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要娶我,予我鳳冠霞帔,不曾想到頭來卻食了言。
他跌落懸崖,失了憶,被一個姑娘所救。
他在殿前跪了三天,誓要同我退婚,娶那個姑娘爲妻。
皇帝頭疼不已,召我過去問我的意見。
我盈盈跪伏,努力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如太子殿下所願。」
-1-
我與太子婚期將近,每天被嬤嬤按在閨房繡嫁衣,連看一眼天上一掠而過的麻雀,都要被叨叨半天。
「小姐,這天上的雀兒有什麼好看的,您手裏這鳳鳥兒纔是最金貴的。」
我手裏,嫁衣上繡了一半的鳳凰羽翼華美,傲氣又靈動,繡了大半年,總算快完工了。
精緻又完美的嫁衣,正如我這個人。
我是姜家嫡女,父親在朝爲相,祖父是曾經的太傅,家世顯貴,而我,姜淮月,自然也是京城衆多大家閨秀之首。
相應地,家中對我的教養也極爲嚴格,琴棋書畫,樣樣皆需精通。
父親還特意請來宮裏的嬤嬤教導我,嬤嬤真的好嚴格,等我當了太子妃,她就管不着我了,我要在東宮養一窩麻雀。
不過想到太子殿下,我又覺得,天天被按着繡嫁衣也不算什麼辛苦的事了。
太子容鈺,與我自幼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他是光風霽月,君子端方的謫仙人物。
身爲皇上唯一的嫡子,容鈺早早就被立爲太子,按着儲君的標準培養長大,禮、樂、射、御、書數,無一不精,神清骨秀,仁德寬讓,備受朝臣百姓愛戴。
他是完美無缺的太子,我是完美無缺的未來太子妃,我們的婚約傳遍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沒有人能料到,這樣一樁郎才女貌的婚事,有朝一日,也會被攪黃。
我終於繡完嫁衣那一天,嬤嬤慌張地跑進來,說太子外出京城治水時,遇刺掉下了懸崖,已經失蹤一天了。
我手一抖,針扎指尖,不小心滴了一滴血在鳳凰的羽翼上。
-2-
情況危急,我自然沒心思在意這一滴血跡,匆忙出門找父親瞭解情況。
父親安慰我,說懸崖不高,皇上已經派人去找了。
那幾天,我幾乎沒睡一個好覺,從早到晚誦經祈福,希望太子平安無事。
許是絮絮叨叨吵到了菩薩的耳朵,一個月後太子才尋回來,聽聞受了重傷,還沒好全。
我欣喜萬分,顧不得像往常那樣換上精緻的衣裳首飾,從佛堂裏出來,一身素衣便進了宮。
東宮我是常客,我甚至有皇宮宮門和東宮出入的令牌,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太子殿前,卻意外地被攔住了。
東宮的侍衛長李河攔住我,爲難地說:「姜姑娘,裏面血腥味重,您還是別進去了。」
他是個老實憨厚的人,說完自己忸怩了起來,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察覺到他態度有點不對勁,款款一福身,「李大人,我是太子未來的妻,他受了傷,我自然更要進去看他,我不怕血腥味,請您放我進去。」
李河實在扯不出什麼理由繼續攔我,一臉古怪地讓開了。
我面上穩重,心中焦急,一推門進去,卻看到一個嬌俏的姑娘正端着藥碗,手中拿着湯匙,正一勺一勺地喂太子喝藥。
我頓住了。
女子背對着我,沒第一時間察覺我的存在,太子卻看到了我,抬眸望着我,滿眼陌生和戒備。
「你是何人?擅闖東宮?」
他爲什麼要這樣問我?他不記得我了嗎?
我隱約有些心慌,依然保持着世家小姐的優雅儀態,柔聲道,「太子哥哥,我是你的未婚妻,姜家嫡女,姜淮月。」
他卻瞬間白了臉,沒繼續看我,急忙對着那個姑娘解釋,「阿櫻,我不知道她,我不喜歡她,你別誤會。」
-3-
他問我是何人,他喊她阿櫻。
親疏立見。
一旁那個姑娘也看向我,我終於看清她的樣貌,杏眼櫻脣,眉眼乾淨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雖不及我貌美,卻也別有一番俏麗佳人的意味。
看到我,她眼神有些黯然,低聲喃喃,「原來你竟有一個未婚妻,」接着她無措地說,「我,要不我先出去吧?」
她把剩一半的藥碗放到我手裏,想走,卻被太子拉住了。
太子從我手中拿過碗,悶頭一口氣喝了剩下的藥,全然沒有方纔一勺一勺喝的耐心,對着那個姑娘安撫性地溫柔一笑,轉向我時卻面上沒了表情。
他生性溫和知禮,說着絕情的話,也是緩聲溫文地:
「姜姑娘,孤跌落山崖,失了記憶,是阿櫻救了孤。孤與阿櫻兩情相悅,她是孤唯一認定的未來妻子。」
他一字一頓。
「與你的婚約,孤才知曉。過往種種,孤已經忘記,這個婚約,便也不作數了吧。」
他失憶了?
他不記得我了,怎麼會這樣。
我蒼白着臉告了退,略微踉蹌了一下,不着痕跡地穩住了步子,出了殿門,我找到李河問話,「太子是怎麼回事?」
李河是去搜尋太子的人之一,我想要知道找到太子的全部經過。
李河見我肅着一張臉,不敢隱瞞,如實交代了當時的場景。太子掉下山崖,被山下的河衝到了下游,那裏有一戶民間大夫,其小女兒二八年華,進山採藥,發現了重傷的太子,拖回去救醒了過來。
那個姑娘,因在三月櫻花盛開時生的,故喚作曲櫻。
太子失憶了,曲櫻又對他有救命之恩,順理成章就喜歡上了那姑娘。
他們找到太子時,太子堅持要把那個姑娘一起帶回來,還非要那個姑娘親手喂藥。
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4-
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姜府,沒過幾天,太子帶回一民女的消息傳了開來,又過幾天,太子跪在皇上殿前,請求皇上取消同我的婚約。
太子喜歡上小醫女,要與姜家嫡女解除婚約的消息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姜家其他女兒都不敢出門,怕一轉身就被別人偷偷笑話。
我悶在閨房裏,連院子都沒踏出去一步。
母親端着一碗紅豆蓮子羹走進來,愁得不行,「淮月,你最近都沒怎麼喫飯,先喫些東西吧?」
我搖頭,「娘,我沒胃口。」
頓了一會,終究忍不住詢問:「太子還在皇上殿前跪着嗎?」
都快三天了,今天又飄了雨,他身上傷還沒好全,怎麼受得住?
母親顧左右而言他,我便知道,太子還在堅持跪着,逼迫皇上妥協。
接過羹湯,麻木地嚐了一口,甜的,甜得恰到好處,我的心卻很酸,鼻頭也酸。
食不知味地灌了一碗羹湯,讓孃親放了些心,我放下碗,下定決心道,「娘,我要進宮一趟。」
我娘沒攔得住我。
到了殿前,遠遠看到太子在雨中跪着,脊背挺直,長袍被打溼,不再飄逸如流雲山嵐。
我接過侍女手中的傘,走過去替他撐傘。
難得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依舊是高鼻深目,俊美無雙,卻讓我感到陌生極了。
他的臉色可真白,都這樣虛弱了,還沒放棄。
那股子心酸勁又上來了。
他瞥見我,沒看我,依舊是目視前方,清清冷冷的語氣,「姜姑娘,不必爲孤打傘。」
我沒動,他就往邊上挪了些,挪進了雨裏。
這般避之不及,讓我有些難堪。
他以前,可是淺笑盈盈,說只娶我一人,一生一世,只我一個人的。
如今卻在殿前跪了那麼久,爲了拋棄我,娶另一個姑娘。
-5-
我用盡全力忽視心頭的酸澀,小心又期冀地詢問他,「我退一步,讓她當側妃,你別跪了,行麼?」
以曲櫻的家世,能當太子側妃已經是高攀。
他眉眼無情,不容置喙,「她是孤喜歡的姑娘,不能做妾。孤喜歡誰,必定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姜淮月啊,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仰着頭看天上的雨絲,烏雲遮罩,看了許久,等心情終於平復下來,皇上跟前近侍召我進去,我進了殿中。
皇上好像早就料到我會來,長了皺紋的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惱火,當着我的面數落了一通太子,說他向來識大體,如今卻被一個民女迷住了心智。
最後,詢問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
若我堅持嫁給太子,只怕也不得他待見吧?何苦呢?
若我同意退婚,也會成爲一樁笑柄,日後也不可能再找到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
曾經的他一見我眉頭微皺,就會幫我擺平所有不順心的人和事。
眼下他卻讓我進退兩難。
現在的太子,他不愛我,我此刻終於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我向皇上行了個大禮,盈盈跪伏,鄭重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太子殿下所願。」
我努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我是姜家嫡女,無論何時,我都該是儀態萬方的。
眼淚,是失禮、是懦弱、是小家子氣。
-6-
皇上下了口諭,我與太子婚約取消,但也僅此而已,他沒答應讓那個女子當太子妃。
說到底,曲櫻無論是家世樣貌,還是才情德行,都擔不起那個位置,她連侍妾都當不上。
嬤嬤照常叨叨:「小姐,您別傷心,太子殿下只是一時被狐狸精迷了心。聽說太醫院的院首已經給他雲遊在外的師父去了信,請他師父回來給太子看病,老太醫出馬,太子的失憶症,馬上就能治好。」
「小姐,沒有誰比您更適合當太子妃了,太子妃可是未來皇后,不是過家家喜歡就能立,太子過了這陣子衝動,肯定會回心轉意的。您放心,那小賤蹄子以後撐死了也就是個妃。
「小姐,哎哎小姐這嫁衣可不能剪,這是您繡了快一年才繡好的!」
嬤嬤搶過我手裏的嫁衣,放到背後不給我碰。
我拿着剪刀,「這嫁衣是太子妃的規制,我用不着了,留着做什麼?」
嬤嬤並不聽我的,寶貝似的把嫁衣收了起來,她還對我的婚事抱有希望。
其實不僅是她,我的父母親族,還有皇宮裏的皇上皇后,都還抱有希望,覺得他可以回心轉意。
畢竟容鈺與我這麼多年的情誼,說沒就沒,讓人怎麼能忽然接受。
可是,他們沒有想過,即使容鈺回心轉意。
可我不會。
我放下剪刀,微抬了手,像是要捂着心口的樣子,心一抽一抽地疼,腦子卻清醒又堅定。
我與容鈺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恢復了記憶,也回不去了,隔閡已經產生,就無法消弭。
我從小就被要求盡善盡美,我不會喜愛不再完美的人或事物。
譬如那件鳳凰羽翼沾了血、髒了的嫁衣。
譬如太子其人。
-7-
沒過幾天,李河帶着一隊人來了相府,搬着一堆箱子,見到我,漲紅了臉,很是尷尬。
「姜姑娘,太子說既然一別兩寬,東宮就不該留着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了,免得曲姑娘看了不開心。」
自我訂親起,母親就叮囑我要時常做些衣裳香囊,送到東宮和中宮,表現姜家嫡女的賢惠,這麼些年了,陸陸續續送進宮的東西,也不算少。
看着那一個個箱子,有些刺眼,我苦笑,「太子殿下倒是想得周全。」
李河撓着頭,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着那些東西,忽然想起來好多舊事。
我滿一歲時,抓周禮上,放着滿桌琳琅滿目的寶物沒選,磕磕碰碰,踹掉了不少寶貝,從這一頭,爬到了那一頭,然後一把抱住六歲時的容鈺。
滿座的長輩高朋都被逗樂,開玩笑說我好會挑,挑了普天之下最貴重的抓周禮物。
從那時起,我就與容鈺就牽絆至深,他實在是佔據了我前半輩子太多回憶。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黯淡,李河遲疑地喚醒我,「……姜姑娘?」
我回神,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掠過那些舊物,良久,我說:「既然是一別兩寬,就該太子親自前來,才顯得鄭重。你回去吧。」
我轉身,進了姜府,沒給李河喊住我的機會。
貼身丫鬟寶珠氣憤不已,「小姐,你幹嘛讓他們擡回去,咱就是賣給別人,就是散給乞丐也不給他們啊!」
我搖頭,「那些東西,大多有御用的標誌,平民是不能用的。」
又過了幾日,姜府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開,太子眉眼清冷,身後李河帶着一隊人又把那一堆箱子抬了過來。
他看着我,沒什麼表情,「孤親自來了,你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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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站在門外,長身玉立,陽光灑在他月白的衣袂間,暖不透一身清寒。
我一斂衽,柔聲,「見過太子殿下。」
然後依舊沒放李河進門,眸光往後瞥了一眼,寶珠捧着一個冊子匆匆趕來。
我望着太子,「姜府也有衆多東宮送來的舊物,我已經着人連夜整理好了,殿下可一併帶回去。」
隨着我的話音落下,身後的大門緩緩敞開,顯出裏邊一片大小箱匣,在李河一衆人等驚呆的目光中,我接過寶珠手中的賬冊遞給了太子。
太子終於認真看了我一眼,卻沒接,「孤不需要這些東西,你自行處理好了。」
我也不勉強,轉手把冊子又給了寶珠捧着,淡淡道,「臣女,其實也不需要殿下歸還的這些舊物,不如找個地方,全丟了吧。」
然後在李河等人更加驚呆的目光中,我溫婉淺笑,「丟到澐河,殿下以爲如何?」
太子目光微動,許是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沒有反駁。
相府的馬車緩緩駛來,我向太子道,「委屈殿下暫時與我同乘一車了。」
他沒說什麼,上了馬車,眸光落在車窗外。
我在離他最遠的另一邊坐着,也掀了車簾看車外街道,馬車駛過鬧市,緩緩朝前。
有人認出了相府的馬車,越來越多人異樣的眼光看過來,暗地裏指指點點。
「看,那是姜家的馬車!」
「姜家?」
「就是被厭棄的那個原來的太子妃家。」
零零碎碎的聲音傳來,我放下車簾,目光安靜地落在裙襬上。
太子也聽到了那些言傳,回眸望着我,歉意地道,「孤不知道他們這樣謠傳,改天孤派人……」
我抬眸看他,「無事。」
一路無話。
到了地方,我下了馬車,視野豁然開朗。
高崖壁立,草木叢生。
往下一Ṫṻ₎看,澐水泱泱,浪濤翻滾。
這裏,是澐河上游,懸崖之上,當初容鈺遇刺落水的地點。
-9-
山崖上風很大。
長風浩蕩,捲起我與他的衣袂,獵獵翻飛。
我凝視着太子的眼睛。
到這時候,我才發覺容鈺生着一雙桃花眼,只是天生多情的眸子,放在他身上,墨眸深處盡是無情。
從前他看我時有情,看別人時無情,如今他看別人有情,看我時無情,溫和的神色之下,盡是冷漠疏離。我與曲櫻之外的芸芸衆生並無不同。
我捂着絞痛的心口,垂眸盯着地面,再度抬起頭時,一滴晶瑩的淚珠滾過臉頰,安安靜靜地滑落,留下幾絲癢意。
我苦笑,「殿下,我從來教養嚴格,幼時在ţū⁺衆人面前哭過一次,被罰抄了好幾天書,還捱了手板。那時你心疼我,還給我講了好多笑話,逗我開心。
「越長大,我越會掩飾情緒,只有在你面前,嬉笑怒罵,喜怒哀樂,都不用掩藏。」
太子臨風而立,眼裏不曾有半分心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道:「都過去了,何必再提。」
我眼淚越滾越多,宛如斷了線的珠簾,散了開來,淚溼衣襟,聲音也不自覺帶了哽咽,「殿下,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想起來過往,會後悔嗎?」
他,「鈺,從未後悔過。」
我掩着面,哭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倒是極有耐心。他向來是這樣,行事不疾不徐,漫不經心,骨子裏是冷漠無情。
哭了一場,我慢慢收住淚,不知從哪拿出來一把剪子,正是當日想要剪嫁衣,被嬤嬤擋住的那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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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斂了神情,「抱歉,讓殿下久等了。臣女日後,會盡力控制住情緒的。」
我與容鈺相識太久,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並非鐵石心腸之人,做不到說放下就放下。不過,每心痛一次ťṻₚ,我就能放下一點,痛得越深,才越清醒。
早晚有一天,我可以釋然面對他。
我讓人打開箱子,拿起一塊平安符,「這是臣女在殿下外出治水前,爬了幾千階石梯,去廟裏爲殿下求來的平安符。」
太子看着我。
我隨手把平安符往山崖下一拋,「沒用了,丟了吧,誰撿到,就算是誰的平安喜樂。」
太子眸間掠過驚詫。
繼續拿起一塊金絲手帕,我,「這是殿下秋獵時,拔得頭籌,非要臣女爲您擦汗,還把臣女的帕子昧下了。」
我剪掉了手帕上繡的一簇標誌身份的姜花,鬆了手,任山風吹過,把輕薄的絲帕吹向天空,打了個旋兒,又往下飄落,墜到了濤濤江水裏。
「好歹是金絲繡的,順流而下,給山外的村民撿到,還可以賣幾個銀錢,買些肉改善伙食。」
我從箱子裏翻出來一沓紙,看清上面的字,笑了,「我幼時學字,學的第一個字,便是『鈺』字,是殿下你親手教我的。這麼多年了,這些廢紙你還留着呢。」
我把一沓紙撕成碎片,隨手一撒,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隨風而去。
……
一箱沒用的,被寶珠挑出來的,典當不了又送不出去的舊物,我一樣一樣,全都扔下了山崖。
最後,我拈起一縷頭髮,覺得有些多了,心疼自己的頭髮,又放下了一些,拿着剪刀剪了下來。
