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了一個老爺,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
那年我十七歲,他四十七歲。
日子並不順心,我時常被欺辱,被嘲弄。
但至少,我不用再挨餓受凍,也不用去當窯姐了。
-1-
夫人喚我給她洗腳。
我熟練地解開她那一層層裹腳布,將她那不過三寸的小腳放入溫水中,揉捏搓洗。
她那一雙腳在我看來十分可怖,四根腳指頭連同腳掌被生生折斷,壓在腳底。
日積月累地纏,纔有了這雙三寸金蓮。
她經常得意地向我炫耀:「我這可是十里八鄉纏得最好的小腳了,當年就憑着這個說了老爺這門好親。」
說罷還要鄙夷一番我的天足:「你那一雙大腳難看死了,大腳的都是窮人賤命。」
我苦笑着回話:「夫人說得沒錯,我本就是窮苦人家的女兒。」
話還沒說完,夫人突然變了臉,一雙小腳猛地朝我心口狠踹。
這一腳踹得我人仰馬翻,還帶倒了洗腳盆,水潑了滿地。
她罵着:「小賤人,使這麼大力道幹什麼!想要捏死了我,你好做正室夫人嗎?」
我顧不上心口的疼,忙不迭地爬起來給她磕頭認錯。
她這才瞪着我沒好氣地說:「再去打一盆水來。」
我嘴上應着,恭順地去打水。
其實哪有什麼力道輕了重了的,哪回洗腳,她不踹上我幾回。
昨夜老爺宿在我房裏,她不高興。
她是妻,我是妾,她想折磨我,有的是法子。
其實我也討厭我這副軟弱的樣子。
可先前倒是有位四太太,明媚漂亮,人又厲害。
大太太每每想教訓她,她都能叉着腰,將大太太罵得沒法還嘴,也不敢動她。
可後來是什麼下場?
老爺看夠了她,沒了新鮮感以後,大太太說她得了傳染病。
說是抬去了醫院,在路上就死了,屍體一把火燒了。
老爺對此,並不關心。
我知道的,她沒病。
-2-
給大太太洗好腳,我已經是滿身的水、滿頭的汗。
她這才放過我,讓我拖着滿身的狼狽回去。
我念叨着謝謝太太,低着頭往外走,冷不丁撞上了一個人。
這人是個小年輕,西裝筆挺,正是當下年輕人喜歡的。
他剪了利落的短髮,拎着一個小皮箱。
不像老爺,大清已經沒了,他卻還留着辮子。
大太太在後面激動地叫:「容川,我兒,你回來啦。」
我這才知道,他就是老爺的獨子,趙容川,先前一直在外邊唸書。
我垂下頭,想快些離開。
趙容川卻追着我問:「你是誰,怎麼在我家?」
他笑着,眉眼閃耀。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沒法告訴他,我是他父親的小妾。
這位少爺看起來,比我還要大上幾歲啊。
這話是多麼難以啓齒。
倒是大太太戲謔地說:「她啊,是你五媽,快叫五媽。」
趙容川瞬間收起了笑,變了眼神。
從一開始的打量,變成了鄙夷和唾棄。
最後又變成了悲憫。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眼神我見過許多。
我終於無法承受,落荒而逃。
我其實很羨慕瞧不起我的那些人。
他們一定不知道餓到眼發紅是什麼滋味。
-3-
我是一年前嫁到趙府,跟了趙老爺的。
我家原本境遇還行,可我爹染上了福壽膏。
不僅把自己抽成了枯柴一般的鬼樣子,還把家裏敗了個精光。
那年收成不好,糧價又飛漲。
我們一家五口人,個個餓得肋骨突出。
時局正亂,大清沒了,民國上了。
皇帝退了,總統上了。
仗還在打,天還在變。
沒法子,我去街上討生活。
有時站在街上賣唱,有時給大戶人家的下人們幹些他們不願Ṱúₒ意乾的髒活。
可忙碌一天下來,賺到的錢還不夠買半個饃饃。
我爹說這樣不行,打算把我賣去窯子裏。
說一來我能混個飽肚,二來也能救救家裏人的命。
我很害怕。
聽人講,窯子裏的女人,不僅是千人騎萬人壓,還會染髒病。
染上了髒病,渾身會長瘡流膿,生不如死。
