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惡鬼的第三年,我纏上了太子爺謝疏亭。
我掐他脖子,他說喜歡,老婆多掐掐。
我吸他精氣,他說好爽,老婆再吸點。
我要走,他捂着我的脣邊頂邊嘆:「寶寶,是老公的命不夠硬還是老公的魂不好吸,離開我,還有誰能供養你?」
後來,我被謝家找的驅鬼師捆住吊上供桌,謝疏亭冷臉燒了祠堂,比我更像鬼:「大師,你搞清楚,我老婆只跟我玩字母遊戲。」
-1-
「謝疏亭,你、你輕一點。」
分不清第幾次被謝疏亭拉到懷裏。
我推開他,不想搭理這個突然神經發作的男人。
房間裏悶悶的,窗戶沒開。
我想起來去拉窗簾。
下巴被謝疏亭抬起親了親。
他漆黑的眸子鎖定我,定定開口:「老婆……你最近精神氣不怎麼好,得多從我身上吸點。」
我動作微頓,怔愣間,竟縱容他繼續了下去。
直到日薄西山,這輪精氣吸食完畢。
我才蜷着身體,被謝疏亭抱到牀上。
我大腦遲鈍地想,他真的不是因爲下午我多看了幾眼管家才這樣嗎?
果然,沒多久,謝疏亭輕手輕腳地上了牀。
他摟着我的腰,捂我無論如何都捂不熱的手。
狀似無意地道:「老婆,今天爲什麼要看江桐。」
心尖被無形的手抓住了。
一顫一顫,都在掌控之間。
我忍不住向外逃,被他手臂摟得死死的。
「寶寶,你說話呀。」
溫熱呼息撲灑脖頸。
細細密密的吻又落下來。
我抬手去攔他的脣瓣,盯着他深色的眼睛。
總覺得自己要被吸進去了。
「只是、只是覺得他有點面熟。」
謝疏亭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半晌不說話。
就在我緊張的間隙,他彎了下脣,「是嗎?」
柔軟的薄被裹住我的身體。
謝疏亭摸着我的腦袋,語氣溫和地不可思議。
與之相反的,是他話語中流露出的殘忍:
「那老婆下次不要再看他了。」
「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我耳邊嗡嗡,閉上了打顫的眼皮。
-2-
我和謝疏亭其實不是夫妻的關係,也不是情侶的關係。
因爲我是惡鬼,他是人。
嚴格來說,用飼主來形容他更爲貼切。
兩年前,我慘死在出租屋裏。
醒來後,把搬進房間的新房客謝疏亭,當成了殺害我的兇手。
每天夜裏,我都壓在他身上,像鬼壓牀那樣。
因爲我索不了他的命,事實上身爲鬼魂,我能做的只有嚇唬他。
可謝疏亭實在異於常人。
我纏了他一個月,他發燒了一個月,竟也沒察覺出異樣,兩眼一睜就是居家辦公,兩眼一閉就是灌感冒藥。
和他待得久了,我大概能吸到精氣,擁有了一部分實體。
於是兩個月後,忍無可忍的我,開始做小動作。
比如偷偷把他的文件夾隱藏,悄悄扔掉他的 T 恤,暗暗在他進門時伸個腳。
可謝疏亭依舊毫無所覺似的,T 恤沒了他再買一大堆一模一樣的給我扔,文件夾隱藏了他再拖出來給我藏,被我絆倒後他下次還是會被我絆……
最過分的是,他週末還在我面前看恐怖鬼片,我嚇得不行,他反而能看睡着。
心裏不服氣的我,當晚就裝作電影裏的女鬼,蹲在他牀邊陰森森地哭。
那晚,我把嗓子都哭疼了,也沒嚇到謝疏亭。
這樣過去五個月,某天我突然發現,我有身體了。
我可以穿謝疏亭的衣服,我可以睡謝疏亭的牀,甚至我可以摸到謝疏亭。
晚上,我蹲在謝疏亭牀邊喜極而泣。
謝疏亭就是這時睜開眼的。
他語氣困惑:「不是乖乖被你壓了嗎,你到底每天還在難過什麼呢。」
我抬頭,對上他直勾勾的視線,明明沒有心,心跳卻在耳邊響。
被吵醒的男人臉上帶着淡淡的鬱躁,起身,下牀。
溫涼的指腹劃過我的臉頰,很癢。
「又在哭,吸了我那麼多的精氣,卻還是要哭。」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在跟我說話。
「你……你能看到我?」
謝疏亭沒回答。
他視線落到我併攏的膝蓋上,平淡問:「冷嗎,上來睡覺,別蹲在角落像鬼一樣。」
我想說我就是鬼呀。
可謝疏亭這人比鬼還邪門,我有點害怕他。
我慢吞吞、慢吞吞地挪動腳尖,慢吞吞、慢吞吞地掀開牀鋪。
被謝疏亭掐着腰,直接抱了上去。
腦袋暈眩的感覺還沒消散。
炙燙的溫度就隨之而來。
謝疏亭摟我的後背,把我冰涼的腳夾進腿間。
脣貼着我發頂:「你不是喜歡玩鬼壓牀嗎?以後也那樣玩好了。」
……
……
這鬼壓牀的遊戲,一玩就玩了快一年。
甚至,謝疏亭還有玩不膩的趨勢。
【什麼?主播要結婚了?】
【牢謝啊牢謝,說好一起當餐券,你竟敢揹着哥們偷偷幸福。】
【主播,主播果然對得起 ID,不是人啊。】
我坐在謝疏亭懷裏,看他開播打遊戲,聽他在直播間平地一聲雷,撂下要結婚的消息。
謝疏亭的 ID——竟然叫瘋狗微人謝謝子。
【粉絲是這樣的,主播只需要停播大半年享受生活就可以,而粉絲要考慮的事情就多了。】
【真是結結又婚婚啊。】
謝疏亭掃過彈幕,輕笑:「怎麼,你們還不准我跟老婆結婚啊。」
【舔到了嗎你就喊老婆。】
謝疏亭指尖在鍵盤上敲着,盯着遊戲界面,絞滅了最後一隻怪,脣角微翹:「幼稚的人還在嫉妒哥,成熟的人已經知道祝一句新婚快樂拿紅包了。」
他說話的時候吐息薄熱。
我向前移了一下,被他掌心壓着小腹摟回來:「寶寶別亂動。」
隱晦的話,直白的稱呼。
直播間炸了。
【我靠,主播在幹嘛?】
【你們小情侶拿直播間兄弟姐妹當興奮劑呢?】
【nbcs,老謝的老婆就是我老婆。】
【讓老婆說句話啊。】
【老婆說句話+1。】
遊戲副本結束,謝疏亭一個個把喊老婆的人都禁言了。
「112978,136547,685495,465541……」
謝疏亭遲緩地報了 10 個 6 位數字。
