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嫁換對郎

我代堂姊嫁給了雙目失明的侯府世子。
成婚當晚,溫珏眼蒙紅綢端坐在我身側,神色平靜道:
「我本無意娶親,只是父母之命不得不從,將來和離與否,陸三姑娘可自行抉擇。」
眼前人紅綢遮目容色似玉,曾是京城最驚才絕豔的溫潤君子,我指尖虛點在他眼前,忍不住呢喃道:
「會好起來的。」
他微微側首疑惑道:
「什麼?」
我便收回手輕笑一聲:
「沒什麼,其實……我本也無意嫁人,只是既已成婚,便先湊合着過吧,和離之事,日後再談如何?」
溫陸兩家都是要面子的,斷沒有剛成婚就和離的道理,他當然只能先和我湊合着過,只是這一湊合就湊合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裏,他因我重出府門,爲我寫詩奪魁,我陪他出席赴宴,代他執筆行文。
我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堪稱京城典範,直到堂姊回京。
我思索了整整一夜,還是將和離書放到了他桌前。
彼時已經復明的溫珏拉着我的衣袖咬牙切齒:「陸念瓷!你想始亂終棄?」
我:「???」

-1-
我與溫珏的婚,成得可以說是無波無瀾。
定遠侯溫家人明理,既沒因原定的陸家長房大姑娘換成了三房三姑娘而不滿,也沒因洞房之夜未曾圓房而苛責。
因溫珏行動不便,連第二日的敬茶都是溫侯夫婦從正院來我們所居的聽風院受的。
侯夫人陳氏還拉着我的手不住地賠不是:
「好孩子,珏兒他而今這個樣子,到底還是委屈你了。」
我側首看去,身側的溫珏神色似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手卻不自覺緊攥成了拳。
天之驕子一朝墜落,沒誰能真的心如止水。
我便舒朗一笑:
「母親哪裏話,世子風姿冠絕京師,回門之日帶回陸府,定然羨煞我閨中一衆姊妹。」
「這……」
溫侯夫人覷着溫珏神色,不敢應聲。
京城人人都知道,一年前溫世子墜馬,盲了雙目,遍訪名醫也未見恢復,漸漸心灰意冷,已有大半年未曾踏出侯府一步了。
大婚過後,溫珏眼前又換回了白綢,越發襯得他整個人淡如雲煙:
「我如今行動不便,府內自會備好厚禮,回門之日勞煩三姑娘代溫某道個不是吧。」
我捏着帕子怯聲道:
「這怎麼行,若是世子不能陪着,家中姊妹定然是要奚落我的,爹爹也會不喜……」
溫珏遲疑了一瞬:
「陸家家風清正,應當不至因女兒獨自回門便加以苛責……吧?」

-2-
回門前夜,我們二人ẗůⁱ照例並排躺在牀上,因我睡相不好,中間還拿軟枕壘了個「楚河漢界」。
只是今日我睡得闆闆正正,倒是溫珏一反常態,烙餅似的翻來覆去。
我聽着他忽輕忽重的呼吸聲,心中默默倒數:五,四,三,二……
「獨自回門,真的會遭人刁難嗎?」
他聲音略略帶着些猶疑不定,我不由得微微勾起嘴角,又強行壓了回去,擠出幾分悽楚的無奈道:
「唉,世子不知我們女子的苦……罷了,我一人回去也無妨的,睡吧。」
說完便閉目安心睡去,留他一人又烙了半晌的餅。

-3-
如我所料,第二日回門的時候,溫珏已經先我一步安坐在了馬車裏。
「我隨你回門,只是……」
我扶着陪嫁侍女雲香的手跨上馬車,坐到他身側問道:
「只是什麼?」
他的手又攥成了拳,面上卻仍是八風不動,語氣溫和之下透着些自暴自棄的平靜:
「只是溫某如今這幅樣子,恐怕比你獨自一人回去更易惹人奚落,陸三姑娘,你可想好了。」
「這幅樣子……什麼樣子?」
自他失明,整個定遠侯府都小心翼翼,大抵從未有人像我這樣戳他肺管子的問話,他一時語塞,難得露出了些其他神色:
「你……」
我輕笑一聲,到底不忍逼他太緊,只將他緊攥着的手掌掰開捋平:
「什麼樣子都好,只要世子能來,餘下的就都不重要。」

-4-
馬車行至陸府時,二堂兄陸釋早已帶着人等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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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到了。」
雲香已在外邊掀開車簾,我正要下車,回頭卻見溫珏遲疑了片刻。
我明白他的遲疑,曾經的京城第一公子,如今日常行走都需小廝攙扶引路,稍有不慎便會鬧出笑話,無怪乎他後來不愛出門。
「世子可否牽着我的手,這樣瞧上去恩愛些,免得我爹孃擔憂。」
我朝他伸出手,並不避諱:
「我爲你引路,你全我臉面,兩全其美,如何?」
他隔着白綢「望」我良久,最後將手放進我我掌心:
「好。」

-5-
「呦呦呦,新婚小夫妻就是膩得慌,我瞧瞧這手上是粘了糖汁兒嗎?」
陸釋眼風掃過我們牽着的手,半是揶揄半是調侃。
溫珏被他打趣得耳朵一紅,尋着聲源微微欠身道:
「是溫某失禮。」
說着便要放手,我連忙收緊手掌,順便對着陸釋一腳踹過去:
「就你話多!」
陸釋捱了踹當即就一嗓子嚎開:
「陸釉!你都嫁人了還這麼粗魯,當心被你夫君厭棄啊!」
我瞥了一眼身側的溫珏,略略有些心虛,但轉念一想他根本也看不見,於是咬咬牙又一腳踹過去:
「要你管!」
可惜這次陸釋靈活地躲開了,一邊躲還一邊對着溫珏喊道:
「溫其玉!你夫人踹我呢你管不管!」
其玉是溫珏的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是個很適合他的名字。
「陸釋你個告狀精!」
這廝以前在家就常跟我爹孃告狀,現在我出嫁了他居然還開始跟溫珏告狀。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能忍嬸都不能忍。
我磨了磨牙,正要擼起袖子追擊,卻被溫珏牽着的手定在了原地:
「陸兄見諒,溫家家訓第三條便是要夫婦一體禮重發妻,恕溫某無能爲力。」
即便這樣打趣的話溫珏也回得一本正經,惹得陸釋啐了他一口,裝模作樣地嘆道:
「嘿,你溫世子瞧着君子端方,沒想到竟是個見色忘義的,只知道向着自家夫人,咱們那些同窗情義算是餵了狗了。」
溫陸兩家相交已久,陸釋與他在太學同窗多年,後又同朝爲官,雖溫珏失明後已有一年未見,但陸釋這種人是不懂得見外二字怎麼寫的。
我們陸家這一代人丁稀少,大伯父家只一個大堂姐,二伯父家只一個陸釋,我爹孃只生了一個我。
堂姐與他有婚約之盟,陸釋與他有同窗之誼,說起來,我纔是與他最不熟的那個。
這樣想着,我莫名有些不快,於是又朝陸釋踢了一腳:
「別貧了,快帶路,我爹孃他們還在正廳等着呢。」

-6-
其實爹孃對我嫁給溫珏是有些不滿的,定遠侯溫家顯赫,但溫珏畢竟盲了眼睛。
我陸家雖非累世公卿,但一門三進士也算門第清貴,爹孃又寵着我,若我願意確實可以嫁得更好。
其實當時堂姊拒絕與溫家成婚時,我那官至禮部尚書的大伯父雖狠狠打了她一頓板子,但到底也心疼這唯一一個女兒,本是打算去溫家取消婚約的,是我主動說要替嫁纔有瞭如今這段姻緣。
爹孃雖不願意,卻也不想違拗我的意願,只好捏着鼻子認下這個眼盲女婿。
而今見溫珏雖雙目不能視物,但言談舉止溫和有禮,與從前那個少年公子並無不同,那點不滿倒是消了個七七八八,又添了幾分惜才之意。
其實我也有些驚訝,原本以爲溫珏久未出門,這種場面或許會有些生疏,卻不想有些人的教養是刻在骨子裏的。
他面上應對十分得體,完全看不出已有一年不曾外出見人了——前提是要忽略掉他越握越緊的手,和手心裏沁出的汗。

