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衛

曲寒深養在別院的外室摔傷了腿。
聽聞消息,他在我的生辰宴上匆匆離去,幾日後纔回來。
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向我討了一個人——
他五年前送到我身邊的暗衛,阿七。
當時情深似海,說讓阿七代他護我。
如今要回去的語氣卻不容置喙。
「你身在侯府,自然安全,阿盈比你更需要暗衛保護。」
他一點點收回了對我的愛。
我垂下眼睫,輕聲應好。
轉過身後,肩膀陡然鬆下來。
嚇死了,還以爲我跟阿七的事被他發現了。

-1-
距離曲寒深離府已有三日。
那日他在我生辰宴上聽聞他那嬌養在東街的外室摔傷了,不顧在場賓客便匆匆離去。
我雖心寒,卻還要強顏歡笑去招待賓客。
併爲他的突然離席尋一個體面的藉口。
……
丫鬟婉容走過來爲我打扇,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夫人,若侯爺心疼那女子,將她帶回侯府,您千萬莫要衝動。」
她是我的貼身丫鬟,知曉我的處境。
她知道,曲寒深的心如今不在我身上,若我與那女子發生衝突,他不會護着我。
若鬧得太難看,風聲傳出去,我反而會被扣上善妒的帽子,淪爲京城笑柄。
所以她勸我忍。
可我,都忍了許多年了。
我與曲寒深年少相識,青梅竹馬。
婚約更是自小便訂下。
他曾經,對我也是真心。
小時候,我體弱不能出門,他便常爲我尋來外面的小玩意兒哄我開心。
後來長大了,他會因別的男子爲我寫詩喫醋。
明明不是讀書的料子,卻硬是把自己關在書房半個月。
琢磨出一首「曠世之作」,說是送給我作定情信物。
成親那日,他來接親時臉紅得不敢看我。
可那天晚上,一封聖旨傳來,曲寒深披甲掛帥,遠赴邊關……
上馬時紅了眼睛,讓我一定等他回來。
後來也確實回來了。
但還帶着一個女子。
那女子名喚阿盈,是他部下的妹妹,部下爲救他而死,臨死前求他護他妹妹一世安穩。
曲寒深答應了。
可護着護着,就喜歡上了。
他說要納阿盈爲妾時,我第一次對他冷了臉。
他卻說我小肚雞腸。
「阿盈天真爛漫,性子活潑,我讓她進府反而會束縛她,只會把她嬌養在外,不在你面前惹你不快。」
「就是這樣,你也不願嗎?」
我不願。
可我的想法,曲寒深並不在意。
曾經他說我溫柔嫺靜,如今卻嫌我古板無趣。
我從來沒變。
變的是他。
不過半年,京城就傳開了,廣寧侯在東街養了個外室。
那女子深得侯爺喜愛,入侯府怕也是早晚的事。
……
思緒紛雜,我想着想着便入了神。
一時沒注意腳下石階,踏空了一步,整個人不受控制向前跌去。
婉容嚇了一跳,驚呼出聲:「夫人!」
眼看着就要重摔在地上,我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可胳膊突然被一隻手穩穩拉住。
那手掌炙熱有力,把我拽回去,穩住了身體。
婉容趕緊過來:「夫人沒事吧?」
「沒事。」我搖搖頭,抬眸看去,男人已經離開,只有一方黑色衣角在牆角閃過。
婉容心有餘悸:「幸虧有阿七在。」

-2-
阿七是曲寒深五年前離京時留在侯府保護我的暗衛。
他說:「阿七武功高強,我如今不在你身邊,他會代我護你。」
他說暗衛最是忠心。
懂規矩知分寸,對主人唯命是從,不會有半分逾矩。
可是,我覺得他說得不對。
我仍清楚地記得三天前,曲寒深爲了阿盈丟下我離府的那天晚上。
空寂寢屋,男人單腿屈膝跪在我身前,抓着我的裙襬,情難自控。
「夫人,侯爺能三心二意,你爲什麼不行呢?」
「夫人難道……不寂寞嗎?」
英俊面容在燭火映射下晦暗不明。
聲音似勸說又似蠱惑。
曲寒深怕是永遠也想不到,他口中不會逾矩的暗衛,對我有別的心思……
胳膊處的熱度未消。
反而順着皮膚脈絡一路爬上了我的臉,我拿過婉容手中的扇子扇了扇。
這天真是越來越熱了。
還未走到前廳,就見一小廝快步走來,低聲回稟。
「夫人,侯爺回來了。」
曲寒深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沐浴更衣。
我過去的時候,他一身水汽,溼着頭髮還在穿衣。
白色中衣鬆鬆垮垮,胸膛脖頸上的紅痕明顯。
我攥了攥手指,站在門口冷臉看着他。
曲寒深並不在意。
以前還會慌張同我解釋,結果次數多了,他就也煩了。
繫好衣裳,他朝我道:「阿盈貪喫,去樹上摘杏子不小心摔下來,傷了腿,我多陪了她幾天。」
雖然在同我解釋,可話裏話外皆是對那女子的寵溺縱容。
這樣的話我聽太多了。
不想聽了。
「侯爺讓我來這就是爲了解釋這個?」我轉過身:「我知道了。」
「弗音。」曲寒深喊了我一聲,語氣軟了些。
我停下腳步,便聽到他說:「阿盈一個女子,雖有僕從,可我還是不放心她獨自住在東街,要不……」
「侯爺想把她接進府?」
我打斷了他的話,扭頭看他:「行啊。」
曲寒深面上一喜:「當真?」
「自然當真。」我靜靜地看着他,聲音沒有任何波動起伏:「但在此之前,侯爺先簽了與我的和離書。」
「弗音!」
曲寒深眉頭一皺,聲音沉下來。
他總是這樣。
明明已經不喜歡我了,可卻不肯放我自由。
每次同他說起和離的事,便總會發火。
搞得,就跟心裏還有我似的。
但我知道這不過是我的錯覺。
曲寒深不是心裏有我。
他是要臉面。
不願被人說堂堂廣寧侯寵妾滅妻,失了侯爺尊嚴。
沉默半晌,眼看氣氛越來越僵,曲寒深嘆了口氣:「不願便不願,何必拿這話激我?」
我沒說話,轉身欲走。
可他卻再次跟上來,似是隨口一問。
「對了,近日怎麼沒有看到阿七?」
我腳步一頓。
「侯爺找他做什麼?」
曲寒深移開視線,緩聲道:「我想讓他去東街保護阿盈。」
我頓了頓,扭頭看向他。
曲寒深自顧自道:「如今你身在侯府,有衆多護衛保護自然安全,但阿盈不一樣,她更需要阿七。」
我有時候真的想不通。
同一個人爲什麼會在短短几年裏徹底變心。
是他的心意太廉價,還是愛太多……
當初處處爲我着想的少年郎漸漸消失不見。
他把曾經給予我的愛,也在一點點收回去。
阿七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深吸一口氣,卻覺得夏季暖風在此時猶如寒冬厲風般割得人喉嚨到胸腔都泛着痠疼。
穩了穩情緒,我問他:「爲何偏偏是阿七?」
