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

母親是皇室唯一的老姑娘。
她未嫁時,常被人輕賤,說她是婢生子。
後來,皇爺爺爲了拉攏立下赫赫戰功的父親,從犄角旮旯把母親扒拉出來,把她過繼給出身高貴的娘娘。
然後,爲他們辦了一場急匆匆的婚事。
所有人都說,他們天生一對,可誰都瞧不起新郎和新娘。
也是,乞丐出身的將軍,和宮婢生下的公主。
闔該是天生一對的。

-1-
弟弟出生那一日,向來不喜母親的父親,樂得在母親的院子裏仰天大笑。
「我終於有後了。」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忘記了,偏院裏,那些面容姣好的姨娘們,早已爲他生下了好些個兒女。
不過世事如此,也不能獨怪父親。
沈凜是個粗人,他好顏色,更重權勢。
母親,只是宮婢生下的公主,一直被沈凜視作恥辱。
世人皆言,母親ŧų⁼除了有個當皇帝的父親,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
沈凜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母親面容寡淡,如同我那早逝的外祖母一般,平凡樸素,木木訥訥。
就像是御花園裏的草,連宮女太監,都能隨意踩一腳。
在萬般屈辱之下,我母親熬過了童年、少年,一直到了 20 歲,成了無人問津的老姑娘。
直到沈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
沈凜曾做過乞丐,後來參軍,一步步從小兵爬上了將軍的位置。
快到而立之年,依舊孑然一身。
各方都想拉攏這員大將,婚姻是最好的方法。
可在滿朝文武的眼裏,縱是父親戰功赫赫,依舊是卑賤之人。
他們看不上沈凜,不願將自己精心教養的嫡女,嫁給這個粗鄙卑賤之人。
可庶女身份卑微,若貿然將庶女許配給戰功赫赫的將軍,又恐聯姻不成反結仇。
大臣們猶豫,皇爺爺卻不會如此。
當然,皇爺爺也捨不得那些出身好的公主。
直到此刻,他終於想起了我的母親,那個向來被人輕賤的宮婢之女。
不過嘛,皇帝的女兒,許給誰都是下嫁,何來輕賤之說?
皇爺爺覺得自己的想法極妙。
宮婢的女兒和乞丐出身的將軍,同樣卑賤的出身,闔該是天生一對的。
當然,如今乞丐被戰功包裝成將軍。
宮婢的女兒,也該有個更好的出身。
於是,母親搖身一變,成了出身高貴的華妃的女兒,聖上最疼愛的孩子。
可笑。
他們看不上沈凜。
偏偏,爲了這個看不上的沈凜,他們給我那素來都毫不起眼的母親,編織出一套華貴的出身。
所有人知道這件事的荒誕,都在背地裏談論這場荒誕。
每個人偏偏做出笑的模樣。
待這場荒誕的婚禮結束,一切又該回歸原位了。
洞房花燭之夜,母親被打回了原形。
沈凜不是個傻子,看到母親的臉,他便明白了這個謊言和鬧劇。
這樣平凡的女子,如何能是公主?
皇爺爺他老了也糊塗了,美豔的華娘娘的幾滴眼淚就讓他迷了心。
狼子野心的沈凜,怎會只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小乞丐?
忠厚老實的小乞丐,如何能越過一衆世家子,成爲大將軍?
我的皇舅個個都是玲瓏心思,未必看不出來這招的粗陋。
也必然知道,此舉會讓沈凜惱怒,跟皇爺爺離心。
可他們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了。
皇爺爺老糊塗了,跟得用的大將軍離心,自然更好了。
他們的時代就要到了!
人人心裏都有個小九九,最後所有苦楚都歸了母親。
沈凜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嘴上不說,暗地裏對我母親的欺辱和冷落,一樣也沒落下。
縱是後來,沈凜終於知道,母親的確是公主,依舊沒能忍下這口氣。
畢竟,卑賤的宮婢和出身高貴的寵妃,生下的女兒,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沈凜以爲自己得到了名貴的花木,走近一看,不過是顆不起眼的雜草。
內心的憤怒和不悅,便都衝着母親發泄了。
男人麼,不敢和上位者叫板時,女人Ţüₔ不就成了最後的出氣筒?
在這樣的欺辱下,母親還得維持着公主的榮光與尊嚴。
母親的愛,父親的愛,兄弟的愛,丈夫的愛,她一樣都沒有體會過。
我的出現,對母親是一個救贖。
小小的人兒,全心全意相信她,愛着她,讓她感到世間的愛與溫暖。
七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沈凜。
他又一次打了勝仗,班師回朝,接受封賞。
碰到他是個意外。
我從小跟母親相依爲命,很少出院子。
那天母親生病,我出門求藥,碰到了滿身煞氣的沈凜。
我表現得很好,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大氣得體,讓沈凜很是歡喜。
他把這一切歸於,我身體裏流淌的「高貴的皇室血脈」。
ṭů³沈凜終於想起,我是他唯一的嫡女。
我的出生,雖只是母親和沈凜新婚之夜的意外。
可我終究是公主的女兒,
我的母親是公主,縱有一個宮婢出身的生母,身體裏依然有一半的血脈,來自高貴的皇室。
僅這一點,足以讓沈凜興奮。
那天之後,沈凜開始正視母親的存在,他依舊不喜母親,卻不再可以欺辱、無視她。
他希望我的母親爲他生下一個兒子。
他想要一個擁有血統高貴的後代。
這個後代,得是男孩兒。
畢竟,只有男孩兒才能傳承他的血統,不是麼?
這些年,沈凜憑藉自己的戰功在官場上扶搖直上,骨子裏卻還是自卑的。
看,就連沈凜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出身。
又如何能怪得,朝堂上那些世家官宦子弟,看不上沈凜呢?
「要是我們家婉婉是個男孩,該多好啊!」沈凜時常這樣說道。
人吶,總是被這些這樣那樣的東西牽絆。
血統,以及性別。
沈凜不過是芸芸衆生中,最普通的一人罷了。
他汲汲營營追求着權勢地位,介意自己的出身,又看不上宮婢生下的母親。
或許,他還嫉妒母親。
畢竟,母親另一半的血脈,來自「至高無上」的皇室。
沈凜希望,自己也可以成爲「高貴」的人。
在我的身上,沈凜終於看到了機會。
於是,在我十歲那年,母親再次有孕。