許是我今天出人意料的舉動太多,又許是一件又一件舊物帶出來的往事,讓他有了幾分動容,太子看着我,神色複雜。
我與他對視,「殿下,是您說的,從不後悔。日後,你若是後悔了,也別來找我。」
「孤不會。」他答。
我淺笑,笑着笑着又沒了心情,面無表情地放開手,那一縷青絲,飄來飄去,落進了江水裏
我將手中剪子也隨手一扔,遠遠看到剪刀砸進水中,水花翻滾下,一點浪都沒激起來。
我站在高崖之上,遙望山外青山,如幾抹塵煙。
長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11-
他一直看着我動作,末了,無奈嘆道:「姜姑娘,脾氣鬧完了麼?」
我平靜如水,「臣女並非鬧脾氣。」
我提着裙襬上馬車,聲音飄散在冷風裏,「我就當,我的太子哥哥從沒回來,他就死在這裏,從沒被找回來過。」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身爲謹言慎行的姜家人,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可我剛被退了婚,太子對我於心有愧,皇宮裏那兩位同樣,這反而是我爲數不多的,可以任性的時候。
所以太子只是蒼白了臉,有些難堪,卻並沒說什麼,回程時自己牽了匹馬,不與我同乘一車。
我不再看他,想着寶珠那邊,應該已經弄好了。
果然,回了城,寶珠迎上來,目光亮晶晶地向我邀功,「小姐,奴婢已經把剩下的東西典當了,去錢莊換了幾籮筐銅板。」
這種做買賣的事,寶珠是真的很開心。
她是商賈之女,送來當我的貼身丫鬟,幫我管賬,一門心思鑽錢眼子裏。出城時,那些可以賣掉的物什,另分了一隊車,由寶珠帶去換成了銅板,這麼短的時間,她也把事情辦得極爲妥帖。
我誇了她幾句,寶珠笑得看不見眼縫。
我捏着個玉佩在手中轉啊轉,淡聲吩咐:「把銅板散給街邊的乞丐和百姓吧。」
寶珠得了吩咐,卻沒老老實實去散銅板,而是不知從哪搞來個銅鑼,「乓啷乓啷」一頓敲,吸引了街上人的目光,漸漸地圍上來一羣人。
寶珠大喊:「我家小姐人逢喜事,散財讓大家夥兒沾沾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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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一頓,看向外面的人羣。
那頭太子也看過去。
寶珠指揮着家丁把銅板灑水一樣沿街撒過去,一邊高喊着:「慶祝我家小姐不久之後及笄!」
撒一波銅板,衆人紛紛擠上去接,一邊跟着說吉祥話。
「慶祝我家小姐一日比一日美!」
再撒半框銅板,附近的居民聽到風聲,也趕來接銅板,人越來越多。我的馬車與太子被圍在中央,走不脫。
寶珠每撒一次,編一個亂七八糟的理由,中間摻了一句「慶祝我家小姐恢復自由之身,滿朝美男任我家小姐挑選!」這般離經叛道的話,也沒有人注意到,但成功「不經意」透露出了我的身份。
得了銀錢的百姓紛紛讚揚姜家女兒心腸好。
來時看到姜家的馬車,還有人指指點點,此時看到姜家的馬車,衆人口風轉了向兒,說姜家的女兒,嫁入誰家是誰家的福氣,是皇家錯失了良媳。
口風轉了,在我預料之中,但我沒想到,寶珠這樣大膽,當街說我恢復自由身什麼的。
我目光轉向太子,他騎着一匹白色的駿馬,被人羣擠到了邊上,侍衛們艱難地攔着擠來的人。
他應當也是聽到了那一句,似是心情不太好。
我笑了。
算了,隨寶珠鬧騰去吧。
反正,我本來也打算任性一把。
不經意一瞥,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曲櫻。
她在人羣的邊緣,好像不清楚前邊發生了什麼,不過有錢撒到了她跟前,她也跟着周圍的人一起去撿。
待到事了人散去,太子也發現了她,上前把她拉起來,臉色難得地,有些黑,「你怎麼在這?」
我也下了馬車上前。
曲櫻看到我們,有些尷尬,手裏捏着幾枚銅板,不知道手該往哪放,「我,我來找你。」
太子讓她把銅板丟了,曲櫻燙手似的把那幾枚丟得老遠。
我溫柔的語氣,「曲姑娘不必在意那幾文錢,我這裏有更貴重的東西,要轉交給你。」
我向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枚龍紋玉佩,乳白的玉透着幾縷煙霧般的紫,雕刻精細,盤龍栩栩如生。
「這是,我與殿下當年的訂親信物。」
-13-
我與容鈺訂親時,他特意請來最好的玉匠,親自去尋來一塊罕見的菸絲紫玉,還畫了樣,讓雕成一對龍鳳佩,卡在一起可以合成一整塊,看不出一絲痕跡,巧奪天工之作。
我戴龍佩,他戴鳳佩。
他的鳳佩,很久沒有戴過了。
我把龍紋玉佩遞給曲櫻,她卻遲疑着,遲遲不敢接,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往太子身上掃,希望他能指點她如何反應。
太子接過我手中玉佩,看着它,有些疑惑,許是不知道竟然還有訂親信物。
曲櫻眼巴巴地看着漂亮的玉佩,「我,我可以看看嗎?」
太子隨手把玉佩給了她。
「另一半玉佩,孤,許是掉在河裏了,改天送還給姜姑娘。」
我,「不用了,本就是你找人雕的玉佩,你自己拿着就好。」
正想離開,那邊曲櫻不知摸到個什麼小機關,一整塊龍紋玉佩,忽然碎成了滿手碎玉。
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晶瑩乳白的碎玉散落一地,發出細微又清脆的聲響。
曲櫻登時眼淚就掉下來,六神無主,「我不是故意的。」
寶珠陰陽怪氣,「是啊,你只是忽然力大無窮而已。」
我頭疼地讓寶珠閉嘴,有些無奈,「這是,應當動到了玉佩裏的機關。」
當初容鈺把玉佩交給我時,挑着眉含笑說此佩天下無雙,最厲害的玉匠雕刻而成,裏面有複雜精巧的小機關,若是換一個人戴,它可不依的。
我當時以爲只是玩笑話,沒想到竟真有玉匠能雕出這樣的玉佩。
不過這塊玉佩已經不屬於我了,碎了便碎了,我也不太在意。當初給我玉佩的人,自己都忘記了這玉。
我不經意地看了眼他。
太子怔怔地盯着滿地的碎玉,似是有些恍惚,又似是不知道爲什麼一陣心慌,半晌,揉着眉心,輕嘆。
「碎了便碎了吧。」
-14-
秋去冬來,銀裝素裹。
我沒了未來太子妃的頭銜,身上擔子忽然輕了好多,難得悶在府中,過了幾個月安閒自在的日子。不過孃親總覺得我是太過傷心,勸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她從一堆請帖裏面挑出來一個格外精緻華貴的,「貴妃娘娘籌辦了一場賞梅宴,在京郊的十里梅岸,淮月,這一場你可不能再推掉了。貴妃可是特意給你下了請帖的。」
我拈過隨請帖一同送來的一枝紅梅,幽幽梅香攀附在重瓣之間。
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育有大皇子,比太子大幾歲,得封晟王。
容鈺從小立儲,獨得聖寵,一直把底下其他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貴妃和大皇子一系向來老實。如今太子失憶,京城裏又傳太子拋棄舊人,德行有虧,有心人怕是察覺出鑽空子翻身的好時機了。
我與太子退婚後,姜家也不再是太子一派,我爹手底下的學生、下屬們可不少。
晟王並無正妃。
從前我與貴妃接觸並不多,如今鄭重其事下了請帖,貴妃只怕是想撮合我與她兒子,借我拉攏我身後的姜家。
瞬息之間,我便明瞭了這一場賞梅宴的用意。
我看向孃親,「爹爹與阿孃的意思是?」
孃親堅持說:「淮月,你都悶了好久了,正好出去透透氣,散散心。」
我懂了,我爹沒看上晟王。
想想也是,就算太子摁不住底下這幫皇兄皇弟了,這不還有皇上呢。皇上眼裏只有太子是兒子,其他都是臣子。
貴妃這麼急着出頭,皇上態度不明,姜家與貴妃一系扯上關係,萬一後面皇上出手打壓,姜家也會受到牽連。
姜家如今不站任何一個皇子。貴妃的請帖姜家無法拒絕,但是去了以後回不回應她的示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只是去散心的,不需要回應誰的示好。
-15-
我換上一身海棠紅的衣裳,着了精緻的妝容,帶着寶珠去了京郊。
一脈靜水穿林而過,隆冬時節河面封凍,兩岸綻了十里梅花,紅雲香霧,美不勝收。
確實是個散心的好去處。
身爲姜家嫡女,身份貴重,我不用到得過早,但也不能過晚,算好了時間,堪堪比貴妃早一些入場就好了。
我沿着河岸緩緩踱步,正與寶珠說笑間,轉過一株紅梅,便與曲櫻撞了個正着。
她正踮起腳,伸手去夠樹梢上一枝梅花,瞥見我,冷不防腳滑了一下,摔在了地上,眼睛裏立時蓄起了淚花。
她眼淚汪汪地抬頭望着我,「姜,姜姑娘,好久不見。」
我看看她,想上前扶她一把。
她下意識地退後,好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還把自己的腳給扭到了,後來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歉意地望着我。
我默默地把手收回。
不太明白她爲什麼這樣排斥我。
我與太子的婚事,她橫插一腳,以我姜家的實力,想要對付她太簡單了,不過在我看來,這是太子的問題,與她無關,我不曾爲難過她。
她倒是先怕上我了。
我把手藏回袖子裏,用湯婆子暖着手,垂眼看她,「曲姑娘,確實好久不見。」
自從上次街上撞見以後,我就沒再看到她過了。
「阿櫻,你怎麼坐在雪地上?」
太子把她拉起來,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神色,露出心疼的表情,解下自己的大氅罩在她身上。
看到一旁的我,不等我見禮,抿着薄脣,面色不虞,「姜姑娘若有不滿,只管朝着孤來,不要爲難她。」
-16-
我有些無語,三言兩語解釋。
「我只是剛好與曲姑娘碰見了,她是自己腳滑摔倒的,與我無關。」
太子微頓,轉頭看向曲櫻,「阿櫻,是這樣嗎?」
曲櫻不知何時又開始哭了,哭得抽抽搭搭,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起來,就好像我欺負得她不敢說話。
太子面有慍色,復又斂了去,溫聲,「姜姑娘,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阿櫻她膽子小,本性純善,從不與人交惡。你給她道個歉,此事孤就不追究了。」
曲櫻小小一個,藏進大氅裏,也怯生生地看過來。
一陣寒風撲面吹過來,我抬眼,復又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那時她眉眼還算清澈,在京城待了不久,就已經學會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麼?
我無意與她爭鬥,可也不會任由人膈應我,於是順勢道歉:
「對不起,是臣女的錯。早知曲姑娘如此膽小,臣女不應當沿着河岸踱步,不應當不小心遇見她的。
「日後曲姑娘所在的地方,臣女一定繞道三里路,不出現在曲姑娘的視線範圍之內。」
一番陰陽怪氣的話,成功讓對面兩人愣住。
許是我世家嫡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他們沒想到我也會言辭犀利地戧人。
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到。發覺自己最近越來越肆無忌憚了些,不過,這樣也挺好。
我淺笑,「作爲賠罪,我讓人幫你摘那一枝梅花吧。」我對着曲櫻說。
讓寶珠去夠樹梢那一枝紅梅,寶珠矯揉造作地扭了半天身子,終於把梅花折了下來,然後「哎呀!」腳一滑,平地摔在雪地上。
我親眼看到她偷偷擰了一把大腿,眼裏頓時嘩嘩流了眼淚,委屈地向我說。
「小姐,有人嚇唬我,害我摔了一跤,您可得爲我做主啊。」然後眼神欲蓋彌彰地瞥向一旁的曲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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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呵斥寶珠,「是你自己太膽小,能怪誰,跟個兔子似的。快起來,你當太子殿下是瞎的嗎?」
太子臉色難看。
寶珠爬起來,嘀嘀咕咕:「奴婢可不敢跟兔子比,小姐您之前養的那隻兔子,喫醋生氣了,一跺腳整個姜府都得抖三抖。」
我被逗樂了,那點子被冤枉的鬱悶一掃而空,接過梅花,蓮步輕移,四平八穩,走到曲櫻面前,把梅花簪進了大氅的絨毛間。
看向太子,「道歉了,也賠禮了。太子殿下可滿意?」
我這一齣戲,太子自然看懂了是在諷刺什麼,他有些不太相信。
這時一個人鼓着掌走過來,讚道:「精彩,太精彩了。同一個地方,叫兩個姑娘平地摔了一跤,這株梅樹大抵是有些晦氣的。」
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眉眼和太子有幾分相似,是晟王。
他這一番話,倒是坐實了曲櫻是自己平地摔跤,與我無關。
曲櫻小臉有些白。
太子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倒也沒有當場說什麼,從善如流地向我道了歉,「抱歉,誤會姜姑娘了。」
我笑,「沒事。殿下信不信我,與我並無干係。」
他微怔。
晟王見縫插針,「皇弟,本王來接你,正好看見這一幕。既然事情已經明瞭,走罷,前頭宴席快開始了。」
說完,也與我打了招呼:「姜姑娘,今日難得着紅衣,倒是比十里梅花還嬌豔。」
我禮貌地淺笑,並未作答。
見面就當着太子面誇他前未婚妻,蠢不自知。
臨走,我又回望了曲櫻一眼,「曲姑娘身上這件大氅,我沒記錯的話,是我有一年送給殿下的生辰禮物。角落繡了一塊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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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東西,一般都繡姜花作標記,那件大氅,是當時容鈺惹了我生氣,我臨時把姜花改成了一塊醜兮兮的姜。
東宮的人並不知道這回事,上次清點東西的時候,便把這件大氅落下了。我也是今天看到這大氅纔想起來。
曲櫻頓時尷尬地立在原地,不知是繼續披着大氅好,還是脫下來還給我。
太子估計也沒想到這一件也是出自我之手,沉吟片刻,對我說:「十萬銀,就當買下姜姑娘這件氅衣如何?」
我捂着湯婆子,手心裏是暖的,寒風吹不進袖中,「我不缺這一件大氅,也不缺十萬銀,別人穿過的我不要,就當送給曲姑娘了。」
曲櫻僵在原地。
太子臉色微白,還是好脾氣地接話:「那便謝過姜姑娘了。」
我沒再看他們。
十里梅花,灼灼硃色蓋新雪。
寒梅開得最盛的地方,宮人搭了臺,有戲子在臺上咿咿呀呀唱着戲。
我到的時候,人已經很多了。見到我與太子,及晟王一同走進來,衆人目光好奇看着我們。
我並不理會旁人的目光,與相識的貴女打了聲招呼,沒多久就加入了她們討論的話題,談笑間遊刃有餘。
將軍府的嫡女宋雙家世相貌僅次於我,也是京中百家求娶的貴女,談笑的間隙,她問了我一句。
「貴妃娘娘特意迎了一株珍貴的硃砂美人梅,怕是待會要人展示點才藝,當作彩頭的。姜姑娘可喜歡硃砂美人梅?」
若是賞梅宴上拔得了頭籌,肯定是會聲名遠揚,更上一層,也更符合貴妃擇兒媳的標準。
她在問我對晟王正妃的位置感不感興趣。
我緩緩道來:「美人梅,世上寥寥無幾,珍貴至極,誰能不喜歡呢?不過我家中珍品也甚多,這一株美人梅,還是留給更喜歡的人吧。」
意思很明顯,我不感興趣。
宋雙,「我意也如此。」
我與她,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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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貴妃來了,把我喊到前面,親切和藹地同我說話。
「好久沒見,淮月出落得越發美麗了。」
我淺笑盈盈,「不及娘娘半分。」
她手放在手腕上,似是想取鐲子下來送給我。
一陣輕風吹過,我動作自然地抬手整理鬢髮,露出手上戴着的纏絲玉鐲。上上任皇帝賜給姜家的,珍貴無比,世無其二。
貴妃又默默地把手放下了。
我理好頭髮,不着痕跡地收回手,繼續捂着湯婆子。
不枉我出門前特意翻出來這麼珍貴的鐲子,不僅如此,我頭上的珠釵、指間的扳指,全是御賜的珍品。很珍貴,但又低調,不會搶了貴妃娘娘的風頭。
貴妃想送東西給我,同我套近乎,也找不着機會下手。
她似乎有些無語,話都少了不少。
我樂得自在,等宴會開始了,回了自己原來的位置,旁邊坐着宋雙,臺前歌舞昇平,臺下我倆默默搶酥點喫。我倆口味相似極了。
貴妃果然提議衆閨秀來一場才藝比試,彩頭就是那一株美人梅,還特意讓宋雙去開場。
宋雙彈了一曲最拿手的琴曲,獲得滿座誇讚。我卻聽得出來,她收着力,藏了拙。
不僅是她,接下來上場的貴女,還有好些人藏了拙。那都是對晟王妃的位置不感興趣,又不好明着拂了貴妃美意的。
當然,也有人使盡渾身解數,力求被貴妃看上,吹拉彈唱,輪番上陣,讓人眼花繚亂。
我一邊欣賞美人們獻藝,一邊把自己不愛喫的點心往宋雙那邊推,再把她不愛喫的點心放回她碟子裏。
正與宋雙暗自較勁,曲櫻上了場。
她去湊什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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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詫異,下意識地往男賓那一邊瞥了一眼,太子不在,我又看向寶珠。
寶珠是一直盯着席間衆人的動向的,俯身與我解釋,太子剛剛和一個大臣出去了。
哦。
我並不意外。沒了姜家這麼一大股勢力支持,又失了記憶,太子最近確實挺忙的,許多事都需要親力親爲,方纔來的路上他不也離開了一會嗎?
