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歸

我是名罪奴,秋後就要問斬。
爲了多活一些時日,我決定讓自己懷個孩子。
我將主意打在了那個清冷淡漠的獄卒身上。
仗着蜂腰蜜臀,使勁渾身解數引誘。
他一開始不屑一顧,後來食髓知味,夜夜糾纏着我不放。
我被診出喜脈那天,一頂軟轎抬進了地牢。
被送到轎上時,我還不明所以:「這是要做什麼?」
獄長笑眯眯地望向了我:「柳姑娘,您懷了國公爺的骨肉,這是接您去享福呢。」

-1-
地牢陰冷潮溼,進來沒兩天我就渾身難受。
和我一起關的都是死囚,秋後就要問斬。
每日醒來,都有人掰着指頭數着日子,計算自己還有幾日活頭。
然後大家一起追憶往昔、懺悔罪孽,表達對離開人世的強烈不捨。
只有我默默不言,懶洋洋地坐在茅草堆上。
等獄卒送飯、巡邏時,我纔會坐直身子,認真打量。
我和所有囚犯一樣,都不想死。
但我不是嘴上說說,我真的在付諸行動。
根據我朝律例,女囚犯若是懷有身孕,可以出獄待產,等生下孩子後再行問斬。
能拖十月是十月,多活一天都是賺。
我近來一直在物色孩子他爹。
地牢條件有限,能接觸的只有獄卒,所以我在獄卒裏面挑挑揀揀。
很快,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目標。

-2-
每日子時,都會有個獄卒來地牢巡邏。
他生得劍眉星目,寬肩窄腰,雙腿修長。
有時走得太快,衣袂輕輕飛起,隱約能窺見一身姣好的腱子肉。
看着就體力很好,非常能幹,很大程度上符合了我的要求。
於是,我倚着牢門等他,在他路過時軟軟地喊了一聲:「大人。」
「什麼事?」他淡淡掃了我一眼。
我刻意拉低衣領,露出一對挺拔如峯的胸,從他的角度剛好能一覽無餘。
他立刻移開目光,又重複了一遍:「什麼事?」
「我渴得厲害,能給我拿口水嗎?」
他沒有回答,轉身就走,沒多久又回來了,手裏還拿着一碗清水。
我溫聲向他道謝,但一口水也沒喝。
我全用來擦拭身子,讓本就白膩膩的肌膚更加光滑。
第二日,在他路過的時候,我眼底淚光盈盈:「大人,我扭傷了腳,幫我看看好不好?」
我知道他會醫術。
之前有個囚犯頭風發作,就是他給治好的。
他不疑有詐,果然點頭答應。
鑰匙轉動鎖眼,纔剛打開牢門,我就一個趔趄,軟若無骨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順勢扯落衣襟,露出一截纖細脖頸和瑩白香肩。
可獄卒目不斜視,低頭檢查我的腳踝。
片刻後,他淡淡道:「無妨,只是有些腫,將養兩日就能好。」
眼看他要起身離開,我連忙將他按住,起伏的胸膛直逼他的臉龐。
我將嗓子放得又軟又媚:「大人,良夜苦短,和我共度可好?」
「我一定把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我自小就是美人胚子,身段也好,胸挺腰軟。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不信他還能把持得住。
可他只是呼吸一滯,很快恢復如常,伸手將我推開,長腿邁出牢門。
隔着一扇柵欄,他君子端方,清冷自持,還勸諫我:
「柳文雁,你雖是囚犯,卻也該懂得自重自愛的道理。」

-3-
我簡直要氣笑了。
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誰還有功夫管什麼自重自愛。
我只是想懷個孩子,多活一些時日而已。
被拒絕之後,我依然不要臉面,每夜在牢門口翹首以盼。
然後在他經過的時候,要麼展示柔軟如綿的細腰,要麼挺胸露出深深溝壑,再不濟也是含情脈脈、欲說還休。
可他沒有絲毫停留,甚至加快步子,氣得我咬碎一口銀牙。
眼看離問斬只剩一個多月,我開始急了。
這天醒後,死囚們百無聊賴,隔着鐵柵欄聊起了自己被抓的原因。
「我是土匪,燒殺搶掠,幹了很多壞事。」
嘖,這個該殺。
「我想當皇帝,給自己做了一件龍袍,還沒穿上就被抓了。」
哦,這是傻子。
「我就是那個給他做龍袍的裁縫,也一起被抓了。」
呃,這是蠢蛋。
「我是天才,研製出了合歡散,男人一聞就把持不住,用過的人從未失手。」
「因爲百發百中,禍害了太多男人,所以我被抓了。」
我本來聽得都快打瞌睡了,聞言立刻打起精神,豎着耳朵聽。
說話的是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就關在我的對面。
「他們沒收了我的合歡散,不過我偷偷在身上藏了一瓶,這樣黃泉路上也有個伴。」
我突然看見了懷孕的希望。
我好聲好氣地和對面男人攀談起來。
「大哥,你好厲害啊,居然能研製出這麼管用的東西。」
他經不起誇,頗有些飄飄然,喋喋不休地和我聊了合歡散。
聊到後面,他一臉覓得知音的滿足,誇我是個識貨的好姑娘,堅持要將合歡散送給我。
「我看你想睡那個獄卒很久了。反正這寶貝跟着我也沒有用,還不如送給你。」
他齜着個嘴笑了起來:「能放倒一個男人是一個,這都是我的功績。」
說完,一個小木盒飛了過來,越過小小的柵欄口,飛到我的面前。
「獄卒來後,你打開盒子,保準你當晚就能睡到他。」

