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歸

及笄那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青就迷上了他。
我不顧世家禮儀,父母勸阻整日跟在他身後。
直到笄禮當天,他將衣衫不整的我扔到沈府前:
「沈太傅,您的女兒未免也太不知羞恥,如今破了身,我裴家是萬萬不會要她。」
隨後裴青請命遠駐漠北,徹底失了蹤跡。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對我的一切溫柔愛意都是爲了給當年死去的巫女白瑤報仇。
後來我爹因此事被污衊下獄,氣急攻心而亡。
母親也患了癔症,從此瘋瘋癲癲。
而我,也失去了上京第一貴女的名號,淪爲別人的外室,萬人踐踏。
直到十年後,我又遇見了裴青。

-1-
「沈姑娘,老爺今晚在春風樓設宴,託小人囑咐您穿漂亮點,別丟了他的面。」
小廝恭敬地向我行禮,眼神中卻是藏不住的不屑。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便帶榮安回了屋。
榮安才九歲,但比別家的孩子都要乖。
只是每到這時,榮安的小手總是緊緊攥住我的衣角不願我離開。
沒辦法,我是葉睿山的外室。
身家性命都在他身上,我不能不聽他的話。
我安撫好榮安,梳妝好,坐着葉家的轎子到了春風樓。
初春夜裏的春風樓比往日更熱鬧。
「葉兄,還得是您厲害,聽說這沈小姐可是當年上京城裏的第一貴女,那時想見她一面可是難如登天!」
「陳兄,你過譽了。」
葉睿山笑了笑:「殘花敗柳而已,不過只是比這春風樓裏的姑娘們乾淨點罷了。」
「今日我也特地叫她來給各位助助興,高門大戶的小姐規矩好,定能把各位仁兄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雅間裏充滿了嬉笑打趣聲。
葉睿山總是這樣,將我拿出去當作酒桌上的談資。
以此來討好那些達官貴人,打點自己的生意。
不過我已經做了他七年連妾都比不上的外室,又能奢求什麼。
我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掛上笑意推開門:
「各位大人安。」
我像平日裏一樣向葉睿山俯身請安,抬眸的瞬間身體不受控地僵在原地。
他剛舉起的酒杯也懸在半空。
十年了,沒想到還能活着見到裴青。
只是偏偏在這,偏偏是在這。

-2-
漠北的風沙一點都沒能掩蓋裴青的出塵絕世。
白色錦袍,坐在這一羣花天酒地的富家子弟裏,別提多扎眼。
不過久別重逢的驚愕也僅僅存在一瞬,我便恢復如常。
走到葉睿山身邊替他斟酒。
葉睿山似是發現了裴青的失態,一把將我扯進懷裏。
我的外衫也因他動作過於粗暴滑落。
這般舉止輕浮,倒顯得我比這屋裏的娼妓還要放蕩。
「裴將軍,這是看上我家沈姑娘了?」
葉睿山掐着我的腰身,眼睛卻繞有深意地盯着裴青。
話落,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
有好奇,有鄙夷,有嘲諷,也有慾望。
裴青的眼神很快從驚愕變爲平淡。
甚至在看清我是葉睿山豢養的外室時,眼裏的噁心嘲諷幾乎要將我刺穿。
不過這又怎麼樣。
十年的光陰,他是保家衛國,軍功赫赫的裴家小將軍。
而我,不過是珠寶商人葉睿山連名分都不願給的外室罷了。
裴青不接葉睿山的話。
我敏銳地察覺到葉睿山周身的氣壓在變低,腰上的大手愈發用力。
我連忙起身,陪笑着替在場的所有人斟酒。
「奴家不過是一介罪奴,得葉郎收留才苟活到今日,裴將軍肯多看奴家一眼都是天大的福分,哪還敢奢求別的。」
趙臨安也察覺出不對,順勢拉住我斟酒的手。
