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無雙

蕭述曾爲護我性命,任由蠻夷在身上劃了一刀又一刀。
後來,他爲哄心尖寵高興,偷偷寫下詔書,要廢掉我的皇后之位。
又趁我出征,縱容心尖寵害死了我們的孩子。
我心灰意冷,他卻苦苦哀求,「無雙,捅我一劍消氣,只要你肯原諒我……」
我扔了劍,不想殺他髒手。
因爲天命預言顯示,他將死於他的心尖寵之手。
我尊重祝福嘲笑。

-1-
我批閱奏章時,無意看到了蕭述藏在畫卷下的廢后詔書。
再下面,是另一道聖旨,加封貴妃西江月爲新後。
我心裏空白了一瞬,又看到聖旨上淺淺的口脂紅印,立刻就明瞭。
想來蕭述和他的心尖寵,又玩了什麼情愛遊戲。
他許諾她榮華高位,她吻了帝王的無限恩寵。
唯獨我這個皇后,氏族幾代人換來的身家榮耀,輕易被他們拿捏着,成了你來我往的調情玩具。
縱使對蕭述早已沒有了期待,還是不免被狠狠膈應。
我不動聲色將詔書放回了原處,重新掩上畫卷。
蕭述想廢我,便是他窮盡一身的帝王權術,怕也不夠火候。
無他,盛世太平,是我秦家南征北戰守住的。
山河錦繡,由我御筆硃批,一筆一筆勾畫。
蕭述想要穩坐皇位,最大的倚仗,是我。
倒是想要看看,這次他與他的心尖寵,又會玩出什麼花樣。
蕭述匆匆而至,見到奉天殿裏的我,神色頗爲慌張,「姐姐怎在此處?」
我看他,有幾分可笑。
「臣妾日日都來此,陛下何故今日纔開始詫異?」
他裝作聽不懂我的譏諷之意,眼神飄飄忽忽,終於飄到了畫卷之上。
看到並沒有被動過的痕跡,竟鬆了一口氣,「姐姐辛苦了,接下來的,便由朕來批吧。」
我抬眼,靜望他。
直到他臉上出現了遮掩不住的心虛,才輕輕應了聲,「好。」
他在心虛什麼,昭然若揭。
憐我辛苦是假,想要收回我權力纔是真。
可一國之事,又豈是看幾本奏章就可以擔當得起。
左右都是些繁瑣無趣的問安折,他願意從溫香軟玉中拔出時間來批閱,我反倒樂得清閒。
我轉身回宮。
餘光卻瞥見他將兩道詔書自畫卷下抽出,偷偷放進了多寶格下的暗格。
心裏兀自冷笑。
果然,我的廢物夫君。
有膽子偷寫廢后詔書,卻沒膽子讓我知道。
他還是太過優柔。
若有心廢后,當兵貴神速。
徐徐圖之乃是大忌。

-2-
西江月是午後來的。
一如既往張揚跋扈,心思全寫在臉上,「陛下今日批閱奏章累着了,我將他接去了月桂宮。」
言下之意,蕭述不來椒房殿了。
今日十五,帝后當同寢。
我放下龍骨,手指摩挲着的銅錢,不痛不癢看她。
她瑟縮了下,眼神往後躲了躲。
似乎想到了蕭述給她的底氣,又挺起胸膛,「皇后娘娘日夜操勞國事,也該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
「ṱũ̂ⁱ您與陛下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兩代人。」
我蹙眉,我不是不知,闔宮議論我年老色衰的,大有人在。
但如這般明目張膽的,她是第一人。
我再次看她,十八歲的年紀,晨花一樣飽滿新鮮。
的確足夠年輕,也足夠愚蠢。
一旁的春夏走上前去,啪啪兩聲,白皙飽滿的臉蛋立刻起了明顯的紅印,「貴妃失言,當掌嘴!」
西江月霎時紅了眼眶,「狗奴才!你竟敢……」
「竟敢什麼?」我淡淡出聲。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眼淚打轉,我見猶憐。
可惜,我慣不會憐香惜玉。
我繼續擺弄銅錢龍骨,視她如無物。
她跺了跺腳,最終奪門而去,「陛下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被她逗笑了。
還真是個傻的。
蕭述連廢后詔書看都不敢讓我看到,又豈能盼着他爲只金絲雀兒做主。
可下一刻,笑意卻凝固在嘴角。
春夏也覺察出異常,「娘娘,怎麼啦?」
銅錢停止轉動,龍骨指向了天命預言。
將星移,熒惑起,紫薇落。
蕭述若廢后,必會死於西江月之手!
