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了聞序六年的情人。
哪怕他坐過牢,情人衆多,我依然不離不棄,甚至懷了他的孩子。
所有人都以爲我要母憑子貴嫁入豪門時,聞序卻爲我安排了流產手術。
手術失敗,一屍兩命。
我死後,聞序的記憶障礙症康復了。
他想起了我,可我不在了。
-1-
聞序站在我的屍體前抽了一根菸。
我還記得他香菸的氣味,辛辣的,漸入骨髓的。
他知道我不喜歡煙味,我活着的時候,他哄我抽過煙,我抽不好,他就拿燒灼的菸頭嚇唬我,作勢要燙我惹我求饒,拿我當取樂的工具,讓一圈的朋友笑我。
可現在,我死了,一屍兩命。
他取樂的對象沒了。
跟我一起離世的,還有我肚子裏兩個月大的孩子,沒成型,融在了一灘血裏,我連觸摸他,尋找他的方式都沒有。
也是因爲這個孩子,我纔會被迫踏上手術檯,送了命。
手術是聞序逼我做的。
對聞序而言,就是少了個低賤的小情人,就像失去了一件早就報廢的垃圾,這場手術,是我的鬼門關,是聞序的斷舍離。
也是這場手術,讓我不用再對他抱有眷戀。
聞序丟了菸頭,煙霧散去,他眼底多了絲柔情不捨,可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的靈魂飄在空氣中,聞序遲遲沒有離去,他的食指輕挽過了屍體耳邊的碎髮,接着嘆了口悠長的氣,「這年頭,流個產還能死人?」
把手拿開吧。
我可不想死了,屍體還要被羞辱。
跟了聞序兩年。
兩年裏我受盡了委屈,可聞序知道,我爲了錢,怎麼搖尾乞憐都可以。
他的衆多情人裏,我是最廉價,最好欺負的那個,也是野心最大的那個。
爲了上位,偷偷懷了孕。
可如今,沒有嫁入豪門,卻在醫院慘死。
或許真是因爲不捨,聞序沒有處理我的屍體,其實不麻煩,只要送到火化場燒了,再買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
可他似乎想要保留我的屍體。
聞序走之前拎起白布蓋住了我的臉,離開停屍房,拍了拍袖子,可能是又怕沾上我的晦氣。
助理跑過來等着聞序的吩咐,他卻已經拿出了手機在發微信語音:「馬上就來。」
「小聞總,席小姐怎麼處理?」
聞序瞥了他一眼,「存在醫院,誰也不準碰。」
-2-
下半場是聞序的紙醉金迷,他一坐下,便有女人圍上來倒酒,他不牴觸,一杯接一杯都喝了下去,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就是聞序的生活,是他坐了三年牢後出來的日子。
跟他在一起時,我經常陪着他來。
我死了。
他會找新人。
活着時我會傷心流淚,求着聞序收斂些,死了,他怎麼花天酒地,都與我無關。
包間裏很昏暗,聞序一直喝悶酒,有人開腔問了句,「今天怎麼不見你帶席玉來,又吵架了?人家夠聽話了,你也收斂一點,別把人欺負沒了。」
「席玉?」聞序拿着酒杯的手緊了下,眉宇間像是遲鈍地閃過了不可置信,「死了。」
有些可笑。
他那瞬間的表情,就像是在爲我的死亡而驚訝,或難過。
「不至於這麼咒她吧?」
「真死了。」聞序又改爲了輕描淡寫的語氣,剛纔的難過,一下子都成了我的錯覺。
也是,我在他眼裏就是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蟻。
活着不值得愛不值得珍惜。
死了不值得傷心。
聞序說完。
嘈雜的包間裏有一靜,安靜的是他那些朋友,他們各個四目相對,眼神交流着,「你沒開玩笑吧,上次不還活蹦亂跳嗎?」
聞序的評價淡漠,輕慢,卻又遲鈍,「身體弱,要送死,攔不住。」
-3-
我的屍體沒有得到安置,幾天時間都像是孤魂野鬼,只能跟着聞序,活像是因愛生恨從而糾纏不休的女鬼。
失去一個我,對聞序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他兩點一線,偶爾去參加聚會,喝得酩酊大醉回來。
助理將聞序扶進來放在沙發上。
聞序像是很頭疼,迷迷糊糊道了一聲,「席玉呢,叫過來,幾天了,做個小手術也要休息這麼久?」
我是他的情人,卻也具備保姆的功能,不光要隨叫隨到,還要照顧醉酒後的聞序,聞序唯一誇我,便是因爲我的敬業。
他喝醉了,卻忘記我不在了。
「小聞總,席小姐已經去世了。」助理聲音很輕,像是怕惹惱了聞序。
我在時,聞序有火都可以朝我撒,我不在了,沒人可以承受聞序的怒火,連助理都被殃及池魚了。
聞序半抬了眸子,瞳光很暗,「她命硬,怎麼會死?」
他的記憶力一直不好,有時會忘記自己的藥放在哪裏,嚴重時會忘了喫藥,偶爾連前一天做過什麼都會忘記。
這是他跟我的祕密。
只有我知道。
可這會兒,我已經分不清他是因爲喝醉了,還是真的忘了我已經去世了。
「您不記得了嗎?」助理退開了幾步,「流產手術的時候就死了。」
聞序神態迷離了瞬,「我讓她做手術是讓她活,不是讓她死。」
「啊?」助理聽不懂這話,我一樣不懂。
只當這是他喝醉了,酒後胡言。
「算了,叫樓心月來。」聞序又改口。
樓心月。
我記得這個名字,上個月聞序認識的女學生,學醫的,跟我們這些當情人的不一樣,她乾淨清白,是以女朋友的身份跟聞序相處的。
死之前,我聽到過聞序給她打電話。
輕聲細語,溫柔備至。
甚至跟她說,要浪子回頭。
樓心月在電話那頭笑,提起了我的名字,她問:「那個席玉呢?聽說對你死心塌地呢。」
「席玉?」
彼時我就在聞序身邊,他在客廳,我在廚房,他瞥了我一眼,與我四目相對,「留下來當傭人也行,誰讓她離不開我呢?」