我想過跑,可到哪裏都是亂世。
怕是還沒跑出城門,我就會被亂槍打死,或被土匪搶去。
爲了不當窯姐兒,我更賣力地唱,更賣力地幹活。
幸而被一個唱曲兒班子看中了嗓子,用三塊銀元將我買下。
我在唱曲兒班子終於喫得飽些,穿得暖些了。
不過若是不用功,或者哪天走了神,唱錯了字。
照樣會被班主毒打,停了當日的飯菜。
在唱曲兒班子待了一年,我又被來聽曲兒的趙老爺看中。
趙老爺是前清的官員,頗有家資。
如今雖然大清沒了,他還是富貴不減,大腹便便。
趙老爺覺得我唱曲兒好聽,人又長得喜慶。
便買下我,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
聽說買我的價錢,還不抵他府上的一隻鸚哥兒。
大太太是個潑婦,哪天不高興,揪着我的頭髮打罵是常事。
家裏若來了夫人小姐做客,她又總讓我去伺候。
那些夫人們見怪不怪,恣意指使着我。
有的開起我的玩笑:「我說姐姐,你家老爺還能辦成事嗎?找了個這麼年輕的小丫頭,可得當心紅杏出牆啊!」
一羣女人咯咯亂笑起來,聽得我心裏發毛。
那些小姐們總愛盯着我打量,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啊,我們明明是同樣的年紀。
她們穿着女子學校的校服,或是洋裙子小皮鞋,優雅極了,漂亮極了。
我真的很羨慕,羨慕得發狂,羨慕得眼睛要流出血來。
她們又偏偏喜歡不依不饒地問:「你這麼年輕,不應該在讀書嗎?爲什麼要嫁給那個老頭子呀?」
我苦笑,還能因爲什麼。
因爲窮唄。
但我不敢說,我怕她們再睜着天真的眼睛問你們爲什麼窮。
我嚥下滿口苦澀,不管怎麼說,如今我有飯喫,有衣穿。
我們村子,餓死了一大半的人。
聽說亂葬崗裏堆滿了屍體,野狗喫人肉喫得眼睛都紅了。
至少,我比他們強。
-4-
少爺回來,府裏是要熱鬧一番的。
當晚大太太安排了晚飯,趙老爺請了位好友。
桌上推杯換盞,喧嚷不斷。
那來的客人姓曹,也和趙老爺一樣,還留着大清的辮子。
小妾是沒有上桌喫飯的資格的,我伺候在一旁,看誰的酒杯空了,誰的飯碗空了,就要趕緊上去添。
給那位曹大人添酒的時候,他似乎醉了,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我驚叫一聲,摔了酒壺。
他還不肯放手,攥得更緊,醉醺醺地說:「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趙兄,你府上還有這麼標緻的丫鬟啊。」
ṭũ̂⁰我用力掙開,漲紅着臉:「大人自重,我是五太太!」
那位曹大人住了手,臉色尷尬。
一旁的趙老爺爽朗一笑:「一個妾室而已,老弟喜歡,爲兄送你便是。」
隨後又低聲說:「只要咱們的大計能成,一個女人,何足掛齒!」
當晚客人醉酒,留宿在府中。
大太太親自將我送到他房裏。
我被姓曹的喫幹抹淨,隨後像破布一般扔到一旁。
黑暗中,我流着眼淚,心裏想。
我也沒比窯姐好到哪兒去。
-5-
姓曹的走的時候,並沒有要帶我一起走的意思。
他說家有悍妻,怕我過去了受委屈,揚長而去。
趙老爺臉上掛着笑,把他送走。
轉身看到我,他就變了臉,罵了一句:「賤人。」
他走後,大太太晃到我面前挖苦:「要不是你昨晚到曹大人面前騷情,哪會有這樣的事?趁早一根繩吊死吧,還能當個貞潔烈婦。」
只有二太太向我投來了一個憐憫,又無能爲力的眼神。
我回了自己的房,看着小小的窗,透進來幾束光。
我是個螻蟻,螻蟻沒有尊嚴,只能任人擺佈。
我知道,老爺不會殺我,我還是可以活着。
他以後不會再來我的房中,而是會讓我去伺候他的朋友、同僚……
替他巴結一切對他有用的人。
曾經的三太太就是如此,被當成物件,送上了許多人的牀。
最後,她跳進院裏的荷花池淹死了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結局會不會和她一樣。