曲櫻這樣的,就得時時看顧着她,一時沒看好,看看,現在又胡亂行事了吧?
貴妃給自己挑兒媳的賞梅宴,她一個東宮帶出來的女人,湊什麼熱鬧。
宋雙也看到她,挑了挑眉,朝我遞來疑惑的眼神。
我,「她應當是以爲每個人都需要上場展示。」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隨便展示點什麼,不必出彩就可以。
念頭剛過,那邊曲櫻摘了一片竹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沒有什麼才藝,只好用竹葉吹奏一曲了。
話說完,在座的衆人立馬來了興致,看了好多吹拉彈唱正昏昏欲睡着,終於有個不一樣的了。
曲櫻捏着竹葉,吹了一曲輕快明淨的歌謠,仿若春風闖進了十里梅林,不日積雪將消融,鶯飛燕舞,淺草迎新綠。
一曲畢,滿座紛紛鼓掌,讚歎聲不絕於耳。
我看到晟王盯着曲櫻,眼裏閃過興味。
貴妃笑得就有點勉強了,因爲這一曲下來,曲櫻風頭都蓋過了宋雙,若沒有人壓她一頭,那曲櫻就是賞梅宴的魁首,她的美人梅就白準備了。
於是她朝我看來,「聽聞姜小姐師從大家,一手古琴技高曲深,不知今天可帶了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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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自然是沒帶來的。不然我該用什麼理由拒絕上場獻藝?
我原先想着,死道友不死貧道,讓宋雙去贏那一株美人梅,讓她去操心怎麼應付貴妃。所以連琴都沒帶。
不過眼下形勢出乎我的預料。
若我不答應貴妃給她救場,難免她會不滿姜家,再者京城一衆閨秀連一個小醫女都比不過,也讓人笑話。
我起身,「回貴妃娘娘,臣女的琴送去調試修養了。不過,臣女看到戲班那裏有一架箜篌,也可一試。」
宋雙彈的就是古琴,我總不能也彈古琴,彈得好讓她沒臉,彈得不好自己沒臉。剛剛上臺彈奏的貴女們,沒人彈過箜篌。
箜篌被抬了上來,我輕輕撥動琴絃試手。
應當是戲裏某一個角色擅箜篌,戲班特意弄了一架真箜篌來,不過音質不是太好,湊合一下還能用。
世族子弟崇尚琴簫,琴簫端雅,極少人去學箜篌,認爲箜篌琵琶乃樂伎名伶專屬,自降了身份。
我其實更喜歡箜篌,因爲那次容鈺惹我生氣以後,發現大氅上繡了一塊醜兮兮的姜,他便知道我生氣了,帶我去逛街,我看中了一架箜篌。
那架箜篌是真的漂亮,好看到我可以爲了它專門學了一段時間箜篌。不過幾個月前一起賣掉了。
我試着音,漸漸有了手感,便兀自開始彈奏起來,四周的人慢慢消了音,被琴音帶進了月華如練的幽謐裏。
月照空山,暗香浮動不見梅枝。
一曲終了,滿座無聲。
我並不意外,款款向貴妃告了退,便回了座位。
接着衆人驚醒,讚歎不已。
貴妃說我是當之無愧的魁首,將那盆美人梅賜給了我,卻沒讓人端過來,蔻丹豔麗的手,將珍貴至極的梅花折了下來,遞給我。
「有花堪折直須折。照着以前的做法,這花,姜小姐可以送給在座的一個人。不知姜小姐想要送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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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那唯一的一枝硃砂美人梅,硃紅的顏色,花瓣重重疊疊,美得動人心魄。
送給誰?
我目光掠過貴妃,看到她眼裏的期待,許是在等我把花贈與晟王。
晟王看着我,眼裏是勢在必得的灼熱。
曲櫻盯着我手裏的花,流露出豔羨。
寶珠也盯着花,惋惜極了,許是在想不折下來的話,那一盆美人梅還挺值錢的。
宋雙把我倆搶那盤糕點最後一塊喫掉,見我看過去,還回了我一個媚眼。
滿座賓客,等着我下一步動作。
角落裏太子不知何時回來了,墨髮還沾着幾點霜雪,怔然望着那架箜篌,又開始揉着額頭,似乎頭在疼。
一抬眸,對上了我的目光。
我收回目光,嫣然淺笑,「名花,自當配美人。」
「在臣女眼裏,世上最美的女子,當然是孃親。可惜孃親不在場,那我這個承了孃親三分美貌的女兒,便覥着臉,把這花送給臣女自己好了。」
我拈着花,簪進了自己的髮髻裏。
舉目四望,皆是滿含驚豔的目光。
唯有太子一人,修長如玉的手,捂上了自己的額頭,眼裏是恍惚,是錯亂,是迷惑,連曲櫻喊他也沒注意。
我斂眉,心中沒有多少波瀾。
……
那天以後,我的美名越發遠揚,陸陸續續有媒人上門說親。
孃親把自己看得上眼的京城青年才俊,挨個找人畫了畫像,抱了一堆畫卷放在我面前。
「淮月,開春就是你的及笄禮,婚事要準備起來了。這些都是娘和你爹挑出來的,你看看有閤眼緣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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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那些畫像沒什麼興趣,他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呢?嫁給哪一個人,不都是離開自己家,到別人家的深宅大院裏當主母,管賬管姬妾,就這麼度過一輩子?
我撲進孃親懷裏,好久沒有這樣對她撒過嬌了。我聲音悶悶的,「娘,淮月好想一輩子不離開你們。」
我娘只當我說胡話,見我抗拒,也不勉強,讓人把畫收起來,「及笄禮過後再挑也不晚。」
我知道她的憂慮,我是姜家嫡親的女兒,很多人盯着我的親事,連皇上和貴妃都過問過幾遍,不是我想推拒就可以推拒得了的。
我娘走後不久,家丁報告前邊有人找我。
是李河,好久不見,魁梧的胖子都消瘦了不少。
見到我,他第一句話,「姜姑娘,小的是自己過來找您的,可別讓太子殿下知道啊!」
接着他把一個匣子遞給寶珠,「太子殿下去了賞梅宴一趟回來,把這件大氅交給小的,讓小的自行處理。小Ťū⁷的記得這是您做的,給您帶過來了。」
寶珠翻了個白眼。
我,「天寒地凍,正好炭燒完了……」
寶珠會意,把大氅扔進了炭還滿滿當當的火盆裏,火立馬燒得更旺了。
李河反應過來時,氅衣已經卷進了火舌裏,寶珠熱情地邀請他,來烤一烤價值十萬銀的火。
李河連忙擺手拒絕,差點把舌頭給咬了,「姜姑娘,您,您……唉,算了,燒都燒了。」
他覷着眼看我,小心翼翼地說,「姜姑娘,太子殿下這段時間狀態不好,還犯了頭疼的毛病,越來越嚴重。
「他前些天大半夜,還把小的等人喊過去,問我們,他是不是送過您一架箜篌。這事我們沒人告訴過他,是他自己想起來的,零零碎碎的片段。他不讓我們透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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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河眼巴巴地看着我,「姜姑娘,老太醫也快到了。若是,若是殿下想起來,您可不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半掀了眼簾,「可以啊。」
寶珠瞪大了眼睛看我。
接着我走到火盆旁,「只要這堆灰,可以ṱū₎恢復成原樣,我與太子,自然也可以恢復原樣。」
李河無話可說,灰心喪氣地走了。
時序變遷,積雪消融,春風入京城。
我及笄禮的請帖已經送到了各個府上,祖父遺憾地說,太醫院院首的師父,那個老太醫,也是看着我長大的,不知他來不來得及趕回來。
按行程,是來得及在我笄禮前趕回來的。
奈何老太醫倒黴,路上竟遇見了山匪,消息傳到京城時,人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皇上派太子去剿匪,順便把人找回來。祖父與老太醫是至交,也催着我幾位族兄去找人。
這些都沒有影響我的及笄禮照常舉行。
那天姜府賓客如雲,貴女們圍着我,幫我梳妝,宋雙給我點上胭脂,滿意地看着我,「姜淮月,我今天勉強承認你是滿京城最漂亮的。」
我看着鏡子裏的人,明眸善睞,美而不妖。
我非要氣她,「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後都是。」
接着我倆又暗地裏鬥起了嘴。
出了門,迎面碰上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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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雙,「她怎麼來了。你還給東宮發了請帖?」
我也疑惑,「沒有。」
我讓寶珠去打探,寶珠回來說,是安王世子帶進姜府的。
我好久沒關注過曲櫻了,有些意外,「她怎麼和安王世子攪和在一起了?」
宋雙一點也不意外,「你怎麼回事,成天悶在府裏也不知道幹啥,連消息都這麼落後了。她不僅勾搭了安王世子,還勾搭了晟王呢。太子好像越來越疏遠她了,加上忙,也沒理會。」
我纔不管她和誰勾搭,提着裙子繼續走。
曲櫻看到我,動作生疏地與我見禮。
看來她在京城待了這麼久,還是學會了一些東西的。
宋雙上下打量她幾眼,變了臉色,冷聲問,「你這身羅裙,哪來的?」
曲櫻一身織金淡紫長裙,華貴又精緻的裙子,惹眼極了,倒是比我這個及笄禮的正主穿得還招眼一些。
她被宋雙冷聲質問,有些害怕,支支吾吾地解釋,「宮外一家成衣店送來的。」
宋雙,「是太子讓你穿的嗎?」
曲櫻不知所措,如實招來,「太子最近出宮去了,他不知曉。那家成衣閣送裙子來的時候,我以爲,我以爲是給我的……」
宋雙的反應太大,我有些疑惑,我消息已經落後到,看不懂一件裙子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嗎?
於是我問出口。
宋雙冷笑,「這件羅裙,是太子失憶前定製的,還問了我淮月喜歡什麼樣的,不許我透露口風給你。他想在你及笄禮上,給你個驚喜。」
我頓住。有驚無喜。
曲櫻也驚了,漲紅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裙子是專門給你定做的。」
我還沒說什麼,管家匆匆忙忙經過,看到我,知會了我一聲,說太子剿滅山匪時驚了馬,撞到石壁上磕破了頭,人已經昏迷過去。
說完他急忙去給裏面我爹報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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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匆忙出去了。
不管是曲櫻,還是太子,都無法影響我的及笄禮正常進行。
太子重傷,被一羣大夫圍着搶救的時候,我在花團錦簇間,被一羣和藹可親的長者圍着,三加三拜,得長者賜美字——從曦。
曦,與月照應。
日月星辰,輝光耀我。世間陰霾,皆不可近。
禮成,我與母親送別賓客,人都快散盡的時候,一騎白駒朝姜府狂奔而來,在門口急停住。
駿馬揚着蹄子嘶鳴。
太子從馬上下來,額頭上纏着白色的紗布,似乎纏得很急,並不結實,都有些散了,血滲透了紗布,他的額前,他的衣間,落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俊美的容顏,由殷紅的血點綴,平添了幾分破碎感。
他踉蹌了幾下,疾步走來,走到我近前,卻又畏縮了,小心地捏着我袖口的一角,好似怕我忽然消失。
幽深的眸子,連眼睛也不敢眨,凝視着我。
磁性低啞的聲音,帶着希冀。
「淮月,今天是你的成年禮。我……沒有來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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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回袖子,目光淡然,「太子殿下,及笄禮已經結束了,客人都快走光了,你來晚了。」
太子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煞白。
他垂眸愣愣看着空了的指尖,顫着聲,輕聲:
「我頭撞到石壁上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許多舊事……我全都想起來了。對不起,淮月,我應該早點來的。」
我淺笑,「太子不必如此。您就算早來了,也不一定進得了我姜府的門。一開始,我就沒給東宮送請帖過去。」
他僵在原地,半晌,好似沒聽懂我話裏的意思一樣,霧色氤氳的桃花眼,盯着我。
「沒關係。淮月,你從一歲起,每一次生辰都是我陪你過的,往後,到你百歲,我都會一直陪着你。數十上百載生辰,差的這一次,我會彌補回來。」
一旁看熱鬧的宋雙,幸災樂禍地接話:「殿下難道是傷糊塗了,今天可是姜淮月的及笄禮哎,一輩子只有一次,和其他那些生辰能一樣嗎?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補不回來的。」
我有些不耐煩陪他在冷風裏站着,「不需要,我這場及笄禮辦得極好,不需要補。臣女還有事,先告退了。」
他慌了,想拉住我,又猶豫了一下,這空當間,宋雙一個錯步擋在了我身前,挑眉示意太子朝旁邊看去。
「殿下,那纔是您東宮的人。」
太子順着她的目光,看到角落裏還沒走掉的曲櫻,神色沒什麼變化,看到她身上的衣裙時,臉色忽然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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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孤專門爲淮月及笄禮準備的裙子,怎麼穿在你身上?」
太子眉目冷沉,不自覺,便帶出了一國儲君的氣勢。
曲櫻無措地看他,可憐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憐惜。她把之前對我和宋雙的解釋又說了一遍,末了,小聲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去把裙子換下來,還給姜姑娘。」
太子,「不必了。你穿過的衣服,怎麼可以再給淮月。另外,你應該對孤自稱民女。」
曲櫻意外地看着他,對面的男人沒有像以往那樣,露出心軟的神色,眼簾半合,眼尾勾出遙不可及的寒意。
她慌了,「殿下,您是,恢復記憶了?」
太子不置可否。
他說,「孤會讓人給你一筆銀子,你可以拿着回老家。若是不想回去,也可以在京城以外選一個小官嫁了,東宮的管事會爲你準備嫁妝。孤的東宮不留外人。」
曲櫻眼淚又掉了下來,「殿下,我……民女當初將您從澐河岸邊救回來,您說過,不會虧待民女的。」
「若是孤當時衣着不夠華貴,你會救回去嗎?」
曲櫻頓住。
答案不言而喻。
太子只是注視着她,清冷的嗓音,「以你的身份,能嫁給朝臣也不算虧待。你以爲,當初孤失憶了,你的父親說還來得及治,是你阻止了他。這些,你以爲,孤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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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孤不記得過往,便覺得你就算阻止你父親,也無傷大雅。如今想來,救孤也好,其他也好,不過是爲了榮華富貴。嫁給小官,已經算是你最好的歸宿了。」
曲櫻失魂落魄地走了。
宋雙拉着我看熱鬧,不讓我走,現在我終於也可以走了吧?我眼神示意宋雙放開她的狗爪子。
太子卻走到了近前,「淮月,孤這樣處置,可還行?」
還行吧。
曲櫻雖然老膈應人,但也沒犯什麼大罪,救命之恩是實打實的,換我也差不多的做法。
但這些,與我有何干系?