明明曲家那麼多暗衛。
曲寒深不做他想,直接道:「阿七是我曲家培養的武力最高的暗衛,有他保護阿盈我才放心。」
他看了我一眼:「當年北越奸細爲報復我,來府刺殺,阿七爲了護你性命,被圍攻生生中了九劍,這才拖到我回府,你忘了嗎?」
我當然記得。
那夜兇險。
潛藏於京城的北越奸細傾巢出動,而侯府留守護衛不多,阿七把我藏於密室,以血肉之軀擋住了那些刺客……
外面刀光劍影,我嚇壞了,只能縮在密室不出聲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密室被人打開。
我愕然抬頭,卻看見阿七渾身浴血站在門口。
他走了一步,就單膝跪在地上。
「夫人,安全了……」
說完這句話後,便直直往前摔下。
我想也沒想衝上去將他接入懷裏,成年男子的重量不清,我被連帶着一塊摔坐在地上。
他中了九劍,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手指微蜷。
記憶裏閃現出那個渾身是血的殺神。
而不出片刻,殺神的身影有與幾天前跪在我身前蠱惑我的男人重合……
我閉了閉眼睛,清除心中雜念。
曲寒深還在說着:「阿七在你這已無用武之地,不如讓他去保護阿盈。」

-3-
誠如曲寒深所說。
阿七武功高強,是曲家培養出的最好的暗衛。
他當初派他來保護我,是因爲當時心中有我。
而如今……
他心中住了旁人。
我也就配不上阿七的保護了。
垂下眼睫,我輕聲應道:「既然是曲家的暗衛,侯爺自行安排就好,何必問我意見。」
說罷,再不停留,徑直離開。
……
回了院子,婉容看出我臉色不好,抬腿就要跟進來,我反手關上了門。
「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是……」
婉容怯怯停住,安靜守在門口。
我站在屋子裏,片刻之後冷靜下來。
剛剛曲寒深突然問起阿七時,不可否認,我心慌了一瞬。
我還以爲他知道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惶恐。
怎麼害怕的情緒大過傷心?
這樣倒像是我真與阿七有些什麼似的。
我有些懊惱,正要去拿桌上的杯子,身前便陡然出現一道黑色影子。
我嚇了一跳,還未來得及反應,人已經被堵在了牆角。
阿七離我極近。
他身量很高,此時站在我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神情嚴肅,倒真有幾分壓迫感。
我退無可退,於是強裝淡定。
「你這是做什麼?」
阿七反問:「夫人做什麼?要把我送到東街?」
他這略帶着些委屈的聲音像是質問。
我皺了皺眉:「這事我做不了主,是侯爺……」
「你可以。」
阿七打斷了我的話:「只要夫人不願。」
這話說得我感覺自己是個負心人。
我被他氣笑了。
「憑什麼呢?」我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反問:「我憑什麼不願。」
「阿七,是你逾矩了,我沒有告發你已是我心慈手軟,別得寸進尺。」
阿七不說話,只沉默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先受不了他的注視,抬手推開他。
剛走開一步,便聽見他問:「那夫人爲什麼不告發我?」
我一頓。
他的質問未停:「夫人爲什麼待我與旁的暗衛不同?爲什麼會偷偷給我送藥?爲什麼做糕點總是多做一份?爲什麼高高在上的侯夫人會關心低賤的暗衛受傷疼不疼?」
我啞口無言。
他卻笑了:「是夫人給的種種特殊,讓我生了妄念。」
恍然間,背後貼上來一具炙熱的身體。
我僵硬着身體,一時竟忘了動作。
也就是這短暫瞬息,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輕輕環住了我。
動作輕柔到近乎虔誠。
耳邊,男人的聲音充滿了蠱惑。
「那夜冷泉旁,夫人撞見了正在療傷的我,不也紅了臉……動了心嗎?」
這話在我腦海裏炸開,我扭頭一把推開他。
然後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太放肆了。」
阿七摸了摸臉,莫名笑了一下。
直勾勾地看着我,而後一步步後退到暗處,只瞬間便消失不見。
房間再次寂靜,但我卻因爲他的這句話整個人陷入燥熱裏。
那是去年的事了。
曲寒深帶我去避暑山莊小住,可剛落腳,他便聽聞阿盈生病的消息,於是急匆匆駕馬離去,把我丟在了避暑山莊,就像這次一樣。
避暑山莊清淨,但住久了也無趣。
我終於願意出門轉轉,聽聞山莊裏有一冷泉,泡了可疏通經絡,傷病者泡之有益,無病者泡之亦可養身。
我有些好奇,於是在夜裏獨自前往。
走到近處才發現,那水霧繚繞中,冷泉裏已有一人。
男人不着寸縷,勁瘦腰背上肌肉極漂亮,上面爬滿了新舊疤痕,猙獰,卻透着蓬勃的欲,讓人只看了一眼就紅了臉。
我慌張後退,卻弄出了聲音。
那人回頭看來,我才認出是阿七。
後來才知道,他當時爲了震懾附近山頭對避暑山莊虎視眈眈的山匪,一個人單挑了整個山寨,因此才受得傷,來冷泉療傷。
如今想來,我確實承蒙他照顧許多回。
而那夜……
以阿七的警覺,他可能早就知道了我靠近冷泉。
但他沒出聲,也沒離開。
等着我發現,然後看着我手足無措落荒而逃。
……這本就不是一個暗衛該做的事。
我知道阿七還在我附近,甚至與我呼吸的都是同一片空氣。
於是再呆不下去,推門出去。

-4-
阿七還是沒能被派去別院保護阿盈。
因爲別院着火了。
曲寒深夜裏出去,再回來時,懷裏護着阿盈。
這次的語氣便沒有了任何商量。
「以後,她就住在侯府,任何人不得虧待。」
而後冷冷看了我一眼。
似警告,又似怨懟。
警告我不要爲難她。
也怨我沒能早點讓她進府,平白讓她受了這場無妄之災。
阿盈從他懷裏探出頭,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火勢如何,但看她這模樣,應該是不大的。
髮髻也只是微亂。
「這位就是弗音姐姐了吧?」
她輕輕推開曲寒深,過來同我行禮:「叨擾姐姐了,待別院修整好,我便搬回去。」
她抬眸看着我,眼睛很亮,笑得拘謹。
曲寒深看向她,神情滿是縱容。
