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喫絕戶的表小姐

元宵賞燈時,我慘遭賊人擄走。
舅母忙着喫齋唸佛,沒空理會:
「落到賊人手裏,不死也成了殘花敗柳,還尋她作甚?」
「只盼着她能死遠點,不要玷污國公府的清譽!」
只有表哥還在苦苦追查,最終在一處妓坊中找到了我:
「妹妹,和我回去吧。」
「我會護着你。」
我斷然拒絕:
「回去就是個死。」
「不如在外當禍害,活千秋萬代。」

-1-
我是探花郎的獨女。
我爹溫潤如玉,雅正端方,與我娘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
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他們死得很早。
在我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連同萬貫家財一併送進汴京舅舅家,帶不走的宅院田地,則被叔伯瓜分了個乾淨。
下手之快,讓我還沒來得及擦乾眼淚,便成了國公府裏那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
舅母待我很好。
她不讓我費心學習管家算賬,只讓我在閨房裏燒香抄經,悼念父母。
我的身子不牢固,她便讓我把女工也擱下,我做做停停,一年只繡出半個香袋兒。
只是,不在自己家裏,凡事總有些不便。
或是月錢慢了一兩日,或是燕窩少了幾盞。
我打小兒伺候的丫鬟小鳶氣不過,和那些婆子爭了一兩次,我便留下了刻薄小性的名聲。
走在府裏,衆人都避得遠遠的,似乎我下一刻就會瞪着眼睛罵人。
我便連閨房都很少出了。
倒是國公府給我的丫鬟紅鵲很好,時常勸解我,叫我少哭,又讓我自己多琢磨,想想自己的終身大事。
其實,舅母早就給我安排了一門極好的親事。
等我長大後,就嫁給舅母的次子,瑛二爺。
他雖不成器,又有些癡笨呆傻,但性情極溫柔,又最喜歡在女孩兒堆裏廝混,想來是好相處的。
成婚後,我們就開開心心地做一對無權無勢的米蟲,背靠國公府這棵大樹,想來也少不了我們的喫穿。
舅母在瑛二爺面前露了口風,他倒是極高興,看我如看天人,每日都悄悄派丫鬟來看我。
「妹妹,這暹羅國的茶葉我記着你喜歡,給你要了好些來。」
「妹妹,這幾方帕子你拿着,式樣一般,料子是上好的!近來你眼淚兒又多了,莫揉紅了眼睛。」
東西是小,情意卻暖人心腸。
只是他房裏,有一位管事的大丫鬟,喚作暖人的,嘴頭子不是很好。
瑛二爺來一次,她便要攔一次,說些男女大防之類的話,一邊說一邊偷眼看我,臉上陪着小心,眼裏透着得意。
聽說,她很得舅母器重。
我原本想着,這樣的一輩子,也能過下去。
可是,我的萬貫家財,還不到我嫁人,就被用完了。
雖然我不管家,但也曾留心公府裏的銀錢出入,只是出去的多,進來的少。
我剛來時,舅舅舅母蓋園子、買戲子,着實興頭了一陣。
可到如今,他們已經開始裁月錢,減人手。
看,連我的早飯,都由香薷飲換成了五香大頭菜。
這落魄程度,真是鬼都看得出來。
紅鵲還打聽到,他們預備讓瑛二爺娶一位身份低微、但嫁妝豐厚的商女,再發一筆橫財。
這麼一來,我就成了徹徹底底的拖油瓶、活累贅了。
這個冬天,他們停掉了我的人蔘和燕窩。
又意意思思的,拿走了我保暖的狐裘。
可我在小鳶和紅鵲的精心照料下,活過了重陽,又順利度了年關,眼看就要過完元宵及笄嫁人了。
元宵節這一天,我喝了些薄粥,正準備睡下,舅母來了。
她一貫喫齋唸佛,面色陰沉,今日卻露了笑臉。
牙齒白森森的,看着有些怕人。
「我的兒,元宵佳節,闔府出ṱŭₜ遊,你何不一同出去走走?」
「強如關在這冷屋子裏,捂出一身的病氣!」

