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無雪

媽媽癌症去世後,我被送進福利院。
某天,我的眼前出現了許多奇怪的話。
【這本帶球跑死人文學好虐啊,女主死後,小寶在福利院喫了那麼多苦,她還那麼小。】
【男主那個大渣男什麼時候才能發現女主已經死了,小寶是他的骨肉啊!】
【好慘,小寶別難過,你爸爸很快追妻追娃火葬場了!】
小寶是說我嗎?
我懵懂地望着天上歪歪扭扭的字。
可我不懂什麼是追妻火葬場,我只想要媽媽回來。

-1-
我記得媽媽是死在冬天。
鬆垮的病號服遮住她嶙峋的身軀,我撲在她身上被她的骨頭扎得疼。
福利院的阿姨總說我這種沒心沒肺的小孩什麼都記不住。
可我真切地記得窗外狂風捲着雪嗚嗚響,白色的布一揭一蓋,她被裝進了四四方方的小盒子裏,留在了殯儀館。
只留給我一張卷邊發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面孔棱角分明,眼神銳利,穿着西裝,頭髮一絲不苟。
有點像電視裏的那種有錢人。
那是我爸。
很多個夜裏,媽媽疼得睡不着時就看着這張照片。
她眼神裏有許多我不懂的東西,最後又變得空空的,輕飄飄的。
起初她會囑咐我千萬別忘了這是爸爸。
直到我們在電視裏看到爸爸和一個阿姨在婚禮上相擁親吻。
標題是科技新貴傅氏集團董事長的盛世婚禮,那個陪他喫苦的女孩沒有錯付。
連來打針的護士姐姐都停下看了幾秒,說了聲令人羨慕。
化療中的媽媽喫痛蜷縮着,抱着垃圾桶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等我給她擦掉臉上的血漬和眼淚,她抬起頭衝我說,小寶,把照片裏的爸爸忘了吧。
但那張臉我還是記到了現在。
可見阿姨亂說,我記性明明很好。

-2-
被送進福利院的第二個月,我又翻牆偷溜去步行街撿飲料瓶。
我慣會裝乖巧,擠出眼淚喊着哥哥姐姐我爸媽都死了,求你們行行好,有時候還有意外之財。
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數着鐵皮盒裏的毛票。
321 塊 6 毛。
還差三千二百零六塊。
攢到三千四,就能把我媽送回南島老家。
去年她病重的時候,總是說起南島溫暖的海風。
我掰着手指算着,阿橋姐卻嗤笑了一聲。
「又偷溜出去,上次沒被周阿姨打老實是吧?」
「說你傻你還真傻,明天福利院可就有大人物來了,表現好點,人家手指縫漏出點錢就夠你花了,還用撿瓶子?」
好像是這個道理。
我轉了轉眼珠,偷偷笑了。
就在這時,空中浮現出了一排排文字。
【傻小寶,大人物就是你爸爸啊!你的苦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這本帶球跑死人文學好虐啊,女主死後,小寶在福利院遭了那麼多罪,她還那麼小呢!】
【男主什麼時候才能發現女主已經死了,小寶是他的骨肉啊!】
【女主和小寶真的好慘,小寶別難過,明天你就會見到爸爸了!這個渣男很快追妻追娃火葬場了!】
我揉了揉眼睛又睜開,茫然地看着這一切。
不是幻覺。
我不知道什麼是追妻火葬場是什麼,我只知道媽媽變成小盒子後就躺在火葬場的格子裏。
我也不懂什麼死人文學,什麼追妻。
我只想要媽媽回來。
或者拿到三千二百零六塊,送她回家。