-4-
合歡散只有一份,我特別珍惜。
爲了一發即中,我算好日子,一早就等着獄卒。
在他如往常般在鐵柵欄前經過時,我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大人,我的腳又扭傷了,你幫我看看吧。」
這次他沒那麼好騙,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忍着。」
「可我真疼,忍不了了。」我挽起裙襬,露出一雙小腿,腿上有幾道紅痕,有的甚至還在滴血。
這是爲了騙他進來,方纔自己抓的。
他蹙起眉,到底是醫者仁心,再一次上鉤了。
「我看看。」
在他進來的那一刻,我飛快合上鐵門,關上鐵窗,將木盒裏面的藥粉盡數灑在他的臉上。
他錯愕地看着我:「柳文雁,你做什麼?」
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不過片刻,胸膛便起伏得厲害。
他轉身想走,可我抵在門上,攔住他的去路。
「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必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我一邊說,一邊解開他的腰帶。
大片胸膛在我面前裸露,他身體緊繃,已經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難受地低哼了一聲,還是想逃。
我背抵着門,面朝着他,褪掉身上的白色獄服,露出裏面的藕粉色小衣。
他的呼吸愈發沉了,雙頰泛紅,緊閉上眼。
僅有的出口被我堵住,他出不去,狹窄密閉的空間讓合歡散的功效發揮到了極致。
他還極力剋制,維持一絲冷靜:「柳文雁,讓我出去。」
見我不肯退讓,他想伸手將我推開,可滾燙的指腹才觸碰上我的肌膚,整個人就僵住了。
他一動不動,我趁勢靠在他的懷裏,勾住他的脖子,輕輕呵氣。
然後一挑背後細繩,將小衣也給挑落。
他按住我的肩頭,呼吸又急又沉,良久才啞聲開口:「柳文雁,你和夢裏很像。」
「都夢見我了,還死裝呢?」我笑吟吟地仰頭,親了親他的耳朵。
「大人,承認吧,自打給我送水那次,你就對我上了心。」
「要不然,你怎麼能準確無誤地叫出我的名字呢?」
他沒有說話,眸光逐漸變得幽深,像是獵人嗅到了獵物。
「大人?」我又喚了一句。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他將我按在鐵門上,反剪住我的雙手。
「不要喊大人,我叫江青頌。」
「還有,這是你自找的。柳文雁,等下別哭。」
江青頌和我想象中一樣,果真相當能幹。
我被他矇住眼睛,不知情狀如何,只能哭着喊他「青頌」。
外頭的更聲響幾次,應該到了卯時。
藥效終於褪了,他神清氣爽地起身,慢條斯理地一層層穿上衣裳。
我坐在茅草堆裏,背靠着牆,盯着他身上的紅痕出神。
江青頌穿好衣服,俯身睥睨着我:「柳文雁,你這手段實在下作。」
「是挺下作,玷污了大人。」我仰頭微笑地看着他:「還請大人莫怪。」
他蹙起眉來,不知是不滿意我的話,還是不喜歡聽這聲「大人」。
他也不急着走,冷聲問我:「和我說說,你爲什麼被判斬刑?」
「大人不是看過卷宗了嗎?想必已經知道其中緣由了,何必非要問我?」
我沒有抬眼,懶洋洋地回答。
他卻不依,伸手捏起我的下頜,迫使我仰頭和他對視。
「卷宗寫的是一回事,從你嘴裏說出來是另一回事。我想聽你親口說說。」
我從善如流,滿足了他的要求:「江青頌,我殺人了。」
「我心狠手辣,殺了十八口人,滿手血污,被判斬首。」
江青頌沉默片刻,鬆開鉗住我下頜的手,撫平衣袍轉身離開。
不出半晌,他又回來了。
給了我一套嶄新囚服、一牀乾淨被褥,還有帕子和清水。
他站在光唯一能照到的地方,負手而立。
「我記得卷宗上明明說,你殺了十九口人。」
「無論如何,柳文雁,你好自爲之吧。」
「謝過大人。」我接過東西,往後退了一步,和他保持涇渭分明的界限。
我只盼着今晚這幾個時辰的折騰,能讓我如願懷上一個孩子。
我還有未了的心願,我不想死。
自那夜過後,連着幾日,晚間巡邏的獄卒都換了個人。
對面大哥閒得沒事,開始和我嘮嗑。
「妹子,你看上的那個獄卒是不是故意躲你?」
「之前夜間不都是他負責嗎?」
我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頭:「躲就躲吧,反正合歡散用完了,我也拿他沒轍。」
大哥幽幽嘆息:「真是個榆木疙瘩,這麼個大美人投懷送抱也不知珍惜。」
可是這晚,久違的江青頌又出現了。
他換了身絳紫色的袍子,在我的牢門前駐足,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當時睡得正酣,聽見有人敲牢門,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待看見江青頌後,我微微一怔,翻了個身繼續縮在被窩裏:「大人?」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柳文雁,你往日這時不都會在牢門口等着我嗎?」他沉着張臉,語氣辨不出喜怒。
一聽這話,我來了興致,睡意全無。
我走到他的身邊,只隔着一扇柵欄,笑盈盈地問他:「大人往日路過我這處時,恨不得加快腳步,原來都在偷偷看啊。」
「這叫什麼,口嫌體直嗎?」
我只是想打趣打趣他,卻不想他的反應會那麼大。
江青頌直接打開牢門,將我逼到牆角,手掌撫過我的腰肢。
「我說過了,別喊我的大人。」
「嗯?那我喊什麼?」我微微挺胸,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喉結輕輕一滾,引導我:「就和那晚哭的時候喊的一樣。」
「那,」我淺淺笑了起來,踮腳湊到他的耳邊,柔柔地道:「青頌?」
腰上驀然一緊,江青頌呼吸一滯,咬着牙狠聲道:「柳文雁,我算是栽到你的手裏了。」

-5-
我沒有阻攔江青頌。
多來幾次,我懷上孩子的概率也會大些。
這次江青頌依舊待到天色將明,好像有沒有合歡散對他的影響不大。
我又麻又累,懶懶地窩在了被子裏。
江青頌半眯着眸,也不急着走,從背後抱住了我。
「柳文雁,爲什麼要引誘我?」
我這個人慣會睜着眼睛說瞎話,聞言想到沒想,說了一個男人最受用的回答。
「自然是因爲我喜歡大人呀。」
「我對大人一見鍾情,所以千方百計引誘大人。」
江青頌沒有說話,只是將臉埋在我的肩窩處,低低哼了一聲:「算你眼光好。」
這次結束後,他依然給我端來清水,只是與上次不同,他會親手擰乾帕子,仔細爲我擦拭身體。
也是從那日起,子時巡邏的獄卒又變成了江青頌。
他食髓知味,每每路過我的牢門,總要溜進來糾纏着我不放。
在我喊他「青頌」的時候,他會將我嵌在懷裏,撫着我的臉頰啞聲說着愛我。
我嘴上應和着他,心裏面卻門清,男人這時說的話是絕不可信的。
如今離刑期不到十天,我愈發緊張起來。
算算日子,我的月事已經推遲七八日了。
很大概率是懷上了。
讓死囚懷孕說出去到底並不光彩,估計江青頌只是貪圖魚水之歡,若我將此事告知他,他未必會向上呈報。
於是,等江青頌天亮離開後,我喊來另一個獄卒:「大哥,我這月事遲了許久……可能是懷上了。」
「按照我朝律法,若是懷孕,可以暫緩死刑。麻煩大哥幫忙請個郎中,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身孕。」
本以爲要廢一番口舌功夫,但出乎意料,那個獄卒對我的態度很好。
他將此事報給典獄長,典獄長很快就將郎中請來。
郎中爲我把脈的時候,我的一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半晌,郎中問典獄長:「這姑娘被關進來有多久了?」
「兩三個月吧。」
郎中皺起眉來,疑惑地道:「這倒奇怪,我觀姑娘脈象,她有身孕纔剛滿一月。」
我欣喜地捂着小腹,懸着的心終於落下。
看來這孩子是第一次和江青頌在一起的那夜懷上的。
典獄長聞言,一瞬間表情有些慌亂。
他心不在焉地將郎中送走,又慌慌張張地離開地牢,臨走之前說會給我安排好去處。
我知道,懷孕的女子都會被統一送去京郊待產,待產下孩子後再回地牢。
相比地牢,京郊的把守會松很多,到時候想逃走也方便一些。
我左等右等,等到快黃昏時,一頂軟轎抬進了地牢。
轎簾是綢緞制的,轎子裏放了兩個鬆鬆軟軟的抱枕,單看那光澤,也知道是上好的料子。
典獄長催我:「柳姑娘,愣着做什麼,還不快上去?」
「哎呀,我都給忘記了,怎麼能讓您穿着囚服上這轎子呢。」
底下人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件秋香色襦裙和湖藍色系帶披風。
小丫鬟幫我換好衣服,獄長親自爲我掀開轎簾:「柳姑娘,您進去吧。」
我一邊被丫鬟攙着上了轎子,一邊不明所以:「這是要做什麼?」
現在孕婦的待遇居然這麼好了嗎?
是不是好得有點過頭了?
獄長笑眯眯地回答我:「柳姑娘,您懷了國公爺的骨肉,這是接您去享福呢。」
我的腦子轟得一下炸開了。
「國公爺……江青頌?」
「是啊。」他看我的眼裏全是羨慕:「柳姑娘您真是命好,國公府三代單傳,傳到寧國公這一代,因着他不肯成婚,老夫人都快急瘋了。」
「您一進門就有了身孕,府裏還不得把您供着。」
我呆呆地捂着小腹鑽進轎子,還狠狠掐了一把手臂,判斷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轎子被人抬起,我掀開布簾,久違的天光落在我的身上,刺得我微微眯起眼睛。
一路兜轉,視線逐漸開闊,茅草房變成了高門大戶的宅邸。
轎子停在硃紅正門前,牌匾上寫着「寧國公府」四個大字。