-2-
我只得又從牀上爬起來,重勻脂粉,再整簪環,和她們同去。
公府出遊,男子可以在街面上自在行走,女子卻要用布障攔着,以免被人窺見容顏,衝撞了去。
可我本就體弱,加上剛纔一番折騰,早就去了七八分氣力,根本走不快。
一時間,婦人小姐們抱怨連天,指桑罵槐說我這個藥罐子不該出來,慢了衆人腿腳。
我羞得面色緋紅,恨不得走出布障,隻身回府。
最後,還是舅母解了圍,讓家人單獨爲我撐一領布障,在後面慢慢行走。
瑛二Ťŭ̀⁸爺怕我孤單,也掉了隊,隔着布障與我說東道西,又不斷遞小玩意兒進來,千妹妹萬妹妹地哄我開心。
正在我低頭微笑時,變故突生!
人羣驟然湧動起來,把國公府的隊伍衝散,連瑛二爺也被擠到一邊去。
我暗道不好,正要回避,便被幾個黑衣圍臉的男子擒住,往肩頭一抗,飛也似得跑了去。
小鳶和紅鵲反應過來,捨命來救,可惜力氣太小,被男子一腳一個,踢得人事不醒。
我就這麼活生生地,在國公府的眼皮子底下,被賊人擄走了。
我被顛得骨頭幾乎散架,又被鎖進一間破廟。
禪房的冷炕上,我縮成一團,身子抖得如篩糠。
賊人們在外面抽草棍子,大聲吆喝着誰長誰先幹。
很快,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走了進來。
我不斷向後退去,驚懼欲死。
他半句多話也不說,直接跨上炕來,單手擒住我的雙臂,同時用腿頂開我的膝蓋。
緊接着,他用了蠻力,我便聽到了衣裙撕裂的聲音。
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裸露了出來,在昏暗的囚室裏皓如明月,我死死咬着嘴脣,口中血霧瀰漫,赤紅着雙眼緊盯着他,到底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也許,我馬上就要去見我爹孃了。
我想稍微走得有尊嚴一些。
漢子正想進一步動作,頭一低,便對上了我的雙眸。
他有些愕然,又有些尷尬,竟然怔怔地鬆開了我的雙手。
重獲自由,我瘋狂收斂殘破的衣物,緊緊裹住自己,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他嘆了口氣,眼中大有不忍之態:
「親生骨肉,卻這等相逼。」
「罷了,老子不做這樣沒人倫的事情!」
「你自我了斷了罷!」
他解開腰間青色汗巾,扔給了我,摔門而去。
我雙手攥着汗巾,竟覺得這觸感十分熟悉。
這,似乎是舅母剛尋出來,給我糊畢窗子,又賞給下人做衣裳的軟煙羅?

-3-
是因緣巧合,還是蓄意謀害?
是刁奴欺主,還是暗中指使?
我的腦子裏如一團亂麻,迫切地想理出頭緒。
可現在的處境容不得我多想。
外頭爭吵不休。
「白瞎了一塊好肥肉,你既下不了手,就讓老子拔這頭籌!」
「就是,老子得舒服,她也得圓滿,有甚麼不好?」
頭裏的漢子頂着門,惡聲惡氣地吼叫:
「小姐快些動手,若晚了,我也保不了你乾乾淨淨地走!」
Ţű̂ⁿ可我怎麼甘心就死!
我在禪房中團團直轉,終於在炕腳處發現一處狗洞。
洞極小,又有枯草掩映,根本看不出來!
我計上心頭,便一把摟住枯草,用汗巾團團捆住,用盡力氣往樑上一吊,大喊一聲:
「爹,娘,兒去了!」
枯草搖曳,倒映在窗紙上,恰似一個吊死鬼。
外頭的聲音一時住了。
就在我死命鑽狗洞時,我聽見外頭一聲幽幽長嘆:
「倒是剛烈。」
「下輩子託生個好人家罷。」
呸!
去他媽的剛烈!
我終於把身子盡數擠了出去,探出數十步後,料定他們聽不到聲音,便開始飛奔。
寒風陣陣,我的身子卻像着了一團火。
我把多餘的、礙事的、破碎的衣服往岔路上丟,若不是天寒,我甚至想裸奔。
活下去,活下去!
不管如何,活下去,纔對得起爹孃生我一遭!
我跑了好久。
久到後面已完全聽不到腳步聲,纔敢停下來。
胸中一陣刺痛,心砰砰直跳,幾乎要暈厥過去。
我跌跌撞撞又走了幾步,才找到一棵大樹,靠着坐了下來,思索接下來的路。
月光皎皎,圓潤光輝,照見團圓,也照見離索。
國公府眼看已經回不去了。
天地之大,何處是我棲身之所?