-7-
總的來說,這趟門回的還算成功。
既安了爹孃的心,也成功讓溫珏邁出了第一步,可喜可賀。
午飯過後,我牽着溫珏的手,在爹孃不捨的目光中踏上了回侯府的馬車。
馬車動起來,我犯了困,靠着車壁昏昏欲睡,溫珏卻似乎起了談興:
「岳父岳母都是明理之人。」
我迷迷糊糊點頭:「嗯嗯。」
那當然,我爹孃天下第一好。
他又道:「陸三姑娘似乎也沒有很多愛攀比的姊妹。」
我再點頭:「嗯嗯……嗯?」
腦袋在窗欞上撞了一下,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捏着嗓子開始找補:
「咳咳,因婚約之事,我堂姊前些天被伯父送出京了,從前她在家時,時常奚落我的。」
對不住了阿姐。
「爹孃今日這般和藹,多是因世子陪着的緣故,平日裏他們對我動輒就是訓斥的。」
這倒是真的,不過這訓斥多是我自找的,且從不將它放心上就是了。
溫珏瞧着半信半疑,但終究沒有再出聲。

-8-
如我所料,回門第二日各式帖子便雪花般堆滿了我的案頭。
昨日是溫珏失明後頭一次踏出府門,衆人都在試探,曾經的第一公子,是否將要重出江湖。
但我知道,昨日那一遭是我用他的良善與責任感逼出來的,他其實根本沒有做好準備。
果不其然,我將詩會邀約念與他聽,只得了他一句疏離得體的:
「三姑娘若喜歡可自行前往,我會吩咐府中備好車馬。」
彼時他端坐書案前,明明他看不見書,也寫不了字,可每日還是會來這裏枯坐。
白衣白綢,像是爲誰服喪。
我不喜歡他這幅了無生趣的樣子,於是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無賴道:
「我的確想去,可我不會作詩。」
若我還在陸家,此時爹孃定會賞我一個大白眼,附上一句:「不會作湊什麼熱鬧。」
但溫珏只輕輕地抽走我手中的袖袍,淡聲道:
「若是喜歡,去聽一聽也是好的。」
可惜我從來不是個有臺階就下的人:
「既要去,只聽有什麼意思。」
溫珏微微皺起了眉,似是覺得有些棘手,而我重新將他袖子拉住:
「早聞世子才名冠絕京師,可否教教我作詩?」

-9-
我沒學好作詩。
小時候就不擅長的東西,長大了也不會突然精通。
詩會的前一天,我還是連韻腳都搞不清楚,氣得一向四平八穩的溫珏幾乎快冒煙,手中戒尺敲在桌面都比往日更響了些。
我卻索性無賴到底:
「眼瞧着我是學不會了,還是世子陪我一道去穩妥些。」
他聞言一頓,連方ṭůₙ才被我激起的火氣都漸漸散了去,沉默半晌後道:
「三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必了。」
隔着一張書案,我支起下巴看着他,漫不經心道:
「哦?你明白我什麼意思了?」
「我明白陸家長輩寬和,你回門其實並不很需要我陪着;我也明白你不喜作詩,並非真的想去詩會。」
「那我是爲了什麼呢?」
「你想要我出門。」
我點點頭,直言不諱:
「唔,沒錯,所以你爲什麼不能出門呢?」
他的手又緊攥了起來,澀聲道:
「如你所見,我如今行動不便,還是……」
我雙手撐在書案上,探身湊近他,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的話:
「有什麼不便?」
「你需人引路,我可以;你需人作陪,我亦可以;你需人代筆,我還可以。」
溫珏握着戒尺的手漸漸收緊,而我步步緊逼,直到最後呼吸相聞,他氣息微亂。
我盯着他白綢後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溫珏,你不是不便,而是不敢。」
「你若不便,人人皆可助你,可你若不敢,神佛亦無奈何。」

-10-
溫珏最終還是答應了陪我前去詩會,只是侯夫人卻又打了退堂鼓:
「他許久未出府門,我實在放心不下,上次陪你回門,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裏,可這次……」
「夫人,難道你想他此後一生都圈在這小小侯府之內嗎?」
「從前你們順着他,以爲不逼他便是最好,可你們的小心翼翼,無一不是沉默的提醒:提醒他身有殘缺,提醒他與人有異。」
於溫侯夫婦而言,什麼第一公子,什麼少年天才,比起他這個人來說不值一提。
只要他活着便是最大的欣慰,那是父母對孩子最樸實的溺愛。
可溫珏還年輕,他總是緊攥的雙拳告訴我,他不願這樣活。
他一定很想救回曾經那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他不是自棄,也不是自憐,他只是害怕。
所有人都習慣了不打擾他,不干涉他,可這隻會讓他的無措與害怕變本加厲。
而我想借他一點勇氣,去試一試。
試一試這個矇住雙眼的人,能不能再一次驚豔京師。
即便不能,若是能與現在這個並不完美的自己徹底和解,也是好的。
溫夫人噤了聲,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夫人放心,我怎樣將他帶出去,便怎樣全須全尾地給您帶回來。」

-11-
此次詩會是聖上嫡姐宜安長公主一手籌辦的,開在她京郊的一處別院,盛況空前座無虛席。
其中有一半人是衝長公主的面子,另一半則是奔着溫珏來的。
馬車到別院門前的時候,他下車前的遲疑比在陸府時更甚。
我微微下蹲,握住他緊攥在膝頭的手仰頭問他:
「溫珏,告訴我,你在怕什麼?」
「我認識的溫世子弱冠之年便連中三元,被欽點爲太子少傅,多少文人墨客乃至舉人進士都想與他談古論今,坐而論道。
凡他所出席的宴會,所有文人無不趨之若鶩,這樣的詩會,當遊刃有餘纔是。」
他的手攥得更緊了些,覆眼的白綾微微顫抖:
「那是從前的事情了。」
是,那的確是從前的事了。
因爲自他失明以來,便將自己圈在這侯府之內,各種邀約一概婉拒,連少傅之職都未再履行。
「那現在爲什麼不可以呢?」
我問話的聲音很輕,可他卻在我的問話中顫抖得越發厲害,手背青筋暴起。
說實在的,我覺得如果我是他,現在應該會破口大罵一句:「因爲現在老子瞎了啊!你他大爺的也瞎了嗎?」
可他自小的教養不允許他這樣做。
聖上的幼弟襄王殿下三年前也曾墜馬盲了雙目,久治不愈後整日摔摔打打,陰鬱成疾,最後被聖上送出京城養病去了。
反觀溫珏,除了閉門不出便再未有任何不理智的言行,已經算是十分鎮定了。
人人都說溫世子人如其名,乃是當世一等一的溫潤君子,謙遜克己,從不驕矜自傲,也從不肆意放縱。
其實他並非不傲,相反,他是太傲了,傲到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不足。
「可溫珏,人生在世,沒有誰能做到事事完美的。你眼睛盲了,可你的學識還在,你曾經飽讀的那些詩書還在。
至於旁人是否會因你眼盲不便而投來異樣的目光,那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之內,旁人或是像從前那樣追捧你,或是像你心裏所害怕的那樣奚落你可憐你,於你本身其實並無影響。
你還是你,並無不同,曾經可以,現在也可以。」
我掰開他緊握的拳頭,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我把我的勇氣借給你,我們去試一試,好不好?」
馬車內一時間靜到針落可聞。
良久之後,溫珏收緊我放在他掌心的手,顫聲道:
「好。」

-12-
長公主別院內自有侍候的人,是不準赴會者自帶隨侍的,是以我牽着溫珏的手下車,親自扶着他一路行至席間。
周圍不斷有人投來打量的目光和竊竊的議論,我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只在遇見門檻或臺階時低聲提醒溫珏一兩句。
入席落座後,他拇指無意識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看了看他緊繃的面容,調笑道:
「溫珏,放鬆點。」
他扯出一點笑容回道:「我沒事。」
我便晃了晃我們牽在一起的手:
「我是說手放鬆點,你摸得我有些癢。」
「……」
許是我用詞過於直白的緣故,他霎時紅透了耳根,連忙鬆開了我的手:
「抱歉,我並非有意……」
我看着他通紅的耳朵,頗有種自己在調戲良家郎君的荒誕之感,忍不住笑道:
「知道你溫世子端方守禮,不是有意佔我便宜的,何況你我已是夫妻,牽個手而已,不算逾矩。」
他微微垂首嗯了一聲,方纔抓過我的手卻似是無處安放一般,最後有些侷促地攥起了膝頭的衣袍。
我眼睜睜看着他紅着耳朵將好好的衣服攥成了鹹菜乾,最後忍無可忍將那隻手又抓了過來。
他下意識便要抽走,被我拉住調侃道:
「世子放心,我也不是有意要佔你便宜,只是ṭū́ₘ這身衣裳是新做的,你這樣揉下去不知府內漿洗衣物的大娘要熨多久才能熨平呢。」