「葉兄,沈姑娘真真是個妙人,連我呀都被迷得移不開眼了。」
「不過裴將軍也就看個新鮮,這沈姑娘再怎麼國色天香都比不上裴大人那位未婚妻賀蘭郡主的一根腳趾頭令人着迷啊。」
說着趙臨安便露出着迷的神情。
雅間裏的氣氛瞬間緩和了下來,就連裴青臉上都掛上了微微笑意。
葉睿山也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心領神會,自嘲般地說了些貶低自己的話。
便繼續遊走在賓客間,逗樂,調情。
只要能取悅他們的,我都滿足。
趙臨安的手不安分,從我的腰上滑落到大腿。
我下意識地看了眼葉睿山,他正低頭喝着悶酒。
在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中,即使他有滔天的富貴也僅僅是個商人。
在場的任何一位都有讓他頃刻間一無所有的能力。
我周旋了一圈,還是輪到裴青了。
剛纔的酒桌上我賣笑追歡,極盡討好的樣子似乎讓他感到噁心。
一向面若沉水的裴青也對我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並不在乎,笑意嫣然扭着腰身走了過去。
只是我剛撫上裴青手裏的空酒杯,雅間的門就被推開。
是那位賀蘭郡主來了。

-3-
她穿着一身北漠服飾,英姿颯爽又不失貌美。
杏眼彎眉,像花一樣美好。
我一下失了神,直到發覺葉睿山臉色變得僵硬,我才注意到賀蘭郡主身後還有一個人。
是葉府的主母,葉睿山的正妻,姜卿瑤。
在場的男人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畢竟姜家是上京城裏有名的大戶。
家規門風嚴謹,家財萬貫,祖上還曾出過一位有名的Ṫű̂ₜ女將軍。
誰娶了姜家的女兒,這輩子的財富都不用愁了。
不過,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一生只能娶姜家女一人。
這也是葉睿山只敢將我養在別宅外院的緣由。
原以爲今日我定是逃不過一頓打。
沒想到,姜卿瑤只是命人加了坐,和在場的達官貴人們寒暄了起來。
連正眼都不曾瞧我。
倒是賀蘭郡主,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嗤笑一聲:
「果然一副小妖精樣,上不得檯面。」
姜卿瑤舉起酒杯,從容道:
「今日與郡主同遊,正巧路過春風樓,聽聞夫君和各位大人在此,特來請安。」
「今後我姜家的生意和葉家便算是合在一起了,還請各位大人多多關照。」
說完便仰面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在場的賓客,無不稱讚姜卿瑤的豪爽。
賀蘭郡主更是滿眼欣賞。
只是我瞧見葉睿山藏在酒桌下的拳頭越攥越緊,差一點就快攥出血來。
我心下一沉,今晚是逃不掉了。

-4-
酒過三巡,賀蘭郡主突然起身稱不勝酒力,要外出透透風。
走時還要求我作陪。
我看向葉睿山,他只是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我只得跟着她出了雅間。
剛走出酒樓,就被人矇住頭拖進巷子裏。
一頓拳打腳踢後,頭上的黑布被掀開。
巷內昏暗,但賀蘭郡主嫉惡如仇的神色倒是看得清楚。
「本郡主平日裏最恨你們這些只知道在男人胯下承歡的賤人,沒男人是活不了了嗎?」
「還敢明目張膽地來這種場合,要不是我姜姐姐心善,本郡主今日就將你剝乾淨了投湖!」
「身爲女子,一點氣節沒有,今日我就替你爹媽好好教教你!」
說完她便指揮着一旁的嬤嬤繼續打我,自己離得遠遠的,生怕沾上我的髒污。
我蜷縮着身子,護着臉任憑她們打罵。
