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

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蕭景承又新得了十個美人。
最得寵那個,眉眼有些像我。
我看着那副肖似我的容貌給蕭景承剝葡萄喫,感覺十分詭異,偏偏他受用得緊,安安靜靜被哄着喫完了一整碟葡萄。
但過了一會他又生起氣來,把碟子摔在地上,「你不是她,滾出去,都給朕滾出去,她纔不會給朕剝葡萄!」
這話沒錯,我確實不會,不給他下毒就不錯了。
小蓮曾經勸過我,「主子,您這樣,皇上會不高興的。」
是嗎,那太好了。
蕭景承不高興,
我就高興了。

-1-
蕭景承恨我。
整個大齊都知道。
我娘在進宮前,是個青樓女子。
先皇喜歡我孃親,一個下賤妓女打了後宮那些出身高貴的世家小姐的臉,我娘活着的那些年,皇后的日子尤其不好過。
妓女的女兒當然同妓女一樣卑劣。
蕭景承是皇后的兒子,生來高貴,與我雲泥之別。
他紆尊降貴咬牙切齒記恨了我好些年。
作爲回報,我總是費盡心思勾引他。
我穿最輕薄的鮫紗,在腳腕繫上紅繩金鈴。
又或者把衣領束到最高,卻在不經意間露出衣襟下面掩藏的旖旎風光。
我喜歡看他控制不住在我身上放肆,恢復理智以後又黑着一張臉的樣子。
每到這種時刻不管多累我都要在牀上支起身子笑話他。
「蕭景承,你拿面鏡子照照你自己,簡直比妓女還要下賤一百倍。」
蕭景承恨我,我宮裏的東西卻樣樣珍品,外面都說新皇有容人之量。
真是笑話。
宮裏的人捧高踩低,有一年冬天,內務府沒有送碳來,蕭景晨半夜摸過來,結結實實摸到了一牀冷得發硬發黏死魚一樣的被子。
從那以後我的日子就過得很滋潤了。
他只是不想讓那些破爛敗壞了自己的興致罷了,要折磨一個人,多的是別的法子。
蕭景承登基不久就把他的白月光封了皇后。
嘉雲,人如其名,美好又純潔,通身一副柔和溫婉的氣質,像天上一朵潔白的雲。
誰捨得把白雲揉碎。
我每次看蕭景承小心擁在她身側輕聲細語,都會按着袖子裏的淤青暗自嘲笑。
這人可真是兩幅面孔。

-2-
我在很久以前,想過要招一個駙馬的。
季淮安是那一年的探花郎,有些瘦削,走起路來腰桿打得筆直,寬袍廣袖穿在他身上有一種正直坦蕩的少年氣。
那個夏夜太過悶熱,我去水池邊玩水。水池邊確實涼爽,但蚊子委實也太多了些。
我抱膝坐着,儘量用裙襬掩蓋住腳背,又折了一葉芭蕉用來打蚊子。
「天黑路滑,公主最好離水邊遠一些。」
我轉過頭去,看到少年穿着身綠色官袍,顏色比我手裏的芭蕉葉還深些,襯得他膚色雪白。
我挑了眉道:「你認得我是誰?」
「永寧公主金枝玉葉,下官自然認得。」
金枝玉葉,瞧瞧,這些讀書人,真是會說漂亮話。
我又問道:「你身上有香囊嗎,給我。」
天可憐見,我問這話的時候真的只是想要點東西驅驅蚊。
但他明顯沒有跟我想到一處去,耳尖微微一紅,下意識握緊了袖子。
原是我思慮不周,他一個外臣,和個公主私相授受,傳出去確實不大好聽,偏偏我不是好人,一下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我裝作要起身的樣子,腳下一滑就往水裏跌去,然後他就像我預想中一樣,眼疾手快抓住了我。
這種小把戲我玩得很熟練了,如果是蕭景承,我會像蛇一樣順勢緊緊纏上去,扒掉他的衣服,做一些半推半就的事情。
但是季淮安沒有給我這種機會,他的力道很大,一下把我拽上岸來不說,還提着我往小路正中走了兩步。
他臂上青筋鼓起,咬着牙,像是在強忍怒氣。
我就站在一旁等着,他要是開口斥責我,本公主就治他大不敬之罪。
結果他的語氣意料之外的輕柔。
「沒事了,公主不要害怕。」
我一下愣在原地,別人避我唯恐不及,在這深宮之中,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這個季淮安,和別人不太一樣。
再見到他是在宮宴之上,觥籌交錯,絲竹悅耳,絕世舞姬助興。
季淮安眼神是衆人裏難得的清醒,他飲盡其他人敬過來的酒,每一口嚥下去後都要微不可察地抿一下脣。
他不愛喝酒。
也不近女色。
他好乖,若是成了婚,他會每天晚上按時回家,喝一碗妻子熬下的鯽魚湯。
再見到蕭景承的時候我跟他說想嫁人,他放在我扣子上的手停頓了一下。
「是誰?」
「沒誰。」
他發狠握住我下巴,我感覺自己骨頭都快要被捏變形了,過了好半天聽得他半眯着眼睛道:「好啊,嶺南那邊還差個書吏,祝永寧,你哪裏找的如意郎君,他捨得爲你捨棄前程麼?」
這和流放沒什麼區別了。
我倒是可以捨棄榮華富貴,季淮安呢?他千辛萬苦考上的探花郎,沒得理由要陪我前途盡毀。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
蕭景承冷笑一聲,對這種沉默的順從很滿意。這天晚上他格外兇狠,我狠狠咬着他,在他肩頭留下好幾個冒血的牙印。
過了幾天,他半夜裏再來,喝茶的時候不動聲色道:「季淮安賜婚佳宜郡主。」
他狀若無意,如鷹般的眼眸卻緊盯着我,像是想要從我臉上的表情裏找出什麼破綻一樣。
我直直望着他,笑道:「真是一樁好姻緣,明天我去恭賀郡主覓得良人。」
似是覺得無趣,他沒說什麼,茶杯放下站起身來就要走,我攏着寢衣叫住他。
「喂,你專門跑來告訴我這種事,不會是喜歡我捨不得我吧。」
他嗤笑一聲,轉過身道:「祝永寧,你在做什麼夢?」
上一次問他也是這麼回答的。
這是我第二次問蕭景承他是不是喜歡我。
那時候我還很小。
我隨着母親進宮,母親憑一己之力攪和得整個後宮不得安寧,宮裏沒有一個小孩願意同我玩。
其中有一個,欺負我欺負得最狠。
他呼風喚雨,身後要麼跟着一大羣太監宮女,要麼跟着一大羣孩子,反正來去從來人多勢衆。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從哪個嬤嬤那裏聽說,一個小男孩如果天天變着法逗弄一個女孩,多半是喜歡她。
原來蕭景承喜歡我。
蕭景承聽了後哈哈大笑,他平時欺負我一般都是指揮其他人,他只需要坐在邊上看戲就行。
但那一天他惱羞成怒,親自捏了手腕朝我走過來,叫我曉得他就是立時死了也不可能喜歡我。

-3-
太醫給我診出喜脈的時候恨不得把頭埋到地板上,一副生怕被殺人滅口的樣子。
我親自給他封了個大紅包壓驚。
到御書房去找蕭景承的時候,他案頭正擺着一碟芙蓉糕,不知是後宮哪位佳人做的,擺盤十分精緻,底下墊着層紫金花瓣,尤沾朝露。我毫不客氣拿了一塊。
蕭景承掀起眼皮打量我一眼,冷冷道:「你來做什麼?」
要我說皇帝的東西就是好,這芙蓉糕比我宮裏的甜多了,我不緊不慢又嚐了兩塊,才慢悠悠道:「本宮來同芊芊他爹敘敘舊。」
蕭景承面無表情問:「芊芊是誰?」
沒人回答他這個問題,我手一撐坐在桌子角上,晃着腿問他:「好聽嗎?我剛剛起的名。」
他表情微怔,眼角彎下來,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覺得他似乎是高興的,但他很快開口道:「祝永寧,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知道。
我以前也想過自己懷孕的場景。按照話本里說,應當是我臥在牀頭,我的夫君欣喜若狂,一面重重打賞診脈的郎中,一面把我抱起來轉圈,又慌着差人去買外面最出名的酸梅湯來給我喝。
而不是像蕭景承現在這樣,坐在那裏,冰冷冷地問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的藥上回喫完了。誒,要是消息傳出去會怎麼樣?我素來名聲差,大不了再多個穢亂後宮的罪名,屆時大家都在猜孩子他爹是誰,你猜猜,會不會有人懷疑到皇帝陛下頭上?」
「放肆!我看你真是瘋得不輕。」
蕭景承拍桌而起,我不疾不徐打斷他,報復性地朝他噓了一口,笑道:「陛下此刻還是小聲些的好。」
他緊緊皺着眉,半晌道:「朕安排你出宮。」
我有些訝然,還以爲他會賜我一碗滑胎藥之類的。
但轉念一想,他膝下無子。
於是我道:「你不是要把這個孩子抱給你的皇后娘娘養吧。」
蕭景承深深打量着我,眼裏是濃郁的厭惡。
他說:「祝永寧,你也配?」