-13-
如此插科打諢一番,他倒不再像先前那樣緊繃,我也暗自鬆了口氣。
然後便聽得一聲通報後,長公主人未露面聲先聞:
「喲,今兒人來的可夠齊全。」
衆人忙起身行禮,禮畢後便有人恰到好處地恭維道:
「金秋九月,正是賞桂的好時候,都知道殿下您這兒的桂花最好,哪有不來之理。」
長公主頗愛她這一院子的桂花,對這份恭維顯然很是受用,順勢便定了今日的詩題:
「本宮這木樨山舍裏,旁的沒有,唯桂花最多,今日詩會便以桂花爲題,不限韻,各位可在別院內自行觀賞暢意抒懷,兩個時辰後,回此地共評魁首即可。」
衆人再次行禮後便陸續退出正廳,三五成羣各自遊玩,我扶着溫珏自然落在了後邊,被長公主叫了個正着。
「釉丫頭,你向來是不喜歡作詩的,今日你阿姐又不在,你一個人來我這兒是來蹭飯的不成?」
我從那麼多帖子裏挑中這個詩會讓溫珏露面,正是因爲長公主身份貴重且與陸府交好,在小輩裏尤其疼愛我與堂姊,有她坐鎮我更安心些。
只是我忘了,這位殿下年過不惑卻仍偶有幾分孩子心性,再沒誰比她更愛打趣人的了。
我像從前一樣扯了扯她的衣袖撒嬌賣乖:
「瞧您說的,人家不擅作詩,還不能來聽聽別人作詩學一學嗎?」
可惜她今日不喫我這一套,還衝我翻了個白眼道:
「得了,你若有這份虛心求教附庸風雅的心,你爹孃能樂暈過去。」
「好了好了,我是沒這份心,只是往日都是陪着堂姊來的,今次卻是陪着夫婿來的。」
長公主順着我的視線看過去,像是才發現我手裏還牽了個人一般:
「哎喲,這不是溫家小子麼,本宮可是許久不見你了。」
「殿下這話說的,像是前幾日成親時您沒來喫喜酒似的。」
我碎嘴子嘀咕了兩句,惹得長公主抬手作勢就要敲我腦袋:
「嘿,小丫頭這纔剛成婚幾日,還護上夫君了?」
溫珏便側首回禮告罪:
「殿下見諒,拙荊平素心直口快,絕無不敬之意。」
殿下哼了一聲,白眼幾乎翻上天:
「得了,她什麼樣子本宮還不知道,倒是你,本宮還以爲你打算畫地爲牢,將自己種在定遠侯府裏生根發芽呢,怎麼,娶了個媳婦,倒是捨得出門了?」
我跺腳急道:「殿下!您……」
長公主擺擺手示意我閉嘴:
「他是瞎了又不是啞了,用不着你替他回話。」
溫珏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以示安撫,坦然道:
「不瞞殿下,自失明以來,臣確實困頓良久,這幾日才略想通了些。」
長公主點點頭:
「還以爲你瞎了眼睛,便連心也被蒙上了,眼下看來倒還有救。」
「本宮也不細問你是如何想通的,只一句話:人生在世,常謂世俗多樊籠,可這牢籠至多有三成來自所謂世俗,餘下七成,都是作繭自縛。
你們年輕,路還長着呢,千萬別自個兒把自個兒困死了,那這一輩子多不值當呀。」

-14-
從正廳出來溫珏便有些失神,我斟酌了一番,覷着他神色晃了晃手小心道:
「殿下說話直,你別見怪。」
溫珏被我晃得回神,然後便搖頭失笑道:
「殿下句句箴言,我省得好歹的。」
我鬆了口氣,牽着他開始逛園子。
這木樨山舍依山而建,據聞是駙馬爲討長公主歡喜親自繪圖設計的,足佔了半座山。
我逛了一會兒便有點累:
「兩個時辰呢,咱們也不能一直這麼遛着,你想去哪兒待會兒?」
「我於此地並不熟稔,你決定就好。」
溫珏看不見,自然覺得哪裏都無所謂,可好不容易出趟門,我卻不想讓他覺得白來一趟:
「誒,我知道一個好地方,走!」
我帶着溫珏七拐八拐,到了臨溪亭,此亭亭如其名,亭下一道小溪蜿蜒而下,水聲潺潺,亭後一片桂花林,香氣幽微。
早秋時節,有涼風輕拂,托起落花穿亭而過,落在了溫珏覆眼的白綾上。
公子如玉,雅極生香。
我一時竟看得有些癡。
直到溫珏久不聞我說話,側首疑惑道:
「怎麼了?」
我才恍然回神:
「呃,你臉上有花。」
「什麼?」
他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臉頰,被我伸手擋住:
「還是我來吧。」
我與他並肩跪坐於案几前,伸手拂過他的眉眼爲他摘去落花:
「吶,你的花。」
我將明黃色的小花放進他掌心,臉莫名有些發燙,溫珏卻一無所覺,只捻了捻手中花微微點頭致謝:
「有勞三姑娘。」

-15-
說來我陸三姑娘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被人的美色惑到發呆,雖沒人看見,但也足夠我羞惱的。
我掩飾般輕咳兩聲,拿起桌案上的筆:
「現下可有詩興?我幫你寫。」
溫珏張了張嘴還未及開口,我便見不遠處行來一人。
方纔我帶着溫珏一路走過來時也遇見了不少人,但大多都只遠遠頷首示意,沒人來上前搭話。
而眼前這人,顯然是直奔我們而來的。
他手中拿着一篇詩稿,說話激動到有些結巴:
「小……小生太學學子柳牧,仰慕世子已久,只是一直無緣得見,方纔在此山舍作詩一首,不……不知可否有幸請世子指點一二。」
溫珏禮貌頷首:
「指點不敢當,探討一二倒可。」
柳牧忙將詩稿遞到溫珏面前,又想起溫珏看不見,復又結結巴巴改口:
「學……學生,讀……讀給世子聽。」
他半晌都沒能唸完詩題,拿詩稿的手甚至在發抖,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索性直接伸手:
「若不介意,我來讀吧。」
柳牧感動得幾乎要哭:
「有……有勞夫人。」

-16-
溫珏記性很好,我只讀了一遍,他便胸有成竹地與那學子探討起來。
我對作詩是真的無甚興趣,好在長公主準備齊全,這般偏僻的亭子裏也備了瓜果茶點。
他們談詩論賦,我便跪坐在旁邊喫喫喝喝。
大約詩詞對我天然有催眠作用,我喫着喫着便睡了過去,再醒來時頭已經枕到了溫珏膝上,是個不甚雅觀的睡姿。
陪着人來詩會自己卻睡了過去,我頗覺不好意思,便趕忙從他身上爬起來,一邊拍着裙襬處的落花一邊沒話找話道:
「那書生走了?」
溫珏正不動聲色地放鬆着被我枕麻的腿,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被人截住了話頭:
「走了,不僅那書生走了,連本宮的詩會都散了半個時辰了。」
我這才發現亭外溪邊還站着個長公主,後知後覺愣了片刻,然後「蹭」地一下跳了起來:
「詩會都散了?那誰是魁首啊?」
長公主冷哼一聲:
「總之不是陪着你在這兒睡了一個多時辰的溫世子就是了。」
溫珏耳根霎時又紅了個透徹,我卻沒工夫理會殿下這不講究的用詞:
本是指着這次詩會讓他一舉奪魁重回巔峯的,結果卻連評選都沒趕上,這算什麼事啊!
我懊惱地跺腳:
「你怎麼不叫醒我啊,以你的才華,定然能奪魁的!」
溫珏卻微微勾脣,帶了幾分玩笑道:
「如三姑娘所言,以我之才華,又何必在意區區一個詩會的魁首。」
我看着他微勾的脣角,忽覺他與方纔有些不同,似是溫和之餘又添了幾分從容,有些像……從前我認識的那個溫珏了。
「三姑娘?你們成婚一月了,你叫她三姑娘?」
長公主挑眉玩味看着我們,關注點清奇又犀利。
我噎了噎,正打算開口解釋,卻被她抬手止住:
「得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不摻和,只是感情一事與旁的不同,若是無心便該及時抽身,若是有意……可別叫自個兒後悔。」

-17-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詩會上溫珏雖沒有作詩,但得了魁首的卻是他指點過的那位太學學子柳牧。
無形之中,溫世子的聲望竟比從前又上一層樓。
詩會之後,溫珏也逐漸活泛了起來,交際應酬不再推辭,求醫問藥不再避諱。
連聖上都明旨道失明之身雖不可再入朝,但可繼續擔任東宮少傅,爲着他行動不便,還特意讓太子每旬抽出幾日到定遠侯府來聽他授課。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唯獨有一點不好:
興許是第一次詩會由我陪着的緣故,他似是有些雛鳥情結,每次出門必得牽着我的手才能安心。
有與溫珏不對付的政敵藉此嘲他,卻被他一句不鹹不淡的「夫婦相攜,干卿底事?」噎了個啞口無言。
對此他的貼身長隨臨竹十分受傷:
「小人在府內給世子引了一年路,竟然比不過少夫人一個月。」
而溫侯夫人則拉着我的手,連連道我是福星。
我搖搖頭:
我不是福星,我只是將他曾經借給我的一點勇氣,還給了他而已。