二太太怕我想不開,晚上來看我。
她叫貴枝,比我大十歲。
本還年輕,可前些年她落過兩回胎,沒有調養好,如今枯槁憔悴。
她噙着淚,一邊給我梳頭一邊說:「妹啊,千萬別聽大太太的,也千萬別想不開,哪兒有活着重要啊!」
是的,我心裏想。
要活着,螻蟻要活着。
-6-
我隱約覺得,天可能又要變。
趙老爺和趙容川總是吵架,有時要吵到深夜。
終於有一天趙容川奪門而Ṱû⁶出,再也沒有回來。
不久之後,天真的變了。
已經亡了幾年的大清朝,又回來了。
街上人人都說,皇帝小兒在辮子軍的擁護下又坐上了皇位,復辟了大清。
五色旗換成了黃龍旗,那些剪了辮子的人開始瘋狂地買假辮子。
趙老爺重新穿上昔日的官服官帽,每日上朝下朝,紅光滿面,威風凜凜。
他時常撫摸着自己的辮子感嘆:「天不亡我大清,不滅我報國之志啊。」
他心情大好,甚至給了我幾個笑臉。
但他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
天又一次變了。
那天我正在房裏繡花,外面突然Ŧü₊嘈雜起來。
我出門去看,府上亂作一團,幾個丫鬟下人正瘋狂地搶奪東西。
我正要去問發生了什麼,就看到貴枝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對我說:「妹子,快收拾東西,拿上幾件值錢的東西跑。」
我正疑惑,貴枝見我不動,着急地跟我說:「皇帝又被人給擼了,老爺被討逆軍抓了,說他是復辟罪人下了大獄,怕是要株連咱們啊!」
我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陣後怕,跌跌撞撞地回去拿東西。
我的東西很少,拿上幾件衣服,揣上十幾塊銀元,這是我在趙家積攢的唯一。
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人們知道趙老爺倒了臺,就連外面的叫花子都進來搶東西。
大太太聲嘶力竭地哭喊:「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
沒人理她。
值錢的東西已經被搶完,我轉了一圈有點失望,只能背好包袱離開。
門外正站着貴枝,她也揹着包袱,眺望着遠方,憂心忡忡。
我問她打算去哪兒,她苦笑着說:「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是被賭鬼爹給賣了的,要是回去,準保被他再賣一次。可要是不回去,我還能去哪兒呢?」
貴枝說得沒錯,我倆的命運是一樣的。
我若是回了曾經的家,不過也是再被賣一次。
遠處的槍響一聲接着一聲,我牽起她的手:「既然這樣,我倆都不回去了,一起走,天下那麼大,咱倆總能安家。」
貴枝紅着眼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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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剪了頭髮,穿上了男裝,抹黑了臉,一起離開了。
躲過滿城的槍火,踩着滿地的辮子,朝南走了。
不知道去哪兒,我們就走,一直走。
貴枝幻想,我們能找到一座富饒的小村落,那裏地好水好人好。
我們在那裏開荒種地,蓋屋打井,喫上飽飯,過上日子。
她這樣說着,我這樣聽着,心裏也活泛起來。
我們想過上喫飽飯的日子。
不妄想金山銀山,不妄想權勢滔天。
我們只是想喫飽飯。
我也期盼着真能找到這樣的地方,腳步就更快了。
腳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變成血水浸出來。