-3-
直到被阿姨們收拾得乾淨齊整,推到福利院門口合影時。
我才意識到那些字說的都是真的。
門口的那位大人物,真的和照片裏一樣。
皮鞋鋥亮,襯衫筆挺,面容冷峻。
那真的是我爸。
他輕輕頷首,就有人帶我們做了體檢,給我們發了乾淨的衣服,Ťů₈甚至還有糖果零食。
我愣愣地望着他,想起浮現在空中的那些話。
苦日子真的要結束了嗎?
阿姨催促着我們對着攝像頭說着感謝的話。
「死丫頭,發什麼呆呢,平時你不是最能說會道嗎?ṭű̂ₔ」
被周阿姨擰了一下大腿,我才回過神,趕緊開口。
「謝謝叔叔…」
我爸盯着我的臉,好像要把我盯穿。
他會認出我來嗎?
我可像媽媽了。
認出我之後,會帶我回家嗎?
可下一秒,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說不清楚就別說了。」
周阿姨氣得狠狠剜了我一眼。
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又一次從我面前飄過。
【小寶那麼像女主,傅以恆可能懷疑這是女主和別人生下的小孩了!】
【是啊,太像了,他就是想起被女主拋棄的過去才遷怒吧?果然當初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真虐心!就是可憐我們小寶了!】
我努力理解着這些。
一不留神懷裏的零食就被平時打不過我的矮個子男孩搶走了。
而我爸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就繼續溫和地同別的孩子說話。
我爬起來,胡亂擦了擦手上被蹭破的血跡,然後吸了吸鼻子。
算了,不就是喫飽穿暖嗎?不就是爸爸嗎?
我本來就不想要。

-4-
本以爲再也不會見到我爸了。
直到三天後周阿姨神神祕祕地帶走了我。
「還記得前幾天來的大人物嗎?你呀,要享福咯。」
她給我換上新衣服,把我送上了一輛黑色轎車。
「要懂規矩,知道嗎?可別再像在福利院那樣沒心沒肺。」
明明說我要享福,可我總覺得她看着我的眼神複雜,透着股憐憫。
很快,我就知道了其中緣由。
「傅總,就是這個孩子和然然小姐配型成功了。」
半山別墅中。
我只虛虛坐了沙發的一個邊,乖巧地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這句話鑽進我耳朵,把我砸得暈頭轉向。
想起前幾天那場被資助的體檢,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竟然是她。」
男人順着助理的目光看我,又好像在透過我看別的什麼人。
「我叫傅以恆,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楚小影。」
「你媽媽是楚夏濃。」
男人扯了扯嘴角,笑容裏有種讓我害怕的冷意。
「你媽不知道和哪個男人鬼混生了你,現在又不聞不問地把你扔進福利院,自己遠走高飛。」
「也是,當年她能爲了錢拋下我,現在也能不要你,這倒是像她這個薄情的賤人會做的事。」
全身的血液逆流直衝大腦,我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你放屁,我媽媽纔沒有。」
媽媽要是真那麼愛錢,怎麼會沒錢做手術拖到癌症晚期呢。
怎麼會在最疼的時候連進口止痛藥都用不起呢。
我不是其他男人的孩子,媽媽說了,我爸爸叫傅以恆啊。
她說我爸爸愛她勝過愛自己,讓我不要怪爸爸。
還說他如果知道我是他的孩子,一定會愧疚心疼。
可是媽媽,好像不是這樣的。
是爸爸騙了你,還是你騙了小寶?

-5-
「福利院的阿姨早就說你最會狡辯,看來還真是。小騙子,你以爲能騙得了我嗎?」
我爸嗤笑一聲。
「你媽不要你了,但我可以幫你。半年前,我女兒然然確診了骨髓增生異常,需要進行骨髓移植。」
「你很幸運,配型成功了。如果你願意做移植手術,幫她恢復健康,我可以領養你。」
「起碼能讓你過上優渥的生活,不愁喫穿。也不用再溜出去騙錢。」
我恨恨地瞪着他,想繼續反駁,卻看到天上又飄出了字。
【可憐的小寶,別浪費時間了,你爸爸不會相信你的!這種虐文就是這個套路!】
【小寶,快答應他的所有條件吧,不然他就會用你南島的外婆威脅了!我記得按照劇情,外婆得知女兒的死訊,經受刺激之下犯了心臟病去世了,原文最大的虐點之一啊!】
【是啊是啊,現在和他爭論沒用的!傻孩子,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我僵在了原地。
原來我還有個外婆,我還有一個親人啊。
繼續辯解,真的會害死外婆嗎?
我不想相信。
可之前他們說的那些都成真了。
我不敢賭。
那個什麼手術,會很疼嗎?會死嗎?
幾秒後,我沉默地坐回沙發上,點頭答應了。
「我就知道,你是餓過肚子的聰明孩子,知道什麼纔是正確的決定。」
傅以恆笑了。
他彷彿早就預料到,讚許地點了頭,掐滅了煙。
沒過多久,穿着格子制服裙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從外面跑進來。
公主頭隨着她的動作一晃一晃,她用甜軟的聲音衝着男人喊爸爸。
「壞爸爸!又偷偷抽菸!好難聞!」
我看到這位一直不苟言笑的傅總寵溺地彎了嘴角,做了個告饒的手勢。
「寶貝,你不是一直說傭人們沒法陪你玩嗎?爸爸給你挑了個玩伴,你看看喜不喜歡。」
「以後她會陪你上學做作業,給你拎包,陪你玩雙人遊戲。」
女孩歪着頭居高臨下地打量我,就像在挑一條寵物狗。
過了幾秒,她噗嗤笑了。
「想做我姐姐……你脾氣好嗎?」
我心裏隱隱不安,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頭。
「是很好的。」

