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魚

一週前,我開始收到一個未知號碼發來的信息。
信息持續不斷,像是定時打卡一樣發來。
【你知道雙魚玉佩嗎?
【你相信世界上有複製人嗎?
【克隆羊多利只活了六年,你知道複製人能活多少年嗎?】
不堪其擾,我嘗試約見發送短信的陌生人。
然而,當他摘下帽子的一瞬間。
我驚恐地發現——
這人,居然和我爸爸長得一模一樣。

-1-
「你終於來了。」
男人在見到我的瞬間,肉眼可見地激動起來。
「爸爸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將熱牛奶推給我。
「先喝點牛奶暖暖身子。」
暖身子?
我扭頭看向玻璃外面。
四十度的高溫,路面都起了「海市蜃樓。」
過往的行人,不是打着傘,就是挑着陰涼地疾行。
這樣的天,需要暖身子?
我覺得他在開玩笑。
可當目光落回他身上,我又推翻了剛纔的想法。
也許,他是真的認爲這個天該暖身子。
這樣的高溫蒸烤下,男人還裏三層外三層裹了六七件衣服。
他的脖頸處,甚至還圍了一條落了色的圍巾。
這也算是他身上難得的亮色了。
可就在這短短幾分鐘裏。
他時不時地握拳哈氣,一副冷到極點的模樣。

-2-
「你,很冷?」
我沒忍住開口。
他神色恍惚了一下,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一樣。
猛地將牛奶往回扯了一下。
因爲動作過大,牛奶濺出來幾滴,落到他的手上。
「啊!」
他反應極大,下意識捂住手,痛呼出聲。
當他鬆開手的時候,我愣住了。
被牛奶濺到的部分,已經露出猩紅的血肉。
明明只是幾滴牛奶而已啊。
「對不起,爸爸身體出了問題。」
男人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強迫自己別開眼,不去看那道猙獰的傷口。
「你到底是誰?」
我將那些短信調出來,放到他面前。
「你說的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管是雙魚玉佩,還是複製人,對我來說都是很遙遠的東西。
可當這兩樣東西連在一起,再加上這張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臉。
那就是明擺着有問題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如果我說,我纔是你爸爸呢?」
這個答案,我已經猜想過了。
可問題是:
「你知道,我的爸爸現在在家裏爲我準備晚飯嗎?」
男人沉默了。
但很快,他又抬頭看向我:
「我知道。
「但你一定也懷疑了他。
「不然,你今天不會來的。」
現在,沉默的人是我了。
男人並沒有因爲猜對我的心思而得意。
他的眼神帶着悲傷和歉意。
「萱萱,爸爸的時間不多了。」
我的手猛然攥緊。
即使一直告訴自己,面前這個人說不定是個神經病。
可心底還是忍不住抽痛了起來。
「萱萱,你還記得雙魚玉佩嗎?」

-3-
這是男人第三次提到雙魚玉佩了。
而這一次的我,依然是長長地無言。
他沒有催我,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直到懷裏的鬧鐘發出「嘀嘀嘀」的聲音,才忙不迭地起身。
「時間到了,爸爸要回去了。」
他拿出一本損壞嚴重的日記遞給我。
「爸爸想說的話都在這裏了。
「你看完,如果願意聯繫爸爸,爸爸會一直等着你的。」
說完,不等我的回覆。
他戴上帽子和手套,起身離開。
當走到門邊時,他忽然調轉腳步,走到我身邊,用力地擁抱住我。
「無論你怎麼選擇,爸爸都愛你。」
男人離開了。
可那股寒意並沒有消散。
我用拇指從身上捻起一片雪花,看着它飛速融化成水珠。
心底有些惶然。
這樣的溫度,這樣的存在,真的還是人嗎?

-4-
遲疑了一會兒,我還是拿起那本日記。
和現在簡約的商務本不一樣。
這本日記本是封面印着山水畫的膠皮本,典型的紅花綠山。
封皮有些發黃,帶着年代特有的印記。
翻開日記本,第一頁只有一個時間。
我動作停頓住,片刻後,猛然合上了本子。
1995 年 3 月 6 日。
那是爸爸離開家的日子,也是我們家支離破碎的開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結了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了家。
等到再有意識時,已經站在了玄關處。
「怎麼回來這麼早?不是說今天要加班嗎?」
熟悉的男聲從廚房響起。
我心頭髮酸,走到廚房,用力地抱住正在炒菜的男人。
男人身上帶着油煙味,讓人安心。
「爸……」
我用力地將頭埋到他的後背,眼淚止不住地流出。
讓我怎麼相信呢?
這樣生動,這樣好的爸爸,怎麼會是複製人呢?
「哎喲,多大人了,還和爸爸撒嬌。」
男人停下炒菜的動作,回手點了一下我的額頭。
「這裏面熱,你出去等着。
「等會兒你姑姑要過來,可別又讓她說你跟個孩子一樣。
「爸爸今天做了你最愛的油燜大蝦!
「爸一會兒單獨給你盛出來一碗,先讓我閨女喫個夠!」
男人說着細碎小事,聲音裏帶着幾分得意。
「爸爸最好了。」
我壓着哭腔,含糊地應了一聲。
「那我回房間等着。」
「去吧去吧。」

