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玲花

我一步一跪一磕頭,從城東到無妄寺,只爲求來一枚護身符。
阿爹失蹤,阿孃病重,我已然絕望,除了向神佛祈求,別無他法。
可惜等我磕頭到山頂,已到閉寺的時辰。
恰逢佛子修行回寺,他的轎輦從我身邊經過,落下一隻梵玲花。
他探出頭來,「小丫頭,天色晚了,還是早些回家的好。」
我撲上去,「求佛子憐憫,讓我拜一拜觀音菩薩,讓我爹早日回家,讓我娘快快好起來。」
他示意我過去,然後衝我擠擠眼,悄聲道,「別求了。」
「那些都是假的,天底下哪有什麼神佛,都是大禿驢說來騙你香火錢的。」
我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是年僅十五就得道的高僧,當今陛下的御弟,連他都這麼說,那我爹孃是再無指望了。
悲從中來,我不由得放聲大哭。
他依然笑嘻嘻地,不被我的痛苦感染。
「不如求求我?」
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說這世間沒有神佛。
卻不知從那天起,他就成了我的佛。

-1-
「天底下哪有什麼狗屁神佛,都是大禿驢們說來騙你香火錢的。」
他容貌俊美,眉間一粒硃砂紅痣,法相莊嚴,卻說着離經叛道的話。
我呆楞當場,因爲磕了一路的頭,腦子裏好像裝滿了漿糊,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可是他們說——」
他更積極地探出半個身子來ťṻ₌,隨行的轎伕好像已然習慣了主人的做派,低眉順眼,無有不從。
「說劉侍郎大人家的公子原本蠢笨如豬,來寺裏求了菩薩,突然連中三元?還是宋丞相家的老太君本來已經起不了身,捐給無妄寺十座金身後,一夜之間便健步如飛,紅光滿面?」
我不由自主點頭,他笑容愈發燦爛。
「我告訴你,那是因爲本王給禮部通了氣,閉眼給那劉現寫的淫詞豔曲過了審,成了三甲的最後一名;宋老母病是爲了的小兒子頑劣氣病的,我讓他去了軍裏,她便不敢再裝病了。」
我抖抖索索地看着他,「佛子,佛子你——」
原來世間沒有神佛,那我阿爹阿孃可怎麼辦呢?
我已求無可求,拜無可拜。
我悲從中來,終於放聲嚎啕起來,「爹啊!娘啊!莒娘無用——」
佛子被我一嗓子驚嚇到,轎子晃了幾晃,一朵轎檐上的梵玲花悠悠落下,掉入我的懷中。
「哭什麼哭。」
他斜着眼睛瞥我,「傻丫頭,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啊?不如求求本佛子呢。」
我撲通一聲跪下來,「求求佛子菩薩。」
他看着那朵梵玲花,「觀自在菩薩,渡一切苦厄。本王渡一渡你罷。」
我呆呆抬起頭,他自顧自地說,「只是你要知道,這世間沒有菩薩,也沒有神佛,救你的人是本王。」
「本王是誰?」我問。
他氣笑,「好好好,救了個蠢丫頭。」
沒有神佛,於是他成了救苦救難的人。
從那天起,他便成了我的佛。
他救出了被冤入獄的阿爹,又找了大夫看好了阿孃的病,順手還給我留下了二十兩銀子。
站在我家的泥屋前,他皺眉看着自己沾滿泥污的鞋,「本王就不進去了。」
我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褂,給他鋪在泥地裏。
那是我長到十二歲以來第一次得到的新衣,可是能給他踩在腳下,我也覺得快活。
「莒娘,你倒是個貼心的。」他誇我,踩着我衣服走了幾步,「好了,本王要回去了。」
他向那裝飾着梵玲花的馬車走去,我只滿心傾慕地看着他,努力地揮手。
「莒娘願爲佛子做牛做馬!佛子可千萬別忘了莒娘啊!」
他動作頓了一頓,「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2-
我的手停止揮動,「跟你走?」
他眼睛烏溜溜地盯着我,「是啊。」
我遲疑起來,「那我阿爹阿孃怎麼辦?」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我逗你的,你還真信啊!」
他倨傲地仰起頭,「求着來伺候本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哪輪得到你這個小毛丫頭!」
我嘿嘿傻樂,「輪不着也不要緊,佛子,我每隔七日就會去給你上香的。」
他早已踏上梵玲花的馬車,「不要燒香了,味道不好。」
頓了一頓,馬車裏傳來他的聲音,「帶點米花糖也罷。」
我看着他遠去的馬車,蹦跳着應允,「本王!我明日帶米花糖去看你呀!」
屋內,阿爹和阿孃帶着一臉劫後餘生的倦色和慶幸在竊竊私語。
我看着佛子遠去的馬車,打算去山上逮一隻野兔,等剝了兔皮,好換些米花糖。
等我帶着米花糖前去的時候,佛子在高高的蓮花臺上趺坐講道,白衣如雪,梵號聖潔,身邊似有佛光。
法會結束的時候,他面前堆着如山似海的禮物。
順滑如雲的綢緞,寶光燦爛的金身佛,還有我那一籃的米花糖。
他只帶走了米花糖。
少傾,他的侍從阿弘走了出來,「主子說了,下次帶些麥芽糖。」
我點頭,他又遞過來一枚銀元寶,「主子讓你別再去打兔子了,殺生不好。」
我遲疑了一會,推開了銀子,「不成,我還是想喫肉的。」
阿弘也是個半大小子,跟我面面相覷,還是胡亂塞給我,「管呢,只要不抓兔子就行。」
我琢磨一會,便也接了。
於是我每隔七日都會給他送甜食。
從米花糖到麥芽糖,再到玫瑰櫻桃,冰糖雪梨,我成了他坐下最虔誠的供奉的香客。
日子就這樣安穩甜蜜地過去,我等候的地方從大殿變成他的客廳,每次送完糖,他也會與我談笑幾句。
不僅是寺裏的僧人,就連常來常往的京城貴人我也認了個臉熟。
因爲佛子——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姬蒼——跟我的關係頗爲密切,於是她們對我也多了幾分笑臉。
不送糖的日子裏,她們對我在寺門口擺着的茶湯攤子也會賞光一二。
家裏阿弟開了蒙,我聽着也學認了些字。
於是我美滋滋地寫了一份狗屁不通的信給姬蒼,告訴他我給他多添了一道紅豆透花餈。
我現在知道本王是什麼意思了。
他本應是鎮北候,大靖的王爺,只是生來就有佛緣,於是先皇將他送來了無妄寺,果然被圓虛大師一眼看中,成了他的親傳弟子,七七四十九天後在他座下被點化,從此一心向佛,佛法雙修。
他回信很快,卻只兩個字。
「快走。」