-18-
秋過冬來,轉眼就到了年關,我陪着溫侯夫人打點人情往來,忙得分身乏術。
偏此時邀溫珏赴會的詩會雅集也多的很,縱是我讓雲香篩了一遍又一遍,也總有推不掉的。
「旁的都可以不去,東宮辦的茶會總是要去的。」
雲香爲難地看着我,我爲難地看着眼前小山一般的賬本和禮單。
一個頭三個大,兩個頭六個大。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於是當天晚上我縮在被窩裏委婉地對溫珏提了一嘴:
「臘月十九那日,東宮有個茶會。」
因新近請來爲溫珏看診的郎中說他腦內瘀血已久鬱而化火,不宜再受熱,聽風院正屋寢房的地龍便沒通,只略點了幾個火盆驅寒,白日裏不覺什麼,晚上卻有些冷。
捱了兩個晚上的凍後,我倆一致決定撤掉了軟枕壘的楚河漢界,報團取暖。
是以此刻他習慣性地伸手圈住我的腰身,下巴在我頸窩處輕點了兩下:
「嗯,太子與我提過,我特意要他挑了個你不必出門的日子。」
他說的我不必出門,是指沒有別府的宴請,但……
「那日我與母親約了各商鋪的掌櫃,要進行年終盤賬的。」
室內靜了片刻,然後便是異口同聲的兩句:
「好,那我不去了。」
「你能自個兒去嗎?」
又是一陣尷尬的靜默,溫珏離我稍遠了些:
「夫人……可是覺得我麻煩了?」
我猛的轉身過來看着他:「沒有的!」
「但溫珏,你記得成婚之日你我說過的話嗎,我們將來……是要和離的。」
近來我們相處確實十分融洽,可他現在似乎對我有些過於依賴了。
長公主說若是無心便該及早抽身,既是打一開始就準備和離的,就不該牽扯太深。

-19-
當晚溫珏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第二日一早就將被褥搬去了書房。
我去書房問他緣由,彼時他裹了個銀狐大氅,正立於窗前品茗,聽到我的聲音便溫聲回道:
「寢房的地龍我已命人燒通,溫某不宜受熱,總不能拉着三姑娘陪我一道受罪。」
我直覺他今日有些不同,明明還是一貫溫和的聲調,卻又莫名透出了三分涼意。
而且……自那日木樨山舍詩會之後,人前人後他都是喚我夫人的,三姑娘這個稱呼已經許久不曾聽過了。
當天晚上正屋寢房被地龍燒得暖烘烘的,我卻總覺不夠安心,獨自一人在牀上翻來覆去躺到天邊泛白纔有了睡意。
睡過去之前我迷迷糊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溫珏好像在跟我生氣。
或許也算不上生氣,只是恢復了我們剛剛成婚時的狀態,恭敬有餘而親熱不足而已。
可……這才該是我們應有的樣子。

-20-
最後東宮的茶會溫珏還是沒去成,倒不是因爲我沒陪着他的緣故,而是他獨自睡了三天書房後,成功給自己凍病了。
宮裏太醫來看診時簡直哭笑不得:
「世子眼疾確實不宜受熱太過,但也不可如此矯枉過正啊。」
開方抓藥後溫侯爺再三道謝送走了太醫,轉頭就將不許溫珏受寒的那個江湖遊醫也給送出府去了。
回來後與侯夫人面面相覷片刻,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這已是近幾個月送走的第三位郎中了。」
溫珏眼疾初發時,溫侯夫婦便已將當世有名的大醫請了個遍,卻都束手無策,也正因如此溫珏才心灰意冷不再出門。
而今他重開心扉,再請醫師時便開始嘗試江湖郎中的野路子,沒想到路子是夠野,卻也依然不見成效。
我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寬慰了幾句便將兩位長輩送回了正院,再回到聽風院時,臨竹正在書房伺候溫珏喝藥。
我將臨竹打發了出去,接過藥碗坐到小塌前邊喂他邊道:
「書房不適合養病,你搬回正屋睡吧。」
他嚥下口中藥湯,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必了,讓他們把書房的地龍燒通便好,免得回去給你過了病氣。」
近來我們之間總是這樣客套的,我便也不再強求,一時間屋內只剩下瓷勺輕磕藥碗的聲音。
一碗藥很快見了底,我拿着勺子輕輕剮過碗沿,覺得自己該出言安慰病人幾句,卻又踟躕着不知如何開口。
溫珏卻似是明白了我的心聲,反過來安慰我道:
「三姑娘不必擔憂,早在一年前我就知道這眼疾或許是一輩子都治不好的了,如今能這樣已經比我預想的好很多了,人不能太貪心。」

-21-
溫珏這一病直病到了除夕纔將將痊癒,溫侯夫婦憐他病體初愈,早早喫過年夜飯便讓我們回自己院子守歲了。
大年節的,定遠侯府的下人們也開了幾桌席面,我索性放雲香臨竹去盡興玩樂,自己扶着溫珏往聽風院回。
我原是扶着溫珏的手臂,後來不知怎麼手就牽到了一起,縮進他寬大的袖袍裏,暖得熨帖安穩。
我們走的是一條略僻靜的小路,路上還有前幾日的積雪未化,月光清粼粼地灑下來,銀白一片,照出我們攜手並肩的影子。
有隱約的歡聲笑語落入耳中,偶爾夾雜着幾聲爆竹煙花的聲響。
遠處是人間煙火,眼前是靜影成雙。
我忽就生出一種天長地久的希冀:若能一輩子這樣走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可我總會想起成婚當日溫珏的那句:
「我本無意娶親,只是父母之命不得不從,將來和離與否,陸三姑娘可自行抉擇。」
他不想成婚,也不喜歡我。
而今種種親近,不過是他性情責任使然。
但我又想起他經常泛紅的耳根,想起他被我枕麻的雙膝,想起那幾日的相擁而眠,想起那天晚上我提起和離後後他的反應。
我又覺得,也許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已經有些喜歡我了呢。
或許我應該正大光明問一句: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如果你喜歡我,那很巧,我也喜歡你,我們不要和離了好不好。
如果你不喜歡我,那不巧,我有點喜歡你,但沒關係,能攜手一程已然足夠,將來山高路遠,各自珍重。
我這樣想着,鼓足勇氣開了口,響起的卻是兩道聲音:
「溫珏,你是不……」
「昨日襄王殿下……」
剩下的半截話我們不約而同嚥了回去,靜默片刻後,溫珏先一步開口:
「你先說。」
我搖搖頭:
「你先說吧,襄王殿下怎麼了?」
「襄王殿下昨日來信說他在外尋得一神醫,現今目疾已愈,便想讓我也試試。」
我一愣,旋即喜出望外:「這是好事啊!」
「但那神醫身居一小鎮不肯外出,看診需我親自過去,加上治療的時間,短則三月多則半年。」
我試探道:「那……你是想要我陪你去嗎?」
「不,我只是想請你等等我,等我回來……有話想與你說。」
我心不在焉地輕輕嗯了一聲,他復又問道:
「方纔你想說什麼?」
「我……」
我遲疑了一瞬,最後還是將已到嘴邊的話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
「沒什麼,不重要。」
失明的溫珏對我好歹還有幾分依賴,復明的溫世子恐怕就不會了。
大抵我還是個膽小鬼,沒有足夠的勇氣來承受他的拒絕。