說實話,曲寒深的眼光不錯,這女子看起來確實單純爛漫,比京城高門大院養出來的小姐多了些靈動。
只是,這改不了我厭惡她的事實。
我淡淡應了聲,與他們擦肩而過,領着婉容出了侯府。
曲寒深似乎想說什麼,被阿盈拉住了。
「寒深哥哥,你帶我在侯府轉轉吧,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好。」
婉容扭頭看着他們,聽見我喊她才收回視線:「夫人,就這麼讓她進門了嗎?」
「別管了。」我說:「也別去替我出頭做什麼蠢事。」
婉容不解:「夫人不生氣不難過嗎?」
「不。」
……
阿盈住在我旁邊的小院。
曲寒深特意尋人按照她的喜好重新佈置的。
離得近了,我便總能聽見那邊傳來的聲音。
他們喫飯時會閒聊,飯後在院中下棋會談笑。
晚上會坐在鞦韆上賞月,會說起當年與阿盈兄長在邊關的趣事,說着說着,阿盈便有些落寞了。
曲寒深極盡輕柔地哄着她。
謝謝聲音毫不遮掩地飄進了我的院子。
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故意的。
雖然同婉容說我不在意不生氣,可幾天下來,我也難免煩悶。
於是讓婉容送來幾壺酒。
「吵得我心煩,可能喝了酒才能入眠。」
婉容沒多問,很快就把酒送來了。
也許是真想讓我睡個好覺,她送來的酒太烈太猛,我只喝了一壺,就變得昏頭轉向。
想去牀上躺着,可剛站起身就歪倒在地上。
我想爬……爬……爬不起來。
算了吧。
我想。
反正這天氣夜裏也不會太冷,凍不壞人。
漸漸看不清眼前景象,我閉上了眼,剛準備尋個舒服的姿勢,腰側便探進來一隻溫熱的手。
我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落入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
眯着眼睛抬頭看去。
阿七抿着脣,眉頭微皺,動作卻很輕,將我放在了牀上。
「夫人酒量不好,喝多了酒傷身……」
撤開身,他替我將被子蓋好。
我手指勾住了他的袖子,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纔看清楚他的臉。
也許是屋子太靜,隔壁傳來的動靜有些清楚。
我聽得耳熱,臉熱,心也熱。
又覺得做男人真好。
想辜負就辜負,想快活就快活。
而我卻要守這三從四德的規矩……
「夫人,你醉了。」
阿七握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塞進了被子裏。
「我沒醉的時候你膽子更大些呢。」
我嘀咕了一句。
阿七沒聽清,俯身低頭過來:「什麼?」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我腦子裏混沌一片,隔壁聲音斷斷續續,連帶着我人也不清醒了。
軟綿綿抓住了他的衣領。
仰着脖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耳垂。
喃喃低語。
「我說,我醉了,你纔有機會。」
阿七猛地一僵。
撐在我身側的手臂抖了一下,手背上青筋凸起,手指微蜷。
隨即轉頭看着我。
對上他的目光,我挑了下眉。
下一秒,阿七貼過來,吻住了我的脣。
他攻勢太猛,我只能在間隙提醒:「慢些,輕些。」
畢竟兩間院子離得太近……
情到深處,我模模糊糊看到阿七胸膛上的殷紅飛燕印記。
我摩挲着印記,恍惚問道:「這是什麼?」
「可能是胎記……」阿七粗喘着氣:「記不得了。」
「怎麼會……」我剛說了幾個字就被他猛地撞散了聲音。
阿七吻着我的脖頸,聲音低啞:「夫人,就這一次,專心。」
我思緒亂了,腦子也幾乎不能思考。
只能隨着他的節奏起伏。
看着頭頂帷幔晃動,我心道,今夜真是瘋了……
5ƭų⁽
第二天醒來,我才明白他昨晚的「就這一次」是什麼意思。
阿七在牀頭留下了一把匕首,說今晚子時,會過來讓我取他性命。
他以爲昨夜我酒後迷糊,並非心甘情願。
所以篤定我醒來後會後悔,會恨他。
連殺他的匕首都爲我準備好了……
真是貼心。
可他不知道,我柳弗音即使醉了酒,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醒來後也記得清楚,更不會後悔。
我把匕首扔到一旁,又轉身睡了個回籠覺。
渾身痠軟得厲害。
一時半會兒根本起不來。
躺在牀上,我想起昨夜,隔壁的動靜似乎停了太久,而阿七卻仍未到佳境……
曲寒深說得不錯,阿七是最好的暗衛。
各方面的。
……
曲寒深與阿盈自從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之後,感情更甚從前。
聽說今日一早,他便帶着阿盈去參加某大臣的宴請了。
婉容氣得不行:「夫人,侯爺這樣,把您當成什麼了?」
「侯府的下人慣會拜高踩低,這些天不少人都想着巴結着那女人,反而怠慢了您……」
我想事情想得入神。
直到婉容又喚了我一聲才回過神。
她好奇地問我在想什麼。
我哪裏能跟她說實話?
只能含糊不清地糊弄過去。
傍晚,曲寒深與阿盈還沒回來。
我坐在桌前,支開了婉容,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子。
可某人似乎並沒有主動現身的想法。
於是輕嘆口氣:「阿七,出來吧。」
腳步聲響起,我抬眸看去,阿七從陰影裏走出。
穿着一身黑衣,倒是比昨晚端正禁慾。
我朝他招招手:「過來。」
阿七走過來,把匕首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是今早我隨手扔掉的。
又被他撿回來了。
我看着那匕首,覺得好笑:「怎麼?你覺得我會殺了你?」
阿七一愣。
在他的注視下,我拿着匕首起身,沒多看一眼,就把它扔到了梳妝檯最裏面的抽屜裏。
關上抽屜,我扭頭看着他。
「還是說,跟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你後悔了?」
阿七眸光微閃,張了張嘴。
可是一句話沒說。
只快步走過來,掐着我的腰把我抱坐在梳妝檯上,隨即便微抬着下巴吻了上來。
他用熱烈的行動告訴我,他不後悔。
跟我一起踏上這條不歸路,他甘之若飴。

-6-
心虛?