-5-
那本日記,還在我的懷裏。
我有些痛恨。
爲什麼沒有把這本日記丟在甜品店。
我盯着那本日記許久,最後還是鎖上門,再次翻開。
【1995 年 3 月 6 日,晴。
【今天我們要出發去沙漠了。
【領ţů⁺隊說,只要到達指定位置,就可以有三萬的獎金。
【三萬塊,足夠買一套新房子了。
【到時候就能從這個爛泥一樣的家搬出去了。
【萱萱說過,她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房間。
【等這次回去,她也可以擁有了。
【領隊說了,無論成功與否,最多一年就可以回來了。
【時間太急了,只能給老婆留張紙條,希望老婆大人不要生氣呀!】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
爸爸離家出走的真相是這個?
不是貪玩不顧家,不是出軌有小三,而是要去給我掙一個自己的房間?
我飛快地掀開下一頁。
日記並不是每天都寫的。
第二頁的時間已經變成了 3 月 10 號。
【1995 年 3 月 10 日,陰。
【已經坐了好幾天的火車了,屁股都要顛碎了。
【有幾個同行要離開,領隊給發了五百塊錢。
【有點心動。
【但,五百塊可買不到什麼房子。
【不能讓萱萱失望!
【不能讓老婆失望!
【不過領隊終於說了我們要去幹嘛了。
【居然是要找一個……東西。
【那玩意不都是神話裏面的嘛。
【真不懂這些有錢人是怎麼想的。】
東西兩個字的前面,被筆用力地劃了幾筆,看不出完整的內容。
按照今天那個人所說,很有可能就是雙魚玉佩。
我心底有些慌,又翻開了一頁。
這次的時間更長了,已經過了一個月。
【1995 年 4 月 20 日,見了鬼的天氣。
【我已經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了。
【時間在這裏已經是模糊不清了。
【我對世界的認知,完全依託於領隊。
【領隊說走,我們就走。
【領隊說停,我們就停。
【領隊說休息,我們就休息。
【觸目所及,全都是黃沙。
【我,還能出去嗎?
【早知道就拿了那五百塊走了算了。
【不知道老婆和萱萱怎麼樣了。
【我好後悔。
【今日又……失蹤?了幾個朋友。
【是的,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領隊說,每待一天,就會加一百塊。
【如果想離開,就立刻結算賬務離隊。
【可在沙漠裏面離隊,不是隻有死路一條嗎?
【我求着他們別走,可他們害怕,都走了。
【隊裏只有十五人了。
【我很擔心,我是下一Ṱū⁰個。】
我的心開始揪緊。
我並不知道這些。
那個時候的我在做什麼?
好像是因爲爸爸的離開,而被奶奶掃地出門。
因爲沒有爸爸,而被人嘲諷。
媽媽的精神一天好,一天差。
差的時候就打我,說因爲我不是男孩,爸爸才和人跑了。
好的時候就抱着我哭,說爸爸很愛我,我一定不要相信她的胡言亂語。
那種折磨,持續了很久。
可我不知道,在我痛苦的時候,爸爸也是一樣的。
【1995 年 6 月 15 日,我已經不知道這是什麼天氣了。
【黑雲、黃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惡劣的天氣。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應該是我們來到了領隊說的目的地。
【這裏算得上是一個小村莊。
【不過,沙漠中間怎麼會有村莊?
【算了,這些不重要。
【領隊給我們每個人四萬塊,讓我們決定是留下還是離開。
【留下的話,時間未知,每天有一百塊的報酬。
【離開的話,會有人送我們走。
【錢,在這裏,和廢紙有什麼區別?
【我想離開,可我不敢。
【那些同行者,那些離開的人,都永遠沉睡在黃沙之下了。
【這幾個月,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的朋友們,就是這樣被迫離開的。
【三十多個團隊,現在只剩下五個人了。
【我們都選擇留下。
【我會永遠留在這個沙漠嗎?
【我後悔了。
【我的萱萱那麼小,我的老婆還那麼柔弱。
【我該怎麼逃離?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就是這裏的儲物很充足,有一個倉庫裏全是水。
【這裏奢侈到我們可以一天洗一次澡。】
剛翻開下一頁,門被敲響了。
「萱萱,你姑姑來了,快出來準備喫飯了。」
是爸爸的聲音。

-6-
我應了一聲,將日記塞到了牀墊下面。
哪怕我知道,不會有人進入我的房間。
打開門,爸爸還站在門邊,保持着敲門的動作。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是一個冷硬的機器人?
我爲自己的這種猜想而渾身發抖。
好在,爸爸很快恢復了正常。
「怎麼這麼久?」
爸爸笑着看向我,「是不是有什麼小祕密了?」
「沒有。」
我含糊地應着,「今天太熱了,我頭有點暈。」
「是不是中暑了?」
爸爸擔憂地伸手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
溫熱,柔軟,帶着淡淡的香味。
「還好沒發燒——剛好爸煮了綠豆湯,你等會兒多喝點。」
我在爸爸的碎碎念中,被帶到了餐桌邊。
姑姑一家已經坐好了,只等着我一個人了。
聽到爸爸的話,表弟連忙起身去盛了一碗湯遞過來:
「姐姐喝。」
溫熱的綠豆湯入口,我忽然又想起來那雙猩紅的手。
能被那樣低的溫度燙傷,真的是我的爸爸嗎?
我捧着碗,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無論怎麼看,都是我面前的爸爸更像是真人。
「爸,當年你在外面……有遇見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嗎?」
我放下碗,開口詢問。
我自認爲這是一句普通到極點的話。
可姑姑一家連帶着爸爸都沉默了。
他們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我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他們的眼神冰冷無比,可臉上的神態卻又很溫和。
這種反差,造成了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讓我後背發寒。
和我一樣反應的,還有表弟。
他沉默地坐着,小手卻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袖子。
我感覺到,那隻手在顫抖。
讓人窒息的氛圍。
「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個了?」
爸爸眨了眨眼,重新變成我熟悉的樣子。
我強裝鎮定,反手握住小表弟哆嗦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就是好奇——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也不是不能說。」
爸爸笑了笑。
「這事你姑父也知道。
「原本是要求保密的,不過你都這麼大了,應該也不會出去亂說。」
他看向我,似乎在探究,又似乎在打量。
「當年我們幾個人去新疆那邊時,還真遇到了一樣稀奇事。
「你也知道,沙漠晝夜溫差很大的。
「我們在探險時候,發現了一羣怪物。」
「怪物?」
「是的。
「那些怪物很神奇,生活在一個冰窟裏。
「冰窟裏全是四四方方的冰塊,每個冰塊裏都生活着一個怪物。
「怪物的模樣也不一樣,有的長得像魚,有的長得像狗,還有的像植物……
「而在冰塊的最下面,則是幾塊像人一樣的東西。
「那個東西肢ťũ̂⁻體極軟,但不像人一樣有五官,有指甲,有頭髮。」
爸爸半眯着眼,似乎在回憶。
「更神奇的是,那種東西是活的。」