-6-
我的脾氣其實不太好,我只是很能忍。
周阿姨把我手指抽腫時,我能忍着疼,面不改色地誇她年輕漂亮,善良溫柔。
阿橋姐說我這叫識時務。
所以我是福利院同齡孩子中捱餓最少,長得最高的。
誰讓我答應過媽媽,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好好活下去,要把自己照顧好。
被領養後的幾個月,我乖順地陪傅然然上學,幫她準備書本便當,同她一起學擊劍馬術。
儘管她會讓不會騎馬的我無護具地爬到馬背上,看我搖搖欲墜的狼狽模樣,然後等我摔下來時咯咯大笑。
儘管擊劍課上她會讓我充當活靶子,不小心地在我臉上劃上幾道。
我都忍着。
只是抹一把臉上的血,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回家。
然後恨恨地多喫傅家兩碗飯,讓自己的罪不白遭。
反正很快就是移植的日子了。
等手術結束,我肯定也攢夠了錢。
到時候就可以離開這裏,帶着媽媽回南島。
半個月後,我爸回來了一次。
夜裏,車燈照在積雪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我才意識到爲什麼傅然然會把我關進狗房。
也許是怕我告狀,她不想我爸見到我。
狗房裏關着的是一隻很兇的羅納威。
它齜着牙,衝我這個入侵者低吼着。
我嚇得渾身僵硬,不停發抖。
下一秒,黑色大狗向我撲過來,腥臭的口水滴在我身上。
我最怕狗了。
可我記得媽媽說,小寶要勇敢,要活着。
我咬緊了牙關,從口袋裏翻出偷藏的不鏽鋼叉子。
第二天一早,傭人們聽了吩咐來把我放出來。
打開狗房的門,有人沒忍住尖叫出聲。
血腥味撲面而來,我渾身是凝固的猩紅色,右手的手掌被咬掉了一塊肉。
那隻羅威納犬已經死了。

-7-
我被洗乾淨帶進餐廳的時候,傅以恆他們一家三口在喫早餐。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到我爸的妻子,秦茜茜。
某些角度,她竟然和我媽媽很像。
比如她給傅然然擦嘴的時候,和我媽媽一樣溫柔。
以前媽媽在的時候,我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喫飯,桌上有好多好喫的。
爸爸會心疼地給媽媽夾菜,媽媽臉上帶着明亮的笑。
走神的功夫,傭人們湊過去說了幾句話。
秦阿姨和傅然然的臉色變了。
「媽媽、爸爸,他們說姐姐殺了我的狗!姐姐殺了 Robbie!」
傅然然尖銳地大哭起來。
我爸給她剝蝦的手頓住了。
他轉過頭以一種無奈的、厭倦的眼神看着我。
「小影,我以爲你偷溜出去只是不懂規矩。可你怎麼能虐殺一隻無辜的小狗?沒人教會你尊重生命嗎?」
「以恆,我早就說了,這種福利院撿來的野孩子沒爸媽教養,就是徹頭徹尾的小惡魔。」
秦阿姨漂亮的眉頭微皺,薄脣繃緊。
眼睛裏嫌惡鄙夷藏不住。
「她只會帶壞然然。」
我仔細看了看。
她現在一點也不像媽媽了。

