不及細想,忙不迭低下頭。
秦梵含笑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他繼續說:「像多年前,我身邊的一個小太監。」
我心虛的攥了攥手心。
不是大哥,怎麼還在找我?
其實這麼多年,我無數次幻想過再見到秦梵會是什麼場景。
卻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清了清嗓,不敢抬頭,「公子說笑了,我一介婦人,怎麼會和太監扯上關係。」
「婦人?」
秦梵咀嚼着這兩字。
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
末了,他似乎嘆息了下。
是很輕很輕的一聲。
孩子還在哭。
我牽起孩子,微微福身,「既然公子無事,民女就先回去了。」
我不敢同他對視,拉起孩子快步走了。
-9-
深夜。
哄完孩子睡覺後,我躺在牀上。
宥宥睡在我旁邊。
看着孩子熟睡的臉,我這才後怕起來。
後背一身冷汗。
因爲按秦梵的性子,要是知道我騙了他,定是要把我抓回去殺頭的。
畢竟……他對我並無男女之情。
要是秦梵認了孩子,就會在把我處死之後把孩子交給別人撫養。
要是不認……
我不敢深想。
抱緊了孩子,直到半夜才睡去。
上巳節那日,街上很熱鬧。
夥計們裝完了貨,我便領着他們去昌平王府送酒了。
每年上巳節,昌平王府都會在我這訂一批酒。
原本昨日就該送完的酒,卻因爲天色晚了看不清路,磕磕碰碰摔壞了些。
好在並沒有摔壞多少。
放心不下,我今日便親自來了。
管事的姓陳,領着我們把酒一一放下了。
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卻被管事的叫住了:「陸老闆。」
「嗯?」我轉過身。
「今日你正巧來了,我們王爺很喜歡你釀的酒,正好今日有貴人來,請你去一趟。」
管事的說完,露出一個笑來,壓低聲音說道:「有賞。」
昌平王府來的貴人不少。
也正是因此,昌平王才常常找我訂酒。
我心裏一喜,面上卻笑得從容,「麻煩陳叔帶個路。」
宴席上的人很多。
我往裏一望。
舞姬正跳着不知名的舞。
Ťũ̂₇擋住了昌平王和那貴人的臉。
瞧這排場,連昌平王都要稱作貴人的人,定是不簡單。
我沒再抬頭,隨着管家候在了一旁等通傳。
直到昌平王喚我上前。
舞姬退下後,我正要上前。
抬頭卻先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步子剎那僵住,瞳孔微縮。
那是秦梵。
換下龍袍的秦梵此刻正穿着京中公子的素衣,漫不經心地倚着。
那一雙眉眼還和以前一樣,深邃如古井。
喝過酒的脣粉得發亮,微微上揚的脣角未笑也似笑。
五年過去了,原來不只是我,秦梵也褪去了青澀。
現在在他臉上,更多的是沉穩。
秦梵轉眸看向我,卻並不驚訝,「你就是酒坊老闆?」
只愣了一秒,我便猝不及防和秦梵對上了視線。
雖然跟在秦梵身邊服侍了多年,但他的心思我也只能摸個五六分。
我知道,秦梵認出我了。
脖子突然有點癢。
我硬着頭皮回:「是。」
秦梵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中的酒杯想了會兒,看着像是醉了,「我們前幾日見過。」
昌平王一聽,趕忙問:「竟有此事?」
「嗯。」他微微偏頭,看向了旁邊的昌平王,淡淡道:「城西,糧倉旁。」
昌平王臉色一變,但臉上笑容依舊,「城西偏僻,公子去那些地方做什麼。」
我也是眉頭一皺,沒說話。
我們當時明明在城東。
他故意的。
「找人。」秦梵語氣輕飄飄的,「你知道的,多年前,我身邊丟了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視線緩緩落在了我身上。
很短的一瞬後,便又移開了。
昌平王憤憤接話道:「是啊!竟敢在公子眼皮子底下逃,要是找到人了定要送進地牢!以儆效尤!」
地牢啊……
但凡是個活物,進去都得掉幾層皮。
我眉心跳了跳,心虛得恨不得鑽地縫裏。
但昌平王說的不錯。
按秦梵的性子,是不會放過我的。
他如今已經認出我來了,還不知道要怎麼整我呢……
秦梵點了點頭,看向我:「昌平王說的在理,不過,依這位小娘子看,要怎麼懲罰她呢?」
我一噎。
這我咋說啊!
賞個黃金萬兩閃瞎她的眼行嗎?