-3-
我懵懵懂懂,抓着阿弘問這是什麼意思。
這幾年來,阿弘早已跟我混得很熟,他面色陰沉,「御史臺說主子有反心,這段日子你不要再來了,躲得遠些,免得牽連到你。」
我瞪他,「我不是那樣的人。」
阿弘只悲涼地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幾次。
京城貴人們的嗅覺是最敏銳的,他們比大黃狗還讀得懂風裏的信號,於是再一個七天後的法會,姬蒼的蓮花臺下只有我一個人,帶着一籃子槐花蜜。
他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莒娘,怎地不聽話?不是讓你別來麼。」
我遞過去籃子,「怕你沒得零嘴喫呢。」
他笑笑,「好。」
那笑容裏有點我看不懂的悲傷,還有點釋然。
我走出無妄寺,寺門在我身後重重地關閉,好似再也不會打開。
我心中一跳,只覺得不是吉兆。
果真,此後七日,無妄寺再沒開門迎客。
再開門時,宮裏已然認定了姬蒼的罪行,昔日的御弟高僧淪爲階下囚,不日便要流放南疆。
我推起茶攤便往家跑。
路過菜市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他白衣變污衣,阿弘的腦袋已然和身體分離。
我往前走了兩步,他好似看見了我,對我輕輕搖了搖頭。
身上披掛的破爛菜葉隨着他的動作掉落,猶如那日墜落的梵玲花。
我驀然想起他說的話,果然這世上是沒有神佛的。
他這樣的高潔和氣的人,也要受這樣的屈辱,除了老天不開眼,又有什麼別的解釋呢?
我忍住熱淚,轉身推着小車就跑。

-4-
半夜,我悄悄去了一趟亂葬崗,給阿弘收了屍。
他被我趁着夜色埋在了無妄寺後頭,墓裏,我給他帶了些他愛喫的肉餅。
「阿弘阿弘,富貴皆由命。前世各修因。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祿深。」
聽姬蒼說了那麼多場法會,這些東西我也會念了。
我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土裏,阿弘的屍首也沒有回應。
「你放心,我幫你照顧你主子。」我抽泣着,給他將土剷平。
安頓好阿弘,我便抱着包袱去了宣武門口守着。
流放的犯人都從這出發,只要在這兒等着,不怕等不到姬蒼。
天色矇矇亮,有糖葫蘆似地一串兒被拴在一起的人跌跌撞撞地向這邊走來。
我拍拍身上的土, 一個、兩個——直到最後一個,我纔看到姬蒼。
「主子!」我琢磨了半天,他現在已經不是佛子了,自然不能這麼叫,更不能叫王爺,於是便隨了死去的阿弘的稱呼。
他睜大眼睛,然後扭過頭,「我不認識你。」
我巴巴地湊上去,「主子,我是你救過的莒娘啊。」
一邊押送犯人的兵甲嗤笑一聲,我趕緊掏出一小塊銀子,「大哥,通融通融,喫個早食。」
對方拿了,鼻子勉強哼一聲,也不看向這邊了。
我趕緊掏出裝滿水的竹筒,湊到姬蒼乾裂的脣邊,「快喝。」
他渴極,一時間也顧不上罵我,我低聲,「我給阿弘埋在無妄寺後頭了,你放心。」
他沉默了一會,「你還來做什麼,跟我沾染上是好玩的麼?」
我聲音低微,「阿爹阿孃知道你的消息,也很擔憂呢,家裏這幾年若沒用你給的賞銀,弟妹也早餓死了。他們連夜請鄉長寫了放親書,我就不再是沈家的姑娘了,拖累不到他們。」
他安靜地聽我說完,聲如蚊訥,「莒娘,你真傻。」
我掏出一件外衣給他披上,悄聲道,「我帶了麥芽糖。」
沒有神佛,卻有我這樣不知死活的香客。
他當年金光閃閃地救了處在絕望境地的我,我沒有那麼大的能量能回報,只能刀山火海,都陪他走一遭罷。

-5-
出了京城,兵甲們的言行明顯地囂張了起來。
從這兒到西疆,要走半年都不爲過,一串十人,除了姬蒼,前頭的幾個人已然有了些鬼祟。
兵甲怒喝一生,舉起刀柄就重重敲下去,「都給我老實點!」
姬蒼喫了兩顆我悄悄塞給他的麥芽糖,又喝了一筒水,精神恢復了些。
我幹慣了活,跟着他們走倒也不太累,只是Ṭṻ₁那些兵甲不住地打量我,甚至開始往我身上挨挨擠擠。
「好標誌的小娘子,何苦跟這和尚拉拉扯扯?跟哥哥一起,喫香喝辣,總少不了你的。」
我反手亮出一把農刀,「大哥莫開玩笑,我親生大哥還在樓蘭城做百夫長呢,如今不過是藉着這一路同行,跟着尋親去!」
樓蘭城還遠着,我又補了一句,「家裏信已然寄過去了,他若尋不到我,定會着急,畢竟大哥也受過姬公子的恩,曉得姬公子被陛下放去西疆了!」
他們對視一眼,去了別處嘀咕,暫時放開了我。
我驚魂未定地躲在姬蒼身邊,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莒娘,從前倒是我小看你了。」
我悶悶地,「騙得了一時,未必能騙得了一世。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莫着急,將來定能有沉冤得雪的——」
我還待安慰姬蒼,突然從路邊的小樹林裏傳來ťŭ̀ₚ馬匹的嘶鳴聲,一列訓練有素的黑衣人掠出,舉刀便砍。
「救命!」那些兵甲壓根不是他們的對手,只來得及呼喊一聲便斃於刀下。
我趁亂用農刀砍斷姬蒼手上縛起的麻繩,「我們走吧!」
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走呀!」我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的冤屈遲早能洗清,何苦——」
「——若我說,不是冤屈呢?」
區區幾息,連同兵甲在內所有人都已經氣絕身亡,活下來的只有那羣黑衣人,還有姬蒼和我。
他們衝姬蒼跪下,「主子!」
姬蒼安靜地看着我,「——若我說,我確有反心呢?」

-6-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問出一句,「阿弘知道嗎?」
姬蒼苦笑,「自然知道。」
我繼續問,「他是心甘情願的嗎?」
姬蒼低頭,「也許是。」
我點頭,「那麼我也是。無論你是不是真有反心,我都會救你。」
已經有人上前替他解開腳鏈手銬,姬蒼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可阿弘不該死,沒有一個人應該爲別人死。莒娘,你跟我走吧。」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
也許這一次他不是問,而是在陳述事實。
我已無處可去,只能跟他走。
他將我抱上馬,「不要怕,我會護你周全。」
明明我是要來護他周全的,卻還是被他護在了羽翼下。
他對我一笑,額間硃砂痣依然光華燦爛,連帶着身上的破衣爛衫也高潔起來。
「你真比菩薩還靈通。」我有點兒敬畏地看着他,他笑着躍身上馬,從身後擁住我,「哪有什麼菩薩,莒娘,但是你只要信我,我就會保佑你的。」
馬蹄噠噠聲一路遠去,我在風裏依稀聞到散去的梵玲花的香氣。
原來姬蒼出門辦法會和講經只是藉口,用來掩蓋他真正的計劃。
他是先帝的幺兒,自小聰慧伶俐,獨得青眼,不料卻引來當時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的妒忌,爲了保命,先帝纔對外宣稱他天生佛骨,又把他送去無妄寺受戒,這纔打消了皇帝的戒心。
這些年來,隨着皇帝年紀漸長,他的多疑暴虐愈發嚴重,連着三年的苛稅後,底下終於起了反心。
姬蒼的悲憫與皇帝的暴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皇子身份也適時地被再度提起。
他後來告訴我,他養了一批三教九流,專門負責收集和散播民間流言。
而人多眼雜的法會就是最好的傳播場所。
原來他的寶相莊嚴之下仍舊是一顆跳動的紅塵心。
我靠在他懷裏,聽見他的心臟砰砰跳動,不知不覺,已經分不清是他還是我的心跳。
他輕輕靠上我的耳邊,「再給我一顆麥芽糖。」
我手忙腳亂地掏出一顆糖往他嘴裏送,指尖突然一疼。
他的犬齒磨了磨我的手指,才含走那塊糖。
我登時嚇得抽回手,卻避無可避,只能蜷縮在他懷裏,悶悶地哼了一聲。
可姬蒼卻哈哈大笑起來,「莒娘,我們去永州吧。」
我探出頭,「還回來嗎?」
他看着遠方,「一定會回來的。」