-8-
秦阿姨罰我在地下室關禁閉。
傷口往外滲血,我怎麼按都止不住。
手心被咬爛的地方很疼,疼得我眼前發黑。
很冷,很餓,很困。
可是一閉眼,好像那隻可惡的黑狗又在咬我。
傅然然還在尖聲哭喊。
我捂着耳朵,還是能聽見。
聽見我爸給她請了假,溫聲哄她。
聽見他們說要給小狗葬在最漂亮的地方。
最漂亮的地方是哪呢?肯定很貴吧?
我想起被寄存在殯儀館的媽媽。
有什麼了不起的。
等到了南島,我肯定把她葬在更漂亮的地方。

-9-
不知過了多久,我蜷縮在角落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
夢裏媽媽在給我煮餛飩,水冒着泡泡,餛飩胖乎乎,圓滾滾。
熱氣飄過來,很香,很暖。
我踮起腳,仰着臉一個勁問媽媽什麼時候好。
她摸摸我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
「快好啦,我們小寶喫了餛飩,再喫藥,痛痛就飛飛啦。」
「媽媽也喫吧,媽媽痛痛也飛走!媽媽好起來帶小寶去遊樂園看煙花!」
我期待地看着她,選了一顆肉餡最多的餛飩餵過去。
可媽媽一邊喫,一邊流眼淚。
我想幫她擦擦,卻怎麼也摸不到她。
我拼命喊媽媽,可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最後周圍變得黑漆漆的。
我聽到她哽咽着說,小寶要堅強。要好好活下去。
然後我醒了,還是很冷很餓。
沒有餛飩,沒有藥,沒有媽媽。
只有一腳踩在我肚子上的傅然然。
「你爲什麼還在我家?」
「我媽媽說了,你就是個賤人的孩子!你殺了 Robbie!怎麼有臉賴着不走!」
她拽着我的頭髮把我拖起來,不講理地大喊大叫。
「那是我爸爸,不是你的!真想不通他爲什麼非要留下你!我今天就要讓你滾出去!」
「我媽媽不是賤人。」
我仰起頭,兇狠地盯着她。
「你知道狗怎麼死的嗎?我用叉子把他的腸子都扎破了,流得到處都是。」
「你再敢罵我媽媽,我就每天趁你睡着舉着那把叉子站在你牀邊!」
傅然然臉白了,指着我氣得說不出話。
半晌,她突然露出了個奇怪的笑,得意地拿出了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鐵盒。
「爸爸快來,她不光殺了 Robbie,她還偷了錢!」
她拔高聲調。
「我不要她當姐姐!我不要小偷當姐姐。」

-10-
我爸穿着睡袍就匆匆跑來。
破破爛爛的馬口鐵盒被摔在地上。
零散的毛票中間夾雜着十幾張百元大鈔,異常顯眼。
「爸爸快看,她一個孤兒,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可那些明明是她給我的。
上次她讓我喫羅納威碗裏的飯,給了我五張。
再上次她讓我穿福利院發的舊文化衫去學校,在全班面前學狗叫,然後給了我四張。
我大聲說我沒有偷,趴在地上慌亂地一張張撿。
傭人踩住我的手,抽走了錢。
木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個血手印。
我被他們按住,茫然地盯着我爸的嘴脣開開合合,卻聽不見聲音。
臉上溼溼的,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的,靈魂輕飄飄的。
那些奇怪的字又出現了。
【好虐啊,嗚嗚小寶挺住。】
【秦茜茜和傅然然這兩個賤人很快就會受到懲罰的!】
可是這些我不關心。
我只知道,錢沒了。
連我賣瓶子攢的 321 塊 6 毛都沒了。
都怪我貪心,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我好像沒法帶媽媽回南島了。