-4-
第二日,我長街被擄的消息不脛而走。
國公府卻沒有半點找人的意思。
開封府覺得是貴族女眷,也派人來府上探問。
舅母忙着喫齋唸佛,沒空接待:
「佛說,世間之事,自有因果。我外甥女命中該有這一劫,也是前世種下的惡果,只能由她受去,管她作甚?」
「何況落到賊人手裏,不死也成了殘花敗柳,國公府治家嚴謹,是斷斷不能容她的。」
「若官府找到了她的屍首,也告訴我們一聲,少不得看她爹孃面上,買一副棺材,將她安葬了,免得她心生怨懟,做鬼也不安生。」
差人悻悻離去,轉頭便在酒樓罵開了,響應者卻都是些殺豬屠狗之輩,讀書人中多是叫好的,稱頌國公府家風清正,不入俗流。
舅舅立馬拿八百兩銀子買了個丫頭,就安放在我住過的院兒裏,叫小鳶和紅鵲好生服侍。
累贅已去,佳人在側,心中甚是開懷。
只有瑛二爺整日不樂,一日跑兩三趟開封府,又在街面上四處詢問,打探我的下落,引得衆人發笑,被舅舅打了好幾次。
汴京城裏,最不缺異聞。
國公府的表小姐已逐漸被人淡忘。
現在風頭最勁的,是永樂坊新來的一位雅妓。
相傳,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相交的都是達官顯貴,喫用的都是異寶奇珍,輕易不肯露面,一宴便值千金。
當然,雅妓也是妓。
雲陽王便是她的裙下臣。
傳言愈傳愈兇,終於引來了瑛二爺。
他的腦子說呆也呆,說靈也靈。
他對貼身小廝說:
「這世上,除了我妹妹,哪還有第二個天仙?」
「定是賊人將她拐去了永樂坊,我得去救她!」
他衝進了永樂坊,從衆多鶯鶯燕燕中,一眼便找到了我。
「妹妹!」他狂喜。
我斜斜一瞥,便收回目光,任由雲陽王摟着,進了內室。
瑛二爺癡癡地看着,又要往前趕,就被鴇母攔了下來:
「瑛二爺,這裏可沒有什麼妹妹,那是咱們永樂坊的頭牌,芙蓉。」
「只需花上千兩紋銀,便可春宵一度。」
「瑛二爺,您可帶銀子了嗎?」