-2-
將軍府偏院收藏了許多千嬌百媚的女人,嬌俏可愛的,明豔妖嬈的,清純唯美……
她們生下了不少孩子。
從前,沈凜還能爲那些生了男孩兒的女人們耗費一絲心神。
我七歲之後,沈凜便不在意了。
沈凜只想要母親給他生的孩子,最好是個男孩。
那樣的孩子,必然是「高貴」的。
至於偏院的那些女人,他們將此生寄託於另一個人的身上。
卻逐漸被這個人遺忘,只能慢慢在偏院裏枯萎。
看着他們,我總會想到華娘娘。
她亦是如此,看似高貴,可依舊是將自身的命運寄託於他人的身上。
大抵,這便是女兒的一生。
華娘娘年輕時,依靠着美貌獲得寵愛。
後來,容顏老去,便逐漸被遺忘了。
聽說,母親出降後,皇爺爺又選了幾次後宮。
每一次,都是好些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可把華娘娘氣壞了。
多年的情誼,終究不上那些年輕鮮活的生命,討得年老帝王的歡喜。
皇爺爺更老了,上次我見到他時鬍鬚都白了,臉色也不好。
可男人麼,擁有權勢地位,誰還在乎你老不老?
至於女人,老了,就不喫香了。
沈凜暗暗吐槽過皇爺爺:「也不知喫了什麼,這麼大的年紀了還能折騰。」
我笑了笑,卻只覺得惆悵。
這麼多年輕鮮活的生命,彷彿集市上的白菜一般,被賣進了那深宮之中。
沈凜努力了三年,終於得償所願,讓母親再次有孕。
不久後,我的親弟弟沈文煥出生了。
他和我小時候很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沈文煥之前,沈凜已經給我添了許多弟弟。
他們並不是多可愛的孩子。
瞧我的目光,總是透露着與年紀不相稱的狠毒,其間還夾雜着一絲輕蔑。
他們嫉妒我的身份,卻又輕賤我是個女孩兒。
「婉婉,你抱抱他,他和你小時候一樣可愛。」母親溫柔地笑着說道,臉上掛着疲憊而溫柔的微笑。
沈凜有了嫡長子,他第一次親自爲我母親喂湯藥。
「我有後了!」他高興地說道。
我也很開心。
這是沈凜第一次對母親這麼好。
這幾年,沈凜待我並不差。
可於母親而言,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夫君。
他們的姻緣,只是一場陰差陽錯的鬧劇。
並不存在感情。
只是我年紀小,仍然心存幻想,希望他們能夠互相愛護。
我也曾很努力地撮合他們。
可沈凜待母親的態度,並未有多少改善。
只是將母親當作生育的工具人。
我努力了好些年都未能做到的事,卻在沈文煥出身那天,徹底解決。
沈文煥出生那天天上有祥雲,人人都ťū₅說我母親這一胎是貴子。
的確,沈文煥的出生改變了母親在沈凜心中的地位。
「夫人。」沈凜輕喚。
以前沈凜從不喚母親爲夫人,如今卻叫得親暱纏綿。
母親倒是沒有多大變化。
她寵辱不驚,不驕不躁,依舊沉靜地料理着家中的大小事。
我突然意識到,母親與華娘娘,是不同的。
華娘娘如菟絲子,甘願一直依附他人,卻無半分的自由。
母親或許是一株不起眼的雜草。
可雜草之頑強,早已超乎我的想象。
在沈文煥沒出生之前,沈凜的姬妾並不老實,私下裏使了不少手段。
母親卻一反從前那副柔柔弱弱、無依無靠、好欺負的樣子,凌厲地處置了那些不安分的女人。
深宮之中,無依無靠二十餘年,母親終究不似看上去那樣柔弱。
只是,在這個家,那些狠厲果決的手段,母親從未施展過。
畢竟那時,並不需要。

-3-
我有些嫉妒沈文煥了。
自他出生,母親、沈凜他們都團團圍着沈文煥。
一夜之間,我彷彿同時失去了母親的關心和沈凜的重視。
爲了證明我的存在感。
我開始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
我知道沈凜一直希望打入世家貴子的內部,我讓自己變得越發端莊優雅,努力比那些名門淑女更優秀。
我照着鏡子每天練習各種笑容,端莊的,害羞的,清純的,賢惠的。
各種各樣,卻沒了從前的清澈。
我唯一的閨中好友王秋月,也被關在家中學女紅。
聽丫鬟說,她如今每天端着個帕子,在那裏繡着牡丹花。
這樣忙碌的日子裏,我開始逼自己讀書上進。
我時常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讀書。
書中的知識,並非都能讓人心生愉悅。
我不愛女訓和女誡,可父親卻說,世家貴女愛讀。
愛讀嗎?
可秋月最討厭的,便是這些書。
王秋月喜歡讀遊記。
她說,從遊記裏,她彷彿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
那是她的心之所向。
只是這樣的想法,對於一個女子,太過離經叛道。
於是,她便被拘在家中,日日做着自己最討厭的事情。
那一天,王秋月好不容易從家裏逃了出來,見着我,就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向我哭訴。
「婉婉,我只是想去外邊看看走走,這竟成了離經叛道,爲了這,我娘要將我打死,我娘年輕時明明也曾這樣想過,爲何她不能理解我的志向?」
「婉婉,你說我現在逃走,我爹會找到我嗎?」
看着她淚涕橫流的臉,我心生憐憫,一把抱住了她,任憑她的眼淚鼻涕抹了我一身。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王秋月這麼狼狽的樣子。
王秋月一直是個鮮活、驕傲的小姑娘。
她曾一臉得意地告訴我,終有一日,她會學着那些寫下游記的俠客,遊歷大江南北。
這個傻丫頭,她忘了,這世道,男子與女子,終究是不同的。
「婉婉,你說我現在逃走,我爹會找到我嗎?」王秋月仰起頭,可憐巴巴地問我。
也許此時,我該安慰她的。
但我卻不得不成爲劊子手,戳破她的美夢:「月月,別說傻話了,你一個小姑娘家,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我捋着她的頭髮,輕聲安慰:「我娘未出嫁時,生活很不如意。你看,如今我弟弟出生,我娘多自在。」我呢喃着,「夫妻和睦,兒女雙全,多好。」
只是這番話,不知是說服王秋月,還是在說服我自己。
王秋月的眼神黯淡了,她悽然一笑:「是呀,嫁了人,就好了。」
秋月瘦了好多,如今這樣子,更讓我心疼。
我還是懷念她從前活潑的模樣。
可是,我們該要學會面對現實。
「月月,我們要學會強大。」我只能無視王秋月的黯淡,繼續在她的心上扎刀子,「弱小的人,沒有資格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4-
王秋月終究是聽進了我的話。
聽說,她回家後,把這些年嘔心瀝血所收集的名川大江的資料書籍,全都燒了。
對於王秋月的轉變,王家看在眼裏,自然是開心的。
離經叛道的女兒終於明白了爹孃的良苦用心,重歸正道,成了上京人人稱讚的大家閨秀。
這一次,王家破天荒放下了世家身段,給我家送了不少謝禮。
王秋月的父親,禮部侍郎王坤,更是跟我爹有了些許的交情。
對此,沈凜很高興:「婉婉吶,多虧了你,爹爹才結交了王侍郎。」
沈凜是該高興的。
王坤是個清高的主,守禮到迂腐的地步。
他在世林中口碑很好。
結識了王坤,就意味着他得到了讀書人肯定。
沈凜出身低微,年少的貧苦讓他沒有機會學習,言談舉止都透露着下層人的粗俗。
Ťŭ₅
縱使後來改了不少,那羣讀書人依然不買賬,看不起他。
沈凜靠戰功起家,九死一生,才成了威名赫赫的將軍,得到了皇爺爺的賜婚。
這反而成了那些讀書人攻訐沈凜的藉口。
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成了媚上、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臉。
生處高位,人人皆罵他德不配位。
可那年邊關瓦剌騎兵壓境,若非沈凜率軍死守,如今這大好河山,早已被那些蠻夷踐踏。
這些人,如何能罵得他。
望着沈凜臉上欣慰、滿足的笑容,我內心五味雜陳,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
好在,沈凜並不在乎我的想法。
「告訴你娘,我今晚去她那裏。」沈凜對我挑挑眉,像逗弄着貓兒狗兒。
這,是獎勵?
主動去和我的母親睡覺?
我險些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只能憋紅了臉,乖巧地低下頭,柔聲應和着。
沈凜更開心了:「我家的婉婉姿色傾國傾城,爲父可要好好爲婉婉物色一個夫婿。」
嫁一個好兒郎,讓沈家的地位更進一步,這便是沈凜對我的期許。
也是沈凜的獎勵。
可我寧願沈凜給我一本書,或者一些金錢珠寶。
恍惚間,我彷彿看到王秋月焚燒書畫的無奈。
原來,女子的作用,只在於聯姻。
不論是皇室,還是世家、寒門,皆是如此,鮮有例外。