-7-
我想象不出來那種東西。
也許像是北極南極那種冰面封印的病毒?
「對。是活的。」
姑父接過話。
他胖胖的身子擠在小小的板凳上,格外突兀。
往常他肯定會動來動去地調整坐姿,順便抱怨。
但這一次,他的屁股沒有半分挪動。
「那東西怕熱。
「當時我和你爸都是被招募進去的。
「我好奇心比較重,趁着別人不注意,偷了一塊怪物回去。
「那時候一起去的人都看傻了,也沒人注意這事。
「我們到了營地,就用熱水把冰化開了。
「結果你猜怎麼着!」
姑父看向我,眼睛瞪得老圓,聲音卻猛地壓低。
「那東西燙得滿身打滾,皮上都是泡泡,血肉模糊的。
「也就是不會叫,不然我和你爸兩個人都喫不了兜着走。」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姑父和爸爸兩個人,居然是那裏認識的好友。
不過按照他們所說。
那個怪物,倒是有點像今天的那個……東西。
「然後呢,然後呢!」
姑姑和表姐顯然也是第一次聽,都興奮得不行。
「哪有什麼然後。
「當時都怕被發現要賠錢,乾脆直接用熱水給化沒了。
「不過當時營地裏傳得老邪乎了。
「說什麼那東西能複製觸碰過它的東西……還說什麼能喫人啥的。
「我和你爸都是膽小的,沒那麼多好奇心,到了時間就拿着錢走了。」
「就這?」表姐遺憾地咂舌,「我還以爲能多有意思呢。」
幾個人都轉而去討論別的了。
只有表弟還在那裏坐着。
我找了個藉口,將他帶回房間。
關上門,表弟眼圈瞬間紅了。
他抱住我,讓我蹲下,貼近我的耳朵:
「姐姐,他們在騙你。」

-8-
他們,在騙我?
這個他們,是爸爸和姑父,還是所有人?
爲什麼要騙我這個?
我想細問,表弟卻不肯說了。
直到姑姑敲門,帶着表弟離開,我還有些恍惚。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站在房間裏,感覺一層層未知像是蛛絲將我團團圍住,不能喘息。
房間外面,是爸爸收拾屋子發出的輕微聲音。
自打媽媽走後,這些活都是爸爸一手承包下來的。
不知道爲什麼。
明明是那個像乞丐一樣的男人比較可疑。
可我居然第一個懷疑的,是朝夕相處的爸爸。
我掀開牀墊,將那本日記拿出來,繼續翻看着。
日記的很多內容都是抱怨工作。
我沒有時間細看那些,只找着冰窟的關鍵詞。
終於,在 1996 年 2 月 6 日那篇日記裏,我看到了類似的敘述。
【1996 年 2 月 6 日,黑夜。
【我已經徹底沒有時間的概念了。
【現在應該是來到這裏的第二年了吧。
【也許是的。
【聽說後勤那邊在準備餃子了,應該快過年了吧。
【真的是太奇怪了,這纔多久,我都忘記萱萱和老婆的樣子了。
【領隊今天帶我們去了一個冰窟。
【來了這麼久,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
【怪物,全都是怪物。
【領隊說,這是希望,是未來。
【可我覺得太邪門了。
【我有些害怕……這種情緒應該是害怕吧。
【我已經麻木到分不出來了。
【我看到老王偷了一塊冰塊。
【真羨慕他,還有這種活力。
【我不行,我感覺自己老得要入土了。
【我後悔了。
【這種情緒,是後悔嗎?】
這裏的老王,就是我的姑父?
我對比着日記和爸爸說過的話,又翻開一頁。
【1996 年 2 月 12 日,晴。
【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領隊說給我們全體放兩天假。
【是因爲要過年了嗎?
【我記得還有幾天才過年啊。
【老王說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原來南北方小年還不一樣啊。
【又學到了一個新知識,等回去告訴萱萱和老婆。
【老王最近有些奇怪。
【我看到他經常去偷那些怪物。
【老天爺,希望不要拖累我,我還想回家呢。
【不過昨天他說有一個新的發現要告訴我。
【他總是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管這些了,我想想今天有什麼要記的。
【對了,今天喫的居然是湯圓!
【這東西不是元宵節喫的嗎?
【想念老婆包的韭菜雞蛋餃子。】
再往後翻,是明顯被撕掉幾頁的痕跡。
【1996 年 4 月 22 日,恐怖。
【那是個怪物。
【絕對不能讓這種怪物流出去。
【老王已經……
【我要活着。
【可我已經碰到了。
【怎麼辦!
【老婆!我該怎麼辦!
【萱萱……】
後面就是雜亂無章的話。
重重疊疊的文字壓在一起,讓人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他們,似乎遇到了什麼很恐怖的東西。
日記裏面說的老王已經……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道怪物佔據了老王?
還是怪物複製了一個老王?
現在的姑父是複製的?
我繼續往後面翻着,試圖找到新的有用的信息。
【1996 年 5 月 3 日,冷。
【我看到。
【我終於知道那些怪物是什麼了。
【被雙魚玉佩複製出來的怪物。
【怪不得會有這麼多水。
【他們想要出去。
【我要堅持住。
【活着!
【這裏,好冷。
【我能活下去嗎?(劃掉)
【我一定會活下去的。】