-5-
瑛二爺花了銀子,當了我的恩客。
我掀開紅綃春帳,焚一炷蘭麝情香,只穿得半件兒絲羅,盈盈下拜,眉眼風流:
「雲王爺剛走,牀榻還未收拾。」
「萬望二爺垂憐,休嫌怠慢。」
瑛二爺怔怔地看着我,臉漲得通紅,剛纔的狂喜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蹲得累了,便自行站起來,要爲他寬衣。
手還未碰到,瑛二爺便像捱了烙鐵,一跳老遠。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有些尷尬。
可他已是雙眼含淚:
「妹妹,你受苦了……」
一句話沒說完,他已是泣不成聲,ṱų⁾兩袖輪着擦,還擦不淨汪汪眼淚。
我看不過,丟了條帕子給他。
他依舊是如獲至寶一般,雙手捧過來,擦完淚後,又珍重地塞進袖子裏,看得人又可嘆又可笑。
哭畢,他有了主意:
「妹妹,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就把咱們的事辦了。」
「你若怕國公府聒噪,我便求求母親,讓我們分院別住。」
「你莫怕,我總能護着你……」
好笑的是,他的話又沒說完,國公府的小廝便破門而入,風一般將他架了出去。
他雙腳騰空,掙扎不過,還在大喊:
「妹妹,你莫着急,待我取了銀子來贖你!」
第二日,我沒等來瑛二爺,反而等來了國公府世子,珠大爺。
他一見我,立時便怒不可遏:
「果然是你這賤婢!」
「那日你被擄走,再無消息,我只料定你不肯受辱,定然是死了,還叫紅鵲給你立了個牌位,悄悄兒祭奠着!」
「萬萬沒想到,你卻苟且偷生,在這裏做妓!」
我冷笑:
「你這話好生奇怪,螻蟻尚且偷生,我好好的一個人,爲什麼要自尋死路?」
他又萬萬沒想到,我居然還有臉回嘴,更是暴怒:
「賊沒廉恥的賤貨,竟敢如此大言不慚!我聽說姨夫生前,還給你請進士當老師,假充男兒教養,如今看來,這書竟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就是因爲我被當做男兒教養,我才知道世間對女子的禁錮有多麼可笑!秦異人趙國爲質,依然奇貨可居!韓重言胯下之辱,照樣封侯拜相!慕容衝以色侍君,也能淝水雪恥!男子受了侮辱,可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憑什麼女子受了侮辱,就要立馬去死?」
「憑聖人之言!憑律令王法!男尊女卑,自古使然!你不死,你就是心性淫蕩!你不死,玷污了國公府的名聲,你就是我們全家的禍害!」
我仰天大笑,聲震肺腑:
「禍害好!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我要眼睜睜看着聖人骸骨,王法灰飛!看着國公府被我禍害得氣數耗盡,毀於一旦!」
珠大爺被我氣得周身顫抖,彷彿下一刻就會背過氣去。
他扯過一條緞帶,厲聲問我:
「你死不死?」
我啐他一臉瓜子仁兒:
「做你媽的春夢!」
他昏頭昏腦就要用強,門外龜公立馬衝進來:
「珠大爺,芙蓉姑娘可是雲陽王的心尖兒,您可悠着點兒使。」
雲陽王府和國公府,是政敵。
珠大爺力氣泄了一半。
但他嘴還硬着:
「這賤人多少身價?老子買回去浸豬籠!」
龜公笑眯眯地報了一個數字,比如今半個國公府都值錢。
笑死,根本贖不起。
珠大爺徹底軟了下去,由小廝一乘小轎,抬了回去。
因國公府的爺們兒爭相往永樂坊趕,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
有好事者拿住瑛二爺叫我妹妹一節,大肆宣揚,竟將內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可不久,國公府就傳出了我歸府自盡的消息。
屍首已驗明,次日便下葬。
我想起,國公府有個和我極其相似的小戲子。

-6-
我站在永樂坊的窗前,圍觀我自己的葬禮。
走在最前頭,騎白馬掛白幡的,是珠大爺。
國公府的主子只來了他一個。
聽說,瑛二爺被舅舅下死手打了一頓,移府別住了。
舅母沒勸,畢竟她還有其他兒子傍身,打死個蠢的也不值什麼。
中間捧牌引靈的是個小尼姑。
我仔細辨認了半晌,纔看出是紅鵲。
天曉得她多寶貝自己的頭髮。
以前她伺候我的時候,最喜歡制各種各樣的頭油,桂花的、梨花的、玫瑰的、芍藥的,伺候我梳完頭,便給自己也編個髮髻。
平日裏沒甚差事時,就和小鳶交換着篦頭,以爲樂事。
可現在,她的頭光禿禿的,一根頭髮也沒有了,頭皮上,還依稀可見幾道血痕。
隊伍的最後,是幾個小廝,抬着一具女屍。
那是一位隨主子而去的「義婢」。
她的頭顱一片血肉模糊,顯然是活生生碰死的,胳膊垂下來,隨着小廝的步子一搖一擺,手心裏卻緊緊握着半個香袋兒。
看身形,是小鳶。
我站在窗前,看了一整天。
直到人羣盡散,夜深更遠。
那偌大的國公府,已無一個我掛念之人。