我愣愣地問他:「這是在幹嘛?」
直播間早有人搶先領悟。
【口令紅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死,主播一分錢不讓我們花,反而給我們送錢,誰不誇一句謝哥大方!】
【誰說看直播燒錢的,這不財源滾滾。】
【一萬塊,也是靠看謝哥直播蹭到錢了。】
【怎麼你們都反應過來了??就我一個不知道是紅包嗎?】
【謝謝子新婚快樂。】
【謝謝子新婚快樂。】
【謝謝子新婚快樂。】
彈幕演變成一水兒的祝福。
謝疏亭似乎很滿意,因爲我看到他又敲了幾個口令。
可能我盯他餘額的眼神太專注。
他抬頭,捏着我的手指親:「老婆也想要嗎?」
我很侷促:「不要。」
我只是鬼,沒有身份,沒有手機,根本要不到他的錢。
謝疏亭摸摸我的頭。
「試婚紗那天,我把錢取出來給你。」
我臉皮發燙,轉過身去看電腦屏幕。
上面,突然,有了一條新彈幕。
【川:人鬼殊途,主播,你命不久矣。】
手不自覺地輕抖。
【我推的謝哥:?哪來的神經病。】
【 房管拉黑踢出去。】
【估計牢謝發紅包把雜魚都吸引來了。】
謝疏亭懷裏很暖和。
我扶着電腦桌,卻忍不住發抖。
身後的男人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也看見了。
-4-
兩週後,謝疏亭從國外定製的婚紗到了國內,那是一個陰雨天。
我坐在牀上,他跪在地上,給我穿襪子。
「寶寶,腳抬一下。」
我抬起腳,心裏實在不懂,謝疏亭這樣有什麼意義。
無論穿得多暖,我也是一具死屍。
根本不可能有溫度。
「我專門選了下雨天試婚紗,對你應該損傷比較小。」他親吻我的膝蓋,起身,給我披上一件很厚的西裝外套。
其實我是厲鬼,晴天豔陽也沒關係。
但被他牽着,走到別墅走廊外,我還是害怕了:「謝疏亭……」
「怎麼了?」
「我不想出去,你讓人把婚紗拿回來,我就在這裏試……好不好,謝疏亭?」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手腕的指骨微微收緊。
眉眼在雨霧中漂亮得不像真人。
「以前不是也出門過嗎,怎麼這次就不行?」
我張開嘴,由於緊張,眼前發黑。
閃過的片段,全部都是上次的彈幕——人鬼殊途,命不久矣。
我真的……是存在的嗎?
謝疏亭能看到我。
管家江桐也能看到我。
可有一種現象,叫羣體性臆想症。
因爲一個人發瘋,導致一羣人都瘋了。
江桐到底是本來就能看到我,還是受謝疏亭的影響,我分不清。
如果試婚紗的時候,在旁人眼裏,只有謝疏亭一個人拿着婚紗自言自語呢?
我咬脣:「我害怕只有你能看見我,害怕別人把你當瘋子。」
暖暖的溫度席捲而來。
我被他直接攔腰扛到肩膀上。
「誒——謝、謝疏亭。」
他語調平緩,暗流着某種悸動。
「老婆再說這種話,我就又想親你了。」
想到出門前某種磨人的親密。
我緊緊抿住脣瓣。
-5-
「方小姐,請您跟我來。」
負責管理婚紗的店員抱着謝疏亭訂的紗,滿面微笑。
太久沒和人接觸,我回頭看了一眼謝疏亭,得到他眼神鼓勵,才邁開腿走進佈滿鏡子的試衣間。
裏面光線很白很亮,很刺眼。
「方小姐,請抬一下手臂,好,很好,就這樣。」
我像個玩偶娃娃,她說什麼做什麼。
最後終於穿上這件價值幾百萬的高定婚紗。
「太美了,謝少爺一定會喜歡的……」
她話語裏,我是客體,謝疏亭是主體。
也很正常。
謝疏亭是 S 城高門大族謝家的小太子爺,而我在她們眼裏,只是一隻被他藏着掖着、養在主宅外的金絲雀。
鏡中的臉龐白皙到透明。
屍體被化妝師化了新娘妝,看起來也有人氣了。
脣瓣是紅的,下巴尖也透着點粉。
店員替我整理好拖尾的裙襬,囑咐:「您稍等,我現在就喊謝少爺進來。」
我乖乖地應下,對着鏡子發呆。
鏡中,更衣室的門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推開。
我有點緊張,攥住身邊的白紗,怯怯地喊了句:「謝疏亭……」
回應我的不是謝疏亭以往的「老婆」「寶寶」。
而是一聲微不可察的嗤笑。
他徹底推開門,反鎖,陌生的臉龐上,兩片脣輕哂:
「匪夷所思——你不是惡鬼嗎?在他面前,怎麼像個嬌嬌兒。」
他越來越近,我驚疑地轉身,被長紗絆住,摔倒在地。
男人彎腰,就那樣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指尖挑起我的下巴,左右觀摩:「你用什麼法子把他迷得連命都不要了?也跟我說說唄。」
被他碰過的皮膚疼得像被火燎過。
我往後退,劇烈喘息:「你是誰……謝疏亭呢?」
他笑了,笑容像十八九歲的少年那樣無害。
手上卻死死拽着我的腳踝,掐住。
「我是來超度你的大師啊。」
嘭嘭嘭。
嘭嘭。
嘭。
單薄的木門在幾聲巨響後,被從外踹開。
我轉頭,看到了謝疏亭面無表情的臉。
「大師,你摸我老婆的腿是什麼意思?」
「你搞清楚,老婆的腿只有老公能舔。」
-6-
「靠……謝疏亭你神經病吧?」
他觸電般鬆開我的腿,手心使勁在身上擦了擦。
「除了你沒人對惡鬼有想法。」
劫後餘生的我趕緊跑向門口。
謝疏亭的臉這纔有了點溫度。
「我老婆不是惡鬼。」
他向前一步,去摟我的腰。
「對不起,應該聽寶寶的在家試婚紗,外面什麼妖魔鬼怪都有,是不是嚇壞你了?」
我驚猶未定:「沒、沒有……」
小腿好疼。
明明謝疏亭碰我的時候不會疼的。
他喘了口氣,眸子下滑,我捂住他的眼睛,藉着婚紗遮擋把小腿藏進紗裙裏。
「回家,回家再看吧。」
謝疏亭肯定會檢查我被那個人碰過的地方。
只是多看了一眼管家他都能發作。
不知道我今天……是不是會徹底散架。