-11-
再醒來時,是在房間。
屋裏沒開燈。
我只在黑暗裏隱隱看到我爸的身形。
他神情晦暗,指尖一點紅色明滅不定。
「你發燒暈倒了。醫生等下會來給你打退燒針。」
大概他這樣的大人物,鮮少有低頭向人解釋情況,他說得很慢。
「然然她只是在喫醋,我代她向你道歉。你秦阿姨其實是很溫柔善良的。你別怪她們。」
哦,原來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我麻木地點了點頭。
「我沒想到你們相處得不好。等手術一結束,我會把你送到其他地方。」
「或者……你媽媽在哪?你知道嗎?」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我爸的聲音很低,有點顫抖。
「等手術結束,我可以幫你聯繫上她,把你送回她身邊。」
我沒回答,只是抬起頭看着他,問出我最關心的問題。
「做完手術,能把錢還給我嗎?」
下一秒,我看到我爸那張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怪異扭曲的笑。
「錢…你也管我要錢…不愧是她的親女兒。」
「你爸是誰?當年那個富二代?是不是?你怎麼不管他要錢?」
他衝我近乎失態地怒吼。
「錢有那麼好?就比什麼都好?」
「爲什麼我被人陷害創業失敗的時候,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把我拋下?」
「七年了。唯一一次找我,是借錢。ţŭ̀ₐ她怎麼有臉找我借錢?」
我有點害怕地縮了縮脖子,把視線轉向天上。
【男主不知道,當年是女主放棄尊嚴求了他仇家好久,才把他救回來的啊!當時女主離開他也是被秦茜茜和男主家裏人逼迫的!】
【是啊,他把秦茜茜當成救他的人了!小寶不哭,他不知道你媽媽借錢是因爲癌症!其實傅然然也不是他親生的!他娶秦茜茜,幫她養女兒,都只是爲了報恩而已。】
【小寶別傷心,他會後悔的。當年那些都是誤會,還記得媽媽說過讓你別怪你爸爸嗎?】
後悔嗎?
可是媽媽說,後悔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事。
我呆呆地看向自己坑坑窪窪的掌心。
爛了,化了膿,鑽心地疼。
媽媽,對不起。
答應了你不怪爸爸,可是我好像沒有做到。

-12-
我看到我爸胸膛劇烈起伏着,額頭青筋微微顯露。
那抹猩紅燒到了他的食指,他恍若未覺。
半晌,他吐出口氣,有些頹然地往後靠在了椅子上。
凌厲的眼神裏有些茫然。
「算了…」
看他不打算繼續發火。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想繼續問他錢的事。
沒來得及開口,又是哭聲。
「爸爸,我做噩夢了,胸口好難受,喘不過氣。我夢到小狗身上好多血,她殺了小狗還要殺我。」
傅然然在哭着砸門。
「救命,爸爸救救我。」
我爸趕緊把菸頭一扔,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走。
「別怕,爸爸來了ŧŭ̀⁶。」
「爸爸把家庭醫生都叫過來,沒事的,乖。」
房間又歸於黑暗。
我才後知後覺感覺身上很燙,頭像是一下下被錘子砸着。
身上出了汗,沒結痂的傷口又疼又癢,好像有螞蟻在咬。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覺得應該不會有醫生來了。
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我用力地、緊緊地閉上眼。
怕自己睡不着,也怕稍一放鬆就有眼淚流出來。

-13-
大概是因爲這幾天傅然然常ŧũ̂₄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手術的日子提前了。
住院的前一天,我溜去福利院找阿橋姐見了一面。
「阿橋姐,我聽說手術可能會死人的,是嗎?」
我忐忑地問。
「是啊,阿姨說我小時候心臟病手術就差點在手術檯死掉。」
聽到阿橋姐的回答,我心裏有點難受。
「阿橋姐,如果我死了,你幫我把媽媽葬了吧。你那麼聰明,等你長大了,一定有辦法的。」
我認真地說。
阿橋姐鄭重地點頭答應了。
她還問我有沒有什麼其他心願。
我說想喫餛飩。
她不知道從哪變出了錢,買了一碗,我們分着喫。
不巧的是,被我爸撞見了。
他看着路邊攤油膩的桌子,廉價的塑料碗。
又看了Ṭŭ⁻看狼吞虎嚥的阿橋姐,皺起了眉。
「要手術了,別喫這些不衛生的東西。」
「把筷子放下。走吧。」
我把燙嘴的餛飩囫圇嚥下,沒來得及和阿橋姐告別就被帶上了車。
我記得,媽媽說最窘迫的日子裏,她也曾和我爸在路邊攤分着喫一碗餛飩。
她喫了十二個,我爸只喫了兩個,最後買了個白饅頭蘸着餛飩湯吞下去。
她說兩個人在氤氳熱氣中對視着笑起來,一起誇這家餛飩好喫,竟然不覺得辛苦。
可我覺得爸爸和媽媽說的那個人不一樣。
他討厭餛飩鋪,討厭媽媽,討厭我。