-7-
我沒想到,瑛二爺都被打掉了半條命,還敢偷偷來找我,順便告訴我,他要娶親了。
他哭哭啼啼的,說對不住我。
我正在謀劃大計,煩他煩得要死,就沒哄他,讓他快滾。
他不走:
「妹妹,你放心,千萬再將就一些時日,莫要想不開,我一定會來救你的。」
我嫌棄:
「你拿什麼救我?靠你那點月例銀子?就那倆子兒你還得找丫鬟要。」
「別想了,回家涼快去吧啊。」
「媽媽,送客!」
他癟着嘴,說:
「等我娶了那商女,我不就有錢了,聽說她的嫁妝連貫十里,定然能湊夠你的贖身銀子。」
我停下動作,目光越來越冷,直瞧得他垂下頭,再不敢看我。
「妹……妹妹,你莫要生氣,我知道這麼做不對。」
「但國公府一定要我娶她,我也沒辦法的。」
「與其讓爹孃拿她的嫁妝去買小妾、去放債,不如拿來救你。」
「女子本苦,能救一個是一個麼。」
「那麼,我的瑛二爺,你把我救出去之後,打算怎麼安置我呢ṱú₌?讓我做小?」
他慌忙擺手:「不不不,妹妹天仙一般的人物,怎麼能做小呢!」
「我會找間靜室,好好地供着你,你幹什麼都行。」
我直接被他氣笑了:
「那你的妻子如何容得下我?不如休了她!」
「啊?那不好吧,她沒了嫁妝,再被休棄,她又怎麼活呢?」
我看着他,嘆了口氣。
孩子就是這樣,什麼都想做,什麼都做不好。
而一個大人像孩子,不僅不能成事,還會害死所有人。
我擺了擺手,無心再與他周旋:
「你走吧。」
「國公府,挨不到辦喜事了。」
它沒有機會再禍害下一個女子。

-8-
國公府被抄家了。
新鮮熱乎的官文,我躺在雲陽侯懷裏,慢慢地翻看。
有重利剝民,逼死人命事。
有私放債款,買賣良民事。
有結黨營私,買官賣官事……
我纖指勾起一枚櫻桃,含在嘴裏,哺與雲陽王:
「多累王爺翻出這麼些事,讓國公府再無翻身之日。」
「事雖是本王翻出來的,卻沒受累。」
「哦?」我翻過身子,小腿搖擺,故作天真:「妾願聞其詳。」
雲陽王把玩着我的髮梢,漫不經心地說:
「你可知這世間的達官顯貴最怕什麼?」
我連猜數個緣由,都被他否了:
「本王來告訴你,他們最怕的就是失了體面。」
「只要失了體面,就能讓人瞧出破綻,看清底細,知道你虎皮下面原來是一頭肥豬,正等着人去喫。」
「你在這永樂坊公然做妓,國公府卻無餘財贖你,無權勢奪你,盡搞那掩耳盜鈴的勾當,還有誰會怕它?」
「自然有報報仇,有怨報怨,人人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
「所以,這件事辦得容易,只是累你在此,受了許多非議。」
雲陽王輕輕嗅着我的髮絲,逐漸沉迷,喉音沙啞:
「等事情結束,你便悄悄地跟了本王。」
「本王會給你個名分。」
我乖巧俯就,語笑嫣然:
「多謝王爺,妾終身有靠矣!」
那日,我剛逃出狼窩,又在林中遭遇熊襲。
得虧雲陽王外出遊獵,才救得性命。
他救了我,也親手將我送進了妓院:
「你願不願意用你這髒污了的身子,攪渾國公府這汪清流?」