謝疏亭直接讓我把婚紗穿回了別墅。
在更衣室溫和安慰我的模樣,大概是他強裝的假象。
因爲洗完澡換好睡衣,我發現他在開播打遊戲,鍵盤被敲得噼裏啪啦。
我默默鑽進被窩,撈起桌邊他的平板,靜音,點開【瘋狗微人謝謝子】的直播間。
今天的直播標題是:【打一把就睡】
【我推的謝哥:哥說打一把就睡,這都第三把了嗷。】
【老謝今天沉浸式跑圖,連聲也不帶吭的。】
【謝謝子新婚快樂:啊?不會跟嫂子吵架被趕出去露宿網咖了吧?】
【謝謝子新婚快樂已被主播禁言 5 分鐘】
我眼皮一抖,看向謝疏亭。
真不知道他怎麼手速那麼快。
【哈哈哈,知道哥們不幸福心裏瞬間平衡多了^m^】
【又怕哥們苦又怕哥們開路虎,是吧?】
【你們兩個,小心謝哥踢出去啊。】
【老謝你也太容易破防了,本來沒人知道你和嫂子吵架的,你一拉黑,都知道了。】
我屏息,點開輸入框,打了幾個字發送。
【瘋狗本狗:我和謝沒有吵架。】
瘋狗本狗……他怎麼總是取奇奇怪怪的 ID 呀。
【 瘋狗本狗這不是謝哥小號嗎。】
【主播不愧是主播,三開也要辯解哈哈哈。】
我沒想到會這樣,急得兩隻手用力打字:【他還在玩遊戲呢,是我拿了他的平板和你們說話。】
背後輕嘆一聲,我打字的動作更快了。
【瘋狗本狗:沒有吵架,沒有誰趕誰。】
【瘋狗本狗:我們好着呢。】
【天……嫂子太可愛了。】
【小夫妻貼臉秀,哥們忍不了了。】
椅腿的滾輪在地毯上滑出聲音,牀陷下去一點。
我指尖停滯。
身子被謝疏亭以跪姿圈住。
平板上,現出謝疏亭發的一行話。
【瘋狗本狗: 瘋狗本狗寶寶爲了我,縮在被子裏和他們舌戰羣儒的樣子太要命了,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得想死。】
【哈……今天不殺謝狗老子睡不着。】
【誰準主播餵我醋的?我要喝了嗎你就餵我醋?】
遊戲,他已經沒在玩了。
羽毛般的輕吻落在耳後。
謝疏亭嗓子啞得厲害:「寶寶不要總是勾引我啊。」
我腦袋埋進枕頭裏。
「你強詞奪理……」
他嘆息:「是啊,你只是喘個氣說個字我就喜歡得想死。」
我脫離他的桎梏,伸手去堵他潮溼的嘴脣。
語氣認真:「謝疏亭,我不想你死,所以——以後不要再說這種想死的話了,形容詞也不可以。țŭₕ」
和我相處了大半年。
他明明知道,死後是什麼樣的。
怎麼還能把死掛在嘴邊呢?
謝疏亭指尖摸索着關掉檯燈,搭在我睡衣的扣子上。
臉頰在昏暗中看不清晰。
「知道了,寶寶。」
「你省着點勁兒罵我。」
……
……
試紗遇到了插曲,謝疏亭把我看得比以往更緊了。
以前他雖然居家辦公,時不時還得去趟公司。
現在他乾脆讓祕書把文件全部送來給他了。
來送東西的祕書,是謝家老宅那邊過來的人,聽說從小就跟謝疏亭一起長大,大學時還拿着工資去美國陪讀謝家這個小兒子。
打開門,他看到是我,愣了愣:「亭哥呢?」
我撕開桌上的感冒沖劑,和了杯溫水。
「他發燒了,在臥室裏面,你直接進去就好。」
秋冬交季,謝疏亭昨晚回來淋了冷雨,今天整個人病倒在牀上。
遲思潤拉開厚重的窗簾。
「他這種情況多久了?」
出去衝個藥的功夫,謝疏亭睡着了。
我捏緊水杯:「今早發的燒。」
他眉心微微擰起。
「沒找家庭醫生嗎?」
管家今天不在。
家裏只有我和謝疏亭,謝疏亭的手機有密碼,我不知道。
而我,自己也沒有手機。
遲思潤沒打算深究,撥通號碼,聯繫了謝家的家庭醫生。
「麻煩給我拿一下體溫計吧。」
我僵在那裏,有些無措:「我、我不知道放在哪裏。」
他的眼神在我說完這句話後更加不解。
「說實話,我剛剛看過,感冒藥已經過期半年了,你怎麼還給他衝這種東西呢?」
遲思潤點開手機,話音輕不可聞:「有時候我真是弄不懂哥。」
我喉嚨發乾。
雙手捧着水杯,水不燙,卻燙得我手疼。
彷彿我也發燒了:「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沒再Ṫū₀和我說話。
垂頭整理謝疏亭需要的文件。
直到醫生過來,給昏迷的謝疏亭打上點滴,我還站在那邊,端着過期的藥水。
遲思潤揉了揉眉心:「許小姐,你跟我出去一下好嗎?」
杯子直直滑落在地。
褐色液體濺溼地毯,染髒褲腿。
我愣神問他:「你喊我什麼?」
「你要我喊你什麼,謝夫人?」
遲思潤文質彬彬的臉上多了絲輕諷,似乎對我的耐心,也宣佈告罄了。
-8-
「我就長話短說吧,我已經告訴謝家哥跟你複合的事了,你們想結婚……是不可能的,你當初怎麼對他的,你可能記不起,但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算這個翻過不提,你自己看看你現在的精神狀態,適合與人交往嗎?你已經不僅僅是缺失記憶了,你連基本的生活都沒辦法自理,哥有事,你能爲他做什麼?他高燒 40 度,你感冒藥衝的是過期的,體溫計是找不到的,醫生是不會叫的……」
遲思潤一口氣說完,看向我,嗓音微頓:「你也別怪我說得過火,我沒有責備病人的意思,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認爲他不應該平白多個負擔。」
他遞過來紙巾,我沒接。
我推開他失魂落魄朝外跑,喃喃說:「好。」
遲思潤是謝疏亭的發小。
他叫我許小姐。
可管家江桐,還有上次那個店員。
他們都叫我方小姐。
我不記得自己叫什麼了。
我變成鬼那天,醒來就不記得。
謝疏亭也從來沒喊過我的名字,他叫我寶寶,叫我老婆,他說他給我想了個名字,叫方天。
「天高高不窮,地厚厚無極,我們寶寶要像天地那樣,永生永世,無窮無極。」
我於是一直叫自己方天。
什麼叫複合?
什麼叫我當初怎麼對他的?