-22-
年後溫珏便出發去尋神醫了,我一個人在聽風院內從冰雪消融看到柳枝抽芽,轉眼就到了暮春三月。
溫珏的眼疾仍然沒任何消息,長公主倒是又送了帖子來,只是一進公主府我最先見到的卻是我堂姊陸悉:
「阿姐你回來了!我怎麼都沒收到消息呢?」
我撲過去與她抱了個滿懷,她笑着拍了拍我,然後眨眨眼睛道:
「我是悄悄回京的,還沒讓家裏知道呢。」
說着拉過她身旁一位姑娘,介紹道:
「這便是我堂妹陸釉,這位是林喬柚林姑娘,林姑娘經商本事一絕,願隨我們一道經營女學。」
我堂姊出京其實並不是因爲退婚一事,她退溫珏的婚也不是因溫珏盲了眼睛,而是她從來就不想嫁人。
她想陪着長公主建立女學。
本朝建國之初世家獨大,堪與皇權抗衡,太宗時雖設立了科舉取士,也不過是個擺設。直到長公主的父親熙和太上皇在位時建了清吏司,宜安公主爲首任司主,上臺第一日就一舉扳倒了潁川庾氏,科舉舞弊才逐漸減少。
而今寒門子弟與尋常庶民也有了出頭之路,唯有女子依然困於閨閣,長公主便想再辦個女學。
女學策劃已久,長公主費盡心思打通了所有關節,最後卻卡在了一個「錢」字上。
其實當今聖上很敬重長公主這個嫡姐,但無奈朝中反對女學之聲實在太大,最後雖力排衆議同意在國子寺下原有六學之外加入女學,但由此所需的花銷卻要由長公主自行解決。
長公主府奇珍異寶倒是不少現銀卻是不夠,何況只靠長公主的俸祿養偌大女學,遲早坐喫山空,總得有個長久之計。
我阿姐出京,就是去尋長久之計的。
林姑娘就是這個長久之計。
阿姐拍拍我的肩膀:
「銀子的事情解決了,而今還剩下找夫子的問題,旁的都差不多了,就剩一門算學,你自小算學好,可要來共襄盛舉?」
我看向眼前的阿姐與林姑娘,又看了看含笑坐在上首的長公主。
她們都是心中有溝壑的人,能與這樣的姑娘們並肩而行,是我的榮幸。
只是……
我確信無論溫珏是否喜歡我,只要我不願意和離,他定然是不會強行休棄我的。
但若我要加入籌辦女學,那大概就真的得與溫珏和離了。

-23-
當天晚上我翻來覆去整整一夜,第二日頂着兩個黑眼圈,將和離書送去了正院。
侯夫人又驚又急,拉着我的手連聲追問:
「可是珏兒做什麼惹你不高興了?你告訴母親,母親爲你教訓他。」
我搖搖頭:「母親多慮了,和離一事其實是我們成婚之日就說好的。」
「大婚之日,你們談和離??」
溫夫人震驚地看着我,最後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好吧,母親不強求於你,但這是你們夫婦之間的事情,還是等他回來你們親自商議簽訂的好。」
和離書不過是個形式,倒也不急於一時,於是我點點頭:
「好,但近來我或許有些忙,就不住在府裏了。」
我將和離書放到了聽風院書房,簡單收拾了些行李就帶着雲香和阿姐她們一道住進了長公主府的客院。
一晃又是一月過去,建女學比我想象中麻煩得多:選址翻新,購置筆墨,招收學子,我們每日都在公主府前院忙得腳不沾地。
昨日我熬夜盤了一筆賬盤到子時才睡,是以今日起得略晚了些,等我趕到前院的時候,正廳裏已是雞飛狗跳了。
「束脩每年收二兩都是入不敷出,你要一氣減掉一半?」
我剛一進正廳,就見林喬柚叉腰將賬本摔地震天響,阿姐在一旁與她爭得面紅耳赤:
「女子求學本就不易,束脩過高不會有人家願意送姑娘過來的!」
「那還有這膏火錢,一等要給五十兩!我的大小姐,你知道五十兩是多少錢嗎?再有錢也不能這麼敗啊!」
而長公主在上首翻賬本翻得快冒火星子:
「購置桌椅筆墨是誰負責的?賬本簡直一塌糊塗!」
她老人家一抬頭正看見我過來,見到救星一般連忙招手道:
「正好你來了,趕快把這筆賬拿去好好再盤一盤,哦對了,學舍的建造圖紙已經畫好了,你拿去順便再做個建學舍的預算出來,拿給阿喬就好。」
我近來看到賬本就頭痛。
果然,心有溝壑什麼的都是狗屁,雞毛蒜皮吵吵鬧鬧纔是生活常態。
我嘆了口氣認命地接過賬本,旁邊阿姐和林姑娘還在吵個不停,我索性抱着賬本去了隔壁偏廳。

-24-
我在偏廳將算盤打得噼裏啪啦,正算到要緊處卻冷不防被打斷了思路,來人抱臂倚在門框上,頗有幾分玩味地看着我道:
「念瓷,有人找。」
鑑於我與林姑娘名字裏都有個「you」字,爲了加以區分,公主府裏便多喚我的小字念瓷,喚她阿喬。
現下喊我的這個人乃長公主之子袁晉,一個嘴上與我阿姐勢不兩立,但心裏卻很想當我堂姐夫的男人。
我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不耐道:
「誰啊,讓他等等,我正忙着呢。」
門口安靜下來,我便又沉下心繼續算我的賬,許是我過於投入,連有人走到了我近前都沒發覺,直到頭頂又響起一道聲音:
「陸念瓷。」
「說了忙着呢!就不能等會……」
第二次思路被打斷,我磨牙霍霍忿而抬頭,卻不期然對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溫,溫珏?」
他眼前的白綢已經摘去,玉面墨瞳,風姿更甚往昔,躬身垂首看着我時還頗有幾分壓迫感。
我微微後仰,驚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頭:
「你怎麼回來了?」
這位出了名的溫潤君子聞言竟冷哼了一聲,然後跪坐到我身旁,扯住了我的衣袖,語氣還帶着幾分莫名的怨氣與委屈:
「聽人說我已被休棄,便只好來找始亂終棄的夫人討個公道了。」
我:「???」
先不說和離算不算「終棄」,這「始亂」兩個字又是從何說起啊?
成婚近一載,我們發乎情止乎禮,跟始亂二字差着十萬八千里呢!
更何況……
「哪裏來的休棄,和離!是和離!」
「那爲何要和離?」
我頗爲疑惑地看他:「這不是成婚那天我們達成的共識嗎?」
一貫從容的溫世子竟被我一句話氣到咬牙:
「誰與你達成共識了?我那天說的是『和離與否,你可自行抉擇』!」
我不明所以:「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你默認我們必會和離,可我原本的意思是:你若不想和離,我們就不和離的啊!」
我看着眼前人近乎抓狂的失態,沉默片刻後一字一頓道:
「但溫珏,我想與你和離。」
他聞言一怔:「你的……真心話嗎?」
「是。」
最後溫珏澀聲自嘲一笑,便又恢復了從前一貫的從容道:
「好,如你所願,我們和離。」

-25-
當天晚上我獨自上公主府客院的房頂借酒澆愁,澆到一半的時候堂姊就尋了上來:
「怎麼還是一不高興就往高處躲——快來搭把手。」
阿姐事事優秀,可這爬梯子卻不如我利索,我伸手將她拉上來。
她與我並肩坐下,開門見山道:
「袁晉同我說,今日溫世子來尋你了。」
「嗯。」
「我瞧着他心裏頭是有你的,你心裏頭分明也有他,他現今連眼疾都好了,往後正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做什麼非要和離。」
我灌了一口酒,悶聲道:
「可阿姐,我不想ŧū́ₙ連累他。」
女學雖獲准興辦,但朝中也好市井也好,對女子的苛責尚在。
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籌辦女學之人勢必會成爲衆矢之的,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荊棘路要走。
我也好,長公主也好,阿姐和林姑娘也好,我們責無旁貸。
但溫珏不同,女學於他並無切身干係。
他本就是最出色的天之驕子,一次失明已受足了苦,現下好容易柳暗花明前途大好,何必被我拉着去淌一條與他無關的荊棘路呢。
我將壺中酒一口飲盡,然後長舒了口氣:
「和離而已,我沒事的,喝過一壺酒明日就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好姑娘啦。」
我自個兒的情情愛愛不過是微末小事,我知道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的。

-26-
前一天我與溫珏剛商定了和離之事,第二天定遠侯府就來了人,只是卻並非來送和離書的:
「少夫人,世子他目疾反覆了,求您回去瞧瞧吧!」
「什麼?」
我顧不得宿醉的頭痛連忙趕去侯府,到聽風院的時候太醫已經看完了診,我焦急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反覆了呢?襄王不是也這麼治的嗎?怎麼他沒有反覆呢?」
太醫被我一串連珠炮問得頭暈,覷了旁邊的溫侯夫人一眼纔回道:
「回少夫人,從世子脈象來看,是昨日受了刺激以至氣血攻心上蒙了神竅,需靜養一段時日,切記要安穩心神纔是。」
我不禁一噎:
昨日的刺激……難道是和離書?
應當……不至於吧。
一旁的溫侯夫人趕忙拉住我的手:
「好孩子,珏兒他如今可受不得波折了,當母親求你,好歹陪他熬過這一段日子再和離吧。」
「左右和離書還未上呈有司,律法上你們還是夫妻,不逾矩的。」
「……」