-4-
永寧公主很快出宮爲國祈福。
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出宮。
馬車嘚嘚駛過街道,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我偷偷把簾子掀開一點,正巧看到一籠包子出鍋。熱騰騰的白氣從蒸籠蓋裏騰出來,店家用厚布纏在鍋把上,雙臂一撐就把整整一籠包子抬了起來,煙霧太大,我只能隱隱約約看到小販肩上搭了一條毛巾。
空氣中瀰漫着食物香味,又瞬間被馬車甩在身後。
也不知拐了多少個彎,人聲嘈雜衰減下去,寂靜小巷中只有車輪滾滾,我聽見有人說:「到了。」
於是我從轎子上下來,看着院門一點點合上。
從一個深宮到另一個深宮,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這座宅院位於深巷盡頭,院子很寬敞,環境很清幽,甚至還架了個鞦韆。總而言之,是個養胎的好地方。
我很滿意,除了一點,服侍我的,都是啞奴。
這裏太安靜了,我每天閒着沒事摔杯子玩,就爲了聽個響。杯子很多,我每天砸碎了,第二天又有新的換上去,好像永遠砸不完,好像永遠走不出這個牢籠。
事情轉機發生在第一個滿月的晚上。
後院院牆邊上有一棵歪脖子老樹,我偷偷爬了上去,想看看外面是否有幾戶人家。
顯然我低估了一個孕婦在暗夜裏的身手,踩塌的那一瞬間我驚呼出聲,隨即我想起這裏頭都是些啞奴老僕,救我肯定是來不及救了,只盼我摔得好運氣些,身下的土地足夠鬆軟。
忽然有風掠過,腰腹上橫過一條手臂,來人帶着我在空中轉了圈卸掉力道,隨即穩穩當當落在地上。
黑暗裏,只有他護腕上一簇火焰亮眼。
龍衛。
原來這個院子裏,還藏着另外一個ţü₅活人。
我情不自禁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來這第一晚我就該尋死覓活的。

-5-
這個小暗衛小氣得緊。
他油鹽不進,我用盡了辦法找他,他也絕不現身。
不是上吊的白綾剛懸上房梁就斷了,就是捅向肚子的剪刀被不知道從哪裏飛過來的石子打飛出去。
我逼不得已在半夜三更又爬了一回樹,真是隔壁村頭的張寡婦偷情都沒我累。
這一回我爬得很高,高到足以越過院牆,看到外面的小道,周圍院落的瓦當上長滿荒草,如水的月光靜靜流淌在青石板路上,在很遠的地方,牆根上斜靠着一把油紙傘,不知是誰留下來的。
外面沒有人家。
我突然覺得孤寂,鬆開放在樹幹上的手,閉上眼睛直直往下跳。
至少這裏有一個人一定會接住我。
快要落地的時候,那一簇火焰終於現身了。這一回我眼疾手快,趁他不備,一把摘掉了他帶着的面具。
「抓到你了。」
我志得意滿。
他終於沒有跟陣風一樣匆匆消失,而是一屈膝在我身側跪了下去。
我叫他抬起頭來。
我原以爲,幹暗衛這個行當的,應當都長着一副丟進人海里再也撿不出來的普通面貌,沒想到他卻長得很漂亮。扎着高馬尾,睫毛纖長,眼神明亮,就是膚色蒼白,脣色很淺,讓他看起來有些中氣不足。
「白天總是見不到你,你該好好曬曬太陽了」,我對他說道,「是皇上派你來保護我的嗎?」
「是。」
「你叫什麼名字。」
「屬下龍七。」
「本宮是問你姓名,不是問你在龍衛裏排第幾。」
他沒有回答。
我突然反應過來,龍衛哪裏有名字,按照慣例,他們都是沒有過去沒有牽掛的孤兒。家人是軟肋,龍衛沒有軟肋。
我咬了咬脣,重新與他道:「既是來保護本宮的,本宮生有怪病,不同人講話就會發心疾,往後我尋你,你不準不答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道:「宋驍。」
我莫名其妙,「什麼?」
哦,這是在答上一個問題。
這個暗衛反應夠慢的。
我噗嗤笑出聲來,把面具拋還給他,「送我回去吧,本宮想睡覺了。你真是好大的面子,想見你一面,還得爬樹。」
聞言他系面具的動作有一瞬間停頓,我噘着嘴吹了聲口哨,只當沒看見。

-6-
宋驍來去無蹤,我雖看不見他,卻知曉他時時都在。如果不是我主動和他說話,他是決計不會發出一點聲響的,但總算事事有回應。
有時候,我會問問他,戴哪個釵環好看。
他的嗓音從很高的房樑上傳來。
「右邊。」
「爲什麼?」
「小,方面藏匿。」
「……本宮又不做賊,要藏匿幹什麼?我偏要戴個大的。」
我一陣挑揀,簪了最誇張的那支步搖,鬢邊垂珠晶瑩輝耀,我照了銅鏡,覺得妝容寡淡,又用硃砂在額間繪上紅梅花鈿。
可惜貌美不過須臾,啞奴端了雞湯過來,平心而論,這湯燉得十分入味,色澤金黃,醇香撲鼻。但我看着飄在上面的一層油水,胃裏猛然一陣翻江倒海,再忍不住,匆匆放下碗衝到外面ťũ₌院牆邊吐。
一道黑影如椋鳥般掠過,縱身幾個起落,瞬間趕到我身邊。
「大夫。」
他語氣冰冷,一劍橫到追出來的啞奴頸上,把老婦人嚇得面如土色,腿一軟顫抖着下跪在地。
我蹲在花牆邊吐得昏天黑地,感受着充滿壓迫的殺氣,艱難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沒事……本宮沒有大礙。」
也不知宋驍做了什麼,一股暖流順着我後背湧進來,流到四肢百骸,渾身暖洋洋的,我慢慢覺得好受些,同他淡淡道:「孕吐而已,不用擔心。」
我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他既是龍衛,自然知曉我和蕭景承的那檔子破事,堂堂公主不顧廉恥,和自己的皇兄睡到一處,我不知他用怎樣的眼光看我。
我盯着地上那團髒污,自嘲地一哂:「看不出來吧,本宮也覺得自己腰身纖細,半點看不出來……本宮雖然沒有駙馬,但你應該聽過那種有感而孕吧,就是走着路不小心踩了一個大腳印……」
身體驀然騰空,我整個人被他抱起,他收了劍,依舊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吩咐啞奴:「重新換兩個菜過來。」
他冰涼如鐵的護腕卡在我膝彎,其實是不大舒服的,但他抱得非常穩當,步搖的墜子隨着步履搖晃,並沒有纏在一起。
小暗衛還挺可靠。
宋驍把我放到榻上,我注意到他的下襬有一處脫線,或許是剛剛他來的急,在房梁釘子上掛的。
「給你補一下?」
他立馬往後退了一步。
同宮裏面大多數人一樣,避我如蛇蠍。
「你嫌我髒嗎?我只是好心想給你補一下而已。」
他搖搖頭,「公主千金之軀。」
「以前也有個人這麼說,後來……他差一點就去嶺南做書吏了。跟我有關係的人,大多沒什麼好下場。你要是足夠聰明,這份差事就不要當的太認真。」
他不置可否,把一碗清水放到我枕邊,單膝着地行了個禮,重新躍回樑上,我看不見他的地方。
到了晚上蕭景承居然來了,他掀簾而入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恍惚。好久不見,他怒氣洶洶,來者不善。
「祝永寧,朕叫人查過,你的藥明明還有!你敢算計朕?」
我早知會有這天,笑嘻嘻地看着他。
「怎麼辦,陛下,木已成舟呢。」
他眼底暗紅,一把攥住我的脖子,抵到牆上。
「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要不你殺了我吧,一屍兩命,乾乾淨淨。」
鉗在我脖子上的那隻手慢慢收緊,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知曉他是真的想殺了我。就在我快要窒息時,他終於放手了,還未等我喘上一口氣,肩頭莫名一涼,蕭景承已經欺身上來。
蕭景承在我這向來是不會憐香惜玉的,何況今日存了報復的心。我忍不住疼痛哭出來的那一瞬間莫名想到了小暗衛。
他在屋頂嗎?
他是否會聽到?
明日他又該如何看我?
過了很久這個夜晚才重新寧靜下來,蕭景承躺在我身側,闔着眼沉思,不知道在想什麼。
屋外傳來一陣低微的叩門聲,心腹太監王允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
「皇上?您睡了嗎?」
「半夜三更,發生何事?」
「奴才斗膽來請皇上,皇后娘娘診出了喜脈。」
「賞!」
蕭景承陡然睜開雙眼,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戾氣散盡,整個人被濃重的喜悅籠罩,他一邊起身穿衣,一邊笑道:「怎的大半夜診出來?」
「回稟皇上,皇后娘娘夢見蒼龍閃電,一時心慌睡不着覺,故招了太醫請脈。奴才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蕭景承風風火火地走了,我靜靜躺在牀上,伸手摸了摸肚子。
那裏有一個小生命,我能感受到它心脈與我相連,它是我一個人的。
我自幼在宮裏孤零,親人盡逝,無依無靠,算計了蕭景承,想有一個孩子陪我。
嘉雲皇后有孕,自然又有無盡賞賜。她上頭有五個兄長,李相老來得女,相府整整擺了五天宴席。她衆星拱月般的長大,又得蕭景承以國爲聘。
好像有的人,生來就擁有無限寵愛。
不對,我也有賞賜,我有龍七。
「宋驍,你在嗎?」
「在。」
有淚水慢慢浸溼枕巾,我忍着酸楚,儘量不暴露哭泣時顫抖的鼻音。
「本宮來這裏的時候,路過了一家包子鋪,排隊買的人很多,想來味道極好的。本宮拜託你一件事,明天早上,你能幫我出去買一個回來嗎?」