我不覺得疼。
-8-
我們當然沒有找到那樣的地方。
只勉強找到了一座小鎮子,還算安靜,勉強沒受到戰火的侵襲。
貴枝用在趙府裏搶出來的幾樣首飾換了錢,租下一間搖搖欲墜、漏雨漏風的破房子。
我們在這裏安了身。
貴枝花繡得好,每天繡了花去賣。
我呢,就在她旁邊賣唱:「二月裏來探妹啊,龍抬頭,我要與那小阿妹去逛花樓……」
憑着從趙府帶出來的錢,和每日掙來的些微錢財,我們勉強每天能喝兩碗野菜湯,喫一塊黑饃饃。
東西苦,我們受得了,肚子餓,我們也受得了。
受不了的,是附近的乞丐流浪漢。
他們看我們兩個是單身女人,從一開始淫詞挑逗,變成了夜裏蹲在門口。
經常有骯髒黢黑的手從寬大的門縫裏伸進來,有的拿着半塊饃饃,有的拿着一把米。
「讓爺舒服一下,這東西就給你們……」
我和貴枝一邊哭,一邊拿着棍子打那些手,夜裏抱在一起,不敢安睡。
我們知道,他們早晚有一天會從那扇破舊腐朽的木門外擠進來,將我們扒皮拆骨,喫幹抹淨。
-9-
我找了個男人,他叫孫武。
他是江邊碼頭的扛貨工,皮膚黝黑,個子高大。
一次半夜,他用棍子驅趕了幾個圍在我們房門口的男人。
於是我問他,我嫁給你,你要不要。
他很高興,對他來說,能娶上媳婦是奢求。
我什麼都沒要,只要他保護好我和貴枝,不讓我們受欺負。
他點頭,又加了一句似乎是盟誓的話語:「我還不讓你們餓肚子。」
於是我嫁給了他,對着天地磕了個頭,就做了夫妻。
其實我知道爲什麼那天半夜他會恰好過來,又恰好趕跑了那些人。
他心裏未必乾淨,只是突然良心發現。
可我不在乎,我們現在需要一個男人。
-10-
我們從原來的破土屋,搬到了孫武的房子裏。
他的房子也很破,但是比我們的好一些。
貴枝本不願來,要留在原來的破房子裏,說我們是兩口子,她過去了算什麼事。
我怎麼放心她獨自留在那裏,強行把她拉過去。
我說:「如今世道亂,大家就得抱團取暖,我有口吃的你也有,我活着就不讓你死。」
貴枝這才流着淚答應。
我們就這樣過起了日子。
孫武沒有負了自己的話。
沒人敢欺負我們了,若是再有流氓靠近,他就會瞪圓一雙眼睛,將手裏的棍子舞得生風。
他更賣力地幹活,除了扛貨,還整日走街串巷。
不管是什麼髒活累活噁心活,只要給錢,不管多少,他都幹。
我們喫上了粥,雖然很稀,沒幾粒米,清亮得能照出人影。
但可比野菜湯好多啦。
孫武還會使彈弓,沒活幹的時候,他就拿着彈弓去田裏、林子裏轉悠。
每次回來,總能帶回麻雀、野兔、田鼠,拿回家做肉菜。
過年的那天,他還破天荒地弄到了一小塊豬肉。
孫武說這是一戶有錢人家嫌不好,扔出來的,他撿了去。
我們高興得喲,要包餃子。
肉被切得碎碎的,和野菜拌在一起,我們歡歡喜喜地擀麪皮。
當然不是好面,黑乎乎的,喫了拉嗓子。
我們就這樣歡喜地過了大年夜。
那時我們暢想着,亂子很快就會結束,天下很快就會太平,日子很快就會好過。
-11-
大年初一,我打開門,外面下着雪,家門口來了個要飯的。
那人是個老婦人,落了滿身的厚雪。
她裹了小腳,走不動,只能跪在地上爬。
她身後的雪地已經有了長長一道拖痕,還摻着血,看不到頭。
那一雙尖尖的小鞋髒兮兮,溼噠噠,正往外滲着血,我就知道,她的腳肯定已經不成樣子了。
嘆口氣,我拿了一塊粗麪饃饃給她。
她抬頭去接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臉,驚叫了一聲:「大太太?」
她也驚叫:「春杏?」
這人正是曾經趙府裏的大太太。
從未想到,我們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場景,不管怎麼說,我先把她給弄進了屋。
如今她頭髮花白,臉上溝壑難平,身上骯髒惡臭,哪裏還有半分曾經頤指氣使、金尊玉貴的樣子?