-5-
自王秋月燒了自己的書,她又開始有了自由。
邀她出門踏青、參加宴會的帖子也多了起來。
經歷了那場風波,秋月成熟了很多。
短短兩三年,上京只記得王家的女兒王秋月,是個嫺靜、柔順的姑娘,較之前,名聲倒是好了很多。
她依舊常來找我玩。
也只有在我面前,秋月纔會恢復點活潑的樣子。
我們很默契,不再提及那些被燒的書。
偶爾,我們也會說到未來。
「秋月,我快要定親了。」我有些惆悵。
我已經 15 歲了,好些同齡的姑娘都成了親。
因着秋月的關係,這兩年裏我逐漸被上京這些貴族小姐們接受,參加了不少宴會,爲沈凜拉攏關係。
見我這般能幹,沈凜也對我越發看重了,對於我的未來夫婿,沈凜的要求變得越發高了。
母親找的好些小公子,他都不滿意。
對於沈凜的挑剔,我樂得自在。
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找到了合適的人選。
王秋月關切地望着我,眸中是止不住的擔心。
「也沒什麼,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父親的眼光高,能入他眼的人,總不會太差。」我朝着王秋月微笑,「不說我了,你如今,可有定親?」
不過是爲了轉移話題的隨口一問,誰知,王秋月竟罕見地沉默了。
良久,她才訥訥地開口:「婉婉,我可能……真的要進東宮。」
王秋月的聲音很悶,她不開心。
她的話,如一聲驚雷,在我的心裏炸開。
我早該想到的,上京盛行早嫁。
我雖未定親嫁人,這兩年也一直在物色合適的人選。
王家明明是官宦世家,卻一直不急着爲秋月選婿,分明別有心思。
只是東宮分明已有了王家出身的太子妃,爲何還要犧牲秋月去趟這個渾水?
是了,太子妃至今無子。
王家,怕是急了。
王家的女兒那麼多,爲何偏偏是秋月?
她明明那般渴望自由。