-7-
這天晚上我睡得極不安分,夢中有故人相見。
母妃身着華服,懶懶地倚在美人榻上。她手中握着一冊泛黃的書,書皮都捲了,想來時常翻閱,很難想象一代妖妃會貓在行宮裏研讀四書,那是我爹留下來的。
我娘原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因父獲罪,淪落青樓,憑藉美貌和清雅的氣質,成了那裏的頭牌。世道艱難,哪裏容得她一個小女子反抗,原以爲一輩子就這樣了,偏偏她遇到了一個視她爲神女的書生。
他們歷經種種終成眷屬,青樓女脫籍從良,書生一邊準備考科舉一邊在私塾教書,於泥沼中窺得一線天光。日子雖說清貧,但有情飲水飽嘛,比從前玉臂千人枕的生活好多了,他們還生了個女兒,總算有盼頭。
湊巧那日,有個過路的富商,敲開門討碗茶喝,對佳人驚鴻一瞥,一見難忘。
嗯,那個富商,是蕭景承他爹,微服私訪下江南的先皇。
沒人再見過那個書生,聽說是去私塾的路上遇到馬賊了,誰知道呢,反正馬賊都是流竄的,剛巧流竄到這一片也不奇怪。
過兩天,他家走水,火滅之後,裏面有一大一小兩具焦屍,移花接木,瞞天過海。
宮裏從此多了一位麗嬪。
我還記得我娘叩首接旨的時候,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她緊緊咬着牙,聲音都在顫抖。
她說:「謝皇上隆恩。」
謝皇上隆恩,家破人亡。
至於我爲什麼活下來,我娘砸碎了碗,用瓷片比在自己臉上,威脅來接她進宮的人。麗嬪嘛,最重要最美麗的就是這張臉了,就是人死了也不能臉花了,我就這樣被當成小尾巴,一同進了宮。
我至今都記得,隨孃親第一次去拜見皇后的場景。皇上那些溫柔賢淑的后妃,捏着帕子捂在鼻子上,好像聞見了什麼髒東西。
「聽說以前是在青樓呢。」
「也不知道是跟哪個野男人生的,一個野種也敢帶進宮來。」
「跟哪個野男人要緊嗎?見了龍牀還不是照樣爬,人家會的花樣可多了。」
她們的嘲諷看似小聲卻又剛好能一句不落聽進耳中,孃親握我的手太用力,有指甲刺進肉裏,疼得我一陣陣冒冷汗。
她冷了眼一一掃過去,把這些人的嘴臉刻在心頭,脣邊掛起不死不休的笑。
「諸位姐姐說得對極,能以色侍君,真是臣妾的福分呢。」
回去的路上我滿手都是血,我有些害怕,小聲拽住孃的衣服,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想爹爹了,爹爹會陪我放風箏。
娘把頭高高仰着,她說爹爹在天上看着我們呢。
我也把頭高高仰着,發現用這個姿勢,眼淚就不會流下來。
半夢半醒間我睜開了眼,想看看爹爹,不想卻對上一雙溫柔明亮的眸子。
是小暗衛,他難得沒戴面具,正坐在房樑上歪着頭看我。蕭景承走時沒有熄燈,宋驍略蒼白的臉被暖黃色燭火一照,倒顯得柔和。對視一會,他嘆了口氣,對我比了個睡覺的手勢。
「別哭了,明天給公主買包子。」
我呆呆望着他,腦子有些迷糊,記憶中,他是十分寡言的人。
「那你買個甜口的。」
他嗯了一聲,再無動靜。
我閉上眼,卻再睡不着,看着那片垂下來的衣角,問道:「宋驍,你不睡覺嗎?」
「睡。」
「你睡在上面,冷不冷?」
他怔了一下,隨即搖搖頭,高高束起的馬尾被風吹動。
我掙扎着爬起來,打開櫃子找了牀薄被給他丟過去。
我扔得不高,所幸宋驍武功好,天女散花的一團,被他倒掛着接住。
「本宮沒有用過,乾淨的。」
「公主不髒。」
「什麼?」
他倒掛着,把那團被子攏在懷中,用掌風熄掉燈。沉寂夜色中,我聽得他緩慢又低沉地重新說了一遍。
「公主金枝玉葉,不髒。」

-8-
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臨近夏至,日出一日比一日更早。這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陽光還未沾上暑熱,從窗棱縫隙照射進來,四處敞亮清爽。
桌上放着一隻食盒,啓開來,裏頭是四個擺放整齊的包子,雪白滾圓,我用手背輕觸,尚且溫涼,倒還可以喫,不用再熱。
可等我洗漱一番再回來時,食盒蓋上竟掛着細密的小水珠。
包子……自己變熱了。
就離開了這麼一會兒,總不能是太陽曬燙的,心上突然好像也被什麼人溫溫柔柔地燙了一下,我讓啞奴都退下,而後輕輕喚道:「宋驍。」
「在。」
是你剛剛用內力熱的嗎?
真的好謝謝你呀。
「都有些什麼味道?」
「紅糖,豆沙,花生,棗泥。」
我用手指纏着髮尾,故作苦惱,「本宮想喫豆沙的,可是它們都長得一模一樣,我實在分辨不出,你過來幫我認認。」
想見的那個人終於從暗處現身,先是一隻收得緊緊的黑靴,而後是筆直修長的腿,越過紋着烈焰的護腕,最後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他在我一旁微微俯身,伸出手去,想要挑出那個豆沙的給我。
我已搶先一步,趁他彎下身,踮着腳二話不說往他嘴裏塞了一個。
一身冷峻的暗衛嘴上咬着個包子,他偏過頭,兩簇捲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神情疑惑。
「甜嗎?」我望着他眉開眼笑,「一起喫吧,你買這麼多,我自己也喫不完。」
話畢,也不管他如何,從他手裏接過那個原本該遞給我的豆沙包,輕輕一撐跳到桌角上坐下。
包子被咬開一個小口,甜蜜的豆沙流淌至舌尖,心情也隨之咕咚咕咚冒泡。我晃着腿,戳了旁邊的宋驍,「你那個是什麼味?」
他細嚼慢嚥,喫的緩慢又安靜。
「紅糖。」
「那豈不是最甜那個?」
我驚怒地瞪着他,蠻橫無比伸出手,「還給我!」
那些明亮的光線爭先恐後朝他身上落下,明明是黑色冰冷的衣服,此刻莫名顯得溫暖。他不緊不慢喫掉最後一口,才一拱手道:「公主恕罪。」
小暗衛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話音裏卻含着一閃而過的笑意。
反正也沒有真的生氣,我吹了口哨,半坐在桌上,懸在半空的腳重新晃盪起來,地上的光影拉長又縮短,宋驍的影子也斜斜映在地上。當我把腿踢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影子會有一塊重疊在一起,勾勒出個顏色更深些的形狀。
他喫完了東西,轉身又要走。我正踩他影子玩呢,驟然失了目標,下意識就踢直了腿去夠,這下好了,重心前移,我變成個大撲棱蛾子,直直地往下掉。
好在火焰一閃而過,宋驍又接住了我。
眼前一片眼花繚亂,他動作比風還快,我被抱住、扶穩、站定、再安置到椅子上坐下,只在須臾瞬間。
後腰上還殘留着他留下來的溫度,我仰起頭,看擋在面前那個身影,他逆着光,影子蓋下來,將我攏在裏頭。這下不用我伸長了腿去夠,兩個人的影子也完完全全重疊在一起了。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嬪妃願意讓他們的孩子同我玩,只有宋驍,會接住我,一次又一次。
小暗衛啊小暗衛。
有你在身邊,原來這樣好。