很快,我就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內心的酸澀委屈讓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
我該如何去解釋。
如果氣節可以當飯喫,如果氣節可以讓我安葬我的父親,養活我神志不清的母親。
我可能比誰都有氣節。
可惜,不能。
姜卿瑤也來了,她攔下了嬤嬤們的拳腳,淡淡道:
「郡主何必如此生氣,不過是一個連這春風樓裏的舞妓都比不上的下人罷了,不小心死了倒是髒了您的手。」
這話徹底激怒了賀蘭郡主,她不顧儀態大喊道:
「姜姐姐,怎麼連你也跟母親一樣怕這種賤人?今日我賀蘭明月就是要她死!」
不愧是姜府的主母,借刀殺人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賀蘭明月拔出腰間的護身彎刀,刀柄上鑲嵌的寶石恍惚了我的眼睛。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想着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脫了。
可身體卻不受控地伏在地上,不停地朝前方磕頭。
「求求您,求求您,饒了我,把我當條狗兒貓兒就好,路邊的乞兒,只求您饒我一命……」
腳步聲驟然停下,巷內一片寂靜,顯得我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格外突兀。
不知磕了多久,也不知求了多久,直到賀蘭明月伸手擰起我的下巴才停下。
「你就非得做這些下賤的勾當嗎?」
我看着賀蘭明月漂亮的眼睛裏,有不解,有困惑,更多的是看不起。
「郡主,您是貴客,這麼晚了再不回宮,皇后娘娘明日必定要問臣的罪了。」
不知何時,裴青來了。
只是他不曾分一絲眼神給我,只是將賀蘭明月扶進轎子便走了。

-5-
葉睿山站在姜卿瑤的身後,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想說什麼又憋了回去,最後也只是帶着姜卿瑤上了葉府的馬車。
我踉蹌起身,扶着牆一步一步挪出了巷子。
看着幾輛馬車越走越遠,想着今晚又得晚歸了。
不知道榮安睡了沒有,有沒有哭鬧。
正想出神,突然眼前天旋地轉,我被人打橫抱上了一輛馬車。
裴青鐵青着臉色正對着我,眼神銳利得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
也許是離得太近了,裴青身上熟悉的草木薰香味讓十年前那晚不堪的場景不斷在我腦海裏閃回。
我忍不住出聲:「停車,我要下車。」
無論我說幾遍,外面駕車的僕役全都充耳不聞。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竟掀起車簾就要跳下去。
只是我剛伸出一隻腳,就被裴青拉了回去。
他將我困在懷裏,緊緊桎梏ťŭ⁴住我的手腕,任我拼命掙扎也無濟於事。
「怎麼?剛纔席上腰不是軟得很嗎,現在在我這裝什麼貞潔烈女?」
「沈舒雁,我那死去的老師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如今這麼自甘墮落,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
「葉睿山說你很貼心,牀上功夫更是了得,來,取悅我,高興了我就放你走。」
裴青語氣透着不屑和揶揄。
我如死水的心突然刺痛了起來。
如果能讓我爹復活,我願意給十個百個葉家人當外室。
至少他在,我不會連死都不敢死。