春夏隨我扶乩占卜多年,也看明白了一二,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倒是小瞧了西江月。」
我想了想,問春夏,「若沒記錯,西江月來自敵國望月?」
春夏點頭。
三年前,望月來犯,蕭述唯一一次御駕親征,折損了半數將士,得到了唯一的戰利品,是西江月。
「通知冬兒,盯緊她。」我吩咐,「若查明爲敵國細作,就地誅殺。」
「爲何不是直接……」春夏欲言又止。
她大概在疑惑,以往對蕭述有威脅之人,我向來殺伐果決,爲何這次會留餘地。
我並未直接回答,「春夏可還記得,我父王臨終所言?」
父王曾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曾親手扶持蕭述上位。
臨終卻摒退左右,握住我的手囑咐,「蕭述此人,心性不穩,又無治世之才,若哪日惹雙兒不快,棄之即可。」
然秦氏既享星落百年恩澤,私情之前,國事爲先。
西江月若爲敵國的細作,殺之是我一國之後的職責。
但她若不是……
國雖不可亂,但蕭述,我卻想棄了。

-3-
春夏眉眼帶着解氣的笑意,報告了月桂宮的情形。
西江月撫着紅腫的臉向蕭述哭訴,卻反被蕭述一通斥責。
「貴妃怎可趁朕睡着,偷偷將朕帶來月桂宮?真是越發沒有規矩了。」
春夏叉腰學着蕭述的語氣,樂不可支,「我就說,陛下還是最看重娘娘。」
看重麼?
我心下冷笑,「月桂宮距奉天殿並不近,你還真信一個大活人被移動會毫無知覺?」
不過在試探我的底線罷了。
試探我可以容忍他將一國之後的尊嚴,踩在腳下碾碎到幾何。
今日我若未修理西江月,來日理當帝后同寢之日,他同樣可以裝聾作啞不來椒房殿。
再然後,我的宮殿連同我這個皇后,在他人眼裏便做不得數了。
入夜時分,蕭述到底還是來了椒房殿。
我差人搬出了一方七尺小榻,放在了屏風下,又將他的寢具擺放在小榻上。
蕭述不明所以。
我笑得賢良,「陛下今日處理國事辛苦,臣妾怕吵着您睡覺,特意給您搬到此處安靜之地。」
蕭述眸底閃過一絲晦暗,卻又轉瞬即逝,再抬眼,臉上已然帶了幾分委屈。
我視而不見,轉身去了我的白玉大牀上準備就寢。
半夜,身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ṭùₘ聲音。
睜開眼,卻見蕭述光着膀子可憐兮兮站在牀邊,「姐姐,我熱……」
他大概是真的熱,裸露的皮膚已冒出細密的汗珠。
一道傷疤自前胸橫貫,盤踞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猙獰而恐怖。
蕭述慣會拿捏我,知道我在這道疤面前,會失去所有與他作對的底氣。
蕭述曾用命護過我。
十四年前,蠻夷來犯,火雷攻城略地。
偏偏這個時候,先皇聽信了小人讒言,不但不派兵增援,甚至連發八道軍令勒令父親班師回朝。
邊城百姓不可棄,父親無法,命我留下守城,叫我務必拖延時間。
隨我一起守城的,還有年僅十五歲的蕭述。
火雷炸燬城關時,他將我撲在身下,緊緊護住。
蠻夷士兵挨個翻開屍體補刀。
他被翻起時,卻死活不肯挪開身體。
蠻夷的士兵起了虐殺的興致,不肯要他命,卻在他身上劃了一刀又一刀。
血幾乎染盡了我身體的每寸。
好在父親援兵及時趕到。
先皇爲他的任性付出了代價,父親在一衆皇子中,挑中了最不起眼的蕭述。
父親說蕭述救了我的命,他不管蕭述有沒有治國之才,他想要誰治國,誰就能治國。
蕭述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至邊城,要我做他的皇后。
他說見我的第一眼,便決定此生非我不可。
此生最幸福的事,是曾經有機會用性命護着我。
我並不爲所動,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不必拘泥於情情愛愛。
我拒絕了蕭述,告訴他心中並無兒女情長。
可我剛拒絕了他,轉頭又意外把他睡了。
蠻夷男子多欲,軍中常備助興的藥。
我扮作風塵女子刺探敵情時,不慎中了其中不知那種,恰逢蕭述又來尋我。
蕭述不依不饒,要我負責。