若不是我眼尖,恐怕都難認出她來。
她抹着眼淚向我們哭訴,那年清廷再次倒臺,趙老爺被抓,他心灰意冷,在牢裏一頭碰死。
家資全部被搶,房屋田產被叔伯兄弟霸去,她回了孃家,遭孃家驅趕,她想找兒子,又不知趙容川去了哪裏。
她只能走,一邊要飯一邊走。
小腳不能走遠,走爛了,她就爬,磨破了手,磨爛了衣,磨白了頭。
她曾經引以爲傲的三寸金蓮,如今已經潰爛,正往下滴着腥臭的血。
她哀求我收留她,她說她每頓只喫一口飯,說她好了給家裏幹活。
風水好像是轉了轉,可我並沒有感到痛快。
我一邊可憐她,一邊想着她曾經打我掐我罵我的樣子。
貴枝情緒激動,她的胸口劇烈起伏,指着大太太的鼻子罵:「你個髒心爛肺的老賤人,你糟踐我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你有今天呢?如今想要我們收留,我呸!你也配,姑奶奶明天就把你扔山裏喂野狼!」
大太太低着頭,雜亂的白髮蓋住臉,一句話也不說。
貴枝脾氣一向很好,我也不知道她爲什麼忽然這樣。
我看向旁邊的孫武,他蹲在角落裏,抱着頭。
我知道,他也不想收留大太太。
最終我做了決定,外邊畢竟下着雪,先讓她住一晚再說。
我把裝雜物的小房間收拾出來了一小塊,騰出一牀被子給她。
貴枝嘴上沒說什麼,怨毒的眼神卻幾乎能把大太太剜死。
晚上,我問貴枝這是怎麼了,今天怎麼發那麼大的火。
貴枝先是委屈地癟了癟嘴,隨後再也忍不住,伏在我肩頭痛哭:「我以前有過兩次身孕,那老賤人怕我生了孩子跟她兒子分家產,就往我的飯裏下了打胎的猛藥,不僅打沒了兩個孩子,還害得我再也沒法生了啊……」
我冒了一頭冷汗,怪不得貴枝這樣恨她。
孫武也和我說,大家都很難,何必管她。
我知道留不住她,心裏也做了決定,明早給她幾塊饃饃,請她走。
第二天我拿着饃饃去找大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把褲腰帶掛在門框上,將自己吊死ŧû⁸了。
她大概知道我們不會留她,出去也是個死。
我波瀾不驚地將饃饃收起來,喊孫武和貴枝一起去埋她。
我們找了卷草蓆,將她一裹,挖土埋下。
棺材是奢侈東西,我們用不起。
給她收屍,又給她草蓆,我們已經是仁厚無比。
蓋土的時候,貴枝朝大太太身上狠狠啐了一口。
我也學着她的樣子,狠狠啐了一口。
好了,恨也好,氣也好,怒也好,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好,都隨着這一口唾沫啐出去了。
從此朝前走,往事不再提。
-12-
日子還是這樣過,我們幻想的太平日子並沒有到來,反而越來越亂。
當官當兵的打來打去,總統換了一個又一個,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我們棲身的小鎮也不再安靜,總是能聽到不遠處的火炮和槍聲。
稅越來越高,當官的上門越來越頻繁,日子越來越難過。
孫武明明正年輕,身形也健碩,可已經有些彎了腰。
偏這時候,我整日噁心,去瞧了郎中,竟是有了身孕。
孫武高興ṱű̂⁺得直拍大腿,貴枝樂得轉頭就去做小衣服小帽子。
可我不高興。
這年頭多苦,多難吶,把孩子生出來,大人飯不夠喫不說,連孩子也受罪。
我狠狠心,想買上一服藥將他打掉。
孫武知道了我的心思,紅着眼睛跪在我面前,求我生下。
他說那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希望,是他往前走的勁頭。
說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養活這孩子。
貴枝也哭,罵我狠心,說孩子生下來,難道她會讓他餓死嗎!
我知道他們是怎樣熾熱地期盼,還是留下了這孩子。
也許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呢?