我伸手纏住裴青的脖頸,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朱脣慢慢貼近他的耳後。
ťű̂₈裴青僵直的身體明顯戰慄了一下。
下一秒,我就被推下了車。
連同一個陌生錦盒一起癱倒在街邊。
「沈舒雁,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賤,滾,別髒了我的車。」
裴青幾乎毫無波動的臉色終於露出了怒色。
他雙眼猩紅,手緊緊握在身側的佩劍上,似乎如果剛纔再往下進行一步,可能我早已身首異處了。
我面無表情地撐起身子,無視一旁指指點點的路人,撿起那個錦盒。
裏面是瓶上好的傷藥,我曾在宮裏見過。
我這才發現,原來額頭磕出了血印,鮮血流了滿臉都沒發現。
這十年的磋磨,我早已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沒有情緒沒有痛覺地活着。
就連在葉睿山身下承歡時,他都會嫌我像個提線木偶一般,除了聽話外只剩下無趣。

-6-
剛到小院,葉睿山就站在門口。
我微微欠身向他行禮,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般:
「葉郎爲何不進去,今夜風大,着涼了可就不好了。」
我本想迎葉睿山進院,沒想到他直接狠狠鉗制住我的手腕,一步一步逼近。
「你是不是上了裴青的馬車?你是不是見他年輕又有權勢就動心了?」
「你是不是跟姜卿瑤那個賤人一樣看不起我!」
葉睿山根本不等我解釋,又硬拖着我進了內院,將我扔在了牀上。
「別,葉郎,求你,榮安還在,別在孩子面前……」
很快我的求饒聲就被撞碎在葉睿山的身下,斷斷續續,最後我不再掙扎。
榮安在門外哭得越大聲,葉睿山就越用力。
「沈舒雁,你還以爲你是當年那個高高在上的貴女呢?你和門外那個小賤人不都是靠我養活,你這種身份也敢爬裴青的牀?」
「現在在這裝什麼貞潔烈女,沈榮安遲早跟你一個賤樣,早點學學男歡女愛有何不好!」
他發泄似的撕扯着我的衣衫。
我不再求饒,只是緊緊地咬住下脣,試圖在榮安面前保留最後一絲尊嚴。
一陣瘋狂後,葉睿山終於冷靜了下來。
他靜靜地坐在牀邊不說話,也不看我。
最後從懷裏掏出了個精緻的釵環放在我手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今日姜卿瑤頭上戴的一模一樣。
我不怪葉睿山,他也有他的不容易。
這麼多年姜卿瑤有的,他照例都給我送一份。
這十年間,他不甘被姜家壓一頭,只能半夜來找我,將我當成姜卿瑤虐待,撒氣。
不管他再如何粗暴地對我,終究是他在我淪爲罪奴,活不下去的時候給我一口飯喫,一處地方睡。
讓我免受成爲娼妓的痛苦。
可榮安不一樣,他可以侮辱我,但不能傷害榮安。
我看着自己滿身的傷痕,手帕上新咳出的黑血。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是該提前爲榮安打算了。

-7-
十年前,我爹還是國子監的祭酒。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裴青。
他在那羣只知道喫喝玩樂的貴族子弟不同,他清冷矜貴,爲人謙遜有禮。
能文能武,最重要的是連我爹那麼古板無聊的課他都能從頭到尾繃直了後背聽完。
那時候我常常扮男裝溜進去偷看他。
久而久之,我們便熟絡了起來。
笄禮前,他突然向我傾訴心意,說要在我的及笄禮上向我提親。
我高興地丟了神,完全不顧閨閣禮儀,和他廝混在一起。
及笄禮當天,他更是直接將我打暈,衣衫不整地扔在沈府門前。
「沈太傅,您的女兒未免也太不知羞恥,如今破了身,我裴家是萬萬不會要她。」