我只好卸了戰甲,認命成了他的皇后。
那年我十八歲,我可以真切感受到蕭述熾烈的愛意。
爲了回報這份熾熱,我開始嘗試愛他。
那時我並不知道,蕭述愛的,原來並不是我,而是十八歲的我。
成婚十三載,我爲他孕育一子,爲他屢次逆天改命。
其實蕭述並非天命的帝王。
他登基後,天地亂象頻發,直指君王無帝星之命。
是我以皇后之尊,鞍前馬後伺候了邊塞扶乩老人整整一年,習得卜算改名之術。
最終以反噬自身爲代價,將紫薇帝星一點點挪向了蕭述的命軌。
我肉眼可見地衰老下去,他卻在此時遇上了十八歲的西江月。
爾後他告訴我,是西江月,讓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他與西江月,是真正的愛情。
與我的過往種種,都是錯覺。
他可以繼續給我皇后之尊,卻也只能將我當姐姐。

-4-
但今日,他卻翻身將我這個姐姐壓在身下,低下頭吻住了我的耳垂。
「陛下這是做什麼?我可是你姐姐!」我推拒他。
蕭述笑了笑,抓起我的手吻了吻,「姐姐可真記仇。」
卻也順勢翻身離開,仰躺了下去,裝作不經意閒聊,「今日之事朕聽說了,西貴妃年紀小,姐姐多擔待些。」
原來是給西江月當說客。
我冷笑,「陛下放心吧,臣妾何時將西江月放在過眼裏?」
「再說陛下這身子,對臣妾來說,還不如喝一口魚湯來得新鮮。」
蕭述噎了一噎,無奈嘆道,「以前姐姐只是不愛說話,倒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變得這樣刻薄。」
我不想再說話,翻身背對着他。
我並沒有告訴蕭述占卜的結果,也沒有這個打算。
西江月並無異動。
這一次,我想順應天命。
我就是想看看,這對相親相愛的神仙眷侶最終要以何種面目收場。
蕭述一連好幾天都很勤奮地在奉天殿看奏章,話裏話外讓我歇着。
那我便依他歇着。
我喚了太子弘到身邊,親自監督輔導他的功課。
他錯了一字,我打了他十戒尺。
打得他眼淚嘩嘩流,我狠下心腸,「爲君者,當多省己身,事事謹慎,今日你在課業上錯一字,他日便有可能在奏章聖旨上錯字,輕則貽笑大方,重則被人曲解利用,你可明白?」
弘兒乖巧地點了點頭。
「倒也不必如此苛責。」恰在此時,蕭述邁腿進來。
他摸了摸弘兒的頭,「朕尚且年輕,弘兒便是多貪玩幾年也無妨。」
我看着他,心道尚且年輕不假,但能活幾年不好說。
現下若不抓緊培養弘兒,待江山落肩,這般紈絝的樣子,又豈能鎮得住前朝那幫虎視眈眈的朝臣。
但我並不想就這個話題與蕭述深入探討,催促弘兒向蕭述行了禮,「陛下怎來了此處?」
「朕來是想問問……」他囁嚅了半晌,「斷月關蟲患一事,姐姐可有破局之法?」
夏歲漸去,斷月關突然飛來烏央烏央的蝗蟲,所行之處,片甲不留。
關中百姓今年顆粒無收,暴亂頻發。
蕭述還真是,寶貝的東西第一個捧給西江月,頭痛的事卻第一個想到了我。
我選擇擺爛,「弘兒要成長,陛下也當要成長,此等事情陛下應學着自己處理,哪能事事都過問我這個後宮女子。」
蕭述噎了一噎,最終悻悻離去。
弘兒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母后和父皇吵架了?」
我一時無言,我與蕭述,又豈是吵架那麼簡單。
我拍了拍弘兒的手,吩咐春夏取來紙筆。
蟲患不難解決,難的是人禍。
斷月關外有斷月山格擋,蟲患入不了我國腹地,且關中百姓不足五萬,蟲患不會年年有,只要開放國庫,發放賑災糧,協助關中百姓渡過今年即可。
然蟲患發於望月,聽聞受災面積頗大,望月解決不了糧食問題,早晚會進軍星落搶糧。
我擬了懿旨,喚了隨從送往斷月關守,着令時刻警醒望月來襲。

-5-
望月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
蕭述尚未找到蟲患的解決之法,望月的鐵騎就入了斷月關。
時隔十四年,火雷再現於世,所行之處狂轟亂炸,幾乎將關外夷爲了平地。
邊關守將已被逼退至斷月山腳,退無可退。
蕭述最後求到了我前面。
十四年火雷之下,他擁我入懷,唯恐失去。
十四年後,依舊是火雷,他卻親自求我奔赴戰場,以血肉之軀去阻擋火雷的蔓延。