-9-
我無所事事,差人找了紅綢出來,想給芊芊做一件虎頭肚兜。
我刺繡的手藝不過爾爾,好在於繪畫一事上十分有天賦。虎鎮五毒,小老虎圓頭圓腦,周身騰着一圈祥雲,祥雲多配龍鳳,我覺得不喜,翻來覆去,想到那夜黑暗中驚鴻一瞥,烈焰奪目。這下改成小虎踏火而生,頓覺心滿意足。
這偏居小院,初來覺得不過牢籠,如今有了宋驍說話,整日曬太陽刺繡,想着等天熱了可以在井裏凍西瓜,歲月一派靜好,心中竟隱隱生出對來日的期盼來。
照顧我起居的啞奴是個老嫗,頭髮已經半花了,人很好,她做菜不像宮裏那樣慣用小碟,看着精緻卻永遠喫不飽。我見她用排骨熬湯,先用油炸一遍,整整齊齊鋪在鍋底上,再蓋一層蔥薑蒜末,快熟的時候又將新鮮金黃的玉米加進去,蓋上鍋蓋慢慢地熬,香氣飄滿整間小院。
有時候我想學,她會打着手勢告訴我:「公主不必學。」
不必學,那我以後想喫怎麼辦?
她又打着手勢告訴我:「想喫,隨時來,她給我做。」
嬤嬤大概不知道,出宮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深宮裏最不缺紅顏白骨,可能我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回出宮。
晚些時候她煲了老鴨粉絲,裏頭特意加了曬乾的酸木瓜,醇香爽口,很是合我如今的胃口,一碗湯喝到見底,我請她再添一碗。
嬤嬤把東西收走,比着手勢,大意是沒有了。
或許是我眼花,總覺得她今日眼睛有些紅,轉念一想,老人家,不都這樣?
那一天的記憶實在是很混亂。
約莫過了一刻鐘……還是兩刻鐘,小腹開始一陣一陣的疼,像裏面有塊大石,壓着我往下墜。
我啞着聲喚「宋驍」,沒有人回答。
這疼痛來的迅疾而猛烈,冷汗浸溼後背,我很快站不住,碰翻了桌上燃着的安神香。香灰掉落在手背上,斷成兩截,但這一點燙和我腹中疼痛比起實在九牛一毛。
一隻無形大手在腹中翻來覆去地攪動,我摸到襦裙下面浸出溼黏血跡。
疼痛讓人說不出話來,全身都是冰涼的,唯有不斷湧出的鮮血滾燙,焚香的銅爐啪一聲滾落在地,我想起嬤嬤剛纔的手勢和淚光,她衝我擺擺手,原來不是「沒有了」,而是「別再喝。」
一個人的身體裏面居然可以流出這樣多的血,我躺在硬冷的青磚地板上,想着我的那道火焰。
小暗衛,你去哪裏了。
這一回你沒有接住我。
劇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緩慢至極,也不知多了多久,有人破窗而入,我被他從地上抱起來。
宋驍那樣好武藝的一個人,我第一次聽見他大口喘息,心跳如同驚雷一般響在我耳邊。我用力抓緊了他的衣襟,想問問他去了哪裏,爲何額頭上的汗比我還多,爲何我喚他,他卻聽不到。
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樣一陣陣把我淹沒,我忍耐那麼久,現在他來了,一顆心終於大定,我同他道:「宋驍,我好疼,會死嗎?」
他說不會,抱我的手又緊又抖。
疼到極致過後就是空靈,我整個人斷成兩瓣,一瓣恍恍惚惚,一瓣神思清明,甚至有空想,他跑得這麼快,我的步搖墜子大概全部絞在一起了。
可是沒有關係,宋驍此時一樣狼狽,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溼又潮,不知是血是汗。
我們在屋檐上狂奔疾馳,原來飛檐走壁是這樣,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天空四周沒有那些空殿的角,星野遼闊,月兒如鉤。
好美。
可偏偏是這樣的境況。
誰告訴我,爲什麼偏偏是這樣的境況。

-10-
再醒來時,頭下墊着金絲軟枕,身上蓋着錦被繡衾,幔帳低垂,簾鉤上繫着串風鈴。
居然是在宮裏。
疼痛已經平息,好像昨夜種種只是一場噩夢。我渾身沒有力氣,勉強把手往下一探,小腹一片平坦,和以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裏一直都很平坦,我還沒到顯懷的月份。
可是終究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我的芊芊,我感ţũ̂ₖ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覺得難過,可不知道爲什麼,又完全哭不出來,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蕭景承不會讓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來了也不會讓我養大。
ƭû⁼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映在牀簾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綽綽動起來,牀幔被掀開,露出一張令我厭惡至極的臉。
王公公端着個托盤走過來,上面盛着碗烏漆嘛黑的藥汁,蕭景承伸手接過。宮殿裏很安靜,只有湯匙在碗中一下下舀過的瓷器碰撞聲。
這算什麼?
打一巴掌,再給個棗?
又或者,一碗藥不夠,還要再來一碗?
湯匙抵至脣邊,盡是腥臭苦澀之味,前塵往事盡數浮上心頭,我努力積蓄起力量,把那碗東西掀翻。蕭景承避閃不及,墨色滾燙的汁水淋了他一手,連衣襟也潑上藥漬。
「公主,你怎可……」
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蕭景承冷冷地一瞥過去,王允霎時閉了嘴,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
我望着這個跟我糾纏半生的人,字字泣血。
「蕭景承,我恨你!」
「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詛咒當今聖上,大不敬之言,王公公聽了白着臉跪倒下去,斂目垂首,只當自己沒聽到。
蕭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陰着臉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計什麼,盤算什麼,權衡什麼,反正,他已經做出選擇了不是嗎?這是最好的選擇,保住了他們皇家的體面。
室內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過了許久,他道:「你曉得自己的身份,以後,別做不該做的事。」
他本就是鋒利的面貌,當了幾年皇帝,殺伐決斷,身上的氣質愈發內斂威嚴,那雙眼睛烏沉沉的,我在裏頭的倒影裏瞧見了我自己。
一個頭發散亂、蓬頭垢面的瘋女人。
我也曾,雲鬢花顏。
祝永寧。
祝卿永寧。
多諷刺的名字。
於是我回道:「蕭景承,你也曉得自己的身份,以後,別做不該做的事。」
這話刺得準,我瞧見他瞬間捏緊了那方手帕,然後拂袖而去。
我把自己重新埋回雕花大牀上,這宮殿有些日子沒住人了,雖燃了香,聞起來還是一股子陳味。我躺在那裏,靜靜地看窗外風景。
白雲匆匆變換,日頭西斜,最後一絲金色光影落下地平線,夜幕低垂。過了很久,三聲梆子響過,萬籟俱寂,這座皇城又變成潛伏在暗夜喫人的兇獸。
我動一動躺得僵硬的身子,朝着虛空嘶啞出聲。
「你還在嗎?」
我不知道宋驍在不在,他本被派來別院保護我——又或者是保護那個蕭景承一開始沒想殺掉的孩子——如今我回了宮,芊芊也沒了,我不知道是否還會有一個暗衛跟着我。
所幸風鈴響過,我又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房間裏沒有點燈,黑洞洞的一片,我看不見他到底在哪裏,其實我也不想見任何人,就那樣木木地繼續躺着,同他說話。
「宋驍,本宮的孩子沒有了。」
他的嗓子不知爲何比我還沙啞,他說:「我的錯。」
「這如何能怪到你頭上?」
他沉默下去,沒有回。
黑暗裏有輕微腳步聲,我曉得宋驍從樑上翻了下來。夜裏也瞧不見什麼,離近了我聞見他身上血腥味極重,許是他還穿着昨日那身衣服吧。
他離我三步站定,伸手遞過來一樣東西,這紅綢還沒繡好,上面描着小虎踏火的紋路,虎鬚難繡,拆了繡繡了拆,纔將將繡好兩根。
不過沒關係,以後都用不到了。
我抱緊腿,努力睜大了眼仰着頭望天,眼淚終於抑制不住大顆大顆滾落。
我泣不成聲,又道:「宋驍,本宮的孩子沒有了。」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攬住了我,這是他第一次僭越,他的眼睛比護腕上的火焰還要明亮,是這暗夜裏唯一一點光,語氣又輕柔得不成樣。
「都過去了……我會陪着公主。」
肌膚相觸,我感到他的衣服有些潮。
他鬆開我,站遠些,笑道:「公主金枝玉葉,自然不知,半夜更深霧重,樑上從來都潮得很,明日大概會有雨。」
「是麼,那你記得拿被子上去睡。」
他點點頭,應了聲好。