後來我才知道,是他給我下了藥,才讓我變得荒淫無度,變得不像我自己。
而他費盡心機,甚至不惜把自己算計進去,只是爲了給死去的巫女白瑤復仇。
當年的巫女案在鬧得上京城是沸沸揚揚。
白瑤本是裴青乳母的孩子,原本是要給他做填房的。
突然從裴家下人的孩子搖身一變成了上京城有名的巫女。
京城的孩童還口口相傳了一則預言,國將不國,唯有巫女現世才能扭轉乾坤。
這起赫赫有名的案子,是由我父親牽頭聯合向天子上書,請求火燒巫女,止住流言。
父親當着全城百姓的面,處死了白瑤。
原來白瑤並非什麼巫女,預言也是她背後之人的手筆。
爲的就是動搖民心,刺殺天子。
白瑤不過是不甘的身份,只能做裴青的填房,她想堂堂正正地站在裴青的身邊。
說到底不過是少女懷春,走錯了路罷了。
可白瑤終究是死了。
而裴青帶着滿腔的憤恨,來到了國子監復仇。
他要毀掉父親最寶貴、最看重的東西,那就是我。
「自詡公正的國子監祭酒,也不過如此,草菅人命的貨色!」
「你要是看到你的掌上明珠在我身下承歡,毫無禮教的樣子,你會不會瘋?」
「畢竟老師你最是守禮,任何歪風邪氣你都不會放過,包括自己的女兒,是嗎?」
那天晚上,我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
他發了瘋地罰我,罵我,讓我跪在祠堂一整晚。
父親終究捨不得我,抱着我和母親大哭:「是父親對不住你,阿雁不怕,大不了父親母親養你一輩子。」
「只要活下去,怎麼都有希望。」
可他終究是食言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因爲笄禮的鬧劇,一生剛正不阿,毫無錯處的父親被抓住了把柄,被陷害入獄,秋後處斬。
沈家也被查抄,沒了主心骨,沒了家產的母親也一下子瘋了。
我一個人帶着母親流落在城郊的荒廟裏,準備好了兩根麻繩。
想着死了吧,死了就都解脫了。
但有時候老天爺真的在捉弄人。
就在我笨拙地將麻繩套在母親的脖頸上,準備和她一起一了百了時。
我突然止不住地嘔吐,等緩過神來,我盯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才意識到我懷了裴青的孩子。
我隔着衣衫輕輕撫摸小腹,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一個陌生的心跳。
那一刻,我耳邊回想起父親臨死前的叮囑。
「活下去,舒雁,好好活下去。」
我抬手給了自己兩個耳光,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萌生過輕生的念頭。
即使受盡白眼屈辱,尊嚴和道德被徹底碾碎,我也沒有一刻動搖。
該死的人,從來不是我沈舒雁。

-8-
我摩挲着榮安的烏髮,看着她因哭到力竭昏睡的小臉。
心裏卻盤算着身上的金銀細軟。
這十年間,我也想過自食其力,可象徵着罪奴的印記深深刻在我的肩頭。
沒有店家願意收我做工,也沒有人願意和我做生意。
我只能靠着在小院裏繡些新奇的花樣,托葉家的下人出去賣。
雖然每次都被搶空,但錢一層層剝下來,到我手裏壓根沒多少。
不過,總算是一筆收入。
午後,送榮安去學堂後,給母親換完褻褲後,我照例坐在院中繡花樣。
葉睿山來了,鐵青的臉色顯然又在姜卿瑤那喫了癟。
我放下繡針,履行自己身爲外室的職責。
伏低做小,甜言蜜語哄得他開心了才拂袖離去。
我才舒了口氣,還未坐下院門又被推開。
以爲是葉睿山去而復返,我扭頭習慣性地掛上微笑,下一秒,Ťų₆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竟然是裴青。
「怎麼,見到我就笑不出來了?」
裴青陰沉着臉,將我拉進屋內。