-26-
溫珏眼前沒有再覆白綢,但眼神顯然不像昨日那樣有神,倒看不出氣血攻心的樣子,只是有些難掩失落:
「抱歉,又打擾到你了。ŧų⁾」
我搖搖頭:「無妨的,只是我能幫你些什麼呢?」
「我……有些害怕,你可否像從前那樣牽着我?」
「什麼?」
即便從前他最害怕的那段日子,也只有外出赴會時需我陪着,現在可還在家裏呢。
我幾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而溫珏則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瞼,又故作堅強地一笑:
「溫某自知此舉失禮,若是三姑娘不願,那便算了吧。」
我看着他放於膝上的雙手又握成了拳,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害怕。
恢復光明後又驟然重陷黑暗,他自然是無措的,又什麼都看不見,便只能從旁感受來尋求陪伴。
左右從前也不是沒有牽手過,我勸服自己,將手放到了他手裏。
他微微揚起嘴角,反手握住我十指交扣,還輕輕摩挲了兩下。
說實在的,這種舉動實在很像調戲,可看看他下垂的眼簾,我又在心裏暗啐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母親已飛鴿傳書問過神醫了,神醫說這種反覆是正常的,若無意外一月左右便能好。我陪你熬過這一段,過後咱們還是按原來說的那樣,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
我話說得倒是骨氣又體面,結果當天晚上就習慣性滾進了他懷裏。
第二日醒來時,他一條胳膊被我枕着另一條胳膊圈在我腰後,我卻是手腳並用地扒着他,活像個八爪魚。
「抱歉,那個……」
我頗覺不好意思,畢竟他睡相一貫安穩,我們睡成這個樣必然是我的功勞,不過他倒是大度不計較:
「無妨的。」
第二天晚上我吸取教訓,在牀榻中間再度壘起了軟枕。
可次日早上醒來時,他的手臂又橫在了我的腰間,這樣一連三天之後,我忍不住開始懷疑。
可自來守禮自持的溫世子大半夜佔我便宜,這事說出去我自個兒都不信。
但是……剛成婚時我們也是這樣睡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我將中間的軟枕抱到了懷裏而已,怎麼着也沒有越過軟枕去抱他啊!
某次早上醒來後,我看着他又雙叒叕橫在我腰間的手,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現今睡相……真的已經差成這樣了嗎?」
溫珏下巴墊在我肩窩,無辜反問:
「難道阿瓷是懷疑我嗎?」
「阿瓷?」
我被他的稱呼喊得愣住,他倒是十分坦然:
「不相干的人都能喚你小字,沒道理我只能叫你三姑娘吧?或者你還是更習慣我叫你夫人?」
「咳,不必不必,阿瓷挺好的。」

-27-
我原本是想着白日去公主府,晚上回侯府休息,卻不想這次溫珏對我的依賴竟比從前更甚。
無事時總得牽着我的手,我忙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牽着我的衣袖,隔一會兒與我說幾句話才能安心。
我起初有些煩,可每次看見他無神又無辜的眼睛,就又心軟下來,最後索性連女學的賬本都搬到了聽風院來看。
我在書房盤賬,溫珏便坐在旁邊喝茶或撫琴,有時太子來聽他授課,每隔半個時辰他也得過來同我說幾句話。
這樣過了近一個月,女學相關事宜終於理得差不多,晚上我命雲香將最後一摞賬本送了回去,便和溫珏回了正屋休息。
聽風院是沒有其他丫頭的,唯一我帶來的雲香被打發去公主府了,便只好叫了溫侯夫人的幾個丫頭幫我備水沐浴。
勳爵人家的下人訓練有素,幹活比雲香還麻利。
我舒舒服服泡了澡,結果起身時犯了難:不知道她們哪裏領會錯了精神,浴桶旁給我備的寢衣竟是一套大紅色的薄翼紗衣!若隱若現的那種!
薄翼紗紗如其名,薄如蟬翼,穿起來某種程度來說不如不穿!
我倒是有旁的的衣服,可都在寢房裏。
可寢房裏不僅有衣服,還有溫珏啊!
他沐浴向來比我快,此刻定然已經上牀了。
我糾結許久,還是沒好意思叫他來給我送寢衣,想着左右他也看不見,先穿着過去再換吧。
雖明知他看不見,但我穿着這種紗衣,還是莫名有些心虛。
我躡手躡腳從耳房的小門回到寢房,企圖去屏風後悄悄換過寢衣再上牀,奈何他目力不便練就了耳力很好,微微聽到些動靜便抬頭道:
「回來了,你……」
他後半截話卡在了喉嚨裏,原本空洞的眼神落在我身上逐漸凝神,耳根乍然爆紅,連着半邊臉頰都紅成一片。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你你你……你能看見?!」
我一時也顧不得羞澀了,撲上去便將他壓倒在了牀上,雙手扼住他的咽喉,氣憤道:
「溫其玉!你敢騙我?!」
溫珏剋制着別開眼睛不看我,但氣息還是逐漸加粗,連聲音都啞了起來:
「抱歉,但當務之急……你能不能先下去啊!」
再這樣下去會死人的!

-28-
我大晚上氣呼呼地回了公主府,惹得大家紛紛前來圍觀。
阿姐擔憂道: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長公主裹着斗篷,靠在駙馬爺袁易袁帝師的肩頭打了個哈欠:
「還能有什麼事,肯定是小夫妻吵嘴了唄。」
我怒而反駁:「我們要和離了,不是小夫妻了!」
林喬柚便拉長聲調笑着點頭:
「哦~那就肯定是吵嘴了。」
「所以到底是怎麼了?」
怎麼了?我要怎麼說?
說我被溫珏耍了一個月,發現真相還是因爲……那個啥嗎?
誰能想到,慣來君子端方的溫世子,居然也有如此奸險的一面,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簡直就是人面獸心!表裏不一!衣冠禽獸!
「你們別管了,反正從前還不一定要和離,現在……哼哼!」
旁邊袁晉眼珠子轉了轉,笑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
堂姊忙追問道:「什麼?」
袁晉頗爲傲嬌地瞥堂姊一眼,俯首湊到她耳邊:
「想知道?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
好好好,又一個和溫珏同流合污的。

-29-
女學開辦在即,我只氣了一晚上便將溫珏拋之腦後了。
我們籌謀數月事無鉅細,力求盡善盡美,可入學的學子寥寥無幾,街頭巷尾卻全是對我們這幾個創辦者的議論。
「長公主殿下身份貴重,咱們不敢說什麼,但是其餘這幾個創辦者……」
「陸家大姑娘陸悉,溫世子失明時落井下石與侯府退婚,品行堪憂。」
「陸家三姑娘陸釉,代姐嫁入侯府,將溫世子蠱惑地七葷八素,光天化日攜手同行,不知廉恥。如今溫世子復明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聽說已然決定要休妻了。」
「至於這位林……林什麼的姑娘,呵,區區一介女商人,開辦學院簡直就是有辱斯文!」
「這樣幾個女人搭起來的草臺班子,哪個好人家敢送女兒過來啊?」
「可不就是。」
人言可畏,這樣的議論一出,原本要送女兒來上學的幾家也躊躇了起來。
我們在公主府頭髮都薅掉了好幾把,還是無計可施。
林喬柚怒而拍桌:
「這些碎嘴子,姑奶奶去撕了他們的嘴!」
堂姊無奈看她一眼:
「你去哪兒撕?滿大街都是議論的人。更何況……這些話真真假假,認真算起來有一半都是真的,你還一條一條拆開去反駁不成?」
我嘆口氣:
「那也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吧?」
長公主在上首一手託着茶盞,一手用盞蓋輕輕颳去浮沫,垂首緩聲道:
「這謠言再怎麼樣也總得有個源頭吧。」
源頭……
我們不約而同抬頭對視,而長公主將茶盞放回桌上,眯了眯眼睛道:
「擒賊擒王。」

-30-
林喬柚派她手底下的掌櫃夥計在市井中摸索,我和堂姊則回了陸家去向伯父爹孃以及交好的叔伯家打探口風,最後將目標鎖定在了王家。
王家是老牌世家,前任家主官至丞相,近幾年科舉興起世家沒落,他年老致仕後,王家現任家主只做到了從三品侍郎。
當年長公主入朝建清吏司時,就是這位王老丞相帶頭反對,如今開辦女學,定然更是不滿。
何況……新任丞相姓魏名柯,乃是袁駙馬的至交好友,也是我的親舅父。
這樣說來,長公主府與陸家都與王家不對付,無怪乎他們如此針對女學。
「若我沒記錯的話……溫珏墜馬受傷,也是在王家的賽馬會上。」
堂姊沉思片刻,又補充道:
「而當時正值殿下提議興建女學,溫珏是朝堂上唯一明着支持的人。」
我冷哼一聲:「這樣說來,新仇舊恨,一併算了就是。」
長公主笑着瞥我一眼:
「不是口口聲聲要與人家和離嗎?怎麼還幫忙報上仇了。」
我抻着脖子犟道:
「一碼歸一碼,即便是不相干的人因女學受人陷害,我……們也得拔刀相助啊!」