-9-
日記到這裏戛然而止。
我不敢置信地繼續往後翻,全部都是空白。
就這?
我靠着牀,煩躁地啃着指甲。
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到底誰纔是假的。
我掏出手機,看着那個沒有保存的號碼,有些惱怒。
這是給我選擇的機會嗎?
這分明就是要我再聯繫他的鉤子!
心裏抱怨着,我還是向那個號碼發送了見面申請。
短信發送出去,遲遲沒有回應。
難不成在那個冰窟?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
等回過神來,將日記本放回了抽屜。
天已經黑透了,等明天睡醒再說吧。
可我沒想到,第二天睡醒,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爸爸的背影。
我爸背對着我,坐在窗戶邊,正看着什麼。
是那本日記!

-10-
「你從哪裏找到的?」
爸爸注意到我的視線,沒有絲毫躲避。
「我還以爲這東西搬家的時候丟了呢。」
他摸着日記本,有些感慨,「幸好你找到了,不然我還以爲那些事都是我做夢的呢。」
我坐起身,不自覺地加大音量:「這是你的?」
「不然呢?」
我爸一臉茫然。
「爸爸不是故意翻你東西的。
「誰讓你昨天這麼反常,爸爸也是擔心你在外面受欺負了不好意思說。
「居然看到這個了。」
他將日記遞給我,「不過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我接過日記本,沒有吭聲。
現在的我,已經分不出來誰是真,誰是假了。
「爸,這裏面的東西都是真的嗎?」
「差不多吧。」
我爸嘆了口氣,視線落到我身上。
「萱萱,不管你看了多少。爸ƭũ⁹爸只想告訴你,你就當是個故事,看完就忘記吧。」
「爲什麼?」
沒想到我爸會這麼說,我有些錯愕,「你剛纔不是說日記裏面都是真的嗎?爲什麼要當作故事?」
我爸遲疑了幾秒。
我立刻上前抱着爸爸的胳膊,撒嬌:「好爸爸,我真的好奇,你就告訴我吧。」
從小到大,爸爸最喫這一套。
這次也是一樣。
沒多久,我爸就無奈開口。
「萱萱,你知道雙魚玉佩嗎?」
這是我第四次聽到這個詞。
只是這一次,是從面前人嘴裏說出的。
「我大概聽過一點。」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顫音,「據說是可以複製東西的玉佩?」
「不是。」
爸爸搖了搖頭,「複製東西,是對的。但不是玉佩。
「雙魚玉佩之所以被稱作雙魚,是因爲它曾經複製出來兩條一模一樣的魚。
「無論是鱗片,還是骨齡,又或者是我們特意標註出來的記號,都和母本一模一樣。
「但,這不是我們主動複製的。」
「不是,主動複製的?」
我喃喃重複。
「是的。」
爸爸肯定了我的話,再次重複,「是突然出現的。
「最初,我們在探索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天然的冰窟。
「說是天然,也不盡然。那個冰窟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但裏面的東西,很難讓人和天然聯繫起來。
「之所以用這個形容詞,只是因爲那是非人力所能達到的程度。
「你姑父……就是老王。從剛進隊,就膽子大,三番五次地違反規定。
「不過他年紀小,嘴又甜,我們都願意給他打遮掩。
「他這個人,定不下來心,因爲無聊,還從後勤那邊弄了一條小魚養在保溫杯裏。
「冰窟那件事,你應該知道了。但有一點,我沒有寫。」
爸爸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什麼。
「那天晚上,老王忽然把我晃醒。
「他當時的表情,驚恐又興奮,他說,他的魚變成兩條了。
「我當時正困着呢,也沒有理他,只當他是又從後勤弄了一條。
「但是等我睡醒的時候,我發現,老王的魚死了。
「他捧着碗,裏面只有一條已經臭了的魚。
「他說……魚消失了。」
我心裏一緊,不知道爲什麼,有種莫名的不安。
被複製出來的,會消失?
還是複製物死亡,母本消失?
既然是一模一樣的東西,那就沒辦法區分。
除非,一直盯着,在出現的瞬間,做好標記。
「那,後來呢?」