什麼叫他們都清清楚楚……
腦袋疼得嗡嗡作響,偏偏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記憶裏最深刻的,只有我四分五裂,躺在行李箱的模樣。
是誰,拉上了箱子拉鍊?
又是誰把我帶到了出租屋?
我想不起來。
眼淚順着頰邊滑落。
我感受着沒有溫度的淚,把自己蜷縮在玫瑰灌木中。
就像我死的那天,縮在行李箱那樣。
「老婆爲什麼要藏在這裏哭?」
淡淡的嘆息,和手電筒光一起撲灑下來。
我遮了遮眼睛,大腦遲鈍地辨認時間。
月亮升起來了,已經過去一個白天了。
謝疏亭拿着剪刀,剪斷我身旁帶刺的木枝,手上不知何時被戳出血,與他的白色毛衣形成強烈反差。
「好不容易長出來的血肉,你不喜歡嗎?爲什麼要躺到這東西上讓它刺傷你?」
比起我,他身爲人類,精神狀態好像更不正常一點。
「你這樣做我真的會放火燒了整個玫瑰園的。」
我繼續蜷在那裏,聲音哽咽:「你燒就燒,我要離開。」
他手中一頓:「你說什麼?」
「我想過了,你是因爲我纔會發燒的,因爲跟我在一起太陰了,我甚至連感冒藥過期了都不知道,還繼續衝給你喝,你跟我繼續下去會死的,謝疏亭。」
「所以呢?」
他反問得極快,我遮住眼睛,語塞強調:「所以我要離開。」
鋪天蓋地的陰影從玫瑰叢上方投射而下。
手腕被謝疏亭圈住,他稍微用了點力氣,我和他就都陷在草地裏。
他的臉被玫瑰的刺劃出血痕,白皙肌膚昳麗詭譎。
「寶寶一定是疼傻了纔會說這種話。」
「來,我疼寶寶,我會好好疼寶寶的……」
我後知後覺到危險與失衡,已然沒用了。
謝疏亭像電影裏最恐怖的鬼,纏住了我這個厲鬼。
他捂着我的脣邊用力邊嘆息。
「寶寶,是老公的命不夠硬,還是老公的魂不好吸,離開我……還有誰能供養你?」
我想說我不想被供養了。
可他好像能從我的眼睛裏看出抗拒。
越拒絕,越給予。
到最後我只能吸收着自己不要的人氣和精氣,看我損壞的皮膚慢慢修復,看他完好的身體被玫瑰劃傷。
我哭得停不下來:「混蛋……你壓到玫瑰花了。」
謝疏亭被我罵,瞳孔在月光下盈盈發亮:「老婆心疼這些花?」
我摸到他破皮的手指:「我是心疼你的身體啊……」
他沒有抱我,沒有擦我的眼淚。
指尖摩挲着我的耳垂,音色喑啞:「如果你心疼我,就不要幹這種損耗自己的事。」
「告訴我,遲思潤對你做什麼了?」
我搖頭,腦子裏根本裝不下任何東西。
謝疏亭盯着我的眼睛:「他來過你就不見了,寶寶,不要騙我。」
關於「方天」和「許天」,本能告訴我是禁忌的話題。
我不敢再承受他的瘋態。
窩在他懷裏掉眼淚,意味不明地將問題扯到手機上。「謝疏亭,我想要一個能打電話的手機。」
他習慣性Ṱū⁵地撫着我的背,溫聲:「你只能用我的身份證,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
「好,明天就帶寶寶買,不要哭了,也不要再說離開我的字眼了,我心都要碎掉了。」
耳邊是他怦怦的心跳。
急促劇烈。
我共享着他的呼吸和脈搏。
始終無法說出不離開的話。
-9-
謝疏亭應了粉絲需求開播玩遊戲。
這次,我用着自己的手機,用了謝疏亭身份證註冊的賬號,在他的直播間聊天。
【 小天嫂能不能告訴我們謝哥消失的幾天怎麼又幸福起來了啊!】
【嫂子我也想聽!!!】
【我推的謝哥:想聽+1,給哥刷到了榜一,哥終於同意讓嫂子陪我們玩了。】
【上次那個結尾還不夠幸福嗎?你們都被牢謝的陰溼人設騙了。】
【平時像個男鬼似的,一談戀愛比誰都燒,寶寶老婆輪換着叫,叫不夠是吧?】
原來,謝疏亭在他們心裏是男鬼的形象。
也不知道他們得知他和女鬼在一起,會怎麼想。
但我關注的不是這些,我一直在看直播間進來的人,想看到上次那個【川】。
這也是我要手機的原因之一,我想加【川】的微信。
謝疏亭的發燒雖然好了。
我仍舊心有餘悸。
他是不怕死,但我怕他死。
【我推的謝哥:我哥又多金又有實力,纔不是陰溼男鬼嘞,鬼哪有這氣運。】
【你別說你還真別說,自從看了牢謝,哥們也是脫非入歐了。】
謝疏亭忽然開口,眼睛彎起,竟然還有些孩子氣:「那是,我運好着呢,命硬着呢。」
【如果你知道我在看謝哥,那你也會覺得我命好。】
仔細想想,謝疏亭的命是有點硬的。
正常人被厲鬼纏大半年,不說死沒死,精神得崩潰吧,運氣得變差吧。
可謝疏亭跟鬼談婚論嫁了……
遊戲直播做得火,公司業務也沒落下,精力不像人。
儘管如此,經過上次遲思潤的一番話,我還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像以前一樣,和他在一起。
我焦慮地刷新直播,看在線的人。
突然發現一個【巛】。
點開頭像,是一片河川。
我懷揣着緊張點開私聊的界面,發過去打招呼的消息。
這個川,在線。
但我沒想到對方加好友的速度那麼快,還沒回我的私聊就直接加了微信。
叮咚一聲,很響。
謝疏亭:「誰的消息?」
我靜音,同意好友,緊張地咽口水:「微信支付。」
彈幕和微信消息一起湧出來。
——【我去,謝哥你控制狂啊,這都要問嫂子。】
——【川:揹着你老公加我,不怕我告密啊。】