-7-
永州纔是姬蒼的大本營。
原本這裏就該是他的封地,先帝留了一手,雖然他已然出家,但還是在永州偷偷給他留下了一隻暗衛。
在他數年的發展下,如今已然成爲訓練有素的永州軍。
更何況,他手下還有沈雪舟。
這名字清麗素雅,可本人卻是個實打實的錢串子,凡是經他手的生意,便沒有不賺錢的,也只有他一翻二,二翻八的本領,才能幫姬蒼養得起永州軍這樣的燒錢爐。
「喲,沈家妹妹,我說怎麼一見着你就覺得親近,原來咱倆是姓一家的!聽說妹妹之前也是做生意的,可有什麼得意物沒有?哥哥給你琢磨琢磨,指不定能給你翻一番利銀。」
我張口結舌,那小茶水攤子算得上什麼生意!
看着對方那熱情洋溢的模樣,我縮了縮脖子,躲回姬蒼身後。
這麼俊俏的小哥,怎麼就古里古怪的呢。
姬蒼護住我,一邊熟稔地嗔罵沈雪舟。
他們關係極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一個好聽的女聲傳來,「好了雪舟,別嚇到莒娘。」
一個漂亮的Ţű⁻女孩子盈盈走來,「楚月見過公子。」
她身後還有一個衣着更爲樸素的姑娘,「楚雲見過公子。」
姬蒼淡淡點頭,「陳將軍呢?」
陳楚月端莊一笑,「阿爹已經在軍營裏等公子了,公子不如先去,我來安置沈姑娘吧。」
我感激地點點頭,姬蒼對我低聲道,「等我回來。」
他和沈雪舟一起走了,陳楚月面上始終帶着微笑,可陳楚雲卻明顯地掛下臉來,「哼!哪來的野丫頭!」
「雲兒,不得無禮!這位沈姑娘是公子的貴客,你趕緊去吩咐人打掃房間,再叫個丫頭過來伺候。」
陳楚月笑吟吟地看着我,「姑娘一路累了吧,不如先行洗漱休息,我讓人送些輕軟的喫食來。」
我點點頭,有點侷促不安,「多謝你了。」
她微笑,「你救了公子,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陳楚雲跺跺腳,滿臉怒色地走了,陳楚月抱歉地看着我,「我這個庶妹是姨娘養的,不大懂禮貌,姑娘不要介意。」
她頓了頓,「楚雲她心儀公子許久,總想跟在公子身邊伺候,卻一直不得首肯,大約是嫉妒沈姑娘你。」
我遲疑地看着她,她又微微一笑,「公子很快也會還俗,就是不知,誰家姑娘這麼有福氣,能陪在公子身邊呢。」
我有點摸不準她的意思,「你呢?你喜歡主子嗎?」
她輕輕嘆氣,「我的終身大事哪由得了自己呢,我阿爹是西淮山州的總領,我嫁給誰,是這天下說了算的。」
「或許我爹,想把我嫁到永州來也說不定呢。」

-8-
眼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陳楚月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沈姑娘,我逗你呢!」
她用帕子捂嘴笑,「公子很喜歡你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可是他千里迢迢帶回來的呀。」
我突然覺得臉上燒得慌。
陳楚月眉眼彎彎,十分可愛。
她告訴我,永州,連同着附近的湘州、瀾州,已經歸順姬蒼,如今,只要再說動齊州和惠州,就能一路沿着運河往上,直達京城。
目前,他們正在派人手四處宣揚皇帝的暴虐,擴大姬蒼的影響。
她笑着給我拿來乾淨的衣衫,又領了一個叫阿菁的丫頭過來。
「今兒才入府的,就跟着你吧。」
陳楚月走後,留下我和阿菁面面相覷,她衣着簡樸,與我相差無幾,面露膽怯,「小姐萬福。」
我比她更無措,「我、我是沈莒娘。」
於是我就在永州住了下來。
姬蒼很忙,我每日無所事事,就上街閒逛。
不愁喫穿,還有阿菁陪伴,這樣的日子我過去想都不敢想,只是當真過起來的時候,我又覺得百般無聊。
「苣娘來啦,今日想玩點什麼?」我踏進永州最大的商鋪裏,沈雪舟正撥弄着算盤,一面招呼我。
我鼓起勇氣,「我想跟你學算數。」
他驚喜地抬起頭,「你對這個有興趣?」
我有些不好意思,「從前賣茶,眼瞧賣得熱鬧,可回家一算,銅板也沒掙幾個。」
他來了些興趣,「你如何賣?」
「普通泉水一文錢,茶沫子衝出來的三文一壺,炊餅五文一個——」
「等等,一個炊餅五文?」
我嘿嘿一笑,「要是先買了茶水,那炊餅就三文。」
他哈哈大笑,「這點子不錯,本錢多少?」
「泉水不要錢,只是竹筒費事——」
我本是來跟沈雪舟拜師的,卻不料與他談得十分投契。
如今世人看不起買賣往來,只覺得銅臭俗氣,連帶對沈雪舟的評價也不高。
但我卻覺得他了不起的很,不比那陳將軍差。
待真正撥弄起算盤來,我更是對他五體投地。
他五指翻飛,漂亮得像彈琴,木頭珠子啪啪作響,看得我目眩神迷。
他自矜地衝我一笑,「等你學會,也能如此。」
又順手將算盤遞給我。
「送你了,我還有好多呢。」

-9-
我美滋滋地抱着算盤迴房,卻發現房裏早已亮燈。
「主子!」
我推開門,果然姬蒼正在裏頭喝茶,阿菁已然乖巧地退下。
「回來了?」他聲音帶笑,「聽說你這幾日都在鋪子裏學打算盤,可是要成爲第二個小錢串子?」
我羞紅了臉,「纔不是。」
他招手叫我過去,又冷不防一扯,一個巧勁,我便乖乖坐在了他腿上。
我有點羞赧,「這不合規矩。」
他只是笑,「怕什麼,又沒別人。」
自從那日與他同乘一匹馬後,在無人處,他總如牛皮糖一般愛粘人。
不是下巴要擱在我的肩膀上,就是要牽手,要我喂他喫糖。
「這是雪舟送的算盤麼?」他衝我耳朵吹了一口氣,聲音含含糊糊。
我七魂被他勾了六魂半,「是、嗯——」
話還沒說完,手腕便是一涼。
一串綠檀佛珠就墜在我的腕間,「這不是你常帶的那串嗎?」我問。
「嗯,以後你帶着。不許摘。」他聲音柔軟,還有些醋意,「尤其是去學算數的時候。」
我滿心的甜蜜歡喜幾乎溢出來,只能貼着他胡亂應下。
「這幾日可還好?」他憐愛地替我綰一綰打鬧時落下的髮絲,「我聽陳楚月說,她妹妹總是爲難你,她想替妹道歉。」
我搖搖頭,「沒什麼,楚月讓我別介意。」
我想到陳楚月的話,突然湊上去,「你不要讓陳楚雲貼身伺候,我可以做的,讓我做。」
他放聲大笑,「好好好,不要她。」
又摸摸我的臉,「我不習慣侍女伺候,你放心。」
其實陳楚雲是來找過我幾次碴,但她說的話文縐縐,我有時候半懂不懂,壓根不知道她在爲難我。
幸好大多時候楚月會出來解圍。
不過這些事情,我不打算告訴姬蒼。
他很忙很忙,但是依然和之前一樣,每七日就會與我見一次面。
也只是閒聊嬉笑,決口不談那些外頭的事。
漸漸地,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這個習慣。
當然也包括陳楚雲。