是有些心虛的。
畢竟這事要是被發現了,我跟阿七都是活不成的。
可這事又如食髓知味,舍不了,斷不掉了。
我們躲開衆人的視線親吻纏綿,在無聲的靜謐中訴說愛意。
我甚至感覺我已如一潭死水的心,因爲他而活了過來。
侯府漸漸陷入這種詭異的平靜。
曲寒深與阿盈如今如膠似漆。
而我這個主母視若無睹。
人人都道我能忍,我不願計較翻臉,是因爲我還在意這侯夫人的名頭。
我舍不了這榮華富貴,於是故作大度。
但沒人知道,想與曲寒深和離的念頭在我心裏越來越盛。
兩天前的晚上,曲寒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突然就想起了我。
他喝了點酒,來了我的院子。
開口第一句就是:「弗音啊,是我冷落你了。」
他遞給我一隻金釵。
可那款式我一看便知,他是買給阿盈的。
曲寒深沒看出我的異樣,伸手要來抱我。
卻被阿七從背後一個手刀敲暈了。
阿七冷冷地看着他:「白日,他同那女人吵了架,那女人鬧脾氣不讓他碰,他纔想起了你。」
我點了點頭,而後沒忍住笑了:「阿七,你醋味挺大。」
阿七一愣,好一會兒才道:「……沒有。」
但我卻能明顯感覺到,他對曲寒深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他不喜歡他,如今連「侯爺」也不叫了。
他確實跟其他從小被曲家培養的暗衛不太一樣,有自己的想法與思考。
我曾問過他的來歷。
可他卻說忘了。
「曲家車隊在山崖下撿到我,那時我九歲,身受重傷,老侯爺看我根骨好,給我用了藥,可那藥太烈,我雖撿回來一條命,也忘記了過往,不知道自己從哪來到哪去,從此就留在了曲家,被當作暗衛培養……」
我心中一動:「那你想去找家人嗎?」
阿七怔愣了一下,而後搖搖頭。
「沒想過。」
「無事,以後離開了這裏,你若願意,我陪你去尋家人,若不願,我們就去一個安寧的小鎮,過另一種人生。」
阿七眨了眨眼睛,好久之後才轉身看向我。
語氣遲疑:「你……陪我?」
「是。」
迎着阿七微亮的目光,我說:「待我與曲寒深和離,我們離開京城。」
過另一種人生。

-6-
我差人把曲寒深送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他一連好幾天都沒再來找我。
聽聞他與阿盈又和好如初了。
婉容說昨天有個大夫上門爲阿盈診治,大夫離開時,得了好多賞銀……
許多下人得到風聲,都猜測阿盈有喜了,卯足了勁要去她院子裏伺候呢。
我把剛寫好的和離書晾乾摺好,放進袖子裏,推門去尋曲寒深。
下人說他在書房。
我到了書房才知,今日有客來訪。
他們正在書房議事,那我此時去說和離的事就難免不妥了。
不做他想,我正要離開,卻聽見書房裏傳來說話聲。
「陛下病重,恐怕撐不了太久。」
「如今四殿下勢大,聽聞他幾次三番宴請侯爺,侯爺都拒絕了?」
曲寒深沉默許久,聲音低沉:「四殿下母家江氏與皇后母家程氏乃是多年仇敵,皇后不可能坐視不理……」
「可皇后膝下無子……」
「誰說沒有?」曲寒深打斷了那人的話:「十一年前,大皇子被送往楚國爲質子,可在途徑兩國交界懸風嶺時突逢地動,馬車跌落山崖,不知所蹤……」
對面那人驚愕:「難道?」
「據說是還活着,各方勢力正派人找呢。」曲寒深說:「大皇子佔了長嫡,若真能找回來,四殿下唾手可得的皇位可就未必穩了。」
那人恍然:「怪不得侯爺至今按兵不動。」
他話音一轉:「話說,那大皇子身上可有什麼特徵?我也派人暗地裏留意着。」
曲寒深頓了頓:「大皇子出事的時候纔不過八九歲,如今長成何樣貌無人知曉,不過,宮裏的老人說,他身上有一處胎記,顏色殷紅,形似飛燕……」
……
「夫人,夫人?」
花園裏,丫鬟喚了我好幾聲,看着我的手欲言又止。
我這才陡然鬆開手,院子裏剛開的牡丹被我揪落落好幾篇花瓣。
我心亂如麻,留下一句:「收拾了吧。」
便匆匆離開。
曲寒深的話在我的腦海裏縈繞着。
他口中那位失蹤多年的,身上帶有殷紅色飛燕胎記的人,怎麼那麼像阿七?
不行,我得再確認一下。
畢竟那晚也只是匆匆一瞥,那胎記的形狀顏色我得再看看……
匆匆回了院子,可推門進了屋子我纔想起來,昨夜阿七同我說過,今日他要出去做任務,夜裏才歸……
什麼任務他沒說,但我原先下ŧŭₘ意識覺得不會有什麼問題。
方纔在書房外聽了那段談話。
思緒便瞬間亂了。
連帶着心也跟着揪了起來。
若阿七真是當年失蹤的大皇子,那如今外面鋪天蓋地全是找他的人。
曲寒深呢?他知道嗎?