幾個月後,我生下一個兒子。
家裏歡喜得不得了,孫武小心翼翼,貴枝愛不釋手。
新生的孩子給家裏帶來了許多希望,沖淡了不少陰霾。
幾個湊在一起認不出兩百個字的我們,愣是翻了許多書,問了許多人,給孩子起了個名兒。
君安,孫君安。
萬水千山,予君平安。
-13-
有了君安,孫武更賣力地扛貨、幹活。
貴枝更賣力地繡花、做手絹、縫衣服。
君安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我讓君安認了貴枝做乾媽,從此她就有了孩子。
不管以後到了哪兒,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是君安的媽。
這孩子兩歲多的時候就會說話了,整天喚着我們。
孫武扛貨回來,他一句爹爹辛苦了,逗得孫武喜笑顏開。
貴枝做針線活的時候,他讓貴枝小心些,紮了手,他會心疼。
貴枝對孩子愛得不行,人看着都年輕了幾歲。
孫武回來得越來越晚,扛的貨越來越多,腰越來越彎。
我勸他不要這麼辛苦,別累壞了身子。
孫武笑着說沒事,他說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但不想做個沒用的爹。
他想多掙錢,讓我們不過苦日子。
他說他將來要供君安讀書,讓他有出息,讓他當官,讓他不要像自己一樣。
孫武說這話的時候,看着窗外,眼裏閃着希冀的光。
可他終究食言了。
孫武死了。
他扛了重貨,扛得又有些多,走到半路,他實在撐不住倒了下去。
重貨往下倒,砸到了他的腦袋,當時人就沒了。
碼頭的人將他擡回來,往門口一扔。
沒有提賠償的事,只是兇惡地叫:「你男人摔壞了我們的東西,賠錢!」
我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趙武的屍體,沒有淚流。
那些人還在叫囂,貴枝一邊哭一邊勸。
我走進廚房,拿了把菜刀走到他們面前高高舉起,惡狠狠地說:「要錢?好啊,你們去找我男人要吧!」
那些人討了沒趣,吐着唾沫罵着街走了。
菜刀咣噹落地,我也再次癱坐。
小小的君安跑過來,拉着孫武的胳膊:「爹爹起來,爹爹怎麼了?」
貴枝將他抱起來,顫着聲音:「你爹爹……睡着了。」
-14-
我們咬咬牙,買了口劣質薄皮棺材,挖土把他安葬。
孫武辛苦了那麼多年,我不想讓他臨了連口棺材都沒有。
孫武沒了,家裏最重要的勞力沒了,又買了口棺材。
眼看着就要揭不開鍋了。
我打算去別的碼頭上扛貨,可他們不要女人。
我剪了頭髮,穿上孫武的衣服,裹平了胸,抹髒了臉,裝成男人的樣子去扛貨。
他們依舊嫌我矮,嫌我瘦,不肯要我。
我又去大戶人家,求他們讓我當傭工,他們的下人一邊趕我一邊嫌棄地說:「去去去,想做傭工的人能從這兒排到城外,我們家可養不起。」
我焦急得白了幾根頭髮。
貴枝突然打扮起來,穿上露腿的花裙子,用劣質的脂粉化了漂亮的妝。
她讓我不用擔心家裏的開銷,她找了份活幹,活輕鬆,報酬不少。
她說這兒離她幹活的地方太遠,就搬了出去,隔幾天來一次,給我送生活費,或者是糧食。
我心裏覺得不對勁,有一天出去找她。
發現她重新租下了從前的那間破房子,做了土娼。
給錢給糧,都可以。
我衝進去的時候,上一個男人剛走。
貴枝衣衫不整,旁邊的破桌子上放着幾根苞谷。
我聲音顫抖:「這就是你找的活?」
貴枝一邊扣扣子一邊雲淡風輕地說:「這個來錢快,我能養活你們,能養大君安。」
我撲通跪下,把頭埋進她懷裏號啕大哭:「姐姐啊,我們怎麼能用你的血肉錢啊!我們不能,不能啊!」
哭夠了,我擦乾眼淚,決絕地說:「君安是我生的,該養他的人是我,你回去帶君安,我在這裏接客。」
話未講完,貴枝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我臉上,疾言厲色:「呸!沒出息的東西!我已經這樣了,非要把兩個人都摺進去嗎?你要是做了這個,君安怎麼辦?他會被人戳一輩子脊樑骨!」
「我做這個怎麼了?我願意!春杏,你要是敢攔我,或者敢不要我的錢,別怪我撕破了臉,不做姐妹!」
從那以後,我就接了貴枝的錢。
每次我都在心裏罵自己,我無恥,我軟弱,我冷血。
可是能有什麼法子呢?