我隱約感覺這個川,就是上次試衣間裏那個大師。
謝疏亭性子不良善,看到川的彈幕卻不吭聲,看到那人闖進我的試衣間卻只是爭論了兩句。
而且,這種挑釁輕狂的語氣,簡直太像了。
【你是闖進試衣間的大師嗎?】
對方秒回:
【你這小鬼,說話別一板一眼的。】
【找我幹嘛,決定好要投胎了嘛^_^】
【親親~1000000 送到西,包冤魂超度不打折哦~】
微信餘額裏,謝疏亭給了我很多錢。
但我有點捨不得啊。
【小天:轉賬 țúₓ3000】
【川:已收款】
【川:這點錢只夠諮詢費的哈,時間 15 分鐘。】
我很着急,我當鬼三年了,沒有接觸過手機,打字特別慢。
【小天:能不能打電話?】
【川:小鬼你膽子大得很啊,你老公聽到怎麼辦?】
謝疏亭現在在刷 boss,一時半會打不完的。
就十五分鐘而已。
我把手機裝進口袋,對謝疏亭說:「你先玩着,我出去透透氣啦。」
他嗯了聲:「好,寶寶。」
-10-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之間無解。」
電話那頭男聲懶散:「小厲鬼,超時了。」
我點開手機,又轉了三千:「補給你了。」
他腔調很淡:「當然無解啊,繼續下去他會死,而你作爲身死之人卻不能投胎,只能永生永世當孤魂野鬼。」
「過段日子他開始生病,開始衰敗,你又該如何?」
我摳着指尖,「謝疏ẗů₇亭知道這些嗎?」
「知道啊,你猜他說什麼。」
「說什麼……」
「他說他死了剛好也能成鬼,你們又能在一起了,哈哈,給爺氣笑了,那小子當他在玩套娃啊。」
這的確是謝疏亭會說出來的混賬話。
我抿脣,問他別的:「那……你是什麼時候認識謝疏亭的?你認識遲思潤這個人嗎?」
他瞬間猜透我,好像會算命似的。
「你不是都渾渾噩噩地三年了,怎麼突然想探究過去了。」
當鬼的三年裏,前兩年我沒有一絲舉動。
只是在第三年,遇到了一個被我錯認爲兇手的男人。
「我不知道啊,我從前不想知道我具體的死因,也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誰,因爲潛意識裏,不想再反芻。」
我停頓:「可現在,我想了。」
對面安靜片刻,最終說:「這週末你能出來嗎?我們約個時間。」
「就在手機上不行嗎,他不讓我單獨出門。」
「……你能不能有點惡鬼的勢氣?」
我啪嗒一下,把微信電話掛斷了。
不是因爲川大師的話。
而是因爲我聽到了腳步聲。
「小姐怎麼蹲在這裏?」
是管家江桐。
盯着那張臉,我腦袋漲疼。
「江桐……」
「小姐?」
「江桐,你在我老婆身邊做什麼?」
謝疏亭站在管家身後,如同鬼魅,臉色並不好。
江桐低頭後退幾步:「抱歉先生,我只是看小姐好像身體不適。」
「是嗎,那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謝疏亭大步流星走過來,將我打橫抱起。
我摟着他,遠遠瞄了眼江桐,貼在他耳邊解釋:
「我這次看他是因爲覺得他有點滲人,你別又誤會。」
謝疏亭輕笑:「我在寶寶眼裏難道是隨時隨地會發瘋的惡犬嗎?」
我心想,你不是誰是。
莫名記起玫瑰園的夜晚,我紅着臉不理他。
-11-
江桐很快就被辭退了。
謝疏亭的理由是,既然我覺得滲,就不要請人好了。
偌大的別墅沒了人煙,只剩我一隻鬼,和飼主謝疏亭。
轉眼入冬,謝疏亭在大廳玩掃地機器人。
我縮在沙發上偷偷和川大師聊天。
【小天:我真的沒辦法出門,你不能過來嗎?】
【川:?我找你老公罵是吧?】
我咬了咬牙:【那你知道許天這個人嗎?】
【川:我發現你這小鬼把我當查戶口的。我兩年前才認識的謝疏亭。我咋知道你是方天許天還是孫天李天。】
【川:真這麼好奇,自己去問他瞞了你什麼啊。】
男人穿着高領黑色薄毛衣,正背對着我。
他的手機,就放在茶几上。
我耳鳴得厲害。
好想偷。
好想偷走,每天都試一遍密碼,直到把它打開。
我探出指尖,謝疏亭突然出聲:「過年我要回趟家,奶奶生病,我得去看她。」
我微愣,想到遲思潤說的話,爲了跟我在一起,他應該和謝家產生了矛盾。
「好,我乖乖在家裏等你。」我一邊應他,一邊低頭給川發消息:【過年可以出去。】
謝疏亭又說:「老婆當然跟我去啊,你一個人我怎麼放心。」
「啊……我,我也跟你回家嗎?」指尖壓在那條信息上,匆匆撤回。
我摸不清謝疏亭在想什麼。
他撥開額間碎髮,轉身衝我笑:「我的婚禮上,總不能全是水軍吧。」
礙於我的身份,謝疏亭原本不想請家人朋友,打算花錢找陌生人當婚禮氣氛組來着。
「可你家裏人會想看到我嗎……」
謝疏亭根本不知道遲思潤生氣之下對我說的話。
他一直不讓我接觸人,唯獨他病倒那天是個意外。
他的家人,和遲思潤對我應該是一個態度的。
「我管他們想不想看到。」
我怔住。
「只是帶你見我的奶奶,除了她,我都不在乎。」
還是第一次。
從謝疏亭口中聽到恨意分明的話。
-12-
我想謝疏亭一定是提前跟家裏人打過招呼了。
不然他爸媽看到我,怎麼會姿態溫和,像第一次見到我般,對我笑:「你就是亭亭的女朋友呀。」
我僵硬地應和,目光飄向坐在八仙桌上的遲思潤。
身爲謝疏亭的祕書,連老闆過年也要陪同嗎?