-6-
我莫名其妙住上了國公府。
和典獄長說的一樣,府里人確實對我這一胎特別上心。
老夫人單獨見了我,點了點頭:「倒是個標緻的美人,難怪會讓阿頌上心。」
「可惜是個滿手血污的死囚。你本該在京郊待產,我們捨不得江家的子嗣外流,這才把你接進公府。你就在這安心住下,等生下孩子,無論男女,我都會交給阿頌未來的妻子撫養長大,你也不至於死時還有牽掛。」
「我也是爲了孩子着想。有個身爲死囚犯的孃親,傳出去多丟人啊,孩子一輩子也抬不起頭。」
我乖巧地點了點頭,沒有和她做過多爭辯。
本來就是借江青頌的種懷個孩子,我除了喜歡他的身體,對他也沒什麼感情。
我是平州人士,活下來就是想回趟平州。
江家不想讓人知道我的存在,本想開間僻靜的院子讓我小住,可江青頌非要讓我和他住在一處。
當晚,他不敢再對我造次,只小心翼翼地攬着我:「祖母單獨見你時說了什麼?」
我沒有回答,閉着眼睛假寐。
江青頌輕輕拍着我的背:「她要是說什麼難聽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纔是這個家的主人。」
「沒有呢。」我轉頭笑着看他:「老夫人對我很好,特意安排了我的膳食,還吩咐郎中每日檢查我的身體。」
江青頌眯着眼睛看我,湊過來啄了啄我的嘴,眸光逐漸變得幽深,按住我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
我心不在焉地回應,滿腦子都在想怎麼逃離國公府。
本以爲從國公府逃走會很簡單,可我低估了江家人對這一胎的重視程度。
我說出門買碗糖水,老夫人直接把糖水鋪子的廚子喊進府裏。
我說出去看看首飾,老夫人將庫房裏的首飾全擺到我的面前讓我挑選,還說我將來一定是黃泉路上最美的那個。
後來我實在沒轍,說想出門散散心。
這下是出門了,可江青頌陪在我的身邊。
後面還跟着四個丫鬟、六個小廝、八個護衛,我是想逃也沒得逃。
好不容易假借上茅房躲了起來,剛瞄到一條適合逃跑的小路,江青頌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他還微笑地看着我,變戲法般變出一條黃金項鍊,在我面前晃悠。
「喏,送你的。」
「怎麼這個表情?高興傻了?」
我在心中暗罵了他一頓,面上笑着接過項鍊。
我終於意識到,逃離國公府的難度和越獄也沒什麼兩樣。
早知道當初就不敢貪圖江青頌這副皮囊,換個平庸一點的獄卒引誘。
半個月後,同僚來府上和江青頌小飲,我聽他們談起了平州的事。
「平州又起戰亂,越國昨夜起兵,和我們打了起來。」
「聽說打得挺厲害,死傷了不少士兵。」
我蹙起眉來。
無論如何,我近期一定得回平州。
自打入府之後,我一向對江青頌不冷不熱。
今夜我早早備好了一桶洗澡水,他回房時我正在沐浴。
見江青頌進來,我撐在浴桶邊緣,朝他招了招手:「大人,一起洗嗎?」
「哦不,瞧我這記性,該叫青頌的。」
江青頌抿了抿脣,合上房門,沒有上前,也沒有走,只沉聲提醒我:「悠着點,彆着涼了。」
說完他雙手抱胸,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慢條斯理地一寸寸洗着,洗完後站起身來,長腿剛邁出浴桶,就一個ťũ⁹腳滑不慎跌倒。
江青頌立刻起身,將我接了個滿懷。
我軟軟地鑽進他的懷裏,趁勢抱住他的脖子。
「你有孕在身,能不能節制一點?」
他低低哼了一聲,抓起絲帕幫我擦乾水漬。
我抿着脣,可憐巴巴地看着他:「我有個事情想求求你。」
「我想回趟平州。」
江青頌皺起眉來:「平州如今戰亂,你過去要做什麼?」
「我在平州有個好姐妹,她死的時候還是我親手葬的。我答應每年她的生辰,都會去墳上看看她。」
「前些時日是她的生辰,我沒能如約去看。她氣得一連三天給我託夢,讓我一定要去。」
江青頌沒有笑意地笑了起來:「那不是正好,你們姐妹還能夢裏相見,一起說一說私房話。」
「求求你了嘛。」我好言好語地央求着他。
他幫我穿上衣服,語氣生硬:「我幫你在京中給她立個牌位,你去給她燒燒紙錢。」
「至於平州,等那邊戰亂結束再說吧。」
那天晚上,我仰頭看着牀頂出神,尋思着怎樣才能讓江青頌鬆口。
翌日醒來,老夫人早讓人熬好了蔘湯等我。
我推說沒胃口,一口也沒喝。
養身的午膳沒用,豐盛的晚飯沒喫。
一整天都緊蹙着眉長吁短嘆。
江青頌回來,我也沒有如往常般和他搭話。他說什麼我都不理,只顧着唉聲嘆氣。
連着過了三日,老夫人慌張極了,生怕她的寶貝孫子出事。
可郎中說我身子康健,大抵是有了心結才喫不下飯。
江青頌聞言,直接合上房門:「柳文雁,你這是威脅我呢?」
「你知不知道,我這個人從來喫軟不喫硬。」
可我明明先軟後硬,軟的對他也沒有用啊。
「喫不喫飯是你的事,反正餓肚子的是你又不是我。」他冷笑着,拎起我的手腕:「你看看自己的手,都瘦成這樣了,還給我鬧絕食呢?」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在氣頭上,說話難聽得很:「我不喫威脅這套,你別再白費功夫了。」
我抿了抿脣,拉了拉他的衣袖:「青頌,你看我餓肚子都不心疼嗎?」
他偏過頭,不肯看我,眼神卻明顯柔ťū⁸軟了起來。
我用腦袋蹭着他的胸膛:「青頌~」
又用手抓着他的衣襟,在他鎖骨上畫圈圈:「青頌~~」
正準備再接再厲時,他捂住了我的嘴。
「別捏着嗓子喊了,嬌得要死。」
我說不出話,只好朝他眨了眨眼,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的呼吸沉了兩分:「明天去收拾包袱。」
「嗯?」
「嗯什麼嗯,帶你回平州啊。」
他沒好氣地看着我:「柳文雁,我是真的栽在你身上了。」

-7-
平州離京城不近,因着我有身孕,江青頌刻意放慢速度,路上花了足足十日。
到了平州,我來不及休整,直奔姜南溪的墳前。
我沒帶菊花,她不喜歡菊花。
姜南溪愛喫零嘴,我把各式各樣的零嘴都買了一點,在她的墳前整整齊齊擺開。
我給姜南溪磕了三個響頭,江青頌想來扶我,我搖了搖頭。
「我們姐妹要說私房話,你走遠點,別打擾我們聊天。」
等江青頌走遠後,我一邊說話,一邊悄悄調整站位,用身體擋住姜南溪那長滿野草的墓碑,徒手在黃土裏翻攪。
還好還好,我拼死護住的東西還在。
我取出東西藏在懷裏,等一切恢復原狀,才拍拍身上的塵土緩緩起身,走向江青頌。
江青頌忽然問我:「柳文雁,你殺那十多個人,和姜南溪有關吧。」
「沒有啊,我就是心思惡毒,看男人不順眼,一把火全燒了。」我漫不經心地道。
「留點口德吧。」江青頌瞥了我一眼:「卷宗上說你兇惡歹毒,但我特意讓人去調查了一番。」
「哦?」我來了興致:「那大人查到了什麼?」
「姜南溪是平州青樓裏紅極一時的花魁。四個月前,她的房裏來了很多客人,那些客人都是我們的魏國士兵。」
「我朝一向重武,從武者地位超然。即便老鴇不再願意,也拒絕不了士兵的要求,何況他們還是奉將軍之命而來。」
「他們在姜南溪的房裏荒唐了三日三夜,期間姜南溪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到最後甚至聲音都發不出。」
「後來有人捅破窗紙,點了迷煙將人迷暈,然後放了一把大火。大火燒死了所有人,除了姜南溪,不多不少剛好是十八個人。」
江青頌逆着光,低聲問我:「柳文雁,這是你被斬首的真正原因嗎?」
我點了點頭:「是,可你說的不全對。我受過南溪姐恩惠,斷不可能害死她。」
「我放那把火的時候,南溪姐已經死了,他們玩弄的是一具屍體。我點完迷煙,等人暈倒之後,抱ṱŭ¹着南溪的屍體離開,然後才把所有人都燒成灰燼。」
「江青頌,我害死了十八個男人,你害怕了嗎?」
我含笑看着他:「後不後悔一時被美色蠱惑,沾染了我?要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把我送去京郊或者留在平州都行,我不會糾纏着你。」
我是在安葬完姜南溪的第二日被捕的。
我說那些男人毫無人性,可判官說我婦道人家見識短淺。
他說男兒軍營打仗太累,人家只是消遣放鬆一下,我怎麼能一把火給人燒了?
判刑那天,好多士兵前來圍觀。
他們指着我的鼻子,罵我蛇蠍心腸,十惡不赦,還說姜南溪不過一介玩物,有什麼好值得同情的。
從士兵到判官,從縣令到知州,從平州到京城,那些男人都這樣說我,我已經聽到麻木。
可此刻江青頌正色按住我的肩膀,搖了搖頭:「怕什麼?」
「柳文雁,我只會覺得你知恩圖報、善惡分明,我心疼你都來不及,爲什麼會怕你呢?」
「作踐女人的男人從來都是最低劣的男人,他們該死。」
「你不是滿手血污,你是結束罪孽。」
他這番話說得認真,聽得我一陣恍惚。
這是四個月來,第一次有人站在我這一邊,告訴我我沒有錯。
我仰頭看着逆光而立的江青頌,眼眶有些發酸。
往日我總覺得他和那些男人沒什麼兩樣,便不願沒有掏出真心,此刻忽覺,除了臉、身材和家世,原來他還有其他可取之處。
被他抱在懷裏的那刻,我盯着不遠處姜南溪的墓碑,低聲道:「江青頌,你不瞭解我,其實我很壞很壞的。」
江青頌揉碎了我的發,語氣裏帶着笑,完全不當回事:「那我拭目以待,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壞。」
平州四處戰亂,鄰國越軍當先挑起戰爭,如今正是和魏軍打得最焦灼的時候。
我聽見小女孩的哭喊,一聲接着一聲,分外淒厲。
江青頌嘆了口氣:「平州三天兩頭便起戰事,苦的都是百姓。」
「希望戰亂能早點結束吧。」
他決定只在平州住一夜便趕回京城。
在客房下榻之後,江青頌很快昏睡了過去。
我躡手躡腳地起身,將點燃的迷煙吹滅,揣着懷裏的東西出了房門。
我來平州,除了祭拜姜南溪,更重要是送東西。
我一路小跑,熟門熟路地到了兩軍交界之處。
再往前一步,就是越國。
把守的士兵看見我後,立刻警惕地掏出了長矛。
待看清我的模樣後,又微微一愣,收回兵器。
「柳姑娘?」
「是我。」時間太緊,我來不及解釋,只將懷裏的東西交給越國士兵。
「別問其他,即刻把它交給將軍。」
生怕惹旁人注意,我匆匆轉身離開。
我給越國士兵的,是一張佈防圖。
一張關於魏國平州邊境的佈防圖。
我早說過,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
我騙了江青頌,姜南溪從來沒有給我託過夢,我來平州也不是爲了給她上墳。
我就是來給敵國送佈防圖的。