我看向他,「若臣妾此行一去不回,陛下……」
沒想到話未落,他突然緊緊抱住了我,臉色竟有些微微發白,「不會的,姐姐不會離開我的……」
他慌張得情真意切,彷彿又變成了十四年前那個死死護着我的少年。
我打算給他最後一次機會,「臣妾若出征,陛下可否殺一人爲我祭旗?」
「誰?」
「貴妃西江月。」
蕭述陡然變了臉色,「朕說過,朕愛她Ťŭ⁻,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我繼續相勸,「西江月曾是望月朝廷權貴之女,又是望月太子的未婚妻,若以此人祭旗,必可彰顯陛下取勝的決心。」
「秦無雙!」蕭述狠狠捏住了我的肩,「你已經殺過她一次,朕都不怪你了,怎麼你偏就這麼容不下她?」
我一瞬無語。
利弊在前,他竟以爲我只是在爭風喫醋。
罷了,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他既執意找死,我合該成全才是。
我其實並無應對火雷的良策,只能先疏散百姓,再伺機而動,做出進攻假象,又在他們引爆火雷前,迅速撤兵,一點點消耗望月的火雷庫存。
沒想到這一耗,便耗了兩年。
斷月關早已沒有了蟲患,五萬百姓除死傷者,大多已疏散至關內。
唯有我在斷月山安營紮寨,抵抗着望月一波又一波襲擊。
這場戰打到最後,早已沒有了初心,彷彿只是爲戰而戰,都想在對方身上爲死去的將士討回血債。
弘兒的家書每個月都會來一封,這個月又有什麼長進,有了什麼奇遇,得了什麼寶物都會給我分享。
「聽聞母后嗜甜,兒臣特意向御廚學習了桃花酥,待母后歸來,定讓你嚐嚐。」
偶爾也會抱怨西江月又在後宮鬧了蠢事,害得父皇不得不爲她擦屁股。
末了,又會替他的父皇問安,還說父皇經常唸叨我,思念之極,會在我的寢殿裏抱着被子哭。
很明顯,後面是編撰的假話,他大抵是怕說出蕭述的實情會惹我心裏不痛快。
沒了我這個姐姐礙眼,蕭述醉臥溫柔鄉何等暢快,根本不用我想。
算起來,弘兒已經有兩個月沒來家書了。
我莫名有些心神不寧。
今日遊擊,我帶上了自己前不久在邊關救回的少年。
少年生得極好,我很少見到一個人的臉將野性和天真融合得如此渾然天成。
他笑起來時,像是一隻人畜無害的小兔兒。
嚴肅起來時,又像只直盯獵物的鷹隼。
我一路都想着弘兒,以至於少年喚我時,我並無防備地回了頭。
爾後一陣迷煙,我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已經到了望月的軍營,剛剛還在我身邊一口一個姐姐的少年已經坐在了高位。
少年眯着狹長的眼眸,「秦無雙,星落皇后,想要抓你可真不容易。」
我上翹了嘴角,「彼此彼此,微生殿下在我眼皮子底下晃盪了那麼久,我不也沒發現。」
月微生,望月太子,十五歲上陣贏了蕭述,卻丟了未婚妻。
月微生哈哈大笑,也不廢話,將刀架在我的脖子,直切主題,「若不想死,便交出佈防圖。」
我瑟縮了一下,也不掙扎,「可以,不過我只能交給你一人。」
他大概沒想到我答應得如此爽快,愣了一愣,「當真?」
「自然。」我聳了聳肩,「我早已倦了這場戰爭,你拿了圖,將我打敗,我就能回宮看孩兒了。」
「秦無雙,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月微生立時黑了臉色。
「唉,既然玩笑開不了,那便動點真格的吧。」
我突然暴起,快速躲過了月微生的刀鋒,鉗住他的手臂,迅速將刀轉架在了他的脖子。
營帳內其他人看着這一幕,面面相覷,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隨着一聲鳴響,營帳外燃起了一枚煙花,接着呼喊聲從四面八方集聚而來。
月微生臉色驟變,「你沒有中藥?」
「那是自然。」我啐出了口中軟筋散的解藥,「太子殿下,兵不厭詐。」

-6-
膠着兩年的戰事終於平息。
未等天子詔令,我先一步啓程回京。
沒想到戰甲還未卸下,春夏便撲通一聲跪地,「娘娘,都怪奴婢,沒有保護好太子。」
太子弘歿了三個月,身爲母親的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