可現在我離開了,並且走得很徹底,他再不用爲我的去留煩心了。
-4-
樓心月來了。
她模樣乾淨,眼睛純淨,像是塊包裝精美的糖果,聞序一直以來就喜歡這樣的,沒變過。
走到聞序身邊,樓心月半蹲下,膝蓋跪在地毯上,我也曾這樣伺候過聞序,他卻說我一身賤骨頭,可對樓心月,他伸手扶了起來,「地上涼,坐下。」
「你怎麼又喝那麼多?」
樓心月觸了下聞序的額頭,手被他握住,「沒人煩我了,不得多喝點?」
「誰煩你啊?」
「席玉。」
我是經常勸聞序少喝點酒,要他保重身體。
可今後,他喝多少,身體如何,都跟我無關。
我距離他們有些近,可以看得到樓心月臉上一閃即逝的茫然,「席玉跟你分開了?」
聞序後仰躺在沙發靠背上,眼底是空洞的,「死了,我早告訴她,不要妄想,可她不聽……」
這話聞序沒說錯。
妄想嫁給聞序,是我做過最愚蠢的夢。
如今,夢醒了。
或許靈魂是沒有痛感的,哪怕目睹聞序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也不ṱúₖ再痛心難過了。
聞序聽不到我的聲音也看不到我的靈魂,他只能聽樓心月的安慰,「怎麼會這樣,不過她要是活着,應該不會離開你吧?」
「離得開嗎?」
我自問是離不開的。
哪怕聞序將孕檢單撕碎了扔到我臉上,不帶絲毫猶豫憐惜,逼着我去做手術時,我都沒想過要怪他,可偏偏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纔要了我的命,又讓我親眼目睹我死後,聞序的毫不在意。
真正死心,在靈魂離開軀體,我真正失去孩子的時候。
樓心月:「沒關係,你還有我呢。」
聞序在笑,可脣角的弧度卻是僵硬的,樓心月往他懷裏蹭,他卻坐了起來,一言不發走到了臥室中,兩分鐘後纔出來,不知拿了什麼,直直拋給了手樓心月。
「這是什麼?」
「送你。」
樓心月打開了方盒子,我認出了裏面的戒指,那是我一直想要,不知跟聞序求了多少次的。
他是什麼時候買下來的?
又爲什麼要送給樓心月?
可我只是一縷魂了,發不出聲,只能眼睜睜看着樓心月將我一直求而不得的戒指戴在手上,接着展示給聞序看,「怎麼樣,漂亮嗎?」
聞序握着她的手指欣賞,別有深意道:「其實可以更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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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心月正式成了聞序的女朋友,跟他以往形形色色的情人不一樣,這次是認真的。
他帶着樓心月見了所有朋友,只差沒往家裏帶了,擺出了一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架勢。
樓心月感動的一塌糊塗,所有人都將她當成了那個讓聞序收心的女人,包括我。
我目睹了聞序帶樓心月去看海,去山上看日出,又帶着她坐熱氣球,他們開車在黃昏的無人公路,樓心月摟着聞序的脖子吻他,可這些都是我記在了日記裏的願望,一樁未完成。
聞序卻帶着樓心月都做了一遍。
我的名字再沒出現過,就好像真的被聞序遺忘了,連帶着屍體一起。
而我逐漸感到疲憊,靈魂的力量好似在消失。
對聞序的感情流逝後,我心靈枯竭,哪怕看着他愛上別人也不怒不悲,只等着他哪天大發慈悲,想起我的屍體,再火化了我。
好讓我心無旁騖地離開。
金色的夕陽折射進了車裏,落在樓心月身上,她像是玩得有些累,靠在座椅裏懶洋洋的,「以後別再去這些地方了,好累。」
預料中的安慰沒有抵達耳畔。
聞序語氣突然便降了下來,「這不是你想去的嗎?」
「我沒有想去啊,不過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樓心月說着要去挽聞序的手,卻被他一把推開了,「你不想去?」
「ŧù₊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些天他待樓心月一直很溫柔,她爬山累了他便揹她,看海時怕曬親自爲她擦防曬,聞序哪有這樣對待過別人。
樓心月是頭一份。
可聞序就是如此,脾氣多變,上一秒晴下一秒陰,「你想去的我已經帶去你了,現在又說根本不想去,席玉,我是不是最近對你太好了,讓你得寸進尺了?」
聞序將我的名字脫口而出。
樓心月僵住了,我的靈魂升在空中,一度懷疑自己是耳鳴,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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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心月是個聰明女人。
她沒有質問聞序的「席玉」二字是什麼意思,反而柔情似水地關心聞序,「席玉?你想她了?」
「她以前總纏着我,叫習慣了而已。」
這是聞序的回答。
我想也是。
「席玉」對他不算是個名字,更像是保姆陪玩的統稱。
可他帶樓心月去的那些地方,又的的確確是我想要去的。
「說起席玉,她是不是有很多東西還放在你那裏?」樓心月湊近了些,「不如我幫你收拾出來扔掉好不好?」
聞序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隨之側眸笑了,「怎麼,難不成你也想當傭人了?」