-14-
手術前一天,那些奇怪的文字又多了起來。
【小寶都馬上就要手術了,怎麼還不說出真相啊!】
【急死人了!根據劇情,小寶是在做手術前哭着和男主說爸爸我不想死,男主才發現小寶的身份!小寶怎麼還不說!】
【小寶,時機已經成熟了,快告訴爸爸你是他的孩子呀!他馬上就會去做親子鑑定,然後拼命補償你的!】
【快說啊小寶,等他知道了,你就可以留在傅家了!我們小寶要有家了!】
可是,我已經決定不要他做我爸爸了呀。
這裏也不是我的家。
媽媽死的時候,我就沒有家了。
他們不知道,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
要是沒有見到我爸就好了。
要是那天沒有去見所謂的大人物就好了。
要是沒有貪心就好了。
所以這次,我沒聽他們的話。
我什麼都沒有說,乖乖被推進了手術室。

-15-
醒來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
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痛,更好的是我也沒有死掉。
病房空蕩蕩的,我爸和其他人都在樓上傅然然的病房哄她。
這很好,這樣的話,我就能找機會跑掉,再也不要見到傅家人。
即便離開這,我也總會有機會再攢到錢的。
媽媽說了,只要活着,就會有希望。
可我沒想到,我準備溜出去那天,在醫院見到了阿橋姐。
她被大夫們急匆匆地推進急診,好多儀器滴滴滴響個不停。
這樣的場面讓我想起媽媽離開的時候。
醫生說,她心臟病復發了。
沒人給阿橋姐繳手術費。
媽媽之前也是這樣,錯過了手術後,病得越來越重。
難道阿橋姐也要像媽媽一樣,被裝進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嗎?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然。
明明她前幾天還和我一起喫餛飩。
怔怔地站了幾秒,我踉蹌地向傅然然的病房跑去。
「爸爸,能不能救救阿橋姐。」
我跑進病房,用盡力氣喊。
「求你救救阿橋姐,幫她交手術費好不好,求求你。」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了調,很古怪。
我爸錯愕地看着我。
「你叫我什麼……」
「你是我的孩子嗎?怎麼會是我的孩子呢?」
秦阿姨的臉色變了。
「以恆,她是不是又想騙錢?我聽說那個阿橋,被送進福利院前是個小偷,手腳不乾淨的。」
「誰知道是不是這些小孩又在耍什麼心機。」
她勉強地擠出笑,眼神陰沉。
「你不要一遇到夏濃姐的事就慌,我們先找人做個親子鑑定,最穩妥。」
我爸好像沒聽見,眼裏仍滿是茫然。
「楚小影怎麼會是我的孩子……」
「是真的,都是真的,媽媽說了,你是我爸爸啊!我不是別人的孩子!你幫她交手術費好不好!她會死的!我媽媽就是這樣死的!」
我語無倫次,哭得喘不過氣。
「不可能的,你媽媽肯定沒有死,你在騙我。又在騙我。」
我爸瞳孔輕顫了下,聲音很啞。
「小陳,先帶她做親子鑑定,快去。」
他又搖搖頭。
「不,不行,我和你們一起去。」
秦阿姨拽着我爸不讓他帶我走。
「然然剛做完手術啊,你不陪她你要去哪!」
「你爲什麼要信這個小騙子的話!這麼多年你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
傅然然也在撕心裂肺地哭。
她把玻璃杯重重砸在我頭上,讓我滾。
病房亂成一團。
我站在門口看着,渾身發冷。
他們的叫嚷爭論都成了巨大的噪音。
我只是捂住耳朵,一遍一遍地喊。
「求求你們了,先救救阿橋姐。」
但好像沒人在意。
直到有血從我額頭流下,眼前變成一片紅。
我爸終於回過神來。
他把我抱起來,讓醫生幫忙處理。
「我不疼。我們先去看看阿橋姐,救救她,好嗎?」
我又求他。
我爸終於點了頭,和助理叔叔交代了幾句。
可他們不讓我跟去。
我就只能死死地盯着門口。
血不再往外流時,那個叔叔回來了。
他說,傅總,節哀。
媽媽離開的時候,也有人這樣對我說。
我爸神色愧疚複雜。
秦阿姨滿臉冷漠憎恨。
傅然然還在崩潰地大喊大叫。
可一切都好像和我都隔着看不見的玻璃罩子。