我惶恐不安地等着阿七,可直到太陽落下,他也沒有回來。
月上柳梢,我再也等不急,於Ţű₈是戴上兜帽從後門出去,他說他曾救過一人性命,我若有急事,可以去那人。
回憶着路線,我剛走出巷子,旁邊就徑直倒過來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捂着嘴忍住沒有驚叫出聲。
男人倒在地上,血腥味很濃。
藉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
是我心心念念要去尋的人,阿七。
我扶着阿七回去,太過緊張,在路過後門時,竟沒注意到廊道下一閃而過的裙角。

-7-
徐盈躲在廊道陰影處,好久之後,她纔出聲詢問身側的丫鬟:「你看到了嗎?」
丫鬟聲音難掩激動:「看到了,夫人帶一個男人回了房,舉止親暱……」
徐盈平復下心情,眼眸中的野心卻再遮掩不了半分。
這是個機會。
今日若能把那女子捉姦在牀,她徐盈來日就是長寧侯府的侯夫人,就能做那人上人。
兄長的性命換來她伴於曲寒深身側。
可她不滿足,她不想這輩子只做個妾。
人人都想往上爬,她也不例外。
「侯爺現在在哪?」
「在院子裏練武呢。」
徐盈收回視線,甩袖離開:「走,去尋侯爺,就說府中進賊了。」
……
我剛扶着阿七進了門,他就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
我用盡力氣把他挪到了牀上,點了蠟燭,這才發現他受傷極重。
胸口中了一劍,皮肉都翻了過來,鮮血還在不停往外冒着。
我緊咬着脣,顫抖着手爲他止血。
「怎麼弄的?」
「中了埋伏。」阿七說了一句話,臉色就又白一分。
「別說了,有什麼話以後再說。」我趕緊道。
清理好傷口,我給他上了金創藥。
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緩了過來。
我餵了他一杯水,正要讓他去休息,卻聽見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抓賊了!」
「快點,別讓賊跑了!」
咚咚咚——
房門被敲響。
婉容聲音急切:「夫人,侯爺帶人來了咱們院子,說是有賊進來了。」
「夫人,你……你們快走吧。」
我愕然回頭與阿七對視了一眼。
心中震驚。
婉容居然知道……
怪不得,怪不得已經很久沒聽見她在我耳邊抱怨曲寒深與阿盈。
怪不得她總是問我,如果有一天真能與侯爺和離,我會去哪……
她的聲音還在繼續:「夫人,我儘量拖住他們,你們快些!」
說罷,腳步聲迅速遠去。
阿七掙扎着起身,握住了我的手:「你信我嗎?」
我怔愣了一下,抬眸看他。
阿七臉上有傷,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很。
我點頭:「信。」
這個字說出口的瞬間,我能明顯感覺到阿七眼底那些不明的情緒化開……
他緊握着我的手,帶我翻窗離開。
在離開之前,我抬手把窗臺邊的燭火打翻了……
火光漫天。
侯府亂了套。
一邊喊着抓賊,一邊喊着救火。
徐盈指揮着人將院子死死圍起來,看見曲寒深快步過來,她小跑過去。
「寒深哥哥,這下賊人插翅難逃了。」
曲寒深猛地轉頭看着她,那眼神太凌厲,徐盈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現在還抓什麼賊?!」
曲寒深厲喝:「所有人快去救火!夫人還未出來!」
說罷,他搶過一旁小廝拎着的水桶。
臨頭澆下。
徐盈嚇了一條,幾乎立刻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於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寒深哥哥,你要做什麼?」
「進去救人。」
「太危險了!」徐盈急切道:「你若出了事,我怎麼辦?」
曲寒深動作一頓,輕輕推開她。
「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待着。」
而後再不猶豫,衝進了院子。
徐盈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恍惚。
幾秒後,突然笑了一下。
喃喃自語:「原來,你心裏還有她啊?」
……
侯府發生的那些事,我一概不知。
阿七帶我離開了侯府,穿過了好幾條巷子,在筋疲力盡之前,終於停在了一間大宅子門口。
「夫人,敲門。」
我沒多問,照做了。
沒過一會兒,有一年老門房輕輕把門拉開了一條縫。
一雙渾濁雙眼抬眸看過來。
「找誰?」
阿七啞聲道:「告訴你家主人,他之前同我說的交易,我同意了。」

-8-
最近京城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長寧侯府三天前的夜裏後院起了場火,長寧侯夫人柳弗音在大火裏不知所蹤。
長寧侯懸賞千金,只爲尋一人,衆人感嘆。
「原以爲侯爺對那位夫人不過爾爾,畢竟還在別院嬌養了一個外室。」
「是啊,都ƭṻⁱ以爲夫人不得寵,卻沒想到她失蹤了,侯爺竟這般着急。」
「你們不知道嗎?當年夫人爲嫁進侯府之前,侯爺就對夫人情深似海了,男人嘛,婚後難免圖新鮮,但那顆心啊,還是在夫人身上的。」
「嘖嘖嘖……」
「對了,第二件大事是什麼?」
「第二件啊……」
第二件大事就是那失蹤許久的大皇子找回來了!
聽說受了重傷,如今在宏王府休養。
宮裏來來回回派了許多人過來。
表面探望,實則是驗明正身。
最後的結果皆一致,這個胸膛上有些殷紅飛燕胎記的男人,就是當初跌落山崖失蹤的大皇子,高清瀾。
這個消息一傳開,京城暗潮湧動。
眼看着,就要不太平了。
……
長寧侯府。
曲寒深面色疲倦,雙目下兩團青色明顯。
對面宏王驚訝:「弟妹還沒找到?」
「沒有。」曲寒深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皺了皺眉:「你在隔壁兩城也有人手,幫我留意一下。」
「那是自然。」
宏王壓低了聲音:「之前你同我說大皇子的事,沒Ṭũ̂ⁱ想到最後竟真被我找到了!賢弟,多虧你了!」
說到這,曲寒深眉間鬱氣更濃。
他與宏王交好。
前不久隨口提了一句大皇子的事,沒想到還真被他找到了。
大皇子若得了勢,那宏王日後必飛黃騰達,一飛沖天。
到時候,他可就再也比不過這沒實權的閒散王爺了。
曲寒深想不通。
宏王運氣怎麼就這麼好?
「對了,大殿下十日後回宮,回宮之前說想辦場宴會,本王特意爲他送來請柬。」
宏王把一封請柬送至曲寒深身前。
「屆時,還請賢弟務必前來赴宴。」
他看着曲寒深,意味不明道:「賢弟,這可是個好機會。」
他沒明說。
可曲寒深卻明白。
宏王在催他站隊了。
他數次拒絕四殿下,就是因爲四殿下此人雖有真才實學,可脾氣實在陰晴不定。
且此人極善利用人心,曲寒深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別人手中棋子。
至於大皇子,他想他的確可以去接觸一下。

-9-
十日後,宏王府。
今日宴會人並不多,但無一例外,皆是身份尊貴之人。
曲寒深被宏王親自帶到了後院會客廳。
「殿下,長寧侯到了。」
宏王衝着背對着他們站立的男人恭敬行禮。
男人身着玄色錦袍,頭戴玉冠。
回眸看過來時,曲寒深愣了愣。
不僅是因爲男人周身的氣度。
還因爲,那雙熟悉的眉眼。
到底在哪裏見過呢?