-9-
其實,我大致能猜出,雲陽王在這場事件中,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最開始,雲陽王只想利用我,將國公府的名聲搞臭。
畢竟,他比誰都清楚,國公府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主子們都仰仗祖蔭,舉目看去,無半個出色的兒孫。
只需最後一根稻草,便能讓這承襲百年的富貴,一朝之間,轟然倒塌。
所以,當他發現,我被自家死士擄走時,真真是仇敵遞刀,喜從天降。
他一路緊緊跟隨,按兵不動,直到最後關頭纔將我從熊口中救下。
他自以爲做得機密,殊不知,我即便身在深閨,也曾聽聞過,雲陽王百無一用,卻是玩獸的好手。
他把我帶入王府,又擔心我心繫母家,不夠忠誠,便又決定睡我。
畢竟,有人說過,通往女人心的法子,藏在牀榻之上。
我至今還記得,我滿面塵灰、衣衫襤褸地跪在他面前時,他眼底的鄙夷和厭惡。
可他爲了大計,還是讓下人把我刷乾淨,送到他牀上去。
那副藏羞忍辱的樣子,就好像睡我,是個什麼很大的恩德似的。
啐,什麼臭男人。
直到我水靈靈、俏生生地躺在他身側,他的眼中才浮現出驚豔和淫浪的光。
而那陣莫名其妙的痛楚過後,他對我的態度,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來,看上去那麼矜貴自持的一個人,也能小意溫柔。
經此一遭,他堅定不移地相信,我會一生一世都忠誠於他,便把計劃和盤托出:
「你放心,本王會爲你報仇。」
我羞澀地轉過臉去,惹得他狗一般追逐,想來這馴獸的本事,我是無師自通了。
我當然相信,他能爲我扳倒國公府,報仇雪恨。
可他當年請旨讓我爹去賑災,又不撥給半粒米糧,導致我爹左右奔忙,活活累死在任上的仇。
怎麼報呢?

-10-
秋後,國公府衆人被拉出來,先遊街,再赴法場。
我照舊站在永樂坊的窗前,靜靜地觀看。
前日黃土隴中埋白骨,今朝斷頭臺上又添骯髒。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我看到舅舅帶着重枷,一步一踉蹌,還要昂首闊步,擺最後的威風,最後被一黃口小兒用石頭活生生砸爛眼睛,疼得怪叫如野獸。
我看到舅母一邊走一邊唸佛,卻被獄卒連扇幾個嘴巴,打得口鼻淌血,再也說不出話來。
珠大爺最慘,他是長房長子,又兼身強力壯,輕易折騰不死。
昭獄的酷刑,他領教了一大半,招了也要用刑,唯恐他倒不乾淨。
最後,他連小時候用彈弓打丫鬟屁股的事都說了出來,獄卒終於心滿意足地拔了他的舌頭。
現在的他,就像一團爛泥,被丟在一個籮筐裏,四仰八叉地被兩個家人抬着走,張着沒牙的嘴,衝着天傻樂,已然是瘋了。
國公府的鶯鶯燕燕被鎖在囚籠裏,預備官賣。
她們抬頭瞧見我,眼中沒有了往日的鄙夷,有的只是同病相憐的悲哀。
覆巢之下,無嫡無庶,無長無幼,無主無奴,都是輸家。
只有那暖人,像是發現了什麼活寶貝似的,搖撼着籠門,指着我大喊大叫:
「官爺,那裏還有一個!」
「那個婊子也是我們家的,爲甚麼不拉她下來遊街?」
「國公府放債的錢,多出自她手,是她帶來的髒錢剋死了所有人!」
官差着了慌,忙撿起一塊馬糞,結結實實地塞進她口中,叱罵道:
「閉上你的臭嘴,芙蓉姑娘是雲陽王心愛之人,和那倒黴發瘟的國公府有何關係?」
轉頭又向我拱手致歉:
「這賤婢驚擾了芙蓉姑娘,實在罪該萬死。」
我擺擺手,關ṭüₓ上窗子,沒了看下去的興致。
我又沒看見瑛二爺。
聽說,他便貶爲庶民,放了出來。
畢竟是開國功勳的子孫,又遇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留國公府一條血脈,也能彰顯龍恩浩蕩。