-11-
經了這一糟,我元氣大傷,對外推說咳疾,賴在宮裏閉門不出。
最開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知宋驍如何作息,反正我尋他時,總是第一時間回應,他再也沒讓我找不到他。
「我娘,就是從前的麗嬪,和當今太后過節很深。有一天,那老妖婆也不知道發什麼瘋,要讓我去一個出了名又遠又窮的部落和親。」
「公主……」
宋驍敏銳地察覺到我想說什麼,想制止,又礙於身份。
我做了手勢叫他不用擔心。
我想說。
我想講給你聽啊,小暗衛。
「老妖婆話裏話外,說我這樣玷污皇室血統的公主,還能爲國分憂,實在是福分。」
「她說得實在太有道理,所以我當天晚上,就設計爬上她那個寶貝兒子的龍牀,真真正正玷污了一回皇室血統。他們不是說我髒麼?那我就髒給他們看啊。」
「老妖婆一定想不通,爲什麼最後會是蕭景承壓下了我去和親的事。」
我不知道宋驍有沒有聽懂我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並非金枝玉葉,我聲名狼藉,不乾不淨。
我想說——小暗衛,爲什麼我認識你這樣遲?我現在這個樣子,連求你帶我出宮的勇氣也沒有。
我想說——小暗衛,猶如落水之人抓住浮木,如果我依賴上你,對你不是好事。你呀,最好離我遠一點。
斜刺裏猝不及防飛出一隻梅花鏢,蠟燭被凌空截斷,一道清亮寒光閃過,燭芯被穩穩當當挑在劍尖。
我不知宋驍突然露這樣一手俊俏功夫是爲何?
總不是要舞劍爲我助興吧。
他言簡意賅:「送公主。」
長劍橫至胸前,燭火跳動,我瞪大眼睛看着逼近的溫暖,一眨不眨。
這一縷火苗燒得熱烈,全世界的光都在這裏了,勝過九天之上的太陽。它太過明亮,以至於燈芯燒盡後,我閉上眼,仍然能看到紅紅火火的一片。
宋驍啊,宋驍。
我見過光,你叫我以後怎麼面對黑暗。
我一天最多入夢三四個時辰,宋驍睡得定然比我還要少,我不願叫他陪我受罪,每每月上柳梢就開始上牀假寐。次數多了,好像慢慢也就睡得着。
宋驍不讓我再直接碰外面送進來的湯藥,所有的東西他都要先嚐過才肯讓我喫。我撐着臉笑:「這是女人補氣血的湯藥,你喝了作甚?」他面不改色,但耳尖仍爬上可以的紅痕,於是我追着他笑:「小暗衛,你要把自己曬黑一點的呀,曬黑了本宮纔看不見你臉紅。」他斂着眉幾個縱身從我面前消失,居然沒上樑,而是直奔屋頂。
窗外好大一個豔陽天,這個季節坐在屋頂曬,會曬死人的。
我只得提着裙子出去追他,兩手搭在眉心作擋太陽,一面尋找他究竟棲身於哪片屋脊背後。
有時候,他會溜出宮去,買紅糖包子回來。瑩潤的糖漿流出來,掛在指尖,被我一口嘬乾淨,再抬頭,撞上宋驍視線,又在瞬間挪開。
沒有人再提過那個血夜。
我不知到底從前種種是噩夢一場,還是如今種種皆爲虛幻。
如此過了月餘,有一天,喫完包子,宋驍忽然說他以後不來了。
哦,不來了。
不來了。
他是龍衛嘛,又不是公主衛,不可能守着我一輩子的。
他總要走,回去蕭景承身邊。
我把嘴一抹,勉強笑道:「不早說,好爲你整治一桌好菜,現下都喫完東西了。」
他搖搖頭,「喫這個就很好。」
我問他什麼時候走。
我明明沒有哭,宋驍卻忽然伸出手,拇指從我眼角邊一路往下滑去,他手上有繭,擦在臉上癢癢的,我憋着笑閃躲,他也難得笑起來,彎着眼,顯得睫毛更加纖長。
我問出那句藏在心裏好久的疑惑。
「你的睫毛這樣長,戴面具不會戳眼睛嗎?」
他的手一頓,挑了眉道:「公主可以摸摸看。」
他這時候已經曬黑許多了,小麥色皮膚,驟然一挑眉,令人心驚肉跳的英氣。
我從來是不知羞的一個人,這一回卻不敢僭越,避開頭,指尖不自覺蜷縮起來,好像真的碰到了什麼會讓人心顫的東西。
宋驍把這些動作盡收眼底,他靜靜看着我,又像越過我,看向後面計時的漏刻。
我曉得他要走了,我該抓緊時間說點什麼。
幾度張口欲言,又把那些話生生嚥下。
我想說:「小暗衛,你不要走。」
我還想說:「小暗衛,你能不能帶我走,我們出宮去,再也不回來。」
可是出宮的風險這樣大,他雖是一流的武功,畢竟還要帶上一個什麼也不會的我,我如何能讓他用性命護我周全。
我這廂糾結來糾結去,宋驍已經戴好面具,這下我再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了,只聽見他說:「我在公主枕頭下面放了東西,去看看?」
依言尋去,掀開枕頭,下面放着一支步搖。樣式誇張,下面墜着鎏金垂珠,一看就是我最喜歡的那種。
我滿心歡喜地把那支步搖簪上,一邊對鏡添妝,一邊問:「好看嗎?」
沒有人回應。
殿裏空空蕩蕩,回應我的只有窗外嗚咽風聲。
握筆的手頹然頓住,復又若無其事繼續細細描眉。
我的小暗衛,他張開翅膀,呼啦一下飛走了。

-12-
沒有宋驍日子還是要照過。
我把那支步搖妥妥帖帖收了起來,以前如何過來的,以後就如何繼續走下去。
其實我知道,他大抵在蕭景承身邊護衛。倘若我去找蕭景承,十有八九能被宋驍看到,可我一次也沒有去。他大好年華,而我殘花敗柳,我不忍心毀掉季淮安的前程,難道就可以毀掉宋驍的麼?
挑了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我去花房要了一株太陽花。這種花很好種,掐點枝條,插在土裏就能活,號稱打不死,小時候,我家院牆外種了一大片。
花房裏的花匠忙得很,正熱火朝天地伺候數十盆牡丹,掌事太監揹着手監工,「你們一個個的都仔細些,這些都是皇上賞給皇后娘娘的,要是出了什麼差池,非扒了你們的皮去做花泥不可!」
我不明白爲何一朵花比人命還要貴重,但轉念一想,好像我的命也沒有比這些小太監更加金貴。
只有那些有權有勢之人的命才叫命。
在這深宮之中,從來如此。
正是多雨多日曬的季節,帶回去的花長勢喜人,也沒怎麼打理,不多幾日就開出紅豔豔一片。
十五那晚下了好大一場雨,我於隆隆雷聲中驚醒,窗外不斷有電光撕裂蒼穹,狀若游龍。
我想起宋驍曾說:「半夜更深霧重,樑上從來都潮得很。」今夜瓢潑似的雨,那宋驍棲身何處?他冷不冷?
反正睡不着了,我索性搬了桌椅,踩上去,墊了腳一點一點地往房樑上摸。
梁坊觸手冰涼,是乾燥的冷,並沒有一點潮氣。我稍稍放下心來,重新鑽回被窩,可又睡不着,總覺得似乎哪裏不對。雨越下越大,驚雷滾滾,電光穿透烏雲,我把窗框推起來一點透氣,急落的雨花立時砸進屋裏來,水花啪一聲在我手背上濺開,我忽然,就明白了。
宋驍騙我。
他騙我。
樑上這麼幹,那他身上的潮氣從哪裏來?
我沾到他身上的血,不可能在夏日一天一夜也未乾。
所以只能是他自己的血。
他……是爲了保護我而受傷嗎?
我昏睡的時候,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他爲什麼一句也沒有同我講過。
他徹夜陪我,替我試毒,聽我講話解悶,爲我出宮買包子,在沉寂的夜爲我送上一束光。
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有傷、傷在哪裏、傷好了好沒有。
小暗衛……小暗衛……你……你……你這個傻子。
幾日後是太后壽宴。
這麼些年了,我瞧着老妖婆從皇后一路當到太后,她年華日漸老去,愛拿氣派的勁兒卻不減當年,好像場面不隆重鋪張一點,就配不上她ṭüₕ至尊無極的身份。
她的宴席,我向來不大去,可是這一回,卻覺得隆重也有隆重的好。
這樣人多的場合,蕭景承身邊龍衛定然很多,宋驍,你一定會在的吧。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我已很久沒有這樣盡心打扮過自己,髮間只簪了那支步搖,又順手摘了幾朵太陽花作點綴,像光又像火焰的顏色,我覺得他一定會喜歡。
小暗衛,我做人羣中最亮眼那一個,你可一定要一眼瞧見我呀。
當年孃親以色侍君,我完全繼承到母親的美貌,這樣盛裝,老太后定然會不痛快。果然,開席不過半炷香時間,她就注意到我了。金口一開,先誇我貌美,然後順勢叫我獻舞助興。
全天下最好的舞姬就在這裏,她偏偏不看,當着滿室賓客的面,叫我這個公主獻舞。彷彿在她眼裏,我不是與皇帝同輩的長公主,而是個任她取樂的戲子。
她折辱人的手段還是一點沒變,可惜了,今天我爲宋驍而來,她整這一出,正合我意。
倒是沒想到,蕭景承居然站了出來打了個圓場,說永寧咳疾未愈,多有不便。
嘉雲皇后與他並排坐着,她這時候身子已經顯現出來,他的心愛之人,沒有染上什麼「咳疾」,被保護得很好,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幸福又聖潔的氣質。
我沒理會蕭景承突如其來的好心,徑直站到大廳正中。樂師抬手起調,是個熱鬧的曲子,顫肩、翻腕、沉腰、抬腿,我像一朵火焰般旋轉,衣袖翻飛,裙襬翩躚,如回蓮破浪,如縈風飄雪,步搖上的綴珠晃動起來清脆的響。
一舞畢,殿中有人唏噓驚歎,觸及太后冰冷的目光,這躁動又很快安靜下去。
我朝虛空敬酒一杯,作拜謝狀,而後也不管老妖婆怎麼想,直直走了出去。
小暗衛,你看到了嗎?
這支舞,爲你而作。
謝謝你呀。
得你相伴相護,是我祝永寧一生之幸。