「我哪有?你又開我玩笑。」
「這些事有鐘點工做,用不着你多事。」
送走了樓心月,回去路上聞序立刻打電話給了鐘點工去家裏打掃。
ŧùₔ我的魂還沒散,物品卻要先一步被清理出去了。
鐘點工比聞序先到,我的衣物化妝品先被裝了起來,聞序站在原地看了會兒,我穿過的裙子,用了幾次的口紅,都是我曾存在的痕跡。
都收拾好了,鐘點工抬頭問:「抽屜裏的零散物品都裝出來了,但是還有一臺備用手機也要扔掉嗎?」
我的手機是聞序送的,可那臺備用機是我自己的,我用了很多年,裏面也藏了很多東西,是不能被聞序看到的東西,他看着那臺白色手機,「扔了吧,一樣晦氣。」
走開了幾步,聞序又回頭,「留下別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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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臺手機的密碼聞序試了好幾次,都錯了。
我不想他看見手機裏的東西,伸手想要去搶,靈魂穿過了手機,沒能搶過來。
聞序試到犯困,靠在椅背上眯上了眸子,手機從他掌心滑落,我多希望他就這樣忘記,這樣手機裏的東西永遠不會被他看見,他可以跟樓心月在一起,接着忘記我。
我寧願如此,再也不跟他糾纏。
可聞序再次醒來,竟然鬼使神差輸入了那行密碼數字。
那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是兩年前的日子,而是五年前,在他坐牢之前,失憶之前。
聞序不應該記得的。
看着陌生的屏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串號碼怎麼會真的解開了我的備用手機。
不需要翻找什麼。
只是一張屏幕壁紙,就足以讓我鼻尖發酸。
照片裏的是我跟聞序。
卻不是這個聞序,而是五年前爲了我坐牢,殺了我繼父,用自己還我自由的聞序,可這些,他都不記得了,連看到那張照片的眼神的都是茫然的,接着嗤笑了聲,「P 圖技術挺好。」
他百無聊賴翻找着手機裏的東西,而我只能在旁眼睜睜看着他打開了我的相冊。
裏面的照片太多了。
真實程度是 PS 做不出來的。
聞序從一開始的輕蔑表情逐漸凝重,翻動照片的速度更快了些,那些照片讓聞序對自己,對我都產生了質疑,畢竟照片裏的人是他,可他確信,自己從沒跟我做過那些親密的姿態。
照片可以合成,錄像不行。
備用機裏還存着一條錄像,過了五年,錄像有些模糊了,每一幀對我而言都是很寶貴的,五年前聞序帶我去滑雪,我們一起在星光滿布的夜空喫飯。
那天我跟他鬧彆扭,在鏡頭裏始終側着身子,錄像裏我的腔調都帶着委屈,「別拍了。」
聞序卻沒收起鏡頭,反而當起了無賴,「今天惹席小姐不開心了,我跪下,我磕頭,只求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諒小人吧。」
「你纔是小姐!」
我側過了臉,鏡頭搖搖晃晃懟近了我,是聞序抱住了我,錄像還在閃動,後面還有很長一段,記錄了我們在一起後的所有點滴,那是五年前我跟聞序在一起的所有回憶,這臺手機,原本是聞序的。
他入獄後,我用了五年。
裏面裝滿了我們在一起時的照片,過往的記憶以照片的形式沖刷進了聞序的腦海中。
可如今的聞序卻好像再也認不出來了,就像他出獄後就忘記了我一樣。
那條錄像聞序沒有看完,他握緊了手機,哪怕我只是個看不見摸不着的靈魂,卻也感受得到他身體裏在膨脹的怒意,錄像的聲音在繼續,聞序像是覺得刺耳,突然抬高了手要扔出去。
我無動於衷。
剛好,手機壞了,回憶碎了,不管是這個聞序,還是五年前的聞序,我都不用再留戀了。
可聞序停了下來。
他僵直地望着空氣,那股怒氣一剎那散開了,奇異的悲痛在他眼底浮現,「席玉?」
我知道,他不是看到了我,而是想起了我,可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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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照片和錄像喚醒了聞序的記憶。
他拿着那支手機,瘋了一樣往醫院趕,五年前的事情,他都在那些照片跟錄像裏拼湊齊了自己的記憶。
五年前,他是怎麼失手殺了我的繼父鋃鐺入獄,五年後服刑期滿出來,又是怎麼提出要養我,養我時又是怎麼對我的,他都想起來了。
可我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
我寧願他永遠想不起來,他愛樓心月,便一輩子跟她在一起結婚生子白頭偕老,想起我,對我們都沒好處。
可車子已經控制不住在往前開,車速很快,聞序像是被恐懼籠罩了,他出獄後本就患有精神衰弱的症狀,一激動便會失控,兩年來都靠藥物治療。
他應該喫藥的。
不要再往前了。
我不想他有事,我想要拉住他,可我的靈魂除了當一個旁觀者沒有任何作用,哪怕我試圖發出聲音喚醒聞序。
不要再想,不要再回憶了。
可聞序聽不到,那些照片是導火索,火線一旦點燃,只能等待爆炸,其他別無他法。
我的手穿過了聞序的胳膊,我看到了他在顫抖,他踩死了油門,再無理智,眼眸猩紅,脣上蒼白,在車子失控開出去時他纔回神,重重踩下了油門,可還是晚了。