我禮貌疏離,「太子殿下處置自己宮裏的人,無須過問臣女意見。畢竟臣女與殿下早就退婚了。」
他身形不穩,微晃了一下,急忙與我解釋:「我沒有碰過她。她一直在偏院住着,李河他們,都可以爲我作證的。」
青梅竹馬之誼不是吹的,我可太瞭解他了,他的說辭我並不意外,太子是周全細緻的人,失憶的時候,沒有給曲櫻掙來名分之前,他確實不會動她。
這不是重點。
我輕嘆,再一次強調,「殿下,你我已經退婚了。這是你去金鑾殿前冒雨跪了好幾天,求來的。從此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仍是不甘心,「淮月,若是孤可以一個人說服你我親族長輩,你願意與我恢復婚約嗎?」
我睇着他,直截了當地拒絕。
「不願意。」
轉頭走了,身後傳來太子悲極攻心,重傷又犯,昏了過去的消息,我也沒理。只讓府醫去盯着點,別讓人在姜府門外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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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擡回東宮,第二天,拖着個虛弱的身子,又跑來姜府。
我家門房大着膽子,沒讓堂堂太子進門。
太子並不怪罪,也不氣餒,每天都來,風雨無阻,要不是他使勁折騰搞得傷一直沒痊癒,眼底泛青,還以爲他成天除了來姜府就沒別的事了呢。
但他其實很忙,忙於政務的空隙,還尋了一件又一件的寶物送來姜府——是我之前丟下澐河,或者讓寶珠典當掉的東西,或者類似的同款。
每天一樣,但東西送不到我手裏,就被底下的人處理了。
我不想管這些糟心事,春來染新綠,正是踏青的好時節,逢上巳,我與宋雙一同出門,去了城外放風箏。
可惜天氣不好,沒多久罩了烏雲,飄起細雨。
我與宋雙躲在廊橋避雨,看四面雨霧濛濛,青山隱在斜風細雨裏,遠處山峯一座寺廟,萬青叢中一點黃。
然後我便看到太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
宋雙,「呦,那不是太子殿下嗎?真是難得一見地,好生狼狽。」
他走得急,傘也沒打,額上本該早就好了的傷,又在滲着血。
走到近前,太子停住了,沒把滿身水汽沾我半分,捧着一直捂在手心裏的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修長如玉的手上,放着一個平安符,也沒沾上半分水汽,儘管他自己渾身都溼透了。
他桃花眼裏倒映着連綿青山,青山中央是我。他說,「淮月,這是今天的。」
每天找回來一樣被我丟棄的舊物。
這是遠處那座廟求來的平安符,要一階一階石梯,親自走上去,纔可以求到,太子本就傷重未痊,這麼折騰,難怪傷口又裂了。
他並不在意傷口的疼,只是凝着我,期待我的回應。
我沒有接過平安符,只是站在原地,輕輕喟嘆,「殿下,你何苦呢?世上還有數不盡的女子,你是儲君,是未來的帝王,要什麼樣的人沒有?」
太子斂眸,「可她們都不是你。」
「她們都不是我的淮月。」我聽見他低聲呢喃,聲音消散在輕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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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沒有接過那個平安符,打着傘提前走了。
留他一個人在原地,怔忡地注視着我的背影。
雨還下着,我不知道去哪好,漫無目的地走,前面忽然跑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在那挖一株草。
挖出來以後,仰頭大笑,「哈哈哈哈哈老子運氣真好,路上也能碰見這麼珍貴的草藥!」
笑着笑着,他終於發現旁邊的我與寶珠,大笑聲戛然而止,「……?」
上巳節踏青,我風箏沒放成,撿了個老頭回去。
正是失蹤多時的老太醫,姓林。
林老太醫洗漱乾淨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我祖父罵那窩山匪。
末了兩人一起進宮,林老太醫又在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人,說那窩山匪有備而來,肯定不是普通的土匪,說不定是專業殺手僞裝的。
皇上表示知道了,趕緊把這麼能哭的老頭趕了出去。
先前喊他回京,是爲了給太子看失憶症,如今已經不需要了,不過來都來了,不能白跑一趟,林老太醫去各個府裏挨個串門敘舊。
太醫院的院首來見了他師父,要接他師父去他家住,老太醫拒絕了,多年好友未見,他更樂意住在相府。
一住就住到了夏天,皇上生辰到了,老太醫想着參加完生辰宴就走。
姜府去了好幾輛馬車進宮,我耽誤了會兒,最後出的門,路上馬車還壞了。
正一籌莫展之際,旁邊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晟王下了馬車,盯着我,眼裏閃過驚豔癡迷,問我:「姜姑娘可需要本王載你一程?」
我正猶豫,太子竟也來了,許是聽聞我馬車壞了特意從宮裏出來接我的。他目光掠過晟王,沒有停留,望着我。
「淮月,你馬車壞了。我來接你過去。
-32-
一邊是晟王,一邊是太子,都在看着我,等着我做選擇。
我哪一個都不想選。
我客氣道謝,「謝過太子殿下與王爺,不過小女自己可以進宮的。」
我下了馬車,解下挽馬,翻身上馬,眼神示意車伕在原地等姜府來人,沒去管太子和晟王什麼反應,策馬離開了。
世族貴女,騎射自然也是懂得一些的。
我動作有些生疏,但也有驚無險地到了皇宮。
皇宮人來人往,我在角落裏整理一下衣裙,蓮步輕搖,便又是端莊矜貴的姜家嫡女。
宋雙問我磨磨唧唧上哪去了。
我簡單解釋了下,便落座,宋雙聽了,看看場上上首的皇上和那一羣妃子,與我通氣,「看來晟王最近起來了,都敢和太子爭了。」
上首貴妃滿頭珠翠,面色紅潤,看起來意氣風發,倒是皇后,有些憔悴。
太子失憶這段期間,政事難免懈怠,加上沒了姜家的支持,晟王一系確實張揚了不少。
我不做評價,只說:「反正姜家現在不與誰掛鉤,只忠於皇上。」局勢不明,不急着站位。
生辰宴一直襬到了晚上,皇上露出疲態,準備先離開的時候,晟王站了出來,說想在這喜慶的日子,添點喜氣,請求父皇賜婚。
皇上來了點興趣,「哪家的小姐?」
我忽然有些不妙的預感。
果然,晟王朝我看來,高聲道:「姜家長女蕙質蘭心,賢良淑德,兒臣仰慕已久,望父皇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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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這種,絲毫不過問我本人的意見,就去向皇上請求賜婚的。
就好像我是個什麼稀罕的玩意兒,沒有自己的喜好厭惡,任憑人安排。
我低頭無意識地晃着手中的果酒,一顆心卻提了起來。
皇上沒有立刻做出答覆,場面一時有些僵持,我爹站出來打哈哈,試圖婉拒並且緩和氣氛。
「小女今春才及笄,臣還想着多留幾年陪在身邊呢。」
貴妃嬌笑,「及笄了,先訂個親事,過幾年再嫁也行。」
晟王,「兒臣不介意姜姑娘被退過婚。兒臣會對她一輩子好的。」
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我爹臉色微黑。
我忽然沒了緊張的心情,有些好笑。
晟王府上姬妾一大堆,他不介意我,可是我有些介意他欸。
我抬眸去看皇上的反應,皇上已經喝得半醉,還在努力地思考。
另一邊,皇后自顧自飲酒,漠然置之。
太子玉冠纏了金飾,在宮燈照耀下熠熠生輝,皙白俊美的臉,也映着微暖的燈光,層層疊疊的禮服,祥雲折射着微光。
滿身光華璀璨間,他墨眸幽沉無比。
皇上,「此事……」
太子一陣輕咳,痛苦地咳出一口血來。
精緻如玉的面龐,薄脣邊上血跡如殷紅的寒梅。
墨色繚繞的桃花眼,一錯不錯地盯着我。
皇上立時消了音,緊張地喊太醫來。
鬧哄哄亂了一陣,等太子被送走後,皇上忘了賜婚一事,沒多久也走了,皇后緊跟其後離開。
此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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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氣憤地把手中杯盞摔在地上,轉頭看着我,還是熟悉的勢在必得的眼神。
宋雙往我嘴裏塞了一塊糕點,正好擋住他的視線,「來,這是你最討厭喫的。」
我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接着整個人都不好了。
救場就救場,幹嘛給我塞最討厭的喫食?
我擰她胳膊,宋雙齜牙咧嘴。
等宴席散了,我隨母親回府,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相府來的人少了一個。
點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寶珠一拍大腿,「奴婢想起來了,林老太醫跟着我們一起來的!」
出門前老太醫還和祖父道了別,帶上自己的寶貝小藥箱,說喫完皇帝老兒御膳房珍藏的野參海膽就走,讓相府的人送他出城。
這個倒黴催的,沒走脫,被拉到東宮救急去了。
我爹沉吟片刻,沒讓兄長去找人,喊我過去,說留一輛馬車在宮門口,交代我去把林老太醫帶回來。
一方面,外男不適合出入宮闈;另一方面,太子今天吐血,可能,多多少少和我有些關係,我應當去看看。
我得了囑咐,去了東宮。
快一年沒有踏足過這地方了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湖裏碧荷招展,又是一夏似錦繁花。
我到的時候,太醫們基本都離開了,李河看到我,特別開心,非常積極地放我進去,就差推着我走了。
我不疾不徐地往前,前面拐角一道屏風,我正想繞過去,聽到林老太醫氣憤的聲音:
「您根本就沒有犯過失憶症!」
我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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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那頭兩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透過空隙,我可以看到林老太醫氣得一抖一抖的小鬍子。
老頭白眼快翻天上去了,「誆老臣跋山涉水,白跑一趟。」
太子鴉羽長睫擋住了眼睛,看不清眸色,緩緩道:「失憶症,孤說有,那便有。」
他慢條斯理地拔出一旁的佩劍,架在太醫脖子上,半掀着眼簾:
「現在,孤有失憶症了嗎?」
林老太醫有些慫了,不過還是嘴硬,「有有有行了吧?老頭子我一把年紀了,要殺要剮隨便。您這破破爛爛的身體,恐怕還不如我一個老頭壽數多。」
慫了,但沒完全慫。
說話還是很不客氣。
太子也並不在意,只是收了長劍,漫不經心,「那就要勞煩林太醫幫孤修補這破破爛爛的身子了。」
意思是林老太醫走不脫了。
老頭認命地一甩袖,收拾自己的藥箱,準備走人,臨了頓住,「殿下,臣可以幫您保守祕密,假失憶和身體將衰之相,旁人也診不出來。可是,紙終究不能永遠包住火的,若是日後皇上發現了,老臣……」
太子挑眉,「什麼?林太醫不是隻診出來舊傷復發嗎?」
林太醫閉嘴了,聽懂了他的意思,日後皇上發現了,此事也和他沒關係。
鬚髮皆白的老人,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抱着藥箱從另一邊出了門。
我在屏風後,不知是進是退好。
躑躅間,太子拎着長劍走了過來,習武之人,許是可以輕易洞察殿內多出來的氣息,「哪來的小老鼠在偷聽。」
悠閒踱步的意態,在屏風上映出頎長的身姿。
他轉過屏風,目光與我對了個正着,忽地停住了腳步。
墨眸幽深,輕勾的薄脣,透着邪佞乖戾,他長劍挑起我的下巴,鋒利的劍刃寒光凜凜。
「原來是,姜淮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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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眉眼還是以前的模樣,我卻感到陌生。
讓我想起那天烏雲遮罩,下了雨,他在金鑾殿外跪得筆直,我傘撐到他頭頂,身旁的男人並未抬頭,劍眉星目依舊,卻有似有若無的陌生感縈繞在我心頭。
忽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掠過腦海。
「你不是容鈺。」
我斷定。
我直視他的眼睛,不放過裏面一絲一毫的波動。
他的臉蒼白,墨髮垂落額前,桃花眼若幽潭,望不見底,通身破碎、孱弱,無害極了的氣質。
輕飄飄一句話出口,聽在我耳中宛如驚雷。
「我的確不是容鈺。容鈺,早就死了。」
我連臉側的利劍都忘了,下意識地往前一步,「你說什麼?」
劍刃鋒利,擦着我的臉而過,他連忙移開,眸裏閃過幾分怒氣,慌亂之下,乾脆仍由手中劍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把我驚醒,我步子慢下來,緊盯着他。
他慢慢笑起來,邊笑邊咳嗽,又咳出了血,渾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殷紅血色染紅了泛白的薄脣,破碎之中平添靡豔之色。
他垂眸,長睫蓋住眸色,輕語,「我說,容鈺已經死了啊。」
「死在那場刺殺裏,從懸崖上掉入澐河,再也沒爬上岸。從那以後,你所看到的,都是我。」
他緩步走到案前,拿起上面一疊白紙,上面每一張,都寫着一個「鈺」字。
「是我,每天找回來一樣舊物還給你。今天,我仿了你幼時的字跡,寫了好多鈺字,正如你當時扔下懸崖的那一疊。本來想晚一些讓人送去相府的,不過,既然你已經發現了我不是容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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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手一揚,手中白紙猛地朝我衝過來,灌注了內力,即使是又輕又軟的紙,也有了劍氣如虹的威勢。
摘葉飛花,皆可毀傷。
其中幾張,從我身旁飛過,將我身後的殿門撞得關了起來。
其餘紛紛揚揚,落了滿殿,像極了梨花開敗,零落在地。
不曾有一張真正碰到過我衣裙。
他踩着滿地的白紙向我走來,漆黑墨眸深不可測。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撿起地上的劍對着他,好歹有些安全感。
若是個正常人,有點腦子都知道不可以動我,我背後是百年世家姜氏,所以方纔聽到祕密,他劍抵在我下巴上,我也沒多怕。
可如今長劍在我手中,我卻詭異地有些驚懼。
他看起來不像個正常人,像個壓抑許久的瘋批。
我皺着眉頭看他,「你到底是誰?」
他並不害怕我手中利劍,甚至抬手握住了劍刃,一行一行血跡從劍身上滾落,他好像個怪物,感受不到疼,只是輕笑着。
「姑娘家家,不要玩劍,刀劍無眼,太危險了。」
他看似輕巧地一個用力,輕鬆地把劍奪了過去,揚手扔遠了。
我慌亂後退,跌坐在榻上,見他靠近,無意識地踹了他兩腳。
他這時,又遠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了,咳了幾聲,跌在地上,乾脆靠在榻前,席地而坐,沒有流血的那隻左手,攥住了我的腳。
被踹了一腳,還吐了血,他一點也沒生氣,反而莫名激動地戰慄起來,一雙幽深的桃花眼,晦暗不明,直勾勾地望着我。
修長好看的手,三兩下,便把我的鞋襪褪盡了,冰涼的指腹貼着我的肌膚,好像在欣喜第一次離我那麼近,好像捧着什麼珍寶,想觸碰又不敢,不敢又渴望至極。
最終,極輕地摩挲了下我的腳背,我不自覺弓起了腳趾,正想再給他一腳。
他抬眸,望進我的眼睛裏,沙啞的聲音,「容妄。」
我正疑惑間。
他右手點上我的腳心,一筆一劃,用他自己的血,寫一個字,癢得我顫了起來。他視線攏着我,好像要把我攏進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裏,鄭重地,一字一頓地:
「姜淮月,記好了,我叫容妄。」
然後終於放開了我,我連忙爬起來,退到離他最遠的地方,再看過去時。
白衣濺了血的男人,層層疊疊的衣襬鋪散在地上,靜靜地坐在原地注視我。
滿地的白紙,每一個都寫着「鈺」字。
在離他最近那一張白紙上,我踩過的地方,印了一個由鮮血染就的「妄」字。
虛妄的妄。
妄念的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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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東宮,把林老太醫接上了馬車,他提着寶貝藥箱和老早準備好的小包袱,遺憾地說還有點事,暫時不出京城了,先回相府吧。
馬車沒出京城,也沒回相府,駛到了一個偏僻無人的角落,我讓車伕和寶珠去外面看着。
附近只剩我與林老太醫時,我向他道,「晚輩,有一個疑問,想請林老解答一番?」
老太醫疑惑地等着我的問題,不明白什麼事要如此鄭重地屏退旁人。
我,「容妄,是什麼人?」
方纔在東宮,他說完自己的名字,便放我出去了,說孤男寡女待在一個殿內,待久了對我名聲不好。如果有疑問,可以詢問林太醫。
林老太醫周身散漫的氣息一滯,渾濁的老眼迸射出銳利的目光,「你從哪聽到的這個名字?」
我語氣平靜,「他親口告訴我的。」
林老太醫眼神復又渾濁散漫起來,意味不明地嗤笑,「他這麼快就裝不下去了?」
接着他感嘆,「容妄,是一個可憐人。」
「算起來,他也是今上的嫡皇子。當年皇后生產時,正好老夫值守,皇后生了一對孿生子。長的是容鈺,幼的是容妄,就相差了半個時辰。真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歷代皇室,孿生子互相傾軋的事不少,所以皇家向來視雙生子爲不祥之兆,默認將幼子一出生就摔死,因爲生了雙生子而失寵的妃嬪也不少。
老太醫繼續道:「皇后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生的是雙生子,央求老夫不要告訴皇上,她母族勢力強大,老夫當時妻兒還在京城,就答應了。
」
「小的那一個,本來該摔死的,但是皇后不忍心,偷偷把人交給老夫養了。因爲知道殿下存在的,一個是皇后,一個是老夫,不能再多其他人了,人多了怕守不住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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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容妄一直由林太醫養着,等太醫退休以後,一起搬去老家,那裏山清水秀,天高雲白,田野遼闊,民風淳樸。
如果是這樣,現在的容妄說不定是一個斯文雋秀的人。
可是他九歲那年,林老太醫舉家離開京城的時候,皇后暗中來了一趟,帶走了九歲的容妄。
她並不能放心容妄離開自己的視線,不是擔心小兒子過得不好,只是怕他身份敗露牽連自己。
也許剛生產完那會兒,皇后眼裏兩個孩子是一樣重要的,不然她也不會冒險將小兒子留下來,交給太醫撫養。
只是人心是會變的。
容鈺自小養在身邊,又是受寵的皇太子。皇后的心漸漸就偏向了養在身邊的那一個。
她甚至,開始利用年僅九歲的小兒子。
皇后把容妄送進了自己母家的一支暗衛營,知道小皇子存在的,便又多了一個暗衛頭領,不過他只知道那是太子的孿生胞弟,並不知曉容妄姓名。
把小兒子送到不能見光的暗衛營,既可以避免他被人發現,又可以讓他學會一身武藝,日後有需要的話,可以做一個替身,爲大兒子擋刀。
皇后去暗衛營看過他一次,那時容妄和一羣差不多大的孩子關在一起,臉被綁上了面具,對付一隻花豹。
其他孩子都嚇得四散奔逃,容妄戴着獠牙面具,死命扒着花豹,摳下來它一個眼珠子,然後趁機喊所有人一起把野獸殺死了。
場面很是血腥,皇后轉頭就吐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去看過他一面。
狠毒殘忍的人是不得旁人喜愛的,就算是親生母親,也會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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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容妄作爲一個暗衛,跟在了太子容鈺身邊。容鈺並不知道他的存在,其他暗衛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和身份,只有暗衛頭領知道。