-6-
賜婚的聖旨很快就下了。
王秋月被皇帝許配給了太子當側妃。
如今的太子,是我四皇舅,已故皇后的嫡子李墨榮,他的年紀,並不比王秋月的父親小多少。
四皇舅已有不少妻妾,生了許多女兒,卻沒能生下一個兒子。
是以,如今的地位並不算穩。
四皇舅會裝,總是一副心懷天下,謙遜有禮的模樣,倒也贏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至於他骨子裏的貪婪,算計和陰狠,誰會在乎呢?
我不希望王秋月被當作物件,送給太子聯姻。
可我卻無法阻止。
我們只是兩個弱小的女子,對抗不了這皇恩浩蕩。
王秋月再也不能說出:「如果我現在跑,我爹會不會找到我」這種話了。
我們都長大了,膽子也變小了。
這兩年,上京的局勢越發緊張起來。
若非沈凜的挑剔已在上京出了名,上門向我提親的人能踏破我家門檻了。
我如今是郡主,有個掌管禁軍的父親,深受皇帝的信任。
我的那些舅舅們都想拉攏沈凜,聯姻是簡單,也是最直接的辦法。
對於這些人別有用心的殷勤,沈文煥很不開心。
「這些人一個個的,哪裏配得上我阿姐!」他生氣地對母親說道。
自沈文煥出生,母親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沈凜重視,外人看到了風向,對母親自然也是奉承的奉承,拉攏的拉攏。
成了別人爭相結交的對象,母親依然如從前一般,寵辱不驚。
我的母親,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她從未像王秋月的母親一般,逼迫我背《女則》,《女戒》,也不曾逼迫我去做女紅。
她不太乾預我的事,只是柔柔地看着我,目視着我的成長。
「行了,配不配得上,要看你阿姐的意思。」母親溫和地說道。
我想我是幸運的,我的母親很尊重我。
「常如熙很好。」我如是告訴母親。
常如熙,宮中翰林,一個編史書的一個逍遙公子哥。
我曾在宮中宴會遠遠見過他,明媚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樑,倒是個不落凡塵的瀟灑模樣。
他還有一個身份,鎮國公家的獨子。
沈凜很滿意他。
「婉婉,選夫婿要選個家世好,人又清白的。」沈凜一直這樣告訴我。
他近年來在皇帝跟前很得信任,輕易不願站隊。
鎮國公爲人正派,家風清正,不參與黨爭,是再好不過的聯姻人選。
何況,常如熙本人也不錯。
從世俗的角度看,確是個很好的人選。
「婉婉……」母親擔憂地看着我。
我嘴角噙着微笑,雙手反握住母親:「阿孃,常如熙很好。」
母親的擔憂,我知道。
平心而論,沈凜的眼光並不差,常如熙很好,與我門當戶對,身份相當。
鎮國公家中並無姬妾,父親如此,想必兒子也不會太差。
常如熙的母親,我曾在宴會上見過,她是位很和藹的貴婦人,平易近人,通透,溫柔。 
嫁給常如熙,我的一生大概會很幸福。
只是,對於這唾手可得的幸福,我並沒有多少期待。
我在情竇初開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如松柏一樣挺拔、清貴的人。
他是裴文柏,大理寺卿。
我曾見過他與人辯論的樣子:「女子並非無才,只是沒有機會施展。」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也曾皺着眉,幫助被充作賭資的婦人贖身。
只是過後,那婦人竟又回了夫家,重複被賣的輪迴。
最後,他只能搖着頭,滿臉無奈地說:「罷了,這世道,於女子總是艱難些,她們自己若是不能堅毅些,便只能任人宰割。」
裴文柏的想法在世人的眼裏,終歸是有些叛逆的。
可我聽了,卻只覺得歡喜。
從那時起,有他在的地方,我的眼神總會不自覺地追隨。
沈凜不會滿意裴文柏成爲自己的女婿。
可我仍忍不住幻想,如果裴文柏的官位再高些,沈凜會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告訴沈凜,我不想那麼早定下親事。
沈凜似乎早已洞察我的想法:「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接着他話鋒一轉,「裴文柏確實不錯,是年輕一輩裏的佼佼者,但是婉婉,他配不上你。」
我不解。
「你可是皇上親封的ţṻ₎郡主,是我沈凜唯一的嫡女,裴文柏他只是庶出,拿什麼身份娶你?」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眸光犀利地掃過我,接着說,「裴家太亂了,裴侯的那幾十個小妾,都不是省油的燈。嫁進裴家,陷入這無止境的妻妾爭鬥,妯娌矛盾,嫡庶之爭,你願意嗎?婉婉,告訴我,你真的能忍受這些嗎?」
我第一次躲開了沈凜的目光。
我動搖了,產生了退縮的念頭。
裴文柏很好,是我懦弱了,配不上他。
那次談話之後,我沒再提過裴文柏的事情,只是將他深深埋在心底。

-7-
我的婚禮很熱鬧。
十里紅妝,八抬大轎。
從此,我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再不是我的家。
常如熙的確是個很好的人。
他溫柔,貼心。
並不拘着我,常帶我去京郊遊玩。
我們自由自在地走在京郊的竹林中,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笑容燦爛:「婉婉,有你一人足矣。」
這一刻,我有些感謝沈凜。
常如熙與我,大概真能算得上天作之合。
安逸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夫君體貼,公婆溫潤。
我跟常如熙,着實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與我的幸福不同,自王秋月被抬進太子府,她便幾乎沒了消息。
這幾年,我很少能見到王秋月。
上次見到她,還是好幾個月前。
再見王秋月,她已經有了身孕。
對這一胎,太子跟太子妃都很看重。
太子妃一直沒有孩子,而太子的姬妾們,雖有生育,卻都是女兒。
儲君無子,成了太子當下面臨的最大困境。
聽說,王秋月懷的,是男胎。
太子爲了不出意外,輕易不願讓王秋月外出。
我花了好大的工夫,纔再次見到王秋月。
「沈婉,近來可好?」王秋月端莊優雅地坐着,嘴角帶着得體優雅的笑容,宛若一個漂亮的木偶人。
「我很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我握着王秋月的手,低聲安慰她。
王秋月並未說話,只是端莊地笑着,連嘴角的弧度,都未發生變化。
一時間,我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只能如我們未出閣時那樣,握着她的手,靜靜陪着她。
回家的馬車上,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心裏似有萬千思緒,卻不知從何說起。
不久後,皇宮發生了一件大事。
三皇舅的生母宸妃,害聖上的新寵妃安氏小產。
聽說,沒的是個男胎。
宮裏已經很久沒孩子出生了。
皇爺爺氣急了,要賜宸妃娘娘白綾。
宸娘娘的哥哥,徐大將軍連夜從關外回京城求情。
聽說,三皇舅也因宸娘娘的事情,憂憤攻心,吐了一大口血,至今還在牀上躺着。
三皇舅是皇爺爺最寵愛的兒子。
見他如此擔憂,皇爺爺無奈,只能草草了結這件事。
最後宸娘娘只被發了禁足一月。
爲了安撫,安嬪抬了位分,晉位安妃。
這件事鬧得很大,整個京城都知道了。
人人都說皇爺爺老糊塗了,安嬪狐媚惑主,遲早要釀成大禍。
這事發生之後常如熙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在書房待到很晚。
我煮了梨湯送到他的身旁。
「夫君注意身體。」我輕聲問道。
「婉婉,三皇子,唉——」常如熙臉色蒼白,眸中滿載着深深的失望,「宸妃娘娘此舉,實在糊塗。」
常如熙很少跟我說朝堂上的事,今日這般感慨,還是第一次。
大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真的很大。
只是他確實不大聰明。
偏偏還有着青雲志,不願學着公公,不參與黨爭,明哲保身。
「夫君,聽阿孃說,她未出降前,華妃娘娘已被盛寵了好些年,卻一直未曾有孕,後宮傳出喜訊的妃嬪也很少。如今的安嬪,雖說寵愛猶盛當年的華娘娘,畢竟入宮時間短,皇爺爺年齡也……」
我說得委婉,好在常如熙並非聽不懂人話。
他臉色一僵,沒了言語。
「退一步說,便是安嬪平安生下了兒子,她母家無權無勢,一個隨時可能夭折的小皇子,又能有多少威脅?」