-8-
離開邊境之後,我放慢了步子。
好不容易從江青頌眼皮子底下溜走,我自然不會再回去找他。
只是要去哪裏,我還沒有想好。
雖然戰亂四起,可平州百姓的日子還在繼續。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早餐鋪子開門了,街上飄起炊煙,肉香味遠遠鑽進我的鼻端。
我摸了摸肚子,轉身進了一間包子鋪。
正坐在鋪子裏一頓胡喫海喝時,身後突然有人喊我:「柳文雁!」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我愣了愣,雞腿啃到一半就訕訕回頭,扯出一個笑。
「好巧啊,大人。」
江青頌沉着眉目,擠到我的身邊坐下:「巧什麼巧,找了你半天,還以爲你出什麼事了。」
「平州如今亂得很,你亂跑做什麼?」
不等我回答,看見桌案上的一堆早點,他擰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這麼多早點,你肯定喫不完,其他的都是給我點的吧。」
「原來你大清早跑出來,就是爲了給我買早點?」
啊?
他是不是誤會了?
平州的飯菜太過令我懷念,懷孕之後我的飯量又大了許多,這才擺了滿滿一桌子的早餐。
我連忙將啃到一半的雞腿塞進他的嘴裏:「是的呢,就是來給大人買早點。」
「大人真厲害,這都能猜得到。」
他一邊看着我,一邊低頭咬着我喫過的那半截雞腿,眼裏漾開淺淺的笑意。
他是高興了,可我走不成了。
我被江青頌帶上馬車,馬車一路東行,往京城的方向趕。
生怕我舟車勞頓,他在車裏鋪了層厚厚的褥子,讓我累的時候能直接躺在車上。
我靠在江青頌的腿上,半眯着眼睛問他:「大人,你是不是很喜歡我?」
「廢話。要是不喜歡你,何必爲你鞍前馬後?」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好像說愛我對他而言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我幽幽嘆了口氣:「大人別愛得太深。你知道的,我是個死囚犯,如今只是因爲懷孕才贊緩刑期,等孩子生下後,還是要死的。」
江青頌沒有說話,順着我頭髮的手卻停了下來。
我繼續道:「大人,我活不過二十歲的。如今將滿十九,算算日子大抵不到一年,大人別愛得太滿太深,要不然到時候會很難過……」
「呸,盡說些不吉利的話。」江青頌皺起眉來,用脣堵住了我的嘴:「柳文雁,你好好一個人,怎麼偏偏長了一張嘴呢?」
臨上京的前兩日,他突然放慢速度,馬車在一座小鎮停了下來。
江青頌拉着我下車,非要說帶我喫好喫的。
他去了當地最好的酒樓,把最貴的菜全點了一遍,擺到我的面前。
一會爲我夾菜,一會爲我盛湯,在喫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掏出一個木盒給我。
我愣了愣:「這是做什麼?」
他低頭笑着看我:「柳文雁,今年是你十九歲的生辰,生辰快樂。」
「這是賀禮。」
我以爲盒子裏會是女兒家的首飾,可打開之後卻見一堆商鋪田莊和地契。
「寧國公府的全部家當都在這了。」他把盒子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明所以:「大人給我這些做什麼?」
「這些東西去平州之前我就準備好了。」他的瞳孔裏映滿了我的模樣:「我想和你說,你不僅有十九歲生辰,還會有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二歲……一直到一百歲的生辰。」
「錯不在你,在那些士兵。我會帶你面聖,將此事呈報皇上,皇上會更改你的刑罰。」
「只要不是死刑,按照我朝慣例,都可以交贖金免刑罰。我會舉全府之力護你周全,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到終老。」
他今日的話格外多,又將那個木盒子推到我的面前:「這些都是給你的。」
「我不在乎身份門第,從接你回寧國公府那日起,我就想着娶你爲妻。」
「柳文雁,我想把寧國公府交到你的手上,再陪你過每一年的生辰。」
我一時語塞,緩緩放下碗筷,不知該說些什麼。
之前即便江青頌多次說他愛我,我也覺得這種愛只是寵愛,類似對妾室、對玩物的愛,喜歡時逗弄一下,談不上有多深切。
可他說要娶我爲妻、又將全部家當交到我手裏的這一刻,我徹底懵住了。
江青頌是一介清流、人人讚頌,而我是陰溝裏的老鼠,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
如果他知道我給越國送了佈防圖,我不曉得他會是什麼反應。
自從用了我送的佈防圖後,越國一路高歌猛進,近來的戰役頻頻獲勝,拿下平州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我合上木盒,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臂,模棱兩可地回答他:「成親的事以後再說,先喫飯啦。」
「好,聘禮已經備下,不過嫁衣還沒做好,成親確實還需要一段時日。」
江青頌頷首,一個勁兒讓我喫長壽麪:「多喫點,喫得飽飽的。」
他做了這麼多的準備。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得一口一口咬着面,快將臉埋在麪碗裏。
那天晚上江青頌從背後抱住了我,將我擁入懷中。
隔着兩層薄薄的布料,我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身子有了反應,呼吸都沉了幾分。
我握住了他的手:「那個,肚子裏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隨行的郎中說胎像已穩……」
「沒事,不急。」他撫着我的碎髮,輕輕按着我的心口:「只是忍十個月而已,我們來日方長。」
回京之後的第二日,江青頌就帶我進了皇宮。
我跟在江青頌的身後,看着他給皇上行叩拜大禮,咬着牙有樣學樣,將頭磕在地上。
江青頌將我的事告知皇上,皇上聽罷沒什麼表示,只是嗤之以鼻地道:「十多條人命到底死在她的手裏,爲了一介風塵女子殺人着實不該。」
「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朕會改判流刑,不過國公府交好贖金,她也不必流放。」
說完,他的話鋒一轉,落在了江青頌的身上:「寧國公一向不近女色,沒想到居然會在獄中被女死囚吸引。」
「你是叫柳文雁對嗎?抬起頭來給朕看看。朕還真是好奇,到底怎麼樣的姑娘,能把寧國公也吸引住了。」
我攥着拳頭,沒有動作。
皇上有點不耐煩了,催促我:「聽不見話嗎?」
江青頌連忙解釋:「阿雁比較內向,皇上這番陣仗估計是嚇着她了。」
他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在我耳邊低聲道:「皇上只是好奇想看看你。我在這呢,你不用害怕。」
我不是害怕,是在調整表情。
我怕眼底的情緒太過洶湧,當着皇上的面流露出來。
多番催促後,我輕抿着脣,在皇上的沉沉目光下緩緩抬起了頭。