「沈舒雁,我不想跟你廢話,今日我來就是帶你走的。」
我一時覺得好笑,瞪了他一眼。
「裴將軍怕是午膳喫了酒還沒醒,青天白日的說什麼胡話。」
裴青將我抵在牆上,語氣生硬:
「你裝什麼!別跟我說你對葉睿山動真感情了?」
「跟他只能做個沒名分的外室,跟我走,我能消了你的奴籍,給你個妾室的名分。」
「自己選吧,反正如今你這個身份橫豎都是賣身,賣誰不是賣?」
裴青一副手拿把捏的樣子,像是給了我天大的施捨。
我冷笑着推開他:「裴將軍,就算我貪戀名分財富也不及命重要。」
「您的未婚妻和姜夫人可不一樣,賀蘭郡主權勢滔天,在天子面前也是得臉的,哪天她不高興了,動動手指頭,我怕是連骨頭渣都不剩。」
「ţū₌我會護着你。」
護着我?裴青的話讓我覺得荒謬又可笑。
真想問問十年前的自己,爲什麼會瘋狂地愛上這個眼盲心瞎的混蛋。
「將軍,你覺得我會相信一個養了我十年的恩人,還是一個讓我家破人亡的仇人。」
「你不是也恨我嗎,如今我這個樣子你不應該很高興嗎,又回來裝什麼好人?」
我不再給裴青面子,將仇人兩個字咬得極重。
裴青臉色怪異,甚至還有……一絲悔意。
半晌,他才艱難地咬着牙吐出一句話:
「畢竟榮安是我的孩子。」

-9-
我沒有反駁,只是坐下平靜地看着他。
裴家的勢力在上京城不小,耳目更是遍佈全城。
想查清榮安的身世並不難。
見我不說話,裴青捏緊了拳頭砸在桌上:
「怎麼?是以前循規蹈矩的大小姐日子過膩了,偏要過這種沒名沒份被人踩脊樑骨的日子?」
我知道,裴青這個樣子就是在激我。
沒等我細想,負責照顧榮安的姑姑拼命敲門,大喊道:
「沈小姐,快開門!榮安姑娘出事了!」
我猛地推開門,只看見榮安渾身是血,氣息懨懨地躺在姑姑懷裏,五個手指的指甲全部被挑了個乾淨。
「孃親,我疼……」
我一下子慌了神,衝着姑姑大叫:「爲什麼不直接去醫館!」
姑姑也一臉委屈,吞吞吐吐道:「姑娘,醫館的大夫們一看是榮安就將我們趕了出來,說……」
「說什麼!」
沒等我問,裴青就急地打斷了姑姑的話。
姑姑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道:「他們說榮安是姑娘你的孩子,也是個不知廉恥……下賤的貨色。」
我愣在原地,是啊,我差點忘了。
我這個身份,榮安跟着我,除了被人欺凌沒有任何好處。
裴青一把接過榮安,將榮安帶上了馬車。
我也不再躊躇,直接跟了上去。
尊嚴、仇恨都不及女兒的命重要。
裴青畢竟在漠北多年,醫館的老闆並沒有認出他的身份。
反而是一眼看到了抱着榮安的我,翻了個白眼,好一頓冷嘲熱諷,接着就拿着掃帚要將我們趕出去。
裴青直接拔出腰間的佩劍抵在醫館老闆的脖頸處,又掏出腰牌:
「要最好的醫師,不然我要你全族陪葬!」
老闆嚇得抖成了篩子,立刻點頭哈腰迎裴青進去。
裴青盯着醫師,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將榮安檢查了個遍。
我陪着榮安包紮,醫師說:「是些皮外傷,醫治及時,姑娘年紀小,好得快。就是我在檢查的過程中,發現好幾處淤青是新傷疊舊傷,以後要小心注意,不然留疤就不好了。」
醫師走後,榮安才怯生生地告訴我,學堂裏經常有壞孩子欺負她。
今天更是從外面衝進來一羣小乞丐,將她拖進巷子裏好一頓打。
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將榮安攬進懷裏。
「我竟不知這些年,你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

-9-
裴青說這話時,語氣裏藏不住心疼。
我卻覺得好笑。
飽讀詩書的裴府長子,竟然不知道在這個世道下,毀了清白,家破人亡,無人倚仗,淪爲外室的女子該是什麼樣的?