車子撞上了護欄,天旋地轉時我的靈魂離開了車子。
聞序額頭流了血,血污佈滿了他的面孔,在昏迷瀕死時,我看到了他的夢境,還有夢境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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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我跟繼父站在一起,他將我推出去介紹給那些比我大四五十歲的男人。
我很早就知道了他的意圖。
培養我,撫養我,爲的不過是時機成熟將我賣出去,好獲取更大的利益,我擺脫不了,站在人羣中間麻木地微笑着,像是繼父的提線木偶,出神之際看到了聞序。
他站在不遠處,帶着興味的笑容看我。
我匆忙瞥開了目光,躲到露臺時他卻又追了過來,他給我遞果汁,告訴我,我的繼父不是個好人。
我沒接他的果汁,反問他,「你又是什麼好人?」
聞序的髮梢被風吹了起來,露出一雙多情眸,「我哪裏不像好人了?」
後來他總是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學校,培訓課上,或者是我常去的餐廳,我盡力躲,他盡力追。
繼父無數次警告我不要再跟他來往,聞序卻不知收斂,追到宿舍樓,消息傳到了繼父耳邊,我被叫回家,捱了很重的打。
繼父踩着我的腰,惡狠狠咒罵我,「你以爲我養你,供你喫供你喝,是爲了讓你跟聞序那種人談情說愛的?!」
很疼。
那是在夢裏回憶起來Ţŭ₄都入骨的疼。
也是那晚,在回去的路上聞序找到了我,我的傷很重,每走一步都疼,聞序看到了我滿身的傷。
他怒火中燒,要去找我的繼父算賬。
是我叫住他,平靜告知他,「別再來找我了,下次我會死的。」
聽了我的話,他再沒上前,慌亂得像是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那是五年前的聞序,直率簡單,看到我受了傷會心疼惱怒,這跟五年後會親自賦予我傷痕的聞序截然不同,他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在睡夢中呼吸急促,像是陷在了其中,再也不想醒來。
醫生在手術,聞序的夢成了碎片,碎片沾了血,畫面閃動,出現了從高樓上被聞序失手推下去的男人。
他手上有血,我趕了上去拉着他要跑,他卻不打算走,反而笑着,用沾着血的手指替我擦了淚,「他死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碎片拼合,他又看到了五年後的自己,他坐在車裏,命令助理把我叫上車,接着用審視商品的目光看我,「開個價。」
那一刻,我眼裏的落寞他沒看到。
他所知道的我,不過是個貪慕虛榮,爲了金錢折腰的情人,更不明白,我上他的車,跟他在一起,從來不是爲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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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序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他昏迷了一天一夜,我沒走,哪怕聞序看不到,我還是陪在了他身邊。
我祈禱着他儘快醒來,也祈禱着他不要想起那些不堪破碎的過往。
在他昏迷期間,我又從聞序口中聽到了我的名字。
不是跟樓心月在一起時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他是急躁的,像是要拼命抓到什麼,猛然睜眼醒來,聚焦的瞳孔裏似是有傷痕,空茫地望着天花板,又突然坐了起來,拔掉手上的針就往外跑去。
我知道,他被五年前的記憶刺激到了。
死後的我始終是平靜的,可看到聞序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又成我思念的那個人,我眼眶有些溼潤,不知該怎麼改變這個死局。
聞序從我面前衝了出去,絲毫沒有覺察到我在看着他。
護士跟醫生攔住了聞序,跟着走過來的,是聞序的母親。
我認得她,見過她。
上一次見面,是半年前。
她坐在我對面,側着臉,一眼也不看我,只是來給我下最後通牒,「你害了聞序入獄,我還能答應你跟在他身邊都慈悲,也兩年了,不如你跟聞序要個孩子,我考慮你們結婚?」
是我天真。
竟然真的以爲要了孩子就能跟聞序在一起,到頭來也就是癡人說夢而已。
方雲心疼聞序,又不忍責備,「你又要幹什麼?」
聞序頭上落了傷,貼着紗布,落魄又狼狽,「媽,我要找席玉,席玉。」
「什麼席玉?」
聞家人都是知道我的。
可在聞序患上記憶障礙症,忘記我後,聞家人不約而同都沒有提起過我,間接將我從聞序的人生中抹除,聞序出獄後我求着要見他一面也是不被允許的。
就連此時他想起了我,他的母親也不會將實情告訴他。
聞序被扶起來,方雲輕言細語,「快回病房躺着,你知道你傷得有多重嗎?」
「媽,席玉呢?」聞序聽不到別的,滿世界要找我,「我要席玉,我都想起來了,我要席玉等我,她人呢?」
「什麼席玉,別犯傻了,快回去。」
這下連方雲也沒了耐心。
聞序是應該聽他母親的話回去,不要再想席玉這個名字,我本就是個死人了,找到了,又能怎麼樣?