-13-
壽宴熱鬧,襯得長樂宮孤寂冷清。
我回到自己宮裏,自飲自酌。我以前其實是愛喝酒的,後來有了芊芊跟宋驍,便不大喝。
杯中一盞明月,二更將過,門簾掀起又落下,蕭景承走了進來。他已脫了壽宴上那身龍袍,換上一件石青色常服,不曉得爲什麼,王允沒跟在他身邊。
我飲盡杯中酒,抬起眸子冷冷地睨他。
「你來幹什麼?」
「朕不能來?你的身體怎樣了?」
「託陛下洪福,倒也死不了。」
「祝永寧,在這宮裏,只有你敢這樣同朕說話。」
「怎麼,陛下第一天知道?」
他坐下來,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眼睛落在我身上,裏頭神色不明。
「你今天爲什麼跳舞?」
關你什麼事,又不是跳給你看。我壓下心中不耐,漠然道:「遵太后令。」
「哼,你是這樣的人嗎?」他笑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什麼,語氣居然軟下來,「不過跳得不錯,這支步搖,以前怎麼沒見你戴過?」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想碰我頭上的釵環,我下意識護住,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冷冷道:「蕭景承,注意身份,別忘了你在這說過的話。陛下還是早些回去,省得夜深路滑,走錯了門。」
蕭景承抓了個空,他合上空蕩蕩的手掌,神情莫測,過了一會兒,他道:「好得很啊,祝永寧。」
和蕭景承聊天總是這樣,半句也嫌多。
我繞開他,打開門,淡淡道:「本宮倦了,陛下請回。」
屋門啪一聲被合上,蕭景承一手扣上門閥,一手拽着我往內室走。
他的力道那樣大,我瘋了一樣踢在他身上,猛地掙開他,揚起巴掌還被碰到,又被他擒住,只覺得手腕都要被他箍斷了。他看着我掙扎,眸中有濃重慾念閃過。
「當初爬龍牀求庇護是你,現在立牌坊也是你,祝永寧,你把朕當成什麼了?」
蕭景承把我兩隻手擰在一起,衣襟被扯開,頭髮散落,那支步搖簪不穩,搖晃幾下,從鬆鬆垮垮的髮髻上直直掉下來。
漂亮的金黃色,像鳳鳥隕落。
一道暗黑色迅疾的風掠過,步搖於落地之前被截住。
許久不見的火焰重新燃燒在眼前,宋驍靜靜握着步搖站在那裏。他帶着銀色面具,神情樣貌,全然看不出來,只露出一雙深潭般的雙眼。
我見宋驍對照顧我的啞奴出過劍,那時他劍氣縱橫,殺氣四逸。而此時他垂着手,悄無聲息站在那裏,我卻覺得害怕。這種平靜之下是洶湧的、磅礴的、能撕碎一切的殺意。
原來他做暗衛是這個樣子。
蕭景承察覺身後有勁風,到底沒有慌亂,他攏好衣服慢慢往回轉,見到來人,似有驚異。
「龍七?你來這裏做什麼。」
宋驍淡淡的,一字一頓:「她不願意。」
「什麼?」
蕭景承似有一瞬間迷茫,他看看宋驍,又回頭看看我,忽而恍然大悟,掐住我下頜哈哈大笑:「祝永寧,朕還真是小看你了。朕不過派個龍衛照看你幾天,他就對你死心塌地,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宋驍出現在這裏,我既難堪又感動。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懼。
他怎麼能……他不要命了?
宋驍好似全然不知我心中所想,他冷冷靜靜地對當今聖上說:「放手。」
蕭景承聽到什麼笑話一般,挑釁地在我脖頸處印下一吻:「敢動朕的人,你是第一個。」
屋裏不知何時又多出幾道人影,隱藏在暗處的龍衛都出來了,他們與宋驍戴一樣的面具,一樣的火焰護腕。
我瞧見宋驍拔出了劍。
小暗衛的武藝原來這樣好,他一個打贏好幾個,屋裏穿着黑衣服倒也看不出來什麼,只是我伏在他背上時,摸到他肩膀一片潮溼。
我們又一次奔走在屋脊上,時空倒轉,這一次換他的血沾溼我衣裙。
我摟緊他,感受着月兒如鉤,星野遼闊。
「宋驍,你這個大傻子,這一回,我們兩要死在一處啦。」
他抿緊嘴把我往上顛了顛,「我送公主出宮。」
出宮……出得去嗎?
我這樣不習武的人,都能看到,遠處,有弓箭手埋伏。
「宋驍,雖然我身子髒了,可是我的感情很乾淨的,你要是不嫌棄……」
——「公主金枝玉葉。」
——「髒的是他們。」
我怔住,灼熱滾燙的液體慢慢從眼眶流出來,熱辣辣一片,我用力地,抱住了他。
宋驍,要是有來生就好了。
我們……我們……不要生在帝王家。
迴廊盡頭,弓箭手嚴陣以待。
宋驍將我放下來,又撕下一片內襯,俯身蒙在我眼上。
不遠處箭鏃泛着冰冷冷的青光,我直覺宋驍一去就是訣別,拽住他袖子道:「你……湊過來些。」
他的睫毛又密又濃,滾在手心,像兩把小毛刷,這一回,我真真切切摸到了。
宋驍,宋驍,你要是出了事情,我殉你。
我們到地府下面,做一對快活夫妻。
弓箭手遲遲沒有放箭,兩廂僵持下,那邊漸漸起了嘈雜,一個石青色身影被禁軍簇擁着走上前來。
是蕭景承。
他眉間結着化不開的寒霜,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陰森,相比之下,從前他對我的那些態度幾可算做和顏悅色。
「祝永寧,過來。」
過來?過哪去?到他身邊去嗎?
不,不要。
我要和我的小暗衛在一起。
蕭景承抬起了手,自他口中漠然吐出「放箭」兩個字,霎時箭雨鋪天蓋地,圍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
宋驍揹着我站起來,他低低道:「公主,別看。」
我不看……我不看……
耳邊盡是兵器交接聲、血肉碰撞聲、人聲,我掌心一片黏糯,宋驍的身體忽然顫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重重顫抖起來。
他中箭了。
我立時掀開了矇眼的黑布,又一道利箭破空而來,我當即反手抱住宋驍。
「祝永寧——!」好像是蕭景承的聲音。
天地間的一切動作都放緩下來了,記憶走馬觀花從眼前回溯,原來中箭是這種感覺,我輕飄飄撫上宋驍的臉,斷斷續續問:「你……疼不疼?我們一起……」

-14-
我不知道再醒來是幾日後,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座京郊別院。
我發了瘋似地問所有人宋驍在哪裏,可他們都不會說話。
一個侍女端着湯藥走進來,「錦卿娘子,喝藥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剛剛叫我什麼?」
原來永寧公主死了。
太后壽宴當晚,有刺客入宮,永寧公主以身護駕。
我死了?
可我明明活的得好好的,爲什麼變成了錦卿娘子。
我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身份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緊緊地抓住這個小侍女問:「那宋驍呢……我是說……龍七?」
她被我抓得生疼,臉上有痛色,神情怯怯的,「龍衛聽說是死了好幾個,侍衛也死了一些,奴婢、奴婢也只是聽說……」
什麼叫「死了好幾個」?
那到底……我的小暗衛……他是死是活?
喫喝皆用木碗,釵環盡去,一切可以傷人的東西都被收了,我被蕭景承軟禁在這方天地,只有這個叫小蓮的侍女陪着我。
傷口被包紮妥當,背上纏着厚厚一層白紗布,隨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我堅持着要下地,小蓮拗不過我,只好摻着我走路,大門口守了帶刀侍衛。他們接到的任務是不讓我出去,不管我怎麼說怎麼做,他們都不爲所動。最後我以死相逼,一個侍衛終於朝我看了過來,我滿懷期待地望着他,結果他朝我劈了一記致人暈厥的手刀。
往後幾日,我大半時間都在昏睡。從來覺淺的人,卻能一覺入夢十數個時辰,我疑心是小蓮送來的湯藥有問題,就偷偷把藥汁倒進花盆。
果然,這夜小蓮在外間沉沉入睡,我卻沒有半分睡意。我輕手輕腳繞開她,來到院子裏。
啞奴已經換了一批,做飯的嬤嬤也不在了,龍七生死難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物是人非,只有院裏那棵大樹還在。
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並不允許我爬樹,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後背的傷口重新撕裂,我分明感到有血珠滾落,卻絲毫不覺疼痛,仍然不知疲倦地往上爬。
宋驍,宋驍……
你的公主又在爬樹了,這一回,你會接住她嗎?
或許上天終於聽見我的祈禱,墜落瞬間餘光瞥見一縷火焰,我以爲是幻覺,可緊緊抱着我的手臂觸感又如此真實。
我驚喜地回勾住來人脖頸,「你來了?」
可是很快察覺出不對,這個人比宋驍更強壯結實。
「你是誰?」
「屬下龍三。」
龍三……龍三……
「那、那大人一定認識龍七吧,他在何處,țű¹他還活着嗎?」
銀面具下,那人點了點頭。
還活着,還活着,我的小暗衛還活着!
喜悅的淚水迫不及待湧出來,這些天強吊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我雙腿一軟,正打算坐下好好休息,就聽得銀面具道:「屬下冒死前來,公主慈悲,還是讓陛下下旨賜死龍七吧。」
賜……死……
賜死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還是讓陛下下旨賜死吧。」
每一個字我都認識,怎麼這句話連到一起,我就聽不懂了。
腦海空空蕩蕩,我抬起頭,對上他哀慼不忍的眼。
嘴脣張開又合上,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我忽然止不住地趴在地上嘔吐。
他們對他用刑了是嗎?
什麼樣生不如死的極刑,能讓百裏挑一的龍衛情願去死。
「好……好……」,我回復銀面具,「本宮知道了。」
我不記得那一天到底是怎麼走回去的,我只知道我麻木地搖醒了小蓮。
「娘子?」她睡意朦朧,又很快清醒,「娘子怎麼在這裏?啊,您的傷——」
我止住她的驚呼。
「告訴皇上,我要見他。」
蕭景承叫我好等,第二天傍晚他才姍姍來遲,他到的時候,酒菜都已經涼了,不過沒關係,我知道他不會喫。
我換上往日他最愛的織金挑線紗裙,跪在門口等他。
一隻手挑起我的下頜,「祝永寧,聽說你有事找朕?」
「求求你……賜死他……」
「賜死誰?」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殘破如風箱。
「賜死龍七……賜死……宋驍……」
蕭景承心滿意足放開手,我看見他的衣襬打了個轉,到椅子上坐下。
「你用什麼同朕做交易?」
「全部,我的全部。」
上方傳來茶蓋碰撞聲,我猜他在喝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茶盞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
「朕不喜歡不乾淨的東西,賜溫泉湯浴,七日後進宮,封嬪位。」
此刻我終於知道自己爲何有了「錦卿娘子」這個身份,原來他早就在爲我入宮鋪路。我俯首在地,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磚石上,「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繡着金線的玄靴停在我身前,他的聲音帶着上位者威壓。
「你哭什麼?不願意?」
「願意……願意」,我死死咬着牙,儘量把句子說完整,「臣妾……喜不自勝。」
他快踏出門檻時,我問他:「爲什麼?」
「朕說過,你是朕的人。」
當天夜裏我乖乖喫了藥,卻依然被一陣心悸驚醒,好像心房裏一根骨頭斷了,我曉得那個地方原是沒有骨頭的,卻仍然止不住地疼。
一顆心生生被剖成兩半,小蓮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病症驚到,提着裙子就出去叫侍衛。恍惚裏我好像看見了宋驍,他眼裏滿是疼惜,衝我搖搖頭,口型好像是「別哭」。我伸手碰他,卻只穿過一道虛影。
世上再無他!
世上再無他!
我的小暗衛,這一回真的飛走了。
他再也飛不回來。