出了醫館後,裴青直接帶我去了一處園子。
比葉睿山給的更大,更華麗,就連下人都是成羣。
榮安興奮地牽着裴青的手,在園子裏四處逛遊,好奇地問這問那。
這些年我聽過的污言穢語數都數不清,我早已心如死水,再激不起一絲波瀾。
竟忘了榮安不過是個未滿十歲的孩子,她不應該承受這些。
之後的幾日裏,裴青幾乎日日都來。
給榮安帶上京城最時新的東西,送榮安去學堂。
甚至還大張旗鼓地讓裴家的府兵護送榮安。
榮安很高興,每日都翹ẗŭ̀⁵着頭期待着這個「叔叔」的到來。
我沒再拒絕裴青,但也並不想與他多言。
他送來的東西,每日給榮安的留下,給我的偷偷丟掉。
畢竟榮安是他的孩子,榮安需要有人爲她撐腰。
那天以後,不知道裴青用了什麼方法,葉瑞山並沒有找上門。
不過他如此大張旗鼓,各種風言風語終究是傳到了賀蘭明月的耳朵裏。

-10-
賀蘭明月和姜卿瑤來時,正巧裴青不在。
我知道,她們是來找我討公道的。
她們將我圍住,用馴馬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一下,兩下……不知道多少下,賀蘭明月紅着淚眼彷彿不知疲憊地揮動手臂。
終於,我倒下了,她也停下了。
她居高臨下地與我對視,眼裏的淚花已然消失不見。
「你女兒的事,是我父親做的。」
「我賀蘭明月,做事敢作敢當,敢愛敢恨,今日打你是因爲你搶我賀蘭家的女婿,饒你一命則算是抵了父親的過錯。」
「今後你與我再無瓜葛,永不相見。」
她的神態還是那麼瀟灑,恣意,跟初次見面時一樣驚豔。
儘管身上有些漠北女子的不羈跋扈,但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如果我的父親還在的話,那我也會成爲這樣好的人吧,也許我們還會成爲投機的朋友。
只是終究是不可能了。
我瞥見遠處那Ṫũ̂₇抹墨色身影,將一直強忍住的鮮血一口吐了出來。
流了滿地,十分駭人。
裴青幾乎是飛撲過來將我護在懷裏。
昏迷前,我只看見賀蘭明月驚恐無措的眼神,還有裴青滿臉的焦急擔憂。
再醒來時,我已躺在一個陌生的榻上,裴青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前。
見我甦醒,他高興極了,立刻端上剛熬好的湯藥,親自餵我。
「有點苦,我準備了你最喜歡的桂花糖。」
「你放心,這裏是我的新園子,誰也不會找過來。」
我沒有像之前一般不搭理他。
反而乖巧地一口一口將藥喝下,語氣溫柔地回應他:「謝謝裴將軍。」
他的眼仁震動,不可思議地看着我,後又紅了眼眶。
「舒雁,你原諒我了,舒雁,這麼多年對不起……」
「舒雁,你放心,賀蘭明月如此欺凌你,我定容不下她,我已經和陛下解了與賀蘭家的婚約,我不會讓你和榮安無名無份。」
我沒再說話,只是笑着點點頭,自顧自地喫起了桂花糖。
賀蘭明月常年在漠北,手上有輕重。
抽在我身上的那些鞭子,只是看起來駭人,其實並未傷及內裏。
而是我的身體在這十年間早已磨損,動不動咳血,吐血已是常事。
葉睿山的折磨更是讓我遍體鱗傷。
用來爭奪裴青的憐憫和疼愛,最是合適。
連醫師都看不出我到底得了什麼病,又怕裴青發怒不敢說實話。
只得按着每日各種蔘湯補藥給我續命。
想到這我不禁扯了扯嘴角,沈舒雁啊,你終究是徹底成了曾經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第二日,我已經能下牀走動。
裴青特地告了假,回來陪我逛逛新園子。
走着走着,我卻感覺到不對勁,這園子雖然很新,卻露着奇怪的親切與熟悉。
裴青察覺到我的疑惑,輕笑一聲將我帶到園子外。
對着府門,拉着我的手親暱地說:「喜歡嗎,這是我特意買下送你的。」
我愣愣地看着熟悉的門庭,是我原來的家,是父親母親都在時,我的家。
只是牌匾掛的不再是沈府,而是裴府。

-11-
「對不起,舒雁,從前是我錯了,以後就讓我好好照顧你和榮安吧。」
「我會娶你進門,給你名分。」
裴青言辭懇切,句句肺腑。
我卻平靜地拒絕了他,轉身想走。
卻被他從背後用力抱住,好像要將我揉進身體裏。
他止不住地流淚,聲音哽咽又悔恨。
「舒雁,我知道你這麼多年受的苦太多了,可哪怕一點點,就讓我補償一點點。」
「我對你的愛意從不是假的,我和白瑤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不過是從小長大的兄妹之情。」
「我只是……見她無辜受死,氣不過……」
果然,裴青就是這樣的人。