-8-
母親曾跟我說過,我這幾個舅舅,都不是什麼明主。
大皇舅志向遠大,人卻不聰明,又衝動;二皇舅唯唯諾諾,性格軟弱,是以一直盲從太子;三皇舅沽名釣譽,背靠徐將軍這員大將,便越發往讀書人當中使力,名聲倒是經營得不錯,只是管不住人,縱容惡奴行兇;至於太子,貪婪、陰狠,是個最聽不得勸的人,偏要裝出謙遜有禮的模樣。
至於那些年齡稍小些的皇子,頑劣、暴躁、不學無術……
偌大的王朝,竟找不出個像樣的繼承人。
可偏偏,這些舅舅都不願做個安分的人。
這場權力的鬥爭,早已開始。
安嬪自然不會無故流產。
只是動手的人並非宸妃娘娘,也非三皇舅或太子。
一個尚未出生的胎兒,對於二人談不上威脅。
太子是正統,哪怕地位不穩,也天然有着一批支持者。
三皇子有掌管遼東的十萬鐵騎的徐將軍做靠山,宸妃娘娘也把持着後宮事務,勢力也不容易小覷。
太子無需做太多的小動作,安心等待皇爺爺賓天,便能繼承大統。
而觀三皇子行事,更多的還是盯着太子,他一直想抓太子的把柄。
至於安嬪,還不配被他放在眼裏。
只有大皇舅那個傻子,被人稍稍挑撥兩句,便衝動行事。
常如熙暗中支持三皇舅,想掙個從龍之功。
貿然選了主子,卻對其既不瞭解,亦不信任。
着實衝動。
「未曾聽聞河東有什麼不太平,然近日來,已有不少河東流民湧入京城,這些人……」我往後的榮辱,只能盡繫於常如熙,想到這裏,我又補了句,「此前,大皇舅曾在河東待過一段時間……」
話雖未說完,意卻已明瞭。
常如熙到底也不是傻子。
聞言,便陷入了深思:「大殿下,怕是要動手了!」
忽而,他的目光轉向我,有些遲疑,又有一絲戒備:「你——」
我只當自己未發現他的異常,低頭垂眸,打開湯盅,專心盛着梨湯。
專注而虔誠,彷彿這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清新的梨湯的味道彌散開來。
「想不到徐將軍久戰沙場,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對河東的異動竟一無所覺?」我用常如熙能聽得見的聲音,低聲驚呼。
遼東與河東距離並不遠,徐將軍精明能幹,河東有異動,他如何能不察覺?
可觀常如熙,我說此事是大皇舅所謂,他便一點也不懷疑他人。
倒認爲我知道太多,不高興了?
人心不可賭,我只能適當賣蠢。
我順勢抬起頭,將手中的湯碗遞給常如熙。
果然,此時,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方纔的懷疑,彷彿剛纔只是我眼花了一般。
「傻瓜,大皇子再如何,也抵不過徐將軍老謀深算,你看,如今他不是回京了?」常如熙一臉寵溺地看着我。
「你是說徐將軍和大殿下勾結?」我裝出一副喫驚的樣子。
「不,徐將軍只是藉着大皇子的勢罷了,遼東的兵馬人人眼熱,如果大殿下做了皇帝位置,還能容得下他嗎?」常如熙臉色逐漸變了顏色,「三皇子要動手了,這京城的天,就要變了。」
想到這裏,常如熙變得激動起來,「婉婉,岳父掌握禁軍,不知意向如何?」
「父親出身卑微,時常感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自然以陛下的心意爲重。」我輕聲道。
陛下的心意,自然是更屬意太子。
否則,宸妃早已封后,三皇子也能有個嫡子的名頭。
壓下太子,不在話下。
只是帝王心術終究迷了世人的眼,催生了一大批野心者,
常如熙臉上的笑意逐漸變大,帶着一絲我沒見過的癡狂。
終究是,權利動人心。
罷了,他能力有限,也闖不出大禍。

-9-
成婚以來,常如熙待我很好很好,全心全意對我的好。
我不想這麼早生孩子,他雖不開心,但也依着我。
是以,即便他爲了權利,支持三皇舅奪嫡,我依然在背後默默支持他,幫他瞞着沈凜。
太子不行,但三皇子也不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不過,常如熙可以不壓抑自己的野心和抱負,讓我很羨慕。
我願意爲了常如熙待我的好,守護他的野心。
只要不牽扯上謀反的事,便是站隊失敗,也不過是被新皇冷待。
有沈凜和鎮國公,要抹平常如熙的污點,並非難事。
只是終究人心易變,我還是小瞧了常如熙的野心。
大皇舅做的事,終究被揭露了。
只是距安妃流產已過了好些日子,流產後,安妃就失了從前的寵愛。
皇爺爺最終只是不輕不重,斥責了大皇舅幾句。
此後,京中局勢越發變得越發波譎雲詭。
皇爺爺駕崩的消息來得突然,京城熱鬧了起來。
太子率先發難,關押了徐將軍,收了遼東兵權。
三皇子自然不能束手就擒,大皇子也不甘示弱,他的人,此前已悄悄潛入京城,這事兒知道的人極少。
徐將軍知道,他也派了人盯梢。
他被關押後,那些盯梢的人便被撤了。
我能發現這件事,是因爲常如熙支持三皇子。
而沈凜,以他的身份,不好盯着徐將軍,自然不知。
這批人的存在,讓京中局勢變得越發混亂。
三皇子便趁機渾水摸魚。
常如熙想讓我幫忙,說服沈凜。
我依然還是那句話:「父親自然以陛下的心意爲重。」
沈凜是個忠君的人。
從前這個人是皇爺爺。
如今皇爺爺去世,太子是最正統的繼承人,便成了沈凜的效忠對象。
禁軍很快掌握了京中局勢。
三皇子的勢力遭受重創,只能跟大皇子摒棄前嫌,聯起手來。
太子終究是太年輕了,收了遼東的兵權又怎樣?
徐將軍在遼東經營多年,早已將遼東軍隊牢牢掌握在手裏。
好在,天下不只有遼東有兵。
爲了應對遼東兵,太子決定讓淮南的陳清河勤王。
陳清河倒是很快帶着人馬北上,卻不是來幫太子的,他是大皇子的人。
「陳清河這個豎子,竟敢幫着那幾個反賊?」太子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太子手上並非沒有兵權。
只是,蜀州的兵要牽制遼東,如今能用的,只剩下京城的五萬禁軍。
就這,還需要對付三皇子和大皇子。
他已然焦頭爛額。
不過,我已顧不得太子的想法。
我現下,已是自身難保了。