他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也是最能折騰自己的那一個。
完成任務向來只講結果,不講其他,用的是賭命的法子,數年來,舊傷新傷無數,俊美完好的外表下,不知攢了多少內傷殘毒。
老太醫又嘆氣,「老夫好多年沒見過殿下了,方纔一診脈,才發現他內裏耗損得太厲害,一副破破爛爛的身子,叫人擔心,又很生氣。這樣不愛惜自己的,就見過他一個。」
我,「您一直待在老家,他九歲以後的事情,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林太醫倒也沒有隱瞞,「老夫好幾次把暗衛頭領從鬼門關拉回來,於他也算有些恩情,讓他偶爾寫信知會一下殿下的情況,也不是難事。」
默了一會,我問出了最關心的一件事,「那他……容妄,是怎麼僞裝成容鈺的?」
我一顆心提起來,等着老太醫的解答。
但他卻說:「老夫也是剛剛,才發現太子竟是殿下僞裝的,在太醫院多年,少聽少問習慣了,老夫便也沒了解內情。這,姜姑娘還得問殿下他自己。」
難怪那時老太醫語氣那麼不客氣,臨走還深深看了容妄一眼,原來是認出了故人。
也難怪宴席上皇后神情那樣憔悴,不是因爲貴妃得寵,而是因爲知道了容鈺的死訊,太子吐血她也漠不關心,恐怕她早一步發現了容妄身份。
我是第三個,知道他是容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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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相府時恍如隔世,我腦子有點亂,正糾結要不要與父親通個氣。
老太醫倒是自在得很,吐完一個驚天大祕密後,哼着小曲兒去和我祖父道了別,在京城買了個小宅子,打算長住了
還讓我代筆,說我字更好看,給老家的妻兒寫了封信,說被一條反覆重傷的毒蛇纏住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去,記得幫他喂烏龜。
我不太敢下筆,「這樣隱晦的說法……他們看得懂嗎?」
老太醫揮揮手,「那些都不是重點,看不懂就看不懂,重點是要幫老夫喂小烏龜,那養好了可是能給老夫送終的寵物。」
他說,他先幫殿下送終,小烏龜幫他送終,優秀的安排。
我頓了會,提筆照他念的寫了下去。
恰好是老太醫搬去新宅子那天,我爹告訴我一個消息。
皇上給晟王賜婚了。
說完,我爹還沒解釋清楚,就忍不住幸災樂禍笑起來,「賜的是他和張家那個女兒。」
張家有個愁嫁的女兒,肥胖貌醜,性格潑辣,快雙十年紀了,還沒找到夫家,門當戶對的看不上她,家世低的她看不上。
我爹說完撫掌大笑。
「許是皇上下旨時還沒醒酒。」
都快兩天了,泡在酒裏也該醒了。
我直覺是容妄乾的。
晟王娶妻那天,京城格外熱鬧,張家也是大家族,準備的嫁妝從街頭擺到街尾,十里紅妝,萬人空巷。
房裏一個丫鬟興高采烈地提議去看看,我去了沿街一家酒樓,開窗就可以看到底下迎親的隊伍,新郎官一臉晦氣,如喪考妣。
還沒回頭,容妄慵懶悅耳的輕笑響起在耳邊。
「你看,他們是不是很般配?」
溫熱的氣息拂動我耳邊碎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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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白衣墨髮的容妄就站在我身後,靠我極近,好像隔着空氣,將我擁入了懷抱一樣。
他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深色瞳孔泛出剋制的迷離。
我退後幾步,面無表情,「你暴露了一個好不容易安插在姜府的棋子,引我出來,就是爲了說這句話?」
一旁的丫鬟發覺身份暴露,震驚地跪下求饒。
容妄一陣掌風過去把人劈暈了。
視線從未從我身上挪開過,他桃花眼裏溢出幾分委屈,「淮月,我已經,兩天沒有見到你了。」
我不爲所動,「我兩天前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我並未熟識到要日日相見的份上。」
他面色忽地沉了下去,須臾,復又緩和開來了,「是呀。你現在才認得我。可我從十幾歲時,就隱在容鈺身邊,替他擋刀劍。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你了,姜家的小姑娘,人前矜持得像個小大人,人後天天對着孃親和容鈺撒嬌。
「從你五歲時,到你十五歲,好多年了,我一直認得你,那時我想,姜淮月啊,你怎麼這麼討人厭?」
容妄意味不明地停頓了會兒,接着自顧自繼續。
「我以爲我應當是討厭你的。所以,被錯認成容鈺後,我就退了你的婚。因爲,姜家是容鈺嫡親的勢力,若我有朝一日身份暴露,難保姜家不會反噬於我。」
我,「容鈺,是你殺的嗎?」
他一滯,忽而苦笑,小聲抱怨,「你就只知道關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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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容妄看着我,「從我剛被送進暗衛營起,我就有意識地積攢自己的勢力,遲早有一天,我要和容鈺鬥一場,要麼是我殺了他,要麼是他殺了我,都可以。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出手,他就被人刺殺了。我也受了重傷,順流而下,漂到下游,被人撿了回去。情勢不明,我謊稱失憶,沒想到,後來來找容鈺的人,找了一個月,把我認成了容鈺。
「其實這一個月,我也在找他,就在他們把我認成容鈺那一天,我找到了他的屍骨。真是可笑。」
我不動聲色,指尖微顫了下。
這樣小的動作,連我自己也沒發覺,容妄卻死死盯着我的手,流露出難以剋制的嫉妒和委屈,見我看過去,轉瞬間眸中激盪的情緒又消散無形。
他笑起來,發瘋的那種笑,聲音卻依舊是清越好聽的,「我把他的屍骨,埋在了岸邊一個小山包上。然後以容鈺的身份回了京城。
「我沒想過一直僞裝成他,我想要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告訴所有人我是容妄。回了京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聯繫自己的手下,將容鈺手底下的人挑選了一番,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打壓。我要儘快,在身份敗露之前,站穩腳跟。
「姜家,是一個龐然大物,而且最是瞭解容鈺的,我想到最快與姜家割裂的辦法,就是以曲櫻爲藉口,同你退婚。」
我並不意外,「所以我與她,都不過是你的棋子而已。」
容妄的笑忽然止住,深深墨眸凝着我,「那時我以爲,我應當是厭惡你的。所以退婚時並未想太多,可是後來啊,我看着你站在懸崖上哭,坐在馬車上淺笑,看你彈了拿手的箜篌,豔驚四座以後把紅梅簪進自己的髮間,我就想……
「我其實不是討厭你,只是討厭那時你撒嬌的對象,不是我,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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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爆發出一陣驚呼,原來是新娘蓋頭掉了,看熱鬧的人羣格外激動。
容妄的聲音,在滿街嘈雜中那樣輕,聽在耳中卻是沉的:
「我後悔了,妥協了,認命了。即使裝上一輩子容鈺,只要能靠近你,也不是太難受的事。所以那天驚馬磕破了頭,我就藉機假裝恢復了記憶。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注視你。」
他垂眸,失落極了,「沒想到,這樣快就被你發現了。」
我懷疑他在故意裝可憐,步步爲營的陰謀家,怎麼會這樣輕易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外面新娘子重新戴上蓋頭,並不在意街上的人議論紛紛,反而是新郎官面色鐵青。
新郎官晟王偶一抬頭,就看到了旁邊酒樓顯眼的窗邊,臨窗站着一個白衣的男子,朝他勾起一抹諷笑。
晟王氣得要跳馬上樓來,被衆人攔住,然後新娘子一扭他耳朵,給拉走了。
容妄眼神輕蔑又陰冷,墨眸裏翻滾着濃重的黑暗,一扭頭,桃花眼晶亮地向我邀功。
「你討厭他,我看得出來,先前放任他發展起來,那不過是我捧殺的手段。他和他娘都蠢得不行,我隨意一出手,就可以把他按下去。
「淮月,容鈺有多瞭解你,我就有多瞭解你。容鈺可以爲你擺平所有煩心事,我也可以爲你擺平所有煩心事,爲你準備盛大的婚禮,準備比樓下那還要惹人豔羨的十里紅妝。
「你可不可以,就算把我當作他也好,可不可以,看看我……」
他輕輕捏住我袖口的一角,確實是小心翼翼的可憐模樣,眼底翻滾的醋意和陰鷙卻昭示着不甘。
-45-
我甩開他的手,認真地看着他,「我不會把任何人當作任何人的替身。」
我不曾被他的可憐模樣迷惑。
「你先前把我當棋子,算計我和我姜家,當衆退了我與容鈺的婚約,任我被京城衆人嘲笑,扶植新人搶奪我姜家的權柄,可有想過會有今天?
「太醫總有意無意提起你曾經處境多麼艱難,但那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和姜家的處境,卻是你造成的,我屢次心絞痛情緒崩潰,也是你造成的。
「你不想要姜家,卻想要姜家的嫡女。哪有這樣的事。我生在姜家,享受家族帶來的富貴榮華,自然也要承擔與家族共進退的風險。」
「容妄。」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正色道,「既然容鈺的死與你無關,我不會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你好自爲之。」
他好像早就預料到我的反應,並沒多失望,跟聽不懂我話似的,神色未變,虛虛地望着窗外:
「張家的女兒穿上嫁衣也是美的。淮月,若是你穿上嫁衣,必然是最美的那一個。」
我,「我繡過一次嫁衣,不會再繡第二次了。」
容妄眼神立時陰沉起來,妒意洶湧,我有一種被毒蛇盯上的感覺。
察覺到我的害怕,他又收斂了滿身惡意,幽幽道,「我很少去和容鈺對比,可是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他……淮月,我以後不會再隱瞞你,這個眼線便是我的誠意。」
眼線自有人會處理,我感覺他沒聽進去我的話,並不想再多說什麼,果斷離開。
-46-
連張家女兒都出嫁了,我娘又開始急起我的婚事來,再次抱了一堆畫像來讓我挑。
苦口婆心勸我,「淮月,你至少先定個親,婚事還要籌備好久呢。」
我有些猶疑,「娘,一定要嫁給什麼人,纔可以嗎?」
張家女兒今天出嫁,也沒見得有多開心。
嫁人前是家裏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兒,嫁給晟王就是晟王妃張氏,連姓名都要被泯滅,貴妃、晟王、晟王府裏一堆側妃姬妾,都不是好相處的,糟心事恐怕不會少。
我娘不解,「當然了,不嫁人生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也不解。
一定要嫁給什麼人,這一輩子纔算完整嗎?
不過我不想與她繼續討論這事,隨便挑出來幾幅畫像,「就這些吧。」
我娘喜笑顏開地出去了,過了一段時間,正好一位族兄生日,借他的名義,請來了一堆青年才俊到相府相聚,其中幾個就是我隨手挑出來那些。
我娘塞給我一把紈扇,把我推到屏風後,交代我一定要挑一個最閤眼緣的出來。
我手執紈扇,半遮了面,悄悄地往外邊看過去,人來人往,都是年輕俊俏的公子,我挑不出來哪個是最閤眼緣的,感覺都差不多。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快到飯點了,不知道今天廚房做的什麼菜。
天上的鱗雲真好看,是要下雨了嗎?
又是一年夏汛將至,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
「小姐,夫人讓您去幫她採一朵新開的荷花。」寶珠提醒我,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抬眼看着遠處那片荷花,旁邊一羣公子哥兒在吟詩作對,我娘就是怕我一個都不想挑,找個理由要趕我經過人最多的地方,吸引那羣人的注意。
我無奈,提着裙襬轉過迴廊,往那邊走去,經過拐角,被人拉進了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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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妄捧着一件眼熟的嫁衣,期盼地望着我,「淮月,你不想再繡嫁衣,我幫你弄好了。」
是之前被嬤嬤藏起來那一件,不知他用什麼方法討了嬤嬤歡心,把這件嫁衣翻了出來。
一展開,原先鳳凰羽翼上被沾了血的地方,繡了一瓣紅梅,正好擋住了那一點瑕疵。
彩雲般的羽翼上,綴了點點梅花瓣,比原先還精美漂亮許多。
我下意識地朝他皙白的指尖看去,上面好多血點子,被針扎出來的那種。
我難以置信,「你親手繡的?」還是現學的那種。
被戳破了,他有些羞恥,又有些忐忑,沒承認也沒否認,目光如炬,「淮月,你不必繡第二次嫁衣。包括嫁衣,包括其他人和事,我都可以搞定,你不用費心,你……」
「小姐,你在哪?」寶珠一回身看不到我,開始喊我了。
我眼神複雜地看他一眼。
容妄預感到我準備走,可憐兮兮地挽留我,「淮月。」
「小姐?」
我輕嘆,繞過他走了。
不必回頭,我也能知道身後男人的表情,必然是瞬間就冷下來,看死物一眼盯着外面那一羣世家子弟。
像極了我幼時養的那一隻兔子,外表人畜無害,可時時刻刻都要我關注着,一旦我理會別人不理會它,它就會生氣地跺腳。
兔子一跺腳,打雷似的,整個姜府都得抖三抖,真是個醋罈子。
後來被容鈺送走了,因爲容鈺自己也是個霸道的。
小小一個姜府,容不下兩個大醋罈子。
可我的小兔子健康活潑,軟萌可愛。
容妄多災多難,遍體鱗傷。
陰狠善妒,不擇手段。
-48-
我乘小舟摘了一捧荷花,回去的路上,遠處那羣人癡癡地望着我。
接着有好些人向族兄打聽我地身份。
其中就有好幾個我娘特別中意的,她都做好接待媒婆上門的準備了,左等右等,沒等來一個,一打聽,才知道那些人都匆匆訂了親。
我娘奇怪,「一個兩個就算了,怎麼全都這麼趕訂了親?」
不用猜,還是容妄乾的。
我心情複雜,不過還是鬆了一口氣,到底,不用被催着趕着嫁人這麼快了。
從前我與容鈺的親事水到渠成,我從沒想過其他可能,後來我發覺,嫁娶並非都是讓人嚮往的。
我越發不理解。
如果最終只能在內宅當一個婦人,又爲什麼要從小刻苦學習,飽讀詩書,讓人知道山與川的壯美,海與澤的遼闊,又把人關進宅院裏爭鬥一生,浪費才情。
冬賞寒梅,夏賞碧荷。
我與宋雙去了城外一片湖邊避暑,湖畔碧荷連天,是個賞荷的好去處,遊人如織。
宋雙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我不太想動彈,天太熱了,就在水榭裏輕搖着團扇,看她越劃越遠。
接着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曲櫻已經綰上了婦人髻,走進水榭,說想要與我道別。
我才知道,她早被東宮管事挑了個小官嫁過去了,小官外放出京,她也要跟着離開。
我不信她的說辭,「我與你並沒什麼交情,你要走就走,有什麼好同我道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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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櫻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我想起初見她時,她回過頭來,眼眸清澈,不諳世事的樣子,有些感慨。
她不知從哪折來一枝楊柳,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她說:
「姜妹妹……我比你大,就姑且佔你點便宜,喊你一聲妹妹吧。我在京中沒什麼認識的人,折了一枝柳,也不知道該贈給誰,然後想到了你,巧的是,正好看見你在此地。」
「我剛來京城時,也是夏天。」曲櫻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這一年我過得,像夢一樣。」
她陷入某種回憶裏,「我不過山外一個小藥女,生得還算好看,許多財主家的兒子傾慕我,但從沒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進皇城。」
「那時我上山採藥,遇到了殿下。殿下說得沒錯,我見他衣着華貴,又生得格外俊美,便知道這是貴人家的公子,我的機緣來了。
「殿下說自己不記得舊事了,父親要治好他,我拉住了父親,如果他想起來舊事,那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李大人找來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貴的太子,全村的人都圍在我家附近,看着我上了那輛貴氣的馬車,羨慕無比,我有些得意,又有些慶幸,是我撿到了殿下。
「後來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殿下說得沒錯,我是個愛慕榮華富貴的人,虛榮又自私。可你們生來便什麼都有,又怎麼會知道,我若是不抓緊他,便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小山村。」
她越說越激動。
我卻不爲所動,「貪慕榮華富貴不是錯,虛榮自私也不是錯,追求富貴傷害了別人,又要求別人不能怪罪你,纔是錯。」
其實,容妄也是個生來什麼都沒有的人。
看來她到現在依然覺得,自己沒有錯。她只是在追ẗů⁻求幸福而已,過程中踩到了旁人,旁人也該見她身份低微可憐,理解她,包容她。
曲櫻慢慢平靜下來,「不說那些了。我明天便要離開京城,這一杯酒敬你,算是我與你們所有人道別。」
她向我舉起酒杯。
是我桌上的果酒,我自己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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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沒有喝那杯酒,因爲容妄忽然出現,替我擋了那一杯酒。
「雖是果酒,但淮月再喝一杯,就該醉了。」他含笑道。
剔透的酒液滑落,滾過他殷紅的薄脣。
曲櫻愕然看着他。
我早就習慣了他隨時隨地都可能冒出來,可他這一次出場,還是讓我措手不及。
我猛地站起來,盯着他的臉色。
曲櫻諾諾,「殿下,您怎麼在這?」
容妄眼簾半掀,冷冷淡淡,「怎麼,孤不能來賞荷花?」
曲櫻被噎得答不上來,正坐立難安間,容妄臉色越來越差,忽而不知從哪取出來一副手套,施施然戴了起來,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戴上純黑的手套,也是極好看的。
然後他掐住了曲櫻的脖子,陰冷無比的語氣,「這酒,你下了媚藥?」
他是一點也沒收着力,曲櫻沒多久就面色變紫,奄奄一息。
快把人掐死了,他又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急忙把人放開,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有些後悔:
「淮月,我只是,我是太生氣了。
「你別怕我,我不是狠毒。她沒死,要怎麼處置她,淮月你決定吧。」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藥勁上來了,臉越來越紅,一邊是惡毒又殘忍,一邊羞澀又狂熱,真是個矛盾的人。
我沒看地上快死的曲櫻,我走到容妄面前,細細打量他,心緒起伏,最終,我說:
「別裝了。你明明就猜得到裏面有毒藥。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你爲什麼要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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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曲櫻遞來的那一杯酒,我本來也沒打算喝。
我不信容妄會蠢到,猜不到裏面有東西。
他有些失望,嘟囔,「我捨身爲當你擋毒藥,你就沒有一點點感動麼?」
感動什麼?