-11-
「後來,你王叔就有點魔怔了。
「他一天到晚捧着他的杯子,非說裏面是兩條魚。
「我們當時以爲他是被這環境逼瘋了。
「直到後來,我看到……那條死魚,變成了冰塊裏面的怪物。」
爸爸的表情帶着些許驚恐。
「是的,一個活着的怪物。
「你王叔說的用熱水澆的怪物,其實並不是我們見到的第一個。
「準確地說,那條魚纔是第一個。
「萱萱,你能想象嗎?一條魚,在你面前變成一塊跳動的藍點。
「這個藍點,隨着時間一點點變化,最後居然和你王叔長得一模一樣。 
「不是那種原始的形態。
「而是,有鼻子有眼,有腳,有聲音的縮小版老王。」
爸爸的聲音在抖。
「那個東西長得很快。
「一開始只有拇指那麼大,但短短半個月,就長到了老王的腰部。
「我勸着老王快點處理掉,但是老王非說要研究研究。
「我記得前後也就一個月的時間,那東西居然……
「居然長得和你老王一模一樣,我都認錯了好幾次。」
「那,我姑父……」
書裏說的老王已經,難道是指的被複制人替代嗎?
「沒有。」
爸爸看出我所想,搖了搖頭,「那東西怕熱,還老想着喫老王。
「說來也奇怪,一般的溫水都能給他燙傷,可接觸人體卻沒有絲毫傷害。
「發現那東西想喫人的那天,老王就用熱水把那東西化了。」
爸爸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忽然扭頭看向我。
他的眼裏沒有神色,像是一塊冷硬發黑的石頭在定定盯着我。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停滯了。
「萱萱,爸爸接下來的話,絕對不能說出去。」
「我,我會的。」
我嚥了咽口水,答應下來。
「在那個冰窟,我們發現了一樣東西。一樣,可以複製任何活物或者死物的東西。」
「雙魚玉佩?!」
「對,和網上流傳的那個東西一樣。
「只是,我們沒有見過那樣東西,我們也不知道那東西的具體模樣。
「只知道,只要在冰窟,就會有東西被隨機複製。
「遠離冰窟,複製體的生命就會逐漸虛弱。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背後發寒,一種被躲在黑暗中未知盯上的感覺油然而生。
「你說……姑父的複製體活了……好幾個月。」
我回答得很慢,因爲猜想太過驚悚,而嚥了好幾口唾液。
「所以……那個複製體很有可能在你們周圍好幾個月……甚至,有可能就是被你們帶回去的?!」
說到最後一句話,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我爸點了點頭。
「也就是因爲這個,我們纔有機會逃出來。
「營地後面爆發了一場混亂。
「我們發現,之前分散的小隊成員,居然回來了。
「他們周身溫度很低,腳上和身上都有燙傷的痕跡。
「這些人漫無目的地四散開,沒有半天就消融了。
「直到第二批人出現。
「第二批出現的,是我們第一批去冰窟的人。
「那羣『人』長得和我們幾乎分辨不出。
「爲了安全起見,上面人把我們這羣長相一樣的人,關在了一起。」
「關在一起?」
「是的,他們讓我們去用熱水洗澡。
「複製人不是會怕熱水嗎?
「但,那天夜裏,我親眼看到一個複製人吞喫了他的本體。
「吞喫本體後的複製人,順利地經歷過熱水的檢測,和我們這羣『本體』融成一團。」
爸爸說的每個字我都懂,但組合起來的話,卻那麼震撼。
「你,你沒有上報嗎?」
「沒有辦法上報。」
爸爸嘆了一口氣,「營地裏面階級很嚴格,被複制的那個人,是我的上司,所以……」
「所以就炸團了?」
爸爸點了點頭,語氣也失落下來:「我發現,吞喫母本的人要長時間待在『雙魚玉佩』所在的位置。要麼,就需要大量的水來維持生命。
「幸好有沙漠,不然我們可就危險了。」
說到這,爸爸笑了笑,揉了一把我的腦袋,「那些東西離你很遠的,所以,就當個故事聽聽吧。」
我含糊地點着腦袋,直到爸爸走出門,心裏還想着這些事。
按照爸爸所說,和日記裏面的內容似乎可以對上。
可,那個人,真的是複製人?
表弟說的騙我的,又是什麼意思?
還有那撕掉的幾頁日記……
我腦子徹底變成糨糊了。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可能還能發現點細節。
但當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情感時刻在和理智對沖,讓我無法探索到真正的真相。
「如果能找到那幾頁被撕掉的日記就好了。」
我捂着腦袋,倒回牀上。
我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一切的真相,都在那幾張日記上。
手機屏幕亮起,是那個號碼。
【不要相信別人的話,日記殘頁在爸爸這裏,老地方見。】
果然沒給我選擇的機會。
跟原來的爸爸一樣。
察覺到這個想法,我的心猛然一頓。
跟,原來的爸爸一樣?
爲什麼我會這麼想。
按照爸爸所說,那個東西是複製人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
爲什麼我還會本能地覺得,那個東西纔是我的爸爸呢?
我,真的能分辨出來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嗎?