「思潤,過來見見你二嫂。」
遲思潤竟真的喊了。
「二嫂好。」
藏在毛衣下的手揪着謝疏亭,他攬住我的肩,越過遲思潤和他爸媽,「我跟她喫過年夜飯來的,就不陪你們寒暄了。」
背後謝家父母沒出聲。
謝疏亭帶我去了後院。
他奶奶腿腳不好,住在院裏的廂房。
我拉了拉謝疏亭,他猜到我想問什麼,淡聲道:「遲思潤是我繼弟,那是他媽,也不是我媽。」
「我爸是個喫絕戶的贅婿,我媽已經死了。」
驟然聽到世家隱祕。
我走路的動作慢了一拍。
他平鋪直敘,語氣聽不出情緒:「我跟我媽姓的,我奶奶其實是我外婆,謝家一代代只招婿,結果到我媽這代,招到不安分的東西,命沒了,錢沒了,謝家也快改姓遲了。」
我沒說話。
謝疏亭繼續道:「我還有個大哥,我媽死之後他就出國了,如今也不回來了。你知道我媽是怎麼死的嗎?我爸偷腥,被我媽撞到,我媽要離婚,他們害怕醜聞曝光,害怕分不到錢,硬生生把我媽從樓梯上推下去的。」
「我媽原本當時住隔壁那個家,是我在小學摔到腿,她纔過來這個家,要拿錢包去學校接我,而我媽的錢包爲什麼會在這個家,是因爲前一天我爸賭錢欠賬,早上把我媽錢包偷走了。」
謝家的宅子是連到一塊兒的兩棟。
剛剛在外面,我看到右邊那棟已經荒蕪了。
他突然停下腳步,「而我當時摔到腿,是因爲我非要貪玩,和同學比誰能從樓梯上跳下去。」
「很玄吧,最後從樓梯上下去的,是我媽。」
在他推開奶奶房門前的那剎那。
我站在他身後,隔着厚厚的羽絨服摟住了他。
冬天的風冷蕭瑟。
除夕的夜昏暗。
我趴在他脊樑骨的位置,低聲說:「不是蝴蝶效應,也不是玄之又玄。」
「是殺人兇手犯的罪,與你無關。」
「哪怕你當時沒摔到腿,媽媽沒撞見出軌,只要惡人還在作惡,總有一天,惡還是會被發覺,這世間的事情總是紙包不住火的,這世間的苦痛也不能用自責消解。」
「錯的是他,ṭűₙ不是你。你知道嗎?謝疏亭。」
紅燈籠下面。
謝疏亭高高地抱起我,仰頭跟我接吻。
腦袋撞到紙燈籠。
我害怕摔倒,又害怕着火,推不開他,只能掐他的脖子讓他鬆開。
即使這樣,謝疏亭也樂在其中。
「好爽,老婆,多掐掐。」
我一巴掌拍到他臉上,羞恥到指尖都在抖。
「胡說八道……」
-13-
從奶奶房間出來,已經是深夜了。
謝疏亭陪老人家說了話,又拉着我過去,像小孩子展示心愛的玩具那樣,給奶奶看。
他奶奶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楚。
「奶奶答應要看我們結婚,是不是還得再請個人全程陪着她?」
跟謝疏亭往客房走的路上,他一直在問我婚禮事宜。
我點點頭,又說:「其實你可以把奶奶接去我們那邊住。」
「她住慣老宅子了,不願意搬。」
我還想再說什麼,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了下。
身體一僵。
那聲音不是系統通知音,是微信消息的震動音。
最要命的是,它震個不停。
左手被謝疏亭牽着,我彆扭地伸出右手去掏左邊口袋。
謝疏亭直接把手機遞給我了。
「好像有人急着找你,不看看嗎?」
我慌得六神無主,連忙把手機接過來,「是、是……」
他彎眉,「又是微信支付?」
「不,不是。」
「那是誰呢?我都不知道,寶寶除了我還認識誰。」
「是……從你直播間加的粉絲。」
離客房只剩幾步之遙。
謝疏亭直接把我抱進去,抵在門扉上。
「老婆說謊的時候,眉毛總喜歡皺成一團。」
眉間被他指腹細細摩着。
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皮,像要化掉了。
他摸摸我的耳朵:「哪個粉絲除夕夜要找我老婆?」
我被謝疏亭纏得受不了,懊惱自己開了震動,也不懂川大師爲何要深夜給我發消息。
「寶寶,上次遲思潤的事我沒追問你,這次你瞞着我的,又是什麼事?」
我抿起脣:「你也在瞞着我啊……你所有東西都沒有密碼,唯獨手機設了密碼,很反常啊。」
謝疏亭動作微頓,神情難得僵硬。
讓我更加篤定手機裏有祕密。
我激他:「你是大主播,加你的粉絲肯定比我更多。」
「而我什麼都是你的,微信是你的,身份證是你的,手機卡是你的,銀行卡也是你的,我在你面前一覽無餘,還不夠嗎?」
謝疏亭鬆開手,「我沒有加粉絲,老婆……」
「我又看不到,我怎麼知道你手機裏面都有誰。」
他脣瓣乾燥,臉色泛白:「寶寶,我只有你,寶寶。」
謝疏亭真是亂了陣腳,否則也不會讓我先發制人。
我知道他不可能把手機給我,說這些也只是怕他要看我的。
我從他身邊飄走,假裝委屈:「你出去,我暫時想自己待着。」
要是平常,謝疏亭肯定會犯瘋病的。
但他今天乖乖出去了。
打發走謝疏亭,我準備興師問罪。
看見的消息,卻讓我大腦空白。
【川:接了個大單子。】
【川:但哥們有點良心,事到臨頭決定提醒你一下。】
【川:給你五分鐘,快跑。】
時間是四分鐘前。
我攥緊手機:【你在說什麼?你不是答應要幫我找記憶的嗎?】
【川:我確實會幫你啊,超度前會恢復記憶的,又能幫到你又能幫別人,喫兩家飯,我幹嘛不喫。】
【川:笨鬼。都讓你偷跑了也不知道跑。】
【川:時間到了。】
【川:開門。】
呼吸幾乎停滯。
中式雕花雙扇門上映出一道陰影。
我慌亂之中,沒能點開和謝疏亭的對話框。
川,和上次一模一樣,只是面上沒有帶笑。
他身後,站着被辭退的江桐,和遲家父子。
「她真是死人?」晚上對我笑的長輩,此刻臉龐籠罩陰雲。
「是,某次她掉了一隻耳朵,第二日竟又長了出來,少爺千真萬確,在拿血肉供奉鬼物。」
「我說那小畜生哪敢跟我硬,原來是學別人養小鬼去了!」遲父怒而轉身,「大師,事不宜遲,請您現在就出手。」
大師沒有動。
我指尖用力,抓裂了手機:「謝疏亭呢?你們對謝疏亭做什麼了?」
遲思潤眼瞳發暗:「我哥沒事。」
「今天過後,我會騙他你只是離開了。」
「你懂事一點,給他留條生路。」
斷裂的手機被我砸過去,我不相信他說的話。
「都讓開……我要去找謝疏亭。」
川挽起袖子,緩步走來。
「你說你,死到臨頭了怎麼還在擔心你老公。」
「你老公也是的,你死了都捨不得放手。」
手腕疼得刺骨。
他拉着我,我瞬間失去意識。
-14-