-10-
我被常如熙帶到了軍營。
他看向我的眼神依然溫柔,只是那張嘴說出的話,卻着實讓人噁心:「婉婉,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我怕失去你,你先待在這裏,待三皇子奪得天下,一切都會好的。」
我並未說話,只是憋出兩行清淚,悽悽婉婉看着他。
他以爲我是怪他,把我摟得更緊,嘴裏喃喃道:「婉婉別怕,我保證不會傷害你的家人。」
「夫君,我們離開這裏,兩個人去過逍遙日子,不好嗎?」
爲什麼要把自己的前途寄託在別人身上?
ƭùₒ爲什麼不聽勸告,一意孤行?
爲何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會如此天真?
而我,只能裝得更天真。
「婉婉,我想幹出一番屬於自己的事業!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常如熙很認真,也很傻。
此後,我便被常如熙軟禁在軍營裏。
說軟禁,也不準確,除了他們商議政事的大營我去不得,很多地方,我都可以去。
是以,軍營的日子並不難過。
我和營帳外的守衛也處得很好。
在他們面前,我從來不擺出鎮國公府少夫人的什麼架子,只是帶着侍女默默幫忙。
守衛們知道我是沈凜的女兒,很是歡喜。
他們都很佩服沈凜,乞丐出身,卻一路高升,娶了公主,做了禁軍統領。
這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情!
我會在閒暇時給他們講沈凜的囧事,拉近沈凜跟他們的距離。
這天,我照例在軍中幫忙。
天氣不是很好,烏雲黑壓壓的。
「小姐,天要下雨了。」熟悉的聲線在我頭頂響起。
我抬頭,果然是孫言。
他是我沈凜的兵,在我被常如熙帶到軍營的第三日,他便出現了。
他原是想帶我回去的。
被我拒絕了。
我讓他給沈凜傳話,要跟他來一個裏應外合。
他無奈,只能遞了個口哨給我。
口哨裏有一張紙條,寫着:「吹響口哨,便接你回家。」。
字有些稚氣,也能看得出鋒芒,我知道這是沈文煥寫的。
我的心裏暖暖的,終究還是至親。
只是,我不想這樣狼狽地回去。
夜晚,我在燈下縫戰甲,常如熙從背後摟住了我,溫熱的氣息落在我的頸部,緊接着是溫柔而細密的吻。
我身體一僵,常如熙也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婉婉怎麼了?」他溫聲問道。
「沒什麼,只是夫君已經好久……」我聲音有些遲疑,輕輕握住了他搭在我肩上的手。
近幾日,常如熙待我冷淡了不少,我知道,他猶豫了。
聽聞,三皇子想拉攏陳清河,卻不好跟大皇子翻臉。
於是決定,讓自己手下的青年才俊向陳清河提親,娶了陳清河的女兒。
其中,身份最合適的,無疑是常如熙。
放到以前,常如熙自然不是合適的聯姻人選。
可如今,我的父親沈凜,站在了太子那邊,是太子的人。
他們如今還未殺我,不過是看我乖覺,便想着,或許到了關鍵時刻,可以用我來勸服沈凜。
實在不行,也可以用來祭旗。
他們並不擔心我會做出什麼事。
於他們來說,我不過區區女子,如何能掀起風浪?
什麼時候覺得礙眼了,除掉便是。
眼下,他們便覺得,我身上,鎮國公府少夫人這個身份,礙眼得很,需早點除掉。
我也是這樣認爲的。
只是,我可以不要。
但別人,不該搶。
「夫君真的要娶陳小姐嗎?」我轉過身,看着常如熙,很認真地問道。
「婉婉可是聽到了什麼消息?」常如熙依舊溫柔,略帶涼意的手撫摸着我的臉龐,卻對我的問題避而不回。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婉婉。」常如熙躲開了我的眼神,「傳言是真的。三皇子處境不妙,要拉攏陳清河。陳小姐心悅於我,所以只能是我,婉婉,你能理解我的是嗎?」
常如熙說得平常,似乎在說一件小事。
我卻只覺得心寒:「我被放棄了,是嗎?」

-11-
我會來這裏,是因爲常如熙是我的夫君。
他從前待我很好,不曾有負於我,我自然也不該負他。
「婉婉,我發誓,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常如熙摟緊了我。
昔日的誓言閃現在我的腦海裏,我努力想去抓住少年郎眼中的光芒。
「婉婉,陳小姐要的是鎮國公嫡長子的夫人之位,我只能先休了你,但我保證,只要三皇子順利登基,我肯定還會娶回你的。你知道,婉婉我最愛你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如從前那樣真誠。
我的心徹底墜到谷底,渾身血液變得冰涼。
夫妻一場,他終究徹底捨棄我了。
陳清河手握重兵,便是真的讓三皇子登基,他也是功臣。
她的女兒,如何能隨意休棄?
即時,我大概只能被偷偷藏在某處,永遠依附於他,不見天日地苟活着。
我勉強勾起了嘴角,露出慘白而無力的笑容。
「我會被祭旗嗎?」我顫抖着問他。
「婉婉,別擔心,待在軍營裏不會有事的,這些兵很敬佩岳父,他們不會針對你。待京城安頓下來,我再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即便是說着如此殘忍的事情,常如熙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真摯深情。
看着手裏的未完成的戰甲,我無力地嗯了一聲,這本來是給他做的,熬了好幾日,可算是完成了。
只可惜,他再也沒機會用上了。
「婉婉——」常如熙用力抱住了我,好像我是他的珍寶一般。
「騙子。」這是我對常如熙說的最後一句話。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順着兩頰流了下來,落在地上,便一絲痕跡也無了。
常如熙慌張地給我擦眼淚,溫柔地拍着我的後背,不停地吻我。
「婉婉,我發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常如熙認真地說道,漂亮的桃花眼裏滿是貪婪。
帳外很安靜,守衛們都識趣地退了下去,負心漢拋棄妻子的故事,常如熙可不想揹負上。
下一秒常如熙便倒在了血泊之中,那一雙燦爛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滿是不可置信。
「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永遠閉上了嘴。
我靜靜地看着他的血從白皙的脖頸處噴湧出來,染紅了我的衣裙。
只一刀,便徹底了結我們之間的恩怨。
生命原來這般脆弱。
我輕笑出聲,接着便是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淚水便從眸中流了出來。
沈婉終究成了殺害自己夫君的女瘋子。
我將匕首在羅裙上擦了擦,血污很快便沒了,露出冷冽的光芒。
匕首是沈文煥送我的。
他的審美隨了沈凜,喜歡耀眼的東西,是以這匕首鑲嵌着七塊大寶石,五光十色。
常如熙還曾嫌棄過它粗鄙不堪,庸俗至極。
誰能想到,便是這粗鄙庸俗的匕首,結束了常如熙的性命。
我吹響了孫言給我的口哨,是清脆的鳥啼聲。
「小姐,我們走。」
孫言如魅影般出現在帳中,鄙夷地看了看常如熙已經冷掉的屍體。
冰冷的燭光搖曳着,燃燒着。
我冷靜地站起身,沉聲問道:「孫將軍,可想過如何離開?」
「殺出去!」
我眉頭一皺,沈凜的兵,怎這般衝動,一點也未學到他的精髓。
「此乃下下策。」我拿起常如熙常穿的戰甲,「穿上!」
孫言穿着常如熙的戰甲,出乎意料地和身。
「幸好你們長得一般高,頭盔你也戴好,你扮成他的樣子。」
我一邊吩咐他,一邊從常如熙的身上摸出了符印和佈防圖。