感動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自覺帶了點氣音,「你就沒有想過,萬一她下的不是媚藥,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麼辦?」
許是我的靠近,讓他有些激動,藥勁上了頭,耳尖薄紅,桃花眼裏盡是旖旎勾纏,通身卻泛出要擇人吞噬般的暗。
「那便死啊,爛命一條,今天不死,往後也會死。」
我指尖動了動,到底沒壓住滿腔起伏的怒氣,拽住了他的衣領,動作粗暴,「真是個瘋子。」
他高我許多,遷就地俯下身來。
似乎以爲我要動手打他還是怎的,興奮得開始輕顫。
我翻了個白眼,把人拽到外面,此處僻靜無人,我一腳把他踢下了湖。
我垂眸看他,「到水裏醒醒藥勁和腦子吧。」
能從汛期的澐河活下來的人,料想水性不差,淹不死他。
容妄果然輕鬆地爬到淺岸站了起來,渾身溼透,望着我,眸光晦暗不明,又笑了起來。
發瘋的那種笑。
我甩袖走人。
他真是讓人討厭。
讓我破功,把我學進了骨子裏的優雅從容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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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姜府,我讓人把曲櫻弄醒,蹲下身,直截了當地問她:「給你兩次機會坦白,誰給你的藥?誰支使你來給我下藥的?」
她在京中無權無勢,無親無故,想自己弄來無色無味的媚藥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曲櫻還搞不清楚狀況,「什麼藥?」
我,「你還有一次機會。」
她慢慢清醒過來,謹慎地答了一句:「是,是我給你下的藥。那又如何,你不是沒中計嗎?」
我起身,漠然吩咐,「拖下去,賣到最下等的青樓。挑個更貌美的補給那個小官。」
下人照辦,曲櫻許是沒想到我這樣乾脆利落,終於慌張起來,「別,我說,我告訴你是誰想要害你!」
我不感興趣,「把她嘴堵上。」
曲櫻被堵上嘴,連求饒都做不到,被人帶下去了。
我着人去調查她近來接觸的人,查到了晟王頭上,而且還查到,她看不上那個小官,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
看來應當是晟王許諾了她什麼,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裏當侍妾之類的吧,她纔在離京之前放手一搏。
我有被噁心到。
讓人去晟王跟前散了點消息,說是曲櫻不知爲什麼流落到了青樓。
晟王果然去那看她,卻沒贖她出來,只是來警告她不要把兩人的關係亂說出去的。
接着一出門,碰上得了信來捉人的晟王妃。
晟王妃碩大的體形,光壓過去就能把晟王這個花架子壓斷幾根肋骨,她還生氣地當街暴揍了晟王一頓。
晟王是在衆人的目光注視下被擡回去。
我在一旁酒樓的雅間品茶,深藏功與名。
一抬眸,看到對面臨窗的容妄,他朝我溫柔地笑。
其實晟王妃不是我引來的,我只是想讓人蹲在一旁聽聽他們談話,證實一下原先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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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妄這樣的心機狗,即使是隨意搭弓挽箭,也不會只射一個獵物,必然是一箭兩雕,三雕,四雕……
晟王被擡回去的第二天,就被一羣大臣參了。
理由大致是:品行不端,丟了皇家的臉。
皇上感到丟人,撤了他掛在六部的職,讓他回去好好反思自己。
晟王一系的氣焰立馬焉了。
容妄捧着一塊玉佩,歉疚地說,「晟王留着還有用,對不起,現在還不能弄死他。
「當時林太醫遇到的土匪,確實是刺客僞裝成的,和容鈺遇刺時是同一方勢力所派。晟王,我懷疑是被那方勢力攛掇的,做了個出頭鳥,與我相爭。
「所以我放任他,想引蛇出洞,揪出他背後那一批人。
「淮月,我想起來,你那一塊玉佩碎了。我學了雕刻,你看看我爲你重新雕的龍佩。」
瘦削修長的指間,放了一塊純白瑩潤的龍紋玉佩,細膩精緻,一筆一筆刻畫出來的盤龍仿若在其間遊動。
自然比不上學藝多年的大家之作,可對於一個初學的人來說,已經是極其難得的精細。
「那個玉雕大師,他不願意再刻同樣的玉佩了,我便向他學了刻玉。可能沒有原來那塊那樣精緻,不過玉料也是世間難尋的,我費了好大勁才弄來的。」
容妄想把玉佩放我手中,我連連後退,目光復雜,心緒紛亂,最終匯成一句。
「你何必呢。」
我淺淺喟嘆:
「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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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一瞬間煞白。
「我知道。」他說,「我還知道你在暗中派人找容鈺的屍骨。」
我凝神看他。
容妄苦笑,「我也知道,我不配和他爭。我只是想,你不要討厭我就好了。」
「當時埋葬得太匆忙,時間又過去太久,草木瘋長,我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等時機成熟,我幫你找,一寸地一寸地找。」
我想說,你不必這樣自輕自賤,可我對上他那一雙澹澹的桃花眼,又說不出話來。
罷了,免得給他一種有希望的錯覺。
我沒有收下那塊玉。
容妄固執無比,「是了,本該是一對的,還有一塊鳳佩,被我丟水裏了。我親自去給你找回來,到時候一起交給你。」
或者說,是偏執。
他從夏末找到初冬,真就是一寸一寸摸過去。每天擠出一點時間,親自去澐河,跳進河裏,一點點摸索過去,一天找一點,從上游找到下游。
他總能讓我破功。
我屢次罵他,他也沒放棄。
又是一年冬,十里梅林綻了繁花。
今年的賞梅宴輪到皇后操辦了,她中規中矩地請了各家的人來,我裹着厚厚的衣袍,踩着滿地新雪,朝宴席那走。
經過一條人少的小路時,被攔住了。
一抬頭,是許久未見的晟王,他發福了,胖了不少。
一雙眼睛盯着我的腰身,「姜姑娘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如今出落得越發漂亮了。」
身後傳來悶聲的「嗚嗚嗚」。
我一回頭,才發現寶珠被一個侍衛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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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眼看他,越發覺得晟王肥膩如豬。
晟王,「姜姑娘,天寒地凍,本王帶你去一個溫暖的地方。」
他伸過手來,想碰我。
一枝梅花被扔了過來,疾行如刀刃,剎那間將他的手從腕間切斷。
晟王看到自己的斷手掉在地上,才反應過來疼,爆出殺豬般的尖叫。
容妄從梅間踱步出來,精緻的容顏被狐裘襯托,如謫仙一般,只是眉梢眼角,帶了水汽,披了霜雪,清清冷冷。
晟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接着怨毒無比,「老三,你竟如此狠毒。」
容妄輕蔑含笑,「是呀。你能拿我如何?」
晟王嚷嚷着要告訴父皇,可疼得滿地打滾走不了路,讓侍衛去喊人了,向容妄放狠話,「你有膽就別走!」
容妄一點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加快了步子走到我面前,「淮月……」
晟王又爆出一陣痛呼,蓋過了容妄的聲音。
容妄俊眉微皺,扭頭緩步走到他跟前,低頭看着地上滾來滾去的晟王,「真是廢物,這點疼就受不住了。」
他抬腳,踩在了晟王斷手的傷口上。
晟王疼得快暈過去,反而痛呼不出聲了,虛弱地哀鳴,看着面前俊美如神的男人,猶如見了惡鬼,一向蠢笨的人,竟也精光一閃,福至心靈。
「你不是太子容鈺!
接着他越來越肯定,「你不是容鈺,是不是?容鈺怎麼可能這麼殘忍?」
容妄微眯了眼,瞬息之間做出決定,袖間閃過一道寒芒,似是想就地把人滅口。
「怎麼回事?」皇上的聲音,打斷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原來皇上就在不遠處和一個新得寵的妃子賞梅,聞訊不用多久就過來Ṫû⁻了。
晟王見了救命稻草一樣,連滾帶爬地跑過去,跌倒在皇上面前:
「父皇!他不是太子!他不是容鈺!他要殺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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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
皇上來時還沒當回事,待看到滿地的血,還有晟王的斷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面色肅了起來。
晟王添油加醋把事情描述了一遍,咬死了太子不是太子,太子被惡鬼附身了。
皇上轉頭,鷹隼一般尖銳的目光,盯着容妄,「他說的可是真的?」
我不自覺地捏緊了袖角。
皇上一向偏疼容鈺,如果知道真相,容妄的下場恐怕好不到哪去。
容妄自己也知道,不過事到如今,已經起了猜疑,也瞞不下去了,他諷笑。
「確實是我,斷了他一隻手。」
「朕不是問的這個。」
容妄默了一會兒。
氣氛有些壓抑沉重,讓人忽然發覺四處沒了風,花瓣也不再簌簌吹落。
他輕笑,「也是真的。」
接着他把事情的原委三言兩語講了出來,包括他的身世,和後來機緣巧合的僞裝,平靜又利落,彷彿早就預想過無數次坦白的場面。
他說完,晟王震驚地看着他,連手上的疼都忘了,其他人也差不多。
皇上不辨喜怒,「所以,你其實是朕的老四?」
容妄沒否認。
接着,皇上拔劍把身後的新妃一劍刺死。
在所有人出乎意料的目光之中,連容妄都難得露出了幾分意外的神色,皇上道,「老三已死,老四便是太子。晟王,此事不可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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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皇上還是那個皇上,從前只有一個容鈺,外人便以爲,他眼裏只有容鈺是兒子,其他都是臣子。
現在看來,皇上眼裏應該是:只有嫡子是子,其他都是臣。
晟王瞪大了眼睛,「父皇,您就這麼算了?兒臣一隻手都沒了。」
皇上斥他,「你自己不手賤老四都懶得砍你。」
然後把還滴着血的劍扔到他面前,「你帶來的人,自己滅口。」
侍衛意識到自己遭了無妄之災,連聲求饒,晟王臉色泛青,不得不親手結果了跟了自己好幾年的侍衛。
見皇上看過來,我連忙擋在寶珠身前,「她自幼跟在臣女身邊,臣女保證她不會多嘴。」
而容妄則不動聲色擋在我身前,脣間溢出幾聲輕咳。
皇上面色和緩下來,「淮月,不用怕,伯父相信你。」
所幸,皇上也偏寵我。
晟王咬牙切齒地看着容妄,又不甘心地看了我幾眼。
皇上正準備走人。
容妄,「等等。」
「聽聞晟王妃有了身孕,恭喜皇兄了。」容妄墨眸幽幽注視着晟王,我感覺晟王寒毛都快豎起來了。
他冰涼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低沉的聲音,隨着袖箭出竅的細響鑽入我耳中,「那皇兄這兒,便也沒用了。」
接着便是晟王再度響起的殺豬一般的聲音。
我不是見不得血腥髒污的人,直接扒開他的手看過去,晟王捂着胯部又開始滿地打滾。
我驚了。
當着皇上面,把他另一個兒子閹了,即使再得寵,也難以收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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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頭百轉千回,我瞬間明白了,這是在試探皇上的底線,試探皇上對這個新出現的兒子的縱容程度。
若是在底線之上,那就沒事;若是在底線之下,那就被問罪。
我想起曾經老太醫說的,他完成任務一向只重結果,慣會以命賭命。
真是瘋子。瘋子!