昏黃的祠堂。
供桌擺了一圈蠟燭。
而我醒來後,發現自己被吊在紅蠟中間,五花大綁。
我的眉心在滴血,一滴一滴,濺落進白瓷碗中。
不遠處,遲思潤正在說話:「爸……你要她的血做什麼?」
「我從沒見過鬼的精血,正好我有個泰國請的佛牌,我想用血養養。」
遲思潤非常不滿:「她是要被送走的,你留着她的血,萬一超度失敗怎麼辦?爸,你不能這樣。」
「我只是玩佛牌,可沒像你哥那樣喪心病狂養鬼。」
他皺眉:「我哥……」
他們的談話被迫中止。
因爲大師回來了。
川看到我,視線一凝:「誰搞的?」
遲父堂皇道:「聽說眉心是鬼最脆弱的地方,我怕她傷人,所以拿刀剜了那塊。」
原來是被剜掉了。
「應師傅,還請您繼續。」
原來川姓應。
應川拿起桃木劍,撞倒了那碗血。
低低的吸氣聲響起。
我啞着嗓子,在他抬頭那刻,小聲喊:「川大師,疼。」
應川的眉心滴上我的血,劍叮噹一聲,滑落在地。
彼此怔愣之際,鼻尖忽然飄進焦味。
院子外面,朦朧的喊叫聲蔓延到祠堂——「着火了!失火了!」
遲父慌忙去催遲思潤:「快快快,快打消防電話。」
「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門從外被踹開。
漫天火光中,謝疏亭拿着火把,臉冷得像冰。
他視線略過衆人,一步一步朝我走,無論是神態,還是舉止,都比我更像鬼。
看到我的模樣,他說話都有些神經質了:「你們殺掉我媽不夠,還要殺掉我愛人。」
遲父跺腳:「說了多少遍,你媽的死我也很痛苦,你面前這女人她已經死了!養鬼終有一天會反噬自己!」
火焰升騰,謝疏亭點燃了祠堂,定定重複:「寶寶沒有死,寶寶也不是鬼。」
他推開應川,指尖去解我身上的繩索,聲音沒有起伏:「大師,你搞清楚,我老婆只跟我玩字母遊戲。」
應川狠狠擰眉:「大哥,你真的有神經病…ṱû₃…」
火勢越來越大,遲父又懼又氣,趕緊往外退:「畜生!不要命了……誰準你放火燒祠堂的!」
火把落地。
眼前昏暗。
我被謝疏亭抱進懷裏。
聽到他說。
「我媽讓的。」
15。
眉心的肉沒了。
我沒有什麼感覺。
謝疏亭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差。
每天晚上睡覺,他都要盯着我的臉看。
偶爾我睡醒,會發現他還睜着眼。
這種時候,我就會隨口問一句怎麼了。
他的回答,像機器人:「肉沒了,寶寶的肉沒了。」
「寶寶,長肉。」
「寶寶,長肉。」
……於是我也不問了。
而謝疏亭在嘗試過各種輸出精氣的方法都無果後。
找來了應川。
「大師,以前老婆吸我的精氣就能長肉,現在爲什麼長不好?」
應川託着下巴,「緣主稍等,我想想哈。」
微信裏,他發來一條消息。
【川:戚百鬼,就是現在!】
我半是無語,半是暗喜。
就是現在。
謝疏亭的手機,放在房間裏。
外面有川大師拖着。
我順利拿到他的手機,銷上門,蹲在地板上試密碼。
首先是謝疏亭的生日,10 月 12 日。
密碼錯誤。
其次是奶奶的生日。
密碼錯誤。
難道是他被成爲鬼的我纏上的那天?
密碼錯誤。
……
數次之後,要等 15 分鐘才能再試了。
我焦慮地等着時間,心不在焉,總怕他們的對話聲停止。
亂飄的視線落到電腦屏幕上。
我愣了愣。
謝疏亭早上的直播忘記關了。
【睡一覺醒了,人呢?別告訴我老謝播着播着去談戀愛了哈。】
【我推的謝哥:xs,哥戀愛腦你才知道啊,他賬號 id 不都是情侶的。】
【瘋狗喂人謝謝子,嫂子是人,他是瘋狗,謝謝。】
【我推的謝哥:我不是說 id 名,我說 id 號——T0714T1012,這對稱的格式,肯定又是小情侶的把戲,我猜是兩人名字裏的字母+生日。】
亭 1012。
天……0714?
我的耳朵裏,好像在放煙花。
讓我快要聾掉了。
9 分鐘後,我用 0714 打開了謝疏亭的手機。
他的微信,如他所說很乾淨。
裏面有我,有公司羣,有工作對接人。
我點開了他僅自己可見的朋友圈。
身體靠着牀,抖得不像樣。
那是一條 2016 年的朋友圈。
僅此一條的朋友圈。
【我的高中結束了,我的暗戀也結束了。】
【和許南天一起申到了 A 大,以後不用再麻煩大哥幫她代購啦。】
許小姐。
方天。
複合。
我猛地回退,去翻相冊。
個人收藏裏面。
密密麻麻的,都是那個女孩。
偷拍的趴桌睡顏,陽光下的背影,她咬着筆做題,手牽着手的影子,放到一起、映着兩人模樣的學生卡……
他的鏡頭裏沒有自己,只有許南天。
因此合照唯獨一張。
照片中,許南天挽着他的手臂,眉心是有肉的。
我顫着手掏出自己的手機,在瀏覽器檢索幾個關鍵詞:「許南天 2021 年行李箱碎屍案」,無果。
我又點回謝疏亭的微信,拼命地、拼命地尋找,關於許南天的痕跡。
滑到最底下,找到了。
那裏,有一個永遠不會再彈出消息、永遠不會頂到上面的聊天框。
「停一停:一定要分手嗎。」
「小天:嗯。」
「停一停:天高高不窮,地厚厚無極。許南天,我祝你天高海闊。」
【小天:謝謝你的八年,謝疏亭。】
2021 年 1 月,謝疏亭沒有回覆這一條。
2021 年 3 月,謝疏亭回了,許南天卻沒回。
【停一停:許南天,我不要分手。】
因爲 2021 年 2 月,許南天就已經死了。
2023 年 4 月,她在出租屋,看見了住進凶宅兩年的謝疏亭。
2024 年 4 月,許南天終於記起了謝疏亭。
我不是方天,我是許南天。
16。
【川:小鬼,作戰進行得怎麼樣?】
我關掉了謝疏亭的直播。
回消息:「不怎麼樣,謝疏亭的密碼實在太難破解了。」
「川:反正我只能給你拖延到這,你的肉也老老實實長出來吧,你這樣他可要瘋掉了。」
「川:你不知道,他本來最討厭我的,剛剛竟然求我讓你長肉。」
「川:你們夫妻倆,一個把我當戶口普查的,一個把我當扁鵲華佗,我這輩子只想當個見錢眼開的驅鬼師,可不想跟你們交朋友啊。」
川大師這人也很複雜。
一邊想超度我,一邊又暗戳戳放水。
上次在祠堂,謝疏亭被遲家父子藥暈關了起來,其實就是他讓守在門口的徒弟喊人放人的。
我揉着眼睛,這次有點大方。
「小天:轉賬 200000」
【川:又幹嘛?你老公說了,死也不要跟你分開,我可不敢送你走了。】