-10-
姬蒼很不高興被別人打擾,但是陳楚雲也有幾分聰明。
她知道自己來的話一定會被拒絕,所以她求陳楚月陪她一起來。
且不提陳將軍最近獲勝連連,他對陳楚月也一直是和藹的,所以姬蒼雖然面無表情,但還是勉強讓她們進來。
陳楚月面色尷尬道,「——楚雲知道錯了,她親手做了雲乳羹,是想向公子賠罪。」
姬蒼沒等我開口便替我回答,「莒娘脾氣好,不跟你們計較,這次就算了。」
陳楚雲登時喜上眉梢,「那我這就將湯羹送到公子書房去,等公子——」
「放下。」姬蒼皺眉,「你是要向莒娘賠罪,不是我。」
陳楚雲臉色古怪,「這——」
姬蒼的脾氣已然到了極限,沉聲道,「放下。」
陳楚月當機立斷,接過食盒放在桌上,「公子息怒,我這就帶楚雲走。沈妹妹,抱歉了。」
她大約是掐了陳楚雲一把,對方一臉痛苦,直到被拽出門都沒說話。
姬蒼惱怒,「以後不許陳楚雲再過來。」
我笑嘻嘻地,主動給他盛了一碗甜湯,「主子不是最慈悲爲懷的佛子麼,跟她置什麼氣。」
他接過玉碗,餵我一勺堵上我的嘴,「跟着沈雪舟學得什麼油嘴滑舌。」
又毫不避諱地自己就着我喫過的勺子喫了一勺,又餵了我幾粒湯中的甜蓮子。
我以手做扇,「好熱。」
他臉色也有些潮紅,「怪了——」
他猛然看向湯裏,又看了看面色焦躁的我。
「莒娘,這湯裏——」
我喘息着,「主子,我——」
他眉間硃砂紅得像血滴,放在我腰間的手好似要推開我,但下一秒卻把我更近地拉向他。
他聲音粗啞,雙手如鐵鉗一般抓住我的腰,「莒娘,親親我。」
我顫抖地吻上他眉間印記,下一刻,就被大力面朝下按在柔軟的牀榻上。
一整個晚上,我就像一條魚,正着煎,反着煎,總之是汁水橫溢,食客十分滿意。
直到天明都戀戀不忘。
「莒娘,」他輕輕咬着我的耳垂,「我爲你破了戒,你可要爲我負責。」
我將頭蒙在被子裏,「怎麼負責?」
他聲音帶笑,「自然是做我娘子。」
我滿心歡喜,終於化作一聲嗔怪,投入他懷中。
情竇初開的心上人,是我魚水之歡的眼前人,是我夫君,是我的神佛菩薩。
我忍不住唸叨,「阿彌陀佛,菩薩果真顯靈,給我一個好夫君。」
姬蒼哈哈大笑。
一條大被捲來,底下我與他嬉笑玩耍,盡享人間歡樂。

-11-
陳將軍打下惠州的消息傳來,京城的皇帝終於坐不住了。
他以侍疾的名義要求姬蒼回京,並稱只要他回去,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並同意傳位給姬蒼。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個明晃晃的陷阱,可卻不得不去踏。
不去,就是不忠不義,去了,等着的必然是危險。
「我先行前往,你們在後面等着我的消息。」
姬蒼冷靜地安排。
他的頭髮已經長長了,用檀木冠束起,但眉間硃砂痣依然讓他面孔上帶着一種神佛的聖潔。
他如今是鎮北侯,是要推翻暴虐皇兄的義軍首領,他不是無妄寺的佛子了,但卻成了民間津津樂道的「菩薩王爺」。
獨身一人前往京城,給他的身份更加籠罩上一層純粹的佛光。
彷彿真的是去救苦救難。
「王爺,屬下願陪您前去,就是舍了這條命,屬下也會護王爺平安!」
大小陸一對兄弟同時跪下,他們眼光熱烈地看着姬蒼,面上虔誠又狂熱。
姬蒼點點頭,「那就你們吧。」
這些年,願意爲他犧牲的人越來越多,他好似也已經看淡了生死。
我收拾好了行李,也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後。
「莒娘,你隨軍走不好嗎?沈țü₉雪舟也需要你幫忙。」他溫和地勸我。
「我當時是跟你一起離開京城的,現在當然也要跟你一起回去。」我仰起頭,「再說,誰還能有我熟悉京城呢?你會需要我的。」
他仍舊不同意,「我擔心你的身體。」
我想了想,「那我只在你後頭跟着,可好?」
磨了半晌,他勉強應了,但讓小陸跟着我。
阿菁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卻被我一個眼神止住了話頭。
我握了握他的手,「走得時候,你說我們一定會回去的,如今真的回去了,你該高興纔是。」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低聲道,「陳將軍在後面壓陣,我讓沈雪舟看着了,這老頭心思深,你也小心些。」

-12-
雖然獨身一人,可姬蒼進京的消息卻神奇地傳到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他走過朱雀大街,向皇城走過去的時候,路邊擠滿了跪拜的人羣。
「菩薩王爺!」
「佛子!」
他微笑着向四周點頭致意,風度翩翩,引得來接引他的太監陰陽怪氣,「王爺好大的面子。」
他只笑笑,「劉公公請」
太監都敢對他這樣不客氣,可見他的皇兄已經把他當做一個死人了。
只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皇帝不能給自己落下話柄。
人人都在翹首等着姬蒼從皇宮裏出來,任憑衛兵驅趕了數次都沒有散去。
我站在人羣裏,手指冰冷,焦慮得幾乎吐出來。
姬蒼進去的時候是巳時三刻,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亥時。
我幾乎要哭出聲來,他被關在豪華的牢籠裏,被送往無妄寺。
沒有皇帝的手諭,任何人不許接近。
任何人,意思是連送飯送水的人都沒有。
對於皇帝來說,活活餓死姬蒼是最好的選擇。
沒有血和暴力,這段時日也足以讓他編造出應付百姓的謊言。
我站在戒備森嚴的無妄寺外,在大小陸嘗試了數次之後,不得不承認,我們無法從這裏進去。
這裏是我和姬蒼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我的茶攤曾經就在衛兵駐守的寺門前。
我最後看了一眼無妄寺,大小陸在我身後抓耳撓腮。
「走吧。」我說。
我們該走了。