-16-
明明快入春了,外面又下起了大雪。
我跑出住院樓,跑到雪地裏,望着白茫茫一片,一動不動。
風吹着,雪花斜斜落在我髮絲間,化作絲絲涼意。
怪不得媽媽不喜歡北城。
很冷,冷到骨頭裏。
這樣的寒冷,這樣鋪天蓋地的白色,好像讓人看不到希望。
我忘了怎麼被我爸帶回的傅家,忘了他都對我說了什麼。
幾個小時後,我坐在房間的牀上搓着被角,沒哭也沒鬧。
我感覺有人摸我的頭髮。
我抬起頭,看到我爸在哭。
他西裝皺得不像話,領帶歪歪斜斜。
臉色死人似的灰白,頭低垂着看我。
他手裏的手機還在通話中。
「就是這樣的,夏小影確實是您的女兒。」
「她母親,也確實去世了。」
手機砸了下來,落在地板上,悶悶一聲。
須臾,我爸被抽了筋骨似的跪倒在了地上。
「對不起。」
他痛苦地重複。
「對不起。」
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文字又浮了出來。
【太好了,小寶最後還是說出真相了。】
【差點忘了女配的死。幸好!劇情還是回到正軌了。】
好刺眼的幸好二字。
阿橋姐死了,他們說幸好。
看着他們一次次提到的劇情,我覺得好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
喘不過氣。
黑字還在滾動着。
【男主已經查到女主的死了,他很快就能發現當年女主借錢是因爲得了癌症,而他間接害死了女主。】
【小寶,他會拼命彌補你的。留在傅家看你爸爸追妻火葬場吧,到時候你會知道他是愛你媽媽的,也是愛你的。】
我歪了歪頭,突然大聲說。
「我不要。」
媽媽很愛我。
所以我知道愛不是那樣的。
媽媽,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
不要他的彌補,也不要他的後悔,甚至不要他的痛苦。
要是有下輩子,你別再遇見他了。

-17-
沒幾天的功夫,我爸像變了個人。
他瘦了很多,甚至有點像病重的媽媽那樣。
襯衫空蕩蕩的,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
眼神也沉寂暗淡,像一具屍體。
他來找我,拿出和媽媽的合照唸叨不停。
他同我說他知道了當年的事另有隱情。
知道了媽媽借錢是因爲生病,他說他對不起我們。
還說了很多,我沒有認真聽,只是盯着照片裏的媽媽。
她瞳孔有藍天大海,笑得澄澈明媚。
我看得出了神。
又Ṫũ⁸過了幾天,我發現傅然然和秦阿姨不見了。
那些怪字說,她們犯了錯,要受到懲罰,會過得很慘。
他們好像覺得滿意,都替我高興。
可我其實沒覺得開心。
這世上做錯事的壞人很多,她們對我來說,同其他壞人沒有什麼差別。
我爸不去工作,每天親自下廚做很多菜,還包了一碗餛飩給我。
他買給我公主裙,給我編辮子。
家庭醫生每天來檢查我的身體,幫我預約身上那些疤痕的祛除手術。
傭人們送來很多我從來沒見過的蛋糕和零食。
我聽到他們說,那個最漂亮的蛋糕要二十萬,以前傅然然最喜歡了。
二十萬。
媽媽病重的時候向我爸借的手術費也是這個金額。
原來只是一塊蛋糕錢啊。
蛋糕我只喫了一口,就覺得喘不上氣。