方雲的手卻被聞序推開了,他往後退了幾步,身上有傷口像是被撕裂了,血色浸透了病號服,他從那段舊回憶中走了出來,後知後覺想起了這兩年跟我在一起的所作所爲。
當着所有朋友的面灌我酒,將我淹進浴缸裏,把女人帶回家,無所顧忌地讓她們將我當傭人使喚,這樣的折辱還有很多,數不勝數,並且長達兩年。
也是他,罵我沒資格生下他的孩子。
就算生下來,他也不會認。
他逼我打胎,手術當晚,一屍兩命。
現在我死了。
可他將所有都想起來了。
我就站在聞序面前,他臉色灰敗,那個表情我知道,是天塌了,再沒了方向的樣子,上一次出現,是在他入獄服刑時,可那時,他還會將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抓着我的手,要我等他。
五年過去,等他的人,被他害死了。
這要他怎麼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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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找席玉,找不到人我就要屍體!她的屍體……我分明留着的,我沒想她死。」
聞序是瘋了。
醫生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可他卻無法冷靜下來,昏迷的前一秒他還在喊我的名字,眼角啜着淚,我看不了他這個樣子,可我的靈魂沒有去處,只能留在他身邊閉上眼睛。
如果可以出聲,我想告訴他,算了。
是他把我從繼父手裏救了出來,爲了他丟掉性命,我不怪不怨。
可我的聲音,聞序聽不到。
於是方雲叫來了樓心月安撫聞序。
她坐在聞序牀邊,握着他的手,她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聞序醒來看到的便是樓心月淺笑的臉龐,「聞序,你醒了?」
聞序將手拿了出來,下頜繃緊了擠出一個字,「滾。」
「聞序……你怎麼了?是我,心月。」
聞序凝着她,自嘲地笑,眸子裏卻是溼潤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是這副表情,這是樓心月,最起碼他對她的好感,不應該是假的,可他還是趕了樓心月走。
「滾,我說滾。」
「聞序,你怎麼了?」
樓心月抬手要碰他,手腕被聞序死死掐住,指間的戒指也被取了下來,「這是你送給我的。」
「這不是給你的。」聞序握緊了那枚戒指,「是給席玉的,一開始,就是給她的。」
樓心月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可思議看着聞序,「你是不是瘋了,給那個賤女人?」
聞序卻被觸怒了,「賤女人?你以爲我爲什麼會找你?因爲你是醫學生,席玉也是。」
這話進了我的耳中,我微愣,不解,卻又很快明白過來。
聞序是記憶缺失,可在他腦海中興許一直存在着五年前的那個模糊身影,當時,我也是醫學生。
原來,他一直是記得我的,
「我不信,你拿我跟席玉比?」
「我帶你去的地方,都是她想去的,席玉沒有死,她會回來的。」
傻子。
他真是傻。
我的屍體他都看到了,怎麼還會以爲我會回來?
在樓心月眼裏,聞序就是瘋了,她冷笑了幾聲,「席玉早就死了,屍體都被你母親燒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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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着我的盒子是廉價的。
火化過程更是倉促的。
方雲瞞着聞序處理了我,早在很多天前,我的屍體就不在了,成了一盒子灰。
她揹着身,語調很冷,「醫院的電話打過來,你不管屍體,我只好幫你處理了,她又沒有家人,反正人死了,都一樣,你就別想了。」
話沒說完。
聞序揮手砸了桌子上所有東西。
「誰允許你燒了席玉的,她沒死,她只是在跟我惡作劇,她只是想留下那個孩子在跟我鬧脾氣,如果不是她身體不好不能生,我不會逼她做手術。」
聞序如同精神失常,嘶吼着質問:「你憑什麼燒了她,沒有我的允許憑什麼?!」
方雲在驚嚇中後退,心口起伏很重,「你怎麼可以爲了一個女人這麼跟我說話?那不就是個情人,這種女人你有很多!」
「席玉不一樣,你知道席玉是誰的,可你沒有告訴我,爲什麼?!」
方雲啞口無言。
「也是你告訴我,席玉身體不好,我要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想娶她,這個孩子ŧūₖ就不能要。我的戒指都買好了,她喜歡的那個戒指。」他身子搖搖晃晃,喃喃自語着,「可她卻跟我賭氣,她走了,她生我氣了。」
原來方雲在面對聞序時,是另一套說辭。
我是身體不好,可並沒有被斷定虛弱到無法生下這個孩子。
天真的不止我一個,還有聞序。
我更沒想到,聞序竟然早知道我懷了孕,甚至私下見過我的醫生。
他的本意是想我活,哪怕沒有這個孩子,卻陰差陽錯害了我,如今又想起了一切,他該有多自責?