皇上也驚了,上下打量自己這個便宜兒子,沒生氣,竟然大笑起來,「好!好!夠狠,是朕的種,像朕!」
最後也沒怪罪他,提着晟王走了。
賭贏了。
此處又恢復安靜。
容妄沒什麼高興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冷淡隨意的,看向我時,卻添了鄭重,在袖裏掏東西,溫聲,「淮月……」
「皇后來了,小姐。」寶珠提醒。
我正想上前和皇后請安,容妄卻一把將我塞進旁邊一叢茂盛的梅花間,擋住了我的身形,寶珠見狀也跟着躲起來。
皇后是一個人來的。
上來就是劈頭蓋臉地質問:「容妄,你在這磨蹭什麼?不幫本宮接待大臣,跑到這賞花,你倒是有閒情逸致。」
難怪她一個人來的,不能被旁人聽到她對容妄的質問。
容妄沒什麼表情,「兒臣馬上過去。」
皇后仍是不滿意,「本宮的貓兒病了,你也沒個表示。若是阿鈺在,他肯定會找人來醫治它,安慰本宮。」
沒等容妄回答,她又自顧自道:「也是。畢竟你這樣殘忍狠辣的人,幾歲時就能去摳豹子的眼珠子,帶人將它分屍。本就是沒有喜愛生靈的善心的。」
那一瞬間。
風過梅稍,雪落枝頭,冰面凝結,萬物寂寂之下暗流洶湧。
容妄桃花眼裏沒有一點兒光,複雜的眸色,似有委屈、有怨憤、有嘲諷……各種不爲人知的黯淡心思湧動。
最終,他只是斂了眉目,依舊沒什麼表情地,輕輕拭去嘴角不知什麼時候又咳出的血跡,漠然答了一句:
「好,兒臣去爲它尋獸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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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皺眉,「你真是一點也不像他。
「你這樣,遲早要被你父皇發現。你父皇最是疼愛阿鈺,他要是知道你是假的,本宮也要被你牽連。」
「他已經發現了。」容妄淡聲。
「什麼?什麼時候?」皇后立馬慌張起來。
「剛剛。你來之前。」
皇后眼睛瞪大了,「皇上什麼反應?」
容妄淡淡道,「沒什麼反應。我斷了晟王一隻手,還閹了他。父皇沒什麼反應。」
他抬眸,眼裏盡是諷刺。
皇后這才注意到四周滿地都是血,難以置信,「就算你父皇沒什麼反應,你傷了晟王,貴妃也會來找本宮麻煩的。」
越想越生氣,皇后忽然哭了起來,揚手給了面前的小兒子一巴掌,哭喊:「當初死的爲什麼不是你?」
容妄本就蒼白的臉,捱了狠狠的一巴掌,泛了幾分薄紅,加上又溢出嘴角的血跡,看着既狼狽,又哀豔。
他滿眼複雜地看着皇后離去。
雪落無聲,梅枝暗放。
我躑躅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容妄看起來,好像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
沒等我糾結完,他自己斂盡了所有情緒,繞過繁花似錦的寒梅,來到我身邊,終於沒有人打斷他。
他從袖間,摸出來一塊玉佩。
白色的玉,內裏透着幾分紫,精細的刀功,正是那一塊鳳佩。
我這才注意到,他華貴的狐裘裏面,衣袍是溼的,被體溫捂着,不至於凍住,袖間還偶爾滴着水。
墨髮眉眼間,滿是霜雪。
原來他終於找到了鳳佩,衣服都還不及換,匆匆趕來,想把玉佩給我。
容妄,「淮月,我找到它了。」
他想把鳳佩放到我手中,不知不小心觸到了哪裏,一塊完整的玉,忽然碎開。
他僵住。
瘦削修長的指尖,碎玉顆顆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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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措地抓起凌亂雪地裏的碎玉,無意識間,妄圖將它們拼起來,拼了半天,一動,又碎開落了滿地。
他忽然頓住了。
過了好久,他拽住我一角裙襬,似是在崩潰邊緣的那種壓抑聲音,「淮月,對不起。」
我扯開他手中的裙角,試圖將他往上拉,「起來。」
沒拉動,他太沉了,而且他忽然痛苦地弓身咳了起來,吐出一口又一口血,過了好久,才緩過來,坐在雪地裏,僵硬地擦去嘴角的血跡。
白衣染了血,墨髮鋪散開來。
他凝望我,「淮月,你等我幾天,我爲你重新雕一塊。我可以學的。我學什麼都很快……」
想起什麼 忽然垂了眸,平靜地自語:
「是了,我學什麼都很快,唯獨在學會愛與承認愛這件事上,愚鈍了些,晚了一步,便萬劫不復。」
平靜的模樣,不曾像往常那樣露出格外可憐脆弱的神色。
可卻難得地,讓我感到一陣揪心。
我忽然想起那天相府的門被人敲開,他站在門外,月白衣袂,長身玉立。
他站在那,他就站在陽光裏,可陽光灑在他身周,暖不透一身的清寒孤悽。
想起他在東宮,也是這般的平靜,滿地的白紙寫着一個「鈺」字,只有那一張用他自己的血染成的「妄」字,在離他不遠處,像與他一同被拋棄,像隔出了一方空間。
與世隔絕,風雨悽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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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反了。
狗急跳牆,聯合安王一起逼宮。
看來安王就是那個一直暗中密謀造反的人,派人刺殺容鈺和太醫,不過他看起來不太想參與的樣子,可能是因爲時機還沒成熟,就被晟王逼着一起出場了吧。
安王是異姓王,當過將軍,手底下還有兵權,帶人圍了皇宮,幾個重要的大臣家也被圍了起來,姜府也在內。
我爹正心焦着,晟王妃來了姜府。
她說,她在京城外買了個莊子,請我過去和她一起去遊玩幾個月。
我疑惑地看她。
晟王妃把我拉到無人的角落裏,「我欠太子一個人情,答應他要護好你。京城快亂了,我帶你出去避一避。」
我仍是疑惑。
晟王妃大大咧咧,「我不耐煩被家裏催婚,太子說有個人可以介紹給我,有錢、有權、沒兒子,死得早。於是我就欠下了他一個人情。」
「……」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我叫張嬌嬌。」她答。
「姜淮月。」我說。
張嬌嬌不僅帶上了我,還帶上了我爹,我娘,我祖父,我七大姑八大姨,門口的士兵想攔她,她拍西瓜一樣拍拍自己有點顯懷的肚皮,把肚子往前拱:
「晟王唯一的兒子,張大將軍唯一的外孫,你攔一下試試?你再攔我撲你刀尖上去。」
這下沒人敢攔着了,只得一路跟着,不讓我們離開視線。
門口備了好幾輛馬車,上了車,我看到,裏面靜靜躺着一塊小小的平安符。
是幾千階石梯之上那個寺廟裏求來的。
寫着我的字——從曦。
曦,意爲太陽。
日月星辰,輝光耀我。世間陰霾,皆不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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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正在努力逼宮造反的時候,他的王妃爲了還對頭的人情,接走了姜府的重要人物,一起去了城外一個莊子避禍。
我不知道晟王心裏怎麼想,但安王明顯不放心,派人在莊子外面徘徊值守。
這些都影響不到她,張嬌嬌一頓能喫三碗飯,這還不夠,天天帶着我烤肉喫魚,挖紅薯挖冬筍。
莊子雪景極其漂亮,紛紛揚揚的大雪,掩蓋了不少權力傾軋帶來的焦慮,頗有一種超脫世外的閒情。
我望着雪景發呆。
張嬌嬌拍着我的肩膀,「要是晟王走了狗屎運沒死成,真成事了,那我就是皇后,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你不用擔心。
「不過他那種蠢貨,估計成事比較困難。」
我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若是晟王落敗,你身懷他的遺腹子,你不擔心嗎?」
張嬌嬌咬一口烤山雞,「太子答應了我,就算他老子死了,我肚子裏這個也不會被牽連。作爲我保護你的條件之一。」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不過容妄眼裏,應當是:吹又生又如何?草終究是草,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張嬌嬌問我:「淮月,如果你能選,你最喜歡什麼樣的生活?」
什麼樣的生活?
當了十多年的世家貴女,我從來沒有選擇,也沒去想過這樣的問題。
炭火帶着肉香撲鼻,亭外田野裏的紅苕悄悄冒了頭。
我說,「最喜歡閒雲野鶴的生活吧。去看山與川的壯美,海與澤的遼闊。」
不必說什麼話,行什麼事,都要思慮重重。不必在一個宅院裏過一輩子,目之所見是數十年不變的景色。不必擔心丈夫會變心,新人笑舊人哭。
張嬌嬌打了個飽嗝兒。
「我年少時,也想過這樣的,我想去邊關,看黃沙漫天,淋漓盡致地活一場,回不來也沒所謂。」
她撫了撫自己的肚子,「去不了啦,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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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還是晟王落敗,他被流矢一箭穿心,當場斃命,混亂中,皇帝也死了。
容妄提着被五花大綁的安王,扔到我腳邊,「淮月,你說怎麼處置他就怎麼處置他。」
看着這個害死容鈺的元兇,我垂眸,「綁上石頭,沉河吧。」
回了京城,百廢待興。
老太醫閒得沒事,天天來串門,說想他的小烏龜了,開春了還要撒種子種地,不知道趕不趕得上。
我爹被他口中的春耕蠱惑到了,唸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準備寫辭呈,告老還鄉。
容妄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搭理這幫老頭的無病呻吟,他登基了,身爲新君,有很多事情要解決。
我爹的辭呈送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引起了容妄的注意,「姜丞相,一定要走嗎?」
我爹避重就輕,「是哈,想回老家種田了。」
其實我爹是擔心被新帝找麻煩,畢竟他沒想到先帝死得那麼突然,新上位的又是前女婿。他感到不太安全,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容妄到現在都沒有公佈自己的身份,我爹不知內情。
他把我爹的辭呈壓了下來,差人將我請到了皇宮。
進了殿,斜陽從窗臺灑進桌案,堆積如山的奏摺,硯臺未乾的墨,被風安靜吹起的紗簾,紛紛映入眼簾。
沒有人。
正準備走人,冷不防身後一道冰涼的氣息圍上來,被人抱了個滿懷。
容妄,「姜淮月,朕現在貴爲一朝帝王,富有四海,想要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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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個大殿了嗎?朕想把你關在這兒,用金鍊子鎖着,每天只能見到朕一個人,誰也不能分走你的目光。
「朕不允許別人進殿來,朕喫飯睡覺看奏摺,全都要在你身邊。
「以後你要給朕生一個皇子,一個就好了,繼承皇位,他不用你教導,沒有誰值得你費心。你只需要每天注視我就好了。」
他緊緊抱住我,懷抱是冰冷的,好像要將我揉進骨血裏。
可我輕輕一扒拉,就把他扒拉開了。
容妄很順從地退開幾步,目光卻不捨得從我身上挪開半分,說着說着,桃花眼裏竟然流出了眼淚。
第一次見他哭。
我有些無措。
明明是他在說過分的話,他自己卻哭了。
到了嘴邊的一句「可你我之間,永遠隔着一個容鈺」,到底沒說出口。
容妄即使流着眼淚,眸中依舊是偏執,病態,無可救藥的黑暗,幽邃之中,恍如遮了一層泠泠暗河水。
他說:「可我不能這麼做。」
他頹然垂眸,墨髮也跟着垂落,「張嬌嬌問你最喜歡什麼樣的生活,是我授意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不敢見你,我怕我一個忍不住,真的將你關起來。可是關起來,你就不是你了,你肯定會恨死我。
「我怎麼能再給你一次,討厭我的機會。」
容妄想像往常那樣輕笑,可是勾起的脣角盡是苦澀,「姜淮月,我快死了,你也知道的。」
我心又是一揪。
「父皇臨走前,寫了詔書,立容鈺爲帝。你看,他看起來不偏不倚,其實還是不願意在世人面前承認我的身份,我只能頂着容鈺的名頭存在。他說,怕母后被人詬病。
「他說,母后年少時,也曾是明媚善良的小姑娘,是深宮裏這麼多年的壓抑,讓她心性變了,讓我別怪她。
「我不在意世人知不知道我姓名了,我當時想啊,若是我強行將你留在身邊,你也不快樂,你會和母后一樣不快樂。
「喜歡一個人,怎麼能捨得讓她不快樂呢?」
他目光癡迷凝地望我,大着膽子,拽住了我的手,一直一直拽着,「姜淮月,我好喜歡你。每當我以爲最喜歡你,喜歡到快要溢出來的時候,第二天還能更心動……」
「這是你爹的請辭奏摺,批准了。你走吧。」他把一本奏摺塞到我手中。
他輕輕地把我推出門,柔聲道:「往前走,走了,就別回頭。趁我後悔之前走掉。」
殿門合上。
我捏着奏摺在原地站了許久。
-65-
我不記得是怎麼回的姜府。
爹爹拿到奏摺,有些開心,又有些感慨,「幾十年了,也該衣錦還鄉了。」
姜家的老家,和林老太醫老家是同一個地方。兩家是世交,所以我祖父與他交情頗深,兩位老人彼時年少,一個科考,一個學醫,誓要闖出一番天地來,如今卻都滿腦子回到家鄉。
離開京城那天,好多人來送別。
宋雙換上了新裁的箭袖胡服,拿着一杆紅纓槍,「好看吧?等你走後,我就隨我大兄去邊塞了,新帝聖明,允了我隨軍。」
我笑,「好看。勉強承認今天你是滿京城最好看的。」
宋雙耍了一套槍法炫技給我看,「不和你爭好看不好看了。我去了邊塞指定變醜。」她笑得張揚。
張嬌嬌挺着已經很明顯的肚子,給我帶了大包小包的零嘴,「路上喫,別餓着。」
晟王已死,新帝卻還留着封號,傳給了晟王妃肚子裏的孩子,不管男女皆封王,如今張嬌嬌直接跳過應付婆母妯娌的階段,當上了太妃。
她心寬體胖,喫得越發圓潤富態,看到宋雙的槍和衣服,羨慕極了,「你去了邊關,能不能給我來幾封信,介紹一下那邊的風土人情啊?」
宋雙,「好啊,你叫什麼名字?」
「張嬌嬌。」
「我叫宋雙。」
林老太醫從寶貝小藥箱裏掏ťü⁴出來幾棵草藥給我,「這些都是老夫走遍山川湖海,偶然得來的寶貝,關鍵時刻可以救命的,拿去供着,不準用掉。」
倒黴老太醫,到底沒能走成,因爲新帝還需要他。
老頭豔羨地看着我們,「記得提醒我兒,別忘了喂烏龜啊!」
……
挨個道了別,啓程了,馬車相繼走起來。
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臨上車前,我到底,還是回頭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個人影。
太遠了,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後來年歲更迭,此去經年,往回一想,我才明白……
這是我看容妄的最後一眼。
番外 1 容妄視角
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他偏要去爭。
他若不爭,便什麼也沒有。
他這一輩子,什麼不是自己爭來的?
容妄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后的幼子,是見不得光的存在。
被藏在林府的那段時間,是他爲數不多的,無憂無慮,值得一生去珍藏的美好時光。
林太醫年事已高,早就厭倦了皇城的爾虞我詐、朝不保夕,想着快退休了,找個機會告老還鄉,回老家買幾塊田,養養寵物,得閒了四處去逛,看各地風物,編藥典叢書。
老頭既把他當皇子尊敬,也把他當小輩疼愛,帶着他一起去釣魚,一片魚鱗也沒釣到,回去的時候不太甘心,四處晃悠,給他撿到了一隻小烏龜。
開心地跟他說,「小殿下,以後老臣帶您回老家,那裏風景可漂亮了,咱們在院子裏挖個小池子養它。」
田買好了,院子建好了,池子也挖好了,老太醫成功告老,那天皇后卻來了,藉着回家省親的時機,把他接回了自己母族。
離開林府時,他一回頭,看到老人在抹眼淚。
那時他還小,不懂爲什麼要流淚。
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他很激動,生來就有的滿腔孺慕之情,不知如何表達,只會默默地注視她,小心地跟緊她。
可惜皇后不喜歡這個走哪跟哪的黏人幼子,她正在爲如何安置他而心煩,煩躁地皺眉,「你能不能有點自己的事情做?天天跟着本宮幹嘛?」
阿鈺就不會像他這樣黏到煩人。
皇后快回宮了,想到一個好辦法,她把小小的容妄安排進了母族一個暗衛營裏面,這一批新到的人和容妄差不多年紀,容妄在裏面不會被人發現,以後也可以給阿鈺做個替身,擋去一些危險。
皇后自小生在富貴人家,見識有限,只知道暗衛上天入地很厲害,卻不知道其中辛苦,冷暖自知。
小小的容妄,還沒和自己的母親接觸幾天,就被送到了殘酷的訓練基地,短短幾個月,他身上的稚氣就被磨完了,身上多了數不清的疤。
首領猜得到他的身份,在他臉上綁了個面具,防止被人看到他和太子容鈺長相一樣。
皇后一開始,還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幾個月後,她找了個時機去看他。
小容妄正和一羣孩子一同對付一隻豹子,他已經學會了觀察四周,所以皇后在角落裏一現身,他就發現了她。
他很亢奮,格外地賣力,所有人都往後躲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往前衝,死死扒在豹子身上,還幾次差點被甩下來,危險至極,他急中生智,摳住了豹子的眼睛,接着組織衆人成功把豹子制服。
往常這個時候,首領就會誇獎他們。
他不太好意思,暗暗用期待的目光,朝角落裏看去,結果就看到皇后在乾嘔,在用嫌惡的眼神看他。
他有些無措,也有些迷茫。
來自血脈至親的惡意,格外地凌遲人心。
後來他才明白,狠毒殘忍的人是不得人喜愛的,即使是親生母親也會嫌棄。
他有些後悔,應當藏些拙的。
下一次母后來的時候,他會假裝得乖一點,善良一點。
至於真的一點也不狠辣?那樣的人是無法在暗衛營活下來的。
可是皇后再也沒有來過,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直到他被送到容鈺身邊。
看着皇后對着容鈺慈愛的笑容,他才發現,原來母后也可以溫柔可親的,只是對象不是他而已。
他以爲他會不甘,會嫉妒,其實沒有,他心中沒有什麼波瀾。
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太過鮮明的喜怒哀樂。
早在不知不覺間,他就沒有愛與被愛的渴望和能力了。他的感情是鈍的,鏽住了。
現在的他,是一個冷心冷肺的人,或者說,冷心冷肺的陰謀家。
他步步爲營,在其他人都發覺不到的時候,暗中積攢屬於自己的勢力。他不想一直當個見不得光的人,死在腌臢角落裏,無人知他姓名,無人知他存在過。
容鈺有一個小青梅,極漂亮的小姑娘,人前出口成章,引經據典,規規矩矩,人後一把火燒了《女則》《女訓》《女戒》,嬌聲嬌氣,但有條不紊地和嬤嬤爭辯:
「我自己有眼睛,見山是山,見海是海,見人心是人心。我若有不懂,我可以去看,去思,去學,不需要它們來對我指指點點。」
嬤嬤,「小姐,這話您對奴婢說就行了,可不能在外面說。」
小姑娘撇嘴。
他覺得她有意思極了。
容鈺和她一起長大,在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和她一起長大。
容鈺很喜歡她。
他不喜歡她。
他不喜歡任何人。
他只需向上爬,他不需要喜歡任何人。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誰也不會想到,容鈺那樣的人,也會死。死得太突然,太輕飄飄,讓人想起一句,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大抵,無論身份貴賤,無論品性樣貌,人的生命都是一樣脆弱的。
他也掉下了澐河,僥倖活了下來,自己奮力爬上了岸,累得脫力昏了過去,如果那時曲櫻不救他,他也不會有事。
曲櫻揭開他的面具,看到他臉,還是把他撿了回去。
他醒來在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人,不知道那羣刺客還在不在附近,便謊稱失憶套話。
確認了環境是安全的,他便待在此處養了一個月傷,那個女的,是個野心大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聽到她阻止她爹治失憶症的話,他並不是很意外。
無所謂她怎麼想的,反正他離開的時候,會把這一家子滅口。
他確實是個殘忍狠辣的人。
他每天暗中沿河去找同樣落水的容鈺,一直沒找到,直到李河帶着一羣人找來,呼啦啦地跪下,說「參見太子」那一天,他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容鈺的屍骨,到死容鈺手裏都緊緊捏着一塊玉佩。
誰也不知道容鈺最後那一刻,所思所想是什麼。
他把他就地埋了,玉佩隨手扔水裏面,嗤笑,「死都死了,她不是你的了。」
既然被誤認爲是容鈺,那他便順水推舟認了,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對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沒有誰可以裝作誰一輩子,況且他也不想一直頂着容鈺的名頭,他要在身份被發現前儘可能多的招攬勢力。
同時,最好和容鈺手底下嫡親的臣屬割裂開來,防止被發現端倪。
姜家首當其衝,是最需要防備推遠的。
回去他就以曲櫻爲藉口,提出了同姜淮月退婚。他不喜歡任何人,他只需要向上爬,不回頭。
皇上不答應,他就在殿前跪了好幾天。
特意挑下雨的時候,看起來更決絕一點。
至於傷重未愈,又去淋雨,會不會加重傷勢,那就無所謂了,左右死不了。痛感,他早就麻木了。
那天烏雲遮日,她打着傘走來,她還沒走近,他就察覺到了。
她替他打傘。
從來沒有人替他打過傘。
那時他是怎麼想的?