-9-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
他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渾身上下透露着養尊處優的矜貴和不知人間疾苦的高傲。
我死死壓住內心沸騰的情緒,儘量讓自己看似平靜。
皇上也注視着我。
甫一見我之際,他的瞳孔緊縮幾分,沒有出聲,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半晌之後,似笑非笑地道:「朕大抵知道寧國公對你如此執迷的原因了。」
可我今日只是穿着再普通不過的衣裙,因爲懷孕,還穿了件格外寬鬆的。
自我抬頭後,皇上的視線始終黏在我的身上。
直到我離開,那股灼熱的視線也沒有消失,一直在我的身後盤旋。
連江青頌也感覺不妥,放慢步子,刻意走到我的身後,用頎長的身影將我擋得結結實實。
臨出門前,他牽起我的手,轉頭看向了皇上:「我近日打算與阿雁成親。勞煩皇上掛心我的親事多年,如今總算是有着落了。」
皇上只是笑了笑:「那就恭喜寧國公了,祝寧國公早日心想事成。」
江青頌牽着我的手一直沒有鬆開,就這麼牽到了國公府裏。
老夫人剛好撞見,皺起眉來:「阿頌你收着點吧,大家都知道你要娶媳婦了。」
我疑惑地看着老夫人。
此前她一向厭惡我,覺得我連給江青頌做妾都不配,如今怎麼突然轉了性子,居然同意江青頌胡鬧娶我?
她甚至還過來拉我的手:「往日是我誤會了你,我也是才聽阿頌說了你入獄的真正原因。」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那些作踐女人的男人燒死也不無辜。」她慈愛地看着我:「是我對你有偏見,先前才說了傷你的話,我在這裏向你道歉,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懵懂地看着她:「老夫人您客氣了,我……」
話還沒說完,江青頌便拉着我回了屋。
才合上房門,他的吻就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吻得我氣喘連連。
「是我失策了,我不該帶你去見皇上,這事本不該讓你出面。」他一邊說,一邊咬着我的脣。
「你生得太過明豔,容易遭人惦記。今日皇上看你的目光,着實讓我很不舒服。」
說到這裏,他將我打橫抱起,放到榻上。
「柳文雁,我真該把你珍藏起來,讓ţŭ̀ₔ你成爲我的私有物。」
說到這裏,他又嘆了口氣:「可你不是小貓小狗,你是活生生的人,我的佔有慾再如何作祟,也得先尊重你的意願。」
他一遍遍地親吻着看我,連指尖都不放過,最終依然止於親吻,將頭擱在我的小腹上。
「等小傢伙出生再說。」
近來一直沒有好日子,最近的吉日也得過兩個月。
江青頌一面籌備婚事,一面政事纏身,着實是忙得很。
他對婚事太過上心,凡事親力親爲。
這日,皇上突然給他安排了一樁差事,讓他下趟江南。
江青頌收好包袱,將我吻了又吻:「我會快馬加鞭,至多半個月就回來找你。」
「你在家乖乖等我。」
可他前腳剛走,後腳皇后就下了懿旨,邀我入宮一敘。
入宮之後,小太監帶着我在狹長的宮道上兜兜轉轉,最後領我去了乾清宮。
那不是皇后的宮殿,是皇上宋時清的。

-10-
乾清宮裏,宋時清穿着一件明黃袍子,放下手裏的書卷,朝我招了招手。
「柳文雁,朕等你很久了。」
我扶着門框,沒有進門。
宋時清朝小太監抬了抬下巴,那小太監突然推搡了我一把,將我推到地上。
而後飛快合上殿門。
我跌坐在地,一角明黃衣襬落在我的眼前。
宋時清沒有說話,只是朝我伸出了手。
我抬頭看着他,冷聲道:「民女和寧國公要成親了。」
「朕知道。」
「民女肚子裏還有寧國公的孩子。」
「朕知道,可那又如何?」
宋時清微微眯起眸子,抬着下巴緩緩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朕想要的,有什麼是要不到的?」
「比起青澀少女,朕還更偏愛你這種頗具風韻的姑娘。」
「至於孩子,」他用力捏着我的下頜:「一碗紅花灌下就沒了,算得上是什麼事?」
說完這話,他不容拒絕地將我抱起,甩到了他的榻上,動作粗暴。
我哭得喊啞了嗓子,他才稍稍軟了語氣:「別哭得梨花帶雨,朕會輕點,你別害怕。」
「也不用擔心江青頌生氣,你與他不會再有瓜葛。朕會給你名分,從此世間再無柳文雁,你就是朕的昭嬪。」
我氣極,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滿手鮮血。
他疼得悶哼一聲,扼住我的手腕:「倒是個性子倔的小野貓。」
「不過沒關係,朕有的是時間慢慢調教你。」
那天過後,我再也沒能回寧國公府,我被安排在關雎宮住了下來。
宋時清隨意給我捏造了一個身份,說我是江南小吏的女兒崔韶。
至於柳文雁,她被皇后請入宮中,皇后和她聊了一炷香的工夫後就讓她回國公府。
誰知她命不好,眼看就要苦盡甘來,路上居然遇到匪盜。馬車被逼到山上,馬一驚之下跌落山崖,柳文雁屍骨無存。
我在關雎宮裏聽見了這個消息,盯着手裏的金鍊怔怔出神。
宋時清來得很勤,我儼然成了宮裏的寵妃。
不知道他出於什麼目的,一直沒有動我肚子裏的孩子。
孩子如今四個月,倒是也沒有太顯懷。
江青頌應該在半個月後回來,可七日之後,突然有太監過來傳話。
「娘娘,皇上請您去趟養心殿。」
「什麼事?」我冷聲問他。
「寧國公今日回京,突然跑到宮裏,非說皇上奪了他的妻子,要皇上把妻子還給他。」
「您說這不是笑話嘛。他的未婚妻掉落懸崖,關皇上什麼事?皇上這是讓您過去解釋誤會呢。」
我收起手裏的金鍊,點了點頭:「好。」
我想江青頌了,我想去見見他。