蕭述只說擔心前線戰事,怕我分心,才瞞而不報。
我追問弘兒死因,他卻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
西江月卻在一旁滿臉鄙夷,「還不是太子行爲不檢點,企圖輕薄我,陛下不過兇他幾句,他便受不住以死謝罪了。」
我五雷轟頂,「你說什麼?」
蕭述在一旁解釋,「弘兒那日是喝了點酒,犯了渾,想必也不是故意的,此事是我做得不對,不該兇他的……」
他的臉上竟浮現了真心實意的愧疚。
我不可置信,「弘兒是你的孩子,他品行如何,你不知道?」
「弘兒心性堅韌,又豈會爲此欲加之罪自戕,蕭述,你是眼盲了還是心瞎了?看不出弘兒是誰害死的嗎?」
我抽出劍,朝西江月走去,「今日若不殺西江月,難消臣妾心頭之恨!」
「陛下救我!」西江月見我動真格,開始驚叫着四下逃竄。
我一心只想爲弘兒報仇,下手分毫不留餘地。
西江月的隨從們見我這陣勢,全都瑟縮不敢上前。
她最後躲在了蕭述身後,我的劍招依舊不讓半分。
「夠了秦無雙,難不成你還想朕賠命嗎?!」
突覺心口一涼,蕭述不知從何處抽來的劍,就這麼直刺進了我心口。
我捂着胸口緩緩倒下,最後卻看見了他驚慌無比的臉。
我做了很長一個夢。
夢中弘兒長成了一個大人模樣,長身玉立站在桃花樹下,獻寶似的將手中的糕點遞給我,「母后,這是我特意學的桃花酥,可要嚐嚐。」
我伸手去拿桃花酥,他卻驀然消失。再轉頭,他依舊站在桃花樹下,帶着哭腔問我,「母后,父皇爲什麼不信我?」
眼淚自眼角流出,漸漸變成了血紅色。
「弘兒!」我驚坐起來,牽動了胸口的傷,鑽心一樣的疼。
「姐姐,太好了,你終於醒了。」耳邊傳來蕭述驚喜的聲音,我轉過頭,看見了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滿是擔憂與心疼。
曾經何時,我看到這樣一張情真意切的臉,確實起過永不辜負的誓言。
如今同樣一張臉,同樣滿是情深,卻只會令我作嘔。
蕭述還在喋喋不休向我道歉。
「姐姐,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你可知你倒在面前,我有多害怕?」
「姐姐,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他抓住我的手,「姐姐,你可不可Ṫŭ⁵以發誓,發誓永遠不要離開我。」
「廢后吧,蕭述。」我抽回手,漠然開口。
我終究是錯了,總想着弘兒的父皇能陪他久一點。
當斷不斷,我早該棄了蕭述。
他就該如天命預言顯示的那樣,死於他最寵愛的人之手。
「不可能!」蕭述突然激動起來,猛然站起身,卻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
春夏在一旁一臉一言難盡,「陛下爲了照顧娘娘,已經三天三夜沒閤眼了,誰勸都不聽……」
「找幾個人,扔出去吧。」我不爲所動,翻身下了牀,從蕭述身體上跨了過去。
春夏服侍我更衣,對着我的面容看了一陣,「我覺得娘娘變年輕了。」
她指了指我的鬢角,「以前這裏有白頭髮的,如今沒有了。」
我看着銅鏡裏面的臉,確實比之以往衰老殘敗之相,如今這張臉確實要年輕許多。
看來蕭述已經走向了他原本的天道,我身上的反噬,已經逐漸消失。
「娘娘如今這容貌,可比西江月那蠢貨好看不知多少倍。」春夏邊梳頭邊感嘆。
我看着胸前的傷口,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
一道傷疤困住我十五年,如今,也算是還了個乾淨。
蕭述於我的救命之恩,終於被他親手討了回去。
但他欠我的,最終我也要一一討回來。

-7-
蕭述最近總往椒房殿跑,與我同喫同睡。
西江月鬧了好幾次,他也只是拿些理由打發了。
以前只有西江月能得到的稀罕玩意兒不要錢似的往椒房殿送。
我統統扔了出去,「抱歉啊陛下,臣妾不喜這些。」
每當這個時候,蕭述總是會顯得很無措,「姐姐告訴朕,朕要怎麼做,我們纔可以回到從前?」