-12-
「記着,你現在就是常如熙。拿上符印,點上一支隊伍,待會我會跟在隊伍後面,我們堂堂正正,從正門離開。」
「是。」孫言轉身離開。
我挽起自己的頭髮,換了一身利落的衣服,套上了一副制式戰甲。
又找東西抹黑了裸露在外的肌膚。
如此這般僞裝,看着倒是個營養不良的小兵。
我出去後,孫言騎着戰馬,帶上一支隊伍,準備出軍營。
我找機會墜在後面。
「這麼晚,常將軍是打算去哪兒?」南門值守的趙統領冷冷地問道,陰狠的目光死死地。
我有些緊張,不知孫言會如何應對。
好在天色已黑,視線並不清晰,孫言三兩句便震住了守衛。
逃跑進行得很順利。
夜黑天高,視線並不明朗,士兵們只能跟着領頭的孫言一直向前走,並未質疑。
走了很長一段,終於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爹爹。」我撲到沈凜的懷裏。
乳燕歸巢。
沈凜來此接我,我很歡喜。
沈凜的話不多:「婉兒,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三皇子欲讓常如熙休了我,娶陳清河的女兒,現下常如熙已死,三皇子的拉攏,大概是不成了。」我頓了頓,接着說,「離開之前,我拿了常如熙的符印,和軍營的佈防圖,還帶走了一支隊伍。」
我看向身後的那支隊伍,孫言正安撫着這些士兵。
沈凜不住點頭:「不愧是我沈凜的女兒,頗有我的風範。」
我們沒再多說,匆匆離開。
剛回到城內,便看見一個少年騎着馬疾馳而來。
「姐!」
少年翻身下馬步履匆匆,擔憂和驚喜的情緒不言而明。
看着已經逐漸褪去了孩子氣的沈文煥,我使勁地揉了揉他的臉。
「臭小子長得可真快。」我不由感嘆道。
「阿姐,你沒有受傷吧。」
沈文煥一臉擔憂地看着我問道。
「沒有,孫將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回來得很順利。」我笑着說道。
「那是他的職責,要是阿姐你受傷了,我可不會放過他!」
面前的少年神采飛揚,軟糯的聲音裏透露些許討好撒嬌的意味。
「阿姐……我來的時候聽說常如熙死了。」
沈文煥小心翼翼地說道,眼睛像小狗一樣,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隨即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安靜得有些可怕。
「我殺的。」
「阿姐,你——」沈文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殺的。」我笑眯眯的,又說了一遍。
「該,必是他做了對不起阿姐的事情。」沈文煥一臉同仇敵愾的表情,接着拉起我的手,急匆匆地說,「阿姐我們快回家,母親可急壞了。」
回到家,母親的臉上罕見地有幾分疲態。
看見我,她的眼神亮了,她小跑到我的身邊,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到室內:「婉婉,聽你弟弟說,你不想那麼早回來,阿孃便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母親放開我的手,走到內室,拿出一個包裹。
打開一看,裏面是戰衣。
戰衣的甲片上散發着寒光,鮮豔奪目的紅色披風惹人注目。
確實,是一份很好的禮物。
沈凜的女兒,便是想成爲將軍,也該是常理,不是嗎?

-13-
我搖身一變,從一個不出閨閣千金小姐、世家夫人,成了將軍。
帶的隊,便是我從淮南軍中帶回的那支隊伍。
我斬殺常如熙,被一些迂腐視爲毒婦。
可這抹不去我的功勞。
幾次與陳清河的淮南軍摩擦中,我亦率軍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我官職越來越高,帶的兵越來越多。
「果然是虎父無犬女!」我手下的將領忍不住讚歎道。
他們都是看着我長大的叔叔伯伯,與沈凜十分交好。
與此同時,關於我這個「毒婦」的事蹟也在上京甚囂塵上。
「沈將軍的姑娘可真是大逆不道,成婚三載都未生育,已是不孝,常世子並不嫌棄,如此大恩,她卻恩將仇報,竟親手殺了自己的夫君!」
人人都說我是毒婦,認爲常如熙一片真心餵了狗。
誰能想起,於如今的新帝,常如熙不過是個亂臣賊子。
是了,他們沒忘。
所以,休棄原配,與嫡子斷絕關係,接回外室的鎮國公,被稱讚大義滅親。
而我,不過區區女子,怎能殺死「尊貴的夫君」?
可若我不殺常如熙,我的父母兄弟該如何自處?
人盡夫也,父一而已。
背叛我的常如熙,如何能與我的血脈親人相比?
我冷笑,並未辯解。
我爲女子,此時,不論我說什麼,都不過是女子的詭辯。
「難道只准男子殺妻,卻不準女子殺了大逆不道的丈夫嗎?沈姑娘乃真英雄!」也只有裴文柏,纔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說完,他彎腰,向我一拜:「我不及沈姑娘大義。」
他起身,向着那些議論我的百姓,高聲說:「沈將軍大義滅親,當爲女子表率。」
裴文柏的如一聲驚雷,震醒了那些盲從的百姓。
他們也跟着喊:「沈將軍堪爲女子表率。」
我雖努力讓自己忽視別人的惡言,不要因爲外界評價而自亂陣腳。
但看到這一幕,終究還是開心的。
三皇子與大皇子本就不齊心,接連的小挫折,讓他們的矛盾越發多了起來。
僵持了好幾個月,終究還是新帝大獲全勝。
只是沈凜終究沒能看到。
最後一場戰爭,來自後方的箭矢射中了沈凜。
那箭上抹着慢性毒藥,等那場戰爭結束,再處理,毒已入了心脈,徹底沒救了。
我還記得沈凜臨終的樣子。
他眼神黯淡,重重嘆了一口氣,有些失落:「罷了,君要臣死,不死便是不忠。」
至死,沈凜都未對新帝有一句怨言。
沈凜不恨,我卻不同。
只是此時,我什麼都不能做。
幾個月來,因爲皇位之爭,已有無數百姓無辜牽連被殺。
如今,局勢已定。
我若再做些什麼,這些百姓,何時才能休養生息。