-12-
熟悉的地方,男人熟悉的裝扮。
這一次的他,穿的衣服更多了。
畏熱、體寒如冰……
一切都和爸爸說的怪物對上了。
可他,真的是怪物嗎?
我點了一杯冰鎮檸檬水,喝了兩大口之後,纔開口。
「日記殘頁在哪裏?」
「怎麼還是這個急性子。」
男人笑了,「爸爸的時間有限,日記殘頁,你可以帶回去看。
「你,有什麼想問爸爸的嗎?」
「我想知道,你爲什麼找我。」
這是我目前爲止最大的困惑。
如果面前人是複製人,按照爸爸所說,他需要吞喫到母本。
可他的母本是爸爸。
所以,爲什麼,會找到我?
如果是通過我來對付爸爸,不是有點多此一舉了嗎?
「因爲……你是萱萱啊。」
男人情緒低落,「你和你媽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從那裏逃出來,我腦子裏只有你們兩個。
「除了你們,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找誰。
「想你們了,就來見你們了。」
「……」
久違的負罪感爬上心頭。
我設想過男人很多種回答,唯獨沒有這一種。
「這麼多年,你爲什麼沒有出現?爲什麼,你會變成這種模樣……日記本里面說的怪物,到底是什麼?還有,姑父怎麼了?」
我還是沒有忘記日記本里面關於姑父的那句話。
哪怕是爸爸給了一個解釋。
可我的直覺告訴我,一定有哪裏不對。
男人抿了抿嘴,開始一一解答。
「我,一直在冰窟裏。
「我在那裏,待了十五年。」
十五年!
我不自覺地瞪圓眼睛。
爸爸回到這個家,也整整十五年了。
「我,恐怕已經不算是人了。
「在那個冰窟裏,有很多我這樣的……怪物。
「我們是被冰窟庇護的母本。」
男人的聲音低啞,「十五年前,營地發生了一場關於複製人的暴亂。
「吞喫母本的複製人,逃出了營地,來到外面的世界。
「還有一部分的母本,逃到了冰窟。
「那些複製人,不知道爲什麼,不敢進入冰窟,只敢在外面徘徊。
「我們在那裏躲了一週,才忽然發現,我們失去了生理反應。
「沒有體溫,不知冷熱,不知飢渴……
「比起圍在洞口的複製人,我們才更像是怪物。
「直到半個月後,那羣複製人突然消失了。
「我們驚喜萬分,以爲終於逃脫死亡的詛咒了。
「可,第一個踏出冰窟的人,化在了陽光之下。
「我們,被囚禁在了冰窟。
「有的人受不了,選擇了自我了結。
「可是第二日,那個人就會重新活過來,變成原始形態的藍點。
「就像是……水鬼找替身一樣。
「當水鬼找到替身,那麼替身就會接替他,成爲新的水鬼一樣。
「他們在用這種方式來保證族羣的數量。」
男人說到這,忽然對視上我的眼睛,眼神裏帶着些許悲傷。
「至於你說的姑父……應該,是吞喫了母本的老王吧。
「根據我們的研究,這種複製人有四種形態。
「初始的藍塊是卵子期。
「被激活開始複製時期是成熟期。
「複製完成則是完全體。
「吞喫母本獲得記憶則進入繁衍繁殖期。
「如果中途死亡,他們就會重新變回卵子期。」
我腦子「轟」地一下,一片空白。
想到表弟上次古怪的行爲,和那句話。
我心裏有種不妙的預感。
「繁衍期的怪物,會傳染嗎?
「我是說,如果複製人和人生下孩子,那孩子還是人嗎?」
「複製人不會和人繁殖。
「但複製人和複製人,是可以進行繁育後代的。
「他們的後代有一半可能會是人,還有一半可能,會變成複製人。」
「壞了!」
我猛地站起來,「把日記殘頁給我,我要去找表弟!」
哪怕是有一半可能,那也是我的表弟啊。
男人順從地將殘頁給我。
見我要走,又叫住了我。
「萱萱,你確定,你的表弟,是人嗎?
「老王活着的時候,偷了很多藍塊。複製人走的時候將那些藍塊帶走了。
「我有時ťű̂ⁿ都在懷疑,他們是不是把那個東西也帶走了。
「不然那羣怪物爲什麼可以消失。
「靠着那些水,他們出不了沙漠的。
「如果他們真的帶走了那個東西……你的姑姑、表姐,可能已經是被吞噬母本的複製人了。
「至於你的表弟。
「如果他是中途分化成的複製人,那麼他需要回歸卵子期,進行復制吞噬新的人類。
「你覺得,誰會是那個被複制的人類?」
他看着我,眼神中帶着憐憫和悲切。
「萱萱,你要知道,複製人是一個貪心的種族。
「在有可能的情況下,他們會優先選擇更高的智慧生物進行復制。
「爲了安全起見,他們會進行擴散式繁衍。
「你知道,他們會選擇誰進行復制?」
我沒有說話,快速離開。
我知道男人的意思。
他在暗示我,我會成爲表弟複製的人選。
可,萬一呢?
萬一表弟還是人,萬一表弟還沒有被複制。
那,我是不是有可能救下他?

-13-
出了門,我看着腳下的影子,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我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姑姑一家的住址。
從爸爸回來之後,姑姑一家每週都會過來聚餐。
在我的認知裏,我們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
可直到我準備去他們家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對他們一點都不瞭解。
我該去哪裏找他們?
是通過爸爸嗎?

-14-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剛洗完澡出來。
他擦着溼漉漉的頭髮,有些奇怪地問我:「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上班嗎?」
「我發現,吞喫母本的人要長時間地待在『雙魚玉佩』所在的位置。
「要麼,就需要大量的水來維持生命。」
爸爸上一次的話,又一次浮現在耳邊。
即使不想承認。
可Ṱų₉,現在的我。
內心的天平還是偏向了那個男人。
「爸,我想去姑姑家一趟。」
我注意到,爸爸的手停滯了一瞬。
與此同時,他看我的眼神猛然轉變。
像是審視,又像是探究。
「不是昨天才聚過嗎?怎麼又想見姑姑了?」
「沒,我今天看到一個玩具,感覺表弟會喜歡的……買完纔想起來,不知道姑姑家在哪裏。」
「你表弟生病了,最近不適合過去。」
爸爸將毛巾扯下,轉身看向我。
「等你表弟病好了,我會帶你過去的。」
我手心一緊。
表弟是病了,還是,分化了?
明明爸爸陪了我十五年,照顧我十五年。
明明我應該全身心地信他。
可我卻可悲地發現,我居然沒有遲疑地,就懷疑起面前人。
「好吧。」
我低下頭,「那我先回屋了。」
直到關門前,我都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凝在我的背後。
日記的殘頁已經發黃,上面的字跡也有些模糊。
我費了很大工夫,才勉強看懂上面的字跡。
【1996 年 3 月 13 日,黑夜。
【我好像真的見鬼了。
【一條魚,怎麼會變成一個人呢?
【草草草!】
【1996 年 3 月 14,夜。
【那東西又長大了一點,和老王更像了。
【我有點害怕。
【我有種懷疑,這東西,可能就是我們要來尋找的目標。
【媽的,老王是不是瘋了!】
【1996 年 3 月 15,夜。
【我從睡夢中驚醒時候,那個東西正坐在我面前。
【他在叫我的名字,讓我去冰窟裏去。
【我是瘋了嗎?我差點以爲這就是老王!
【我威脅老王要把這件事上報,老王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老王說,明天就會處理掉。
【我受不了!】
【1996 年 3 月 16,夜。
【那個東西,有思想!
【我看到了,他躺倒在了老王的身上,和老王融爲了一體。
【我很害怕。
【面前這個人,是個怪物!
【可我卻不知道和誰說!
【這樣的怪物!我身邊到底有多少。
【老婆,萱萱,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你們了。】
所有的日記都看完了。
我的心裏冰冷一片。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
爸爸,好像真的是那個複製人。
那他們留着我的目的是什麼?
讓我作爲表弟複製的備選,還是某種繁衍的對象?
我控制不住地啃起手指。
亂七八糟的信息摻雜在一起,讓我恨不得尖叫出聲。
手機亮起,還是那個男人的信息。
【複製人的生命只有十五年。
【想要活下去,要麼,就是吞喫掉母本。
【要麼,就是等十五年到期,母本死亡變成藍塊。
【我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爸爸將選擇權交給你。
【是幫助爸爸殺掉複製人,讓一切回到正軌。
【還是……】
剩下的話,他沒有繼續說。
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缺席了我十五年,複製人陪了我十五年。
也許身份是假的。
可這十五年的疼愛絕對不是啊!
我會如何選擇?
我又該,如何選擇?