曲寒深想ţú⁵了好一會兒,也沒有頭緒。
當然,他不會把身份尊貴的大皇子,與他府中整日戴着半張假面的暗衛聯繫在一起。
宏王見曲寒深在發愣,低聲提醒。
曲寒深回神,趕緊行禮:「臣曲寒深,參見殿下。」
一秒,兩秒,沒有回應。
曲寒深抬頭看去。
大殿下高清瀾正看着他。
見他看過來,高清瀾移開眼。
「長寧侯不必多禮。」
……
這場宴席,曲寒深食不知味。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宴席中途,他去更衣,卻在回來時不小心撞到一女子。
抬頭瞬間,他便愣住了。
我扶了扶帷帽,側身讓開。
剛走開一步,手腕就被人一把握住。
「你是誰?」
曲寒深盯着我,另一隻手便要來掀開我的帷帽。
我下意識後退,可他卻死死抓着我的手。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我的時候,有人從我背後過來,攬住了我的肩膀,將我與曲寒深的距離拉開。
曲寒深看到來人,臉上不悅的表情一僵。
「殿下?」
阿七……不,現在他叫高清瀾了,他把我護在身側。
笑着問道:「長寧侯有何事嗎?」
曲寒深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似乎想透過帷帽看清我的臉。
宏王也聞聲趕來。
「啊呀,本王還未介紹呢。」他指着我:「這位,是殿下流落民間時的紅顏知己,對他助益頗多,乃是王府上上之賓。」
他湊過去,在曲寒深耳邊小聲道:「以後,說不定就是皇妃了,賢弟你莫要失禮。」
曲寒深盯着我看了許久,最終搖頭:”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莫怪。」
宴席間,我站在高清瀾身後,看着曲寒深與宏王頻頻向他敬酒。
“殿下初回京城,若有任何需要,臣等定當效勞。”
高清瀾舉杯,笑意不達眼底:”侯爺有心了。”
酒過三巡,衆人皆有了醉意。
這場宴席也接近尾聲。
高清瀾站起身,朝衆人敬了杯酒,而後便搖搖晃晃地任由我扶着他離開。
我能明顯感覺到,曲寒深的視線始終似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心裏雖Ṫú₆緊張,面上卻不動聲色。
等退出前廳,高清瀾臉上的醉意消失不見。
他反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去了他的房間。
沒點燭火,房間昏暗。
他就這麼把頭搭在我的肩上。
「弗音你看,有權有勢真好。」
他笑了笑:「那些人敬我酒,諂媚地叫我殿下,迫不及待向我表忠心,幻想着以後能飛黃騰達。」
「跟他們一塊談笑,好累……好惡心。」
我拍了拍他的背:「你不喜歡?」
「不喜歡。」
我聽見他問我:「你喜歡嗎?」
我搖頭:「我也不喜歡。」
他慢慢直起身,緩聲道:「我知道了,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的……」
「弗音,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見到高清瀾。
他入了宮,成了尊貴的大皇子。
聽說在陛下身前侍疾,陛下很喜歡他。
雖然從小未能得到名師教導,但是他天資聰穎,每每提出的問題都有自己的獨特見地,連太傅都連聲誇讚。
一時間,大皇子的聲望越來越高。
連帶着,那位四殿下坐不住了。

-10-
深夜,明華酒樓頂樓。
高清瀾戴着兜帽,被人引入一間雅室。
雅室裏坐着的都是些權勢地位不ţû⁻低的人,他們坐在這裏,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大皇子高清瀾的擁護者。
曲寒深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朝高清瀾行禮,在他落座後便直奔主題。
「太醫說,陛下就這兩天了。殿下如今聲勢威望以讓四殿下坐不住了,我的人探查到,他在東臨城密林裏豢養了一支軍隊,那軍隊平時扮作山匪,行爲隱祕,這幾日已經在朝京城過來了。」
「四殿下的手段不可小覷,殿下還是早做打算爲好。」
高清瀾摩挲着茶杯,皺眉沉思。
許久之後,問道:「諸位有何高見?」
衆人暗自對視一眼,露出瞭然神色。
他們雖對這位大殿下雖恭敬,其實心裏並不是那般瞧得起的。
流落民間數十年,謀略心智還是比不過四殿下。
他們效忠的,從始至終都是皇后,以及皇后背後的程家。
這大皇子以後就算即位,也不過是個傀儡皇帝。
能做主說話的,也只有程家。
這是他們的共識。
所以他們篤定,大殿下如今倚仗他們,必定言聽計從。
畢竟,誰不想當皇帝?
宏王寬慰道:「殿下莫急,我們已派手下收集四殿下謀逆罪證,到時候,只要殿下將證據親手呈於陛下,並拿到聖旨,咱們就再沒有後顧之憂了……」
高清瀾點頭,面露感激。
「多謝諸位了。」
「殿下言重,爲殿下分憂,是臣之幸事。」
他們在明華酒樓議事到很晚,
直到烏啼聲響起,才陸續從暗道離去。
曲寒深與高清瀾最後離開。
高清瀾戴上兜帽,聽見那人說話了。
「殿下,您先前身邊的那位紅顏知己,怎麼很久沒有瞧見了?」
高清瀾頓了頓。
「孤所謀之事危險,便尋了個安全的地方將她護了起來。」
他話音一轉:「長寧侯對她好像格外關注?」
曲寒深抬眸與他對視。
暗潮湧動。
「臣總覺得,她與臣失蹤的夫人很像。」
「哦?」高清瀾:「長寧侯的夫人還沒找到?」
曲寒深握着酒杯的手一緊。
「……沒有。」
「這樣啊。」高清瀾笑了笑:「那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侯夫人自己不願意被找到呢?」
「聽聞長寧侯府中還有一個嬌俏妾室,深得長寧侯喜愛,既有佳人在側,又何必強求那失去而不可復得的?」
說罷,他便再沒停留,從暗道離開。
而他離開後,曲寒深抬手將酒杯狠狠擲在對面牆上。
酒杯砸碎,瓷片四濺。
一枚瓷片劃過他的臉,留下一道細小血痕。

-11-
我外出買東西時,被人迎面灑來一把迷藥。
再醒來時,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曲寒深。
曲寒深站在桌邊,背影挺拔如松。
“弗音。”
他轉過身,眼中情緒複雜。
我靜靜地看着他,沒說話。
僵持好幾秒,他先忍不住快步過來,伸手握住我的肩頭,手勁很大。
他沉聲問我:「弗音,爲什麼?」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爲什麼離開侯府?
爲什麼會跟大皇子牽扯到一起?
爲什麼寧願做個不清不楚的紅顏知己,也不願做那矜貴的侯夫人?
無論他問的哪一個,我都不想回答他。
於是推開他的手,冷聲道:「送我回去,大殿下此時怕是已經發現我不見了。」
曲寒深怒極反笑:「你以爲我怕他?」
「不怕嗎?」我抬眸看着他:「不怕,那爲什麼當時在宴會上不敢當面質問,當時不就認出我了嗎?」
「不怕爲什麼要偷偷摸摸把我迷暈帶走?」
曲寒深額角微抽,臉色難看得要命。
「柳弗音。」
我不說話了。
他喘了好幾口氣後,終於平復下心情。
曲寒深苦笑一聲:”四皇子的人怕是已經盯上你了。他若登基,第一個要殺的就是高清瀾身邊的人。”
我挑眉:”所以?”