-13-
無妄寺的後山有一條很小的密道,直通寺裏。
這是我擺茶攤時,附近來討水喝的小孩子告訴我的。
如果努力擴一擴,或許能夠容納得下一個人。
大小陸和我輪流揮鏟,一刻也不曾停下。
我們都懷疑在我們喫飯休息的空擋,姬蒼卻在忍受着無水無米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土裏看出一絲光亮。
這是無妄寺的後山,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大小陸對這裏並不熟悉,只有我在那些日子裏,進出無妄寺不知幾百回,閉着眼睛也能找到出口。
我小心地躲在草叢裏,一間一間地尋覓,終於找到後院裏一間燃燈的禪房。
手指沾唾沫點透窗紙,我看見裏面端坐着蒼白麪容的姬蒼。
「主子!」
我輕輕喊,他睜開眼睛,看到我的一瞬間,他先是不可思議,隨即竟然浮現出惱怒來。
「你怎麼能來冒這個險!」
但時間緊迫,他也沒空多罵,只能喊着我餵給他的一顆糖,跟着我匆匆鑽入密道中。
在我掩埋好身後密道之時,我似乎聽見了地面上響起憤怒的咆哮聲。
大約是他們已經發現姬蒼消失不見。
我們竭力往前爬,我即將力竭的時候,大小陸一把將我拉出密道。
「來不及了。」我說,動手扯下了姬蒼的外套,準備套上他的衣服引開追兵。
他臉色蒼白,阻止我的動作,「不。」他堅決道,「一起走。」
大小陸建議,「爺,護城河下頭有一道空,我們潛到下頭,就能進泗水!」
姬蒼看了看我,我毫不猶豫,「我會游水。」
他動了動嘴脣,但終究黯然。
深秋的水遠比我想象中的冰冷。
我一頭扎進護城河中,寒氣幾乎將我的四肢凍僵。
姬蒼緊緊拽着我,大小陸輪流推着我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看見岸邊的火把,還聽見沈雪舟的聲音,「爺!這裏!這裏!」
我抖抖索索地爬上岸,姬蒼瘋狂地大喊,「拿衣服來,拿火來!」
阿菁哭着喊我,可我聽不清她說什麼。
我已然凍得有些遲滯,唯一隻覺得雙腿之間的熱源在汩汩流動。
粘稠,帶着生鐵的血腥氣。
姬蒼一把打橫抱起了我,「快叫大夫!叫大夫來!」
我閉上眼睛,在他懷裏昏了過去。

-14-
我睡很了很久,卻好像被他們吵醒了好幾次。
一次是大夫匆忙進出,擦着汗,「爺,這個孩子確實保不住——」
一次是沈雪舟急匆匆地跑進來,「蔘湯熬好了,這就端來嗎?」
還有一次,姬蒼緊緊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臉邊。
ţü₎好像是爲了盛住他的眼淚。
別哭了。
我想說,孩子我們還會再有的,你不要傷心。
就算有那麼多人願意爲你付出生命,但是我比任何人都要更珍惜你。
「傻子,我連一個熱鬧的婚禮都沒給你,你爲了我卻——」
他的聲音消失在哽咽聲中,「對不住,莒娘,對不住。」
「你是我的結髮妻子,我卻沒有護好你。」
「公子。」
是陳楚月的聲音。
「公子,我阿爹在找你呢。」
又過了好一會。
「公子,我知道莒娘身邊離不開人,可是公子,你這樣根本沒辦法爲莒娘報仇。你只有坐上那個位置,莒孃的苦纔不算白受。」
握着我的手慢慢鬆開了。
「等我回來。」
我的額間感受到一陣溫熱。
姬蒼離開了。
等我再睜開眼睛,眼前的人是沈雪舟。
「莒娘啊,你這趟可是受了大罪嘍!」他熬得眼睛通紅,一邊呼呼吹冷蔘湯,小心喂進我嘴裏。
我心下感激,「沈哥哥,多謝你。」
他手一頓,「客氣啥,還叫什麼沈哥哥,多生分。」
我雖然身體痠軟,但是因爲成功救出姬蒼的關係,仍然心情大好,甜甜道,「多謝雪舟哥!」
他這才眉開眼笑,「來來來,喝完這盞蔘湯,還有補身子的雪燕粥呢——」

-15-
休養期間,陳楚月也來看過我。
「別擔心,公子現在很好,只是忙着和我爹商議政事。」
沈雪舟倒是時常來看我,他告訴我,在陳楚月他爹的幫助下,皇帝已經寫下了傳位的詔書,只是青州和台州仍然拒不接受。
台州是通往西疆的門戶,若他們執意不從,京城難免有被胡人南下騷擾的風險。
姬蒼打算讓陳將軍親自去一趟,但他卻遲遲不動。
阿菁偷偷告訴我,最後是陳楚月說服了她爹,讓她爹去了台州。
「公子高義,阿爹,現在不是計較我們陳家得失的時候。女兒知道你擔心我的終身大事,您多慮了。」
「等到事成之時,公子定會有決斷的,阿爹放心。」
她侃侃而談,姿態嫺雅。
至於姬蒼說了什麼,我不知道。
也許他說了,也許他沒說。
但我知道的是,陳將軍給姬蒼留下了一封信。 
陳將軍一生戎馬,身後唯有兩個女兒,其中陳楚雲已經被姬蒼嫁給了永州的一位將軍,如今正在軍中領兵。
陳楚雲一開始也是鬧了嚷了,可嫁過去後,卻踏踏實實與那郎君過起了日子。
那兒郎生性有些油滑,但對陳楚雲倒是一心一意,如今她才生下小女兒,便留在永州沒有前來。
陳楚月卻一直沒有嫁人。
其他人都說,陳楚月是要嫁給姬蒼的。
陳將軍的兵權,也只有在陳楚月嫁給姬蒼那日纔敢交出來。
我端着一碗槐花蜜水去看姬蒼,他看見我,滿眼驚喜,「大夫說可以下牀走動了嗎?」
我嗔怪一聲,「哪ƭûₖ有那樣嬌弱,大夫說了,我身體好得很呢。」
世人都說女子小產傷身,其實比起生產,小月份的小產帶來的傷害不值一提。
他就這我的手喝了一口蜜水,眉間漸漸浮現出鬱色,「你來得正好,幫我看看這賬。」
我放下茶盞,細細地一筆筆看過,「無甚問題,主子可是懷疑賬目有假?」
他眉目間有陌生的冷凝,「沈雪舟那小子,這段日子越發不用心了。」
他將賬本用力摔在桌上,「報的糧草價格愈發昂貴,也不知被他喫了多少回扣去。」
我有些莫名的難過,但還是分辨了幾句,「糧草價格昂貴不假,主子,河東今年鬧了好幾次水患,價格確實不低,倒不是雪舟的錯。」
我也是經手過這些事情的,自然知道緣由。
沈雪舟是個錢串子不假,可他對姬蒼的確忠心耿耿。
姬蒼扭過頭,「你倒是會爲他說話了,也罷,你們也算有師徒之情。」
我有些惴惴不安。
眼前的姬蒼有一瞬間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然而下一刻,他卻還是將我擁入懷中。
「不許爲他說話。」
他悶悶的聲音在我耳邊傳來,「你是誰的娘子啊。」
上一刻的不安瞬間無影無蹤,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我嬉笑着仰起頭,展示我手上的綠檀佛珠,「一刻不離身呢。」
他滿意地抱住我,任我承接他溫暖的索取。