-11-
江青頌一向愛乾淨,今日穿的衣物卻有些污漬。
一看就是連日趕路後直奔皇宮,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洗。
此刻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平添了幾分憔悴。
若是往常,我一定會上前撫平他的眉,再軟聲軟語地問他爲了什麼事而心憂。
但此刻,我只能站在離他三步遠的位置冷眼旁觀。
江青頌的眼眶紅了,幾步上前想攬住我。
我卻退後一步,生分而禮貌地喚他:「寧國公。」
他微微一怔:「柳文雁,你剛纔喊我什麼?」
「寧國公喚錯人了,我不是柳文雁,我是皇上的昭嬪崔韶。」我淡淡提醒他。
江青頌的情緒顯然有些失控,掙扎着非要抱我。
「柳文雁,少在這裏給我裝,你化成灰我都認得,跟我回家……」
殿裏不止是我們二人,還有小太監在,那是宋時清的耳目。
我皺起眉來,奮力甩開了他的手,緊緊攥着掌心,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靜。
「寧國公,不管我以前是誰,此刻都是皇上的昭嬪。你是個聰明人,莫要在我身上再浪費時間了。」
「可是……」他淒涼地看着我:「你是我的妻子啊。」
「喜服都做好了,請帖也發出去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我也好想跟他走,可是我不能。
我只能擺出一副冷漠疏離的模樣拒絕他:「不好。」
「寧國公,我早和你說過,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好不容易攀上皇上,我何必再回到你的身邊?」
「你在說什麼?」他愕然看着我。
「還要我說得再清楚一點嗎?」我笑了笑,一字一句告訴他真相:「在地牢裏千方百計引誘你,是因爲刑期將近,而我還不想死。我能接觸的只有獄卒,而你是獄卒中最出挑的。」
很久很久,我都沒有聽見江青頌的回答。
我抬頭看向了他,與他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我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就像一隻被人遺棄的貓,遺落在了陰冷潮溼的雨季。
良久之後,他啞聲問我:「所以只有利用,從來沒有愛,對嗎?」
「其實……沒有愛也沒關係,我愛你就可以。」
「可是寧國公,你現在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了。」我提醒他。
偏生這個時候,太監端來一碗藥湯,遞到我的面前。
「這碗紅花,皇上讓太醫熬了許久。皇上說了,喝與不喝由娘娘決定。」
難怪宋時清前陣子一直沒有給我喂紅花,原來是在這兒等着我呢。
看似給我選擇的機會,其實根本沒有給我一點退路。
有些時候我已經能感受到肚子裏孩子的動靜,偶爾也會生出一種即將做母親的恍惚感,可現在我護不住他。
我緩緩端起藥碗。
「柳文雁!」江青頌喊我名字,衝上來就要打翻藥碗。
可他被人死死攔住,動彈不得。
他只能一遍遍央求我。
「柳文雁,別喝好不好?」
「這是你和我之間唯一的羈絆了。」
說到最後,他的眼淚甚至泛了淚光。
可我還是閉着眼睛,當着他的面,將那碗紅花一飲而盡。
藥汁果真好苦,和我在平州喫過的苦一樣,能讓我記一輩子。
「寧國公,如今你我再無瓜葛,還請國公爺自重。」
在我喝完紅花之後,太監傳來一道聖旨。
皇上念及寧國公政績顯著,特意爲其指婚,指了平昌郡主,令他二人即日成婚。
太監將聖旨交到江青頌的手裏,還連聲向他道喜:「皇上說了,平昌郡主品貌端莊,又出身高貴,和寧國公再相配不過。」
江青頌沒有接聖旨,只垂頭看着光潔如鏡的地磚,一句話也沒說。
我輕聲道:「那祝寧國公和郡主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他終是輕哂一聲:「臣謝過昭嬪娘娘。」
而後捧着聖旨轉身離開,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再也沒有落在我的身上。
大抵他是看透了我,又恨極了我。
他離開後,紅花葯效發作,我疼得厲害。
一團血肉從我身上生生剝離,我疼得死死咬住巾帕,最後昏了過去。
宋時清對我很是滿意,命醫正好生給我調理身體。
醫正給我把脈的時候,微微一愣:「娘娘的脈象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哪裏奇怪,臣總覺得和尋常人不太一樣。」
他把着我的脈,百思不得其解。
「無妨,大抵是因爲如今身子虛弱吧。」我連忙轉移了這個話題。
醫正沒有過多執着,只是開了方子讓我好生調理。
宋時清三天兩頭便來關雎宮。
不過他是個防備心很重的人,每次來都要讓人先檢查一番,甚至我侍寢時一根髮簪都不能戴。
大抵是他這個皇帝當得昏庸,被刺殺過太多次了。
我小產後不到十日,他就把我按在榻上:「柳文雁,朕很惦記你的滋味,快給朕嘗一嘗。」
我沒有推拒,推拒在宋時清面前一點作用也沒有。
他只會燃起好勝心,更有興致地折騰我。
不過近來他總是緊鎖眉頭,似乎頗爲心煩。
「皇上這是怎麼了?」我歪着腦袋,輕聲問他。
「平州戰事節節敗退,朕好不容易從越國手裏奪過來的平州,估計是要還回去了。」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了我:「奪平州一事發生在十四年前,那會你年紀尚小,不知道也屬正常。」
「那時朕剛登基不久,有了第一個寵妃李氏。她的模樣與你有三分相像,朕很喜歡她。她的性子嬌蠻,三天兩頭便要和朕吵架,一吵架就溜出宮去。」
「有一次,她和朕賭氣,同往常般溜出皇宮。可朕翻遍了全京城也沒有找到她。」
我狀似好奇,託着下巴看着他:「然後呢?」
「然後朕翻遍全國也沒有找到。朕急得發瘋,直到一年後終於打聽到了李氏的消息。有人在越國的平州看見李氏,連忙呈報給朕。」
「朕命人一探究竟,發現那人真是李氏。她離開皇宮後,被人販子盯上,拐到了邊境。有個平州牧民在邊境看見她,就將她買回家做了小妾。」
「他們把李氏給朕送了回來。朕朝思暮唸的李氏是個水靈靈的姑娘,可送回來的女人十指生繭,一張臉被風沙磨得粗礪,讓朕提不起一點興趣。」
「朕當時年輕氣盛,在心中怨毒了那個牧民。於是,朕命人打下平州。差不多過了半年,越國失守,平州終於被打了下來。」
宋時清一邊說着,一邊勾起脣角,眼底帶着毫不掩飾的得意:「當時平州都是越國人。生怕他們作亂,也爲了給李氏復仇,朕讓人屠半城。只屠男人,連剛出生的嬰孩都沒放過。」
「那女人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很飄忽。
他沉浸在自得之中,理所當然地道:「女人嗎?爲了打下平州,魏國士兵勞心勞力,女人自然是送給他們玩樂。至於那些年紀ƭú₀小的,就直接送進青樓窯子裏面。」
「李氏回宮之後沒多久就死在了宮裏,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朕心疼李氏,讓人給平州的所有越國女人都餵了藥。」
說完,他揉了揉我的發:「和你說這些,是因爲朕知道是你平州人士。朕查了你的生平,你父母都是魏人,魏國打下平州後才從鄰郡遷過去的。你不知道這些事情也是正常,你只要知道朕當時有多威風就好。」
說到這裏,他又蠢蠢欲動,按住了我的肩膀:「柳文雁,你這嬌俏的模樣,還真不像平州人。」
「倒是個李氏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我勾住他的脖子,目光落在他的脖頸上,久久沒有言語。
我現在真的很想咬斷這截脖子啊。