-31-
長公主以女子之身入朝二十載,自然不是喫素的。
她聯合陸溫魏等家多管齊下,只用了三天便將王家元氣大傷,朝堂上反對女學之聲驟然小了不少——至少明面上小了。
朝堂上的事倒是解決了,但此前那些議論在民間造成的影響卻難以抹去。
我們爲此犯愁之時,一出名爲《金風玉露》的戲摺子卻在京師廣爲傳唱了起來。
凡是看過了這出戏的,均對女學……特別是我,有了很大改觀。
長公主特意拉着我們去看了這出戏,我越ṱū²看越覺得熟悉,看到三分之一時我恍然大悟:這分明就是我和溫珏的故事啊!
只是有了些許輕微的改動,譬如本是堂姊拒婚後我代嫁,戲摺子裏改成了溫珏欽慕我已久,特意去陸府求的換嫁。譬如在木樨山舍的詩會,溫珏明明因陪着我在臨溪亭睡了兩個時辰未參加評選,戲摺子裏卻改成了他在我的陪同下詩興大發一舉奪魁。
總而言之,這出戏裏,我就是個事事爲他人考慮,解他心結督他上進的完美形象。
一齣戲聽得我渾身難受,頗有腳趾扣地的衝動,可效果卻十分立竿見影。
此前那流言傳的狗血,人們便以訛傳訛,後來這出戏演的深情,人們便又信以爲真。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過是茶餘飯後一場談資,沒有人在意真相。

-32-
永安十一年六月廿三,女學終於成功開辦,我們也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上完一旬的課後,長公主便帶着我們去木樨山舍慶功。
慶功宴除了長公主一家三口和我們三個姑娘外,還請了襄王殿下與太學學子柳牧。
襄王殿下乃太上皇和太后老來得子,是長公主的嫡親幼弟,又在扳倒王家一事中出了大力,理應列席,而柳牧則是那出《金風玉露》的執筆者,也算居功甚偉。
只是我不明白:
「大夏天的桂花又沒開,要慶功也該去京郊荷園,來這木樨山舍做什麼?」
「有的喫你還挑。」
好吧,我今日下午在女學連上了三堂課,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在座也沒有外人,便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
只是喫着喫着,我就發現袁晉和堂姊齊齊不見了,我撇撇嘴繼續喫。
然後喫着喫着,襄王殿下與林喬柚也不見了。
我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好好好,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33-
酒過三巡,長公主突然喊了我一聲:
「還有一位客人沒到,念瓷你隨本宮一道去迎。」
我看了看滿桌子殘羹剩飯:
「這都喫到一半了啊!」
現在再讓人入席,未免也太不禮貌了吧!
「甭管了,跟我走吧。」
長公主帶着我七拐八拐,卻不是去山舍門口的方向,我剛剛喫飽,走着走着就開始犯困:
「殿下,這客人是要去哪兒迎啊?」
「到了。」
長公主驟然停下腳步,我迷迷瞪瞪險些撞上她的後背,抬頭定睛一看卻是臨溪亭:
「來這兒做什麼?」
長公主指着亭子,言簡意賅道:
「你上去睡會。」
「啥玩意兒?」
「你上去試試,可否能睡得安穩。」
我不明白自己是犯了什麼錯:
「殿下饒了我吧,如今雖是盛夏,也有山風過亭,這麼着睡過去必得頭痛死我不可。」
「那去年你陪溫珏來赴會,在此地睡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可曾覺得受風了?」
我愣了愣:「好像……沒有。」
長公主翻了個白眼:
「當然沒有,因爲風口被他擋上了,你才睡得那麼安穩。」
「……」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長公主帶我來這裏的意思,可是……
「殿下,我不想牽連他。」
「本宮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覺得你至少應該問他一句,或許他願意呢?你總得給他個選擇的權力不是?」

-34-
長公主一向乾脆利落說完就走,將我一個人留在了臨溪亭。
我坐在亭中思索着她留下的話,片刻後揚聲道:
「水近蹤可尋,香遠韻自清。金風攜玉露,穿亭入我心。《金風玉露》裏你奪魁的這首詩,是誰寫的?」
晚風將我的聲音從亭中送出去,不遠處山石後便有熟悉的聲音傳回來:
「是我。」
此時已過黃昏,金烏西墜餘暉漸收,遠處月升於桂林之上,他在明月映照下從亭後山石掩映處行來。
身披銀輝,似謫仙臨凡。
此刻臨凡的謫仙跪坐在我對面,抬眼認真看着我道:
「你看了那出戏,所以……你知道我心悅你,對不對?」
「對。」
即便從前不明白,這些日子也明白了。
他又伸手攀住我的衣袖:
「那……阿瓷,你也並非全然不喜歡我,對不對?」
我沉默片刻,不答反問:
「溫珏,你知道你的眼睛是怎麼受傷的嗎?是王家因你……」
「我知道。」
他打斷我的話,手順着衣袖上去握住了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執着道: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是否像我一樣,想這樣一輩子攜手走下去?」
「是,但是……唔?」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只是後半句卻被他封緘在了脣齒中。
他一手扣在我後頸,一手扶在我腰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撲了個仰倒。
「溫……唔……你……」
溫珏來這一手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數次奮力反抗,奈何敵我力量懸殊,最終敗北,被他按在坐墊上斷斷續續地親了足有一炷香才重獲自由。
一吻結束,他懸停在我上方,喘息未定:
「只要你心悅我,旁的就都無關緊要。」
「可是……唔!」
我剛起了個話頭,他就又低頭在我脣上咬了一口,眯眼笑問道:
「還可是嗎?」
我搖搖頭,欲哭無淚:
「不可是了,你先起來好不好。」
我就說吧,溫潤君子都是假的,衣冠禽獸纔是真的!