「很簡單,殺了西江月。」我直接了當。
其實蕭述也知道他做什麼最有效,但他並不願意。
他什麼都不願意失去,卻想重新得到我的愛。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姐姐……阿月她,有孕了,我不能……」蕭述扭捏了半晌,終於給了我答案。
我只覺得諷刺,「我當弘兒死得時候陛下爲何不心疼,原是有了新的孩子呀。」
「不是的,朕心疼的……」他又開始極力解釋,吵得我頭疼。
月微生終於被押解回京,後腳到京城的,還有望月的使團。
爲了救回太子,望月可謂下了血本,開出了我們無法拒絕的條件。
我讓蕭述放了月微生,又在使臣接風宴上,故意將他安排在了西江月對面。
西江月面對曾經的未婚夫,果然渾身不自在起來,宴會進行到一半兒,便推說身體不適離開了。
過了須臾,月微生也藉故走了出去。
後半夜,冬兒出現,彙報了今日所見。
月微生和西江月在假山後面互訴了衷腸。
一方哭訴身爲弱女子,身處皇宮多麼不易。
一方指天發誓無時無刻都想早日迎回心上人,無奈實力不允許。
最後的最後,月微生許諾她皇后之位,而西江月,則答應幫助他顛覆星落皇室。
兩人達成一致,月下擁吻。
我越聽越稀奇,以往以爲西江月雖蠢了點,待蕭述也算全心全意。
倒沒想到她給蕭述戴綠帽子,卻是戴得如此毫不手軟。
西江月對於皇后之位,似乎異常執着,至於做誰的皇后,她看來並不在意。
我笑了。
愛而不得,最易瘋魔。
西江月明顯沉不住氣了,密會月微生的次數越來越多。
說是密會,她卻做得不甚隱祕,連累我,掏空心思日日爲他們放風。
終於,他們將主意打在了我身上。
月微生想要折斷蕭述的羽翼,西江月想要除掉阻擋她皇后之位的障礙。
兩人一拍即合。
至於利用的籌碼,便是西江ŧŭₐ月肚裏的孩兒。
一日傍晚,西江月在椒房殿坐了一盞茶的時間,回到月桂宮就流產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直說是我嫉妒,要了她肚裏孩兒的命。
要蕭述替她做主。
出乎意料,心尖兒梨花帶雨,哭得近乎昏厥,蕭述卻選擇站在了我這邊。
「無雙,你說她害死弘兒,便叫她賠你一個孩兒。」不知何時,蕭述已經改了對我的稱呼。
我愣了愣,「所以陛下真的認爲,是我害了西江月肚子裏的孩子?」
「無論是不是,朕都不會怪你。」他殷切的看着我,「無雙可否原諒朕?」
「陛下!」西江月震驚無比,她大概以爲她的孩子,會是扳倒我籌碼,沒想到竟成了蕭述求我原諒的投名狀。
我面無表情,「要我原諒你,下輩子吧。」
蕭述臉色白了白,突然抽ṱū́⁼出劍遞給我,「那無雙便捅我一劍消氣。」
說完抬起我的手,朝自己胸口刺去。
「夠了,蕭述!」我扔了劍,「你是要我擔上弒君之罪麼?」
蕭述眼中燃起了希望,「無雙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眼見自己舍掉了最大的籌碼,所換來的,竟是蕭述一門心思求我原諒,西江月的眼中的恨意越來越深。
很好,便是這樣,越恨越好。
我不殺蕭述,並非我不想他死。
紫薇星已入他的命軌,他還不值得我再次爲了他遭到天道反噬。
死於西江月之手,是天命給蕭述選定的結局。
而我所要做的,便是要加速這個結局,要他償我所痛。

-8-
蕭述在月桂宮呆到半夜,也不知他是怎麼安撫的,西江月竟捨得放他離開。
後半夜,他又摸到了我的牀上。
他翻身把我壓住,「無雙,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
我踹他下牀,「陛下莫不是瘋魔了,誰會要跟自己的姐姐生孩子。」
「不是姐姐。」蕭述握着我手,「是摯愛。」
「無雙,從前我也以爲自己最愛的是阿月,可直到你那些天你睡在我面前,彷彿再也不會醒來,我才發覺失去你,遠比剜我心還痛。」
「我已經向阿月言明,待她身子養好,便許她一大筆錢財送她出宮,從今往後,我只愛你一人。」
我看着蕭述,只覺這人當真一身賤骨。
他以恩情爲餌,誘我捧出真心。
我捧出來了,他卻棄如敝履。
可真心金貴,我只會捧出來一次,那時他不要,便不會再有了。