“跟我回去。”他上前一步,”我可以保護你。”
我幾乎要笑出聲。
「曲寒深,你是怕我身份暴露,最後會連累你吧?”
曲寒深臉色驟變:”我從未……”
“不重要了。”我後退一步,”我現在是高清瀾的人。”
我把一直放在袖中的和離書遞給他。
「簽了吧,省得受我連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曲寒深一瞬間有些破防,他眼睛微紅,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高清瀾是皇子,將來也是可能要做皇帝的!皇家最是無情,你……”
“侯爺以什麼立場說這話?”
我冷冷看着他:「侯爺不是皇帝,可不也一樣無情?」
「既然都一樣,那我爲什麼不能攀個更高的枝?」
「更何況,他不是你。」
曲寒深如遭雷擊,鬆開了手。
我轉身欲走,卻聽見他低聲道:「他……是阿七嗎?」
我腳步一頓。
沒回頭,只道:「你不是都猜到了嗎?」
我把那和離書留下了。
上面簽了我的名字。
我相信曲寒深會籤的,因爲比起我,他更在乎自己的前程。
走出房門,我才發現這是侯府。
婉容站在門外淚眼婆娑地看着我。
「夫人……不,柳姑娘,我送您出去。」
我扯了扯嘴角:「謝謝。」
婉容一路把我送出了侯府,我能感受出來,她忍着沒哭呢。
自我入府那日她就跟着我。
五年了,自然是有感情的。
可她是家生子,她爹孃都在侯府,我帶不走她。
「就送到這吧。」
我說。
婉容停了下來,替我把披風繫好。
就像曾經那樣。
她小聲問我:「他對你好嗎?」
「好。」
聞言,她才笑了:「那就行。」

-12-
我回去的時候,高清瀾孤身站在院門口等我。
見我回來,肩膀才陡然鬆下來。
「沒事吧?」
「沒事。」
他還要再問,我打斷了他的話:「我餓了。」
高清瀾眉眼柔和下來:「想喫什麼?」
「東街街尾的那家餛飩。」
「好,我帶你去喫。」
他拉着我的手,慢慢朝東街走去。
……
臨安十三年九月初七,皇帝病危。
四皇子被調離京城,去淮安治理水患,聞訊回京,仍在途中。
那夜,京城很多人都徹夜未眠。
皇帝寢宮,妃嬪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高清瀾跪立在皇帝一旁,捧上一個摺子。
皇后一邊抹淚,一邊用餘光偷偷看着。
內心忍不住激動。
她知道,這是手下人蒐集出來的,四殿下的種種罪證。
皇帝眼裏揉不得沙子。
這摺子被呈上來,他對老四必定失望至極。
而如今大皇子日夜在身側侍疾,皇帝對他愈加喜歡……
皇后覺得,他們的勝算已經很大了。
皇帝靠在牀榻上,乾枯蒼白的手拿着摺子。
他垂眸看着,看得很慢。
彷彿隨時都會睡過去。
他看了很久,久到皇后都有些不安了……
啪——
一聲極輕的聲音,皇帝合上了摺子。
他緩緩嘆出一口氣。
「清瀾,這是你想要的嗎?」
「是。」
高清瀾伏地叩首:「上面所寫,是兒臣所願。」
「那朕,便如你所願。」
皇帝抬起手,喚來貼身大太監:「來人,擬旨。」
四周寂靜,只有皇帝低低的咳嗽聲。
衆人屏息凝神,不敢有絲毫分神。
皇帝聲音低沉卻因久病纏身而顯得虛浮無力:「朕去後,四皇子高清桓即位,大皇子高清瀾封安瀾王,鎮守西南,永不回京……」
皇后愕然抬頭。
就連執筆太監都忘記了動作。
唯有高清瀾恭敬叩首:「謝父皇隆恩……」

-12-
短短一夜。
京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所有人都想不通。
唾手可得的皇位,爲什麼高清瀾不要了。
其實,我也沒有想通。
皇帝駕崩,四皇子回京即位,一切塵埃落定。
在去往西南的馬車上,高清瀾問我:「會怪我嗎?」
「不會。」
我搖頭:「我只是疑惑,明明……」
「明明唾手可得了,爲什麼還會放棄是嗎?」
高清瀾笑了笑,垂眸沉思良久,纔再次開口。
「因爲,這些都是假的。」
我愣了愣:「什麼?」
「這些都是假的,我的身份,我的權勢,我與四殿下爲敵,我被程家操縱,種種種種都是假的。」
高清瀾說:「就連我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
阿七是在那夜身中九劍,九死一生時恢復記憶的。
他原來,名喚玄鷹。
是程家培養出來的大皇子的替身。
他生得與大皇子相似,胸膛上也被刺上了與大皇子一般無二的刺青當作胎記。
他替高清瀾擋過無數明槍暗箭,是高清瀾最後的底牌。
那一年,高清瀾去送往楚國當作質子。
皇后不捨,更怕他就此回不來了。
於是便想讓玄鷹代替高清瀾前往楚國爲質。
他們本該在入楚國前不聲不響地把轉變身份,可沒想到,途徑懸風嶺時,突發地動,山體崩塌,官道下陷,馬車滾落山崖……
他們都在那場意外中失蹤了。
真正的大皇子高清瀾是生是死至今未知。
而他,被曲家撿走當了暗衛。
「皇后與大皇子是母子,她只一眼便認出了我不是她兒子,但爲了權勢,她心甘情願指鹿爲馬。」
「但她想不到,比她更先知道這一真相的,是四皇子。」
「他同我做了一場交易,讓我徹底坐實了大皇子這個身份,並用這個身份助他登上那至高之位。」
「作爲交換,他還我自由。」
我看着阿七,久久未有言語。
我沒想到,他竟揹負了這麼多。
心思百轉,我問他:「所以當初帶我離開侯府,是早就知道侯府不是安寧之地?」
阿七:「嗯。」
他知道曲寒深抱有其他心思,也知道以四皇子這般謀略與記仇的性子,他日登基,長寧侯府必不得安寧。
於是決定帶我離開。
他也不願意在皇后的安排下放手一搏。
博贏了又怎樣?