「我把她的戒指送給別人,帶別人去她想去的地方,她最討厭別人碰她的東西,可她怎麼還沒回來找我要?」
我沒走。
我一直在聞序身邊。
在聞序記憶恢復後,我更無法一走了之了。
聞序自言自語說完,驀然盯住了方雲,「是你,你憑什麼把席玉變成一把灰?你讓她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我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臉頰上,靈魂是掉不出眼淚的,可因爲悲傷太過,竟然有了裂痕。
驚嚇褪去,方雲輕聲嘆氣,「娶她,你平常是怎麼對她的?」
「你懂什麼,你明白什麼?」聞序目眥欲裂,嗓子嘶啞,「席玉的骨灰呢?把席玉的骨灰給我?把席玉還給我!」
不要這樣,聞序。
不要哭。
不要因爲我跟母親爭吵。
他應該好好的,不應該變成這個樣子。
-13-
聞序拿到了我的骨灰。
盒子很小,聞序將我生前的絲巾綁在了骨灰盒上,他包裹得漂亮又嚴實,生怕露出去一點。
外面的人都說他是瘋了。
竟然抱着一個骨灰盒同喫同喝同睡。
他變得孤僻冷漠,獨來獨往,大多數時間都悶在家裏,陪着「我」。
他學會了跟一盒灰聊天,每次聊天,表情都無比的柔和,「席玉,別跟我鬧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想要那個孩子,還是你跟孩子都生我的氣了,我跟你們道歉好不好,回來看我一眼好不好?」
「可我問了醫生,孩子生下來你會死。」
「我不想你死。」
「只要你回來,我們就走,就像五年前我們私奔一樣,再也不回來。」
「我現在都想起了,是我不好,我混蛋。」
屋子裏很安靜,根本沒有迴音。
我坐在骨灰盒前的位置上,捂了捂靈魂上日益增多的裂縫,原來屍體沒了,我是會逐漸消失的。
這樣也好,起碼最後的時間,我是跟擁有了記憶的聞序在一起的。
聞序眼皮垂了下來,他抱住骨灰盒,疲憊地靠在上面,「別嚇唬我了,不是說好要等我的嗎?」
「是我不好,我竟然忘了你,我竟然那麼對你,我是畜生。」
他罵着自己,一聲接一聲,毫不留情,眼淚落在了骨灰盒上,「只要你回來,怎麼打我都可以,可你不來,我只能去找你了。」
最後一句話像是轟然地一聲雷,在我耳邊炸響。
我面上細細密密的裂縫是淚,我搖頭,想要阻止聞序,可是晚了,他深吸了口氣收回自己的淚,從抽屜裏拿出了備好的安眠藥。
一顆不夠就兩顆,接着是第三顆。
他慢慢吞嚥,沒有猶豫。
赴死的決心從記憶全部恢復的那天開始,就已經無比堅定了。
不要死。
不要來找我。
我抓着聞序的手,靈魂穿過去,我晃着他的肩膀,靈魂使不出力氣,我叫着他的名字,可我的靈魂卻靜得像一片風,聞序感受不到我的呼喊。
-14-
聞序被送到病房洗了胃,再次活了過來。
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我的骨灰。
得到了骨灰,纔是真的活了。
「別再幹傻事了,一個席玉而已,值得你去死?」
方雲站在聞序身邊,臉上寫滿了不理解,「你只想着她,你想過我們嗎?你要是不在了,我怎麼辦?我只有你一個孩子。」
「你們?」聞序還很虛弱,可他每一個字都透着恨意,「你們什麼都知道,你、我的朋友親屬、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席玉跟我關係,可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你們就那麼看着我對自己愛着的人,很好玩是嗎?」
聞序流着淚質問,「是我殺了席玉,我害死了席玉跟我們的孩子。」
「你是不記得她了,何況就算不做手術,她也會死。」
「不是的……我可以帶她去看病,去養身體,而不是匆匆忙忙逼她做手術,」聞序看向母親的眼神是憎恨的,「是你勸我讓她手術,可爲什麼她還是死了?」
淚流盡了,聞序眼睛空洞,一瞬像是泄了氣,方雲不再看他,「你好好休息,別再做傻事,是她自己沒撐過去,怪不了別人,你別胡思亂想了。」
她走到了病房門口。
聞序又呢喃道:「你們欺騙我,讓我辜負了席玉,侮辱了她,從那個時候起你就該知道,我是活不下去的。」
抱着骨灰,聞序睡了漫長的一覺。
我想要入他的夢裏,順便告訴他,我不恨他,就這樣放下吧。
他要好好活着,要忘記我。
坐了三年牢,喫了三年苦出來,他應該開始新生活。
可我入不了聞序的夢,我只能聽見他在夢裏喊着:「席玉,回來。」
天還沒亮。
聞序抱着骨灰走出了病房,他上了電梯,按了頂樓的樓層按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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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要尋死。
我不再阻攔,他在我視線裏上了樓梯,跨上每一個臺階時,他都沒有遲疑,相反,走到越高處,他便越是迅速,死,對他而言是迫在眉睫的幸事。
對他而言,死是見到我。
可站在通往頂層的那扇門前,卻又定住了。
不是因爲突然不想死了。