-15-
似乎知道我不會再逃,又似乎知道我即便逃也去不了哪裏,門口的護衛被蕭景承撤走了。湯藥裏沒有再添讓人昏睡的藥材,可我喫不下任何東西。
「娘子,多少喫點吧。」小蓮端着湯碗勸我。
我木木看着後院那棵歪脖子老樹,澀然道:「我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爲什麼妓子從良這麼難,她只是……想把脫掉的衣裳再穿回去而已……」
「娘子,您、您別這樣,您要是有個萬一,奴婢怎生是好?」
我看她急得要哭出來的模樣,問道:「如果我不喫,皇上會治你的罪,對嗎?」
她唯唯諾諾的,我心下了然,接過碗一飲而盡。強忍胃裏的翻江倒海,我把空碗放到案上,待她走後,飛快跑到花盆邊吐得天昏地暗,吐到最後,黃色的胃液竟然中夾雜血絲。
晚上睡不着,我把宋驍用過的被子找了出來。被子裏頭有淡淡松香,擁在身上,像他的體溫那樣溫暖。
我想給他寫點東西燒過去,提筆再三,驚覺自己竟然不曉得他名字裏的「驍」究竟是哪個字。
是「瀟灑」的「瀟」,「雲霄」的「霄」?
還是「驍勇」的「驍」?
最後我寫:「小暗衛,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來接我?」
火舌細細舔舐着字條,青煙冒起,小蓮急急跑進來,「錦卿娘子,奴婢聞見火煙味……你沒事吧?」
我伸手烤着燭臺跳動的火焰,笑道:「沒事,寫了一封家書而已。」
她看着地上的灰燼沒敢說話。
我猜我大抵是嚇到她了。
「小蓮,你不是擔心我不喫飯熬壞身子嗎?明天我們出去買包子吧。你去問問皇上,我現在能不能上街?」
我這邊滄海桑田,坊市依舊十數年如一日的熱鬧,人聲鼎沸,包子鋪剛蒸出兩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店外排起長隊。
前面一個穿深綠色錦袍的男子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他皮膚白,跟塊美玉似的,擠在人羣中鶴立雞羣。
我繞到他背後,給他打了個招呼。
他嚇了一大跳,活見鬼一般,「宮……宮……龔姑娘,你不是……你怎的瘦了這樣多?」
再見季淮安大概是這些日子唯一一件好事,我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陣,同他道:「季大人,好巧。」
提及此事他面有喜色,把手上提滿的東西舉起來,「我家夫人有孕,胃口刁得很,一大早就摔了枕頭叫我出來給她買東西喫。」
「真是恭喜啊。季大人,有個問題,想問你許久了,今日得見,不知大人可有空閒?」
「宮……姑娘請講。」
「倘若皇上派大人去嶺南做書吏,大人是否願意?」
聞言他笑起來,眉目舒朗,一派清風明月。「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季某讀書二十載,爲的就是這個。」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我低咳兩聲,笑道:「季大人,咱們有緣,這一頓我請尊夫人喫吧,她愛喫什麼味的?老闆,老闆……」
「使不得使不得,還是下官請姑娘……」
包子買回來,一隻紅糖,一隻豆沙。我把紅糖的那個推到桌子另一邊。
小暗衛,以前都是你給我買,這回我給你買。你嚐嚐呀,我記得你喜歡的。
夜半時分,小蓮被屋子裏的響動驚醒。她驚懼地衝進來,抱住我雙腿就往下拽。
「娘子,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我安撫道:「沒什麼,沒想做傻事,就是……想試試睡在樑上是什麼感覺。」
小蓮依言往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這麼高這麼窄的地方,怎麼能睡人?」
是啊,這麼高這麼窄的地方……
他當暗衛,一睡就是好多年。
他的武功這樣好,聽說龍衛選拔極其嚴苛,他有這樣一身好輕功,不曉得喫了多少苦。我忽然覺得一個紅糖餡包子而已,與那些苦楚相比,又算得什麼甜?
倘若不做暗衛,在他這個年紀,應當是明媚如驕陽的少年,偏生做了一道影子,藏匿於暗處。他做了我的光,卻短暫如流星,我沒有把他保護好。
宋驍,你怨我嗎?
想到這裏我喉頭一甜,念及小蓮在場,我又咬緊牙生生嚥下去,口腔裏滿是燻人的鐵鏽味。
第六日,宮裏派人送來了晉封用得到的吉服。小蓮打開錦盒時驚呼出聲,「娘子,這頭簪是點翠的呢!宮裏面,只有皇后太后纔有,皇上多看中您呀!」
點翠,拔了翠鳥羽毛做出來的東西,蕭景承總喜歡這些沾血的美麗。
我一眼也沒看,徑直站在窗口吹風。小蓮聽見我咳嗽聲,一面念着「娘子,您可禁不住風吹」,一面把外袍披到我身上,這件外袍是上回來時留下的,如今穿在身上,腰身已空出三指。
她伸手要關窗,被我攔住。
「噓——你聽。」
「聽什麼?奴婢什麼也沒有聽到。」
「風聲。」
「風聲?風聲有什麼好聽?奴婢聽着並沒有什麼特殊。」
好聽啊,風聲還不好聽嗎?
宋驍抱着我疾馳在屋檐上的時候,風聲也是這樣呼嘯,多好聽吶。
進宮那日,我被小蓮一大早叫醒,好一通打扮。我氣色差,她墊了整整三層胭脂,上妝上了將近兩個時辰,照鏡時,我被鏡中人嚇了一跳。
「娘子真是容貌傾城呢,怪不得皇上如此大費周折要你進宮。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替我再描一描花鈿吧,今天是好日子,我想見他的時候再好看些。」
起得太早,進宮的馬車搖搖晃晃,即便我已經用簪子劃破手,還是被顛得昏昏欲睡。
恍惚我瞧見宋驍,他身後還烏壓壓跟着一羣不知道什麼人,他抱着我,拇指順着眼角往下擦,溫柔得一塌糊塗,「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都不喫飯嗎?」
「我不喫,你不在,喫不下。」
「喫不下就不喫了,我來接你。」
「小暗衛,我今天好看嗎?」
「好看。」
「那我嫁給你,你一定要接住我呀。」
他笑着點點頭。
「嗯。」
番外 1
蕭景承記憶裏,幼時,母后溫柔,經常打着團扇哄他入睡,父皇威嚴,卻也會把他抱在腿上看書。
這種美好幸福是什麼時候開始被打破的呢?
好像是他在御花園裏遇見越來越多的娘娘妃子。
好像是他不只一次撞見他母后在深夜垂淚。
又好像是,從他母后開始逼着他讀書習字開始。
「承兒,你是太子,將來要做皇帝的。」
「太子?什麼是太子?」
「太子就是以後接替你父皇的人。」
那他做了皇帝,他的父皇要去哪裏?
蕭景承並不想做什麼太子,他只想宮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消失,他們一家三口,還像從前一樣,去亭臺水榭玩。
可是再也不能了,宮裏的妃子娘娘越來越多,他的課業也排得越來越緊。
母后親自下廚,父皇喫兩口,就被其他娘娘匆匆叫走。母后擺了棋局,一局棋他們斷斷續續下了好幾次,也沒有下完。
再後來,母后收了殘局,那些棋子,她叫人拿出去丟掉了。
母后雖然與往日化着一樣的妝容,卻總叫人覺得,有什麼東ţùₐ西變了。她接見那些妃子時雖然在笑,那笑容,卻總讓人覺得冰冷。
父親下了一回江南,帶回來一個貌美的麗嬪。
這回更離譜了,聽說這個麗嬪以前是在青樓的,甚至還有孩子,母后聽到消息後,不小心被刺繡的針扎破了手指,紅色的血湧出來,落在白綢上,像一滴淚。
他第一回見那個女童,是在御花園,她正在被一羣別的小孩欺負。她個子小,唯有一雙大眼烏黑髮亮,裏頭蓄了淚,嘴角撇了又撇,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走過去問怎麼了,女童彷彿找到主心骨,說:「哥哥,他們都不同我玩。」