-35-
衣冠禽獸對我最後的投降表示滿意,終於肯扶着我坐起來好好說話:
「要回去席間同長公主他們打個招呼嗎?」
我摸摸被他吮得發腫的嘴脣翻了個白眼:回什麼回?想也知道這幅樣子回去席間只有被圍觀打趣的份啊!
「不去!」
於是盛夏月夜,涼風微拂,他坐靠在亭邊欄杆上,我窩在他懷裏,索性在亭子裏聊起了天:
「詩是你自己寫的,那戲呢?」
「戲是柳牧寫的,不過……是應我所請。」
「詩也是爲了寫這出戏才作的嗎?」
「不是,是那日詩會時便有了的。」
「所以,你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喜歡我了啊。」
他握着我的手放到脣邊輕觸了一下,直言不諱:
「嗯,那你呢?」
「我什麼?」
「你當時願意代嫁到侯府,是因爲什麼?」
「因爲覺得你人好啊。」
當時我對他應當還談不上喜歡,就是覺得這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不該被人拋棄也不該自棄。
他卻有些不滿:「就因爲這個?」
我便又想了想,補充道:
「還因爲……你曾經借給過我一點勇氣,我想我應該把它們還給你。」
「什麼?」
溫珏被我說得一愣,而我得意地看着他:
「想不起來了吧?哼,那就慢慢想去吧。」
反正我們還有很長的一輩子,用來回憶,用來銘記 。
36 幼時番外:
轉眼又是一年九月,女學放了授衣假,我早早就回了聽風院歇息。
正巧溫珏今日也得閒,晚飯後便逮住機會哄着我穿了一套薄翼紗衣,夜間不免折騰得格外晚了些。
屋外秋風蕭瑟,屋內卻春意盎然。
只是再盎然的春意,也得有個頭吧!
「歇歇吧……我……我放假了,可你明日還上朝呢……」
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溫珏卻不爲所動,只偏頭咬了咬我的耳朵笑道:
「那你叫聲溫哥哥來聽。」
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紅着臉搖頭抗議:
「我不叫!」
哥什麼哥,哥你個大頭鬼啊!
他便遺憾地嘆口氣:
「小時候還能聽夫人喚一聲溫家哥哥,而今成婚了卻聽不到了,可嘆吶!」
他嘴上遺憾嘆息卻絲毫不影響其他動作,氣得我抬手捶了他一拳:
「嘆什麼嘆!誰小時候叫你……你……想起來了啊?」
我確實叫過他溫家哥哥,不過的確是小時候的事了,那時我才七歲,溫珏也不過十二。
我小時候的性子與現在不同,是個軟弱怯懦的小慫包。
我們陸家看中學問,便是女孩子也可在家塾讀書至及笄,可我自小就沒什麼詩才畫才,家塾裏除了我們兄妹三人,還有幾位親朋好友家的孩子,攏共十餘人,我回回都是墊底。
小孩子愛攀比,便有不少別人家的姑娘公子嘲我是個草包。
我當時嘴笨不會回嘴,氣得阿姐和陸釋把他們挨個罵了回去,又戳着我腦門罵我不中用。
我也不想的,我也想像他們一樣聰明,錦心繡口出口成章,可我就是學不好。
他們不信邪,便拉着我在課後開起了小竈。
陸釋是個沒甚耐性的阿兄,教了我幾日便被我的笨拙氣跑了,阿姐倒是有耐性,可也禁不住我是段不開竅的木頭。
教到第三個月上,阿姐看着我作出來的「詩」嘆了口氣,最後摸了摸我的頭:
「罷了,學不會便不學了,左右有阿姐在呢。」
連阿姐都束手無策,可見我是個貨真價實的草包,後來的詩會雅集我便更不愛去了,便是去也只跟在阿姐身後當個沉默的小尾巴。
可有一次賞花宴阿姐生病了,伯母阿孃她們便只帶了我一個姑娘去,到了地方長輩們聚在正廳喫茶閒話,小孩子們便在外邊自行玩樂。
最後玩起聯句來,我不免又被嘲了幾句。
阿姐和陸釋都不在,我自己一個人不敢罵回去,又不想給阿孃伯母她們添麻煩,便躲到了花園假山上偷偷抹眼淚。
抹着抹着,忽聽見底下傳來一聲猶疑不定的:
「三妹妹?」
我抬眼看去,便見到了溫珏。
溫侯與我大伯父政見相合引爲知己,兩家交際不少,我與他雖不相熟,卻也見過幾面。
我趕忙擦了擦眼淚,帶着些哭腔甕聲道:
「溫……溫家哥哥好。」
「真的是你,好好的爬這麼高做什麼?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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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珏將我從假山上扶下來,看着我花貓一樣的臉:
「哭什麼呢?傷心成這樣。」
「哭自己笨。」
我將自己的笨拙說給他聽,他便很有兄長風範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那你有沒有什麼旁的擅長的,或是喜歡的東西呢?」
「我喜歡算術,我算學很好的!但是……算學課開得很少,沒人在乎的。」
「那很棒啊,下次要是有人嘲你詩文寫的不好,你不要難過,你就告訴他:『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作詩比不過你,但我算學一定比你好的』。」
「可……我不敢。」
我仰頭佩服又羨慕地看着溫珏:
「聽伯父和爹爹說,你十歲時就敢和好幾個大人辯經,真厲害,我要是像你一樣勇敢就好了。」
溫珏長這麼大,類似才華橫溢驚才絕豔這類讚譽聽了不知凡幾,倒是頭一次有人用勇敢兩個字來誇他。
他不禁失笑,然後伸手到我面前:
「那我的勇氣借你一點好了。」
我遲疑了一下:
「這個……還可以借嗎?」
溫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當然。」
許是小時候的我好騙,又許是一本正經的溫珏看起來過分令人安心。
總之最後我十分鄭重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他伸過來的手上:
「那我借一點點吧,就一點點,以後我會還你的!」
我嚴肅又天真的樣子逗笑了溫珏,少年難得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勇氣這麼多,這一點點就不用你還啦。」
可世事無常。
彼時誰也不曾料到,數年之後,會是眼前這個軟糯糯的姑娘在一片漆黑中再度握住他的手,跟他說:
「溫珏,不要怕,我的勇氣借一點給你,我們試一試好不好。」
那時他握着她的手說了一聲好,於是後來前途坦蕩也好路生荊棘也好,他都再沒放開過她的手。
就如他詩裏所寫的那樣:
水近蹤可尋,香遠韻自清。金風攜玉露,穿亭入我心。
你是金風玉露,也是人間無數。
37 溫珏番外:
一開始聽聞陸家大姑娘要拒婚時,我本是做好了直接退婚的準備的,可陸家卻說要將三姑娘嫁過來。
陸三姑娘我是認識的,小時候溫陸兩家常有來往,只是男女七歲不同席,後來便漸漸生疏了起來。
不過陸大姑娘也好,陸三姑娘也罷,我都不想娶——既知眼疾難愈,又何必再拖累一個姑娘。
可父親母親不這麼想,溫家就我一個獨苗,他們想我成婚生子,我也實在不忍違拗他們。
所以陸三姑娘還是進了門,然後便有了成婚那日的那番對話——那番後來我每每想起,都想捶胸頓足抽自己一嘴巴的話:
和什麼離?不可能和離!
喜歡上陸釉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時常會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姑娘呢?
她心思細膩顧着我的自尊,卻又不會像父親母親那樣過於謹小慎微,甚至有時候還會直言不諱戳破我的膽怯與懦弱。
她說我「不是不便而是不敢」,她又說「我借你一點勇氣,我們試一試」。
長公主的詩會上,我目不視物,耳邊傳來的嘈雜聲響也令人心慌,而她牽住了我的手,便如向溺水之人遞來了一根浮木。
於是後來每一次出門,我都得要她陪在身邊,似乎只要牽着她的手知道她在這裏,周遭一切未知的黑暗和嘈雜便都一一退去,只餘掌心的一抹溫熱,柔軟卻安穩。
後來爲了治療眼疾,我們曾相擁而眠過幾日。
在此之前我對她的身形其實一直沒什麼概念,直到將她擁進懷裏才知道,原來她是那麼小小的一隻,我只要展臂就可以將她完全地擁住。
每次聽見她在自己懷裏綿長的呼吸,便覺得幸福,那是比牽手更近一步的人心安穩,我喜歡這種感覺。
可是陸釉似乎並不這樣想,她提起了和離,我已然沉浸在最近的幸福中淡忘了成婚當日的話,可她一直記得。
那天我想了一個晚上,心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道:承認吧,你分明就是喜歡這個姑娘的,你應當向她表明心意,然後問問她,我們能不能不和離了。
另一個卻道:可是她這樣好,合該配個事事完美的郎君,而不該照料你這個瞎子一輩子。
最後第二個小人佔了上風,所以我搬去了書房。
可是峯迴路轉,襄王殿下的眼疾治好了,那我的眼疾也有救了。
於是除夕夜我沒求她陪他去尋神醫,只求她等一等我。
等我回來,若是眼疾已愈我們便好好過日子,若是未愈那便履行成婚當日的那句話,和離放她自由。
蒼天見憐,數月過去,我的眼睛恢復了。
我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 迫不及待要向喜歡的姑娘表明心意,卻迎面撞上了一張已經簽好了的和離書。
母親再三叮囑我定要將她留住, 我點點頭轉身就去了長公主府, 正碰上辦完事回府的袁晉,袁晉見我氣勢洶洶而來,先是愣了愣,然後震驚道:
「嚯, 你眼睛好了?!」
我卻顧不上他,只問道:
「我夫人呢?」
袁晉此人向來嘴毒不饒人, 見到這番陣勢就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哦~找我們念瓷啊,在府裏呢。」
我眯了眯眼睛:
「你叫她什麼?」
「念瓷啊,府裏都這麼叫。」
袁易十分欠揍地聳聳肩:
「怎麼,你不喜歡聽啊?那沒法子,你都要被夫人休棄了, 還挑什麼稱呼啊。」
我磨了磨牙, 剋制住自己想打人的衝動:
「帶我去找她。」
我去找了陸釉, 可陸釉的話卻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來:她說她是真的想與我和離。
她陪着溫珏一步步找回了那個冠絕京師的溫世子,然後她就不要我了。
「將來和離與否,陸三姑娘可自行抉擇。」
這是成婚之日我親口說過的話,無可辯駁,於是我說好, 我們和離。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長公主府,許是見我實在可憐, 袁晉難得追過來說了幾句人話:
「你溫世子可是京城裏有名的頭一號君子,君子無所爭, 想開點吧。」
我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袁晉便拍了拍我的肩膀, 話鋒一轉道:
「若實在想不開……那就不君子一回吧!」
所有人都知道,溫世子是君子, 君子當一言九鼎, 當言行合一。
可我忽就不想當君子了,所以我聽從袁晉的建議,借眼疾將她哄騙回了侯府。
可惜這大概算一步爛棋,陸釉好像更生氣了。
只是後來女學之事受阻,她沒空來與我算賬, 而爲女學之事奔波時,我也終於得知了她想和離的原因:她居然是怕連累我!
蒼天在上, 我明明巴不得能被她連累啊!
後來在長公主的勸導下, 我們將一切說開, 只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 陸釉對我騙她這件事都耿耿於懷。
她覺得難以置信,我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做出那種幼稚又陰險的事情。
她氣鼓鼓質問我:
「所以那個時候,我每天醒來都在你懷裏, 就是你故意的對不對!」
我笑着點頭認罪:
「是。」
除了沒放軟枕的頭一天是她自己滾進來的,後來的確都是我有意爲之。
我明知這是極不君子的行徑,卻依舊剋制不住自己。
君子無所爭,我可以對所有人或事放任自流不強求, 唯有你,我不想放手,不死不休。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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