-16-
台州戰況有些焦灼,連接十來日我都沒有見到姬蒼。
我與沈雪舟一同盤算着軍需物資的運送,沈雪舟宵衣旰食,一張臉熬得青青白白。
「錢不夠啊——」他第一百次嘆息,「這仗打的,得虧之前我趁機運了幾批南茶,否則——」
我苦惱地瞪着賬本,卻無論如何挪不開那筆昂貴的支出。
軍裏已經三月發不出軍餉了,隱隱有不滿的情緒在蔓延。
我安慰他,「等春天化凍,往台州的路就好走了,到時候運糧的成本就能下來好些。」
他笑,「不怕,小爺我還有後手,真不行,我就扔下這攤子破事自己逍遙去,讓姬蒼自己發愁。」
我知道他是玩笑,他一向忠心耿耿,對姬蒼情深義重。
可是門外輕輕一聲響,我好似聞見姬蒼身上淡淡梵玲花的味道。
但推門看去,門外卻空無一人。
三天後,來了一個陌生面孔的人,說是姬蒼派來幫忙沈雪舟的,要看這些年全部的賬目。
我心裏又湧出那股陌生的難過,伴着沈雪舟長久的沉默,越來越濃。
我往前跨了一步,「你要看,就看吧。」
轉頭低聲對沈雪舟道,「雪舟哥,這人是軍中的,讓他看看也無妨,好歹能給前線搏殺的軍士們一個交代,省得他們一味責怪我們無能。」
半晌,沈雪舟點了點頭。
他的笑容有點無力,「莒娘,我知道你不願我們生分,我也不相信他會懷疑我——」
他的聲音苦澀地消失在往來陌生人的喧囂裏。
「夫人!夫人!」阿菁的聲音尖銳地響起,「陳二小姐來了。」
我有點懵,「什麼陳二小姐?」
沈雪舟的聲音沉沉地在我身邊響起,「陳楚雲來了。」他的聲音很低,「她的夫君在戰場上做了逃兵,如今要株連九族,姬、嗯——公子仁慈,饒了她一命。」
我彷彿被一隻箭矢射中心臟,「她剛生的女兒呢?」
沈雪舟沉默了。
我帶着阿菁一路小跑過去,遠遠就看見陳楚雲跪在門口哭泣,她懷裏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孩,已然落滿了雪花。
我將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快起來!」
她抬頭,原本的驕矜蠻橫已然被擔憂惶恐替代,她如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我,「莒娘!幫幫我!你幫幫我!」
我想將她拉起,可她死活不肯動,「我求了姐姐,求了公子,他們都不肯見我,莒娘,只有你好心,你幫幫我好不好?我願意用我的命換我女兒的,你幫我去說一說,好不好?」
她哀求地給我磕頭,我死死扶住她,沒讓她磕下去。
「你先進來,我去與姬蒼說——」
「夫人!公子有話傳給您——」小陸連喘帶喊,「公子說,這件事情夫人幫不上忙,讓我來接夫人回去。」
陳楚雲癱軟在地,她的手指冰冷得像個死人,喃喃道,「我知道我夫君死得該,可我女兒又有什麼錯,有什麼錯——」
小陸板着臉,「公子說了,會再爲陳二小姐尋一門好親事的。」
雪花打着旋落下,我突然想起了阿弘,他是第一個爲姬蒼失去生命的侍衛。
我記得面對阿弘的死,面對我對阿弘是否願意爲他而死的問題,姬蒼說「他也許是願意,可他不該死。」
如今,他還記得嗎?
陳楚雲的女兒真的該死嗎?
我攔住了小陸要拖走陳楚雲的動作,「等我去見他。」

-17-
陳楚雲孤身離開的時候,給我留了句話。
「從前我欺負你,大多是我那個姐姐挑唆的。你是個好人,不要被她騙了。」
她的女兒最終沒保住,陳將軍和陳楚月並不在乎這個小嬰兒,畢竟這個孩子身上留着一半罪人的血,對他們來說是個燙手山芋。
陳楚雲走後,我替孩子做了場法事。
沈雪舟悄悄收斂了孩子的屍身,送去了無妄寺安葬,他說,「畢竟相識一場。」
他手上的事情被分走,如今倒是閒了下來。
「莒娘,我大約也要走了。」他輕聲告訴我,「飛鳥盡、良弓藏,這個道理我懂,只是沒料到會這麼快。」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一句寬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反而沈雪舟主動安慰我,努力逗趣,「但有你傳承我的絕學,爲師頗爲欣慰。」
我破涕爲笑,笑完鄭重地看着他,「不會的。」
沈雪舟將一把常用的算盤送給我,「留作紀念吧。」
三天後,沈雪舟大張旗鼓,向姬蒼獻出了全部身家。
他兩袖空空,但終究沒有求到一枚免死金牌。
御史臺查出沈雪舟多年來貪墨軍餉,中飽私囊,在摺子裏將他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提出台州久攻不下,便是沈雪舟在後頭搗鬼。
殺死一個同仇敵愾的人是最好的凝聚人心的方法。
沈雪舟還沒走出城,就已經被人請到了大牢中。
我去找姬蒼的時候,先看見的是陳楚月。
「莒娘,你還是回去吧,公子現在太忙了。」
我安靜地看着她,她臉上沒有絲毫爲自己侄女的死而產生的悲傷。
她與沈雪舟認識的時間比我久吧?我突然想到。
看來時間長短與感情深厚的確沒什麼必然聯繫。
「若我執意要見呢?」
陳楚月表情有些爲難,「莒娘,我知道你與沈雪舟親近,可是公子如今已經不是原來的公子了,你應該理解他。」
我嘆了口氣,「我今天真的見不到他了嗎?」
陳楚月沒說話。
我又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殺沈雪舟呢?」
陳楚月臉上有點不愉,「公子的事情,我怎麼好多問?」
我點點頭,「那就勞煩你跟他說一聲,我來過吧。」
陳楚月如同門神一樣守在門口,我只能離開。
於是我去準備了一壺桃花酒,又帶了幾碟子沈雪舟愛喫的菜,慢慢悠悠地去探監。