我這個無恥軟弱冷血的人,要帶着孩子活下去。
-15-
貴枝的土娼做了幾年,我們就用她的錢活了幾年。
我依舊幻想,日子什麼時候能好過,貴枝可以不用做這個。
那時候,我和君安就要好好孝敬她,讓她享享福。
可終究沒等到這一天。
這一年,貴枝生了病。
她發着燒,咳着血,臉色黑青。
我哭着,揹她回家。
貴枝說,她活不了幾天了,讓我別花錢給她治病了。
我仍然拿着她曾給的錢,一趟趟往藥鋪跑。
我要她活。
可無論喫了多少藥都沒用,貴枝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在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把我們叫到牀前。
用盡力氣對我說:「春杏,我的好妹子,姐走了,你們要好好活下去。」
她溫柔的目光將君安看了又看。
君安已經是個小小少年,十分懂事,他攥緊貴枝的手,哭着叫了聲:「娘。」
貴枝滿足地閉上眼睛,嘴角掛着笑。
我定在原地,看着貴枝,腦袋發麻,閃現出與她一路的風風雨雨。
在趙府的她、在逃亡路上的她、做衣服的她、打我的她,以及現在躺在牀上的她。
我跪下,將頭埋進她還柔軟的懷裏,放聲痛哭。
我給貴枝買了口棺材,和君安爲她披麻戴孝。
旁人看到,啐了一口說:「一個土娼,喪事辦得還挺風光。」
我狠瞪了他一眼:「她值得,她是最好的人!」
-16-
貴枝走時很安心,她以爲自己留下的錢足夠我們幾年不愁了。
所以她才閉了眼。
可其實,物價飛漲,這幾年翻了個番,錢不值錢。
當時買藥買棺材,積蓄已經所剩無幾。
貴枝拼命掙到的,到頭來,又是一場空。
忙忙碌碌,碌碌忙忙,爲的是什麼?
爲的只是一個活着,一個喫飽飯。
這樣簡單的祈求,爲什麼要這樣艱難?
要活着,要喫飯,我可以餓死,但君安不可以。
於是,我還是去做了土娼,在那間破房子裏,躺在貴枝躺過的牀。
價格低廉,很受歡迎,每天不同的男人經過,留下一點錢或是一些糧食。
那些惡臭骯髒的男人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心裏想。
苦難啊,你是一個圓。
無論我怎樣竭力避開你,最後卻總能和你相遇。
不久後,我連做土娼都不行了。
饑荒席捲而來,沒人會把錢和糧食浪費在這裏。
-17-
這場饑荒來得很猛,春末的時候大旱,滴雨未下,河水乾涸。
到了如今,全部顆粒無收。
這次的饑荒,比我十六歲那場厲害得多。
樹皮草根觀音土老鼠……能喫的一切全部都被啃光。
甚至有的人去撿鳥糞,用水淘洗,找鳥糞中還沒消化完的糧食。
屍橫遍野,餓殍遍地,野狼成羣。
我和君安躺在屋裏,餓得起不來。
小小的君安骨瘦如柴,他撐着和我說:「娘啊,娘,我餓得很,又困得很。」
我拼盡力氣爬起來,摸着他凹陷的小臉:「君安別睡,娘去給你找喫的。」
我拖着軟綿綿的身子,翻遍了家裏所有地方,連一粒米都找不出來。
無奈,厚着臉皮,去鄰居家借。
到了鄰居家,我撲通跪下,狠狠磕了幾個頭,哀求着:「大爺大娘,您行行好,我兒子快要餓死了,您給口吃的救救他,我將來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許久沒有回應,我抬頭,才發現他們早已悄無聲息地餓死了。
回到家,我狠狠心,咬咬牙,拿過刀子剜下大腿上的一塊肉,往君安嘴裏塞:「孩子,喫吧,喫了就有力氣了。」
君安嘴脣不動,也不睜眼。
我覺得不對,將手探到他鼻下,毫無氣息。
那一刻,我的世界轟然倒塌。
滿腦都是當年我們圍在一起,給孩子取名字的場景。
君安君安,予君平安。
他終究沒平安……
我好恨,可又不知道恨誰,恨命,還是恨這個世界?
命啊命,你爲何要這樣對我,爲何要殘忍地奪走我的一切?
世界啊世界,你爲什麼要這樣亂、這樣糟、這樣苦?