-18-
我爸消失了兩天,回來時帶着酒氣,緊緊抱着一個小盒子。
我看着那個盒子,呼吸暫停了幾秒。
我爸蹲下來與我平視,眼裏血絲遍佈。
「小寶,你媽媽一定很愛你。」
他聲音很輕,像是呢喃。
「我好想她,和我說說你媽媽的事吧。」
他話音剛落,天上那些黑字就變得激動起來。
【小寶,快告訴他當年你媽媽有多麼愛他,說說你們這些年有多麼不容ẗū́₈易。】
【現在讓他痛不欲生的機會來了,你可以狠狠讓這個渣男後悔了!】
【小寶,報復吧,你越說,他就越痛苦。】
可我沒說話。
媽媽的痛苦,不是讓他後悔的工具。
更何況,我不知道他們口中我爸要遭受的痛苦,是真實的嗎?
還是一種自以爲是的贖罪?
他會比媽媽被癌痛折磨得睡不着時還痛嗎?
會比我被羅納威撕咬還痛嗎?
我突然有點懂了那一排排扭曲的黑字想看到的東西。
可那對我和媽媽來說沒有意義。
我也不想讓他們如願。
見我不吭聲,我爸又繼續自顧自地說。
「小寶,爸爸會用後半生補償你的。」
「我把你媽媽接回來了,等我死了,就和她葬在一起。」
「下輩子,我一定好好守着她,保護她。」
我伸手摸了摸小盒子,還是一聲不吭。
【小寶聽到了嗎?你以後就是有爸爸疼愛的小孩了。】
【合葬真的好感人。我記得後來小寶長大了,男主就真的死在了女主墓碑前。對錯恩怨就也算是一筆勾銷了。】
我看着刺眼的合葬兩個字,死死咬住了嘴脣。
不可以。
我答應了媽媽, 帶她回南島的。
大概是喝了太多酒, 我爸很快睡着了。
我把小盒子從他懷裏抱走,連同那張媽媽的照片一起。
沉寂夜色中,我悄悄溜出了別墅。
深深淺淺地踩在雪地裏,我知道去南島的路一定顛簸困難。
可我仍然感到解脫。
媽媽, 我帶你回家。

-19-
大巴車剛出北城,鋪天蓋地的問號出現在我視線中。
【怎麼回事?劇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哭死,今晚是重要轉折點啊,別墅發生了火災,男主捨身救了小寶一命,他們的關係才緩和起來。】
【小寶,快回去, 根據劇情別墅馬上要着火了,你爸爸會出事的!】
【快大結局了怎麼變成這樣了!我的原定結局呢!別爛尾啊!!】
我平靜地看着這一切。
既然媽媽和阿橋姐是因劇情而死, 那我爸因劇情發生意外,也是我無法改變的。
我無視他們讓我快回去的要求,無視那些抱怨和指責,抱緊了懷裏的盒子。
過了一會兒, 怪字竟然越來越少,直到慢慢全部消失。
我看到最後一條消失的字寫的是:
【劇情崩了, 拜拜了, 也不知道傅以恆會不會死。】
他也許會死, 也許不會。
我不關心了,我不想知道。
媽媽, 你會責怪我的冷漠嗎?

-20-
週轉了不知多少趟大巴和火車,我終於在春天快結束時到了南島。
這裏和我夢裏一樣。
我在這座小小的島找了很久, 才找到外婆的家。
可鄰居說她半年前去世了。
我茫然地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一整夜。
我猜, 她也被叫做劇情的命運拖着走向了早已寫好的結局。
南島和北城一樣。
沒有家, 沒有媽媽, 沒有阿橋姐, 沒有外婆。
可是也不一樣。
這裏遍地春色明媚,海風裹着花香, 連天都藍得不真實。
這裏常年無雪, 沒有那種白茫茫的寒冷和絕望。
這裏是媽媽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可能有媽媽生活過的痕跡。
我想了很久, 最後把媽媽的骨灰撒進了大海里。
這片海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細碎的光,乾淨又溫暖, 和我媽媽一樣。
這樣風吹過的時候,她就可以飄向南島所有溫暖的角落。
下雨的時候就變成雨水,落在我身上。
就好像她一直在我身邊,從沒離開過。
我站在海邊, 海風吹着我的眼淚, 很輕很溫柔,像媽媽在幫我擦掉淚珠。
最近我的記性好像變差了。
我好像有點記不清她了。
我很害怕自己忘記她的樣子。
於是我拿出她的照片,一遍遍地看。
我站在海邊,就想象媽媽在沙灘上衝我招手,海風捲起她純白的裙襬。
我走在開滿鮮花的小巷中,就想像媽媽在巷子裏自由地奔跑,長髮隨着風飄, 好像能聞到她身上的花香和陽光的味道。
媽媽,你知道嗎?
春暖花開了。
你最喜歡春天。
那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常來夢裏看看我吧,別讓我忘了你。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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