春夏很快查出了椒房殿的薰香裏摻雜了麝香與紅花,卻在月桂宮裏搜到了香料的殘餘。
有人曾見過西江月的侍女冬兒半夜三更偷偷出入椒房殿。
冬兒經不住拷問,全盤托出了西江月的計劃。
至此,西江月自導自演的流產戲碼真相大白。
蕭述勃然大怒。
正當我思忖他會不會處死西江月時,他卻只是將她打入了冷宮。
蕭述急切向我解釋,若非他始亂終棄,西江月不會走向極端。
是他對不起她。
我不置可否,左右失去孩子的又不是我,他就算把她供起來跪拜,我也不會有二話。
蕭述說他自始至終最愛我,只是明白得晚了些。
他說完這話,偶爾又會看着冷宮的方向發呆,甚至在睡夢中寵溺地揚起嘴角,「月兒,別鬧……」
醒來時又無比惶恐,小心翼翼地問我昨天有沒有說不該說的話。
我猜他大抵又看不清自己的真心了。
他那樣搖擺的心,不止我一次次看不清,連他自己也一次次看不清。
冬兒彙報了冷宮的情形。
西江月大抵是瘋了,成日對着空氣胡言亂語。
空氣中有個叫系統的人,似乎掌管着她的生死,可以對她進行抹殺。
又似乎只要她成功當上皇后,她就能完成任務,免於抹殺。
冬兒臉色凝重的告訴我,按西江月的說法,太子弘,便是死於系統抹殺。
我的指甲深深嵌進了肉裏。
我的弘兒,明明端正守禮,卻被她紅口白牙,誣賴成了色慾燻心,畏罪自戕的昏聵太子。
我看向龍骨,龍骨上預言亦有顯示,熒惑來於異世,此爲妖邪之相。
我看向冷宮的方向。
妖邪,當誅!

-9-
星落與望月最終成功達成了議和條件,我甚滿意。
皇宮大擺宴席,恭送望月太子回國。
自回朝之後,我的心情難得愜意,連帶對蕭述也和顏悅色起來。
畢竟對待將死之人,倒也不必傷心勞神。
天命預言顯示,蕭述的死期,便在這宴會之上。
我見到了許久不曾見到了西江月。
她幾乎瘦脫了相,面色憔悴蠟黃,哪還有半點年輕飽滿的樣子。
唯有一雙眼睛充滿怨毒,反而成了她臉上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特意盛裝打扮了一番,蕭述眼睛都看直了,「無雙,真是越來越美了。」
轉頭看到了西江月正不甘地盯着他牽我的手,瞬間又緊張了起來,「她說參加完宴會,就會隨着望月使團回國,我才讓她來的。」
我由衷地笑了笑,「無妨。」
我正憂愁如何將這柄兇器自冷宮撈出,蕭述自己搶先了一步,倒是省去了我很多麻煩。
冬兒悄悄叫走了春夏。
過了須臾,春夏來秉,月微生遞給了西江月一包藥粉,西江月已下在了酒裏。
正說着,酒已經被宮女太監捧了上來。
西江月回到座位,神色如常。
我很貼心地爲蕭述倒了一杯酒,在西江月嫉恨的目光中,親自餵給蕭述喝下。
蕭述眼露驚喜,銜住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勾起脣角,滿意地將手放下。
他卻半眯眼眸,眼裏閃過一抹慾念,突然捧住我的臉,傾身吻了下來。
方纔的酒全都哺進了我的嘴裏。
緊促的呼吸噴在我臉上,他用嘴堵住我脣,直到我將酒全部嚥下。
我的頭立刻就炸了,胃裏翻騰出一陣陣噁心。
蕭述卻如同一隻偷腥成功的貓兒,摩挲着自己溼潤嫣紅的脣,「此酒甚美,無雙當與朕同飲。」
我心裏直罵娘,差點一大耳巴子抽過去。
漸漸的,頭已經開始昏昏沉沉,大抵是西江月下的藥發揮了作用,朝宴上的百官接連倒下。
西江月終於在她的座位上緩緩起身,朝着我和蕭述走來。
她如同滿身怨氣的厲鬼,每一步都踏得苦大仇深,袖子裏寒光閃現。
我等的這一刻終於要來了。
我看着蕭述,心裏默默向他告別。
「去死吧!」西江月終於揚起手中的刀,刺了過來。
但她沒有刺向蕭述,而是刺向了我。
我此時已渾身綿軟無力,要躲是躲不開的。
占卜之人卜算ƭű²不了自己的命數,我一心想着蕭述會死於西江月之手,卻忽略了最根本的問題——
西江月最恨的人,是我。
擋她青雲之路的人,亦是我。
她沒有理由不先殺我。
寒光閃過,我眼睛已經模糊,心中甚是懊悔。
要殺蕭述與西江月,還是應當手起刀落,徐徐圖之乃是大忌。
然而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在西江月刀尖刺向我心口的那一刻,蕭述擋在了我的身前!