我沉思片刻,還是說道:「說不定,她是有什麼苦衷呢。」
我沒騙他。
的確有苦衷。
「有什麼苦衷不能告訴我?」
他這句話不是在問我。
而是在問逃走的小太監。
我抿了抿脣,「她……」
不等我說話,一道童音響起:「娘!你喫好喫的怎麼不叫上我!」
我轉頭一看,身邊負責照顧宥宥的逐葉正一臉無奈的看着我。
一定是這兔崽子聽到了什麼,鬧着非要來。
我們酒坊常常和昌平王府來往,侍衛們認出是酒坊的人,便不攔了。
他跑到我旁邊來,見狀,一一行了禮。
我拉住孩子,一臉歉意:「衝撞了王爺招待貴客,小店回去之後一定盡力補償王爺和公子……」
秦梵看着宥宥,半晌沒說話。
就在我以爲他要怪罪下來的時候,忽然開口了:「你叫什麼名字?」
宥宥仰着粉圓的臉蛋,「宥宥……」
「你爹呢?」
「死了。」
他答得倒是乾脆。
可老母親的心是咯噔了一下啊!
只覺得頭頂那把大閘刀離自己越來越近。
我緊張得呼吸都不敢太使勁,緊盯着秦梵的臉。
秦梵看着宥宥。
下一秒,笑出了聲,「叫膳房做些桃花酥來。」
「還不快去!」昌平王趕忙吩咐旁邊的下人,說完又感嘆了句:「公子膝下多年沒有子嗣,這小兒又的確生的好看,公子多關照些很正常。」
「現在有了。」
昌平王笑容一僵。
我也跟着僵住了。
只聽見昌平王樂呵呵地找補了句:「公子的意思是,夫人有喜了?」
「不是。」
「想撿個現成的。
「就他了。」
我懵了懵。
不是……
別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和昌平王可知道啊。
他哪能隨便認一個孩子當自己的孩子?
雖然確實是他的……
可誰知秦梵此話一出,便引得場下一陣鬨笑。
「公子真是幽默。」
「莫不是看上了這孩子的母親?」
「公子才貌雙全,天下女子無不爲公子傾心,公子何必尋一個寡婦呢,多不吉利……」
那人沒說完話,我心裏卻瞭然。
喫你家大米了?
我冷笑一聲,斟酌着開口:「聽說張主簿的妻子五年前便撒手人寰,不久後母親也溘然長逝,父親如今亦重病在牀,如此說來,和張大人同在一席,豈不是更不吉利?」
「你……」那人氣急,「你這個牙尖嘴利的寡婦,你夫君怕是被你氣死的吧?」
「是啊。」
到底是年輕氣盛,他一拍桌子,「我舅舅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你不過一個婦人,真要與我作對?」
我默默看向了秦梵。
秦梵身邊的紅人啊,那定是要向着他的。
我的確是死定了。
不過……
橫豎都是死。
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你舅舅?」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對啊,我舅舅可是宗正卿。」他勾勾脣角,頭都快仰到天上去了,「教訓一個寡婦,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下一秒,一聲「爹」劃破天空。
我低頭一看,是那小崽子喊的。
他仰着小臉,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秦梵身邊,委屈的撅着小嘴,「你不是說要當我爹嗎?他欺負娘你都不管嗎?」
大家又笑了起來。
笑這小兒聽風就是雨。
公子怎麼會認一個寡婦的孩子做兒子。
秦梵臉上微微笑着,在衆人的鬨笑聲中,摸了摸宥宥的臉,輕聲說:「當然要管。」
那人冷哼一聲,不以爲意。
衆人也只當他是逗小孩的,又繼續喝酒了。
我在一旁,坐如針扎,心情有些複雜。
酒過三巡,大家走的走,醉的醉。
宥宥也在秦梵懷裏睡着了。
我起身去抱孩子。
看見兩個人一大一小相差無幾的臉時,還是愣了一瞬。
秦梵卻沒有要鬆手的意思:「要是將他吵醒,他又鬧起來了,你負責?」
「……」
我懸在空中的手頓住了。
因爲這孩子的確不讓人省心。
-10-
路過一個個院子後,秦梵最終把孩子抱進了自己院子。
他的動作看起來僵硬又生疏。
卻一點也不肯撒手。
一路上,我有許多次想伸手去幫個忙,他都沉默着不肯。
他低頭看着孩子,嗓音暗啞:「這就是你的苦衷?」
我說不出話來,算是默認了。
又是一片沉寂。
直到將孩子小心翼翼的放下,退出了房間,關上房門,我才冷靜道:「皇上,我好歹盡心盡力服侍了您這麼多年,反正都要把我帶回去砍我的腦袋了,再讓我看看孩子都不許嗎?」
秦梵輕嗤了下,點頭,「是要將你帶回去。」
我心底最後那一絲希望一點點暗滅。
認命了。