-11-
暖人被賣到了永樂坊。
她穿上了豔麗的絹衣,不端不正地朝我磕了個頭,笑道:「我就知道,我們該是姐妹。」
我懶懶地斜倚在熏籠上,問:「怎麼說?」
她冷笑一聲:「瑛二爺成日贊你,說你懂詩書,又有才情,怎麼這都解不出來?」
「在國公府裏,若不出意外,你總是要嫁給瑛二爺的,你是妻,那我就是妾,我總歸得叫你一聲姐姐。」
「如今,我們都淪入風塵,論先來後到,你自然也算是我的姐姐了。」
暖人自顧自地站起身來,在我的屋子裏亂摸亂看,笑道:「不過,這也很好。」
「以前,我總不服氣,你不過就是出生高貴些,憑什麼穩穩壓我一頭?就你這矯情樣兒,在我手底下當粗使丫頭,我都懶得調教你。」
「不過現在,我們都成了一樣的人,我心裏倒舒服了好些。」
「以後我會跟着姐姐好好學,不就是狐媚手段、牀上功夫?我未必不如你!」
「還請姐姐小心,千萬別讓妹妹佔了先機,奪了你這間金碧輝煌的花魁屋子。」
老鴇實在忍不住,插嘴道:
「別放屁了,誰跟你是一樣的人。」
「芙蓉姑娘已經贖身了ẗŭ̀ₜ,雲陽王擇日就來迎娶,倒是你,且還有得熬呢!」
我看着目瞪口呆的暖人,笑眯眯地說道:
「沒事,我這間屋子,還是可以留給你的。」
「你在此慢慢鬥,只是莫要失了手,讓別的妹妹佔了去。」
暖人氣得哆哆嗦嗦的,跳着腳罵人:
「你爲了榮華富貴,背棄國公府,你無恥,你會遭報應的……」
老鴇掄圓了胳膊,一個耳巴子抽過去,終於把暖人打沒了聲兒:
「你可閉嘴吧,老孃還不知道你。」
「抄家那天,你偷跑出來,要和雲陽王家的戲子私奔,被王爺逮了個正着。」
「實話告訴你,那小戲子現在還跪在府門前,給王爺唱戲賠罪呢,壓根顧不上你。」
「要不是看你忒不要臉,老孃還懶得買你呢!」

-11-
又是一年元宵。
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連叫花子都換了新裝。
我站在門首看雪,就見一個討飯都討不明白的小花子遠遠走來,衣衫襤褸,垂頭耷腦。
待到我門前時,我心情很好地賞了他一大錠銀子。
他瞧了瞧銀子,又還給了我。
「我不要錢,能不能給點飯喫。」
「我好餓。」
我聽了如此蠢話,免不了多看他幾眼。
果然是他。
瑛二爺。
只是上次見面時,他還是高高在上的國公府次子,而我是身份低微衣不蔽體的娼妓。
如今,我錦帽貂裘,富貴今生受用不盡,而他卻淪爲階下乞,一無所有。
我讓小丫鬟給了他一頓飽飯喫,又給他裝滿一褡褳肉饅頭,打發他離開。
回到臥房後,我聽見小丫鬟抿嘴笑他:
「奶奶,一眼沒看着,那小花子便跟個跛腳和尚走了。」
「只怕是要騙他的肉饅頭喫哩!」
我卻不甚在意。
我正忙着想法子,討雲陽王的歡心。
畢竟,我現在是他的外室。

-12-
雲陽王白日在太廟守孝,晚上便在我這兒流連溫柔鄉。
他鼻尖緩緩劃過我的胴體,說我有三樣好,世間無雙。
「一愛你傾國傾城貌,讓本王夜夜春宵,不捨疊被鋪牀。」
「二愛你多愁多病身,讓本王憐愛有加,生怕一夢黃粱。」
「這三麼……」
我搖着他的手,催促道:
「三是什麼?」
「王爺,你快說麼,急壞妾身了。」
雲陽王情動之至,將掏心窩子話說了出來:
「三愛你七竅玲瓏心,如花解語,如玉生香。」
又說:
「這最後一樣,還是不大好。」
「女人麼,笨一些,盡顯嬌憨,更招人喜歡。」
呵,仇人的貶低,就是最好的誇讚。
雲陽王因此留了一手。
他從不讓我攢錢,給我的穿戴都是御賜之物,不可流通,又買了幾個丫鬟,日夜相隨。
他想,我這朵解語花,終究是落在他家了。
他不知,從他將我帶離永樂坊時起,ṱṻ³他的結局便已註定。
國喪狎妓,家孝納妾,雲陽王被狠狠地參了一本。
參他的,便是國公府所屬的軍功集團。
功臣外戚本不兩立。
之前倒了一個國公府,如今聖上要平衡朝局,便把屠刀斬向了雲陽王府。
也不枉我夜夜癡纏,勾他魂魄。
在雲陽王府被團團圍住,衆人慌作一團時,我獨身逃了出來。
還要謝謝雲陽王懼內,替我擇了這處隱蔽的小院兒。