【小天:撫卹金。】
17。
因爲眉心的肉沒有徹底長好。
我和謝疏亭結婚的時候額頭上貼了個大大的紗布。
婚禮除了氣氛組,就是奶奶和拿錢當一日老人之友的川大師。
神父在問:「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永不止息,不求益處;愛是不嫉不妒,凡事包容。方小姐,你是否願意與謝先生相愛,度過這一輩子?」
我想說願意。
謝疏亭突然打斷:「等等。」
「神父,我老婆不需要忍耐,我老婆就要求益處,我本人就最愛嫉妒。」
「這詞不好,別唸了。」
草坪上,川大師帶頭髮笑。
前來打工的氣氛組陣陣喧譁。
謝疏亭全然不在乎這些腔調。
他指腹刮蹭着我手背的肌膚,眼神溼黑:「我不在乎生與死的定義,我也不在乎這輩子下輩子,沒有愛也可以,我只想你,好好長肉。」
聽到他的瘋話。
我的心竟然癢癢的,像被羽毛撓過。
應川扶着奶奶上臺送對戒。
我捏起戒指,圈住謝疏亭的無名指。
「謝疏亭,我會長肉。」
被他抱進懷裏,我小聲補充:「也會愛你。」
18.(番外)
2021 年 3 月。
謝疏亭收到了許南天的死訊。
此時,距離他們分手不過一個月,距離他微信求她複合,不過一天。
兇手庭審的那天,謝疏亭坐在觀衆席上。
由於損壞屍體,情節惡劣,他被判處死刑。
結束的時候,許南天的姑父姑媽泣不成聲Ţű̂₄。
謝疏亭衝過去,頭暈目眩地揪住那男人的衣領,喉嚨呼吸間都是鏽味:「你死了有什麼用,你死了她就能活着嗎?她今年才 23 歲,她本來有大好的人生,通暢的前途,你死了就能賠罪嗎?你死了她鮮活的生命就能重現嗎?她的人生,那女孩的人生,到底怎麼還回來……」
謝疏亭被工作人員強硬地制住。
兇手被帶走,他聽到他輕飄飄地說:「對不起啊,我只是剛好看到了她。」
只是因爲剛好看到了她。
只是因爲死前想報復社會。
只是因爲這種荒謬的理由。
犯人根本不會由於死亡受到懲罰,因爲他本就想死。
「謝先生!」
「謝先生,您不能這樣!」
「快!快把他們分開——」
謝疏亭被拘留了 7 天。
他悔恨,悔恨的是沒有帶刀。
如果當初他沒同意分手,許南天沒有搬出去。
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
他恨自己的故作灑脫,恨自己的輕易放手。
他不該鬆開許南天,不該鬆開,哪怕一點點。
豪門祕辛中有很多神神鬼鬼的封建之術。
謝疏亭的父親,在他媽死後捐了一棟樓,聽說是能鎮壓住他媽魂魄,讓他媽滋養他的風水道。
謝疏亭從來不信鬼,不信神。
他只信,他能握在手中的東西。
但他這一生,跪過兩次佛。
一次是他媽死後,他一階一拜,跪了 523 道臺階。
一次是許南天死後,他一階一拜,跪了 523 道臺階。
凶宅被謝疏亭租了下來。
這件事他動用了點手段壓了,網上連影子都沒有。
於是,他每天還在和許南天談戀愛。
睡在許南天的房間裏,他每晚做夢,都能夢到她。
只是夢裏她不太完好。
有時是頭和他見面。
有時是胳膊和他見面。
有時是腿和他見面。
晚上,他沉浸在夢的虛無中,白天, 他努力認真工作。
但眼底的青黑,是不會騙人的。
兼任祕書的繼弟遲思潤從前就知道他喜歡一個許小姐。
很快就猜到:「哥,你是不是被那女人甩了?」
謝疏亭笑了:「她是要分手的, 但我沒同意, 我還在追求她呢。」
遲思潤很生氣:「你被折磨成什麼樣了,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有多憔悴、多可怖?」
謝疏亭照了鏡子。
鏡中,他有眼、有鼻子、有嘴巴, 活得好好的。
可他的小天,卻不會再活了。
謝疏亭重新拾起他停更的遊戲直播。
這一次, 他玩的全是恐怖遊戲。
《紅嫁衣》《林美琪疑案》《問神》……
彈幕有人說:「媽耶, 主播一年不玩正常遊戲, 會不會太陰了?」
「對啊!直播時間還都是凌晨 12 點……我嚇暈。」
謝疏亭垂眸。
聽說越陰,越容易撞鬼。
他需要遇鬼,需要見鬼。
住進凶宅的第一年,他在直播平臺收到了個人私信。
「川:主播, 你身後有鬼, 我這裏 1000000 包送走。」
謝疏亭直接打了一百萬, 約川見面。
……
「什麼?你說你要招鬼?」應川皺眉。
謝疏亭姿態很低:「大師,是錢不夠嗎?」
他拒絕:「我不幹這種事, 你是人,和鬼在一起折損運道和人壽。」
「另外,鬼也不能招啊,誰知道招來的是不是索命厲鬼。」
謝疏亭:「索命就更好了。」
應川沉默:「……大哥你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謝疏亭:「再給你一百萬,你告訴我, 怎麼才能見到她。」
應川支着臉,被他潮溼目光注視得心煩,沒好氣地道:「你想見的人,一直都在你身邊, 只是她看不見你,她是慘死的,這兩年都是地縛靈的形式。」
謝疏亭聽他說完。
直接跑出了包廂。
陽光下,他跑得碎髮亂晃。
如同 18 歲那年, 高中畢業那個夏天, 得到她的許可,跑去她姑父家門口,與她相擁。
23 歲的痛苦。
26 歲那年得到緩解。
17 歲的悸動, 得以延續。
老婆好乖, 老婆今天又在壓他牀了。
老婆好軟, 老婆連掐他都沒有勁兒。
老婆好壞, 老婆在他出門時絆了他。
老婆好嬌,老婆把他的 T 恤都扔掉了。
老婆好笨, 老婆連看電影都會嚇哭。
老婆好傻,老婆怎麼不上來繼續壓牀了?
老婆再偷偷縮在角落哭……他真的會忍不住的。
住進凶宅的第三年。
謝疏亭終於抱到了許南天。
他捂着她冰涼的雙腳,摟着她的腰。
脣瓣貼着她發頂。
「你不是喜歡玩鬼壓牀嗎?以後也那樣玩好了。」
他的寶寶不記得他,也不記得自己。
沒關係。
「天高高不窮, 地厚厚無極,我們寶寶要像天地那樣,永生永世, 無窮無極。」
方天會好好長出血肉,丟掉身爲許南天的痛苦記憶。
謝疏亭終於撞鬼了,在那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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