「不過……」
他話音一頓。
我抬頭。
就看見他在笑。
「誰說要把你帶回去砍頭了?」
「關地牢啊?那還是砍了吧……」
秦梵像是明白了什麼,忽然笑出了聲,「朕看你也不想死,看在你服侍朕多年的份上,便給你兩條路。」
「第一條,你私逃出宮,按律當斬,女扮男裝,是爲欺君,罪加一等,必死無疑。」
我嚥了嚥唾沫,趕忙說:「那我選第二條。」
「第二條,跟朕回宮,朕娶你。」
「……」
沉默了一陣,我大着膽子小聲問:「……有沒有第三條?」
「你不願讓朕娶你嗎?」
「皇上從不留戀後宮,難道不是因爲一直忘不掉那個青梅竹馬嗎?」我抿了抿脣,「要是讓我入了宮,失去自由……」
我垂着眸,「還不如選第一條呢。」
從前總覺得,人活着最重要。
但出宮後的這幾年,我不用惶惶度日,不用擔心哪一句會得罪宮裏的貴人。
我這才後知後覺。
我開始貪戀自由了。
「是。」秦梵勾了勾脣角,「不過那個青梅竹馬,你見過。」
我眉頭一皺,「我見過?」
「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他說完這話我才後知後覺。
梨……理。
原來那夜,他喚的是我的名字。
也知道是我。
「皇上又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女子的?」
「哦。」他煞有其事的想了想,「你剛入宮我便知道了。」
我頓時有點氣不打一處來,「那小的這麼多年處處小心生怕被皇上發現,算什麼?」
「算你勤快。」
「……」
我繼續問:「皇上明知道昭貴人是假冒的,爲何還給她封號?」
「她是昌平王的人。」
我心下了然。
原來,是在佈局。
「可孩子的事……」
提起這個,秦梵眼底突然湧出一片暖意,「王公公那日也見到他了。」
「他說,那孩子和朕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算算日子,只能是我的。」
竟是這樣。
他早就知道了。
難怪,連那小崽子最愛喫桃花酥都知道。
倒是符合他的行事作風。
心中的疑惑一一解開,秦梵陡然像一個透明人站在我面前。
我還有點懵。
外面的風有些大,一陣一陣的刮過來,才讓我清醒了些。
「還有。」
「嗯?」
「自年幼時,你嘰嘰喳喳跟在我身邊,我便喜歡上了你,也發誓要娶你。」秦梵垂着眼,濃長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再抬眸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這一點,你無需懷疑。」
我後背一陣發燙。
第一反應是不信。
其實年少時,我曾喜歡過秦梵。
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不得勢的皇子。
情竇初開,日日相伴,怎麼能讓人不動心?
但我很快打消了念頭。
我和他的身份天差地別。
我們,不可能。
我抿着脣,想了想,「皇上,你我身份雲泥之別,你身邊比我好的女子多了去了,爲什麼是我?」
秦梵卻半開玩笑的只回我三個字:「你話多。」
「……」
「至於身份,朕從未在乎過。」他看着我,「而且這麼多年,朕身邊有沒有別的女子,你不知道嗎?」
的確。
秦梵對後宮的事一直沒有半點興趣。
我還以爲……他那裏有問題。
直到那夜後……
我剛要開口想說點什麼,秦梵便一把摟住了我的腰。
溫熱的手心往前微微一頂,便ţű⁼將我整個人都猝不及防推進了他懷裏。
「你換回女裝的樣子,比我想象中更美。」
我扶着他的肩膀才站穩,心臟狂跳不止,抬頭對他說道:「皇上,我……」
「風太大,聽不清。」
「嗯?」
「只想親。」
「……」
-12-
秦梵說要帶我回去並不是玩笑。
但我不願意。
在宮裏呆了這麼多年,我好不容易出了宮。
喫喝不愁,穩定自由。
我自然捨不得放棄。
在這種事情上,秦梵一向不會勉強我,只說:「但孩子也該跟着好的太傅讀書了。」
大概是看我猶豫,他又道:「我在京城爲你置辦了一處宅子,孩子下學後便送他回去。」
他說的不錯。
這裏的老師自然是不如宮裏的好。
思索再三,我打算用積蓄在京城盤下了一間鋪子,依然賣酒。
回京的路上,和秦梵的身份一下子轉變成這樣,我多少有些不適應。
但中間多了那個小崽子摻和後,就漸漸習慣了。
在京城安頓好後,傅純來找我了。
他看到我,笑得好看,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多年不見,瞧你愈發圓潤了,沒少虧待自己的嘴吧?」