而是因爲頂層有人。
聞序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那臺手術也不能怪我們,是聞太太不讓那個女人活,要怪就怪她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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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醫院,是聞家的私人醫院。
我的流產手術,也是在這裏做的,同樣地,我也是死在這裏的。
給我做手術的醫生,是聞序母親的人。
聞序讓我墮胎,逼我走向手術檯的那刻,我就沒有活路了。
手術是聞序母親爲我安排的死路。
聞序並不知道。
他是想娶我的,他買了戒指,本想等我下了手術檯就將戒指給我,不管是出於怎樣的感情,對我來說,都足夠了。
可現在,他知道了我並不是死於一場手術的意外,更不是因爲身體虛弱沒熬過去。
而是因爲,從始至終這就是他母親爲我佈下的一場死局。
得知我懷孕,再透露給聞序,編造我身體不好的謊言,讓我自然而然死在手術檯上,這一切,只是爲了讓我徹底從聞序的生活中消失。
聞序拿着骨灰盒的手慢慢收緊了,像是呼吸不上來,窒息又急促,身體支撐不下去坐在了臺階上。
他將臉貼在骨灰盒上,內心早已崩潰過一場,心如死灰地笑了笑,又對着骨灰盒輕聲道:「一開始我是想過要帶你去調養身體的,是醫生說來不及了,我竟然真的信了他們,你一定是嫌我太蠢了,所以不想回來是嗎?」
我有了裂痕的手貼在聞序臉上,想要感受下他的體溫,觸摸到的卻只有他源源不斷的淚水。
站在生死攸關的路口聽到了我死亡的真相,這等同於阻止了他赴死的腳步。
這樣也好。
只要他不再想不開,哪怕是被恨阻止了也好。
住院期間,聞序再沒想過要去死,他很安靜,接受治療,逐步恢復。
方雲坐在他牀邊削蘋果,「你能聽話就要,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我都給你找。」
聞序側着臉,渙散的目光落在牀頭櫃上的骨灰盒。
所有人都以爲他改過來了,起碼不再是那個日日都抱着骨灰盒的瘋子,可我ṱű̂⁹寸步不離跟着他,知道他遠沒有所表現的那麼冷靜,這不過都是假象。
接過來蘋果。
聞序喫了一塊,忽而兀自苦笑,「席玉也愛喫蘋果,可她跟着我的那兩年,只能伺候我喫。」
「她能伺候你是她的福氣。」
「福氣?」聞序咀嚼着蘋果吞嚥下去,「被當成笑話是福氣,被按進浴缸裏差點淹死也是福氣,等了三年的人就在眼前卻忘記了自己也是福氣?」
「別說了。」
「你不讓席玉跟我說起過去的事情,她看着我犯渾,忍着我,可她竟然還想嫁給我。」聞序笑着說話,可在我眼裏,他跟行屍走肉已經沒有分別了。
那天在醫院樓道里聽到那番話,知道了我真正的死因後,他就已經死了,麻木了。
這麼多天,他瞞着所有人,不過是想爲我討個公道。
我都知道。
可方雲不知道,她只看到聞序笑,那笑裏卻是痛的,接着,聞序又語速慢慢地問自己的母親:「但她應該怎麼都不會想到,會被你安排死在一臺流產手術上,是不是?」
這話進了耳朵裏,方雲錯愕萬分。
「是你讓醫生告訴我,她生不了,我纔會逼着她去做掉。」聞序笑着,「其實,這都是假的,你讓我害死了席玉,你覺得我還會好過嗎?」
「不是的,誰告訴你的?」
聞序不回答,自顧自說着自己的,「我是殺人兇手,你也是,我們誰都別想好過。」
他還是想要替我伸張正義。
五年前那個替我殺了繼父換我自由的聞序,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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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序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了那臺手術的醫生護士。
大出血是假的,製造死亡是真的。
聞家的私人醫院被聞序毀了。
可不管外面有多亂,他都只跟我在一起。
他回了家,將骨灰盒擦拭乾淨,裹上了乾淨的絲巾,絲巾上屬於我的氣味越來越淡了,聞序找不到我的氣息,愈發沮喪,可我的東西都被收拾乾淨扔掉了。
他將家裏翻了過來,連一件屬於我的衣物都找不到了,卻在衣櫃的夾角里找到了我藏着的積蓄。
那是兩年裏,聞序給我的所有錢。
我一筆也沒花,全攢了下來,每一筆都有記錄,聞序打開存摺,那裏的每一筆錢都會讓他愧疚,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存下來了。
存摺上貼着紙條。
是我一筆一畫寫下的:嫁聞序基金。
嫁他,是我唯一的願望,沒承想卻死在了嫁他的路上。
我沒了,聞序娶不了我了。
唯有那枚戒指,是他曾經想要娶我的證明。
可上面卻染上了樓心月的味道。
他陷入了死循環,拼了命要將戒指洗乾淨,洗掉別人的味道,邊洗邊落着淚,「我不該氣你,這是你的,我不應該給別人戴,對不起對不起……」