-14-
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三皇子大皇子等等一黨都被定爲叛黨斬頭示衆。
一時間城門口掛了幾百條屍體。
曾經權勢滔天的人,死了也不過是這般慘樣。
收拾了反黨們,太子決定隆重舉辦登基大典。
算一算,王秋月快生產了。
京城重新變得繁華。
人人都在傳頌新皇德行高尚。
儘管新皇即位後,未曾發佈過任何益民的政策。
只是,能活着看到如今的安寧,百姓們便滿足了。
新帝容光煥發,眼神裏充滿着對未來的希望。
我雖失去了丈夫和父親,反倒是因禍得福,接手了沈凜的禁軍。
如今,能隨意出入皇宮,只是我還是很少能看到王秋月。
新帝說,如今我畢竟是禁軍統領,便是女子之身,也不好與後宮來往太過密切。
我覺得有些不對,只是聽聞新帝對秋月很好,王家亦是大族,只能按捺住心中不安。
一直到秋月生產的這日,新帝見我態度堅決,終於答應讓我在門外陪產。
我在門外緊張地等待着王秋月生產,刺目的陽光曬得有些讓我頭疼。
江山美人新帝都已有了,如今還要迎來自己的寶貝兒子。
於新帝來說,人生巔峯,亦不爲過。
皇后呢?
她很是氣定神閒,似乎並不擔心秋月生下的孩子,會對她造成什麼威脅,還有心情給我做媒:「婉兒,你要是看上哪個男子了,讓你皇舅給你賜婚!」
我強壓下心下的不快,揚起笑臉:「好啊,有娘娘這句話,那我可得選一個白嫩帥氣的小郎君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皇后說得對,小婉儘管去挑,想要誰,皇舅都幫你賜婚。」李墨榮笑得爽朗。
忽然門開了,穩婆急急忙忙地衝了出來。
「陛下,貴妃的情況不太好恐怕是不能夠順利……」
「力保皇子!」李墨榮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的猶豫。
皇后並未開口,面上配合着做出焦急的樣子,只是看上去,有些敷衍。
「不行,保住秋月。」我有些氣急敗壞。
「放肆,沈婉,宮裏還容不得你大呼小叫?」李墨榮神色凜然,狠狠地斥責了我一番。
我顧不得新帝和皇后的表情,只能急匆匆想要進產房。
還未進去,便被人攔住了。
「反了,反了。來人,給朕拿下沈婉。」好在,此時院子裏的太監宮女並不多。
他們沒攔住我,我很快便衝了進去。
畢竟是嬪妃生產,太監宮女不敢像我這般大膽,只能任我進去了。
身後,新帝很生氣,皇后似乎在勸解。
絲毫不着急的樣子。
不知爲何,我心裏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我以爲我能救下秋月。
可一切都已晚了。
孩子生下來了。
如新帝所願,是個男孩兒。
我進來的時候,孩子已被穩婆包裹好,抱出去,給了皇后。
此時,秋月已奄奄一息。
我讓旁邊的宮女去叫太醫,她們臉上閃過一絲猶疑,還是去了。
我走到秋月的身旁。
她看見我,眼神中閃過一絲亮色:「婉婉,你來了。」她扯了扯嘴角,只是Ṭų₇實在無力,「活着好累啊。」
我握着秋月的手,爲她整理額上的碎髮。
「秋月,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低聲安慰着秋月。
但我們都知道,秋月,再也好不了了。
我俯下身,抱着她:「秋月,不要睡,你說過,你要循着先人的腳步,遊歷這個世界的。你還沒做到這些,怎麼能睡過去呢?」
「太醫,太醫呢?」我高聲朝外便喊,方纔想起,今日秋月生產,竟沒有提前讓太醫過來。
我正準備朝外間走去,秋月拉住了我的手:「別……喊……了,婉婉,不會有人來了。」她的聲音,急促,低沉,似乎每一聲都包含着無限的痛苦,「不會來的。」
秋月的氣息慢慢弱了下去。
碩大的淚水從我眼中流下,打在了秋月的臉上。
「我好想……好想……走遍……名山……大……川……」
懷中,王秋月的氣息逐漸沒了。
過了好半晌, 太醫才姍姍來遲。
終究, 是來不及了。

-15-
秋月死了, 以皇貴妃之禮葬之。
秋月的孩子被封爲太子,記在皇后的名下, 成了名副其實的嫡子。
王傢什麼都沒說,便是秋月的親生母親,亦無一句怨言。
王秋月從始至終,不過是枚棋子。
太子需要一個皇子鞏固自己的地位。
皇后同樣需要嫡子。
至於王家, 他們想要帶着王家血脈的皇子繼位。
而皇后, 亦是王氏。
三方一拍即合。
而棋子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便成了棄子。
無人在乎秋月是否願意。
因我那日的胡鬧,朝中參我的人很多。
李墨榮想撤了我, 找人接手禁軍。
無人敢接手。
沈凜被後方箭矢射殺的事情早已在將領中傳遍了, 如今將領們人人自危。
否則, 我如何能憑着女子之身,掌握軍權, 又掌握禁軍?
我不願再掀起波瀾。
只是新帝多疑猜忌, 昏庸無道。
害死我父親, 又害死我的閨中密友,若我不反抗, 焉知哪一日,他看我不順眼,也用同樣的方式害我?

-16-
聽聞,先帝三皇子與大皇子的舊部不忍自己的舊主死後受辱,發誓爲主報仇。
我如今是皇城的守衛統領,自然要守護皇城的安全。
我聯繫了自己的心腹, 訓練兵馬。
事關陛下安危,務必不能出現一絲錯誤。
秋月下葬那一日,才平靜沒多久的皇城, 又亂了。
這次的叛亂, 很快平息。
三皇子和大皇子的餘黨盡數被我率軍誅滅。
不幸的是, 新帝被流矢射中,命在旦夕。
臨終前傳位於小皇子。
而我, 有幸成了小皇子的輔政大臣,垂簾聽政。
皇后亦遭遇不幸,被逃竄的宮人, 踩踏而死。
好在小皇子無礙。
皇子畢竟年幼,新帝登基的時間也短,又經過這麼一場叛亂。
爲了早日安撫人心, 只能一切從簡,讓小皇子儘快登基。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抱着小皇子, 一步一步走上龍椅。
坐上了這萬人之上的位置,看着地下衆人誠惶誠恐的樣子。
我並未多欣喜。
看着在我懷裏安靜熟睡的小皇帝,這是秋月的孩子。
待他到了知事之年, 我要告訴他, 他的母親,曾希望遊歷四海。
只因是女子,這一生便被束縛了。
我希望有一日, 女子不再重複秋月的悲劇。
愛我所愛,行我所行。
聽從我心,無問西東。
(全文完)
作者:春風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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