-15-
【沒有辦法共存嗎?】
我還是打下這句話。
對面回覆得很快:【有,找到「雙魚玉佩」。】
可問題是,誰也不知道玉佩在哪裏,誰也不知道這東西又是什麼模樣。
不對。
腦子裏快速地閃過什麼。
我摸過手機,飛速地發送信息過去。
【你是怎麼出的冰窟?
【不是說,母本出不了冰窟嗎?你是怎麼出來的?
【有沒有一種可能,「雙魚玉佩」就在你的身邊呢?】
對面沉默。
我接連發送了許多條信息,都沒有再收到信息。

-16-
當我再次打開房門,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爸爸又在洗澡。
經過提醒之後,我才發現,爸爸洗澡的次數真的很多。
一日三次,從來不會少。
以前,我覺得是爸爸愛乾淨。
但現在,我卻莫名地心慌。
爸爸,是複製人嗎?
爸爸,真的是複製人嗎?
所有的證據都在告訴我這個答案。
可我還是不敢置信。
人的記憶可以被複制,難道情感也會被……
不對。
男人沒有被吞噬,那他的記憶,是哪裏來的?
爸爸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再婚。
也就是說,他一直處在一個完全體的狀態。
那麼,他是怎麼知道我小時候的經歷的。
我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女人的形象。
是媽媽。
是——莫名失蹤的媽媽。
如果,是媽媽告訴的呢?
又或者是。
如果當初,媽媽也成爲複製人的母本,成爲被吞噬的母本了呢?
如果,爸爸是從同類的口中得知過往的呢?
我恍惚記得,爸爸剛回來的那段時間,媽媽瘋得更加厲害了。
她抱着我,日日夜夜地哭,不准我靠近爸爸。
親戚都說是因爲我爸回來了,我媽震驚瘋了。
可如果,是媽媽發現了異常呢?
男人脖子上的圍巾,一遍遍在腦子閃過。
我終於記起,那條圍巾的來歷。
那是,媽媽親手織的親子圍巾啊。
明明,我也該有一條的。
我摸向自己的脖子,有點想不起來那條圍巾放到了哪裏。
「怎麼又在發呆?」
爸爸擦着頭髮從浴室出來。
我看着他,忽然不想再猜下去了。
「爸爸,你是從冰窟裏出來的……嗎?」
怪物兩個字,我沒有辦法說出口。
爸爸站在原地。
他捏着手裏的毛巾,定定地看着我。
這種目光,讓人熟悉。
仔細想來,就像是我看寵物的眼神一樣。
「你遇見了什麼?」
爸爸的聲音很平靜,「爲什麼這樣問?」
「爸爸,你是嗎?」
我沒有回答,只想追求一個答案。
他站在原地,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又像是智慧生物之間的對視。
最終,他坐到我的對面,點頭承認了。
「是。」