他洗得手指都紅了,我將有了裂縫的手伸進去,套進那枚戒指裏,這樣就夠了,不要再執着了。
我想喊停。
聞序的手突然被戒指劃破。
血滲進了水裏,一絲絲化開。
聞序將戒指握在掌心,又綁在了骨灰盒的絲帶上,他的準備工作越是全面,我就越是惶恐。
那天醫院被封,方雲是負責人,一樣被帶走調查。
可那到底是聞序的母親。
哪怕她害死了我,血緣親情改不了。
聞序沒做得那麼狠。
方雲已經被放了出來,到處在找聞序。
或許她是想要解釋我的死,可聞序不想聽了,他將自己關在了這裏,爲死亡做準備,而我無能爲力,看着他陷入自責,奔赴死亡。
關上了燈。
聞序抱着「我」躺下,真正的我貼着聞序的後背,靠着他。
他在跟我的骨灰說話,而我的靈魂在無聲傾聽。
「席玉,你別怕,等着我。」他的手掌撫摸着絲巾,包括司機上墜着的戒指,「我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不管有沒有那段記憶,我都是想要娶你的,可我又太蠢太笨,爲什麼要相信別人那些話?」
「別人告訴我你只是爲了我的錢,我就真的信了。」
「原來你母親早就不在了,這些錢,爲什麼不用?」
他蜷縮身子,像是在洞裏守護寶藏的使者,我的骨灰,就是他的寶藏,我的靈魂,只願寸步不離追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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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序母親找過來時,聞序還沒醒。
我站在門前,想要擋住,方雲穿過了我,走向聞序,伸手將他拽了起來,又去搶他懷裏的骨灰盒,她破口大罵,問聞序是不是瘋了。
「你爲了一個死了的女人去害你的母親,聞序!」
方雲是疼愛聞序的。
五年前聞序帶我私奔,是方雲找到我們,罵我是狐狸精,讓我離聞序遠點,她斷言我會害死聞序。
時隔多年。
這話竟然應驗了。
「還給我。」
聞序沉着眉,看方雲的眼神,只將她當成了陌生人,「聞序,那個女人死了,你守着這點灰有什麼用,她那種女人活該!死有餘辜!」
「她是哪種女人?」聞序咬牙切齒,淚還沒溢出來便笑了,「她等了我那麼多年,你不讓她來探監她就不來,你不讓她跟說過去的事情她就不說,她還不夠聽話嗎?對着她,你讓她懷孕嫁給我,對着我呢?!」
「你欺騙了我,我那麼信任你,因爲你是我的母親,可你呢,席玉懷着孕,你讓她懷着孕死了!」
方雲被聞序這個樣子嚇Ŧũ̂⁹到了,臉色慘白,聞序將骨灰盒搶了回來,他貼近自己母親的耳畔,「不過很快,我就要去找自己的妻子的孩子了。」
方雲驚恐無比。
我卻很累,心臟處有了裂縫,像是快要四分五裂地散開了。
聞序也是一樣。
他也累了。
在愧疚和自責下,累到想要儘快解脫,「同理的,你害死了我的妻子孩子,我也會害死你唯一的兒子。」
聞家只有聞序跟他母親了。
方雲的親人,只有聞序了,他是她唯一的兒子。
「你要幹什麼?!」
「你害死席玉的時候,有想到這一天嗎?」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我很早就知道。
聞序推開了方雲,在方雲恐懼的眼神下拿着骨灰盒奔了出去,我跟過去,迎着風往樓上走,樓層很高,聞序走得卻很快,他走的不是死路,是解脫的路。
每靠近頂樓一點,他的淚便少一點,笑容裏透着嚮往。
上樓的每一個臺階,就像是走過了我跟聞序過往的路, 在聚會上認識, 聞序跟着我,看到我滿身的傷,他帶我私奔, 爲了保護我,失手殺了我的繼父,他要我等他, 我等了,他又養我, 怨我恨我, 又愛我念我。
站在我的屍體旁時, 他抽的是最後一根菸。
手機裏那些照片讓聞序的記憶翻湧, 想起了我們的曾經, 我的存摺是插進他胸膛的一把刀, 讓他痛心疾首。
邁入頂層的門,有金燦燦的陽光落下, 像日出似的。
我一路跟着聞序, 方雲也跑了上來, 她爬着樓,追在後叫着聞序的名字,聞序卻連頭都沒有回過, 自從恢復了記憶,接受我死亡的事實, 他就不再對活着有所眷戀了。
方雲在哭在喊,「聞序, 別去,你回來。」
聞序快跑到了邊緣,骨灰盒上的絲巾墜着戒指,在迎風飄蕩。
有風吹過來, 我的靈魂險些被吹碎,回過神來, 聞序卻已經衝向了邊緣, 方雲一追上來便腿軟跪倒, 她失了態, 嘶喊着,「是我錯了, 我不該害死席玉,你回來!」
可聞序沒有停下, 他跨過了護欄, 沒有一秒鐘的猶豫, 像是樹上瞬間飄落的葉子,迎着風,往下墜落。
樓上,傳來方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聞序往下墜着,我去抓聞序的手, 我去擁抱他, 感受他身上最後存在的體溫,靈魂碎裂前,我聽見聞序伴着風的細碎自囈, 「席玉,不用等了,我來找你了。」
(全文完)
作者:不焦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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