誰可憐他心疼誰,沉迷於自己的英雄故事裏不可自拔。
不過這些,並不重要了。
而我現在要做的是不要讓榮安與我一樣,站在桌邊服侍別人。
我要讓她成爲可以掀桌子的人。
想到這,我冷哼一聲:「氣不過?好一句氣不過!」
「你裴大將軍的一句氣不過,就害得我沈舒雁家破人亡,一生耿直的父親被打彎了脊樑,母親也整日活在恐懼中無法安睡!」
「你一句氣不過,就讓我從高門貴女淪爲別人可以隨意打罵凌辱的外室!裴將軍你好大的氣啊!」
裴青愣住了,他迎着我冷漠的眼神痛苦地跪在地上,瘋狂地扇自己耳光。
匍匐着一字一句向我懺悔:
「舒雁,我真的愛你,這麼多年我一直躲在漠北,我以爲我能忘掉你。」
「可是不能,在我回上京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不能。」
「舒雁,我知道你怕,你怕以後還會被人欺凌,放心,你就是我裴府未來的主母,我裴青唯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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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 我得到了裴青的許諾。
沒過多久, 裴青就備好聘禮給母親送去。
只是還在門口就被攔了下來。
我跪在母親牀前三天三夜,她都始終不肯看我一眼,也不罵我一句。
只是不住地流淚, 一刻不停。
我知道,她是懂我的。
可是,她不會原諒我。
大婚那天, 我穿上了最華麗的喜服,和最華貴的首飾。
只是我的身體已如風中殘燭,偷偷喝下續命的偏方纔足以讓我走完這繁複的婚禮禮節。
裴青幾乎宴請了上京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
所以能見到葉睿山,亦在我的意料之中ṱū́⁰。
他紅着眼坐在賓客中,死死地盯着我。
路過他時,我攬着裴青的胳膊, 衝他微微一笑。
似是憐憫, 又似是嘲諷。
但顯然葉睿山理解爲了嘲諷。
在我和裴青即將禮成時, 他突然從懷中掏出匕首, 發了瘋地衝了上來。
「裴青, 你憑什麼, 就憑你是貴族子弟, 我是商賈出身,我就低你一等?」
「什麼都要搶我的,連我的女人你也要搶!去死, 都給我去死!」
婚宴現場人多繁雜,葉睿山的速度很快, 府兵根本來不及趕來。
在他的匕首即將刺到裴青時, 我擋在了他身前。
匕首, 直直地貫穿我的身體。
很痛,但又很輕鬆。
我好像終於要解脫了。
「舒雁!」
裴青驚恐地接住墜落的我, 哭着捂住我不住滲血的胸口。
「來人啊!來人啊!醫師呢!快給我老子滾過來!」
府裏亂作一團,吵吵嚷嚷的,我卻越來越迷糊。
我掙扎着伸手摸向裴青清冷俊逸的臉龐,用盡最後一點力氣:
「裴青,我愛過你,所以我留下了榮安,但我也恨你, 你別忘了我。」
在裴青痛苦的嘶吼中,我笑着閉上了眼睛。
真好, 我終於不用再說謊了。
我終於不用再見到這個讓我無時無刻都噁心的人了。
榮安的未來終於有着落了。
父親, 母親, 舒雁來找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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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榮安)
五年後, 到了我及笄的年歲了。
父親爲我辦了一場盛大的及笄禮。
笄禮繁瑣無聊, 我懶得應付那羣世家小姐, 所以剛剛禮成就策馬跑去了郊外找孃親。
給她帶了好多好多的喫的喝的玩的。
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跟她吐苦水。
「這羣世家小姐不過是看上我是裴家唯一的嫡女罷了, 其實心裏根本看不起我!」
我說了很多很多, 母親都沒有回應我。
不知不覺眼淚竟然流了下來。
「喂,小鬼,大好春日哭什麼!」
我扭頭看到了一位恣意瀟灑,騎着棗紅色的馬, 一身漠北服飾。
我好像在哪見過她?好像是母親的畫裏?
但還未來得及細想,她就一把將我拉上馬。
「別哭了,姐姐帶你去看雁羣。」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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