汩汩的鮮血自他胸口流出,流了西江月一手。
西江月愣住了,臉色蒼白了一瞬,爾後眼裏卻湧現瘋狂之色,「你竟爲她連命都不要,你該死!」
她又連捅了他數刀,「你該死!你該死!哈哈哈。」
終於外圍的侍衛跑了進來,一腳踢飛了西江月。

-10-
「無雙……無雙……」蕭述痛得臉色慘白,卻依舊在不停地喚我。
「我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喚你做姐姐。」他抓住我的手,「我愛你……你可願原諒我?」
我捂着他流血的傷口,一時滿腔鬱氣難解。
我本意親眼見他死於所愛之人之手,到頭來卻成全了他滿腔深情。
「可是蕭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認真看他,對着他一字一句,「若知有一天你會護我而死,我寧願是自己親手殺了你。」
他的臉一瞬間失去了全部血色,哆嗦着嘴脣在我臉上逡巡,似乎在尋找我說謊的證據。
「不可能,你明明從前那般愛我……」
他大概是沒有找到丁點兒他所想要的證據,最終慘然一笑,卻依舊選擇自欺欺人,「你一定是在騙我……」
終於閉眼死去。
隨着蕭述死去,我一聲令下,一早便暗中守在門外的士兵蜂擁而至,將望月使團團團圍住。
春夏帶來了解藥,挨個喂大臣們服下。
西江月徹底瘋了,如此形勢,她竟癲狂地跑到月微生面前邀功,「我替你殺了星落皇帝,是不是就可以當皇后了?」
月微生皺了皺眉,嫌棄地推開了她,「哪來的瘋婦?竟敢攀咬本太子!」
他倒是反應極快, 知道事情敗露, 翻手便棄了這枚棋子。
西江月不可置信,「你利用我?」
「你竟敢利用我,我要殺了你!」她拿起刀又向月微生砍去。
行至一半,又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不!不!攻略沒有失敗, 我還可以做望月的皇后, 你不能抹殺我……」
她突然倒地抽搐, 「我……我要回家……」
直到再也沒了聲息。
我最終還是放了月微生,只要他們承諾的條件不變, 我兩國和平的願望便不會變。
自始至終,這場殺局, 我只爲蕭述和西江月而設。
雖過程不盡如人意, 但終歸目的達到,我並無意挑起兩國紛爭。
喫過幾次悶虧, 月微生倒是學會了乖順, 「願賭服輸,微生承諾, 只要無雙皇后在星落的一天, 望月永不來犯。」
我看着西江月孤零零的屍體, 側頭問月微生,「聽聞在望月時,太子和準太子妃西江月情誼甚篤, 如今可要攜她的屍身歸家?」
月微生臉上卻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她早已不是我的阿月,這屍身,但憑娘娘處置。」
我想了想,還是找了一處風水寶地,認真葬了西江月。
不爲其他, 只爲初見她時,她是真正的月光, 高冷疏離,純潔無瑕。
她看蕭述的眉眼是冷的,如同不可摧折亦不可褻玩的明月。
她向我Ṭû₅討了一杯毒酒, 只說此身若不保,便不要此身,待他日魂歸故里, 她乾乾淨淨。
便也是那杯毒酒, 我與蕭述的十年夫妻之情,成了他年少時的錯覺。
世間心性堅定之人不多, 沒被異世的靈魂污染的西江月能算一個。
蕭述已死,後宮嬪妃皆無所出,儲君之位懸而不決。
皇后攝政並非長久之計, 朝野上下吵個不停,各路人馬都在探尋下一顆紫薇帝星。
春夏的占卜之術愈發精進,一日,她興奮跑來, 「娘娘娘娘,紫薇帝星,移到了您的命軌呢。」
作者:藍豆堅果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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