-13-
雲陽王被終身圈禁。
作爲曾經被他構陷的忠臣,我父親被聖上追授哀榮。
聖上聽聞我父親還有獨女存世,便派人尋找。
看榜文上的意思,是即便我失了貞潔,也不會被處死,還可以在水月庵內棲身。
我可去他大爺的吧。

-13-
天高皇帝遠的青山鎮,有個茶肆。
人們來此,不單爲了那一口暹羅國來的好茶。
小掌櫃的漂亮得緊,可多看幾眼,就要挨她那喜歡穿紅、性格潑辣的妹子一頓好罵。
有人笑話那紅娘:
「你這頭髮短挫搓的,只扎得兩個羊角丫兒,別是哪個尼庵裏偷跑出來的吧?」
紅娘哈哈一笑,毫不心虛:「去年我頭上生瘡瘍,多虧我姊姊用藥,這才剃了頭髮。」
「你這潑皮,再敢偷看我姊姊,我便拿刀,給你也剃一個禿瓢!」
我看着紅鵲和客人笑鬧,轉頭給內室的爹孃和小鳶上了三炷香。
心中安寧。
這茶肆的本錢,便是母親的遺物,一根白珠簪。
母親臨終時,將簪子塞給我,叫我戴着它守孝。
我哭着不願要。
一是接受不了母親即將離世,二是覺得不敬。
那白珠簪看着素,卻是銀包金。
上頭的珠子大如鴿卵,光澤流轉,毫無瑕疵,價值連城。
母親一聲長嘆,說她命不久矣,父親官場失意,奔波勞累,也不是長命之象,不知能護我到幾時。
若我失了父母,以後一定不要拘泥於俗禮,那會被人活活欺負死。
一定要拋開臉面,豁得出去, 不要被任何規矩情感所牽絆,只活一個自己。
活得開開心心, 興高采烈,方不枉這一身。
切勿自傷自憐,託身他人,
如今想來,字字珠璣,都是慈母心腸。
不知不覺香已焚盡,耳聞得外頭木魚陣陣, 卻是來了一個面目清秀小沙彌。
紅鵲迎了上去,正要詢問,抬頭一看,手中茶盞摔得粉碎。
「小姐, 小姐, 瑛……」
她慌忙掩住口, 招手叫我快來, 想了想,又揮手讓我快進去。
我被她的模樣逗得直笑,坦然地走出來:
「瑛二爺, 好久不見。」
他一襲白衣芒鞋, 手持木魚經卷, 面目溫柔:
「妹妹, 我來度你。」
我搖了搖頭,笑道:
「我不用你度。」
「世間坎坷,生老病死, 般般是苦,爲何不讓我渡?」
「可我卻覺得此生美滿,並無甚苦痛。」
他似乎着急起來:
「貧僧來此, 只爲了卻這段塵緣,好歸仙班去也。」
「實話告訴你罷,你前身是天上的一朵奇葩, 受我灌溉之恩, 此生以淚相還, 淚盡而死,到時候便痛苦了, 不如現在便同去。」
我哈哈大笑, 怪不得我每次見他, 都止不住流淚, 離了他反而身子越來越好。
還以爲是他克我,沒想到還有這段公案:
「淚盡而死, 那我不流淚不就完事了?」
「我一千年不流淚, 就活一千年!」
「一萬年不流淚,就活一萬年, 且有的活呢!
「等我活到老而不死, 百無賴聊之際,你再來度我吧!」
他聽得一怔,又將我的話細細咀嚼,不覺點頭微笑:
「如此說來, 竟是我的不是。」
「那貧僧就祝施主永享安樂,如意順遂,福澤萬年!」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