宮裏的人,要麼叫他太子,要麼叫他皇兄,第一次有人叫他哥哥,這樣沒有規矩,他曉得了,這個女童,就是麗嬪從宮外的那個孩子。
他討厭這些破壞了他們一家三口的人,讓母后不高興的人,他自然也不喜歡,可是又覺得,他堂堂太子,何必犯得着跟一個女童過不去。
可他是太子,他既然已經表明不喜歡的態度,底下的人只會加倍爲難她。所以他欺負她,他又只讓自己欺負她。
也不知是不是這樣行事給祝永寧造成了什麼錯覺,有一天,她居然跑來問他,是不是喜歡她。
可笑,於情,他們是皇兄皇妹;於理,她母妃也不知發什麼瘋,進宮沒幾個月就攪得天翻地覆,連累他母后捱了父皇好幾次訓斥,他怎麼可能喜歡她。
旁邊的太監宮女都在看着,想笑不敢笑,他落了面子,惱羞成怒。他一腳踢在她身上,「祝永寧,你也配?」
蕭景承自然是有喜歡的人的。嘉雲知書達理,嬌羞可愛,真要說像什麼,她像很多年前,那個溫溫柔柔的母后。
父皇犯過的錯,他不會再犯。
等他繼承皇位,他要娶她,以國爲聘,跟她一生一世。
麗嬪得寵,卻被人告發她一直給父皇點含有慢性毒的香料,事情敗露,她被賜了死罪。
這告發的時節很巧妙,因爲他聽見太醫私底下給他的母后彙報,說陛下毒已入骨,以後只能慢慢調養。
他暗想是否他的母后早就知道這件事,卻又覺得不能細想,他不能接受他的母后也想要殺父皇。
那他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個一家三口算什麼?
不能怪母后,麗嬪也死了,兜兜轉轉,好像只能怪祝永寧。可是他派人查出來那樁血案,麗嬪母子是被強迫進宮,並不是廣爲人知的——妓女不擇手段爬上龍牀。
蕭景承覺得愧疚、憐惜,他想對她好一點,然而祝永寧已經不像剛進宮時那樣怯弱,她此時無依無靠,正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冷眼望着他,臉繃得像只馬蜂,用性命去蜇人——真是不討人喜歡。
沒過幾年,父皇死了,他繼承皇位。母后籌謀隱忍多年,終於當上太后,她抱着她哭泣:「承兒,承兒,我們母子好不容易……我們好不容易……」
他依着誓言娶了嘉雲,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而祝ţůⁿ永寧,聽說,太后要派她去和親。
祝永寧完全繼承了她母親的美貌,那個部落聽到後高興壞了,進貢了好些牛羊。不知道爲什麼,他看着那些牛羊,突然想起給嘉雲的聘禮,都是他費盡心思收集起來的稀世珍寶。
祝永寧只配這些牛羊畜生。
他心裏隱隱有些惱怒,在御書房宿醉,門一開一合,祝永寧繫着個金鈴赤腳走進來。
他腦子轟的一聲,有些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她毫不順從,像塊頑石,總能輕易激起他身上那些最原始的征服慾望。
他還是走上了他父皇那條路,他對不起嘉雲,他更討厭祝永寧了。
再後來,他們有了孩子。
蕭景承是有些高興的,那是他第一個孩子,她給那個孩子取名「芊芊」,她希望是個女孩是嗎?女孩……也挺好的。
他祕密送他出宮,可是被太后知道了,她派人除掉了那個孩子。
「一個野種,留着做什麼?」
「那不是野種,那是皇嗣,它是我的骨肉!」
「哼,名不正言不順,生下來也養不大,難道你還想給祝永寧位份?」
「有何不可?!」
「你……你這個逆子!你忘了我們母子從前怎麼過來的嗎?」
「母后,您老了,多休息休息吧。朕的事,朕自己會做主。」
他第一次頂撞母后,爲了祝永寧。
沒了孩子,她看他的眼神像寂滅的灰,可是裏頭又分明燃燒恨意。雖然他們的關係從小到大都不融洽,可是這一回,像是中間隔了跨不過去的隔閡。
過了一段時間,也不知祝永寧想通了什麼,居然願意在壽宴上跳舞。她肯定不會給太后跳的,那麼這支舞,定然是爲他所跳。
蕭景承很高興,他半夜去尋她,想着重歸舊好,結果得知,那支舞,她爲一個暗衛而作。
他看着他們擁抱在一起,怒不可遏,只覺得什麼私藏多年的東西被人偷竊,下令當場斬殺,可是看見她被箭矢射中,他居然驚懼到極點,不管不顧撲過去。
「祝永寧——!」
他用了些手段,原本寧死不屈的人,終於跪倒在他腳邊,這纔對嘛。
他原諒她的不貞,給她嬪位,甚至力排衆議給她逾制的宮殿。
七日後進宮,這一回,他們重新開始,他們會再有孩子的。
番外 2
宋驍不知道爲什麼永寧公主總是覺得自己髒。
那他經常接了任務暗殺人,髒不髒?
那皇室做盡齷齪事,髒不髒?
宮裏頭誰手上沒有血,主子都把暗衛當成一件趁手的兵器,只有永寧,會問他冷不冷,約着他一起喫包子。
公主愛美,話又多,經常穿紅着綠,再戴些花裏胡哨的首飾,走起路來叮叮噹噹。
「小暗衛,我好不好看?」
「小暗衛,你說我戴哪個好?」
他哪裏知道哪個好?那些閃着金光的釵環,他看上去都一樣。
「右邊那個。」
「爲什麼呀?」
「小,方便藏匿。」
他隨口胡謅,公主也生起氣來,「你什麼眼光呀,一點審美都沒有。本宮非要戴個大的。」
她把誇張的步搖簪上去,又在額間畫上紅梅花鈿, 裙襬盪漾,柔柔飄進他的心海。
祝永寧總是在夜裏偷哭,她咬着牙不發出聲音, 就以爲他不知道。
其實他什麼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她爲什麼不敞開了哭,有時候, 他坐在樑上, 凌空描繪她的眉,一陣陣心疼。
別哭了。
我陪着你呢。
宋驍知道這種日子定然不會長久,她只是他接下的一個任務, 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他被人調虎離山, 再回來時,她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最好的大夫都在宮裏,他抱着她一路狂奔疾馳。
她的血最開始那麼滾燙, 走了一陣, 粘粘稠稠,血不再流了, 她只有那麼多血, 流完了,就沒有了。
夜風中, 他能感覺到公主的身體變得冰涼,再一抬頭, 他看見了一些提着鐵鏈的「人」逐漸走過來。
他們飄在空中,這些人大概是地府的押魂使吧。
宋驍驚訝於自己居然能看見陰物。
陰物卻好似比他更驚訝,說話哆哆嗦嗦的:「鬼、鬼、鬼使大人,您……能看見小的?」
他不願和這些鬼怪多言, 只橫了劍冷冷道:「不準拘她的魂。」
「可是……命簿上寫了, 祝永寧陽壽已盡……大人, 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可有別的辦法?」
他眼一橫, 那些鬼差雙腳打顫, 爲難道:「有是有, 只是……」
「說。」
「換命的話, 鬼使大人不僅要承受劇痛,而且大人在凡界這一世……不得好死。」
原來只是不得好死, 他還以爲是要湊什麼天材地寶。
他就這樣和她換了命。
箭雨鋪天蓋地,他想過他們會死在一起,可是看到公主中箭, 他瞬間後悔了。
她金枝玉葉,怎麼禁得住?
他不得好死,又何必累她。
一圈凜凜的刀光圍上來, 他被人押下去,處以極刑,骨頭一根一根被抽去, 很疼,疼得他神志不清,不知道怎麼,折磨他幾天, 又願意給他個痛快了。
可是想來那些鬼差既然叫他鬼使大人,那他們會在地府相遇的吧。
那他到時候去接她。
接住了,再也不放開。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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