-17-
就這麼輕巧地承認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
爸爸拿起桌子上放涼的茶水,一口喝完。
「我很瞭解你。」
爸爸開口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纔會問我。
「是找到了日記殘頁?」
他低頭笑了,「那你應該見到他了吧。」
他指的是誰,我們心知肚明。
「這太荒謬了。」
我的聲音裏帶着哭腔,「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不科學的事。」
「爲什麼不會有?我們的存在,就代表不科學嗎?」
爸爸收了笑,看向我,「人類,對於認知不了的事物,只會有這一句話嗎?」
他用一個詞,將我們劃開,將我們過往十幾年全部抹除,將真相展示在我面前。
「爸……」
我看向他,「你,你們到底是什麼?」
他皺着眉頭,似乎不知道怎麼解釋。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詞語一樣,問我:「你玩過賽年制遊戲嗎?」
我有一瞬間茫然,不知道話題怎麼跳躍到這一步。
「賽年制遊戲,每個新的賽年,都會更新新的東西。
「你可以把我們理解成,上個賽年的舊東西。」
他嘴角帶着笑,「就像是你們年輕人常玩的那些,逆水寒啊,王者榮耀,劍網三什麼的。
「每個賽年制,都會有一批看着厲害,實則無用的東西留下來。
「這些東西,要麼被分解,要麼就被留下來做個紀念。
「我們,就是上個紀年留下來的紀念品。」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一件小事一樣。
「地球是一個古老而充滿魅力的星球。
「在這顆星球上,經歷了無數的紀年。
「每個紀年都有獨特的背景。
「所以有一些你們不瞭解的東西,並不能稱作不科學。」
我有些想笑。
說了這麼多,只是爲了反駁我那句「不科學」嗎。
「那按照你所說,你爲什麼會出現在我們這個『賽年』,是因爲『雙魚玉佩』?」
「差不多吧。」
爸爸又一次承認了。
「雙魚玉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它不是東西。」
爸爸這次很嚴肅,「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 bug,也可以理解成一個鑰匙,或者是掛。
「它是我們融入新紀元的指明燈,也是我們的保護傘。」
「那,我媽媽呢?」
我沒忍住問出口。
「人類,似乎總對過往的事與情執念很深。」
爸爸感慨了一句,還是告訴我真相。
「你媽媽,是個很偉大的女性。她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反殺我們種族的人。
「一般來說,爲了迷惑敵人,我們在吞噬母本的時候,會釋放一種麻醉物質。
「但你媽媽,在被吞噬時,清醒過來。
「她很聰明,利用熱水逃脫了吞喫。逃離了這個地方。」
我呆呆地坐着,目光落到自己的裙子上。
直到裙子上出現幾處深色,我才發現自己在哭。
面前的爸爸並不關心。
就像是一瞬間,他脫下了那層名爲親人的皮囊後,也脫下了對我所有的關心和呵護。
「爲什麼不騙我……爲什麼不騙我一輩子。」
我咬着牙,努力讓自己聲音像平ẗų⁼常一樣。
「因爲你已經知道了真相。
「人類有句話很好,叫作不要自欺欺人。
「我覺得,你也是這樣想的。
「更何況,你姑姑發來信息了。
「你的表弟,等下要過來。」
表弟?
恐怕是,另一個我吧。
因爲我無用了,所以可以不再僞裝了。

-18-
門被敲響。
進來的人,是那個男人。
他看着爸爸,拿下了帽子。
「果然是你。」
爸爸聲音裏還帶着笑。
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就連微笑的弧度都是一樣的。
男人看向我,聲音裏帶着歉意:「爸爸來晚了。」
爸爸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不開心。
我看向男人,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他周身的寒意更重了。
他摘下手套,露出那雙受傷的手,對準爸爸:「沒想到,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
「確實,我以爲你該死在冰窟裏,成爲我們新的同伴。」
爸爸的聲音很輕,「所以,你來的目的是什麼呢?
「殺了我?
「還是,你想模仿我的妻子?」
男人打斷爸爸的話:「那是我的妻子。」
「隨便你吧。」
爸爸無奈地搖頭,似乎懶得和我們爭論這些,「我們只是想繁衍罷了,你們沒必要對我們這麼喊打喊殺,我們可以共存不是嗎?」
「你們的共存,是以人命爲代價的。」
「看來我們是沒有辦法達成一致了。」
爸爸扭頭看向我,「你希望誰能存活下來呢?」
「我, 我不知道。」
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分成兩個人。
一個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那個人甚至想殺你, 你應該選擇真正的爸爸。
一個則在我的耳邊大吼,真的假的, 有那麼重要嗎?過去那麼多年,是這個人幫你抵禦風雨, 是這個人陪你長大, 是這個人爲你奉獻出全部的愛。
「不能共存嗎?」
我期盼地看向爸爸, 「『雙魚玉佩』不可以讓你們共存下來嗎?」
只要找到雙魚玉佩, 就可以共存不是嗎?
我捨不得那個爲了我付出一切的爸爸, 我也捨不得放棄這個陪了我十幾年的爸爸。
所以,爲什麼不可以共存呢?
長久地沉默。
「回屋去吧。」
男人和爸爸看向我, 同時說出這句話。
我像是一個背叛者, 灰溜溜地逃回屋子。
好像只要捂住耳朵, 一切就不會發生一樣。
外面很安靜, 安靜到好像沒有人存在。
十分鐘,半小時,一個小時……
時間一點點過去。
終於,我的房門被敲響了。

-19-
「萱萱, 快點,姑姑到了。」
我慢慢地拉開門,看到了姑姑一家等在客廳。
小表弟沒有來。
姑姑手裏抱着一隻黃狗, 衝我招呼着:「快來,前幾天你不還說想要一隻狗嗎!這隻老聰明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
而我的目光,落到了屋子中間的水上。
活下來的,是哪一個呢?
「你想讓誰活下來,誰就可以活下來啊。」
一隻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畢竟,你可是我們的指明燈啊。」
指明燈三個字,像是某種開關,讓我定在原地。
無數的記憶從大腦深處湧出。
一瞬間, 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
爲什麼姑姑們每週都要過來。
爲什麼爸爸離開冰窟, 也和正常人一樣。
爲什麼我會相信男人是真正的人類。
爲什麼男人會突然這麼冒昧地逼上門。
爲什麼他不停地強調把選擇權交給我。
爲什麼,我會選擇,讓男人去死。
因爲他在怕,怕我知道真相之後,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的對立面。
他在試探我。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 來到我的身邊,只爲了確定一件事。

-20-
誰說「雙魚玉佩」就一定是個物品呢。
爸爸,明明很早就告訴過我了啊。
我伸手抱住了小狗, 擦掉他的眼淚。
隨着這個動作, 客廳裏所有人像是得到什麼指示一樣,像往常一樣笑了起來。
就像沒有小表弟, 就像小表弟從未出現過。

-21-
遙遠的冰窟,一個男人猛地從電腦前站起。
「教授,十八號實驗體死亡。
「但我們已經發現了『雙魚玉佩』的波動信號。
「是否進行下一步行動。」
ťūₛ
女人看着閃爍紅點的地圖, 轉過了身。
脖子上的圍巾鮮豔至極:
「放出所有實驗體,全力捕殺『雙魚玉佩』。
「舊事物,就該隨着舊紀年一起消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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