-12-
我在宋時清身邊待了三個月。
他出席大小活動都帶着我,所有人都知曉我是宮裏最得寵的女人。
我偶爾會在人羣中看見江青頌。
他清瘦了許多,聽說和平昌郡主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夏至。
他沒有看過我一眼,在宴會上觥籌交錯,與ṭü³同僚把酒共飲。
好像我的離開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這樣真好,真好啊。
只是近來我的身體愈發不好,一開始還只是渾身痠痛,慢慢變成了咳嗽不止,到現在已經開始咳血了。
宋時清請太醫來看,太醫也不知道我這究竟是什麼問題,只推說是小產後沒有休養好,這才傷了身體。
他給我開了藥,囑咐宮女熬好湯藥,讓我每日按時服用。
其實我的身體我再清楚不過,喫藥根本不管用。
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這日,給宋時清侍完寢後,我柔聲細語地拉着他的衣袖:「皇上,明日我們玩點有意思的吧。」
宋時清一臉興味:「玩什麼?」
「我們來角色扮演。您依然演皇上,我就演流浪民間的啞巴孤女,到時候您幹什麼,我都不能發出聲音,好不好?」
他一向孟浪得很,聽見後便興奮起來,要不是今日已經累得厲害,沒準現在就纏着我。
翌日,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宮女提前將關雎宮和我的身體搜了一遍,沒有發現異常後,宋時清便如尋常般傳我侍寢。
他進了屋裏,我沒有問安,只指着嘴巴眨了眨眼。
他笑了起來:「你入戲倒是極快。」
他鬧着要來追我,我假裝躲避,然後一不小心被他摟了個滿懷。
他的眼神帶了一絲迷亂,就勢攬住我的肩膀,將我放倒在牀榻之上。
然後一層層剝開我的衣裳。
我全程沒有說話,只偶爾發出「嗚嗚」的聲音,用披帛捆住他的雙手。
他愈發興奮,俯下身親吻我臉頰。
此刻,他的脖頸就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半撐起身,狀似用力抱住了他。
然後,我終於做了幻想了千百次的事。
我咬住了他的脖子,像狼叼住獵物一般,死死地攀咬住。
我的嘴裏含了一塊刀片,那塊刀片如願割破他的皮膚,一點點切斷他的靜脈。
他想掙扎卻動不了手,那雙手還被披帛捆住。
他想喊人護駕,可我速度更快,用絲帕堵住他的嘴。
他只能發出沉悶的哼聲。
我一邊手上用力,一邊嬌笑着道:「皇上,您倒是輕一點啊。」
大片大片的血流了下來,流了我滿手。
他喫痛之下,爲了求生,用腳狠命踹着我。
踹我小腹,踹我下巴,踹我的臉,像一條垂死掙扎的魚,去踹他能觸及的每一處。
我不敢發出痛呼聲,只等咬牙死死忍着。
整塊刀片終於沒入他的脖頸,他氣息微弱,將死之時無力抵抗,只能死死地盯着我。
我低頭看着宋時清,扇了他一巴掌:「其實第一次見你那天,我就想殺你了。」
「那時我不敢和你對視,是因爲我拼死忍着殺意。」
「你以皇后名義讓我入宮之時,我就猜到了你的用意,但我還是去了。邁出寧國公府門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定會取你性命,哪怕以命換命我也在所不惜。」
他的目光漸漸轉爲茫然,似乎不明白我爲什麼會這麼恨他。
「因爲,我是越國人。」
「我爹孃弟弟都是越國人,被你屠戮殆盡、由你肆意欺辱的越國人。」
「我們一家四口,只有我活了下來,他們都死在了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一個很普通的一天。
爹放羊回家,說今日羊拱了鄰居家的狗。
娘挽起袖子,開始做飯。
弟弟剛學會說話,一聲聲「阿姐」叫個沒完。
我則眼巴巴地坐在桌子邊,等着喫娘做的烏棗糕。
然後,平州城破,魏國接管。
我的噩夢開始了。
最先死的是爹。
他抱着弟弟上了斷頭臺,和鄰居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一起。
魏國士兵押着他們,我只聽見他們的哭喊求饒聲,一聲接着一聲,可是一點用也沒有。
屠刀落下,頭顱骨碌骨碌滾了滿地。
鮮血噴在我的臉上,從此我爹再也不會回家,也沒人會喊我阿姐。
娘捂着我的眼睛,哭着讓我別看。
而下一個死的,就是娘。
她是被丟進軍營,慢慢折磨死的。
魏國士兵殘忍,看見她後蜂擁而上,不知休止、毫無節制。
她進軍營裏不到三個月就成了一具死屍。
一具形銷骨立的死屍。
那時我已經不想活了,我想到地下和我爹孃弟弟團聚。
可我身在窯子裏,連生死都不由得自己。
老鴇說我是個美人胚子,將我看得很緊。
長在青樓,勾引男人的把戲我自小耳濡目染,熟得不能再熟。
我知道,我長大後會和樓裏的姐姐們一樣,不停地接客攬客,這就是我的宿命。
但很幸運,我遇上了姜南溪。
在我痛苦的時候,是她爲我擦乾眼淚:「阿雁,越國的女人即便身陷泥沼也要堅強。」
「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家的。」
我仰頭看着她,畜了滿眼淚水:「可是姐姐,我家人都死了,我哪來的家啊?」
「小家沒了,但大家還在。」
「越國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共同的家,也是我們永遠的家。」
我哽咽地問她:「可是魏國佔領了平州,我們還回得去嗎?」
「能回去的,總有一天能回去的。」
「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回家的。」
「阿雁,好好長大,等着回家的那一天。」
她悄悄爲我尋了對養父母,是近期遷來平州的魏國人士。
他們的親生女兒七歲夭折,兩人成日鬱鬱寡歡。
而當時我剛好七歲,在姜南溪的幫助下,我被偷偷送出青樓,頂替了他們女兒的身份。
一開始我很排斥魏人,後來發現不是所有的魏人都生性殘暴。
我的養父母是再老實本分不過的人,待我也極好。
原來真正的罪人,是那個我素未謀面的魏國皇帝,還有那一羣慘無人道的魏國士兵。
但我可能天生命中帶煞,剋死了爹孃弟弟,也剋死了我的養父母。
不過沒關係,至少我殺了宋時清。
我這個小小的、卑微的越國人,還是有一點用的。
宋時清死在我的面前。
我踢開他的身體,安靜地梳妝打扮。
梳起兒時阿孃給我扎的雙螺髻。
我的手真巧,梳得和阿孃一模一樣。
只是鏡子裏的我,再也不是孩童,而阿孃依然是當初那個模樣。
天亮的時候,太監見宋時清遲遲沒有起身上朝,催了好幾次。
一直到午時,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不對。
他們推開了門,看見宋時清的屍體後一聲驚呼。
皇上駕崩,而我作爲確鑿無疑的兇手,再一次下了地牢。
我還真是跟地牢有緣啊。
只是這次,必死無疑。
我萬分慶幸,慶幸自己和江青頌早早撇開關係,弒君之罪不會牽連到他。
但人死前總會有些遺憾。
遺憾沒有等到平州正式迴歸越國的那一天。
遺憾沒能穿着越國的衣裙,踏上故土。
也遺憾,沒能再見江青頌最後一面。

-13-
我沒想到能再見到江青頌。
五日後,他一身青衣出現在地牢裏,一如初見。
不過初見那會我還存了勾引他的心思,此刻重逢,卻再無半點旖思。
「寧國公,好久不見。」我笑着道。
倒也算成全了一個遺憾。
他沒有說話,只揮了揮手,一頂軟轎抬了上來。
裏面鋪了絲綢緞子,就連轎簾也是用上好料子製成的。
是半年多前將我從地牢接出的那一頂。
這次他親自打開牢門,要將我送上軟轎。
「江青頌,你瘋了嗎?我是弒君的死囚。」我愣愣地問他。
他垂眸看着我,良久輕聲道:「沒瘋。」
「反正接死囚犯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我不肯上轎:「可這次會誅九族的,你知不知道?」
他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淡淡睨着我。
許是因爲我是重犯,這間地牢只關了我一個人。
我覺得是時候把事情和江青頌說清楚了。
「江青頌,我說過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我當初引誘你,不是因爲喜歡你,是爲了離開地牢。」
「我也一直騙了你,我不是你們魏國人,ŧū⁴而是越國人。」
「我活下來是爲了送佈防圖。姜南溪生前從魏國將軍那裏窺見了平州佈防圖,特意復拓一份交給我,囑咐我一定要交給越國,送到將軍手裏。」
「可惜我翌日就被捕,佈防圖沒能送出去,只好用油布包了埋在姜南溪的墳冢裏。被判死刑後,我一直想利用懷孕搬到京郊別院,然後趁機逃回平州。」
「後來誆你回平州,也是爲了將佈防圖送到越國。」
我以爲他會勃然大怒,可他卻分外平靜。
「皇家不是喫素的,這五日時間,足夠把你的身份翻出個底朝天了。」
他說完抬了抬下巴,示意我:「上轎子吧。」
「還上轎子?」
他嗤笑一聲,掀開轎簾將我塞了進去:「昭嬪娘娘,你大抵是誤會了,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你乾的這些勾當,足夠你死千千萬萬次了。」
「念在往日情份上,我來送你一程。」
原來是這樣。
我終於坐上轎子。
轎輦被人抬起,搖搖晃晃,奔赴既定的結局。
隔着一扇轎簾,我問江青頌:「我的死法是什麼?」
「車裂還是凌遲?能不能痛快一點,來個斬首。」
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很久才問我:「可有什麼遺願?」
「有。」我輕聲道:「若是平州迴歸越國,記得燒信和我說。」
「我是留不下全屍了。如果可以的話,爲我留下一點點骨灰,撒向故土。」
他像是答應了:「還有嗎?」
我想了很久很久,搖了搖頭,:「沒有了。」
「柳文雁,遺願裏能不能有我?」他啞着嗓子問我。
「好啊。」
「那就祝寧國公青雲直上、兒孫滿堂。」
江青頌沒再說話,在我以爲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忽然說:「平州的事,不用燒紙和你說了。」
「今日子時三刻傳來消息,越國正式收回平州。」
平州失陷的那天,哀嚎遍野,萬人同哭。
無數人心心念唸了一輩子回到越國,比如我爹孃,比如鄰居叔嬸,再比如姜南溪。
如今這個願望終於在他們長眠之後得以實現。
地下相遇之後,我一定要親口告訴他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謝謝你,寧國公。」
轎子終於停了下來,周遭特別安靜。
我以爲到了刑場,掀開簾子一看,卻見面前有一個巨大的牌匾。
上面端端正正寫着「寧國公府」四個大字。
我愣了愣,只見江青頌將手遞到我的面前:「昭嬪娘娘死了,可柳文雁還活着。」
「阿雁,歡迎回家。」