「你也不賴,怪不得沒人願意嫁給你。」
我倆相視一笑。
這五年發生的事,我們一聊便是一下午。
我給他嚐了我釀的酒,陪他喝了兩壇。
他說還不錯,有他釀的十分之一了。
我翻了個白眼。
喝得迷迷瞪瞪的時候,我聽到他說:「要是當年你熬到了出宮,說不定……你求我的話,我會考慮娶你。」
我聽笑了,「嫁給你?我又不是嫌命長了。」
「其實我……」
風有點大,後半句我沒聽見。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覺得你挺笨的。」
「……」
這麼多年,他的嘴還是一樣損。
半夜,傅純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我迷迷糊糊走回屋子,推開門,卻一頭撞進了一個堅實的懷中。
我抬頭一看,是秦梵。
我下意識後退半步,又被他拉進懷裏。
「安頓好之後,我不來找你,你不會主動來找我嗎?」
「店裏事多。」我悶悶應着,又問:「宥宥呢?」
「睡了。」他指腹摩挲着我的脖子,ṭű₋ 「這孩子頑皮, 這麼多年, 辛苦了。」
我沒謙虛,「知道就好。」
下一秒,我便被他攔腰抱起。
我驚呼出聲, 一下子清醒不少:「你做什麼……」
他低頭親我, 聲音纏綿。
「好好補償你。」
番外
我叫宥宥。
老有人把我叫成肉肉,也不知道我媽爲什麼給我起這個名字。
但在我五歲那年,認了個後爹。
有時候真的很佩服自己, 怎麼給我娘找了個這麼好的後爹。
因爲他既有大房子,也有大金子。
真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
上學後, 我告訴學堂裏的人我的從千里之外的地方來的。
他們都笑我窮酸。
我告訴我後爹了。
沒想到第二天剛一去,他們就全都跪下給我道歉了。
旁邊的人還不停的叫我小太子。
第一次見這陣仗,給我嚇得不輕,哭着回家找我娘了。
回去一看, 我娘也嚇得不輕。
因爲後爹硬說我娘是什麼世家的小姐, 給了我娘一個大官。
好像叫什麼……皇后?
我和我娘都被嚇到了, 抱在一起,感覺命好苦……
好吧, 我認命了。
……
第三年, 昌平王謀反。
我後爹告訴我,他當年去邊境, 發現糧倉裏的糧食都被轉移了, 就知道會有今天。
後爹早有準備, 昌平王的謀反並沒有鬧大,被一網打盡了。
其中就有當年在昌平王府對我娘出言不遜的張主簿和他那個宗正卿的舅舅。
我這才知道, 我後爹當年說的那句「當然要管」是這個意思。
剛抓來的時候, 就把那張主簿押到了我娘面前。
叫人打了十幾個巴掌。
他哭着喊他宗正卿的舅舅。
結果沒一會兒,也被人押了上來。
兩個人面面相覷, 我都替他們尷尬了。
對了, 還有一個嬸嬸, 也參與了謀反, 大家都叫她昭貴人。
她偷偷在我孃的喫食中下了毒。
我後爹發現後,勃然大怒。
將她關進了地牢,日日折磨。
她說, 她恨極了我娘。
毫不費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可我娘只是笑着搖搖頭,「我從沒想過要和你爭。」
……
十二歲的時候, 我漸漸長開了。
宮裏的人都說,我和我後爹長得像。
但……有點太像了吧?
我去問了我娘。
「娘,我親爹不會就是我現在的後爹吧?」
我娘悠閒的喝着她新釀的酒, 連個眼神也沒給我:「我以爲你知道呢。」
「……」
不兒,我每次跟我爹待在一起都會覺得對不起死去的生父。
常常半夜還在懺悔。
你告訴我這倆是一個人?
我服了。
……
我父皇和母后經常都在膩歪。
一副要把以前沒膩歪的都膩歪回來的勁。
也早早就把皇位給了我。
兩個人連我的繼位典禮, 也只是象徵性的來看了一眼。
便雙雙隱居山林了。
母后不喜歡呆在宮裏,父皇就陪她到處遊玩。
直到後來, 兩個人都老到走不動了。
父皇懷裏的母后, 變成了一座墳墓。
在我眼中如參天大樹一般的父皇一下子就倒了。
我知道父皇很愛母后。
怕父皇想不開。
可是父皇沒有。
他依舊好好喫飯,好好睡覺。
但每日都要去母后面前坐很久。
他說:「你母后愛美,一定希望這裏也漂漂亮亮的ťůₒ,我要親自打理才放心。」
我紅了眼眶。
第二年, 父皇也去了。
我將他們葬在一起。
這樣,除了那五年,他們便相伴了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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