我不是個貪心的人,從沒想過什麼榮華富貴,什麼權勢滔天。
我只是想喫飽飯,只是想讓我在乎的人都活着。
命運的洪流卻總是毫不講理,將我的世界一次又一次撞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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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沒了,我對不起孫武,對不起貴枝,最對不起的就是君安。
我們曾經那樣暢想過君安的未來,他承載着我們所有的希望,可如今,他夭折在我手裏。
我想死,又不能。
我得把君安埋到一個好地方,災民餓急了,會把剛埋的死人挖出來喫。
我背起君安,拿上小鋤頭,搖搖晃晃地跟着逃難的人羣走了。
我走啊走,走過龜裂的土ƭüₓ地。
像來時一樣,腳走出了泡,又走出了血。
走出片片赤土,走過具具屍體。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一個離人還算遠的地方。
我開始挖土,埋葬我的孩子。
挖啊挖,挖到小坑淺淺,再到小坑深深。
挖到雙眼模糊,挖到心痛如絞。
埋好君安,我已經沒有了力氣,手軟了下去,人倒下去,眼皮也沉了下去。
我忽然覺得好舒服,就這樣睡在這兒,挺好的……
-19-
吱呀吱呀……
我不知睡了多久,最後是被吱呀聲叫醒的。
我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破爛的獨輪車上。
後面一個乾瘦的小夥子正推着。
我驚恐地問他是誰。
他有些憨厚和羞澀,說自己路過那裏,看到我躺着,一摸還有氣,就灌了兩口水,把我帶上了。
我有些失望,我以爲自己能死掉。
我問小夥子要去哪裏。
小夥子說,他在老家活不下去,要去找一羣人。
這羣人懲奸除惡,爲國爲民。
他要去找他們,爲自己,爲國家,爲人民做點事。
救一救水深火熱裏的人們。
他眼裏星光閃耀,我好羨慕他。
他忽然說:「大姐,我估計你也沒了家人,不如一起去吧!」
我有點震驚,試探性地問:「他們……要我嗎?」
他咧着嘴笑:「當然要,爲國爲民,男女有責嘛!」
我心裏忽然燃起了一團火。
在我以往的人生裏,一直遭受着命運的屠戮,在水深火熱之中煎熬,卻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我一直期盼着把日子過好,天下太平,可結果是越來越糟。
今天有人對我說,我原來也是可以舉起武器,搖旗吶喊,抵抗它的。
我覺得我應該去。
我受夠了命運殘忍的磋磨。
爲自己,爲貴枝,爲君安,爲孫武,爲千千萬萬可憐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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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算幸運,順利找到了組織。
我經過培訓和教育, 做了救護者。
在這裏,我遇到了趙容川。
他瘸了一條腿, 臉上添了兩道疤,滄桑了許多。
認出我的那天,他自嘲一笑, 面有愧色,向我道歉。
我不解。
他說一來,那年自己年少輕狂,不懂人間悲苦,高高在上地鄙夷他所不理解的事情。
他爲當年那個鄙夷的眼神向我道歉。
二來, 那年姓曹的調戲我, 他父親又將我當作物件一樣贈予, 他雖看不慣, 卻並沒有挺身救我, 因這個,再向我道歉。
我知道, 他這些年一定是喫了許多苦,才懂了那些事。
我啞然一笑,當年他這樣的人很多, 等來道歉的,他卻是頭一個。
我終於覺得自己像個人了, 因爲我被尊重了。
最後他懇切地問我, 知不知道他母親去了哪裏。
趙家出事的消息,他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那時回去已經是人去樓空了。
我思慮了很久,沒有告訴他大太太的事。
就當給他留個念想吧, 讓他騙自己的母親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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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敵人越來越多, 形勢越來越亂。
我走過無數戰場, 手上淌過無數血, 救過無數傷兵。
我在想, 我救治過的這些人, 重新奮起, 去改變這個糟糕的世道。
那其中,是不是也有我的功勞?
我不是螻蟻了, 我也可以改變這世道了。
貴枝、孫武、君安, 你們看,我們都在努力改變。
後來, 我救啊救,跑過槍林彈雨的戰場,衝過血肉橫飛的小巷。
終於等到形勢變好, 天地清明。
那時的我, 已經兩鬢斑白,不再年輕。
我時常回首從前,總覺得那時的苦難只是大夢一場。
大抵是年輕時候哭多了, 我如今眼神不太好。
我眯着眼睛往外看,入目一片赤紅。
不過,這次不是當年的血。
那是滿街紅旗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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