-14-
我沒敢進寧國公府大門。
風也在寧國公府門口徘徊,吹動了一池煙柳。
我怔怔仰頭,問他:「都已經知道我做過的事了,爲什麼還要帶我回家?」
「平州一戰本就是魏國的不義之舉,我沒有譴責你的立場。」
「可是青頌,我是魏國的罪人,帶我回家會害死寧國公府的。」
他的手始終沒有鬆開,此刻正色看着我,搖了搖頭:「阿雁,外頭變天了。」
「宋時清的兒子沒有登上皇位,繼承他皇位的是安王宋時尹。」
「這幾日的宮變,就是我和安王一起策劃的。」
我蹙起眉來:「可你不是自詡清流,從不和人結黨嗎?」
「事急從權。安王品行端正,會是個好君王的。」他語氣淡淡,「我用助他登基和放棄仕途作爲籌碼,換你回家。」
「到底佈防圖是經我之手送給越國,我已不適合繼續入仕,如今也無心仕途,你不必自責。」
「阿雁,你騙了我許多,但有一件事瞞不住。其實,你多少有點喜歡我的,對麼?」
喜歡嗎?
在我發現喜歡之前,已經悄悄心動過。
要不然當初送完佈防圖,不會在包子鋪裏磨磨蹭蹭,一邊惶恐又一邊期待着他來找我。
我抿脣看着他:「不管我喜不喜歡你,你都不應該這樣做。」
「江青頌,知道我爲什麼這麼着急着殺宋時清嗎?因爲我活不久了。他鐘愛的李氏死在了二十歲那年,所以宋時清給越國女子餵了藥,我活不過二十歲的。」
「和你的那個孩子,我從未想過生下。我的肚子生不出健康的孩子,即便宋時清沒有強行將我納入宮中,我也不會和你成婚。只是我也有私心,貪戀着你的好,這才一直拖延。」
「所以,把我送去刑場吧,這個交換很不值得。」
江青頌此刻終於恍然大悟:「難怪我給你把脈時總覺得你脈象虛浮。」
春風繞過庭院,撫過他的碎髮。
他垂下長長的羽睫:「沒有什麼值不值得。」
「我會拼盡全力救你性命。你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多活一年是一年,哪怕只是多一刻,也算是我賺到了。」
說完,他直接攔腰將我抱起:「阿雁,平州事定,仇怨已報,剩下的日子別過得那麼苦了,好嗎?」
我終究還是個貪生怕死之人。
我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好。」

-15-
新帝廢了江青頌和平昌郡主的婚約。
夏至那日的新娘成了我。
自我回家後,江青頌遍尋名醫,企圖解我的毒。
只是這毒無解,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只能用珍稀藥材吊着我的性命。
老夫人看在眼裏,沒說什麼,只是轉身去佛堂裏跪了一天。
「求神佛保佑我孫媳婦,保佑她早日康健,成全了他們這對苦命鴛鴦。」
也許是她的祈願奏了效,我當真活到了二十歲生辰。
老夫人和江青頌一起給我慶祝,宴至中途,我看見一向清冷淡漠的江青頌偏過頭,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淚花。
我能活到二十,其中有多艱難,他再清楚不過。
可在我面前,他只是笑着,笑得滿心歡喜:「願我的阿雁長命百歲,與我歲歲常相見。」
老夫人眼睛不好,卻還親手納了個平安符送我。
「我原先只想着兒孫滿堂,如今覺得活着歡喜就好。阿雁,你當快快活活,最好能活到我這個歲數。」
「我年紀大了,不知道自己還有幾日活頭。要是你也走了,阿頌不知道該有多麼孤單。」
本來都開開心心,到最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落下眼淚。
那日過後,我的身子有些好轉。
第二天春來之時,我和江青頌說,我想回平州看看。
看一下越國治下的平州。
江青頌應了下來,帶着我一路慢行。
一別經年,平州又變成了我兒時記憶中的模樣。
沒有戰火紛飛,沒有離亂疾苦。
兒童下學放紙鳶,再踮着腳尖等着喫阿孃做的烏棗糕。
他們肆意說着家鄉的方言,再不會因爲說方言而被毆打。
只是平州人口數量,到底少了許多。
魏國新帝登基後,與越國簽訂了睦鄰友好協議。
過個二三十載,平州會人丁興盛的。
我在平州住了一段時日,幫姜南溪修了一個新墳。
我時常會去她的墳前坐坐,不回憶痛苦往事,只盼望來年繁花似錦。
或者和江青頌一起漫步,和他說說我兒時的故事。
「這個小巷是我小時候常去的,以前裏面有隻大狸花貓。」
「我趁爹午睡的時候在他臉上畫王八,他醒來後抄起掃帚,在這條街揍了我一頓。」
江青頌大多時候不說話,只是一邊牽着我的手一邊笑着。
後來我病重,又回到了寧國公府。
我在病榻上過完自己的二十一歲生辰,感慨自己真是命大,又苟活了一年。
人對自己的死其實是有預感的。
在楊柳依依的春日,我躺在江青頌的懷裏,和他說了許多。
說到最後,也沒什麼好交代的。
我只能囑咐他日子還長,一定要好好過下去。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柳文雁,你把我想象成什麼人了?」
「我看過去會像是那種殉情的人嗎?」
「不是,所以一定好好活着。」
春和景明之時,屋外繁花盛開,煙柳弄晴。
我躺在搖椅上,回想着我這一生。
現在想想,其實我也算是幸運。
至少看到故土迴歸,比那些淹沒在黃土壟中的平州百姓好了不知多少。
春風像是阿孃的手,柔柔地撫過我Ťů⁴的臉頰。
一片花瓣落在我的臉上,花香清幽,我忽然像是聞到了烏棗糕的味道。
江青頌輕輕晃着搖椅,我握着他的手,緩緩睡了過去。
這一覺,就再也沒能醒來。
爹、娘、弟弟,還有南溪姐,文雁來找你們團聚了。

-16-
江青頌遵從柳文雁的遺願,將她送回平州安葬。
柳文雁家人的遺骸早已丟失,他就把她葬到了姜南溪的身邊。
棺槨很大,他給自己留了位置。
從平州回去之後,老夫人沒有催他續絃,只是囑咐他開心一些。
老夫人的身子骨也不大好,他沒有遠遊, 就留在老夫人的跟前盡孝。
又過了兩年, 他唯一的家人也離開了他。
兩年前他操持完柳文雁的葬禮,兩年後又操持着祖母的白事。
他在這個世上終究變成了形單影隻的一個人。
他獨自去了越國。
平州這幾年變化很大, 他想,若是柳文雁還在,一定會很欣然看見這些變化。
除了平州,他還去了越國的其他州縣。
他想用腳步丈量越國土地, 好生看看柳文雁愛了一輩子的故國。
這一走,就是五年。
第五年的春日,他自覺一生如意順遂, 沒有什麼遺憾。
清明時分,他又一次給柳文雁掃了墓。
然後趕回闊別已久的寧國公府, 認真拜了一遍祖宗牌位。
過了幾日,是柳文雁的忌日。
京中和風如許,楊柳依依。
搖椅在日頭底下晃啊晃, 他手裏的刀片映出鋥亮的光。
桃花又開了, 滿枝繁花,鮮豔如血。
花瓣落在他的手腕, 腕上也是一片鮮血。
今日天氣真好,上下天光, 一碧萬頃。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初見。
那時他是大理寺卿, 日子過得順遂得意,也便覺得人生百無聊賴。
他突發奇想,想看看死囚犯是怎麼度過夜晚的。
他在地牢裏走了一圈, 有個姑娘一直盯着他看。
他回望一眼, 那姑娘彎起眼角,朝他甜甜笑了起來。
他面上不動聲色, 私下裏卻偷偷翻了她的卷宗。
原來她叫柳文雁。
那天過後, 他主動替值夜班的獄卒巡邏。
他會路過柳文雁的身邊, 柳文雁會悄悄打量着他。
兩個人都不說話, 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度過好些時日。
直到有一天, 柳文雁伸手攥住了他的袍子, 軟聲軟語地問他:
「大人,我渴得厲害,能給我拿口水喝嗎?」
他回頭看着她, 那一眼看似生冷而疏離, 其實心裏早已捲起驚濤駭浪。
腕上大片鮮血湧出, 比起痛苦, 更多的是解脫。
看到柳文雁要說什麼?
要告訴她,平州山河已定, 她的故土現在很好。
要告訴她, 他很想她,可她太過小氣,連託夢都沒有。
也要告訴她, 他這輩子,當真是栽到在她的手裏,但他心甘情願的。
桃花紛紛揚揚落下,攪亂一池清水。
春和景明裏, 她仰頭衝着他笑,一如初見時分。
江青頌喟嘆一聲。
真好,他的文雁來接他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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