他什麼也沒想,他的腦子是空白的,只知道她離他好近,這是這麼多年來,她離他最近的一次。
他努力不去回頭看她,可是烏雲壓頂、雨霧漫天、大殿高闊,這些好像都遠去了,只有她在身邊,她的氣息沒有侵略性,卻從沒放過他。
容妄沉默着,挪出了傘下,脊背挺直,任雨打在身上。
成功退了婚,他心裏卻有些悶悶的。
這種悶,在她懸崖上臨風而立,哭了起來的時候,達到了巔峯。
她很少哭,他知道的。
她向來是個心智堅強的人,而且容鈺把她護得很好,她很少哭。可輪到他站在她身旁時,沒過多久,他就惹哭了她。
滿腔的悶,換成一種心悸的疼。
可陰謀家的本能在驅使他繼續演下去,若是被別人發現身份,他不一定能活。
後來,她把東西換成銅板,當街撒錢,聲勢浩大。他有些意外,又覺得本該如此。
她是姜淮月。
姜淮月選琴的時候,不選貴族子弟視爲高雅的古琴,選了一把漂亮的箜篌。
姜淮月還小的時候,就把別人奉爲圭臬的《女則》《女訓》《女戒》一把火燒了。
姜淮月抓周宴上,滿桌的東西沒抓,抱住了旁邊最好看的太子。
她是最受人矚目的世族貴女,她一言一行,禮儀入骨,優雅從容。
可她同時也是,帶了一些逆骨、一些顏控、一些小性子在身上的。
他與容鈺,都很瞭解她。
可容鈺很喜歡她。
他不喜歡。
他不喜歡任何人……真的嗎?
不喜歡爲什麼會那樣瞭解?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接觸她,直到賞梅宴上,她彈了一曲箜篌,纖纖玉手,拈了一枝紅梅簪進發間,灼灼梅花,如斯美人。
他忽然想起她爲了漂亮箜篌學新樂器的樣子,她嬌聲嬌氣和嬤嬤爭辯的樣子,她各種樣子……他從十幾歲到弱冠之年,目之所及年紀正好的姑娘,又何嘗不是隻有她一個。
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她?
容妄,怎麼可能不喜歡姜淮月呢?
明明很喜歡的,爲什麼不敢承認?
他到底,還是回了頭。
頭忽然疼起來,心臟也抽疼,渾身的舊傷都疼起來,疼得視線都有些模糊,看着她決然離去的背影,他忽然想……
他後悔了。
陰謀家意識到愛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覺得過往的追尋索然無味,現在,她是他唯一的謀劃。
可挽回一個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沒關係,喜歡就要去爭取。
他想要她的愛,即使要他僞裝一輩子容鈺,也可以的。
他找了個機會,假裝恢復記憶,努力去彌補她、靠近她,即使她漠然置之,他也甘之如飴。
他頭上的傷口,總是好不了,每當快好的時候,他就把傷口撕裂,看起來慘極了,可是姜淮月這個人啊,其實很好拿捏,喫軟不喫硬。
這一招,確實有些用處。
那天她心軟了,勸他放棄她。
他怎麼可能放棄她,他說:「她們都不是我的淮月。」
我的淮月,他咀嚼着這句話,暗自竊喜起來。
再度告訴自己,裝一輩子容鈺,也不要緊。
接着便是皇上生辰宴,晟王癩蛤蟆想喫天鵝肉,居然想讓皇上給他與淮月賜婚。
皇上大概率不會答應,他不會讓姜家成爲晟王一派。
不過皇上喝醉了,容妄不敢賭,所以他暗中給了自己一掌,吐出一大口血來,成功打斷了宴會。
老太醫原本不知道是他,被人臨場拉來診脈,一診就知道了,他不是容鈺,他是容妄,容鈺的身體不會這樣破破爛爛。
老頭很生氣,與他理論了一番,拂袖而去。
他知道殿內來了個人,等老頭走了,正想去滅口,轉過屏風,就看到她驚詫地望着他。
瞞不下去了,他有預感。
果然,她猜出來了。
那一瞬間,他有害怕,有慌亂,也有一絲隱祕的,歡喜。
他鄭重地,一字一頓地,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
「容妄。
「姜淮月,記好了,我叫容妄。」
……
他讓老太醫去向她述說自己的身世。
親口描繪的慘,顯得矯情,旁人隻言片語透露的慘,才震撼人心。
他要她心軟。
他賭她心軟。
皇后與他利益相牽,太醫與他感情頗深,他們知道他的身份,絕對不會透露出去,可她不是,她還被他算計過。
如果她去向她父親,或是皇上坦白真相,他不知道迎接他的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如果皇帝問罪,他手中的勢力還不足以對抗皇帝。
他用性命去賭人心,輸贏皆無所謂。
勝固欣然,敗也從容。
她好像是心軟了,可她不接受他。
她向來拎得清楚,錯了就是錯了,她不會因爲心軟而迷失。
沒關係啊,來日方長,他會一點點瓦解她的心防。他爲她學刺繡,爲她擺平那些不合意的親事,爲她喝了一杯毒酒。
她真不好騙,她看出來了,他是故意喝的酒。
她生氣了。
她竟然生氣了。
容妄控制不住地笑,笑着笑着,他想到太醫的斷言,說他油盡燈枯之相,活不了幾年了。
他想,算了,他不要她多愛他,畢竟他死了,她會難受。
他只希望,她不討厭他,這就夠了。
對了,他還希望她記住他,比記容鈺記得還久。
她嘆,「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可是沒有任何人,任何話,可以輕易打倒他。
他偏要去爭。
容鈺生來便什麼都有,他生來什麼也沒有,他若不爭,早在野獸的口中,成了一具屍骨。
後來,晟王和安王謀反,他平定動亂,成爲新帝。
不,應該說是,容鈺成爲新帝,他只是頂着他的名頭。
不過世人喊他爲容鈺,還是容妄,他已經不太在乎了,只要在乎的人知道他是誰,那就夠了。
他的母后,既然這麼想坐穩皇后的位置,那便一直當坐着吧,到她死,他都沒有封她爲太后,冷眼看着她成爲天下的笑柄。
他的淮月,想要離開京城,隨姜家衆人一起離開。
他好捨不得。
可是硬要把她留下來,她也不會開心,姜家不信任他了,要退出京城,就算他給她無上尊容,背後沒有家人和家族,她也不會有安全感。
而且他快死了,老太醫罵罵咧咧地恭喜他,又把壽命折騰沒了幾年。
他快死了,他怎麼能耽誤她。
他好想與她一起離開,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守在她身邊,可是他走不了了,他是新帝,況且,她那樣的姑娘,會有很多人願意一輩子守着她,如果他這樣做,他不會有任何值得銘記的地方。
陰謀家皆是野心家,他的野心是她,他不需要她愛他,但他要她記一輩子。
他見了她最後一次,第一次擁抱她,放她和姜家離開,告訴她:「往前走,別回頭。」
年少時,他回頭,看到老人抹眼淚的模樣,記到了現在。
弱冠之年,他回頭,看到她簪花在髮間的模樣,簪了一輩子。
「往前走,別回頭。」
……
番外 2 小人物視角
昭帝,名容鈺,登基五年就駕崩了,無後妃,無子嗣,傳位給了一個皇侄。
一直負責吊着昭帝一口氣的老太醫,林姓,白髮人送黑髮人,悲傷過度,又年事已高,在帝崩之後不久,也去逝了。
到底,沒能回去喂他的小烏龜。
夏季一場陣雨過後,小院子散着泥土的芬芳,有人敲響了院門。
寶珠開了門,「誰啊?」
門外,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長相有些憨。
「寶珠姐姐,我是李河的弟弟,我叫李湖,現任驚雲衛統帥,我來見你家小姐的,有一樣東西要交給她。」
他拿出身份牌,寶珠把人放了進來。
小院沒有很大,穿過一條長廊就到了後面,一棵綠意盎然的樹在一角,樹下坐了一個白衣的美人。
眉眼盈盈,從容淡雅。
李湖知道她,她是姜大家,名淮月,以女子之身著書立說,聞名遐邇,往後,也必然是流芳千古。不過她一直沒有嫁人。
姜淮月抬眸,聲音動聽極了,「你是李河的弟弟?」
李湖羞澀地撓撓頭,「不像嗎?俺哥在守皇城,走不開,就讓我來了。」
姜淮月柔聲,「像的。你來送什麼?」
李湖送來的是容妄的死訊。
她手一顫。
李湖搬出來一個骨灰盒,「這是主子讓我交給您的,他的……骨灰。主子讓我們沿着澐河岸,一寸一寸找過去,找到了……鈺殿下的屍骨。
「昭帝名容鈺,沒有人知道是主子在日夜操勞,愛護百姓,主子到死,也只有我們幾個近臣知道他的身份。皇陵裏,也放的是鈺殿下的屍骨。
「姜小姐,沒有人記得主子的姓名,您可要記住他啊。」
李湖說着說着,開始哭起來。
「林太醫也去了,我帶着兩盒骨灰跋山涉水,一路走來,從冬天走到夏天,梅花開敗了,積雪融化了,草木都青了,才走到這裏。」
送一個人的骨灰,給他心上人。
送一個人的骨灰,遲來的歸鄉。
是同一個地方,那時年長的太醫對着年幼的容妄,說,「殿下,以後老臣帶您回老家」的地方。
風景確實漂亮,山清水秀,天高雲白,田野遼闊,民風淳樸。
李湖想把盒子交給她,姜淮月卻沒接,死死盯着那一盒骨灰,目光裏各種情緒翻滾,最終,她帶了氣音:
「到死了還要擺我一道,他明明可以將自己的身份公之於衆的,他貴爲一國帝王怎麼可能這點事辦不到?」
就像那杯毒酒。
他就是想逼她心軟。
他不在意旁人知不知他姓名,他要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妄」這一字。
李湖見她不接,放下骨灰盒就跑,出了門,飛檐走壁折返回來,暗中觀察她的反應。
他和驚雲衛是主子親手培養出來的,主子交代,要他們往後都聽姜小姐使喚,護她周全。
其實新登位的那個皇帝,也是主子親自挑出來的,多少和姜家沾點血緣關係的那種。
李湖走了,姜淮月沒什麼反應。
她只是恨恨盯着桌上那個盒子,上面寫了一個「妄」字,紅色的筆墨,像血一樣。
她莫名地生氣,看起來好像想要把那個盒子砸掉一樣,一揚手,瘋狂砸着院子裏的東西,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可中間那盒骨灰靜靜躺着,卻沒碰上一丁點碎瓷。
姜淮月向來是優雅穩重的。
可容妄總能惹她破功。
她討厭死他了。
滿院子狼藉中,她不顧形象地癱坐在骨灰盒旁,掩面安靜地哭了起來。
庭中的青梅樹,也在安安靜靜結着果子,又是一年青梅果快成熟的時候了,可青梅果是澀的,又酸又澀。
這株青梅樹,還是剛搬來的時候栽的,當初不足一人高的小樹苗,如今也能蓋住半個院子了。
五年時間一晃而過,她如今雙十年華,再過幾個月,就到了當初容妄一身清寒站在相府門外的年紀。
再過十幾個月,便是容妄將她推出殿門,讓她別回頭的年紀。
那時她還是回了頭,現在想來。
那是她看他的最後一眼。
番外 3 容鈺視角
太子容鈺是光風霽月,君子端方的謫仙人物。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容鈺禮、樂、射、御、書、數,無一不精,神清秀骨,仁德寬讓,備受朝臣百姓愛戴。
他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在於他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到淮月日後,要同他母后那樣,天天應付一羣鶯鶯燕燕,恐怕都沒有太多時間理會他,他就難以接受。
姜淮月從小,眼裏就只有他,以後也應當如此。他也一樣。
太子仁善不假,可他的仁善是帶了鋒芒的。不然怎麼能把其他一衆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
可他的鋒芒,在對上姜淮月的時候,就會不自覺消弭於無形。
淮月七八歲時,揹着嬤嬤喫寶珠買來的麥芽糖,粘掉了一顆要掉不掉的乳牙,人前一直繃着臉,嚴肅的樣子,腳下卻越走越快,特意跑來了東宮,撲進他懷裏哭:
「太子哥哥,我要變成沒牙怪了!」
從小在深宮長大,十幾歲的太子,已是少年老成,形狀絕美的桃花眼裏向來沒什麼情緒,即使他剛剛親手處決了一個想要爬牀的細作,眼裏也是沒什麼波瀾的。
看到小淮月時,卻柔了眼眸,不動聲色將滴着血的匕首背在身後,乾淨的那隻手,摸摸她的頭,溫聲:
「怎麼了?」
「太子哥哥。」小淮月把漏風的牙齜給他看,嗚嗚哭了起來,「我的牙們不要我了,我會不會跟祖父一樣天天只能喝稀粥?」
太子哭笑不得,卻還是認真地給她解釋:「是那顆牙老了,退休了,以後會有新的牙來頂班的。」
小淮月勉強信了他的邪。
長大一些,姜淮月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東宮了,家中對她的教養極其嚴格,琴棋書畫,從早排到晚。
太子也很忙。他們都是身負重望的人。
可再忙,太子也會抽時間來去看她,那天看到她和嬤嬤爭論起來,嬤嬤走後,淮月看到了他,委屈地撒嬌:
「嬤嬤說那些話不能對別人說,我偏要說。」然後她把起因原委講了一遍。
太子好笑地幫她撇去小臉上沾的灰,動作輕柔。
隔天,給她送了一套嶄新的《女則》《女訓》《女戒》過來。
姜淮月一打開,正經古板的書皮下,是志怪小說。太子熬了好多夜,給她從茫茫書山裏挑出來的,適合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讀的趣聞軼事。
皆是深入淺出,立意高遠的那種。
再長大一些,姜淮月撿到了一隻小兔子,養在自己院子裏,新奇得很,天天都要盯着兔子喫草睡覺。
兔子越養越黏,並且醋勁好大。
每當姜淮月和容鈺站在一起的時候,兔子就「啪」地一跺腳,表達自己的不滿。
好幾次過後,容鈺似笑非笑地看着這隻蠢兔子。
「這兔子倒是聰明,通人性。」
第二天,姜淮月的餐桌上,多一道麻辣兔頭,她喫得很香,喫完發現兔子不見了,以爲自己喫的就是那隻小兔子。
長大以後穩重從容,好久沒哭唧唧過的姜淮月,「哇」地哭了。
連夜把送給容鈺的生辰禮,一件大氅,上面的姜花挑了,換成了一塊醜兮兮的姜。
第三天,容鈺來賠罪,哄了半天,還送來一隻新的兔子給她才哄好。新兔子更加可愛,不會喫醋,只知道可愛地乾飯。
第四天,「不經意」間被姜淮月知道了,原來餐桌上的兔頭是廚娘買來的,那隻兔子是自己跑丟的,現在又從草叢裏鑽出來了。
不過,舊兔子失了寵,被容鈺送走了。
再後來,他們順理成章訂了親。
冊封太子妃的典禮將近的時候,澐河洪水氾濫,容鈺帶着一羣官員去賑災。
姜淮月去送他,在城門口,臨上馬車的時候,太子摸摸她的頭,溫柔清潤的嗓音:
「淮月,繡嫁衣不必太刻苦,傷眼睛的。等我回來,偷偷幫你繡。」
盛夏的陽光照下來,照在他的眉眼間,灑在他的白衣上,雋秀天成,公子無雙,燁然若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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