-18-
「我這輩子接濟過多少的人我自己都記不得了,到最後,只有你來看我。」沈雪舟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酒。
我也笑着看向他,沒說話。
「莒娘,伴君如伴虎,以後你自己也要當心。」他諄諄教導,「能不爭就不爭,你要有一日厭倦了,就求他放你出宮。」
他湊近了,「我在永州外的璋懷鎮有間宅子,院子裏頭的桃樹下埋了點兒,夠你用一輩子的。」
他笑吟吟,「你也是有退路的了。」
我的眼淚突然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但是我還是努力對他微笑,「你怎麼給我安排好了退路,卻沒給自己想好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噗嗤一笑,「對着心愛的姑娘,總要爲她多盤算一些。」
他自嘲一笑,「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怕你知道。」
我擦了擦眼淚,「我現在知道了,你也不要死。」
身後有沉重的身體摔倒的聲音傳來,我給他送酒菜的時候,也給這裏看管的兵卒們全部加了餐。
我用早就準備好的鑰匙打開他的牢門,「走吧,我的藥下的不多,他們醒得很快的。」
沈雪舟呆愣地看着我,「你——」
我對他努力一笑,「這是我給你的退路。」
我給他準備好了車馬、衣物和銀錢,看着他的馬車越走越遠。
阿菁擔憂地看着我,「夫人——」
我笑了笑,「回去吧。」
我沒打算瞞着姬蒼多久,可是我沒料到第一個遇見的人是陳楚月。
她微笑着,那笑容裏太過溫和篤定,讓我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公子想見你。」她說。
我推門進去,裏面是面容寒冷如霜雪的姬蒼。
我慢慢掩上身後的門,心裏卻格外平靜。
「對不住。」
「我不怪你。」
他與我異口同聲道。
我看向姬蒼。
他漂亮如雪的面容冷淡如高高在上的神佛,只是再沒有一絲慈悲,「他對你有恩,你願意報這個恩,很好。」
他的聲音很遲緩,一字一句,彷彿是寒霜裏飄落的雪花。
「是嗎?他只對我有恩嗎?」我側過頭,亦字字堅硬,「沈雪舟,真的貪墨了這麼多嗎?台州戰事不利,真的全都是他的錯嗎?」
姬蒼冷冷地看着我,「莒娘,你是在懷疑我嗎?」
我不肯看向他,只是咬緊下脣。
「莒娘,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聲音裏隱藏着怒氣,「這次我不怪你,但是你確實、確實不該放他走。」
曾經的他,會爲了阿弘的死難過。
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會爲逝去的生命感到痛苦了。
我終於抬起了頭。
「我不這麼認爲。」
我說,「他不欠你這條命。」

-19-
姬蒼憤然離開,陳楚月微笑着安慰我,「我會勸公子的。」
我也微微一笑。
我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痛苦,反而因爲放走沈雪舟而覺得輕快無比。
姬蒼髮了這通脾氣,就不會對沈雪舟趕盡殺絕了。
我輕輕掩上房門。
阿菁怯怯地過來,卻勇敢地阻止了陳楚月後面的話,「夫人要休息了。」
我被姬蒼冷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發生了不少事情,台州大捷、皇帝退位、新皇登基。
可惜我都在這小小的院子裏無法出去。
直到姬蒼登基那日,一頂小轎子將我送入宮裏。
「是他要見我嗎?」我看見了好久沒見的小陸。
「陛下說,讓夫人去書房等他呢。」他低頭說道。
我點點頭,「你帶路吧。」
這個地方我很陌生,有無數低頭弓腰的人排隊走過,他們不敢打量我,只默默衝着牆壁,等我經過。
小陸將我送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宮殿,裏面有裝飾華麗的書桌和壁龕,卻空無一人。
桌上放着一封信。
落款是陳通。
陳楚月她爹。
內容不需要看我也能猜到,畢竟在姬蒼身邊那麼久,信裏會寫什麼我早就知道。
無非是託付陳楚月的終身。
我低頭看着那封信。
其實我的思緒早就飛走了。
姬蒼是個謹慎的人,處心積慮數十年,他早就學會了如何收藏不想讓別人看到的東西。
這封信是他想讓我看見的。
這是他隱晦的提醒。
我抬頭看了看小陸,他如鵪鶉一樣低着頭,顯然是知道我會看見什麼的。
我輕輕將信紙放了回去。
「什麼時候呀?」我問他。
他囁嚅,「大約,大約就是現在。」
阿菁的腳步聲急匆匆地傳了過來,「娘娘!娘娘!」
她臉色漲得通紅,幾乎要落下淚來,「陛下、陛下封那個陳家女當皇后了!」
我拭去她臉上的淚,「那我是什麼呢?」
太監尖利的聲音適時地響起,「貴妃娘娘接旨!」
哦,原來我是貴妃呀。

-20-
「沈貴妃,還不接旨?」來人催促我,我卻只覺得好笑。
「皇上駕到!」
就在我僵持的時候,姬蒼匆匆走了進來,身後跟着陳楚月。
他們身着相稱的帝后禮服,顯然是剛剛祭了祖、舉行了儀式後纔來的。
「貴妃,你是對朕的安排有什麼意見嗎?」
姬蒼冷淡地看着我。
我突然意識到,他沒有叫我莒娘。
原來在這個華麗漂亮的宮廷裏是沒有莒孃的,只有貴妃,只有皇后和皇帝。
我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想着,反而陳楚月微笑着往前踏了一步,「陛下已經不怪妹妹了,還封妹妹爲貴妃呢,妹妹趕緊謝恩吧,明日還有冊封禮,妹妹還是儘早回去休息——」
「貴妃,朕問你話,你爲什麼不回?」
姬蒼暴躁地打斷了陳楚月的話頭,他的脾氣明顯已經在爆發的邊緣,但是我依然只是看着他。
其實這樣看來,他倒是和之前的皇帝有一些相像了。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探出半個身子,玉雪雕琢的臉孔帶着戲謔和憐憫,「不要跪了,那些都是騙你的。」
我還想起他第一次親吻我,「你引誘我破了戒,可要爲我負責。」
還有他將隨身的佛珠帶在我手腕上,他的眼淚滾燙在我的手心裏——
到最後,只留下他的一句話,「貴妃,你這樣看着朕是什麼意思?」
我記得我告訴過他,我叫莒娘,沈莒娘。
他額間的硃砂痣暗淡下來,我再也聞不到梵玲花的香氣了。
就像金箔塑成的佛像隨着時間推移片片剝落,露出底下的斑駁模樣。
佛光暗淡似乎就在這一瞬間。
我信賴的、愛護的、願意付出生命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眼前人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
他已經把一切踩在了腳下,阿弘、沈雪舟、陳楚雲,還有我。
莒,是一種野草。
莒娘也無法在宮廷裏存活。
所以我終於開口,「我聽見了。」
我直視姬蒼,「可我不願意當這個貴妃。」