他成了個傀儡皇帝,他掌控不了自己的想法行爲,沒辦法給我當初承諾的安穩生活。
所以,阿七選擇以虎謀皮。
掀開車簾,車外夕陽正豔。
我笑了笑:「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嗎?」
去西南,當個閒散王爺。
出乎意料地,阿七搖了搖頭。
我愣了愣:「那你?」
阿七問我:「當初讓你幫忙送了一封信,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收信人是他曾有過恩的人,我印象深刻。
阿七也看向車外。
「算算時辰,應該差不多了。」
話音剛落,馬車驟停,阿七伸手扶住我,便聽聞外面傳來馬伕的驚呼:「老虎……有老虎!」
一聲虎嘯傳來,我嚇了一跳。
阿七緊緊摟着我。
外面護衛們根本不敵,面對着突然從林中竄出的老虎,他們一步步後退,眼睜睜看着老虎一巴掌拍翻了安瀾王所在的那輛馬車。
馬車在地上翻了幾圈,隨即滾落山崖。
「完了,完了!」
「快,快回去稟報陛下,安瀾王墜崖了!」
護衛們再沒有留下來的理由,紛紛落荒而逃。
而此時此刻,我與阿七已身處密林之中。
我怔愣地看着遠處混亂場景,阿七解釋:「那些人都中了幻術。」
身邊走過來一白鬍子老頭。
他斜斜看了阿七一眼,冷哼一聲。
「今日事畢,我便不欠你了。」
阿七朝他道謝:「那是自然,謝魯翁出手。」
我轉頭望着他,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知道四皇子爲人,自然也不信他會放任我們在西南。
山高路遠,不可確定的東西太多了。
所以遲早有一天,他會向我們動手。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去西南……
魯翁擺擺手,他的視線移到我身上。
眉毛一挑:「這是誰?」
阿七頓了頓,再出聲時,便紅了耳朵:「是我娘子。」
魯翁罵道:「你這小子,何德何能能娶到這麼好看的媳婦?」
阿七笑了,我也跟着笑。
魯翁哼了哼,轉身離開。
隨手拋過來一把鑰匙:「江南三里巷最裏面的一座宅子,就當是我送給你們的新婚禮物。」
「京城這地方喫人,以後,莫要再回來了。」
我與阿七對視一眼。
俯身朝他行了個禮。
「謝魯翁。」
再抬頭時,魯翁已不見蹤影。
我轉頭看着天邊落日,拽了拽阿七的袖子。
「你看,好美。」
「是啊,很美。」
阿七握着我的走,帶我上了魯翁爲我們準備好的馬車。
他做車伕,駕車直往江南方向而去。
我聽見他在外面輕聲道:「弗音你看,纔是我想要的自由。」
13 後記
抄家的聖旨是在一個雨夜送來的。
曲寒深站在侯府正廳, 看着禁軍統領展開明黃卷軸, 耳邊嗡嗡作響,只捕捉到幾個零碎字眼—”意圖謀逆”、”即日查抄”。
雨水順着衣袖滑落,打溼了青石地面。
他忽然想起,弗音離開與高清瀾那日,也是這樣的大雨。
“侯爺,得罪了。”
禁軍統領一揮手,士兵如潮水般湧入侯府各處。
女眷的哭聲、瓷器碎裂聲、箱籠翻倒聲混作一團。
曲寒深沒動。
他望着院中被雨水打落的牡丹, 想起好幾年前弗音生辰,她穿着杏色衫子站在花叢裏對他笑。
那時他剛從前線回來,滿心滿眼都是要給她世上最好的東西。
“寒深哥哥!”
徐盈提着裙襬從後院衝來, 髮髻散亂,臉上脂粉被雨水衝出一道道溝壑。
她撲過來抓住他的衣袖:”這到底……”
“徐姑娘。”禁軍統領冷聲打斷,”陛下有旨,侯府女眷即刻遣返原籍。”
徐盈的指甲掐進他手臂皮肉:”你說話啊!你不是說過會護我一輩子嗎?”
曲寒深終於轉動僵硬的脖頸。
這張曾經讓他覺得鮮活明媚的臉, 此刻扭曲得陌生。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徐盈的場景—
她兄長嚥氣前死死攥着他的手, 他應下承諾時, 餘光裏徐盈默默替傷員包紮崩裂的傷口。
“我會給你安排去處。”
他抽回袖子, 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徐盈怔愣地看着空掉的手掌,突然笑了。
她退後兩步, 從懷中掏出一封泛黃的信箋:”曲寒深, 你以爲我兄長真是爲你擋箭而死?”
她將信紙抖開,”他臨行前就料到自己會死, 這上面寫得分明——”
雨水浸透信紙, 墨跡暈染開來。
但足夠看清「癆病」「命不久矣」那幾個刺目的詞。
曲寒深想起徐盈兄長”臨終”時過分流暢的囑託, 喉間湧上腥甜。
「就算他不爲你擋箭,他也活不到回京。」
“你以爲的真情…”徐盈將信紙摔在他臉上,”不過是一場算計!”
冰涼的紙張黏在頸間,像一條毒蛇。
曲寒深想起弗音最後一次問他討要和離書時,眼裏也是這樣的冷:”侯爺既已心有所屬,何必互相折磨?”
原來蠢的一直是他。
“帶走。”禁軍統領示意士兵架走徐盈,轉身對曲寒深拱手:”侯爺還有半個時辰收拾細軟。”
曲寒深走向書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多可笑, 此刻他最想帶走的竟是一首歪詩——十七歲那年他憋了半個月寫給她,被她笑着收在錦匣裏說”要留到白頭”。
可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那盒子。
曲寒深甚至在想,是不是弗音把它帶走了?
心裏剛湧上一股莫名情緒,便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
“侯爺找什麼?”婉容撐着傘站在廊下。
雨水順着她下巴滴落, 分不清是淚是雨:”夫人走那天,讓我把她不要的東西都埋在梨樹下了。”
曲寒深踉蹌着撲向院角那株梨樹。
泥土被雨水泡得鬆軟,他徒手挖開樹根, 指甲縫裏嵌滿溼泥
木盒露出的一角時,遠處傳來徐盈尖利的詛咒:”曲寒深!你活該孤獨終老!”
盒中詩箋已經黴變,但還能辨認出”弗音”二字。
他忽然記起班師回朝那日,弗音站在城門下等他,斗篷上落滿新雪。
而他懷裏抱着發熱的徐盈, 甚至沒停下腳步。
“侯爺,該走了。”
雨水沖刷着空蕩的庭院,曲寒深跪在梨樹下, 終於明白自己弄丟了什麼。
那首歪詩最後兩句被水漬暈開,依稀是:
“縱使千帆皆過盡,
唯卿是我眼中人。”
——
本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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