-21-
陳楚月勸住了勃然大怒的姬蒼,又趕緊讓人將我送去早就準備好的永昌閣。
「妹妹不要再跟陛下置氣了,這宮是陛下着人仔細修繕的呢,全都是爲了妹妹,妹妹好好想想,再去跟陛下謝恩吧。」
小陸過來傳了姬蒼的話,讓我想清楚再出來。
只要肯出來,我就是沈貴妃。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娘娘。
聽說姬蒼在派人接我父母弟妹入京。
我成了貴妃,他們都很高興。
從前捨去的一個女兒,如今真的當上了皇帝的妾室,連帶着一家雞犬升天。
從前姬蒼說我傻,是因爲我父母這樣毅然決然地舍下了我,簽下放親書,原本便是準備拿我還了恩情的。
生死由我,反正他們已經有阿妹侍奉,有阿弟傳宗。
我這個曾經爲了他們磕頭求來平安的女兒,送給別人當做報恩也未嘗不可,只是千萬不要連累到他們一家。
姬蒼從前是看得懂這些事情的,可如今卻好像又不懂了。
我很安靜地在殿內待著,翻看幾本書當做消遣。
從前忙着賬本,如今倒是能有空看這些閒書了。
西廂記裏的鶯鶯唱道,「——似這般割肚牽腸,倒不如義斷恩絕。不戀豪傑,不羨驕奢——」
倒不如義斷恩絕。
與他的過往種種,是我主動。
我願陪他走西疆,願爲他舍性命,統統只不過一個我願意。
因爲他佛光斑斕,曾願舍憐憫與我,曾願與我共讀西廂。
他曾經是我的佛。
也許註定該仰望,一旦距離太近,沒了那一層面紗,就會看見佛身上的缺陷。
一刀一刀刻下的傷痕,本不該在佛身上出現的。
佛的金身在那一刻碎裂,露出了姬蒼本來的容顏。
愛、恨、嗔、癡、貪。
我有了他的愛,見過他的恨和嗔,看到他終究墮落神壇。
陳楚月在他身邊,遠比我更合適。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我自己早就下定決定要走了。
我將他送我的佛珠放進金絲楠木匣子裏,我實在是找不到更樸素的容器了。
可惜,那串珠子的繩子飽經磨難,只輕輕一碰便四分五裂,木頭珠子滾得到處都是。
我一顆一顆拾起,可終究湊不齊原來的數。
還有幾顆不知道去了哪,就不去找了罷。
院子裏的梵玲花開得正好,我摘下一朵放在匣子上。
落入我懷中的那一朵,終究是凋落了。
我微笑着走出殿內,對阿菁道,「我想去無妄寺看看。」
她驚喜地看我走出房間,激動得連連應聲,「是!是!」
她聲音快樂得像小鳥,「管誰當了皇后,娘娘總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我輕笑,「摘一些梵玲花,去供在菩薩面前吧。」
她應下,急急忙忙出去了。
無妄寺已然換了一批新人,他們畢恭畢敬地迎接我,任由我穿梭在各個房間裏,甚至是當年囚禁過姬蒼的房間。
後山的竹林打葉,發出動人的沙沙聲。
我從這裏來,從這裏走。
我轉身,走入滾滾紅塵。
番外一 
宮人悄悄來報,「貴妃娘娘去無妄寺上香了。」
他的心定了一些。
願意出門就好,出了門,她就是他的貴妃。
他的莒娘最是溫柔順從,一個貴妃是委屈她了。
可她終究會理解他的。
她放走沈雪舟,他已經不跟她計較了,陳楚月說得對,莒娘爲人太過重情,對於一個皇后來說,這不是優點。
他沉默了一會,問身邊的侍從,「朕待貴妃如何?」
一旁的人賠笑,「自然極好,貴妃雖有從龍之功,可畢竟出身鄉野,得封貴妃已然是無上恩寵——」
他卻突然想起來,她當年巴巴地抱着包袱等在宣武門外,計劃着陪他一路走到西疆。
那個傻丫頭是真的願意的。
罷了,就再給她加一級,做皇貴妃罷,爲同副後,總該哄得她開心了。
「傳朕旨意,貴妃沈氏——」
「陛下!陛下不好了!貴妃娘娘,娘娘她不見了!」
他猛地站起身,「胡說什麼!」
來的人是她身邊的小陸,他聲音裏有哭腔,「娘娘、娘娘說要去無妄寺禮佛,可是到了寺廟,不知怎麼——娘娘、娘娘就不見了——」
三伏夏日,他卻突然覺得周身冰涼。
無妄寺。
是了,那年在無妄寺,莒娘挖了地道來救他。
如今她一定從這地道走了。
真想不到,曾經的她,爲了今日的她留了一條後路。
他聽見的自己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去、去寺後山找找,再找找護城河底下的水道——」
他突然清醒過來,聲音嚴厲,「給朕找!找不到就提頭來見!朕的貴妃怎麼就不見了!怎麼就不見了!你給朕找回來!找回來!」
到了後面,他幾乎在嘶聲竭力地喊叫。
小陸低垂着頭,瑟瑟發抖地退下了。
他坐在金碧輝煌的殿宇裏,突然覺得很疲倦。
莒娘呢?
他的莒娘呢?
「皇后娘娘駕到!」
陳楚月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對着他行禮,「陛下,就算憂心貴妃,也不該不喫不喝——」
什麼不喫不喝。
他猛然抬頭,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原來莒娘走了這麼久啊。
「——你退下吧。」他聲音嘶啞,突然對陳楚月生出無限的厭惡。
原來此後他的一生,都要在這樣的黑暗裏。
不知誰送上的一捧梵玲花,靜靜地擺在他的案頭。
 Ţū₌
番外二
永州,一間精緻小院裏。
新生兒的誕生總是令人欣喜的,可男主人卻彷彿對嬰兒的啼哭視若無物,只關心房中夫人的平安。
「莒娘還好嗎?」
穩婆帶着些嗔怪看着初爲人父的沈雪舟,「夫人好着呢,已經在喝紅蔘湯了, 小姐也好得很,看這哭聲,多響亮!」
她憐愛地看着握着小拳頭奮力哭嚎的嬰兒,「真乖, 沒讓你阿孃受苦,順順當當就下來了。」
沈雪舟已然忘記女兒, 急急忙忙往妻子房裏跑去了。
屋子裏的沈莒帶着疲憊但滿意的微笑, 「你怎地就進來了。」
沈雪舟柔聲,「女兒好着呢, 眉眼像極了你。」
沈莒娘樂了,「盡會騙人。」
夫妻二人呢喃細語, 帶着初春的溫柔氣息。
門外是自覺聚集起來的永州城居民。
畢竟沈氏夫婦的後代也是本州的大事, 這決定了未來的城主是誰。
聽說是位小姐,人羣裏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
「像沈夫人就好了, 心慈貌美, 我們有好日子過了!」
「像沈先生又有什麼不好?容貌也不差!」
底下的人爭執起來,但過了一會, 爭執的聲音還是被散喜錢的歡快沖淡了。
番外三
永平十年, 皇帝下江南, 路經永州的時候, 突然發願要去看看舊邸。
永州是最繁華的地界, 百姓安居樂業, 無數新奇玩意兒也出自此處。
就譬如這間賣各式甜蜜喫食的貨鋪。
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片子正趴在櫃檯上。
皇帝很有興趣地走了進去, 「你家大人可在?」
那小丫頭機靈地抬起頭, 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我今日便是掌櫃的, 客人有什麼要的, 儘管跟我說。」
皇帝被逗樂了, 也許是那小丫頭的眼睛讓他想起了故人。
他一向不喜歡孩子,他膝下的子嗣不多,也都不是皇后所出,他平日裏連召見的興趣都沒有,可眼前的小丫頭卻讓他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暖意,忍不住就要引她說話, 「可有透花餈?」
小丫頭興致勃勃, 「不僅有透花餈!客官喜歡櫻桃畢羅嗎?桂姜酪?紅鮮羹?」
她奶聲奶氣地, 卻對各式甜食如數家珍, 引得皇上大笑, 「你倒是見識不少。」
她美滋滋地,「我阿孃很懂各式的甜點呢,阿孃最厲害了,什麼都會做的。」
皇帝不知爲何,心頭一突, 「你阿孃是誰啊?」
他無意識地捻起一塊櫃檯上供人試喫的米花糖。
小丫頭好奇地看着來人。
熟悉的味道在口中瀰漫開來,原來如此啊。
難怪這個孩子有如此相似的眼睛。
一位極其美貌的婦人踏入了店內,「悅兒,不要胡鬧了, 快跟你爹回去——」
她的話沒有再說下去。
皇帝情不自禁地轉過了頭。
沈雪舟正摟着莒娘,溫和一笑,「客官可要什麼?」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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